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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藍色獅 -【月魄在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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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36:1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書名】:月魄在天

【作者】:藍色獅

【內容簡介】:

  是非功過,一抔黃土,鐵筆難書。

  睥睨千夫,古今同忌,芝蘭玉樹。

  孤光自照,冰心澄澈,忍把浮名辜負。

  莫問碑銘何處,無非青山埋骨,荒草萋萋應難顧。

  冉冉修竹,寒梅香雪海。

  願長相思,無嫌猜,心如明鏡無塵埃。

  剪西窗燭,綰同心帶,青衫素手裁。

  且放寬懷,凝眉開,看中天月魄,光華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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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36:3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京城午門,午時二刻。

  低低的雲層壓下來,閃電打得讓人眼花,一陣陣悶雷不讓人喘息地自天上滾過。監斬官坐立不安地看看頭頂,又看看路的拐角,等著那輛早就該到達午門的囚車。

  在一串悶雷之後,緊跟著一個響雷,那雷聲仿佛是自人心底炸開般地令人不適,監斬官不禁瑟縮了下,而早已圍在午門前的百姓則起了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有人在高呼。

  人群隨著呼聲挪動著,喧嘩著,蓋過了駛出拐角的囚車吱吱呀呀碾過石板路的動靜。囚車裡的人披頭散發,滿身血污,顯是動過大刑之人。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這個賣國賊!”

  百姓們群情洶湧,無數的石塊、磚瓦朝囚車中人飛去。四周黑壓壓的人群象烏雲一般讓人窒息,押送的官差自顧不暇,徑自躲到前面,催促著囚車快快前行。

  因隔著木柵欄,十之七八的石塊、磚瓦都落了空,卻仍有擊在囚車中人身上的,只是那人雖然滿身是傷,卻不哼不吭,全無感覺一般。


  百姓中不枉有能人者,拾得尖銳石塊,照准了那人露在囚車頂的頭部擲去,正中額角,鮮紅的血唰一下流出來,頓時有旁人大聲歡呼叫好。

  血直淌下來,漫過唇邊,帶著淡淡的腥氣。

  那人此時方才動了動,原本低垂的頭慢慢抬了起來,血污散發之後,雙目尚閉,那張臉竟是俊逸異常,散發著攝人心魄的美,圍觀之人無不愣住。

  他緩緩睜開雙目,仰望著天空,眼神淡然恬靜,如午後小睡初醒,周遭的喧嘩恍若未聞。

  “蕭逸,你還我兒子命來!”一婦人撲上囚車,手中竟然持了把尖刀,直刺向他。可惜木柵欄阻隔,刀只能刺到他的腿,刺不到要害,婦人只覺得不解恨,復拔出來,一刀一刀地狠命戳他腿,血流如注,直淌到地上。

  隨著疼痛,眼角微微抽搐了下,他方才低頭看了眼那婦人,目中並無恨意,倒有幾分聽天由命的無可奈何。

  “大嬸,你戳的那條腿已經斷了。”他道,聲音柔和地簡直讓人疑心他是在好意地提醒。

  婦人呆滯片刻,隨即揮刀捅向他的另一條腿。

  那瞬,他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下,叫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微笑,還是因為腿上的疼痛而抽搐。

  前面的官差生怕行刑前就弄出人命,不得已上來拉扯婦人,口中不耐地勸解她:“待會就腰斬,比您這刀子解恨,您就安份等著看吧。”

  “我要他碎屍萬斷!”婦人淒絕道。

  “成、成……腰斬完了,您想怎麼著都成,現在您趕緊先下來,別誤了行刑的時辰。”

  官差連拉帶拽地把婦人自囚車上扯了下來,尖刀卻未拔下,仍舊插在他的腿上。

  他低頭,看著那柄刀,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頭頂蒼穹,被如雪的電光劃得四分五裂!

  雷聲陣陣,仿若一把無形的鼓槌在天地中狂怒地擊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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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36: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師父,為什麼我沒有爹娘,只有師父?”稚氣的三歲小娃娃仰頭問。

  “因為我們家辰兒是天上的大鳥送來的。”

  “大鳥?”

  “是啊,大鳥飛啊飛啊,飛到師父頭上的時候就嘎嘎叫了兩聲,下了個蛋落到師父懷裡。師父剝開蛋一看,你就坐在蛋裡頭笑。”

  五歲的小男孩在掏了無數鳥蛋之後回來了:“師父,蛋裡面只有黃,沒有小娃娃。師父你騙人。”

  “……是師父記錯了,其實是師父路過昆侖山時,山頂的樹上結了個大果子,果子正好掉到師父懷裡,師父剝開來一看,你就在坐在果子裡頭笑。”

  “昆侖山?很遠嗎?”

  “很遠很遠。”

  七歲,男孩的眼睛因為中毒而疼得火燒火燎,睡不著覺,是師父整夜背著他來來回回地走。

  “師父,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伏在背上,低低地問。

  “當然不是。”

  “那我這麼難受,他們為什麼都不來看我?”

  “……他們很想來,可他們和師父約好,一定要等到辰兒弱冠之年。”

  “弱冠之年?”男孩算了一下,“還要十三年。”

  “是啊,十三年很快就會過去了。”尾音帶著微不可聞地歎息。

  十三年後,青山隱隱,綠水迢迢。

  帶著淡淡水氣的夜風自身旁掠過,撩起青衫一角,幾許翩然,簫辰靠在竹欄旁,流水在他腳下淙淙作響。

  盡管雙目失明,可他仍“看”著夜空,大火、蒼龍七宿之一的心宿自中天緩緩西降。自小他就記得分明,七月流火之時,便是他的生辰將至之時。

  而今日,已是他的二十歲生辰。

  自他們都大了之後,師父閒雲野鶴的本性愈發按捺不住,自三個月前出門雲游,至今未回。蕭辰沒指望師父還會記得自己生辰,就算他記得,也不指望他會趕回來。

  等了十三年,今時今日的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渴盼著父母的孩子。他早已明白,他的父母大概與其他師兄妹一樣,早就亡故了。

  可他的父母究竟是誰?他們的墳又在何處?

  徑自出神,忽聽見屋內煮茶的小風爐噗噗作響……

  他微皺起眉,剛想喚“小七”,隨即想起七師妹莫研已去了開封,而此時家中無人,一切瑣碎事情都得他自己打理。

  他只得轉身朝屋內走去……為了遷就他,大到桌椅,小到油燈,都是在固定位置上,絕對不會有任何挪動。家中各種事物的方位自小就熟記於心,自自然然抬腳就走,離六干五,停下腳步的地方身側便是小風爐。

  他將煮好的茶倒了一杯,端在手上,輕輕吹了吹,茶香撲鼻而來,在這初秋的夜裡,這香氣沁人心脾,愈發顯得溫暖非常。

  欲飲之際,突然聽見外間傳來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說來也奇,那鳥竟然毫不怕人,撲哧著竟然就直沖進屋子裡來,在他手邊的茶幾落下來,咕嚕咕嚕直叫。

  “說了多少次,讓你停在外面的欄桿上就好,每次都飛到屋子裡,弄得一屋子臭味。”蕭辰口中叱著,手還是探到茶幾下面小隔層裡,抓了把小米出來。

  還未等他放下小米,那鴿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探頭過來,在他手心上一啄一啄地吃了起來。

  盡管被鴿子身上的味道熏得直皺眉,蕭辰還是耐著性子等鴿子吃完手中小米,這才把鴿子抱起來,解下它腳上系著的小竹筒,從竹筒中抽出兩張卷起的信箋。

  舒展開來,手在信紙上拂過,墨跡微凸,第一張信箋上只有寥寥幾語:二哥,小七出門了嗎?我在京城等了半個月,怎麼還沒見著她?
  落款是五師弟李栩。

  第二張信箋略要長些:

  “辰兒吾徒,見字如面。”——是師父,簫辰怔了一下,師父可從未有寫信的習慣,手忙順著筆跡往下撫去。

  “你已到弱冠之年,我便可將你的身世告知於你。你並非是我撿來的,而是你母親在臨終之前將你托付與我……”

  ——是關於自己的身世,不知怎麼的,蕭辰的手微微發著抖,下面的字怎麼也摸不出來。十三年,終於過去了,這件事沉甸甸地放在他心中十三年。這十三年間,他再也未曾問過。終於等到了師父願意告訴他的時候了,他深吸了好幾口氣,強制自己鎮定下來,才又將手放回信箋上。

  “……你父親蕭逸,本是鎮守順德的都督,二十年前因通敵叛國罪問斬。你母親當時身懷六甲,連夜被送出順德,路上又遇上追兵,被我救下。你母親身受重傷,在黎明時產下你,而後斷氣,事出倉促,為師至今不知她姓名。”

  “如今你已到弱冠之年,為師方可和盤托出,其中緣由,我想你自會明白。”

  師父說他會明白。

  是的,他當然明白,因為他也曾經聽說過蕭逸。

  關於此人,蕭辰幾乎沒有聽過一句讓人稱道的話,除了他不得不被人承認的出色容姿。可即使是這樣,卻還是因此給他冠上了妖媚朝堂的名號。

  一個擁有絕色傾城容貌的男人,卻有著最差的名聲,妖媚朝堂,縱情聲色,通敵賣國,而後被當市腰斬——想起以前聽說過的那些話,蕭辰有些茫然,緩緩將信紙折起,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許久許久。

  吃完小米的鴿子甚渴,遂就著他手邊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飲著,不時偏頭瞧瞧他,咕噥咕噥……

  以前他也曾想過自己的父母會是什麼樣子,也許是逃荒路上的窮苦人,因為太窮,因為實在養活不起,又或者因為不小心,把自己丟棄在了路邊。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身世竟是會是這樣——

  蕭逸,這是他一直以來所不齒之人。

  而這個人,竟然就是他的爹爹。

  惡名昭著,又因通敵賣國被腰斬的父親。

  因逃走而難產至死的母親,連姓名都不知曉。

  這晚躺在床上,從前曾經聽聞的片段反反復復出現在蕭辰腦中,思緒繁雜,一夜無眠。

  次日清晨,蕭辰收拾了幾件家常穿的衣袍,走過小橋,往下山的路走去。

  身後竹林深處,一人立在竹梢之上,風過,身形隨竹擺動,目光卻緊緊地系在蕭辰的身上。

  歎息,隨風而散。

  蕭辰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他只是不想待在家裡,需要出去走一走。

  李栩說莫研還未到京城,雖然知道莫研聰明伶俐,但畢竟是姑娘家,他還是有些擔心,遂決定還是朝京城方向去,全當是去找莫研。

  到了山下鎮上,雇了馬車,便一路往北而行,沿途詢問。說來也巧,在一家客棧打尖時遇到了陷空島五鼠之一的徹地鼠韓彰,韓彰亦是想找小七,兩人便一路同行。行至江寧時,總算遇見了小七莫研,卻又得知小五李栩被官府誣陷,深陷牢中,而小七竟然入了公門,隨展昭一同辦理此案。

