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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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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藍色獅 -【月魄在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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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1:2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夜改錦袍

  蕭辰卻已經猜了出來,核桃也不吃了,惱道:“原來您是來防著我的?您就這般信不過我?”

  “我沒有……”楊漸為難道。

  “您不就是怕我和大哥一樣,去找人報仇麼。”蕭辰冷哼一聲。

  見被他看穿,楊漸打了個哈哈,尷尬笑道:“我也是擔心你,你來順德不就是想查明當年的事情麼?”

  “那您倒是說說,我為何要查明當年之事?”

  聞言,楊漸朝李栩使了好幾個眼色,怎奈李栩也是一臉茫然,壓根忙不上他什麼忙。他無奈,只好如實道:“你是想查出當年揭發蕭逸的人吧?”

  “然後呢?”蕭辰不依不饒。

  “然後殺了他?”楊漸試探性地問,一見蕭辰臉色不對,立馬改口,“當然了,你是好娃娃,不會這麼做。”

  “您覺得不會?”蕭辰半分也不放過楊漸,顯然是惱得不輕,“那您還特地等著這裡盯著我?”

  楊漸煩惱地抓抓頭,對這徒兒,自己還真是沒法子占上風,若是端出師父的架子來,又恐怕他會干脆拂袖而去,連話都不再多說一句。

  聽師父不語,蕭辰愈發氣惱:“您就那麼信不過我?”

  “我……我這不是年紀大了,喜歡瞎操心嘛。你知道的,人老了,難免胡思亂想,而且這個……近來,我覺得腿腳也有些吃勁,小猴子,還不快過來給我捶捶。”楊漸在桌底下暗踢了李栩一腳,示意他快點過來捶腿。

  李栩齜牙咧嘴,瘸著繞過桌子,認命給他捶腿。

  看蕭辰仍舊面有寒意,楊漸只好又道:“也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小猴崽子,你輕點,這腿我還要呢……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多久……”

  李栩無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放輕手勁。

  “我來吧。”

  蕭辰不喜聽這種話,在他另一側蹲下,修長的手指在他腿上拿捏按摩,輕重適度。李栩樂得退回去,暗中朝楊漸挑起大拇指,稱贊他這苦肉計用的好。

  “就是你們這幾個娃娃,讓為師的放心不下……”楊漸趁勝追擊。

  蕭辰打斷他的話,靜靜道:“您放心吧,我不是為了報仇。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些。他好也罷,壞也罷,我都要知道真正的他究竟是怎麼個模樣。我不願只聽江湖傳言,就認定他是那樣的人。”

  楊漸微微一笑,點頭贊許道:“對。”

  “所以您老犯不上有事沒事扮苦肉計給我看。”蕭辰淡淡道,手卻仍在替他按捏著。

  楊漸苦笑:“可是你這麼查下去,多半會查到當年告發你爹的人身上,到時侯你又當如此?”

  蕭辰靜默片刻,方道:“我還沒想過。”

  “辰兒,”楊漸歎口氣,摸摸他的頭,“你的眼睛已經瞎了,為師不希望你為了陳年舊事再有任何損傷。不管是身上,還是心裡頭,我都盼你能好端端的。你想去了解那些過去,我不攔著你,可你還得過自己該過的日子,而不是為了那些陳年舊事過日子,你明白麼?”

  “我知道,我沒那麼傻……”蕭辰嘀咕了下。

  楊漸笑了笑,扒拉了下他的頭發,笑著催促道:“去梳洗下吧……對了,待會記得給阿貓陪個不是,人家好心好意給你請大夫,你倒好,惡形惡狀也就罷了,還差點把人給扔出去。”

  蕭辰起身,不情願道:“我頭還有些疼著呢,此事明日再說。”

  雖知道他所說未必是真,但楊漸終歸是心疼徒兒,遂道:“明日就明日罷,你記著就是了。

  “對了,二哥,我剛在對面茶樓聽見個消息,說是那位衛大人近來時常頭疼,城裡幾個大夫看了都不頂事,正往外求良醫呢。”李栩猛然想起一事。

  “頭疼?求醫?”蕭辰略顰起眉頭,“對了,我讓你打聽他的口碑喜好,你可打聽出來了?”

  “口碑平平,沒聽說他有過什麼善舉,不過平日裡也沒惹什麼事,深居簡出的,喜好就沒打聽出來了。哦,他有個義子,就和他住在一塊,衛府裡頭就是這個義子當家。我方才聽說,就是這個義子張羅著替他找大夫,還挺孝順的,是吧?”

  “義子?是哪裡人?”

  “不知道,聽說是打小收養的孤兒。”李栩摳著下巴,“二哥,照這麼看來,這衛太監應該不壞。”

  “他是好是壞,我們說了可不算。”蕭辰沉吟片刻

  楊漸搖頭:“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人不能用好壞來分,而是該分善惡。”

  李栩撓頭不解:“您是說了很多遍,可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好人不就是善人麼?壞人不就是惡人麼?”

  說罷,他頭上先挨了一記,楊漸搖頭歎氣:“沒慧根,沒慧根。”

  “您自己說不清楚,還怪我?”李栩不滿地頂嘴,轉瞬腦袋又挨了一記。

  “自己悟去!”

  此時的白盈玉,悶頭在屋中,對於他們的對話自是渾然不覺。

  她已將那件絲袍拆開,在床上鋪好,手在其上細細丈量了幾次,才下定決心,拿起剪子……

  想到,這一剪子下去,若是剪錯了可就沒法再改,她不由地有些躊躇。本來午時她覺得腰部有些差錯,故而想找蕭辰再重新量一遍,可沒想到正好碰上蕭辰頭疼。眼下他大概還睡著,她也不敢再去打擾他。

  猶豫再三,時辰已然不早,她咬咬銀牙,剪子朝著布料吱嘎吱嘎地剪了下去。

  腰部、肩部幾處地方都需要修改,她擅刺繡,但對於剪裁成衣,卻不甚熟練。絲袍的縫制也是件磨人的功夫,稍有不慎,便會抽出絲來。她低著頭,一針一線,專心致志地縫制著……

  屋內越來越暗,看得吃力,她只得點起燈,把絲袍拿到桌邊來。

  漏壺靜靜地滴著水,時辰在針線中慢慢地流逝,待聽見外間傳來雞鳴的時候,白盈玉才放下手中的活計,長吐口氣。

  總算,把他的衣衫改好了。

  將衣衫攤在手上細看,還好,針腳應該都沒有問題,至於大小是否合適,還需等他穿到身上才能知道。

  因為熬夜,又因坐的太久,身子酸痛不已,她揉揉眼睛站起來,想到蕭辰不知會不會滿意,不由地有些忐忑。

  回想起昨日,蕭辰問今日可成,想必是他今日便要穿。一直以來看他穿得素潔,但衣料都平常得很,可見他並非講究穿戴之人。昨日特地囑咐李栩要買上好的衣料,想必是有要緊的用處,白盈玉見絲袍雖已經改好,但衣衫上還有幾處大的折痕,小小褶皺也甚多,眉頭微微皺起……

  客棧裡的店小二睡眼惺忪地被一臉歉意的白盈玉喚醒,方知道她是討要用於熨燙衣衫的火斗。

  火斗中裝滿燒得火紅的木炭,平滑的底部立時滾燙起來。白盈玉以前曾經看過丫鬟熨燙,現下自己動手,才知這看起來簡單的熨燙,原來竟是如此不易。

  火斗本是銅制,加上火炭,拿在手中已是沉甸甸的。絲袍質地嬌貴,不能將火斗直接靠上,中間還需再墊上一層布,半懸著火斗輕輕熨燙。同時還需當心著火炭迸出的火星,若是落到絲袍上可就是一個洞,回天乏術。

  僅小心翼翼地熨好一只袖子,白盈玉的手便酸得幾乎抬不動,硬是咬著牙,堅持著慢慢熨燙完整件衣袍。直到最後一方袍角熨好,她已經被升騰的炭氣弄得滿頭是汗,雙目也被熏得通紅。

  大功告成!

  她舉袖抹抹鬢角的汗水,滿足地呼了口氣,擺在面前的絲袍光滑如水,微處針腳細密,想來應該是穿得出去了。

  她起身,欲將先將火斗收起,不料因為久坐床畔,雙腿早已發麻,剛剛邁步,腿便麻軟,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忙用手撐在床沿撐住……

  火斗傾斜,火炭紛紛落在床上,而那件絲袍就平鋪在床上!

  白盈玉駭然而驚,下意識地就用手去扒拉,被燙得縮回來,趕忙用火斗去撥打,好不容易七手八腳地掃落火炭,將絲袍搶救出來,

  顧不得手上的燙傷,她先展開絲袍,緊張地搜索著——幾處明顯的破洞和焦痕赫然就在眼前,憑她再怎麼試圖用手去撫平,卻怎麼也無法讓它們消失。

  人呆立著,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

  今日是打算去見衛近賢,盡管昨日頭疼,需要多休息,可蕭辰還是盡量早些起身。衛近賢雖已不為官,但在順德城中卻仍是頗有權勢之人,他家的門檻定然是低不了。故而蕭辰昨日特地讓李栩去買件上好的衣袍,他不想連衛家的大門都進不去。

  師父昨夜與李栩喝酒甚晚,想必今日須得多睡,故而他也不去打擾,梳洗過後,自行下樓用過早食。此後,日頭漸高,他料想白盈玉應該已經起身,方才去敲她的門。

  才敲了一下,門立時就開了,倒像是白盈玉就一直侯在門後頭般。

  “蕭大俠……你是來拿衣衫麼?”白盈玉微垂著頭,怯怯問道。

  蕭辰嗅覺敏銳,一下子就聞見屋子裡頭有股淡淡的焦味,顰眉問道:“你在房內燒過什麼東西?”

  “沒有。”

  雖然可以肯定她在撒謊,可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讓他有種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的錯覺,蕭辰勉強自己不要皺眉,又想起昨日師父的吩咐。

  “哦……對了,昨日我在病中,失禮之處,請姑娘見諒。”他道。

  “不……是我太笨了,我……”

  聲音中明顯的哽咽,就算他看不見,也知道不是錯覺——她當真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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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素手纖纖

  “出什麼事了麼?”

  “蕭大俠,真對不住!我……我……”他愈是平靜,白盈玉就愈是不安,咬著嘴唇,把哭聲堵在嗓子眼裡,“那衣衫……被我不小心,弄破了。”

  “破了?”他眉頭皺起,“是燒焦的?”

  “嗯……”她哽咽著,“我不當心,把火炭弄到衣衫上。”

  “如此說來,是不能穿了?”

  她咬著嘴唇點點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到地上。

  蕭辰看不見她搖頭,聽不見聲音,只當她是默認了。

  白盈玉垂著頭,摒聲斂息地等著他的下文。可蕭辰只立了片刻,什麼都未說,便轉身離開。

  怔了怔,她舉步追上賠禮,萬分歉疚道:“蕭大俠,我……”

  “壞了就壞了吧,為了件衣衫,犯不上哭。”

  “……可我誤了你的事。”

  “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該應承。”蕭辰腳步略住,背對著她,聲音冷硬。

  “可是我真的把衣衫改好了,真的,就是熨燙之時,出了意外……”

  “罷了,此事是我所托非人……”蕭辰頓了頓,似乎後面還有什麼話,停了片刻方不耐道:“別哭了,若讓我師父看見,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

  白盈玉手忙腳亂地擦眼淚:“哦。”

  蕭辰長歎口氣,徑自回了自己房間,未再理她。

  臉上淚痕未干,白盈玉記著他的話,忙回了自己房中,用濕帕淨面。而後才坐在桌旁,紅腫燙傷的雙手因為沾了水,加倍地疼起來,她呆呆看著,心中柔腸百折,只覺得自己著實無用,累人累己。

  到了將近日中時,楊漸與李栩才起,倒也正好吃中飯。

  “阿貓呢?怎麼不叫她來吃?”楊漸奇道。

  蕭辰沉著臉不作聲,李栩見他臉色不對,猶豫了下,朝楊漸使了個眼色。

  “小猴子,去去,你叫去!天大的事也沒有吃飯要緊。”

  李栩只得應了,一溜煙上樓去,過了會便見白盈玉跟在他身後下來。兩人落座,她緊張不安地看了眼蕭辰的眼色,見後者面無表情,便微垂下頭去。

  “……你的手!?”

  楊漸眼睛尖,瞅見她紅腫燙傷的之處,驚訝道。

  她往袖子裡縮了縮,連忙道:“是我不小心燙著了,不要緊的。”

  “你可別不在意,燙傷這種事可大可小,嚴重起來整條胳膊都會爛掉的。”楊漸嚇唬她,“來,伸出來給我瞧瞧。”

  他是前輩,白盈玉只得依從,緩緩將雙手自袖中伸出……

  大大小小將近十個水泡布在素手上,慘不忍睹,楊漸看得直搖頭:“你這娃娃,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吭聲,還真是倔。”他即從懷中抽出金針,替她挑開水泡。

  李栩頭早已湊過去,口中嘖嘖倒抽氣之聲不斷,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蕭辰雖在原地未動彈,但猶豫了一瞬,終是不自在地問道:“很嚴重麼?”

