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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齊天(2)
鋼鏢入肘,鮮血飛濺。齊落霞與金琬芸同時驚呼一聲。
黃仲清吃痛,雙頰煞白,神色巨變,嘴裡卻不討饒,笑罵道:“歐陽悠,你想替你娘報仇,所以重傷我大哥,又要將我折磨至死?父債子償,道理是不錯。可你怎麼也不好好動動腦子?你何嘗不是你殺母仇人的兒——”
他一個“子”字還未出口,歐陽悠倏地將小鏢從他右肘間拔出,黃仲清登時覺得天旋地轉。他一咬牙,瞪大眼睛續罵道:“怎麼?你怕了?依我的意思,你應該也虐殺了自己,才算是真真正正為你娘報仇!”
歐陽悠微微抽了抽眉,也不回駁,反手又是揚起小鏢。
一旁的齊落霞突然厲聲道:“且慢!”她見歐陽悠充耳不聞,急急道:“你是因為他是沖雲的兒子,才……才要這麼待他?”
歐陽悠手上一滯,鏢面折映著黃仲清右肘傷口,緋紅醒目,讓人戰栗。
齊落霞搖搖晃晃往前走了一步,顫聲道:“如若……如若他不是白家的兒子,你……你是不是就會放他一條生路?”
黃仲清雖是痛極,神志仍是清醒。他天性聰穎,已然聽出齊落霞的言下之意,驚道:“我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根本不是你兒子,是不是?你們東籬白家,究竟……究竟……”他說到這裡,又是想到白心然當著他的面寫下的“寄仲弟清”四個字,面容抽搐,如何也講不下去。心中疑竇叢生,這證據矛盾,讓人絲毫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歐陽悠絲毫不為所動,冷冷道:“戲演完了麼?”指尖微晃,便欲將小鏢扎向黃仲清的左肘。
齊落霞掩面重歎一聲:“我年近半百,這種毀譽之事,可是能隨便拿來演戲的?此事,那——”她本又想說“賤人”二字,詞到嘴邊,還是忍住,續道:“此事,秋水也是知曉的……”齊秋水是她胞妹,她卻寧願生疏稱呼,可見恨意非淺。
歐陽悠終於停下動作。鏢上殘留的一滴鮮血,凝於刃尖,搖搖欲墜。
齊落霞抿了抿嘴,雙唇抖得猶如窗外風雨中的樹葉,低聲道:“那是二十三年前。你娘年方及笈,我家心然四歲。我回金陵娘家去……去看望她。結果在後院撞見兩個喝醉了酒的年輕人。他們武功高強,神志不清,不由分說點了我的穴道,將我……將我……”她臉上通紅,緩緩住了口。
正廳內氣氛尷尬。門口的梅暄妍突然不合時宜地大笑一聲:“白夫人,你活了這把歲數,話中漏洞百出,是把我們都當成三歲小孩兒麼?”齊落霞愕然抬頭。梅暄妍不管不顧,續道:“其一,金陵齊家也算是大戶,怎麼無緣無故就讓兩個陌生男人闖了後院?其二,你已出嫁,回娘家不是去省親,而是單單去看望你妹妹?好沒有道理。”
齊落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了許久終是咬牙道:“我並未騙你們。我的確不知,為何會有兩個男子在後院……這又有甚麼關系?這事說到底,都是怪……秋水。要不是她肆意妄為,我怎會——怎麼回娘家去?又怎會平白遭殃?”
她語調恨恨,歎了一口氣:“我早已嫁沖雲,只是為避白家仇敵,這樁婚事也未大肆張揚。秋水當時年幼,並不知我的夫君是何人。後來她年紀漸長,情竇初開。我父親與劍聖金玉逢交好,她因此常常往金家走動,便在那裡認識了沖雲,也不知怎麼的,她……她……喜歡上了沖雲。她一個女兒家,也不懂矜持,反而到處揚言,此生非沖雲不嫁。竟然還寫了幾首情詩,傳到坊間,丟盡了齊家的臉面……我回娘家,本是打算將沖雲之事坦白告訴她,讓她斷了這個癡念……哪想到出了這麼個岔子,我羞憤不已,便又回了徐州……”
梅暄妍拍手道:“這個齊秋水,倒是很合我意!”她想了想,又道:“白夫人,依我看,就算你告訴她,你是白沖雲的妻子,以她的性格,也未必會罷手……”
齊落霞復而歎道:“你說的不錯……”她回憶當年之事,逐漸情難自禁,聲調高揚:“之後四年,她死纏沖雲,又是做下許許多多驚天動地匪夷所思之事。我爹爹不知為何,也未阻止,反而在十九年前還將她送往東籬山莊小住了一段日子……等她回家,便有了身孕。我爹爹大怒,問她肚中孩兒是與何人所生,她死活不肯說,我爹爹便將她趕出家門……”
她說到這裡,神色復雜地看了金琬芸一眼,續道:“當日我與爹爹均不知她去往何處。後來沖雲告訴我,是你爹金霄收留了她。”
金琬芸愕然道:“我爹爹?”