  此案說來甚是復雜:包拯正在調查江南貪沒案,查出姑蘇織造白寶震貪污巨額銀兩,並且與朝廷重臣三司使張堯佐有所勾結。正在此時,白寶震被人殺死在京城之中,身旁財寶卻在小五李栩房間發現。包拯雖將李栩關入牢中,但懷疑他是被人栽贓誣陷,真正凶手應是張堯佐為了殺人滅口而指使。故而派小七莫研與展昭同往江南,找出白寶震與張堯佐勾結的證據。

  蕭辰本就對官府中人十分厭惡,加上身世之事,更是深惡痛絕,此時聽說莫研當了捕快,不由地心中不快。

  “小七,明日和我回開封去。”回客棧房間休息前,也不管展昭和韓彰皆在場,他朝莫研道。

  “二哥哥?”莫研咬咬嘴唇,“……我還得去姑蘇。

  聞言,他有些惱怒,莫研打小就聽他的話,不想才出門幾日就變了:“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莫研忙道:“不是,只是姑蘇不能不去。”

  “他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和這些官府中人何時變得這麼親近了?”他愈加不耐煩起來,加重了語氣,“回開封後就把那破牌子還給開封府。我們與那些人避而遠之都唯恐不及,你還往裡攙合。”

  “二哥哥!”莫研也很是為難,頓了半晌,道:“我……待五哥哥的事情解決之後,我自然會辭了這份差事。”

  “李栩的事我們可以自己再想辦法。官官相護的事情我們看得還少了麼,你現下幫著他們,難道就不怕是被人利用,為虎作倀?”他怒道。

  “二哥哥……”

  旁邊的展昭見莫研一臉為難的模樣,上前溫和道:“蕭大俠,此事恐怕您有所誤會……”

  “展大人,這是我們師兄妹之間的事情,請你不要插手!”

  簫辰還未開口,莫研已搶先打斷展昭的話,一面推著蕭辰進房間,砰地一聲關上房門,討好地拉著蕭辰在椅子上坐下。

  “二哥哥,剛才的菜你肯定嫌油膩吧,我倒杯茶給你……”

  “你坐下。”他冷著聲音。

  莫研立時乖乖坐下。

  “明天和我回開封去。”他復道。

  “二哥哥,不是我不想和你回去,可五哥哥的案子,確實得去姑蘇才能辦的妥。”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是開封府的包大人說的。”

  “他說你就信?!”

  蕭辰可不管包拯有何青天之譽,只覺得會把李栩按上殺人罪名而下獄,那包拯實在也算不上是什麼青天了。自古便是官官相護,可歎這包拯竟也不能免俗。

  “……我……我信。”莫研結結巴巴地,眼看著蕭辰眉頭攏緊,連忙補充道,“因為他和我談過此案,說的有理有據。”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她相信他們,蕭辰寒著臉,心中郁郁。因雙目不便,他本身性格便極為孤僻,加上心中有事,但此時卻不便對莫研盡說,干脆不說話,弄得莫研直看他臉色。

  良久,他才漠然道:“既然你相信他們,那就由得你了。”

  “二哥哥。”莫研小心翼翼道:“那你隨我們一起去姑蘇好不好?”

  蕭辰冷冷哼了一聲,沒回答,簡短道:“我要休息,你出去。”

  “哦。”

  莫研誤以為他答應,輕手輕腳地自外頭替他關好門,心中歡喜離去。而屋內的蕭辰打開包袱,換下行了一日的衣袍,取了干淨的換上,才躺到床上歇了歇。

  夜裡梆子剛過三聲,他便復起身,取了包袱,憑著記憶轉到後院牽了馬匹,自行往開封而去。莫研畢竟涉世未深,聽這些當官的人扯幾句也就信了,小五此事畢竟關系生死,他還是得上京去。

  至於小七,就讓她跟著展昭,當真拿到賬冊,也能防著展昭在其中做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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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7 17:37: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一路進了開封,畢竟是繁華京城,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繁雜瑣碎的聲音,弄得他不堪其撓,問了幾次路,好容易才尋到了開封衙門,正門緊閉,唯有兩名衙役守著。

  看見蕭辰神情冷凝地邁步上台階,原本都拄著刑杖打盹的衙役立時打起精神,目光有些戒備地盯著他。

  “你……”

  上前問話的衙役話未說完,蕭辰已淡淡開口:“鼓在哪裡?”

  “這麼大的鼓在跟前,你看不見啊!”衙役奇怪地嚷嚷道。

  蕭樓面無表情,不慍不怒,聲音死水般安靜:“我是瞎子。”

  “……”

  衙役細瞅了下他的眼睛,頓了一會才訕訕道:“來來來,在這邊。”衙役本想拉著他過去,手剛碰到他衣袖,蕭辰便側身微閃:“是右邊麼?”

  衙役一番好意,沒想到他毫不領情,沒好氣道:“嗯。”

  蕭辰自己往右走了幾步,伸手向前,正好摸到鼓面,再往旁邊一探,摸到鼓槌,當下毫不遲疑,掄槌就擊。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鼓聲震天,街面上的人紛紛攏過來,直引了一堆人圍在衙門口看端詳。

  守門的另一名衙役見他擊鼓,已飛身進去通報,不消一會兒,開封衙役的大門被打開,蕭辰這才停下了鼓槌。

  “你,可是有冤要訴?”出來的人聲音憨厚洪亮,正是馬漢。

  “不錯。”

  “是何冤情?”

  “我師弟李栩被人誣陷,現就關在你開封大牢之中,這便是天大的冤情。”

  馬漢愣了一下:“你是李栩的什麼人?”

  “我是他二師兄。”

  “那有位莫研莫姑娘你可認得?”

  “她是我小師妹。”

  剛走了個莫研,現在又來一個,居然還當街擊鼓鳴冤,這家子還真都不是省油的燈。馬漢心中想著,朝蕭辰無奈道:“你先隨我進來吧。”此時,方才的衙役附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馬漢略有些吃驚地看了看蕭辰雙目,又添了句:“這邊有門檻,你當心啊。”

  他引著蕭辰進了開封府衙,先揮手讓一幫急匆匆趕來本以為要升堂的衙役們散了,然後帶著蕭辰往後面去,路上每處台階他都很好心地停下來提醒蕭辰,一直帶到小側廳讓蕭辰先歇著,他則去通報包拯。

  等了半晌,才又聽見馬漢過來,喚他道:“包大人要見你,你隨我來吧。”

  他隨著馬漢曲折而行,腳下踩的從青石板變成了鵝卵石鋪成的凹凸小路,一進府便聞到的桂花香也漸漸濃郁起來,隱隱還混雜著墨香……

  馬漢腳步停住,恭敬的聲音:“大人,人帶來了。”

  “讓他進來吧。”聲音低沉渾厚,還略帶些許疲憊。

  蕭辰舉步入內,朝著聲音的方向拱手施禮:“草民蕭辰,見過包大人。”

  包拯也打量了下他,方才已聽馬漢說過他雙目失明,眼下見到他,清瘦俊逸,眉宇神態間冷然自若,並無絲毫盲人固有的局促。

  “蕭公子坐。”包拯道,又補上一句,“椅子在你左邊兩步。”

  “多謝。”

  蕭辰也不客套,更不推辭,轉身落座,直截了當道:“此番,草民是為了師弟李栩一事而來。”

  包拯微笑道:“看來,你們師兄妹之間的感情真的很好。”

  “李栩是冤枉的。”蕭辰不接茬,顯然不願把時間浪費在廢話上。

  “這需要拿到證據來證明他的清白。”包拯道:“他身邊有贓物,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眼下的情形對他很不利。”

  這些事情,蕭辰之前便已經聽莫研說過,此時淡淡道:“眼下人就關在開封大牢之中,包大人不妨直說,如何才能放人?我等便是去籌集銀兩,也需要時日。”

  包拯一怔,不由失笑,搖頭歎道:“難道你把老夫當成是圖財之人?……可笑可歎,本府為官行事循的不過是本心二字,只求俯仰間無愧於天地,又豈會為錢財所動。”

  “包大人,你素有青天之譽,難道就看不出李栩是被誣陷的?”蕭辰冷然反問他,“死者死於胸口致命一劍,可我師弟從不用劍,大人又怎能僅憑一堆贓物而定他的罪。”

  包拯暗歎口氣,幸而先見識過莫研,對於蕭辰的態度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此案牽扯甚大,絕非一件簡單的殺人案,你師弟現在在牢裡反而安全,否則他若再被人滅口,豈非更糟。你不必太過擔心。一切等展護衛和莫姑娘自姑蘇回來之後再說,我能答應你的就是,在展護衛回來之前,絕對不會過堂。”

  堂堂開封府尹能對他說出這話,作此保證,饒得是蕭辰,也已信了他七成。他目盲多年,早就學會自聲音中分辨出各人的性格情緒,而包拯的聲音沉穩有力,顯然是個有信之人。

  “多謝。”他沉聲道。

  “不必,本府行事不為其它,更不為你一個‘謝’字。”包拯淡淡笑道,似乎意有所指。

  蕭辰明白是指自己之前所說“籌集銀兩”之言,即道:“之前是草民孟浪失言,還請大人見諒。”

  包拯歎口氣:“無事的話,你就回去等消息吧。……你雙目不便,或者就在府中後廂房住下,等莫姑娘回來如何?”

  蕭辰本欲回絕,轉念一想,如此也好,起碼如果有消息傳來,自己都能知曉,遂點點頭:“多謝大人。”

  他剛起身,便聽門外腳步聲響,一人踏入門來。

  “大人,這位是?”來人聲音清朗低柔,看見蕭辰時低低倒抽了口氣,像是有幾分訝異。

  “這位是莫姑娘的師兄蕭辰,也是為了李栩之案而來。”包拯笑道,高聲喚了馬漢進來:“帶蕭公子去後廂房住下,他雙目不便,你吩咐下,飯菜要送到他房中。”

  馬漢應了,遂引著蕭辰往外走。

  蕭辰邁出門去,才走了幾步,便聽見方才那個聲音道:“蕭辰,他長得、長得……實在是像……”

  然後是包拯的聲音,不甚在意地笑問道:“象誰?先生在何處見過?”

  “對了,當時大人還在廬州,並未曾見過那人。”公孫策略帶悵然地歎了口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公孫策說得那人是爹爹!

  蕭辰猛然停住腳步。走在他旁邊的馬漢心眼實誠,壓根沒聽見書房裡的對話,見蕭辰停步,還以為是沒留神什麼東西絆住了他,低著頭往地上看……

  公孫策見過爹爹!他見過!

  胸中氣血激蕩,再無法忍耐,蕭辰猛然轉身,復朝包拯書房走去,留下一頭霧水的馬漢尚在原地。

  “公孫先生,我有一事想冒昧想詢。”

  見蕭辰去而復返,包拯也有些奇怪,道:“還有何事,蕭公子但說無妨。”

  蕭辰深吸口氣,似乎是怕自己失卻勇氣,問得飛快:“先生方才所說二十年前的那人,所指可是蕭逸?”

