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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徐州事舊
十七年前。十月初一。寒雨連江。黃仲清五歲。
他自昏迷中醒來,發覺自己倒在一個小小的庭院裡。滿院的屍體,觸目驚心。夜雨潺潺,畫出一地血色迤邐。
那一夜對他的刺激甚大,以至於他始終想不起來,在那一夜之前,他究竟是誰?為什麼會在那裡?那日,偶然路過徐州的師父歐陽瀟,從滿身血污的他身上搜出一個布包。布包的一角繡著個“黃”字。布包裡,只有一小段斷頭斷尾殘破不堪的紙,上面依稀可見“寄仲弟清”四字。想來,他是有個大哥的。可惜,他對自己的兄長失去了所有的印象。
他只記得師父用黑油布裹著他穿梭在楊柳巷裡,隱隱約約聽到有人顫聲道:
“那是齊娘子家——”
“她家大兒子才十歲就中了秀才,今晚是請鄰居吃飯的。”
“不知惹了什麼人,她帶著兩個兒子逃了。”
“都死了,一個活口都沒有——”
想來,自己的父母兄長定是那齊娘子家的街坊好友。本是喜慶之事,卻天遭橫禍。
他一個人在那裡回憶往事,悲從心來,早已忘了被白心然點了穴道,怔忪道:“這裡,是徐州楊柳巷,齊娘子家?”
白心然聞言,臉色淒苦,悲道:“弟弟,你終於肯承認了麼?”
黃仲清本是滿腔傷感,聽他開口,胸口一凜,回神驚道:“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早已忍不住,淚光漣漣,上前抱住他,歎道:“你方才如此生疏地稱呼她為‘齊娘子’,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你一直沒有原諒娘棄你不顧麼?”
黃仲清只覺得自己的心被抽住一般,不由猛吸一口氣:原來當日的齊娘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老夫人齊落霞;那個考中秀才的大兒子,竟然是東籬山莊莊主白心然!只是,為什麼他卻要咬定自己是那個二兒子?
他有意探查究竟,臉上神色便定:“實不相瞞,我五歲險遭不測,受了驚嚇,很多事情記不清了。她為何要棄我不顧?”
“她本是想尋著我和爹再回去找你的……她說,出城後你被石子割破了腳,無法行走,便將你藏在草叢裡,以免被仇家發現。只是……我們回那裡時,你已不見蹤影……我們,我們遍尋不著你——”說到最後,他淚眼模糊,哽咽氣塞。
黃仲清松了口氣,重復道:“你是說,她把我丟在城外草叢裡?”
白心然微微一愣,將他抱得更緊,語無倫次:“你也不能全怪娘……當日仇家追殺,她不會武功,心裡必然畏怕得很,只是一時驚懼而已——”聲音卻逐漸矮了下去,似乎底氣不足。
黃仲清低頭思忖:當日他醒來時,明明在齊娘子的家中,而不是甚麼草叢裡。單憑這點,便已不符。可心裡不知為何,總有些失落,終是忍不住一時癡罔,問道:“事隔多年,你又如何敢肯定,我是你二弟?”
“你雖然成人,可容貌與幼時十分相像,我當日在東籬山莊挑落你面紗時便已察覺。本想拉住你問個究竟,不料一時猶豫,被你掙脫了去。你今晨在孤鴻樓裡和凌居士對質,說話夾雜徐州口音,神態更是宛如小時候淘氣撒嬌的模樣……你又姓‘黃’……我思念你多年,絕不會看錯。”
他說到動情之處,不由感慨萬分:“那晚本是和街坊鄰居一起吃飯。沒料到卻招來仇家,兄弟分別多年……早日如此,當日何必大擺宴席……”
黃仲清心頭怒意漸起:當日慘案,全因白家而起。可最後慘遭毒手的,是他家這樣的無辜百姓。那白心然言語之間,竟然輕描淡寫,漠不關心。
想到此節,他忿意難按,反手便向白心然虎口大穴抓去,沒料到血氣上湧,阻滯於被封穴道之間,眼前一黑,倏地便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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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心然看著陷入昏迷的黃仲清。官道顛簸,夕陽透過車櫞縫隙,一起一伏地灑在他稜角分明的面容上。馬車早已出了徐州城,徐徐向西而行。
他的目光緩緩收回,落在一旁的白二管家身上:“我帶他同去嵩山,是否不太妥當?”