  “嗯嗯……你好端端地怎麼把自己兒燙成這樣?”李栩不知道是在回答蕭辰還是在問白盈玉。

  “……不小心……”

  白盈玉忍著疼,眼角隨著金針而微微抽搐著。

  “被什麼東西燙的?”偏偏李栩還要刨根問底,一邊還不忘提醒楊漸,“師父,那還有個小的,您別忘了。”

  “哪裡來那麼多話,一邊去,擋著光了你!”楊漸攆他,“去去去……”

  蕭辰在旁沉默半晌,這才道:“小五,待會把你那瓶百花精露勻些給她用,姑娘家的留了疤不好。”

  “嗯嗯。”

  水泡已經挑完,楊漸正在塗金創藥,一臉欣喜狀:“乖徒兒,你什麼時候對姑娘家變得這麼細心起來?”

  蕭辰神色不驚,淡淡答道:“您昨日不是說要我給她找個婆家麼,姑娘家的留了疤,找起婆家來怕是麻煩些。”

  萬沒想到竟然是這個理由,可對於素來厭惡麻煩的蕭辰來說,還真是再合理不過。楊漸無可奈何地瞪他,又瞥了眼白盈玉。

  麻煩,還是麻煩。

  對於他們,自己只是一個麻煩。

  白盈玉微垂著頭,極力告誡自己要忍住淚水,一聲不吭。

  似乎不願多想此事,蕭辰岔開話題問道:“師父,您准備在順德呆幾天?”

  “看你們兩個娃娃都挺好的,我也就不多留了。”楊漸本來是因擔心蕭辰而來,知道他不是為了復仇,便已放下心來。

  “要不,您帶著阿貓姑娘一塊走吧,我還有許多事要辦,一時還無法回去。”

  楊漸忙不迭地推遲:“不行,為師要去蜀山,也不回去。”

  “可是……”李栩也覺得終是不太方便,“她畢竟是姑娘家,我和二哥兩個大男人……”

  “有什麼關系,都是江湖兒女,三個娃娃一塊上路,彼此間也有個照應,好得很,好得很。”楊漸轉向微垂了頭的白盈玉,笑道,“我家這兩個娃娃不懂事的地方,你多照應著。”

  這話聽起來完全像是反著說,白盈玉尷尬地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看蕭辰和李栩都閉了嘴,楊漸這才滿意一笑,忽又想起一事,朝蕭辰認真道:“對了,乖徒兒,你的事我昨晚仔細想過。你想查的事,大半都要和朝堂中人打交道,可咱們是鄉下人,和當官的也沒什麼交情,只怕你查起來不容易。”

  “徒兒知道。”

  “所以,我尋思著……要不你去找找……大……?”楊漸後半截話說的含含糊糊。

  李栩沒聽清:“師父,你說什麼大,還是大什麼?”

  “師父說的是大哥。”蕭辰倒聽得分明。

  李栩大喜:“師父,你終於原諒大哥了?”

  “我可沒說啊!”楊漸忙道,“我只是說你們可以去找他幫忙。”

  蕭辰微微一笑,問道:“我也是這麼想。不知師父你可有話要我代傳?”

  聞言,楊漸不自在地轉了下脖子,瞪了自己這個聰明絕頂的徒兒一眼,又遺憾後者壓根接收不到。

  說不清是拉不下臉來,還是果真在認真思考,他躊躇了半日,才道:“你們看看那傻小子好不好就成了,他呆在人家家裡,又傻裡傻氣的,別讓人欺負了去。”

  “哪能啊……”李栩大搖其頭,話未說完卻被蕭辰制止。

  “我知道,師父。”蕭辰點頭,“那您就沒什麼話要我帶給他?大哥肯定也挺想您的。”

  “就說我挺好,讓他不用記掛。”楊漸用手擋了下雙目,“怎麼迷了灰……對了,你告訴他,以後年底別再送什麼稀奇兵器過來,還不如送些吃的實在。”

  “徒兒知道。”

  聽出師父的話音異於尋常,蕭辰並不去拆穿他。李栩也裝著沒看見老頭子衣袖上的一點濕意。

  次日清晨,眾人起身後,才發覺楊漸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

  早食時,李栩咬著肉包抱怨道:“師父也真是的,明明心裡頭惦記著大哥,那就去瞧瞧他嘛,大哥肯定會高興壞了。”

  “慢慢來,急什麼。”蕭辰淡淡道。

  “咱們當真要去找大哥?”

  “嗯。”

  蕭辰點頭。

  “那阿貓怎麼辦?咱們不是還得送她去廬山麼?”李栩問道。

  正在下樓朝他們而來的白盈玉正好聽見,腳步一滯……

  蕭辰答道:“待見過大哥,再去廬山,反正也是順路……阿貓,你不過來用飯麼?”他微側頭,面朝向樓梯這邊,顯然是聽出了白盈玉的腳步聲。

  白盈玉微窘,忙快步上前,自在桌邊坐下,不願裝著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般,遂沒法找話問道:“你們方才說的大哥,他住在何處?”

  李栩笑道:“阿貓,你聽說過天工山莊麼?”

  白盈玉點頭:“以前曾聽爹爹說過,是個專門制造兵器的地方,據說朝廷每年都要向他們訂制不少兵器,銀子都是上千萬兩的往裡頭運。”

  “何止是朝廷,這天工山莊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兵器譜排行上,十之七八都出自於天工山莊。”李栩探頭過來,“你還記得小七用的銀劍麼?那把劍叫天河弱水,便是出自天工山莊。”

  “那把劍也在兵器譜上?”白盈玉有些吃驚。

  “……那倒沒有,不過這只能怪小七自己不爭氣,她那三腳貓功夫,用天河弱水是有些糟蹋了。”

  蕭辰在旁冷哼一聲:“你自己的功夫就很好麼?你與小七,半斤八兩而已。”

  李栩吐吐舌頭,笑瞇瞇地,可沒敢再往下說。

  “如此說來,你們的大師哥便是在天工山莊裡頭?”白盈玉扳回正題,也算是為李栩解圍。

  “天工山莊裡面,坐頭號交椅的打鐵匠,”李栩故意頓了頓,“……就是我大師哥。”

  白盈玉微微怔住,有些難以理解:“打鐵匠?”

  “你可別小看打鐵匠,正所謂行行出狀元,打鐵要打的好,可不太容易,特別是在天工山莊那種地方,人才濟濟,高手如雲,我是說打鐵高手如雲……”

  “行了,整日淨逞這些口舌之爭。”蕭辰淡淡打斷他,“用完早食,你陪我去裁縫店一趟,然後再去替我打聽下衛近賢在此地的口碑如何,有什麼喜好。”

  “這倒是小事,往茶樓裡頭一坐,就能打聽到。”李栩不解,“可是二哥,咱們要去問他從前的事情,還管他的口碑喜好做什麼?”

  “反正也要衣衫做好才能去衛府,左右也是要等,多打聽點沒壞處。”蕭辰淡淡道。

  李栩聳肩:“這倒也是。”

  想來他還在為自己耽誤她事情而氣惱,白盈玉心中內疚,習慣地垂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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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1:5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說者無意

  三人還未用完早食,門口便有一人探頭探腦,待看見他們,臉上立時堆起笑意,朝這邊過來。

  “舅舅。”白盈玉放下筷子,起身行禮。

  老滿貫朝她笑道:“坐坐坐,你接著吃,不用理我。”他把手上提溜的油紙包放到桌上,又朝蕭辰李栩陪著笑道,“兩位公子起得早啊,來,嘗嘗這個,這可是順德聞名的豬胰胡餅,快嘗嘗,還熱乎著呢。”

  油汪汪的大餅在桌上冒著熱氣,帶著豬油的葷香,李栩伸手拿了一個,笑道:“這怎麼好意思,一大早地還買東西過來。”

  “這有什麼,千萬別和我見外,我是阿貓她舅舅,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老滿貫呵呵笑道,又催促白盈玉也吃餅。

  一家人?!

  白盈玉被他弄得難堪萬分,哪裡還吃的下去,猶自尷尬不已,抬眼偷瞥蕭辰與李栩的反應,好在兩人都似沒聽見一般。

  李栩正掰下一塊遞給蕭辰:“二哥,你也嘗嘗。”他知道蕭辰不喜油膩,故而只掰下一小角。

  蕭辰沒接,似乎想搖頭。

  恰巧,老滿貫此時又道:“當年蕭都督,早間常命人出去買這餅回來吃,還專門要吃李家鋪子的,他家做的最正宗。”

  聞言,蕭辰怔了一下,接過李栩手中的餅,放到口中慢慢嚼起來。

  油膩中混雜著香甜,是淡淡的桂花香,待咽下去,唇齒間甜味猶存,讓人還想再吃一口——原來爹爹中意這種味道,還不壞,他喉頭哽咽了一下。

  白盈玉本不想吃,卻硬被老滿貫塞了一塊在手中,又不好推辭,只得小口小口嚼著。

  見諸人都吃上了餅,貢品得其所哉,老滿貫甚是滿意,遂開口道:“這些天,我自己也尋思著做點小買賣,烙個餅,下個面什麼的,這年紀越來越大,還是得做點小買賣,存點錢在身邊才行……”

  沒人接他的話,也沒人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白盈玉想阻止他:“舅舅,做買賣太辛苦了。”

  “每天夜裡打更,睡也睡不好,我這腰是越來越吃不消了,就想做點小買賣,可惜就是沒本錢,你說這怎麼辦才好,我一個老頭子……”老滿貫哀聲歎氣起來。

  蕭辰面無表情,接著喝粥,看上去一時半會並不打算接話。李栩倒是有些存心,想聽聽這老頭兒怎麼開這口,故而也不接話。

  沒人說話,白盈玉只得道:“舅舅,你開個面鋪,得多少本錢呢?”

  等得就是這話,老滿貫一喜:“這事,我盤算過,若是自己置辦家伙事兒,終究是麻煩了點,最好是把人家的攤子頂下來,這樣東西齊全,又有常來常往的老客,可比起自己沒頭沒腦地瞎折騰要好。”

  “頂下一個面攤要多少銀子?”

  “我估摸著怎麼也得十……”老滿貫溜一眼各人臉色,一咬牙,“十八兩吧。”

  “十八兩……”

  白盈玉不明白這錢頂下一個面攤子到底算不算多,也不敢接話。

  倒是李栩費勁咽下口中餅,朝老滿貫誠懇道:“我說老爺子,有十八兩銀子,您就是天天吃豬腰子面,一天三頓,也夠吃三年。您還頂個面攤子,把自己個弄那麼累做什麼。”

  老滿貫笑道:“我這不是想做個小買賣,存點棺材本麼?”

  “您這棺材可夠貴的……”就是看不慣他這副死要錢的嘴臉,李栩刻薄道,話才說一半,便被旁邊的蕭辰用筷子擊打了下胳膊,只得住了嘴。

  蕭辰此時方才開口,語氣淡淡道:“老伯有事明說便是,不必拐彎抹角。”

  見蕭辰非得把話趟直了說,老滿貫干笑兩聲,直言道:“我就是想問問,不知兩位公子手頭可有寬裕,可否借我些銀子?”

  聽罷,蕭辰沉默一瞬,回道:“我們手頭並不寬裕。”

  “……”

  桌面上是難堪的靜默,只是這難堪卻僅僅來自白盈玉一人而已,她知道自己舅舅是貪錢,可畢竟是舅舅。

  李栩自然也不敢開腔,樂得瞧熱鬧。

  沒想到蕭辰說話如此硬梆梆,簡直能把人嗆一大跟頭。老滿貫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往蕭辰跟前湊了湊,對銀兩的渴望誘使著他沒臉沒皮地說下去:

  “公子說笑了,你們再不寬裕,拔根毛也比我們腰粗,是不是?再說你看我們家阿貓,就算是平白地跟了你們,也得給娘家些嫁妝才說的過去是不是?……”

  “舅舅!”

  這聲喊聲是白盈玉平日絕對不會發出的聲音,尖銳地讓人毛骨悚然,而她身子微微發顫,面色蒼白地盯著老滿貫,惱得有些走音:“你、你……你休要胡說。”她從未罵過人,也不會罵人,此時雖然怒不可遏,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害羞什麼。你放心,有舅舅給你作主,絕不會讓他們白占了你便宜去的。”

  聽他越說越不堪,白盈玉嘴唇抖得象風中殘葉一般,急得眼淚又要出來:“你莫再說下去了!我們根本不是……”

  “不是什麼,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如果不是,怎麼會跟他們兩位公子在一塊兒。”老滿貫越想越占理,“我是你舅舅,你爹娘現下都不在,你莫擔心,我會照顧著你,不會叫你讓別人欺負了去。”

  越聽越覺可笑,蕭辰冷冷一哼:“您照顧她?您要真有心照顧她,怎麼不把她接回去?”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白盈玉呆住,原來……原來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他說的也是,原本說要送自己回廬山,便是讓她找親戚投靠。眼下便有個現成的舅舅,他們又有要事要辦,於情於理,自己都不應該繼續拖累他們。

  再這樣下去,倒叫人更看不起自己。

  “舅舅……”她咬咬嘴唇,轉向老滿貫,後者尚在思量怎麼回蕭辰這話,“舅舅若不嫌我是個累贅,以後由我就伺候舅舅,如何?”