  蕭逸!原來是他!

  包拯微微一驚,轉頭望向公孫策。

  公孫策怔了怔,緩緩點頭:“不錯,正是蕭逸。”

  “如此說來,先生是識得他?”

  “不錯,也算是識得吧”

  蕭辰再深吸口氣:“在下冒昧,曾聽聞江湖傳言,蕭逸媚惑朝堂、聲色犬馬、為人放蕩形骸、晝夜荒淫,這些……可都是真的?”說出這些不堪入耳之詞時,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包拯、公孫策閱人無數,又怎麼會聽不出來。

  “公子如此相問?”包拯尚記得公孫策之前所說相貌之事,“不知蕭逸與公子有何淵源?”

  蕭逸當年所判是抄家滅門的罪,此時問話的人又是開封府尹,蕭辰明明知道不應該說實話,卻不知為何,硬是梗著脖子直道:“他,正是家父。”

  此言一出,包拯與公孫策面面相覷,皆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難怪難怪……我一見你就覺得……”公孫策連連歎道,“你相貌與蕭逸甚是相像,雖無十分,卻也有七分,皆是過人之姿。”

  蕭逸以容姿出眾而聞名,又因此而臭名昭著,一時不知該把他的話當成是稱贊還是譏諷,蕭辰默不作聲。

  包拯因不曾見過蕭逸,況且他本就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故而對蕭辰容貌並不在意。此時他眉頭深皺,盯了片刻蕭辰,才問道:“令尊當年是滿門抄斬,你可知道?”

  蕭辰點頭。

  “那你……”

  “包大人可是要拿我去問罪?”蕭辰冷淡道。

  包拯不語,半晌方道:“事情已過去二十年,我不會為難於你。何況,當年令尊的案子,在我看來,本就疑點甚多。”

  此言一出,蕭辰腦子頓時“嗡”了一下!

  “大人是說……家父,有可能是冤枉的?”他不可置信地問道。

  “不!我並未說他是冤枉。”包拯當即否定,他為人嚴謹,自然不可能下此定論。

  “那大人所說的疑點是……” 蕭辰迫切追問道,他對當年之案的詳細情形並不知曉,但既然包拯能說出這等話,那麼就絕不會是無中生有來安慰他的,必定是當真有蹊蹺之處。

  包拯搖頭不語。

  公孫策替他解釋道:“大人的意思是,他覺得此案尚有疑點,是令尊動機尚未查明,遠未到可結案之時。可惜當時京城內民憤滔天,為平息民怒,匆匆結案,將令尊當街處死,不能不說是草率了些。不過此案確是鐵證如山,應是未曾冤枉令尊。”

  “是何證據?”蕭辰又問。

  “是一封令尊通敵賣國的信。”

  “信中……”蕭辰追問。

  包拯輕咳幾聲,以目光示意公孫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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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公孫策會意,暗悔自己說得太多,便朝蕭辰笑道:“事隔多年,我也記不清了。”

  這等敷衍之詞,蕭辰自然聽得出來,但他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加上面前二人與爹爹毫無交情,今日初見,公孫策能對他說這麼多,便已是待他不薄。當下也不願強人所難,想到自己還要在開封府中住些時日,再慢慢想法子打聽不遲,遂起身謝過,告辭離去。

  書房中,獨剩包拯與公孫策二人。

  “大人,學生失言,慚愧。”公孫策自知說得有點多,愧道。

  包拯輕輕拍了拍他,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當年蕭逸何等風骨傲然,你雖然口中不說,但心裡對他甚是推崇。此番見到故人有後,自然心中歡喜。當年那段公案,我也覺得疑點甚多,可惜無力查明,對於蕭逸總覺有幾分歉疚。”

  “大人也覺得當年蕭逸是被人誣陷的?”

  包拯眉頭深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對了,這孩子雙目不便,但看得出性格甚是倔強,我不想他陷在前塵往事之中,故而不願你再說下去。”

  公孫策點點頭:“學生明白。”

  “下次他再問起,你便與他說些關於他父親的閒暇之事,案子的事就莫再提了。”

  “學生明白。”

  包拯未再說話,望著窗外喟然長歎。

  桂香淺淺,與屋內的茶香和在一起,寧靜而溫和。

  窗戶半敞著,蕭辰倚靠在床上,看似在休息,實則是在細細回憶著包拯、公孫策說得每一句話……

  他本以為提起蕭逸之名,包拯與公孫策語氣間定會難掩鄙夷嫌惡之意,他也早就做好了承受這種嫌惡的准備。他只是想,在這些見過爹爹的人身上,能夠多知道一點關於爹爹的事情,無論好壞,都要比那些捕風捉影的江湖傳言強。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敏感如他,卻並未聽出任何輕蔑的語氣,反而是聽到了他們言語間沉重的惋惜遺憾之意。

  也許,爹爹也許並沒有那麼壞?

  能讓包拯和公孫策感到遺憾的的人,除了容貌之外,應該還有別的出眾之處吧?

  公孫策說過,當年並未查明爹爹的動機,那麼這個動機究竟會是什麼?

  那封信、那封信……他須得知道那封信中到底寫了什麼才行。

  仿佛在一團混沌中看見了微弱的燭光,蕭辰慢慢整理著自己的思路,然後合目睡去。

  接下來幾日,倒也過得平靜,他還到牢中探過小五李栩,得知小五一切尚好。而幾次碰見公孫策,閒聊過幾日,公孫策的口卻緊了許多,關於當年案子只字不提,只扯些閒事來聊,或者岔開話題,問他雙目為何失明,可有用藥等等。

  便是如此,蕭辰還是敏銳地從中得知了一些有用的事情。例如,他知道了當年爹爹的副將叫司馬揚;爹爹還有一名自小跟著他的書童等等小事。

  這日,他自公孫策口中得知,朝廷三司使張大人催了好幾次,讓包大人快將李栩過堂,都被包大人硬是找借口回絕。這張大人竟然又找了皇上,讓皇上來催促包大人,弄得包大人極為難辦。

  而展昭與莫研久久未回,包拯十分擔心他們能否順利拿到證據。

  小師妹的安危,蕭辰亦是放心不下,想了想,還是決定南下去尋他們。因料想包拯會因他目盲而阻攔,遂他並未告之包拯,而是自行離去。

  也合該他運氣好,行到揚州之時,他在一家客棧打尖,正吃著,突然有一人撲過來,親親熱熱地扯他的袖子,差點連他挾的菜都飛了出去。

  “二哥哥!”聲音脆生生的,透著甜意。

  是莫研,蕭辰唇角微微上揚,這丫頭沒事就好。

  “你不是去京城了麼?怎麼又會在這裡?”莫研奇道。

  蕭辰卻不答,反問她道:“你沒和展昭在一起?”跟著莫研身後過來的人腳步聲滯重,顯然不是習武之人,他略加一聽就能聽出來。

  “嗯,他有事先走。”莫研拉過寧晉和白盈玉,“這是六斤,那是阿碧,眼下我和他們一起上京……這是我二師兄蕭辰。”

  她所說的六斤、阿碧,是寧晉和白盈玉為了方便在路上起的別名。

  在她身旁那位穿著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卻仍掩不住一身貴氣的便是寧晉,他身份為寧王,仁宗之弟;而那位纖弱清麗的少女白盈玉,就是在京城被殺的姑蘇織造白寶震之女,她此番上京便是為了此案而來。

  蕭辰自然不管他們是什麼人,冷冷朝莫研道:“你又和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了?”

  “亂七八糟”——正欲上前見禮的白盈玉僵立在當地,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白寶震出事之前,她一直是個大家閨秀,深居簡出,何嘗聽過人這樣出言不遜。

  莫研是見慣蕭辰這般模樣的,陪笑道:“他們不是亂七八糟的人……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待會我再和你說。”

  蕭辰冷了張臉,不說話了。

  莫研沖寧晉和白盈玉招招手,示意他們在桌邊坐下來。白盈玉倒也罷了,寧晉頗為不情願,猶豫了半晌,方才側身坐下。

  “你的手怎麼了?”

  莫研托著手慢慢坐下,蕭辰雖然看不見,但覺出不對。

  “脫臼了。”她無奈道。

  脫臼了居然也不吭聲,蕭辰本已冷若冰霜的臉又凍了一層,起身到莫研身邊,扶上她的傷臂,用手托了一下,骨頭已經復位。

  “痛就叫。”他淡淡道。

  “……不算很痛。”莫研齜牙咧嘴地忍著疼,隨口道:“可惜展昭不在,上次他替阿碧接腳踝,一點都不痛。”

  蕭辰打斷她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姑娘家豈是隨便讓人碰得……”

  他的話聽得旁邊的白盈玉臉色微微發白,微垂下頭。

  “……你出來這些日子,越發被人帶壞了。”蕭辰寒著臉,握著莫研的胳膊輕輕轉動幾下,看無礙了,才復坐下。

  寧晉二人見莫研就這麼乖乖地聽著,非但沒有回嘴,便是連半分解釋的意圖都沒有,心下不由奇怪,卻不知莫研自小就被蕭辰訓斥慣了,從來不敢回嘴。

  “二哥哥,你同我們一起上京去,好不好?”莫研活動幾下胳膊,朝蕭辰笑道。

  蕭辰本就是欲下姑蘇找她,不想卻在此處碰見,暗自慶幸沒有錯過,此時聽莫研如此說,心中早已應允,口中只道:“你同我上京去。”言下之意,他不願與寧晉白盈玉二人同行。

  “那他們怎麼辦?”莫研怔了怔。

  蕭辰淡道:“難道他們沒長腳麼?”

  莫研為難地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磚,遲疑道:“不成,二哥哥。我答應了展大人要護著他們平安到開封府。”

  聞言,蕭辰臉色又寒了幾分,語氣帶上了惱意:“怎麼,你領了塊破牌子,倒和展昭成了一家人,不把我當回事了?”

  “不是不是……”莫研忙道,“這都是為了五哥哥的事。”隨即她附到他耳邊,輕聲告訴他緣由,蕭辰才臉色尚緩,但仍道:“如此同行便是,只是既然我在,就不必再找官府。與官府的人在一起,反而顯眼,容易招來殺手。”

  不愧是師兄妹,一窩子出來的,都這麼自大,寧晉暗自搖頭,隨即道:“我以為還是請官府相助更為妥當。”

  即便方才莫研已經在耳邊告知寧晉寧王的身份,蕭辰的口吻仍舊沒有絲毫變化,冷漠如斯:“閣下既然認為蕭某無能,還請自便。”

  寧晉差點被這話蹌一大跟頭,正欲發火,抬頭卻看見莫研沖他猛搖頭,目中難得有陪笑之意,示意他莫與蕭辰較真,他只好暫按下怒氣。

  “我二哥哥的功夫好得很,一點都不比你家吳大奶媽差。”莫研打圓場,“有他在,我們……”

  蕭辰冷冷打斷她:“我功夫好不好,與他們何干。你又多什麼嘴,難道我還求著他們不成?”