齊落霞點頭道:“不錯。你爹爹與秋水年紀相仿,自幼熟識。他當時看上一位煙花女子,在金陵城外置了間房子。他見秋水大肚便便,就讓她住了下來。沖雲也常常去看望她。後來她在那裡生下了一個兒子……沖雲與你爹是好兄弟。他很早與我說過,將來你爹若是有了孩子,生男便與吾兒結義金蘭,生女便共修秦晉之好……我以為他只是玩笑之語,幾個月前我聽你說了那媒妁之約,才知他竟然是當真的……只是,只是——為何不是和我的孩子……”她說到此處,用手遮面,哽咽不已,傷心欲絕。
金琬芸恍然,千情萬緒湧上心頭,跟著歎了一聲:“可又為何偏偏是和我?”
梅暄妍一如既往的抱著看客心態,笑道:“白夫人,我真是奇怪。這事明明錯在你夫君,你為何處處偏袒他?在我看來,你夫君明明白白是對你妹妹有意,否則怎麼又會將自己兄弟的女兒許配給她的兒子?你若要恨,也該恨你夫君用情不專,見異思遷……”
齊落霞瞪大眼睛,打斷她道:“當然是怪秋水!我夫君對她無意,全是她一味勾引……”
梅暄妍嗤笑一聲,一臉不信。齊落霞急急道:“若是沖雲對她有意,後來就不會殺了她!”
她瞬間有些失神,又是喃喃道:“若不是她一味相逼,我又怎會明知有仇家追殺,仍然狠心將采然丟在家中不管……采然,你不要怪我,我實在是沒有法子……”
雨聲一陣蓋過一陣,拍打著屋簷窗櫞,激蕩出無數情緒。
黃仲清早已是失神許久,木然道:“我不知道你究竟要說什麼……白沖雲既然不是我爹,他喜歡誰中意誰,與我有何干系?”
齊落霞失聲道:“怎麼與你沒有干系?”
她面容顫抖,掩蓋不住的波濤洶湧:“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我在家請街坊吃飯,沖雲也難得前來……秋水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帶著孩子沖到徐州來。她事先找到了我,對我道:‘姐姐,你可知道,當我偷聽到沖雲哥哥對霄哥哥說,悠然是他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托人打聽,到底他還和其他什麼女子牽扯不清……可結果——結果竟然是姐姐你!’你們說好笑不好笑?她自己搶人夫君,卻是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了她究竟從何處打聽到了我被人奸污之事,還理直氣壯地罵我不守婦道,威脅我要將此事透露給沖雲。我怎能認輸,便硬著頭皮道:‘你胡說八道,又有誰會信你?’她冷笑道:‘姐姐,你難道不知世上有滴血認親一說麼?只要白采然與白沖雲兩人的血,就可知是不是骨肉至親。到時候,你就等著看沖雲哥哥是選你還是選我吧!’我聽她這麼一說,心裡懼怕不已。一路回去,不知如何是好。她小我十歲,年輕貌美……”
她說到這裡,突然長舒一口氣,欣慰道:“老天還是有公道在的,也不能事事如她之意。我回去之後,沖雲焦急對我道,有仇家尋上門來。他讓我抱著采然走小路出城,說自己先帶著心然去郊外尋個隱蔽之所,再回來接應我們。采然當時五歲,正是在院子裡與隔壁顧家小兒斗蟋蟀斗得興起。我尋思,若是帶著采然,萬一秋水要滴血認親,怎麼辦?不如……不如……”
黃仲清慘笑一聲,接口道:“不如讓我死了干淨,對麼?”
齊落霞一臉痛苦,啞聲道:“我知是我做錯了……可我當時又有什麼法子?我不能讓秋水搶我夫君……否則,我下半輩子怎麼過?”