白二管家欠身:“莊主,你那麼肯定他是二公子?他自稱失憶,前事不記,難保不是利用你思弟心切,設一個局,乘機混上嵩山。”
“他的容貌神態,實在是太像了。”白心然眼神蕩得極遠,補了一句,“像到——我無法懷疑。”
白二管家道:“少林不做無把握之事。只怕昨日凌生塵所言非虛。他是南山教的弟子,到時候跟著你上了嵩山,難保不出什麼岔子。”
白心然心下明了:白二管家並非虛張聲勢。昨日楊柳巷裡,黃仲清情急之下強沖穴道,雖然終究是因真氣阻滯而昏迷,但內息純正,早已把自己點的幾處大穴盡數沖開。如此修為,其師必然成名已久。
若帶他同上嵩山,萬一他胡闖硬來,該如何收場?若不將他帶在身邊,他身份已洩,江湖險惡,難保不被人偷襲。這進退不得,頗為尷尬。
白二管家見他神色起伏,手裡的扇子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便知他心軟,不由輕歎:“也罷!莊主,我不管其他的。不過你需讓他明白,以他一已之力,要救歐陽悠,無異於飛蛾撲火。”
只聽“哼”的輕蔑一聲,從馬車一角傳來。黃仲清不知何時已醒,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白心然微側回頭:“弟弟,你可醒了?”
黃仲清驚道:“你,你叫我什麼?”
白心然坐到他身旁,溫柔道:“你是我的弟弟。不管你是真的記不清以前的事,還是埋怨娘當年棄你不顧,我都要盡一個大哥的責任,好好照顧你。昨日在楊柳巷老宅,我……”
黃仲清一楞,出聲打斷:“昨日楊柳巷?我昏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白二管家插嘴道。
“該死!”黃仲清啐了一口,心中大急:三月初一,便是少林召集群雄商議對付南山教之日,到時候,歐陽悠必然又會被當眾羞辱一番。這眼看著時間越來越少,自己竟然睡了一天一夜?
白心然把他的表情瞧了個一覽無遺,緩緩捏起他的手:“弟弟,我知道你心中所念何人。不瞞你說,我此行前往少林,也正是為此事而來。其實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嵩山高手良多,不是你能硬闖的。”
他的頭往前湊了湊,撩過黃仲清額前碎發:“那五大派做事不甚光明,我不忍看到殺戮,意欲化解一場干戈。在昨日未見你之前,我已想好了一套言辭,決意去做個說客。就算阻止不了一場腥風血雨……你也應該是留的青山在,從長計議較為妥當,萬萬不可玉石俱焚。”
黃仲清心裡哼了一聲:你認我為弟,我便是那價值無雙的美玉;歐陽悠與你無親無故,他便是一文不值的卵石?他剛想譏諷幾句,眼見白心然眼神柔和,並無咄咄逼人之態,頭腦不由冷靜下來。
仔細一盤算,也無甚必要和白心然鬧翻。一來他身份已洩,白送來一個哥哥,有個護身能暫保周全。二來正好借機混上嵩山,豈不是撿了個大便宜?
想到此處,他轉了轉眼睛,露出副恭順的神色來:“我明白。一切全憑哥哥作主。”
白心然聽他終於叫了自己一聲“哥哥”,不由大喜,緊緊握住他的手:“我一定不會辜負你。”
夕陽,在兩人不同的心思中,漸漸沒入地平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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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二管家覺得今天的黃仲清不尋常,很不尋常。
這一路西行,話最多的非他莫屬。
“大哥,去嵩山只有這一條路麼?這官道怎麼這麼顛簸?我的腰也要被震斷了。”
“大哥,你比少林方丈的功夫差多少?我們兩個人和他打,有沒有勝算?”
“大哥……”
可下午剛入登封城時,他還一臉興奮。到了晚飯光景,他竟然意興闌珊。飯碗裡的菜被他攪動了半天,都快爛成了泥,沒有減少半分的跡象。
白心然顯然也注意到了。
“二弟?”
“嗯?”
“你可是身體不適?”
“嗯——哦,不,我很好。”
白心然環顧四周,客棧人聲嘈雜,多是前來赴嵩山之約的武林人士。他皺了皺眉,也不再多問。
正吃得興起,臨桌二男一女三人結帳起身。大堂擁擠,那女子竟不慎失去重心,倒向了心不在焉的黃仲清。黃仲清頭也不抬,伸手一托,生生停住她下墜的身體。還沒等那女子回過神來,黃仲清已是微微一攬,將她拉入懷中。這一托一攬出乎人意料之外,和那女子隨行的兩人呆在原地,並未出聲,也不上前阻攔。
黃仲清擱下筷子,輕輕撫過那女子耳邊的亂發,笑道:“姑娘,你的頭發好像被吹散了。”說著,又湊近那女子嗅了嗅:“吹出一分香氣襲人。”
那女子也不驚訝,只是反手一推黃仲清肩頭,掙開他的懷抱,一雙秀目明亮至極,深深看了他一眼:“公子見笑了。”話畢,便盈盈欠身向眾人一福,卻是往白心然瞥了一瞥,自顧自地離去了。