  “都是為了五哥哥的事情,二哥哥,你就將就一回,好不好?”

  蕭辰與她多時未見,甚是牽掛,此刻又聽她好言相求,心中一軟,方不再說什麼。寧晉雖心中不愉,但總算沒有當蕭辰的面發作。眾人要了飯菜,草草用過,又添上茶水,正用著,莫研借口去給馬匹加草料,朝寧晉使個眼色,遂溜出門去。

  待到馬廄旁,不多時,寧晉慢條斯理地踱過來,沒好氣地瞪著她:“你師兄好大脾氣,比我架子還大。”

  莫研笑嘻嘻:“揚州知府眼下又不在,若是要三四天才轉回,豈不是耽誤事嘛。眼下能碰上我二哥哥,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我就是想提醒你,這路上可千萬莫和我二哥哥起爭執,他可不像我這般好性子。”

  你也算好性子,寧晉暗自搖頭。

  “我二哥哥的功夫真的很好,”莫研在心中比較,猶豫道,“我估計應該和展昭差不離,有他一同上京,就不需要再找官差了。”

  “你師兄有那麼好身手?”

  “那當然,你別瞧他目盲,可一點都不……”

  寧晉聞言,吃了一驚:“目盲!”自己與他面對面吃了頓飯,怎麼沒發覺蕭辰居然雙目已盲。

  此時的桌旁只剩下蕭辰和白盈玉兩人。

  由於之前聽了蕭辰所講的話,與他獨處白盈玉只覺得尷尬萬分,一小口一小口輕抿茶水,偶爾偷眼看一下蕭辰,見他靜靜而坐,不僅面前茶水紋絲未動,連眼珠都不轉,如同冰塑石雕一般。

  也不知莫研和寧晉去了何處,半晌也不見他們轉回,想到要和這個人一路同行,她此刻就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蕭辰突然皺了皺眉,開腔道:“你去把小七叫回來。”

  “嗯?”她愣了愣,“我?”

  似乎對她的呆滯十分厭惡,蕭辰連話都懶得再說,只微不可見地點下頭。

  她疑惑問道:“哦,那……她在哪裡?”

  蕭辰眉頭皺起來,已經是明顯地不耐煩:“你沒聽見她說要去加草料嗎?”

  他的語氣刻薄非常,白盈玉畢竟是大戶人家小姐,如何受得了這等無名閒氣,微惱道:“既然你知道,何不自己去找?”

  短暫的靜默……

  “因為我是個瞎子。”蕭辰淡淡道,臉緩緩轉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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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同病相憐

  白盈玉呆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他的雙目,眼珠漆黑如墨,與常人無異,只是少了幾分靈動與光華。

  他怎麼會是瞎子!也難怪他會脾氣不好。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艱難啟唇,欲向他賠禮,忽見莫研和寧晉已回來坐下。

  渾然不知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莫研笑瞇瞇地朝蕭辰道:“二哥哥,我來趕車,你在馬車裡頭歇歇好不好?”

  “你會趕車麼?”

  “當然會,你可記得:在家的時候,我還替鎮上的劉叔趕了幾日馬車送酒。”

  似乎想回那時情形,蕭辰總算露出了點笑意:“自然記得。”

  看著他的臉寒冰消融,白盈玉有些發怔,賠禮的話不知怎得就說不出口,只微垂了頭聽他們說話。

  “二哥哥,出門左五。”莫研取了自己的包袱,又替他拿了行裝,告知蕭辰馬車所在,遂出門先將東西放上車。

  蕭辰起身,白盈玉趕忙也站起身來,以為他會需要有人來扶著走路,立在當地猶豫著是否上前,愣神之間,蕭辰已越過她身側,獨自走出客棧,左轉五步,正停在馬車旁邊。

  “這個家伙哪裡像個瞎子?”

  忽聽見身邊寧晉搖頭歎道,她慌忙收回視線,怕他看出自己的異狀,微垂了頭,忙取了包袱出門去。

  寧晉慢吞吞跟上。

  當掀開車簾,發覺馬車正往城外駛去的時候,白盈玉才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我們不是要等揚州知府回來麼?怎麼……”

  蕭辰聽見也當沒聽見,壓根就不理會她。寧晉斜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有這位蕭大俠在,功夫了得,想必是前路無憂。”

  蕭辰向來敏感,雖目不能視,仍聽出寧晉話中酸意,冷淡道:“江湖難測,蕭某可不敢打包票,兩位不妨權衡思量,此刻下馬車也不遲。”

  “你讓我下馬車!?”

  寧晉嗓門提高,這輛馬車可是自己使的銀子買下來的,若是有人要下去,也不應該是他。

  莫研的聲音適時出現:“六斤,你出來駕車,我覺得自己的胳膊還得多歇歇才好。”說話間,她已勒住韁繩,探入馬車中,連拉帶拽地把寧晉扯出去,不讓他再有說話的機會。

  待寧晉回過神來,韁繩已經塞入他手中,莫研低低在他耳邊惱道:“我不是叫你莫惹我師兄嗎?”

  “到底是誰惹誰!”寧晉一肚子氣,“你沒聽見他……”

  “算了,算了,”莫研拍拍他肩膀,把他後半截話拍掉,息事寧人,“總之這一路上你莫再和他說話,大概就能相安無事了。”說罷,不等寧晉囉嗦,她便鑽入車中。

  寧晉氣得猛拽韁繩,瘦馬被他扯得一驚,揚起前蹄,嘶嘶長鳴,隨即往前竄去,倒比方才跑得快多了。

  馬車內自然顛得厲害,連莫研都不得不一手扶著車窗,方能穩住身體;白盈玉更是被顛得東倒西歪,幾次都差點撞到蕭辰,幸而都被莫研拉住。

  隨著馬車行進,蕭辰的眉頭愈皺愈緊,忍了良久,終於沉聲道:“可否挪開尊足?”

  莫研一怔,往底下瞧去……

  “啊!”白盈玉輕呼出聲,慌忙挪開自己的右腳,見蕭辰的黑色靴面上已然髒污不堪,忙疊聲陪禮。

  “不如到了下個鎮子,重新買一雙?”她細聲問道。

  她說話帶著姑蘇口音,軟軟儂儂的,糯米般粘軟。蕭辰只覺厭煩,顰眉冷哼:“不必費心。”

  面對如此難以相處的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白盈玉停口,求助地看向莫研。

  此時的莫研正饒有興趣地盯著蕭辰的靴子,絲毫沒留意他們倆說了些什麼,自然也沒看見白盈玉的一臉尷尬。

  “二哥哥,這靴子是在京城買的吧?我瞧見開封府裡馬漢就穿著這麼個靴子。”她笑道,“可惜他腳底功夫不好,靴底跟處磨得起毛,不像二哥哥你的,還是平平整整。”

  蕭辰淡淡一笑。習武之人,提氣而行,腳下忌滯拖,越是功夫好的人靴跟處越難有磨損。

  “展大人若不是受傷,他的靴跟也是平平整整的,我之前還以為那御貓二字就是個虛名號,沒想到他的輕功著實不錯,那晚去寒山寺,若不是他拉著我,我還真是追不上。”

  蕭辰聽到此處,面色一沉。白盈玉瞧在眼底,心中暗想:這人好象對官府中人很是不以為然,也不知是怎麼個緣故?

  “也不知道你和展大人的輕功哪個好?”莫研一徑嘰嘰喳喳,興致盎然地笑嘻嘻道,“回頭到了京裡,找個由頭,你們比試比試才好。”她原是小孩心性,說起武功,自然只想到高下之別,至於此二人願不願比試,分出了高下各自心中又當如何,她卻是半分都未思及。

  蕭辰淡淡道:“他功夫好不好,與我們有何相干。這些官府中人,還是遠些的好。五師弟的事情了結後,你就同我回去。”

  “哦。”

  莫研隨口應了,壓根沒往心裡去。

  蕭辰聽她答得飛快,便知道她沒當回事,原想再說她幾句,卻未說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自相遇以來,展昭在師妹口中被提及多次,想來這短短數十日,兩人應是經歷了不少事情。

  “……你方才說展昭受了傷?”他問道。

  “嗯。”莫研點點頭,想到一路行來所遇到的事情,索性挨著蕭辰坐下,方才在店中多有不便,不能詳詳細細地將經過告訴師兄,此時正好向他慢慢道來。

  “如此說來,賬冊已經拿到?”蕭辰問道。

  “嗯。”

  莫研點點頭,緊接著長舒口氣:“真是危險,幸好我會水,不然白小姐和展大人就都活不成了。”

  想到此層,白盈玉無不擔憂道:“展大人腿傷未愈,也不知是否安好?”

  “應該不要緊吧……”莫研回答的語氣也有些不確定。

  “他南俠的名號想來不會是浪得虛名,一點腿傷又有什麼要緊的。”聽莫研講述了這一路的事情,看得出展昭對莫研甚是照顧,也並未為難她,蕭辰亦難得地說了句中聽的話。

  莫研聞言,嘻嘻一笑:“二哥哥說得對,肯定是不要緊的。”她頓了頓,似乎想起一事,轉向白盈玉:“關於上堂作證之事,你可曾想好了?”

  白盈玉緩緩抬眼看了莫研一眼,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在你們心裡面,我爹爹勾結朝廷重臣,貪污鉅額銀兩,又……又殘害百姓,你們定然將他看成十惡不赦之人。”

  莫研心中倒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不吭氣。

  “可他在我心中,卻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他待我,待我娘,甚至我幾個姨娘,都是極好極好的。我還記得,我娘身患重病時,他只要沒有公務,日日都陪著,親自給我娘喂湯喂藥。”

  莫研中肯地點頭:“老實說,你爹能做到這樣也不算是太壞。”

  “後來我娘雖然死了,可祠堂裡供著我娘的牌位,我爹爹有時還會偷偷地去牌位前同我娘說話……”白盈玉低低道,“要是我娘還在世,說不定能勸勸他。”

  聽她說了這麼多,盡是想著白寶震的好處,看來要上堂做供,她心中極是不願。莫研雖然同情也理解她,可心中卻不免著急。

  蕭辰聽她說著,腦中想得到的卻是自己的身世:爹爹蕭逸雖然被判通敵叛國,為世人所不齒,可他若還在世,待自己也應該會是極好極好的吧。

  “我知道你爹爹待你好,可是他還是做了許多壞事……”莫研笨口拙舌地試圖說服白盈玉。

  “小七!”

  她話未說完,便被蕭辰喝住:“你要她上堂去指證自己的爹爹,未免過分了些,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冷口冷心的?”