  此言一出,莫說是老滿貫,蕭辰李栩也皆是一驚。

  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如何還能養活一個大姑娘,老滿貫直覺的就要拒絕,可礙於臉面,又不好把話說的太絕:“我……可我那裡是個破地方,你多半是住不慣,委屈你了呀。”

  “阿貓,你舅舅哪裡養活得了你,你還是跟我們在一塊吧。”李栩也勸道。

  白盈玉卻愈發堅決:“不,哪裡我都能住,片瓦遮雨便足以。舅舅,我會刺繡,平常繡些小件去賣,應該也能賺些錢。”

  “二哥!”

  李栩見她當了真,連忙直扯蕭辰衣袖,讓他幫忙勸勸。蕭辰卻不言不語,只眉峰微微顰起。

  老滿貫原還想勸白盈玉,可見了李栩發急的模樣,立時福至心靈:他們如此關心自己這侄女,必定捨不得她受苦,她便是住過來,肯定也會送她不少銀兩。

  “若非舅舅也嫌棄我愚笨?”白盈玉道。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舅舅就是怕你跟著我吃苦,否則我當然是求之不得了。”

  “我能吃苦,舅舅。”

  故作不捨狀躊躇了半日,老滿貫才重重點了下頭,道:“成,你娘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是不是?你以後就跟著舅舅過吧,有舅舅一口吃的,就絕對餓不著你。”

  “多謝舅舅。”對他慷慨激揚的話沒多大反應,白盈玉的臉上幾乎看不見血色,起身道,“請舅舅稍候,我這就上樓收拾東西。”

  “去吧去吧。”

  老滿貫盤算著她一上樓,蕭李二人就要給自己塞銀子,多半還得拜托自己好好照顧她,想及此層,不由得心中暗喜。

  “阿貓,你且等等,這事咱們得好好商量才行。”李栩急道,又推蕭辰,“二哥!你倒是說句話啊!”

  “她自己的事,且由得她。”蕭辰冷然道。

  雖然之前就想過他會是如此態度,可親耳聽見他說出來,還是象淋了凍雨般冷徹心扉,白盈玉自嘲地虛弱一笑,轉身上樓去。

  “二哥!……”

  蕭辰不理李栩,朝老滿貫道:“你是她舅舅,你既然要照顧她,我們也不好攔著。你方才說要銀子開個面攤子,依我看不如就開個繡莊。小五,拿一百兩給他。”

  一百兩!!!——老滿貫萬沒想到竟然能拿到這麼多銀子,瞠目結舌,不由得暗自反復贊許自己:這步棋是走對了!!!

  李栩心不甘情不願地掏了張一百兩的銀票出來,交到老滿貫手上,囑咐道:“可別又拿去賭,正正經經開家繡莊,阿貓可是個好姑娘。”

  “當然當然……”老滿貫連連點頭,仔細把銀票收起來。

  蕭辰又道:“這一百兩當本錢是綽綽有余,多出來的你把房子修整一番,置辦些東西,也夠用了。”

  “是是是……”老滿貫眉開眼笑,只剩下點頭的功夫。

  蕭辰話鋒一轉:“過幾日,我們就要離開順德,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來。這錢是看在阿貓的份上才給你的,你好自為之吧,還有……暫時別告訴她。”他知道受自己的話所激,此時的白盈玉是斷然不會接收這錢,他不想另起風波,故而不讓老滿貫告之於她。

  “明白明白,多謝兩位公子,好人、好人啊……”

  李栩似覺不妥,附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蕭辰則皺眉未再說話。

  不多時,白盈玉便收拾好東西下樓來,她僅有幾件衣衫,還是莫研給她買的,打成了個小小的包袱。另外,她手中還抱著那件被燙壞的錦袍。

  走至蕭辰身旁,她放下錦袍,低聲道:“蕭大俠,這件錦袍上的洞我已修補過,只是補的不好,你……你要是覺得還能穿的話……當然,你要是還是覺得不行……”由於心情激蕩,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有些亂。

  蕭辰打斷她,淡淡道:“多謝。”

  “不,你不用謝我……是我誤了你的事,都是我的錯。”白盈玉低道,又轉向李栩,“多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

  李栩皺著臉,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真要走啊?”

  白盈玉微微一笑:“現下我有舅舅了,他又肯收留我,已經是再好不過。”

  “可是……”

  李栩還欲說話,卻聽見蕭辰簡潔道: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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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2: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章 癲狂之人

  盡管知道他看不見,白盈玉還是朝他微一頷首,道:“嗯,你們也是,多保重。”說罷,她沖老滿貫示意了下,低垂著頭,快步出了客棧。

  老滿貫邊向蕭李二人告辭,邊追著她出去。

  “二哥!我覺得這事不行,那老頭不地道,濫賭成性,阿貓跟著他,遲早讓他給賣了。”李栩急道,“咱們還是去把她勸回來吧。”

  “你、我算是她什麼人,她憑什麼聽我們的?”蕭辰冷道。

  “我們……”李栩啞然。

  蕭辰手觸到旁邊的錦袍,細膩微涼,怔了一瞬,取在手上,摸索間感覺到錦袍內似乎還夾有東西,索性抖將開來……兩張銀票自衣袍中掉出,飄落在地。

  李栩拾起,歎口氣,黯然道:“是我前幾日給她的銀票,她未動過。阿貓性子還真是倔強得很。”

  蕭辰不語,用手繼續摸索這錦袍,終於在前襟的地方找到了幾處異樣的針線突起,他細細用手摸了摸,狹長、細窄,像是竹葉的形狀……

  她把原本的破口繡成了竹葉?!

  “小五……”他喚道。

  李栩收好銀票,探頭過來,忍不住驚歎道:“這葉子繡得簡直就和真的一樣,了不得,了不得!”

  “什麼顏色?”蕭辰問道,他七歲失明,對顏色尚有記憶。

  “竹青,顏色都和竹葉一樣,和這玉色錦袍配在一起,實在妙得很。”李栩道,“二哥,我看根本不用重新再做,這袍子讓她這麼一繡,比原來還好。你說咱們山上,三姐和小七都是姑娘家,怎麼就沒這般手藝呢。”山上的針線活,在諸人小時候皆由師父楊漸一手包辦,差到令人發指的地步,最糟還是居然一脈相承下來。

  針線細微的凸起摩擦著他的指腹,蕭辰似乎壓根沒聽見他在說什麼,微微出神……

  “二哥?”李栩又喚了他一聲。

  蕭辰回過神來:“嗯,既然如此,那就穿這件吧。”

  “阿貓那邊……”

  “我們先辦正事。”

  “哦。”

  二哥說話還是有余地,既然說了“先辦正事”,那麼必然是打算“後辦阿貓的事”,李栩欣然想著,遂不再多言。

  “咱們什麼時候去?”

  “現在,”蕭辰起身,即道:“上次你不是說他頭疼麼,既然他頭疼,我就勉為其難替他瞧瞧。”

  李栩奇道:“二哥,你哪裡會治病,你連藥味都討厭得很。”

  “久病成醫沒聽說過麼。”蕭辰不以為然,“正好我的衣衫也能穿,你也隨我同去……你現下穿的是什麼衣衫?”

  “絳紫提花羅衫。”李栩頗為驕傲地撫弄了下袖口的提花,暗喜自己今日恰好穿了最貴的一件。

  “不成,得換了。”

  “這是為何?”

  “你扮成我的藥童,穿布衫就好,揀素淨的穿。”

  “素淨的?”李栩撓頭苦思,“我衣衫裡最素淨的就是竹青,行麼?”

  “不行,別和我一樣。”

  “哦,那石青的呢?”李栩沒敢說那衣衫還滾了金邊。

  “行,記得連頭巾一塊換。”

  “嗯。”

  衛府,高牆深院,門口清冷無人。

  立在黑漆銅釘大門前,李栩有些猶豫:“二哥,咱們真要進去給一太監看病啊?”

  蕭辰沒理會他,抬手就叩門。

  “我來我來,讓您蕭大神醫親自敲門有失身份。”李栩忙上前,讓蕭辰先避在一旁,自己來叩門。

  等了一會,才有家丁來開門,見蕭辰俊逸出塵,又穿著不凡,聽說是給老爺看病的,忙不迭地迎進來,又喚人趕緊去通報。

  不過片刻,有位瘦長的年輕人快步自後堂轉出來,見蕭辰李栩兩位立在廳前,怔了一瞬,隨即上前笑迎,請他們在內堂落座,命家丁奉茶伺候。

  “我是府裡的管事,請問二位如何稱呼?”

  “昆侖李栩,這位是我的藥童小五。”蕭辰答道。

  二哥還真省事,連名字都懶得想,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還把家從蜀中到昆侖?李栩委屈心道:其實李栩小五是一個人。

  蕭辰繼續朝那年輕管事道:“聽說貴府中有人得了頭風病,可是當真?”

  “是我們老爺。”

  “哦……”蕭辰點頭,“他這病大概有多長時候了?”

  年輕管事打量了下蕭辰,不答反笑問道:“看起來李大夫年紀不大,不知師承何處?”在他看來,作為大夫,蕭辰著實太過年輕。

  聞言,蕭辰微微一笑,撫袖笑道:“我師父生性淡薄,只教誨行醫救人是我等份內之事,不可圖虛名,也不可貪錢財,故而從不讓我們這些弟子說出他的名號,還請見諒!”

  “原來如此。”

  年輕管事只得點頭。

  “想來,您是覺得我年紀尚輕,生怕我學藝不精?”

  “這個……”

  李栩在旁適時地哼了一句:“多少人求著我家公子看病還求不來呢,公子,依我說咱們還是走吧,咱們又不缺錢,看他們臉色做什麼。”

  “小五,休得胡說。”蕭辰喝住他,起身不惱不慍朝年輕管事道,“既然如此,我不便勉強,這就告辭。”

  年輕管事見他當真要走,遲疑片刻,連忙攔住道:“誤會誤會,我絕非此意,公子快請坐,我這就去通報我們老爺。”

  果然,他說罷便出了大堂,快步往側院方向而去。李栩盯著他背影半晌,朝蕭辰道:“二哥,這管事的……”他頓了很久都沒說出下半截話。

  蕭辰追問道:“他怎麼了?”

  “他,長得和你有幾分相像。”

  蕭辰聞言一怔,隨即問道:“何處相像?”

  “這個……我也說不太上來,就是猛地一看,會覺眉目間有些像,可若是仔細看,又覺得不一樣。”

  之前那年輕管事在看到他們時,蕭辰能聽見腳步聲一滯,現在想來,大概也是因為看見彼此相貌的原因吧。

  難道,他也和爹爹有著血緣關系?

  可他怎麼會在衛府?

  ……

  蕭辰腦中急速轉著,卻苦無任何能指引他找到答案的線索。正想著,自堂外遠處,傳來拐杖聲,每一下都很重;待近前來,蕭辰還能聽見稍重的呼吸聲,被風箱壓出來般吃力,可聽出拄拐之人不僅腿腳不便,身體似乎也不是太好。

  拐杖聲一路拄到大堂前,停住,只剩下濁重的呼吸聲。

  沒有人說話。

  李栩本想示意蕭辰,可見到那位拄著拐杖的無須老人定定地盯住二哥,眼睛凸得快要掉出來一般……

  良久,老人才出聲:“你,是誰?”

  “在下昆侖李栩。”蕭辰不卑不亢,答道。

  “李栩?!”老人怪笑兩聲,“這是什麼爛名字,太難聽了。”

  李栩聞言,在旁橫眉立馬,好不容易才忍住當場擼袖子拎領子問個明白的沖動。

  老人接著道:“你應該姓蕭,只有姓蕭,才配得上你這模樣。”

  “在下不解。”面對這莫名其妙的老頭,蕭辰的語氣仍舊很冷靜,“這是為何?”

  見老人失態,年輕管事扶他坐下,輕聲勸解道:“爹,這二位是來給您看病的大夫。”

  “你是大夫?”衛近賢又怪笑了一聲,“你哪裡像個大夫……”他頓下,驟然驚道,“你,你的眼睛怎麼了?”