黃仲清似乎終於重拾了他的好心情,微笑抬頭,正是對上白心然意味深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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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萬籟俱寂。
登封酒樓的一間廂房內,黃仲清躬身而立,默然不語。
一會兒功夫,二男一女從屏風後緩緩轉出,正是晚膳時鄰桌的那二男一女。
黃仲清跨步上前:“弟子黃仲清,參見教主!”說著雙膝一彎,正要跪下,領頭的黑衣人伸手托住了他:“十三師弟無需多禮。我們師兄弟相見不易,趕緊商量正事才好。”
這二男一女,便是黃仲清大半個月來未曾打探到消息的大師兄步蘅薄,九師兄莫道殊,和十師姐洛瑤。
今日晚膳時,人多嘴雜,又有白心然在旁,當時他心下焦急,苦於無法相認。那洛瑤卻是機靈,裝作不慎倒入他懷中。黃仲清何等聰明,自然是調情一番,手裡早已接過悄悄遞上的布條。
那布條,是洛瑤從身上扯下的,用飯菜裡的醬汁寫了他們的碰頭時間與位置。
他們師兄妹四人久別重逢,沒有多大欣喜,反而心思沉重。
步蘅薄歎氣道: “我們三人下山不久尋到了一處。沒過幾天,聽聞十四師弟被少林一路拖來嵩山。”
黃仲清早知此事,再次被提及,還是禁不住心上酸了酸。據說,五大門派惱恨歐陽悠手段狠毒,被擒之時還一口氣殺了十四人,便將他雙手綁住,拴在馬車後,沿官道從鎮江趕到嵩山。這條官道顛簸不堪,黃仲清前幾日剛走了一遍,就算坐在車裡,也時時感到惡心不適。
桌上暗燭跳動。眾人都是默然無言。步蘅薄好不容易穩住心神,道:“我們一直沒有你和十五師妹的消息。一商量,想著若是你們脫險,知道十四師弟還活著,必然也會去救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少林嵩山而來,邊走邊打探……”
黃仲清一跺腳:“你們難道忘了,十五師妹向來厭惡歐陽悠,她又怎會來此處救他!”
洛瑤在一旁皺眉道:“十五師妹雖然不喜歡十四師弟,可當日十四師弟救了大家一命。她怎能扭捏於私情呢?況且,我實在不明白,這兩人,到底有什麼過節?”
黃仲清搖搖頭:“誰知道呢?她本來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氣的。”
“無論十五師妹在何處,事不宜遲,我們須盡快救人。”步蘅薄語氣堅定。黃仲清等人都是頷首點頭,早已忘了歐陽悠那日背對著他們說的那句“不勞你們費神了”。
其實也不是忘了。歐陽悠任教主之初,眾人念他資歷淺,都是不服。但與五大派一戰,歐陽悠展現了驚人的膽魄。當時以為是天人永別,未料脫險後,聽說歐陽悠還活著,更是聽聞他受盡折磨,眾人如何能棄之不顧?
步蘅薄突然笑道:“他若知道我們在這裡商議該如何救他,定是冷著臉把我們罵得狗血噴頭。”
黃仲清跟著笑:“他怎能嘲笑教主?誰讓他把教主之位給你了?”
步蘅薄點頭:“說的不錯。十四師弟這次,還真漏算了一招。”
黃仲清突然想起那日孤鴻樓裡的凌生塵,便把凌生塵叛教一事細細說給眾人聽,只氣得莫道殊臉色鐵青,拍桌怒道:“半年前他離教不歸,害得我好生著急。他倒好,來個恩將仇報!竟然領了少林寺的人來捉你!”
黃仲清輕聲道:“捉拿我也無妨。”他怔怔看著燭火,沉吟片刻,問道:“大師兄,那日你與十四師弟都對五大門派能順利攻入南山頗為不解,是不是?”
步蘅薄點頭道:“不錯。南山教入口甚為隱蔽,又是機關重重,絕不會比東籬山莊的差一分一毫。我們倚山而守,除非他們極其熟悉地形,否則沒道理能那麼快進來。可這些機關,明明只有南山弟子才知道——”他突地眉頭一挑:“你是說——”
“不錯!一定是六師兄。”
步蘅薄憂慮道:“既然他存心與南山教為敵。我們此刻伏身嵩山腳下,處境頗為危險。他認得我們的長相,萬一被識破,後果難料。”
黃仲清輕輕拂過襟口的流金蘇,嘿然道:“所以說,找東籬山莊的白莊主當大哥,也是個不錯的主意。”
他又將自己被誤認為是白心然之弟一事與眾人說明。步蘅薄頻頻點頭:“十三師弟,你這隨機應變的能力,無人能及。”
黃仲清一笑:“我已探聽清楚,白心然是此次嵩山群雄大會的座上貴賓。他向來跳出武林紛爭外,少林頗為樂意找個中間人來主持大局。身為白莊主的‘弟弟’,我想,出入少林禁地自然也會容易些。”
他突然壓低聲音:“這計劃雖好,卻有一個問題在。”
步蘅薄知道黃仲清是怕凌生塵上山攪局,當眾又揭穿他的身份,便擺手道:“你放心。我們三人本無名帖,原本也混不上山。可若要在山下攔截凌生塵,倒是綽綽有余。”
四人當下商定了暗號,便各自悄然散去。
窗外,幾株野生的桃樹在黑夜裡孕了花骨朵,正待一朝黎明,含苞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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