  此言一出,不僅莫研愣住,連白盈玉也愣住了。蕭辰不出言譏諷她便覺得算是寬容了,怎麼也不會想到蕭辰竟然會替自己說話。

  “二哥哥,我……我也是為了……”莫研被蕭辰罵得有點傻。

  蕭辰打斷她:“我且問你,若然今日是有人逼你上堂說師父的不是,你可願意?”

  “那當然不行了。”莫研立時頭搖的地象撥浪鼓。

  “師父之於你,便如同她爹爹之於她一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小就教你的道理這麼快就忘了!”說罷,還伸手在莫研頭上彈了一記。

  莫研悶哼,自不敢叫喚。

  白盈玉心中感動莫名,一路行來,身邊的人如莫研展昭寧晉,他們雖都是好人,說的話也在情在理,可卻無一人是能真正設身處地想過她的感受。而唯一一個站在她的處境說話的人,竟是蕭辰。

  “多謝你。”她輕輕道,因為他的看不見,倒使她有了直視他雙目的勇氣。

  聽見她道謝,蕭辰只是淡淡道:“不必,我並非為你說話,只不過理當如此而已。……小七,你入了公門才幾日,怎得就學了他們那套鐵面無私的嘴臉。”他轉過頭,接著重責莫研。

  莫研縮著腦袋,小聲道:“我是想,如果她能指認出京城裡與她爹爹有聯系的人,那對五哥哥也是一件好事啊。”

  “此事須得讓白姑娘自行決定,你莫再勸她。”

  “哦。”

  他說話的時候,眉頭微微皺著,雙目黑得望不見底,白盈玉看著他,心中甚是感激,感謝的話卻也不願再說。

  他的心中也是關心著尚在牢中的師弟吧?可他卻未冷嘲熱諷,或是出言逼迫於她。她想,也許那副冰雕石鑄的外表之下,實則是個謙謙君子。

  如此行了五、六日,這日到日昳時分,已到了張家店,距離開封已經不遠。雖然有寧晉在,可以叩開城門,但因怕夜裡趕路平白地再生出意外來,眾人遂決定在張家店先住上一晚,等明日一早再進城不遲。

  張家店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鎮,全鎮上也只有一家客棧,蕭辰等人別無選擇,只得進了客棧,隨意點了幾個菜。

  蕭辰在家便甚是講究,此番出門在外,雖然已經事事將就,比在家時好了許多,但還是催促著莫研將店小二擺放好的碗筷拿去再洗一遍。

  “順便連我這份也洗了吧。”寧晉把自己面前的碗筷朝莫研方向一推,笑道。

  莫研撇撇嘴,倒也沒說什麼。

  白盈玉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店小二聽見她一口吳儂軟語甚是溫柔,轉身奇道:“姑娘可是從姑蘇來的?”

  莫研還未來得及阻止她,白盈玉不疑有它,已點了點頭道:“是啊。”

  “這可就巧了,有人在此地等了姑娘兩日呢,說是姑娘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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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暗夜同行

  “我親戚?”白盈玉不解。

  “姑娘等著啊,我把人給你叫來。”店小二說罷便往樓上去。

  白盈玉莫名其妙地轉頭望向莫研,莫研皺眉道:“難道是展昭已到了開封府,然後特地派人來此地接我們?”

  寧晉道:“還是防著些好。”

  眾人心中都是疑慮重重,正在這時,果然有三人自樓上下來,看見白盈玉等人,朗聲笑道:“包大人都問了好幾次,總算把你們等來了!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你們是開封府派來的?”白盈玉終是涉世未深,聽他們如此說,便喜道。

  寧晉上前一步,打量了下三人,故意裝著聽不懂:“我們不過是過路的商客,又沒有犯什麼法,開封府找我們做什麼?”

  “在我們面前,幾位就不必再裝了。這案子包大人壓了那麼多日,已經有些壓不住,就怕你們在路上出什麼意外,幾位還是快快隨我們進京吧。”

  白盈玉遲疑地看向莫研,莫研不動彈,狐疑地打量著面前三人。

  “既然是包大人派人來接我們,那自然再好不過。”蕭辰起身,淡淡道,“有人護送,終歸還安全些。”他看來人已然識破他們身份,瞞自然是瞞不下去,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兩位是哪位大人手下,王朝王兄或者趙虎趙兄?”

  “王朝王捕頭手下。”兩人答道。

  蕭辰便讓莫研拿包袱,邊點頭邊不在意道:“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對了,上月王兄臉上起疹子,可好些了?”他閒閒而說,神態非常放松,仿佛不過是閒話家常一樣。

  “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我還給他自姑蘇帶了些抹臉的藥膏,看來是派不上用場了。”他轉向莫研,“馬車還在後院栓著呢,晚上也不住了,你和阿碧把包袱搬上車,再把馬車牽到前面來。”

  莫研垂頭應了,也看不見她表情,不小心包袱掉下一個,她又喚白盈玉:“你替我拿著吧,這包袱沉。”

  “哦。”白盈玉拾起包袱,跟著莫研往後走。

  那三人看她二人施施然就這麼走過去,急道:“慢著,你們不能走!”

  這一叫不打緊,一叫之下,莫研索性包袱也不要了,拉起白盈玉就跑。而蕭辰則拿起手邊的筷子,朝那三人出聲的方向疾射出去,同時抽出懷中竹笛,推開寧晉:“快走!”

  趁那三人被蕭辰攔住,寧晉追著莫研她們到了後院。

  “怎麼回事?”白盈玉尚未明白過來。

  “前面那兩個人根本不是開封府派來的。”

  “你怎麼知道?”

  “我本來就有些疑心,二哥哥方才又試過他們,問什麼王朝臉上疹子好了沒有,他們便說好多了,可我在開封時見過他,他臉上根本就沒起過疹子……”莫研手腳麻利地套好車,“你們快走!我去幫二哥哥。”

  寧晉有話欲說,剛想喚住她,她卻已經又沖了回去。

  前堂處,蕭辰與二人纏斗不休。只是那三人皆是高手,出手又甚是狠辣。而蕭辰功夫雖不弱,可常年居於山中,平素只是與師兄弟切磋,臨敵經驗尚淺。此時他同時對付三人,牢牢攔住通往後院的去路,空間狹小,不免有些吃力,時候一長怕是要落於下風。

  “二哥哥,我來幫你!”

  莫研出現在他身後,抽出腰間銀劍,飛花一般接連刺出二十多劍,銀芒暴綻,將那幾人又逼回了大堂之中。

  那幾人心中著急著走掉的白盈玉,不欲與他們糾纏,可一時又脫不開身,相互間交換了眼神,連下厲害殺招。

  簫辰自保並不難,卻還掛心著莫研,騰出手助她,便讓他們循了空隙,有一人瞅准機會,避開簫辰,抽身往後院飛掠而去。

  不過片刻,他已又回來,怒道:“跑了!快追!”

  就在此時,客棧外馬蹄聲響,正是寧晉駕著馬車經過……倒不是他故意駕著馬車來顯擺,而是這個小鎮實在太小,小得只有一條路,他駕著馬車從後院出去,結果還得繞到前面來。

  莫研瞥見馬車,急得要命,車上寧晉和白盈玉都不會功夫,被一個殺手追上就得出事。趁著簫辰牽制住那幾人,她飛身掠上馬車,搶過寧晉手上的韁繩,用力打馬臀,馬匹吃疼,嘶地一聲發足往前狂奔。

  客棧裡,簫辰所處位置在內,不便守住客棧門口,有兩名殺手脫身而出,追著馬車去了,而僅僅留下一人與簫辰纏斗。

  僅余一人,又豈會是簫辰的對手。

  加上簫辰打了一陣子,愈加順手不說,對周圍物件也都有了印象,不會在出手之際撞到桌椅。

  於是,不過短短二十多招式,殺手即被簫辰竹笛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簫辰正待出門,追著馬車的方向而去,卻聽見後面一聲怯生生的聲音:“蕭大俠,我在這裡。”

  腳步驟然停住,他回首朝向聲音的方向:“你不在馬車上?”

  “嗯,”白盈玉快步走過來,“寧王殿下將我藏在草料堆裡,說他駕著馬車去引開那些殺手。”

  蕭辰已然明白,這確是個好主意。

  “後院可還有馬?”他問。

  “有。”

  “走。”

  他牽了後院的馬匹,自己上馬後,再將白盈玉也拉上馬。馬兒長嘯一聲,沖出鎮子,朝開封奔去,走的正是與莫研馬車相反的方向。

  “莫姑娘他們怎麼辦?殺手追著他們去了!”白盈玉急問道。

  “他們要殺的人是你,看見你不在馬車上,自然不會有興趣在他們身上耽擱功夫。”這點蕭辰從剛才的打斗中便可感覺出出,故而並不太擔心。

  一路行來,不知不覺間已將莫研視為了極好的伙伴,她實在不願因為自己而害莫研出事。聽他如此說,白盈玉悄然松了口氣,這才感覺到……馬背顛簸,幾乎每一下,她的後背都要碰到身後那個人的胸膛,與一個男人如此親近,對她而言還是平生頭一遭。而蕭辰的手因要握韁繩,故而不得不從她腰際上圈著,便如同抱著她一般,雖說是情況特殊,可她還是覺得極不自在。

  自馬蹄離開石板路起,蕭辰便無法分辨方向,他把韁繩交到了白盈玉的手裡:“我看不見路,你來!”

  “可是……我從來沒有騎過馬。”她戰戰兢兢地握著韁繩,卻不知道該怎麼用。

  “往左拐就扯左邊,往右拐就扯右邊。”

  此時的馬還在快速奔跑當中,她試了一下,力氣太小,馬兒根本沒反應;遂用力扯了下,卻又用力過猛,馬匹停下腳步,幾乎立了起來,差點把他們兩人都摔下去。

  “你……”

  蕭辰氣得說不出話來,把她的手打掉,自己復握回韁繩:“行了行了,我自己來,到要轉彎的地方,你說一聲。”

  “哦。”白盈玉小聲道,隨即盯著路道,“往左一點……一點點就行……”

  真是個麻煩,蕭辰微顰起眉,胯下馬兒蹄足翻飛,一路馳入夜色之中。

  到了開封時,城門自然是已經關了。

  白盈玉想問怎麼辦,看了看蕭辰的臉色,硬是沒敢問出口。

  “城牆有多高?”蕭辰問。

  白盈玉仰頭望去,猶豫道:“挺高的,應該有三丈多吧……”

  “我帶著你上不去……這樣,我先上去,然後再找條繩子把你拉上去。”蕭辰當機立斷道。

  他先沿著城牆尋了處僻靜地方,雜草叢生,時不時還傳來各種蟲子的叫聲。

  “你在下面,蹲著等,別亂動,別出聲。”他簡單囑咐道。

  “嗯。”饒得白盈玉心裡害怕,可還是點點頭。
 
 蕭辰騰空躍起,足尖踢向城牆,借力向上騰挪,幾下輕點,她便已看見他消失在城牆頂端……

  頭頂處,層層疊疊的雲,把月亮遮來掩去,偶爾透出來的光也是黯淡之極,而星子則是完全看不見。夜風一陣又一陣,打著旋地從身遭卷過,雖還是秋日,卻是透骨的寒。

  縮縮雙肩,她盡可能地蜷著身子蹲著,聽著不知名的蟲子在近處的草叢中吟叫。

  草叢裡也許有蛇,她後知後覺地想到,如此一想,就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而殺手說不定此時就在到處找她,所以她不能動,咬咬嘴唇,望著厚厚的冰冷的城牆,突然就很想哭。

  爹爹的遺體就在這座城牆的後面。

  害死爹爹的人,也在這種城牆的後面。

  而她卻被夾在這裡,不能進去,也不能離開。

  蕭辰,蕭辰……他怎麼還不來?