  “在下目盲。”蕭辰淡道,同時心中也微有些詫異。初見他的人,若非事先告之,甚少有人能看出他雙目失明,而這位衛大人竟然能在自己未有絲毫舉止的情況下看出來。

  “瞎了,怎麼會瞎了,是誰害的你?!是不是趙祈害的你!……”

  衛近賢激動地連連用拐杖鋤地,緊接著又起身過來。年輕管事忙邊扶邊拉住他,低聲勸慰道:“爹,您認錯人了,他是大夫,他是我請來給您看病的大夫。”

  見他面露狂態,李栩湊近蕭辰,聲音壓得低低道:“二哥,這老頭不太對,好像腦子有問題。”

  蕭辰從衛近賢言語中的狂癲也聽出來了,只是他腦中想得是:

  趙祈,是鹹王的名字。

  衛近賢為何說是鹹王害了他?

  可老滿貫曾說,爹爹與鹹王常在一處狩獵,應該是關系不錯,他又為何要害爹爹呢?

  衛近賢被年輕管事拉著,那波激動情緒也已經過去,頹然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你瞎了,瞎了,我早就該瞎了,他們都該瞎了……”

  “爹、爹……要不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見他情緒如此不穩定,眼瞅著是無法正常看病,年輕管事連哄帶勸地又把他扶回去休息。這一去,蕭辰和李栩足足被晾了小半個時辰,才又見著這位年輕管事回到大堂。

  “真是對不住二位,我們家老爺久不見生人,所以……”他自是不便說出衛近賢癲狂失常,言語間藏藏掖掖。

  蕭辰倒不以為忤,微笑道:“方才看衛大人的模樣,似乎是將我認做故人。年紀大的人乍想起從前的人、事,難免會有些情難自禁,也在常理之中。”

  “是是,正是這樣……”年輕管事見蕭辰反倒替他解圍,並無心頭稍寬,也不再隱瞞,歎口氣道,“實不相瞞,我家老爺近幾年來,這呆症發得越來越厲害,時好時壞,最糟糕的時候,口中稱呼的那些人都是以前的人,倒好像是活在幾十年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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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2: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 香甜糖糕

  “哦?那頭風病是何時開始的呢?”

  “比這呆症還早兩年,那時疼得也沒那麼厲害。”

  蕭辰微微點頭,貌似在思索病因,半晌才沉聲問道:“呆症我也曾經見過一些,不過像你們老爺這般的,並不多見。我想,是不是幾十年前發生過什麼事情,令他念念不忘,故而總是記著呢?”

  年輕管事謹慎地搖頭:“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老爺他也從來沒有和我說過。”

  “那麼,他是不是對以前的什麼人記得特別清楚?或者他常常提起的是什麼人?”

  “這個……”

  年輕管事在沉吟,蕭辰聽得出他並不情願說出來,遂又道:“也許我問得有些冒昧,但此人也許就是他的病因,只有對症下藥,方能有效。”

  “我知道,但此事……”他猶豫再三,還是道,“不如兩位今日暫且回去,待我們老爺好些,我再請兩位過來,也許到時侯,我家老爺會願意告訴你們。”

  見他這般遮遮掩掩,李栩有些不耐,哼了聲道:“公子,看來人家還是信不過我們,我早說就該走了。”

  “在下絕非此意,兩位千萬不要誤會。”年輕管事忙道,“只是此事……我一個下人,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兩位體諒。”

  蕭辰微一頷首,亦不去勉強:“既然如此,那我們先行告辭。”

  “兩位現下住在?”

  “運來客棧。”李栩沒好氣道,“我們只留幾日而已,若是錯過了,那便是你們沒福,可怨不得誰。”

  年輕管事尷尬一笑,仍是有禮將他們送出門去。

  “二哥,我們真就這麼走了?”

  出了衛府,李栩悻悻道:“這趟可真不順,碰上了老瘋子,什麼用都沒有。”

  蕭辰聞言,淡淡回道:“帶著你,還真不如帶著小七管用。”

  “二哥!”李栩被打擊了,“小七哪有我機靈?”

  蕭辰冷哼,停了一瞬,才問道:“那你倒說說,這趟在衛府裡頭,你都看出了些什麼?”

  “那老太監的腦子不太清楚。”李栩飛快答道。

  “除此以外呢?”

  “嗯……沒了。”

  “你不是還說,那位管事長得和我有幾分相像麼?”

  “對對對,不過這點大概是碰巧了吧?二哥,你覺得這也有問題?”

  蕭辰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隱隱覺得這衛近賢對我爹爹……”下面的話有些難堪,他沒再說下去。

  偏偏李栩沒聽明白,追問道:“他對二爹怎麼了?”

  蕭辰不語,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有些亂……

  李栩說年輕管事與他有幾分相似的時候,他心裡就卡嗒一聲:會不會這年輕管事也象爹爹?

  如果是,那麼他與爹爹會是什麼關系?與自己呢?

  衛近賢又為何要收養一個酷似蕭逸的人?

  見了自己之後,衛近賢便狂態大發,自己雖然看不見他的模樣,但從聲音起伏之中卻可聽出他心情激蕩,特別是聽到目盲之事,言辭間早已是把自己當成蕭逸來看待,關切悲憤之意在旁人聽來再明顯不過。

  正自想著,乍然聽見李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驚道:“二哥,你是想說這老太監也垂涎我二爹的美色?對他有那種意思?”

  “……”他說得過於直白,蕭辰也不想接話。

  李栩自顧自皺眉,道:“仔細一想吧,這倒真有可能,我看那管事就長得唇紅齒白,老太監養著他估計也沒留什麼好心眼。”

  聞言,蕭辰輕輕搖頭,道:“據我聽來,那管事對衛近賢說話時,語出摯誠,對他頗為尊敬愛護,說不定比親兒子還強些,並不像是衛近賢養在府裡的男寵。”他失明後,對聲音極其敏感,表情舉止或許可作假,但真實情緒卻是能從聲音中透露出來,故而不見樣貌,只聞其音,往往更可聽出人心來。

  李栩撓撓頭:“這事……要不我回頭再打聽打聽去。”

  “也好。”

  此時兩人已經轉過了一條街,不似方才衛府門前的冷清,這街上叫賣喧嘩、車水馬龍,甚是熱鬧。李栩生怕蕭辰撞到路邊攤子,用手扶著他走。

  “二哥,有賣白糖糕的,還熱乎著呢,你吃不吃?”

  “不吃。”

  蕭辰口中雖如此說,卻停住腳步等李栩去買,小五打小愛吃甜食,看見這些糕點便走不動道。

  見他停住,李栩果然笑呵呵湊了過去買……

  白糖糕軟軟甜甜的香氣縈繞在鼻端,蕭辰微怔了下,不知怎麼得就想起白盈玉那口軟軟儂儂的江南口音來。

  “二哥,我買了兩包,咱們送一包去給阿貓吧?” 李栩果然買了好幾塊,用紙包了起來,朝蕭辰笑道。

  對於李栩來說,白盈玉說什麼也是於他有恩,他總覺得她跟老滿貫回去不妥當,心中不甚放心。再說老滿貫那屋子他是見過的,臭氣熏天,又髒又亂,只怕老鼠都是成窩的,白盈玉如何住得下來。

  “不去。”蕭辰回絕地很干脆,且沒有余地。

  “二哥……”

  “要去你自己去。”

  “哦……”李栩一轉念,試探問道,“二哥,我把阿貓勸回來,好不好?”

  蕭辰冷哼:“她主意大得很,且隨她去,你又要多什麼嘴。若是打這主意,你還是莫要去的好。”

  “好好,我就去看看,保證不亂說話。”李栩忙道。

  蕭辰這才未再說話。

  先送了蕭辰回客棧,李栩這才往老滿貫的住處過來。他原想著,白盈玉搬過來,老滿貫怎麼也得再置辦些家伙事兒,估計這會家裡頭正忙亂著,他去也好搭把手。

  嫌惡地走在巷子裡,因昨夜裡才下過秋雨,原本就髒亂的巷子因為積水的緣故,而顯得惡臭撲鼻,李栩幾乎是墊著腳尖在走路。

  叩了好幾下門,才總算等到有人來開門。

  “李……李大俠!”

  似乎沒料到是他,白盈玉微微有些吃驚,又不安地往他身後瞥去。

  “放心吧,我二哥沒來。”李栩忙安慰她,又皺眉往裡面探頭,一屋子狼籍不堪,似乎正在打掃中:“你舅舅不在?”

  “嗯,舅舅出去了……”

  禮節上雖然應該請李栩進來坐,可屋子裡亂七八糟,莫說連杯茶都端不出來,只怕是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白盈玉就這麼尷尷尬尬地站在門口,發覺自己袖子還挽著,忙放下來。

  幸而李栩壓根是個不會去留意小處的人,把紙包往她手裡一放:“白糖糕,還熱乎著,你快吃吧。”

  白盈玉接過紙包的同時,他就已經一腳跨進門內了,便是她想攔也來不及。

  “還亂得很,本想等收拾好了,再請你們來坐的。”她只好道。

  李栩沒留意她說話,自顧探頭進右邊裡屋,打量下靠牆的床,因為常年累月的油汗污垢積累,床上的被衾早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只呈現出灰黑色;左邊裡屋則空無一物,蛛絲飄蕩……整間屋子都透著股霉爛的味道,唯獨牆角梁上的老鼠蟑螂尚能生機盎然。

  “你,真要在這裡住下來?”李栩直搖頭。

  白盈玉澀然一笑:“其實還不壞,打掃一下就行了。”

  “何苦呢,我二哥說那話也不是有心的,更不是說給你聽,不過是看不慣你舅舅罷了。”

  “我知道。”

  白盈玉低低道。

  “阿貓,你還是回來吧?到時候住到我們山下小鎮裡,可比這裡強多了,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麼好。”李栩是實在信不過老滿貫。

  白盈玉搖搖頭:“到了那裡還是要給你們添麻煩,好歹這裡有我舅舅,他也肯認我……我,知足了。”

  李栩口沒遮攔道:“你那什麼舅舅啊!壓根就是個錢串子!”

  “……”

  白盈玉只好不語。

  李栩瞧她半晌,無奈歎口氣:“你想好了?真要住這裡?”

  “嗯。”

  白盈玉把頭一低,不去看李栩。

  李栩又待勸她,卻聽見門口有腳步聲,剛轉過頭,就看見老滿貫眉開眼笑地進來,手中還提溜著一小壇子酒,腋窩下還夾著油紙包。

  瞅見李栩也在,老滿貫的笑愈發地綻開來,不由地讓人要擔心他臉上褶子如何堆得起來:“李公子也在啊!正好正好,快坐,我剛買了好酒……”

  李栩不耐地打斷他:“不坐了,我二哥還找我有事要辦。你……”他聞見老滿貫腋窩裡傳來燒雞的味道,與這一屋子的腐臭味混雜在一塊,愈發讓他反胃,“吃喝雖然要緊,可也得給她置辦些被褥才是,眼看就入冬了。”

  “是是是,我正盤算著下午就去買呢。”老滿貫忙道,“就是怕銀子不夠……”

  “舅舅!”見他又提錢,白盈玉忙制止道,“我方才看過,家裡被褥還夠用,不必再買。”

  “那怎麼行……”

  “我說行就行!”白盈玉的語氣陡然升高,她的臉微微漲紅著。

  那瞬,老滿貫與李栩都沒敢作聲,兩人看著她,受了驚般地沉默著,難得的兩人腦中想著同一件事——兔子急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白盈玉不自在地咬咬嘴唇,習慣性地低垂下頭,細聲而堅決地道:“李大俠,我這裡很好,什麼都不需要,你千萬別再費心。”

  老滿貫一時也未敢再多言。

  “……你既然還有事要辦,我就不耽誤你的功夫了。”白盈玉生怕李栩再呆下去,舅舅又會變著法地找他借銀子。

  見她催促,加上自己也確實不願再呆下去,李栩也就草草告辭。待回了客棧,先找著蕭辰,也不管他在不在聽,便將事情如此如此一番,講了一遍給他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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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2: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酒曰醉君

  “二哥,說句老實話,開封府大牢都比那屋子干淨些。”李栩直嘖嘖嘴,“老鼠蟑螂雖然都齊全,可起碼沒那麼臭……”

  蕭辰不作聲。

  “……那老賭鬼就顧著自己買酒買菜,壓根就不管阿貓吃什麼,我估計著他們家連米都沒了。”李栩吧啦吧啦,終於轉入正題,“二哥,咱們還是把阿貓接回來吧!”

  “你覺得她會肯回來麼?”蕭辰冷然反問道。

  李栩撓撓頭,低低道:“要是二哥你去勸她,說不定她肯呢。”

  “哼……”

  蕭辰不置可否,開始往外趕他:“我要休息了。”

  “二哥……”

  “出去!別再進來吵我。”

  “二哥,”李栩死皮賴臉地扒在門框上,“那……你還吃不吃飯?”