她沉吟半日,又是道:“我後來出了城,沖雲已經回折過來,見我孤身一人,便問我:‘采然何在?’我胡謅道:‘采然被石子劃破了腳,我將他放在南城門外的草從中。’沖雲對我道:‘我將心然藏在以前我們一起踏青的那處山澗源頭,你妹妹也在那裡。’我當時大驚:‘我妹妹怎麼會在那裡?’沖雲神色復雜,只是道:‘此事等我找到采然慢慢與你說,你先過去。’說著便去尋采然了。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秋水和沖雲說了什麼。等我到了山澗,只見心然正和秋水一歲的兒子玩耍,兩人倒也合得來……”
她看了看歐陽悠,眼中流露出些許溫柔:“你還記得麼?心然抱著你坐在溪邊。那時桂花都謝得差不多了,水面上浮著無數嫩黃花瓣。心然笑得開心,將水一掬一掬倒在你的手上。水慢慢流走了,花瓣留在你的手心裡……你當時還不太會說話,只是格格笑著重復:‘香香——’”
白心然微微一笑:“我也記得當日空氣中桂花的淡雅香氣。小弟你那時性格與現在不同,活潑好動,就和采然一樣……”
歐陽悠沉默無語。白心然搖頭道:“是了,你那時才一歲,沒有印象也是正常……”
齊落霞歎道:“你們兄弟二人相處和睦,我那時心軟,也是不忍沖雲的兒子流落在外,便對秋水道:‘你我各退一步,我願意與你共侍一夫……’沒想到秋水卻是寸步不讓:‘憑什麼?我絕不能和其他人共享心愛之物!’她咄咄逼人得笑道:‘況且,你有把柄在我手裡……’我當時又氣又急,便道:‘你的把戲恐怕也不能得逞。無論如何,我是沖雲明媒正娶的妻子,心然也是沖雲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你再怎麼吵怎麼鬧,你和你兒子也就是個側室庶子的身份。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已經寬宏大量,願意容忍你。東籬白家,宗法祖訓,豈可讓你胡來?’這話不知怎麼得惹惱了她,她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往我喉骨戳來。”
她茫然望著歐陽悠,復道:“秋水本不會武功。我不知她從哪裡學來的……那手法,我記憶猶新,就和你剛才戳向我的那一招一模一樣。”
梅暄妍在一旁奇道:“那一招,應該是南山教的擒拿手法罷?”她突然想起幾日前與歐陽悠在南山禁地裡看到的畫像,登時領悟過來,驚道:“那畫像中人,原來是你娘!你娘和你師父,究竟——”她話未說完,只覺面前白光一閃,卻是歐陽悠將手中小鏢扔出,直直向她打來。她慌忙側身一避,嘴裡哼道:“也罷!本就不關我事。聽個故事何必掃了興致?”說著,雙手一叉,又是懶懶得靠在門柱上。
齊落霞卻是冷笑道:“秋水本就不是甚麼專情之人!否則沖雲怎麼會手下不留情……”
她頓了頓,續道:“她向我戳來,我不會武功,哪是她對手,眼見就要死在她手裡。她臉上突然神色大變,口中吐出一口血來,直直在我跟前跌了下來。我這才看到,沖雲站在她身後,一把劍上全是鮮血。秋水半撐在地上,驚訝道:‘沖雲哥哥,你……你竟然為了姐姐要殺我?’沖雲怒道:‘剛才那一招,是誰教你的?’秋水卻是在地下笑得開心:‘沖雲哥哥,原來你還在乎我……我以為,我以為,那日和你吵了一架後,你已經不再喜歡我了……’她胸口鮮血淋漓,還能上氣不接下氣地笑,我真的不知道她當時是如何想的。
“沖雲恨恨道:‘我就知道你和他兩人……’他好像是氣極,哆嗦著說不下去。秋水卻似乎看不出沖雲已經發怒,譏諷道:‘不錯。他說,要照顧我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欺負我……’她話未說完,沖雲再也忍不住,又是在她胸口打了一掌。我當時嚇懵了,連忙央求沖雲道:‘她怎麼說也是我妹妹,你留她一條活路吧!’沖雲不理,上前一步又道:‘今日之事,也是你叫他去楊柳巷殺的人?’秋水神志已經有些不清,迷茫道:‘殺什麼人?’沖雲大吼一聲:‘事到如今,你裝什麼糊塗!天底下的女人,還有誰心腸比你更毒?’秋水聽了,怔怔看著他,呼吸卻是逐漸弱了下去。”
她又看了歐陽悠一眼,語氣中流露出極其復雜的感情:“你在一旁見你娘親流血不止,嚇得哇哇大哭。秋水回頭把你叫過來,一邊抬起沾滿鮮血的手給你擦眼淚,一邊喘息道:‘悠然,傻孩子,別哭。哭什麼事都解決不了。’你很聽你娘的話,雖然臉上蹭了許多血,卻是止了眼淚。秋水從懷裡掏出兩粒糖來道:‘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糖。待會兒你見不到娘,想娘了,一粒自己吃,一粒給那位心然大哥哥吃,好不好?’你接了糖,點點頭。秋水笑道:‘乖孩子,吃了就能見到娘了。’她說完這句,用盡全部力氣,惡狠狠得瞪了瞪沖雲,便閉了眼,再也沒有睜開過。”
窗外,雨有些小了。風聲低低,在廊裡回蕩,仿佛有人嗚嗚咽咽地抽泣。
歐陽悠抬頭,眼裡沒有眾人意料中的悲傷,反而帶了一絲淡淡的向往,語調癡罔地問道:“我娘給我的……是什麼糖?”
齊落霞的嘴唇仿佛被灌了鉛,怎麼也張不開來。
白心然在一旁遲疑著道:“那是兩粒江南江北常見的桂花軟糖。”
歐陽悠一雙桃花眼微微發朦,不知看在何處,莞爾一笑:“聽上去味道不錯。”
白心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歎息一聲,也沒有接話。
齊落霞突然憤恨不已,啐道:“小雜種,沾了劇毒的桂花軟糖,味道當然不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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