  他雙目失明,到哪裡去找那麼長的繩子?

  若是他找錯了城牆的位置怎麼辦?

  她胡思亂想著,只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似乎足足過了有一年那麼久,頭頂才傳來一聲輕響——由布匹結成的長布條朝她垂下來。

  “抓緊!”上面傳來蕭辰的聲音,對於此時的她來說,無疑是這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他來了!

  顧不得驚喜,她雙手緊緊抓住布條,隨即便覺得身子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直往上飛去,待落下來,蕭辰正好接住她。

  “沒事吧?”

  蕭辰不自然地問了句,老實說,把她一個人丟在下面還真是有些冒險,若是遇上殺手可就麻煩了。只不過眼下不知小七他們狀況如何,當務之急還是得先趕到開封府才行。

  白盈玉搖了搖頭,突然明白他看不見,連忙結結巴巴道:“沒……沒事。”

  蕭辰略點下頭:“走吧,去開封府。”

  到了開封府,知道莫研與寧晉都還未回來,蕭辰與展昭當即率人立刻出城尋找,白盈玉則被妥善安排到廂房休息。

  因為還擔心著莫研和寧晉,白盈玉梳洗過後,又略吃了幾口送來的湯面,雖已是深夜,卻怎麼也無法安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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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荒野孤墳

  一直等到了天快亮,展昭等人都回來了,她才得知莫研為了讓殺手以為她也在車上,竟然將馬車駕到河邊,躍入水中……莫研回來時是昏迷的,肩部受了重傷,聽說幸好展大人早一步找到她,否則她的胳膊就廢了。

  知道自己百無一用,白盈玉也不想給旁人添亂,默默地回了自己房中,暗自下了個決定。

  半月之後,江南貪沒案終於審理結束,一切塵埃落定。

  因為有了賬冊,加上白盈玉的供詞,江南大大小小以白寶震為首的九名官員皆被革職抄家,京內不少官員在此案中紛紛落馬,便是三司使張堯佐也被仁宗降職。

  而白盈玉自己,按律法規定,她是犯官之女,原充作官妓,但念她肯當堂作供,方才罪減一等,從輕發落,改為發配邊塞。

  在她發配邊塞之前,包拯法外開恩,允許她葬父之後再上路。

  這日,京城郊外野地,風過,火舌吞吐,紙錢灰燼漫天飛舞。

  白盈玉跪在墓前,麻衣素裹,襯得臉色愈發蒼白,便是這襲孝服,也是莫研一早送去牢中給她換上。

  她不言不語,眼中無淚,靜靜地燒著紙錢,在墓前跪了許久。展昭莫研等人立在她身後,靜默無語,雖然同情她孤苦無依,卻全因白寶震作孽,也不知該如何勸解。

  紙錢燒畢,她方盈盈起身,朝展昭等人躬身,莫研忙上前扶住她。

  “我還有些話想和我爹爹說。”她低低道。

  眾人明白,大概她不願他們聽到她的言語,皆知趣轉身退開。

  莫研撫撫她的後背,笨拙勸道:“你莫太傷心了。”

  白盈玉點點頭,朝她勉強笑笑,一直看到她轉身離開,目光淒楚而決絕:婚事被退,爹爹慘死,親朋避恐不及,無依無靠地流落他鄉。她本就是個無用之人,而今供詞已呈上,爹爹也已入土為安,在世上亦再無牽絆,還不如追隨爹爹於九泉之下,也落個干淨。

  緩緩轉過身子,她猛然發足一頭朝墓碑撞去——

  這一突變,是眾人萬萬沒料到的。

  展昭等人已經走遠,回身搶來已然來不及,莫研雖然離得近,無奈身法太慢,僅僅拉到一小方衣角。眼見白盈玉即將撞上墓碑,千鈞一發之時,忽有一人搶至她身前,生生將她攔下,正是蕭辰。

  蕭辰本是與莫研同行,他雙目不便,耳力便比常人靈敏,聽到腳步聲不對,不必回頭,人便已飛掠而出,險險救下白盈玉。

  “你沒事吧?”見她身子軟軟癱下,莫研沖上前,焦急道,“干嗎要尋死,就算要死,你也應該去投水,怎麼會想到去撞石頭呢?”

  聞言,展昭暗歎口氣,隱約也有去撞石頭的沖動,連忙將莫研拉開,免得她再胡說八道下去,畢竟旁邊尚有王朝馬漢在場。

  莫研又看到蕭辰按著腰,奇道:“二哥哥,你怎麼了?”

  方才被白盈玉一撞,蕭辰的後腰正頂到石碑邊緣,一陣酸麻痛楚,他觸手摸去,溫熱膩滑。

  莫研探頭望去:“啊!流血了。”

  白盈玉聞言,抬頭見蕭辰手上血跡赫然,頓時大為歉疚,慌忙道:“你……你傷得要緊麼?都是我的錯,我……”

  “知道錯就好。”蕭辰仍舊冷冷淡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自殘其身,不孝之至。”

  說罷,他便自顧自地走了。生怕師兄走路不便,李栩趕忙追上。

  一只寒鴉立在高枝,零零落落地叫了幾聲,白盈玉坐在原地,望著漸漸模糊的青衫背影,恍在夢中。

  “二哥哥!”

  蕭辰剛回房中換下沾染了血跡的衣袍,便聽見莫研在房門外鬼頭鬼腦地叫他,光是聽著她聲音中的諂媚,便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

  他取過干淨衣袍披上,不耐煩道:“進來吧。”

  聽見他答應,莫研笑瞇瞇地推門進來,看見床上換下的衣袍,忙道:“髒了是不是,我拿去洗。”

  “你傷才好,別來添亂,”蕭辰自己把衣袍拿過去,先放在了一旁,“有事說事!”

  “哦……二哥哥,你覺不覺得白小姐很可憐。”莫研試探問道。

  他淡淡道:“比她更可憐的人,這世上還有很多。”

  “可她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是不是?”莫研指得是白盈玉自願上堂做供一事。

  這點蕭辰倒沒有否認,點頭道:“她能有此舉,確實不易。”

  “就是嘛,結果她自己還落得被發配邊塞的下場,實在是可憐,你說是不是?”莫研循循善誘。

  蕭辰沒什麼耐心:“別繞彎子了,說正題。”

  “我要救她!”莫研只好直截了當。

  “你連法子都想好了吧?”

  “是啊是啊,還是二哥哥你最聰明。”莫研歡喜道,湊到他耳邊,“我都打聽好了,發配的路線要經過汾水、洛水,而且聽說以前便有性子烈的犯人投了水,水流湍急,屍首找都找不到……”

  這下,蕭辰明白為何在白寶震墓前,莫研怎麼會說出“干嗎要尋死,就算要死,你也應該去投水,怎麼會想到去撞石頭呢?”這話來。當時他聽著就奇怪,現在才明白原來這丫頭早就想好替白盈玉脫身的法子。

  莫研猶在興致勃勃說著:“……她往水裡一跳,到時候只要我從水底把她撈上來……”

  “等一下,”蕭辰微微挑眉,“以前有犯人投過水這事是誰告訴你的?”

  “是寧王殿下,當時展大人也在場,他也承認確是有過這種事。”

  “平白無故的,他們說這個做什麼?”

  “說起押解路線的時候,順口提到的。怎麼,二哥哥,你怕他們懷疑?不會的,放心吧,加上白小姐今天這麼一撞,那麼多人都看見了,到時她投水的消息傳來,不會有人疑心的。”

  蕭辰自然沒有莫研如此天真,但知道這消息竟然是寧晉和展昭故意透露給莫研,想來他們也是有心想幫白盈玉,只是礙於法理,故而假手莫研罷了。

  “二哥哥,你覺得如何?”莫研問道。

  “如此也好,我原想劫囚,但她日後難免受通輯,還得躲躲藏藏過日,倒不如假死一場,來得干淨利落。”蕭辰點頭贊同。

  莫研驚喜道:“二哥哥,這麼說,你原本也是打算救她的?”

  “一來,這大宋律法實在有不通之處,她爹爹之罪,與她有何相干;二來,她於我們山上有恩。於情於理,都不應袖手旁觀。”

  “就是。”莫研笑嘻嘻地附和,“還是二哥哥你明白,我看你要是當官,准比包大人還強。”

  蕭辰冷哼:“胡說!什麼官不官的,我何時稀罕過。”

  莫研忙閉了嘴,轉念又想到一事:“明日白小姐就要被押解往邊塞了,我們也准備准備,跟在她後面一起走吧。”

  “急什麼,再緩個兩、三日不遲。”

  “可是……”

  她話未說完,就被蕭辰敲了下腦袋,“你這毛躁性子何時才改得了?晚些走才不會被疑心,何況押送她的人都是走路,咱們騎馬,一日便能趕上。”

  莫研撓撓耳根:“說的也是……那我得去找押解的差役,讓他們路上千萬不可欺負了白小姐。”她想到這點,又急急往外走。

  “回來!”蕭辰喝道。

  莫研乖乖又轉回來,探頭:“二哥哥,你還有事?”

  “你去說不頂用,得讓展昭去,嚇嚇他們才行。”他囑咐道。

  “哦!”

  莫研快活應了,踢踢踏踏地腳步聲遠去。

  外面的日頭明晃晃的,陽光穿過小小的鐵柵欄落到牢房的地上,轉瞬就變得毫無溫度。

  白盈玉倦倦地縮在一角,頭靠在牆上合目假寐。她知道明日便要啟程往邊塞而去,得走很長很長的路,生怕到時候走不動被差役打罵,現在不得不逼著自己多休息。

  爹爹終於是入土為安了,也算放下她心中一件大事。至於尚在姑蘇家中的姨娘們,也不知她們是否已經得知消息,四散逃去,這實在也是非她所擔心得了的。

  一只老鼠從她腳邊吱吱竄過,她縮了縮腳,唇邊浮起一絲澀然苦笑……

  一月前,自己尚住繡樓之上,錦衣玉食,樣樣事情自有丫鬟服侍得妥妥當當,那時又如何想得到今日的自己竟然是會在這陰氣沉沉的牢房之中,當真是世事多變。

  正想著,突聽見有腳步聲,轉頭望去,原來是莫研拎著食盒,還挾著個包袱進來了。

  衙役攔住她,盡職地檢查了食盒與包袱,見不過是些吃食和衣服鞋襪,便取了鑰匙,開了白盈玉的牢房,讓莫研進去。

  “多謝你,又給我送東西來。”白盈玉感激道,牢飯雖然不至於是餿飯,但自然比不上莫研帶來的豐盛。

  莫研席地坐下,揭開食盒,一樣一樣端出來放到地上,笑道:“我帶了兩個大雞腿,還有一大碗黃豆燜豬蹄,你明日要趕路,不吃飽可不行。……你快吃!”