  蕭辰不答,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出去,砰地關上門,然後——終於清靜了。

  次日,蕭辰不欲下樓,李栩便讓店小二將早食端到屋內,自己溜到外頭專門給蕭辰買了豬胰胡餅回來。

  “油膩膩的……”蕭辰聞見葷油的腥味,微皺起眉來,“難道老滿貫早起又來過了?又來要銀子?”

  “沒有。”李栩掰了塊餅放他手中,“這餅是我一大早出去買的,你上次不是說這餅好吃麼?”

  “我何時說過這話!”

  “哦……你沒說它難吃,我就以為你覺得它好吃。”李栩把餅往嘴裡一叼,替蕭辰盛了碗白粥放到他跟前。

  蕭辰無奈,也未再說話,輕輕吹著粥的熱氣。

  “二哥,你說要是那姓衛的不來找我們了,那怎麼辦?”

  昨日見到衛近賢的癲狂之態,蕭辰心裡著實是有些失望,這麼一個半瘋的人,想從他口中問出什麼來,只怕是不易。

  見蕭辰不答,只顧低頭攪著粥,李栩只道他心煩,亦不敢再問,自盛了一碗,也吃起來。

  兩人剛吃罷,便聽見店小二在外邊叩門:

  “李公子,在嗎?樓下有人找。”

  “是誰啊?”

  李栩喊回去,盤算著要又是老滿貫的話,便讓人打發了他,免得讓二哥心煩。

  “是衛府上的管事。”

  李栩面露喜色,低聲朝蕭辰道:“二哥,他們果然來請咱們了。”

  “先請人上來吧。”

  蕭辰淡淡道,面上倒不見什麼喜色。

  李栩隨即朝店小二嚷道,“請他上來。”又轉頭朝蕭辰低聲壞笑道:“既然現下是他來請咱們,咱們也得端端架子。二哥,昨天在他們府裡等了那麼老久,今兒咱們也讓他在門外等等如何?”

  “……小五,你過來。”

  李栩忙探身過去,隨即腦袋上挨了一記爆栗子,痛呼出聲。

  “你何時變得這般小心眼,連女兒家都不如。”蕭辰薄責他。

  “知道了,二哥。哎喲……實在疼得很。”

  “那你過來,我替你揉揉如何?”

  李栩躲得八丈遠,嘿嘿笑道:“算了,這點小事還是不麻煩……”話未說完,便看見蕭辰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收了笑意,側耳細聽,果然聽見一前一後兩人上樓梯的動靜,想是店小二正領著那位管事上樓來。

  片刻後,腳步聲停住門外,為免回頭再挨罵,也為表示自己的寬宏大量,在叩門聲剛落下的時候,李栩便拉開了門。

  “這位便是……”

  店小二話說一半,就被李栩給打發了:“知道知道,我們認得,多謝小哥,你且忙去吧。”話才說完,他朝衛府管事拱手笑道:“說起來,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呢?”

  年輕管事微笑道:“我隨我家老爺,也姓衛,單名一個樸字”

  “衛兄請坐。”

  “不了,實不相瞞,我一早冒昧打擾便是想請兩位過府,不知兩位可否方便?”

  李栩暗喜,蕭辰波瀾不驚。

  “可是衛大人病情有變?”蕭辰並不急著起身,而是先詢問。

  “這個……”衛樸面露為難之色,似乎難以解釋,“這倒沒有,我家老爺已比昨日清醒許多。”

  “如此便好。”

  “是他提出要見二位的……”他有些支支吾吾,猶豫片刻,終還是道,“我家老爺說不定會把你當成另外一個人,若然這般,還請體諒,盡量順著他老人家。”

  “另外一個人?是誰?”蕭辰偏偏要明知故問。

  “這個……”

  李栩饒有興趣地看著衛樸的左右為難狀,並且適時地追問:“昨日我就覺得有些怪,到底是誰?”

  “是我家老爺的一位故人。”

  “這個人對他來說很要緊麼?”蕭辰追問。

  這話把衛樸推到更深的左右為難中去,李栩幸災樂禍地盯著他。

  等了半晌,聽不見衛樸的回答,倒只能聽見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蕭辰放緩語速,溫言道:“衛兄,待會既然要我們做戲,那麼起碼要讓我們知道一點,否則扮起來也不像。若是穿了幫,再令衛大人情緒不穩,豈非更糟。……況且,昨日我便說過,他在意的事和人便很可能是病根所在,常年糾結於心,日積月累,先發頭風,後患呆症,只怕都是由此而來。”

  聞言,衛樸沉默片刻,才道:“那人叫蕭逸,是二十年前順德府的都督,名聲很是不好。義父與他是故交,可他二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何事,連我也不知道。”蕭逸通敵叛國,在衛樸心中,著實不願自己義父與這等人扯上關系。

  這話,與蕭辰原來心中所想一樣,只是聽了,還是不由得有些失望。在他心裡,他倒寧可爹爹與這太監沒有一絲關系才好。

  “如此說來,衛大人與蕭逸當年應是故交好友了?”蕭辰問得不情不願。

  “……應該是吧。”衛樸亦答得不情不願。

  蕭辰靜默片刻,起身沉聲道:“小五,收拾東西,我們就隨衛兄走一趟。”

  李栩應了,轉身裝模作樣地收拾了下楊漸走時丟下來的藥箱,然後背在身上。

  衛樸甚喜,道:“多謝二位,轎子已侯在客棧門口,二位請隨我來。”

  一路到了衛府,這回並未讓他們在大堂等候,衛樸問明下人,便徑自領著他們到了側院的後院中。

  雖入了冬,但還不算冷,亭中的衛近賢卻將身子探在火盆邊上,頭低低地勾著,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風起,火舌吞吐間,愈發顯出他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像是濃重得化不開的往事,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爹,我把李大夫請來了。”生怕驚擾了他,衛樸放重腳步,上前輕聲道。

  衛近賢慢慢地抬起頭來,望向這邊,目光有少些呆滯……待移到蕭辰臉上時,驟然定住,長久地盯住他,一聲不吭。

  “……他又盯著你看了。”李栩附耳蕭辰。

  其實就算他不說,蕭辰也能感覺到,濁重的呼吸聲就在近處,與昨日一模一樣。

  “爹!”

  衛樸打了個岔,將衛近賢扶正,靠在軟椅上,又轉頭招呼蕭辰李栩在石桌旁落座。

  李栩先扶著蕭辰坐下,自己方才落座。

  眾人都做好,下人又端了茶上來,衛近賢仍在直愣愣地盯著蕭辰,目光從初始的驚奇轉為迷惑,迷惑之後又轉為歡喜,猛然直起身子,大聲道:“小樸,去把我那壇子埋在書房前梅樹下的醉君子拿來,我要與都督喝一杯。”

  衛樸無奈,知道義父又陷入了往事之中,只得應了。他因看昨日之事,知蕭辰容貌定然時與蕭逸甚是相似,將他們再次請入府中全因拗不過衛近賢,實非他心中所願。但見此時,衛近賢以往發呆症時大多是時處於悲傷之中,或是憤怒不已,而像今日這般歡喜卻是甚少見到。

  或者,這位李大夫不用醫術,單憑長相便能解開義父的心結——他如是所想。

  “雲卿,你可還記得,這壇醉君子是鹹王所贈……”衛近賢笑得柔和而悵然,皺紋愈發皺得厲害,眼睛卻出人意料地年輕起來,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蕭辰的手微微一緊:雲卿?是爹爹的字嗎?

  “……那時候,你說咱們都不是君子,這酒不對景,我就把這酒擱了起來。”衛近賢笑著接著道,“這些年,我老在想,等那天能碰上你,再把酒拿出來喝了。真君子,偽小人;偽君子,真小人,咱們兩人也算都輪了一遍,現下喝這酒,才算對景!”

  “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蕭辰想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試探問道。

  衛近賢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能算是君子,哈哈哈,你看我這樣子像麼?這輩子我連個人形都活不出來,還想著當君子,若讓人知道,豈不是連牙都要笑掉。”

  他大笑之時,李栩甚是緊張地盯著他看,畢竟面對的是個腦子不清楚的人,萬一狂性大發,無法收拾,也好趕緊喚人去。

  笑聲漸歇,喉底還帶著未盡的尾音,衛近賢眼中並無癲狂,唇邊笑紋猶在,不為人知的苦澀深藏其中,早已刻成痕。

  “那我是君子?”蕭辰輕聲問。

  衛近賢不答,撐起拐杖,朝他探過身子來,細究著他的眼睛,半晌才歎息般道:“原來你真的瞎了。”

  “是。”蕭辰靜靜道。

  拐杖歪了下,衛近賢踉蹌欲倒,目光卻從未稍離他……

  李栩忙扶住他,將他重新架回軟椅上坐好,順便把拐杖偷偷收到一旁,免得他突然站起來嚇人。

  對於李栩的舉動,衛近賢渾然不覺,只是盯著蕭辰,忽地又是一笑:“瞎了好,瞎得好……”

  “老東西,你說什麼呢!”見他這般幸災樂禍,李栩不干了,別說他只是半瘋,就是全瘋了也不能罵二哥。

  “小五!”蕭辰喝住他,“閉嘴!”

  李栩只得收聲。

  “雲卿啊雲卿,我就說過,你把世事看得太通透,這樣不好……”衛近賢仍在輕笑,“你看,遭報應了吧。”

  “是啊。”蕭辰淡淡一笑,順著他的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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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春風一笑

  這邊衛樸急匆匆地過來,果然捧著一小壇子酒,酒壇上尚可見新鮮泥屑,顯然是剛從地下刨上來的。他探身到衛近賢面前:“爹,是這壇子沒錯吧?”

  與義父相處多年,衛樸深知他的呆症古怪,有的事他永遠是渾渾噩噩,而有的事卻記得比什麼都清楚。故而,他是半點都不敢糊弄義父,老老實實到花根底下把這壇快被人遺忘的陳年老酒刨了出來。

  “對對對,就是這壇酒。”

  衛近賢也不知從何處生出股力氣來,竟然把整壇子酒自衛樸手中搶了過來,徑直用手啟了封泥,又拔開木塞,頓時一股酒香竄出,縈繞在眾人周身,又自亭中溢了出去。

  “還真是壇好酒。”

  李栩附耳蕭辰悄聲道,他打小就偷喝師父床下的酒,對酒倒還有些見識。

  “杯子呢?”衛近賢抱著酒壇到處找杯子,可桌上只有茶杯,卻沒有酒杯。

  衛樸忙命人速速取來酒杯,可衛近賢卻已等不及了。他直接把茶碗裡的茶都潑掉,端起酒壇就倒,因酒壇子太重,手拿不穩,大半的酒都灑在了外邊……

  衛樸忙接過酒替他倒,李栩手腳勤快地把其他茶碗中的茶依葫蘆畫瓢地都潑了,等著他倒酒。

  “二哥,這杯子可有點大,你要是喝不完我替你喝。”李栩低聲笑道。

  蕭辰不言語,手往桌上探去,衛樸忙把杯子遞到他手中,他含笑頷首,以示謝意。

  “沒想到咱們倆還能有坐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衛近賢笑得心無掛礙,“喝的還是趙祈的酒,這個老家伙要是知道,肯定連棺材都睡不住。”

  “哦,這是為何?”蕭辰執杯而問。

  笑聲乍停,衛近賢豁地沉下臉來,朝他道:“怎麼,你還想瞞我?”

  蕭辰不解何意,只得不語。

  旁人又皆插不上話,亭中一片靜默,僅有風卷起火盆中的些許灰燼,撲到各人腳旁……

  “你還是那樣,”良久之後,衛近賢緩緩收回目光,垂目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還是信不過我,也罷……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想了三年,整整三年,我才把這事想明白。”

  “那日,你問伊呂伯夷,我會效仿何人?我說,自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雖不想成人傑,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伊呂與伯夷,蕭辰未料到竟然會聽到這幾個人名,心中一凜,暗道:莫非爹爹背後是有人指示?

  李栩只覺得這些人名似曾聽過,至於其中典故,自小也許曾經看過,但也早就被他拋諸腦後。

  “……你點頭稱是。你一直都比我聰明,世事也看得通透。可我就是不明白,是我把你想得太聰明,還是你突然變傻了,你這麼聰明的人居然也會去做這種蠢事!你圖什麼呢?”

  說到此處,衛近賢眼中隱有淚光浮動,持杯的手抖得厲害,酒在杯中發顫,他湊到嘴邊,飲了一大口,咽下後又道:“蕭兄,你且先等等,這酒終究是趙祈給的東西,也不知道有毒沒毒,要是過會兒我沒事,你再喝!”

  “爹!”衛樸聞言悚然一驚,慌忙先奪下衛近賢的杯子:“這酒有毒!你怎麼不早說?”

  衛近賢慢條斯理地從他手中再把杯子拿回來:“我也沒說一定有毒啊,你嚷嚷什麼……”

  他正說著,便看見蕭辰亦飲了一口,頓時怔了一下:“你不怕有毒?”