  “嗯。”

  深知她說的有理,絕非客套話,白盈玉也不遲疑,用手撕下雞腿肉,夾在饅頭中,大口大口吃起來。

  她邊吃著,莫研邊把包袱解開:“這是路上換洗的衣服,還有鞋襪,我都多備了一套。”

  白盈玉方想謝她,卻看見莫研指著鞋內沖她眨眨眼,疑惑道:“嗯?”

  見她不明白,莫研干脆把她的手拉過來,摁到鞋內,白盈玉立時感覺了到鞋墊下有件東西微微凸出……

  莫研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才道:“這鞋子你收好了,路上肯定用得著。”

  白盈玉明白鞋中定有玄機,點了點頭。

  “快吃吧,這豬蹄子還熱著呢。”莫研朝她一笑,故意大聲催促道,“涼了就不好吃了。”

  “嗯。”

  直到她費勁吃完,莫研收拾碗筷離去,她才復縮回衙役看不見的角落,取出方才的那只鞋來。

  手指撥開鞋墊,下面藏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她展開來一看,頓時又是歡喜又是緊張。

  紙上寫道,要她行至汾水時,佯作投河自盡,莫研自會在水中救她。這樣一則免除流放之苦,二則此案牽扯甚大,她畢竟曾上堂作供,假死之後,也免得有人來尋仇。

  字跡瘦勁挺拔,甚有風骨,沒想到莫研人小小的,卻習得一手這樣的好字。總聽別人說字如其人,她復看了一遍,怎麼看都覺得不像是莫研的性格,看來字如其人也未必。她正自胡思亂想著,外間,衙役突然咳嗽了幾聲,似乎是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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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午門之上

  她心中著慌,以為他要走過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把紙條藏何處才妥當,索性塞進口中,三下兩下咽了下去。

  那衙役踱到牆角,咳了口痰吐在牆上,又復踱回原位坐下。

  她這才松了口氣,自己暗罵了自己一句,只是紙條卻已經咽下,不由地苦笑一番。

  臨走之前,蕭辰還有一事未了。

  他一直想從公孫策口中套出當年那封密信的內容,可每次遇見公孫策,對方或是閃爍其詞,或是岔開話題,總之就不願告訴他。

  這夜,蕭辰再也按耐不住,決心專程去一趟公孫策所住之處。

  李栩一直陪著他到了門口,叩開門,見有人出來迎蕭辰入內,這才離去。他並不知道二師兄找公孫先生作什麼,他只是明白二師兄不想說的事情,他便是再問也無用。

  “蕭公子,坐!”

  公孫策將他引進自己的書房,又吩咐人去煮茶。

  蕭辰有禮拱手:“在下冒昧前來,還請先生見諒。只因明日在下便要啟程回蜀中去,故而特地來向先生辭行。”

  “說起來,這次的案子多虧你們師兄妹的幫忙。莫姑娘此番要走,包大人還真有些惋惜。”公孫策笑道。

  “小師妹畢竟年紀尚幼,還是不適合作公門中人。”蕭辰話題一轉,“我此番來,其實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先生能否成全?”他本就是不耐客套之人,此時更不願再聽公孫策東拉西扯。

  “……”公孫策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卻不願接話。

  蕭辰直切正題:“關於當年家父之事,他所寫的那封密信究竟寫了什麼,難道當真是在通敵叛國麼?”

  公孫策沉默不語,正巧下人端茶上來,他接過茶碗隨即吩咐下去:任何人沒有聽見他召喚,皆不可靠近書房。

  下人躬身退出。

  他轉頭凝視蕭辰良久……

  似乎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蕭辰神情間波瀾不驚,靜若盤石。公孫策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這個年輕人的堅毅決心,即便他今日不說,想來蕭辰定會想方設法用另外的途徑來弄清那封信的內容。

  他長歎了口氣,道:“相信我,即便你知道了那封信的內容,也無法替令尊翻案。”

  蕭辰搖頭:“我從未想過替家父翻案,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點。你曾說當年定案草率,並未查出家父動機何在。故而我想知道,家父究竟為何而死?你們說他通敵,那麼他為何要通敵?信中總該有寫他得了什麼好處吧。”

  “……”

  公孫策端起茶碗,舉到唇邊,久久未飲,又復放下,沉聲道:“我再說一遍,那封信從筆跡到口吻,再到都督大印,毫無疑問是出自令尊手筆。鐵證如山。無論令尊是為何何種緣由,都逃不過他是在叛國。”

  “就算是,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求先生將當年所知之事,盡數告之。””蕭辰的聲音並不高,卻透著堅持,“無論結果究竟如何,我都心甘情願。”

  這話聽在公孫策耳中,聲音不高,卻令他悚然而驚,駭然望向蕭辰……那一瞬,仿佛時光倒流回二十年前,他又看見了那個身加重鐐卻仍舊姿容明媚的人勾唇輕笑,道:“隨便你們怎麼判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心甘情願。”

  公孫策知道,一直都知道,蕭逸的心裡一定藏著某個秘密,一個讓他可以笑對生死的秘密。

  可他卻一直無法知道這個秘密究竟是什麼。

  二十年過去了,也許眼前這個擁有他血緣的年輕人能找出這個秘密。

  “好,我告訴你。”

  公孫策終於點了點頭,深顰起眉頭,任自己回到蒼蒼莽莽的回憶中去……

  ——二十年前,京城。

  公孫策在刑部任職一名小吏。那日三堂會審,他為書記吏,那是他進刑部以來所遇見的最大的案子。

  堂上坐著誰,他已記不太清楚。

  堂下跪著的那個人,他卻記得甚是清晰。

  順德府都督,蕭逸,人如其名,縱然重鐐加身,囚衣襤褸,卻仍是俊逸悠然,安之若素。無論堂上之人如何質問,他始終一言不發,目光淡然地應對一切。

  公孫策見過許多囚徒,或急切申冤、或不屑多言、又或萬念俱灰,卻從未見過那樣怡然自得的人。

  整堂審判,喧鬧的是他周圍,他卻靜若磐石。

  到了最後,主審大人拍案而起,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樣的罪行足以讓你凌遲處死,只要你供出幕後主使之人,尚還有回旋余地。”

  蕭逸望著主審,微微笑道:“此事乃蕭某一人所為,隨你們怎麼判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心甘情願。”

  問不出來,只得嚴刑逼供,拖下去打幾十棍,再拖上來,下半身囚衣便已被血染透,人卻還清醒著,再也不看堂上之人,只側頭望著堂外的天空出神,目光柔和……引得公孫策也循著他目光望去,看見兩只燕子飛進飛出,口銜著樹枝,正在粱上築巢。

  蕭逸,再未開口吐過一字。

  主審無法,只能接著再打,打完還是審不出來,最後主審們只得放棄,把已打得體無完膚的蕭逸丟回了牢房。

  案卷上呈皇上,朱筆過處,罪名也定了下來:通敵叛國,引西夏人入境搶糧,致使守疆將士折損過半,午門腰斬示眾,以平民憤。

  腰斬這等慘絕人寰的酷刑,公孫策本不想去看,但偏偏當時的監斬官是他的頂頭上司,命他作記錄,百般無奈,只得跟去。

  當日大雨傾盆,圍觀百姓卻無人散去。

  在他所不知道的時候,蕭逸顯然又被用過刑,能看出左腿和左臂都已經斷了,被半拖著出了囚車,又被半拖著上了刑台。

  圍觀的百姓用最惡毒的話咒罵著蕭逸。好不容易與遼國簽訂澶淵之盟,能過些安生日子,此時的百姓無比痛恨興起兵禍的人,那是會使他們喪失親人的災難,而在眼前這群百姓中,不少便是邊疆將士的至親。

  蕭逸,無疑是他們的弒親仇人。

  石塊、磚瓦落雨般飛向刑台,夾雜在其中的居然還有一把斧頭,准頭不錯,正砍在蕭逸背脊上,血嘩一下濺出來的……肩胛骨開裂的聲響並不大,卻足以令公孫策毛骨悚然,他別開頭,沒敢再看,光聽見行刑的劊子手大聲嚷嚷著叫台下的百姓住手,生怕人在行刑前就死了。

  台上台下吵鬧了一會,隨著監斬官擲出的令牌落地,終於回復了安靜。

  公孫策仍是低垂著頭,不想去看慘烈的那刻,只聽見一聲不大的“喀嚓”,似是骨頭折斷的動靜,然後隨著台下百姓的倒抽氣聲,“砰”地一下,某個沉重的物件重重摔下。

  他仍舊不敢抬頭,等了一會,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音——難道蕭逸已經死了?他緩緩抬起頭,將目光移到刑台之上,眼前的情形是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蕭逸已然被齊腰斬斷,猩紅濃稠的血淌了一地,

  而他正用手艱難地撐起自己的上半截身子,試著讓自己坐起來,或者不能用“坐”字,只能說他試著讓自己的半截身子直立起來。

  風呼呼著吹著,四周鴉雀無聲,一片死寂,每個人都死死地盯著他,看著他用僅存的一只手在血泊中掙扎著起身。

  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殘缺肢體的掙扎,公孫策不自覺地死死攥住筆,汗透重衫,想挪開目光,但卻似乎有著千斤重的東西墜在心裡,讓他不能稍離。

  仿佛過了有千年之久,蕭逸終於讓自己“坐”起來了,“坐”得並不穩,半靠著他自己的下半截身子。

  此時公孫策方才能看清他的臉,穿過血污,他的臉俊逸依舊,從容依舊,雙目柔和悠然,望著天際層雲,徑自出神……

  沒有慘叫,甚至沒有呻吟,連雷聲都奇跡地停了下來,安靜地只有風的聲音。

  他擱目之時,雨唰地一下,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沒頭沒腦地打在一切它能夠企及的物件上,不計成本般地瘋狂。

  ——聽到此處,饒得簫辰緊咬住牙根,身體緊繃到極致,卻怎麼也擋不住灼熱的淚水滾滾而下,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那時我就想,他這樣一個人,究竟是何野心要通敵叛國。”公孫策仍陷在回憶之中,無法自拔。

  簫辰哽咽難言,幾次開口都說不出話來,原本撫在紅木桌面上的手已變為緊緊扣住,胸中悲憤難當,氣血上湧。只聽見“啪”的一身,紅木桌子都迸裂,碎屑落了一地,而他既未出掌,亦未出拳,僅憑體內激蕩難耐的真氣震裂了這張桌子。

  公孫策回過神來,看簫辰淚難自禁,連忙安慰道:“大概是由於之前用刑時就流了不少血,所以令尊並未受太久的罪,一炷香的光景,就閉目而逝了。”

  重重點頭,簫辰深吸幾口氣,強制平復下心情,哽咽道:“家父的屍骨……”

  “令尊的屍骨似乎是被家僕收斂了,至於葬於何處,我就實在不知曉了。”

  所幸還有家僕收斂,簫辰不敢想象,若再聽見爹爹屍骨被隨意拋丟荒野郊外或是江河湖澗,他身為人子,實在再無面目立於天地間。

  “先生可否告訴我,那封信究竟寫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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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汾水風勁

  “那信是令尊寫給西夏將軍李騰沖,讓他出兵大宋,掠奪糧草。令尊則在信中答應與他裡應外合。”

  蕭辰緊皺眉頭:“那這位李騰沖可有出兵?”