  “我像是怕死的人麼?”蕭辰淡淡回道。

  “哈哈哈……”聞言,衛近賢大笑起來,“是是,是我忘了,你蕭雲卿連腰斬都不怕,又怎麼會怕區區一杯毒酒。”說罷,他一仰脖竟然一氣把酒全都喝了,然後接著笑道,“你放心,這仇我已經替你報了!雖然遲是遲了些,可總算沒讓那老家伙好過。”

  “報仇?”

  蕭辰越來越聽不懂。

  衛近賢正欲說話,在旁的衛樸卻插口道:“爹爹,光喝酒只怕傷胃,不如再吃點下酒菜如何?再說此間風冷……”

  他這囉囉嗦嗦的話未說完,便被衛近賢打斷:“沒規矩,我在與都督說話,你插什麼話。”又朝蕭辰笑道,“這是犬子,管教無方,見笑了。”

  蕭辰心知衛樸是怕衛近賢說出些不該說的話來,故而只是淡淡一笑:“無妨。”

  衛樸張口欲言,衛近賢則不耐煩地揮著手,把衛樸硬是趕到一旁去,又多白了他兩眼,方才轉過臉來,不再理會他。

  見義父這般,知道自己定是拗不過他,衛樸無奈,暗歎口氣,抬眼正看見李栩朝自己做了個同情鬼臉,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似乎想起什麼,衛近賢竟又扭過頭來,招手叫他過來,衛樸忙上前……衛近賢拉著他,獻寶一般朝蕭辰道:“雲卿,你瞧,這就是我兒子!哦……你看不見,那你摸摸他,摸摸他!”

  他熱情地把衛樸朝蕭辰的方向推搡去,同時催促著衛樸:“頭低下來,快把臉給都督摸摸。”

  此舉,不僅衛樸尷尬,連蕭辰也不太自在,唯李栩甚是熱心,干脆上前捧了衛樸的頭往蕭辰跟前湊。

  “二哥,這、就這,你摸摸。”

  不忍拂義父之意,衛樸並不反抗,認命地一閉眼……

  蕭辰卻不伸手,淡淡笑道:“我聽小五說過,他長的與我有幾分相似,是麼?”

  “對!”

  衛近賢擊掌而樂,笑道:“你說你就快有孩子了,讓我也別單著。那日,我在街上走,就看見這孩子,眉眼怎麼看怎麼像你,我干脆就把他領回家來。”

  只聽見前半截子話,蕭辰身子便微微有些發抖,復問道:“我,快有孩子了?”

  “怎麼,不是你說那丫頭懷上了麼,你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了……是哪個丫頭?”

  “就是你府裡頭那個,原先是獵戶家的那姑娘,後來你把她接到了府裡,你還說她長的挺順眼的。”

  “她叫什麼?”

  “姓霍,叫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

  蕭辰的胸膛起伏不定,難以掩飾心情的激蕩:這個霍姓女子極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母親。

  只是他這般熱切且直截了當地詢問,卻也讓衛樸看出了端倪……眼前的這兩人恐怕根本不是什麼大夫,他們進府來只怕是別有用心。如此一想,再細看蕭辰李栩,便帶上了三分戒心,他是越看他們越覺得不像大夫,心中暗悔不已,惱怒自己初時怎得如此不小心,竟將他們引進府中。

  “爹,李大夫是來給您瞧病的,你身上有哪裡不舒服就跟他說說?”衛樸彎腰朝衛近賢笑道。

  蕭辰一凜,已明白衛樸用意,但是自己欺瞞在先,所騙又是個已近瘋癲之人,於情於理都愧對與人,故而只是心下黯然,卻並無絲毫相阻之意。

  見衛樸在旁打岔,衛近賢惱道:“你這孩子,什麼李大夫,這是雲卿,你該喚他蕭叔叔才是!”

  衛樸急道:“爹,他不是蕭逸!您看清楚,他頂多和我一般大,怎麼會是蕭逸呢!”

  被他這麼一說,衛近賢頓時也有些糊塗,呆楞地看了會蕭辰,又扭頭看了會衛樸。那一雙老眼中原本被點燃的火星,一點一點地熄滅,取而代之地是讓人不忍目睹的茫然與失落。

  “可他……明明是雲卿啊……”聲音裡因為帶著空洞而顯得愈發蒼老,仿佛他驟然又老了二十年。

  “爹……”

  深知自己打破了他二十年來少有的美夢,衛樸一面自責著自己的殘忍,另一面又不得不保護他。

  蕭辰長歎口氣,起身道:“……小五,我們走吧。”

  見他這一起身要走,衛近賢一手慌亂在旁摸索拐杖,可拐杖早被李栩收到旁邊,幾下摸索不到,便連拐杖也不用了,猛地起身往前走來,頃刻間便重重摔在地上。

  “爹!”

  衛樸驚呼,撲上前扶起他,於此同時,蕭辰也因聽到聲響,而快步近前攙起他。李栩深知闖了禍,飛快拿了拐杖,塞到衛近賢手中。

  待衛近賢站穩,蕭辰的臉轉向衛樸,低低道:“是我錯了,我們這就走……”

  衛樸怔了一下,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說罷,蕭辰轉身便走,李栩忙跟上。

  衛近賢立在原地,呆望著蕭辰的背影,清瘦如竹,孤傲似松,衣袂翩然中有著說不出的寂寞蕭條——剎那間,與他記憶中的那個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他最後一次與蕭逸喝酒。

  也是在這個園中,也是在這個亭中,唯一的不同,那時並非冬日,而是個連風都帶著暖意的春日。

  蕭逸懶洋洋地靠在欄桿處,微瞇著眼看滿地落花,手中的酒杯還是滿滿當當,並不曾飲過。

  石桌旁,衛近賢自斟自飲,知道他慣是懶洋洋的,也並不去搭理他。

  “我說,你這滿園的花也該掃掃了。”半天,蕭逸乍然冒出這麼一句。

  衛近賢不置可否:“你說你一個都督,管我園裡的花作什麼,閒的啊?”

  蕭逸竟然贊同地點了點頭,:“是閒得有點久,該找點事做做……”

  聞言,衛近賢一臉警覺地轉向他:“鹹王又來找過你?”

  蕭逸也不應,轉頭問道:“我且問你,伊呂與伯夷,若是你,你會效仿何人?”

  “效仿何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識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嘛。”衛近賢慢吞吞道,“我能混到順德都監,靠得也就是這幾個字。”

  “……難怪背後都叫你是老烏龜,伸頭縮頭都由著你。”

  蕭逸似笑非笑,淡淡嘲弄的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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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它叫小玉

  歷來是被他奚落慣的,知他並無惡意,衛近賢倒不惱,只道:“烏龜有什麼不好,千年王八萬年龜。我勸你啊,學學我,混一混也就過去,且由著他們鬧騰去。”

  “這次,只怕我想混,也混不過去……再說了,當真就這麼混到死麼?那還真不如別活了。”

  衛近賢斜睇他一眼:“你倒是有一腔血,有用麼?在京城裡頭吃的虧還不夠多啊!”

  風打著旋卷過,將落花卷起些許,在空中輕輕飄揚,正有一瓣落入蕭逸杯中,浮在酒面上,他凝視片刻,袍袖一揮,將整杯酒都潑出去。酒水落地,瞬間滲入泥土之中,唯有花瓣上尚有殘酒,晶瑩剔透,在日頭下反射著光芒……

  見他異於往常,衛近賢似有所感,乍然想起一事來:“那個易書呆子也去找你了?”

  蕭逸笑得若有似無,沒作聲。

  見狀便已知答案,衛近賢直搖頭,“前幾日他也來找過我,都讓我躲了,我正想著讓你也躲著他,沒想到他動作倒快……眼下這種局勢,我可不想被他害死了。哼,這書呆子,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依他的為人,只怕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蕭逸半是歎息道。

  聽出語氣有異,衛近賢半瞇起眼睛,狐疑地盯著他:“你可別告訴我,你打算聽他的?”

  “沒有,”蕭逸聳聳肩,“我直接把他罵走了。”

  “你?把他罵走了?”

  “嗯,那書呆子……實在太呆!”蕭逸想找個詞來,卻發覺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呆”字最適合易從文,皺眉片刻,想起一事:“對了,告訴你一件喜事!”

  衛近賢甚是驚詫,挑眉問道:“你還會有喜事?”

  “真是喜事,真的。”他略頓了下,唇邊泛起笑意,難得的沒有嘲弄之意,“那丫頭懷上了我的孩子,再過陣子,我就要當爹了。”

  衛近賢撫掌大笑,連忙執壺斟酒:“果真是喜事,來來來,咱們先干一杯!”說著,給蕭逸和自己的杯子都滿上,舉杯敬他。

  蕭逸亦大笑,仰頭一飲而盡,飲罷才歎道:“可惜,她還是不願嫁給我。”

  “……”

  衛近賢愕然片刻,轉而爆出更響亮的笑聲:“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笑什麼,怎麼也比你強。”

  這話正戳中衛近賢的痛處,笑聲乍停,來不及收住的笑意僵在臉上,顯得有些古怪。

  見他如此,蕭逸倒無半點悔意,不耐煩道:“別拿這副臉對著我啊,煩!你也別單著,想要孩子,就去抱一個來,當親生的養不就成了,何苦在這裡自尋煩惱。”

  “算了吧,就我這樣的,誰肯認我當爹,便是認了,只怕也不是真心實意的。以其養個狼崽子在身旁,還不如不養。”衛近賢悶悶道。

  蕭逸也不勸他,只顧歎道:“說得也是,這樣吧,我吃點虧,將來我兒子生下來,就讓他認你作義父,如何?”

  衛近賢一怔,轉而苦笑:“罷了,我一個閹人,哪裡有這福氣。”

  蕭逸沒搭理他,立起身來:“我說行就行,將來那小子敢不聽,我打斷他的腿。走了!”

  未想到他竟說走就走,衛近賢一時未反應過來,奇道:“雲卿?!”

  蕭逸已走在亭外落花之中,停步回頭,笑道:“你要是嫌棄我兒子,就自己抱個娃娃回來,老烏龜也得有人養著啊!”說罷,不待衛近賢接話,便轉身離去。

  衛近賢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望著那清瘦背影,曼聲吟誦的聲音遠遠傳過來:

  “此去十萬八千裡……”

  春風一笑,飛紅滿天。

  二十年後。

  寒風蕭瑟,已近花甲的衛近賢依然立在這個亭中,望著前方的背影,低低喃喃道:“雲卿,要是那時候我能再聰明些,攔著你就好了。”

  一路出了衛府,蕭辰都不說話。

  李栩看他臉色不善,在旁想開解他:“二哥,好歹咱們也知道二爹的字,又知道了二娘的姓,這趟也算沒白來。”

  “別說了。”蕭辰歎口氣:“咱們這是下三濫的手段,得想法子給人好好陪個不是才對。”

  想起衛近賢之前的模樣,李栩也有些郁悶:“二哥,你覺不覺得,聽上去,老太監好像真跟二爹關系不錯,簡直就是熟得很。對了,他們說的那個什麼伊呂伯夷,是什麼人?”

  蕭辰不耐道:“連伊呂與伯夷你都不記得了,終是不讀書之過,等回了家就默書去。”

  “哦……”

  “湯武反夏,伊呂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將。而伯夷則是商末時期孤竹國君的長子,不僅禪讓王位,而且在周滅商後,以身殉道,活活餓死了。”

  李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當時二爹問這話,是在問他想一起造反,還是想忠於朝廷。二爹也真是的,造反找一太監能頂什麼用……”

  “我覺得,爹爹問這話,是因為想造反的另有其人呢。”蕭辰不自覺地顰起眉頭,“我所不解的是,他一再地說鹹王要害爹爹,可鹹王究竟是為何要害爹爹呢?”

  “不急不急,咱們回去慢慢想,我幫著你一塊想……”李栩勸道,“二哥你別想太用力,當心腦仁又疼起來。”

  蕭辰似根本未聽見他的話:“他說‘這仇我已經替你報了!雖然遲是遲了些,可總算沒讓那老家伙好過。’,這話中的老家伙,會不會就是鹹王?!小五,你這幾日替我打聽下,鹹王是怎麼死的?”

  李栩先應下來才疑惑道:“這老太監看上去可不像會動刀子的人呀!再說,要真是他殺了鹹王,他怎麼可能還在這裡活得好端端?”

  “殺人不見得要動刀子,不動刀子的法子往往更厲害。”蕭辰淡淡道。

  李栩撓撓頭:“這倒也是。”

  兩人走著,不知不覺竟然又到了昨日買白糖糕的攤子前面,香香甜甜的味道飄過來,李栩循著味就又湊了過去,照例買了幾塊包起來,對於甜食,他是絲毫沒有抗拒能力。

  “你還去看她麼?”蕭辰問道。

  李栩怔了下,才明白他指得是白盈玉,煩惱地搖搖頭:“不去了,那個老滿貫見了我就跟見了一錠會走路的元寶一樣,他多看我兩眼,我都受不了。”

  蕭辰沒作聲,停了半晌,道:“你還是去看看吧,順便跟她說一聲,我們就要離開順德了。

  “我們要走了?”李栩詫異道,“二哥,老太監那邊,咱們可還沒弄明白呢。”

  蕭辰搖頭:“不問了。”

  雖然只與衛近賢見過兩次,但從他的言談之中,蕭辰都能感覺到他與爹爹蕭逸情義非同一般。若他是平常人,蕭辰倒可以坦率相問,可他偏偏是個半瘋之人……蕭辰不忍相欺,更怕因自己的緣故,而讓衛近賢陷入更加不可收拾的瘋癲之中。

  “二哥?”李栩不解。

  “我不能為了一己私欲,硬是要他去回憶當年之事。”

  “可這關系到二爹的事情……”

  “那也不行。”蕭辰語氣有些惱怒,卻是在惱怒自己。

  李栩不敢再說,陪著他往客棧走,邊走還邊取了塊白糖糕在嘴裡嚼著。

  “你們要走了?!”

  老滿貫的語氣不僅僅是失望,而是極度失望。相較之下,白盈玉要冷靜地多,起碼在表面上是這樣。

  “何時啟程?是回蜀中去嗎?”她甚至還能讓自己微微笑著。

  李栩搖搖頭:“不是,要先去找我大哥。明日一早就走了。”

  “那……我去送送你們。”

  “不必麻煩,”李栩呵呵笑著,“你也知道我二哥的脾氣……”其實他是怕到時候老滿貫跟著來,張口閉口都是銀子,肯定又要惹得蕭辰心緒不佳。鑒於二哥最近情緒已然很差,還是別再給他添堵得好。

  聞言,白盈玉只道是蕭辰並不待見自己,澀然一笑,未再堅持。

  “怎麼這麼快就走?好歹多住幾天,等到我找到鋪面,繡莊開張的時候也好來喝一杯。”這棵搖錢樹,老滿貫如何捨得它長腿跑了。

  白盈玉自他話中聽出蹊蹺:“繡莊?舅舅,你方才說什麼繡莊?”

  “……”一時說漏了嘴,老滿貫訕訕一笑,見沒法再瞞下去,只好道:“他們給了我一些本錢,讓你開個繡莊。”

  “何時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就是昨日你上樓收拾東西的時候。”

  “一共多少銀子?”

  “這個……”老滿貫嘿嘿干笑,不願明說。

  “舅舅,你到底跟人家要了多少銀子?”白盈玉略略提高聲音,顯是有些急了。

  李栩在旁打圓場:“沒多少沒多少,阿貓,你就不用問了……這白糖糕你拿著,我得走了。”

  “……我送你。”

  得知舅舅竟然又從他們拿了銀子,白盈玉又是氣惱又是傷心,看也不願再看老滿貫一眼,一路將李栩送至巷子口。

  “你們一路多保重,我舅舅欠你們的錢,眼下一時半會我也還不出來,將來……”

  “不用不用,你怎麼變得這般見外起來了。”李栩自懷中又掏出幾張銀票遞給她,“這些你自己藏好,你那舅舅靠不住……”

  白盈玉連忙推辭:“我不能再拿你們的銀子,已經欠你們夠多的了。”

  “這也是我二哥的意思。”

  李栩以為抬出蕭辰來,白盈玉大概就不會拒絕了。

  “那也不行,我不能收。”她拒絕的態度更加堅決,無論如何,就算再也見不到他,她也不願再讓他看輕自己一分一毫。

  李栩無法,只得收起銀票,此時恰好腳邊響起細細軟軟的“喵嗚”,他低頭望去,一只瘦瘦小小的黃色虎斑幼貓正在使勁拿頭在白盈玉鞋面上蹭著。

  白盈玉不好意思地將它抱起來:“它昨夜在巷子裡叫,我就把它抱了回來,正好家裡老鼠也多,沒想到她一路跟著我出來了。”

  “太小了……老鼠個頭都比它大!”李栩掰了一小塊白糖糕逗它,被小貓一口吞了下去,小雖雖,卻是牙尖嘴利,他忙縮回手來,“我給它起個名字吧,就叫……”

  他正想著呢,白盈玉微笑道:“它有名字了,叫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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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3:1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雪花漫天

  “小玉?!”李栩微一愣神,轉而哈哈大笑,“你叫阿貓,它倒叫小玉!好得很,好得很。”

  手輕輕在小玉身上摩挲著,白盈玉的笑意下帶著些許蒼涼。

  “你們這麼快就走,可是蕭大俠要查的事情都查明白了?”她忍不住問,老滿貫曾經告訴過她一些蕭辰詢問之事,她方才知道原來蕭辰一直在追查蕭逸的事情。

  李栩聳聳肩:“沒有,事情不太順,二哥干脆就不打算查了。”

  “哦……”

  蕭辰並不像一個做事半途而廢的人,他會放棄,想必一定有極為難的事情。白盈玉本想問“他是不是心情很不好?”,話到唇邊,終還是咽了回去,只道:“你們一路保重。”

  “嗯,你也是。”

  李栩笑笑,又伸手逗弄了下小玉,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拐過彎去,白盈玉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個人。

  這一別,此生,也許都難再見了吧。

  剛用完午飯便起了風,帶著隱約的嘯聲,在長空四處肆虐,卷得街面上也沒多少人。這風直到夜裡方才見緩,隨之而來的便是沙沙沙的動靜,打在窗上……

  李栩特地從隔壁跑了過來,替他關好窗子。

  “下雪粒子了?”蕭辰半臥在床上,淡淡問道。

  “嗯,這裡今年的第一場雪,看樣子來勢不小。”李栩呼出口氣,“馬車我已經讓店小二雇好,只怕明日路上不好走啊。”

  蕭辰未語。

  “二哥,要不咱們再留兩日?”

  “怎麼,你有事要辦?”

  “那倒不是,二爹的事情,咱們還沒弄明白。現下就這麼走了,我怕你日後後悔。”李栩勸道。

  蕭辰仍舊不語,靜默半晌,翻身朝裡,悶聲道:“明日早些起身。”

  知二哥性子甚倔,再勸亦是無用,李栩無法,只得應了。

  聽見師弟拉門出去的聲響,蕭辰才復翻過身來,窗外沙沙聲漸小,想是雪粒子轉為雪片。又聽見桌上的燭火發出辟啪之聲,他暗歎口氣,師弟師妹似乎總忘記他是瞎子,總是替他把燈點著。

  他摸索著下了床,走到桌旁,循著微熱之源,將燭火吹熄,順便在桌旁坐了下來。

  李栩所勸的話,他並非沒有聽進去。明明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就在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自己卻要抽身離去……是的,日後,他一定會後悔。

  可日後的事,還是日後再說吧。

  子夜時分,雪越下越急,順德城的街道上已經積起半尺余厚的積雪。有輛馬車急匆匆地在路上飛馳,車輪碾過之處,雪水四濺……

  某個賭場中,老滿貫正在興頭,熱得連外袍都脫了,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滾動的骰子。

  陋室中,白盈玉和衣靠在床上,望著窗戶破洞,身子微微打著顫。

  客棧,李栩摟抱著被衾,睡著正自香甜。

  蕭辰半臥榻上,聽著窗外的落雪,了無睡意。

  ……

  那輛馬車在客棧前急急停住,有人自馬車上一躍而下,堪稱粗暴地拍打著客棧大門。

  緊接著,是砰砰砰的上樓聲,蕭辰似有所感,直覺地坐起身來——幾乎是同時,來人急促地叩響了他的房門。

  “我義父要見你!請快隨我來。”

  在拉開門的瞬間,蕭辰便聽見了衛樸帶著喘息的話,聲音中的焦慮和擔憂顯露無疑。

  “出什麼事了麼?”他問。

  衛樸強自按捺著哽咽道:“他、他不太好……他說一定要見你!能現在就隨我去麼?”

  “我根本不是什麼大夫,我一直在騙你們。”蕭辰如實道,“現在我不想再騙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上午我就知道了。可現在你非去不可,時候久了,我怕……”

  他未再說下去,蕭辰卻已經明白,只呆了一瞬便道:“好,我們這就走。”

  此時,李栩也被聲音驚醒,披衣出來瞧,見狀忙道:“二哥,我隨你去。”

  “多謝,馬車就在下面侯著。”

  衛樸重重點頭,不再多言,轉身率先下樓去。蕭辰與李栩各自回房穿好衣袍,隨即也下樓。

  在馬車上,見衛樸一言不發,李栩忍不住問道:“老爺子究竟怎麼了?要緊麼?”

  “……不太好……”

  “出什麼事?上午不是還好好的喝酒麼?”

  衛樸沉默片刻,掀簾朝車夫厲聲道:“快點,再快點!”

  外間立時連著響起幾下空鞭,蹄踏飛雪,馬車快得幾乎要飛起來一般。李栩見狀,深知衛樸心情甚差,亦不敢再問。

  “就是喝酒,喝出事來。”衛樸此時方道,“你們走後,義父失魂落魄的,竟一個人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怎麼勸也沒用。後來、後來……吐了一大口血,人就厥過去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拆穿你們,不然他也不會……”

  李栩駭然道:“那酒當真有毒!……”他想想又覺不對,“不對啊,我和二哥都喝過,也沒事。”

  “我也不明白,大概是他久未喝酒,一下子又喝了這麼多。這些年下來,他身子早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何經得起……”

  “現在衛大人怎樣?”蕭辰問道。

  “醒來之後又斷斷續續吐了好幾次血,請來的大夫都說……”饒得馬車內黑暗一片,可任誰都知道衛樸在哭,“……都說不中用了。剛剛他精神好了些,就催著我來找你們,說一定要見你!”

  蕭辰聞言,自責甚深:若是衛近賢因此而逝,自己便是罪魁禍首。正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你還是要我們繼續騙他?”

  “不,我義父現下清醒得很,我想,他知道你是誰。”

  三人以所能達到的最快腳程,回到衛府,隨著衛樸,直接到了衛近賢的臥房之中。

  不大的地方,升了兩個火盆,烘得室內一片燥熱,衛近賢就置身在這熱氣之中,蒼白地幾近透明的臉,似乎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爹,他們來了!”衛樸幾乎是撲過去,緊張地望著他,直到衛近賢眼皮微微一挑,方才放下心來,復低低重復了遍,“爹,他們來了。”

  衛近賢抬眼望去,一下便看見了蕭辰,朝他招手急喚道:“你過來。”

  蕭辰尚未來得及反應,衛樸已經趕忙把他拉了過去,讓他坐在床榻邊的圓凳上,就在衛近賢的眼前。

  “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麼?”衛近賢問道。

  他的話音雖然低,卻清晰無比,蕭辰一下就能聽出他此時神智清明。“我姓蕭,單名一個辰字,蕭逸就是家父。”他如實道,對衛近賢的愧疚使他無法再欺騙下去。

  聽見他的話,衛近賢蒼涼而欣慰的一笑:“你果然姓蕭,是的,我就知道,能與他這般相像的,除了他的兒子還能有誰。”

  “請恕我之前失禮,因家父身份特殊,故而不便相告。”

  “不要緊,你做的很對。”衛近賢望著他,眼中淚光滾動,“當日我知道霍姑娘逃了出去,偷偷派人四處打探她的消息,卻始終未能找到她,現下看見你,知道雲卿有後,我已再無遺憾。”他胸脯起伏甚烈,喘息不止。

  衛樸慌忙用帕子替他抹嘴角血跡,見他情緒激動,欲上前相勸,卻又怕這是最後的回光返照,不忍打斷。

  蕭辰卻已替他勸道:“衛大人,您先歇著,咱們明日……”

  “不,我不能睡……”衛近賢虛弱地打斷他,“我知道自己快不中用了。你能找到這裡來,可見是想查雲卿的事,趁著我還有口氣,我好好和你說一會話。”

  蕭辰沉默一瞬,仍是道:“沒有,您安心歇著吧。”

  衛近賢望著他,搖頭笑道:“你這孩子……我知道,外間把雲卿傳得很不堪,說他什麼妖媚朝堂,縱情聲色,這些話都是恨你爹爹的人故意散布出去,你莫要信,你爹爹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嗯……”

  爹爹不是那樣的人——頭一遭有人用如此肯定如此溫暖口吻告訴他,蕭辰重重點頭,強自按捺下胸口湧上的酸楚之意。

  “我是個閹人,也曾經混得一官半職,所以比誰都明白這朝堂上的事。沒有公平可言,只有利用、被利用。你爹爹生的一幅好皮囊,卻也害了他。你道他為何回到如此偏遠的順德來當都督,那是因為朝堂上有人看中他的美色,想將他招為入幕之賓。”

  蕭辰未語,倒是旁邊李栩倒吸口氣,驚問道:

  “誰啊?”