  公孫策深點下頭:“有,按信中日期來看,他正好在你父親寫完信半月後出兵攻宋。為何說是鐵證如山,正是因為事實驚人的巧合,由不得人不信。當年的左相歐陽長青是令尊的老師,此事若有余地,他應會出手搭救。”

  “家父當真與他裡應外合?”

  “當時戰局甚是混亂,據後來鹹王所說……

  “鹹王?”

  “鹹王是先帝的弟弟,因喜騎射,常居順德一帶,手底下也養了不少親兵陪他射獵。據他說,當時西夏入侵,而你爹爹卻一直按兵不動,是他率領親兵拼死抵抗西夏人。”

  蕭辰疑惑:“按兵不動……如此說來,應該不能算是裡應外合。”

  “當時,順德經略使易尚文已送來八百裡加急文書,請求朝廷出兵。先帝派了二十萬大軍,向順德府方向集結。有人說,也許令尊就是後來又覺得沒有勝算,故而猶豫,一直未出兵。”

  “後來呢?”

  “二十萬大軍到的時候,聽說已經打得差不多了,便追著西夏人後頭又打了一陣子,後來經過易尚文提議,先帝留下十萬大軍駐扎下來,從此邊境太平,再無兵禍。這事之後沒多久,令尊就被告發了。”

  “那麼現在鹹王可還在?還有那位經略使易尚文,現在何處?”

  “鹹王前兩年剛剛去世,至於易尚文……”公孫策搖搖頭,“他後來又當了兩年的經略使便告病回鄉去了,到現在也未再聽過他的消息。”

  “他是哪裡人?”

  公孫策想了想:“我沒記錯的話,他是福建泉州人。”

  蕭辰點頭,看來想要了解真相,他還須要走一趟福建:“多謝先生!”

  公孫策搖頭:“不必謝我。”

  蕭辰靜靜坐了許久,再無話要問,遂起身,朝公孫策的方向翻身拜倒,公孫策連忙要去扶他,用了幾次力,蕭辰卻是紋絲不動……

  “先生請受了我一拜。”

  “我如何受得起!”公孫策急道。

  “先生待我,並不以罪臣之子相視,當年之事,和盤托出,助我查明真相。如此大恩,焉能不謝。”

  公孫策無奈,拗不過他,只得受了他一拜,趕忙扶起他來。

  蕭辰這才辭別公孫策,只身憑著記憶中的路,回到了開封府。

  月上中天,若有似無的桂香脈脈地浮動在夜色之中。

  包拯尚在書房批閱卷宗,張龍趙虎守在門外;展昭在自己房中,剛吹熄了燈,卻不上床休息,只站在半開的窗前出神;莫研與李栩都在各自房中睡得正香甜。

  蕭辰躺在床上,雖然知道明日一早啟程,應早些休息,可翻來覆去,卻還是睡不著。公孫策所說的話在他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他試著從中間找出不對之處,但發覺由於自己對二十年前的順德府狀況一無所知,根本無從著手。

  當年西夏兵禍之事,公孫策所知都是別人上報朝廷的,歷來地方狀況上報朝廷都會有所差別,甚至戰敗報成大捷也是有的。看來還是得先去趟順德,找些地方上的老人打聽打聽才行。

  一夜雖無事,他卻直到雞鳴之後才小睡了一會。

  次日辭過包拯,蕭辰便與莫研李栩一同離開了開封府,往押解白盈玉的方向追趕過去,天還未黑,便已看見了她與差役一行。

  因為不便露面,故而他們只是遠遠地偷偷跟著。蕭辰雖然看不見白盈玉,卻不時能聽見莫研的唉呀之聲。

  “唉呀!又跌了一跤!”莫研遠遠地望著,搖頭歎息。

  白盈玉身上帶著木枷,沉重不說,看路的話,目光所及實在有限。加上路上崎嶇不平,她又走不慣,絆到石頭樹根,很是容易跌跤。縱然兩位官差並未為難她,可她走了這兩、三日路下來,肩膀、脖頸、還有手腕都被木枷磨破滲出血,腳腕亦被腳鐐磨破,腳底也起了幾個大血泡,膝蓋上亦是跌得血跡斑斑,著實狼狽不堪。

  連李栩都看不下去了,搖頭道:“我看得想個法子,要不然她這模樣,能不能到汾水還難說得很。”

  蕭辰道:“不至於吧,走路而已。”

  “她本來就生的嬌弱,平日又不動彈,現在突然架個死沉的木頭框子在脖子上走那麼老遠的路,肯定吃不消啊。”莫研贊同李栩的說法。

  蕭辰冷漠道:“這些官家小姐,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真不知道除了嫁人生孩子,究竟還有何用。”

  聞言,莫研與李栩對視一眼,深以為然。

  “不過,她對我們山上有恩,還是想個法子,替她把枷鎖去了吧。”蕭辰又道。

  莫研腦子動得最快:“這有何難,晚上趁著他們睡著,把木枷偷出來扔掉,不就結了。”

  “不行,這肯定讓官差疑心,哪家賊偷那玩意,說出去都丟人!”李栩自從吃過虧後,謹慎了許多。

  蕭辰略想了想:“每晚休息的時候,應該都會把木枷卸下來,你們找個機會把鎖眼搗了,讓他們只當是壞了。”

  “這個主意好!”莫研拍手笑道,“索性給那兩差役下些蒙汗藥,我們行事起來也方便。”

  李栩白她一眼:“你別把藥下多了就成。”

  這晚,莫研在他們所飲茶水中下了些蒙汗藥,等那兩名差役昏睡著之後才偷偷溜了進去。木枷就放在牆角,她自懷中取出銀簪,探入鎖眼內,三搗兩搗,便把鎖給弄壞了。這時她才起身進了內室。

  “小七!”

  白盈玉抬眼看見莫研,驚喜低喚道。她在內室,未飲茶水,所以並未昏睡,脖子上的木枷雖然已經卸了下來,可腳上還帶著鐵鐐銬,一動便會有聲響。

  莫研笑吟吟地走到她旁邊,低聲關切問道:“這路上他們可有為難你?”

  “還好,並未打罵於我。”

  “看來展大哥說話還有點用。”莫研撇撇嘴,低頭細看她,不由連連搖頭,“你這脖子全都出血了,他們也不買藥給你抹麼?”

  白盈玉苦笑。

  “我身上倒是有藥,可給你抹了,到時候怕讓他們生出疑心來。”莫研為難地撓撓耳根。

  “我不要緊。”白盈玉微微笑道,拉莫研在身邊坐下。也不知怎得,能在此時此地看見莫研,便覺得份外的親切,比在開封府大牢中時看見她還要覺得歡喜。

  “你先且忍忍,到了汾水便好了。”

  “嗯。”白盈玉想起有重要事情得問她,“對了,你信上說,過河時讓我故意投水?可是我不會水怎麼辦?”

  “有我呢!”莫研自信滿滿,“雖然水流會很急,但我就在水裡等著你,不會有事的。”

  “那我應該何時投水呢?”

  “……”莫研眼珠轉了轉,笑道,“這樣,到時我讓二哥哥吹笛子,一曲將盡的時候投水最好不過。”

  白盈玉微怔了下:“蕭大俠也來了?”

  “是啊,二哥哥說你救了五哥哥,對我們山上有恩。這次他和我五哥哥也都一起來了。”莫研指了指隔壁:“現在他們就住在你隔壁,一牆之隔而已。所以你不用害怕,這路上其實我們一直都陪著你。”

  “你們……對我這樣一個犯臣之女……”

  白盈玉眼眶已經紅了,眼淚噗哧噗哧地往下掉。這路上如何吃苦頭,她都知道自己必須咬緊牙關忍耐,卻在此時聽了莫研的話後情不自禁就落下淚來。

  “你別哭,別哭……”莫研手忙腳亂地替她擦眼淚,“什麼犯臣之女,我們是江湖中人,怎麼會介意這個呢。而且我二哥哥本來就最討厭當官的人,你現在……”

  她撓撓耳根,覺得這話說起來有點怪,正不知該怎麼圓這話,白盈玉已經用衣袖抹去淚痕,眼帶笑意望著她:“替我謝謝蕭大俠與李大俠。”

  “好。”莫研點點頭,“我迷藥下得不多,不能呆太久,你好好休息。”

  白盈玉含笑點頭,目送莫研離開。

  這夜,雖然腳上還帶著鐐銬,身上的傷口也火辣辣地疼著,可卻是這陣子以來白盈玉睡得最為安心放松的一夜。

  接下來的路途中,由於沒有木枷,白盈玉脖子和手腕上的傷都漸漸結了痂,總算是不疼了。只是腳鐐尚在,每日都要走出幾十裡地,腳腕處被磨得血肉模糊,白盈玉硬是忍了下來,一直撐到了汾水岸邊。

  在等候渡船之時,白盈玉凝目細看汾水,果然如莫研所說,甚是湍急,波浪一下又一下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激起水花點點。從河面上卷過來的勁風裡都夾帶著水,刮得人站也站不穩。

  “船來了,船來了!”

  等了小半個時辰,才好不容易來了只破破爛爛的渡船,聚在岸邊等候的大群人都急著往上擠,差役忙催著白盈玉上船。

  為了坐到最外邊,方便投水,白盈玉佯作被腳鐐絆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待等她爬起來,人潮已經自身邊湧過,她們一行是最後上船的,果然如願坐到了船艙的靠外邊的地方,只是她坐在兩個差役的中間,要突然縱身躍出投水,似乎還是有些困難。

  船緩緩駛向江心,白盈玉心中愈發緊張起來,距離她不到二尺之處,便是波浪翻滾的江水。她不會水,見了自然有些犯怵,想到還得跳入水中,更是緊張地心砰砰直跳。

  旁邊差役似有所感,轉頭盯了她一眼:“沒坐過船?”

  “有些暈船。”她頓了一頓,緊接著又道:“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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