  衛近賢歎口氣:“這就不必問了,反正也不止一個。”

  李栩直咂舌:“沒想到我二爹這麼大魅力!”

  蕭辰卻是臉色沉郁——朝堂昏暗,求報無門,他完全能明白當時爹爹的心情。

  似乎想起當年之事,衛近賢臉上有暖暖的歡喜之意:“初見雲卿的時候,我也是把他當成了那樣的人,直拿話勾他,後來你猜怎麼著?”

  “怎麼了?”蕭辰不解。

  “他把我灌醉了,然後把我打了一頓。”衛近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身子虛弱地直晃,“我之前怎麼也想不到,大家同朝為官,官階相當,他居然敢打一個都監。可他真打,結結實實地把我打了一頓,打得我在床上養了半個月。他居然還拎著補品來探望我,沒少拿話噎我。”

  “您就不恨他?”李栩試探地問。

  衛近賢搖搖頭:“不恨,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有氣沒處使的人,到頭來只能拿自己撒氣。”

  這話李栩沒聽懂,撓著頭,見蕭辰與衛樸皆若有所思。

  “聽上去,你和我二爹都活得挺累。”為表示自己也聽懂一點,李栩總結道。

  衛近賢笑得無奈:“還行吧……後來,也不知怎得,我們竟然成了好友,當真是世事難料。你還在你娘肚子裡的時候,你爹就說,讓我收你作義子,可惜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是我太笨,若是早些察覺,攔著雲卿就好了。”

  “爹爹他……當真通敵叛國?”蕭辰忍不住問道。

  “雲傾做這件事是有他的苦衷,他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

  蕭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茫然不解:“可爹爹他究竟為何要如此呢?”

  說了這許多話,衛近賢有些累,無力地半靠著,目光暖暖地注視著蕭辰,慈愛非常:“當年的事你無須再查,仇我也已經替你報了。看見你還活著,雖然瞎了,可總算平平安安的,這比什麼都強。”

  “您替我報了仇?此事是和鹹王有關麼?”

  衛近賢虛弱一笑,伸手過來摸到蕭辰的手,覆在其上,蕭辰忙握住。

  “聽我說……當年的事不用你操心,害你爹的人,我沒有放過他。你只有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你爹。”說到最後一字,胸口按捺已久的氣血再也按不住,他騰地嘔出一大口血來,只覺得眼前昏黑,直栽倒下去。

  衛樸搶上前,扶起衛近賢,一疊聲地喚他。蕭辰雖然看不見,卻也聞見濃重的血腥氣,又聽衛近賢呼吸極弱……

  “衛大人!衛大人!”

  躺在衛樸臂彎中,衛近賢用盡力氣強撐開眼睛,欣慰一笑……

  蕭辰看不見他的笑容,只覺得握著的手驟然一軟,暖意一分一毫地從中抽離而去。

  “爹。”衛樸極輕極輕地喚了一句。

  永遠再沒有人會回答他。

  窗外,雪花,飄成漫天的訃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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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43: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刀光凜冽

  衛府大堂已經布置成靈堂,黑布白幡,在寒風中微微擺動。

  “二哥,吃點東西吧,你已經一天都沒吃過東西了。”

  蕭辰沉默地搖搖頭,把李栩遞到跟前的吃食推開。

  於是,李栩再去勸衛樸:“衛公子,你也吃點東西吧。”

  衛樸亦是搖搖頭。

  “人死不能復生,還是得節哀順變。”李栩干巴巴地說著老套之極的說辭,是因為此時此地,他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名家丁進來,朝衛樸道:“公子,素服都趕制出來了。”

  衛樸點點頭:“讓大家都穿上,把我那件拿到這裡來。”

  家丁應了,正待離去,卻聽見蕭辰道:“請且等等……”

  蕭辰轉向衛樸,撩開前襟,單膝落地,竟就半跪在他面前,道:“衛伯父生前曾說,家父有意要我認他為義父。蕭辰別無他求,只懇請公子,許我為衛伯父披麻戴孝。”

  “二哥……”

  李栩在旁忍不住輕聲喚道,自小到大,他還從未見過蕭辰如此低聲下氣地與人說話,所求又是這般事。

  衛樸直愣愣地看著他,蕭辰默默跪著,靜若磐石……

  良久,衛樸轉頭朝黑沉沉的棺木深深望了一眼,終於伸手扶起蕭辰。

  “你起來吧,他若知道你此舉,應該也會歡喜。”

  “多謝!”

  衛樸轉頭吩咐家丁:“再多拿一件孝服過來。”

  家丁依言而去。

  這襲孝服一穿,便是守靈三天,又扶靈柩出殯,一直到第四日才算把喪禮的事宜都辦妥。在順德城內,以衛近賢的身份地位,已算是極簡極簡的了。

  “爹爹生前摯交好友甚少,自病了之後,更是門可羅雀。那些人,便是來祭奠,也未見得當真有哀悼之意,不來也罷。”

  蕭辰自然知道,想到之前自己尚不認得衛近賢,已因他是太監而看輕三分,推己及人,便可知他人對衛近賢的看法必不會是上佳。

  喪禮之後,衛樸便遣散了府中僕人。望著家丁領了銀兩,各自散去,李栩不由問道:“不知衛兄來日有何打算?是不打算在順德住下去了?”

  衛樸點了點頭:“我要去京城。”

  “進京?你京城裡有親戚?”

  “不是,我是想進京趕考。自小義父便有請人教我詩書,取解試我也早就通過,只是義父身子不好,他在時,我不便遠行,故而一直未進京去。”

  李栩很不以為然:“你也想當官,當官有什麼好?”

  蕭辰輕喝住他:“小五!不得對衛兄無禮。”他轉向衛樸,沉聲道,“衛兄志向,蕭某原不該多言,但官場凶險,明爭暗斗,實在非上佳之選。”雖然只是寥寥幾句,但話中的沉重,便是連李栩也聽得出來。

  那夜衛近賢臨終之言尚歷歷在耳,衛樸何嘗會不明白蕭辰的意思,他看盡了義父半生郁郁,對此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見衛樸半晌不語,蕭辰沉默片刻,又道:“家父之事,我至今尚不明緣由,但細思量衛伯父之言,想來也脫不出官場的爾虞我詐,被人陷害。”

  “我明白,可是……”

  雖衛樸只是頓了頓,蕭辰便知是勸不動他了,暗歎口氣。

  果然接下來衛樸接著道:“我知道義父這輩子在官場中郁郁不得志,可不管怎樣,他畢竟曾經是順德都監,他也曾為這方水土的百姓做過些事。官場上再多的不公平,我還是能做事的,總比什麼事都做不了要好些,對不對?”

  蕭辰澀然苦笑:“也對,那我在此預祝衛兄金榜題名。”

  衛樸微笑:“多謝。”

  “想來衛兄進京前尚有諸多事宜要料理,我們也不打擾了,就此告辭!”

  “蕭兄!”衛樸喚住他,遲疑片刻,仍是問道,“你可是還要去別處追查令尊當年之事?”

  蕭辰緩緩搖頭:“此番若不是我,衛伯父他……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聞言,衛樸似如釋重負,吐口氣道:“如此便好,義父臨終前也是這意思,你肯聽他的話,自然再好不過……只是我,還有一事相求?”

  “衛兄但說無妨。”

  “他日再見,衛樸便已不是衛樸,還請兩位權當做不認識在下。”

  蕭辰尚未回答,李栩已經奇道:“這是為何?”

  衛樸不答,只道:“兩位可否應承此事?”

  蕭辰點頭:“自然應承。小五……”

  李栩只得隨他點頭道:“我也答應不認你便是了。”

  “就此別過,再見無期,衛兄保重。”蕭辰拱手。

  “兩位保重。”

  衛樸拱手相送。

  “二哥、二哥……這是為何,他為何要我們裝著不認得他呢?”才出了衛府,李栩就迫不及待地問。

  雖然已過了好幾日,但因為都是陰天,地上的雪尚未融盡,聽著靴子踩在雪水中的聲響,蕭辰不自覺地皺眉。

  “二哥?”

  似乎壓根沒聽見他的話,蕭辰想起什麼,問道:“馬車是不是還在客棧?”

  李栩呆了下,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拍拍腦袋道:“是啊,這幾日忙著衛老伯的喪禮,連客棧的帳還沒結呢,他們大概以為我們溜了,八成是直接拿馬車抵了房錢……這可不成,太便宜他們了。”

  “走吧,拿了馬車,我們也好啟程往天工山莊去。”

  “嗯。”

  想到要去找大師哥,李栩也歡喜得很,將之前的問題倒拋諸腦後,腦子裡盤算著到了天工山莊得好好挑一件趁手的兵器。

  一路而行,他徑直自己想著,腦中刀劍無數,冷不防身旁蕭辰乍然停住腳步……

  “二哥?怎麼了?”他奇道。

  蕭辰道:“白糖糕的攤子到了,你不買麼?”

  “白糖糕?”李栩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那家他已經光顧了兩次的白糖糕攤子已然在幾步遠的地方,清甜的香味縈繞在周圍。

  幾日沒吃,此時見了,份外親切,李栩心念未動,腿早已走了過去。

  “替我也買兩塊。”

  蕭辰在他身後道,難得的,受甜香所誘,他竟也想嘗嘗。

  李栩忙應了,依言買了回來,又想起一人,微微歎氣道:“不知阿貓怎麼樣?二哥,我們去瞧瞧她再走吧?”

  這話他也只是一說,倒不指望蕭辰當真會答應,殊不料蕭辰卻平靜地點了點頭。

  “好。”他道。

  李栩見狀,笑道:“我就知道,二哥你肯定也不放心把阿貓留在她舅舅身邊。要不,我們干脆帶她一起去天工山莊,如何?”

  “再說吧。”

  蕭辰淡淡道,手中的白糖糕散發著甜香,吳儂軟語般的柔軟和暖。他反省著自己曾經的那些固有偏見:他一直都厭惡為官者,可正是包拯的清正廉明救了小五;他本能地厭惡太監,可他平生第一次心懷悲痛地披麻戴孝,便是為了一個太監;還有某個官家小姐的,她不甚燙壞了他的衣袍,卻又把它縫補得天衣無縫,甚至於更加出色。

  也許,錯的是自己,他想。

  馬車好端端地在客棧後院停放著,鑒於已經將它看成是自家東西,客棧老板也沒讓馬匹餓過一頓,喂的油光水滑。李栩見狀,甚是開心,又多給了店家些銀子。

  拿了銀子,店家也甚是開心,一開心,話就多起來了。

  “那個老滿貫又來找過你們,像是要銀子來的,我就沒告訴他你們在衛府,只說你們早就走了。”店家得意道。

  蕭辰慣是面無表情。李栩忙懂事地投過去一個“做得好”的眼神,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是來要銀子的?”

  “我也是聽說,他又輸光,還欠了不少錢,前陣子他還把打更的差事辭了,這下沒個進項,說不定連房子都要賣了。”

  李栩咬牙切齒:“這個老賭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就知道得有這麼一天。”

  蕭辰已覺得事情不妙,朝李栩道:“我們去看看,讓馬車在巷口等著。”

  “嗯。”李栩直搖頭歎氣。

  剛至巷子口,尚未到老滿貫家,便已經看見四、五人堵在巷中,其中兩人正砰砰砰地敲著老滿貫的門,看架勢,絕不是什麼善茬。

  李栩湊上前,試探問道:“幾位這是……”

  “滾滾滾,一邊呆著去,別妨礙大爺辦事。”一名大漢不耐煩道,又朝另一人喊道:“還敲什麼敲,再敲下去人都跑了,依我說,干脆把門砸開。”

  李栩蹩到蕭辰身旁,低聲問道:“二哥,我看這些多半是來追賭債的,怎麼辦?咱們,先把他們放倒再說?”

  “不急,先看看再說。”

  見追賭債的人還被關在門外,蕭辰倒放心了許多。

  那邊的大漢果然開始砸門,匡當匡當砸了好幾下,動靜很大,那扇看似破舊的門卻顯得十分堅強,只吱吱叫喚了幾聲,硬是紋絲不動。

  “你是婆娘啊,去去去,我來!”另一名大漢擠上前,不屑道。

  又是幾下匡當,比之前的動靜還要大,可那扇門依然盡忠職守。那大漢有些拉不下臉來,抬腳就踹,剛踹下去,門就自內被拉開了……

  因為用力過猛,他壓根收不住力道,腳踹了個空,人跟著就往前栽下去。

  四下一片寂然,既沒人取笑他,也沒人上前來扶他。大漢面子掛不住,口中罵罵咧咧地想爬起身來,後脖子卻冷颼颼地直冒涼氣。

  事實上,並不止是涼氣,確實有件涼嗖嗖的東西就貼在他後脖頸上,一動,立時就能感覺鋒利的刃口……

  其他人瞠目結舌地看著白盈玉煞白著臉,手持寒光凜冽的菜刀,儼然是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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