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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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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丁月 -【東籬南山相與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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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0:14 |只看該作者
  悠悠我心(3)
  
  歐陽悠咬唇不語。
  
  密室之中,山風回蕩宛轉,哽咽低沉,隱隱牽扯出一絲難以名狀的曖昧氣息。
  
  谷中劍聲鞭響急急灌入,時不時混合著一個女子低低的嬌叱聲。
  
  他突然人往前一傾,將梅暄妍大力按向石壁,右手疾出,勾住她衣裳的腰結。梅暄妍低笑一聲:“你急什麼?你十三師兄和十五師妹還可以抵擋幾盞茶的功夫呢!”說著,伸手握住他的右手腕,反身一帶,卻是將歐陽悠抵上了石壁。她湊在歐陽悠頸邊,若有若無地吹道:“你可記住了,我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特別是男歡女愛的時候!”
  
  她只覺得歐陽悠被自己握住的手,冰涼而濕潤,禁不住心疼道:“這是你頭一回?”歐陽悠的手不自覺地顫抖一下,梅暄妍已然明了,哼道:“既然不是頭一回,你緊張甚麼?”
  
  她見歐陽悠眼神冷冽,心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慌忙將他往邊上一推,自己退縱數步,落回臥室中,警惕地盯著他。
  
  歐陽悠與她目光直直對視,許久之後,嘴角向上彎了彎,自語一句:“不錯。”
  
  梅暄妍洋洋得意:“你可是誇我不錯?我爹是你師兄,我娘是你師姐,我還長了你一歲,怎麼會比你差?”她笑吟吟地眨眨眼睛:“想趁我意亂情迷的時候下毒挾持我?你的那套把戲,騙騙別人綽綽有余;想唬我?恐怕不行!”
  
  她自幼聰慧,父母又均是風華絕代的人物,從未將其他人放在眼裡過。行走江湖三年,今日在南山禁地中,兩次與歐陽悠互相算計,終於有了棋逢對手的感覺。心裡不禁有些感慨,便道:“也罷,你要救你師妹,我又何必為難你。今日就算你欠我個人情吧!”
  
  她側頭想了想,又道:“你們南山教的禁地機關重重,你需先引我出去。到了‘蟲二’陣前,我自會助你。”
  
  歐陽悠聽完,徑直走到臥室入口,抵上石壁,抬眼看著她。梅暄妍會意一笑,揮手滅了桌上的蠟燭,往他身上靠去。
  
  歐陽悠抓著她的手,往後一撞,石括轉動之聲又起。梅暄妍這次有了准備,人自然也鎮定許多。她的頭緊貼歐陽悠的左肩,不經意瞥見他腦後黑發微松,如綢如緞,縈繞頸間,襯著蒼白的肌膚。空氣微動,發梢迎風飄拂,混合著絲絲男子氣息,撩人心弦。
  
  她情不自禁,對著他的頸側,吻了下去。
  
  歐陽悠驚覺,猛地把她往外一甩。那個吻便有些歪斜。唇上的胭脂,一半印上了他的肌膚,另一半則留在他中衣的月色領口裡。此時正是機關移動之刻,梅暄妍被他推開,手臂不知撞上什麼,又被反彈在地上。她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發覺自己和歐陽悠回到了先前的甬道之中。只覺右臂微涼,低頭一瞧,衣袖破裂了一大半,露出裡面一截白藕般的手臂來,不由微慍道:“親一口都不行?”
  
  歐陽悠伸手將脖子後的胭脂抹去。梅暄妍見他並未察覺那殘留在領口邊的半個唇印,低頭一笑,悶聲不提醒他,心裡有些竊喜。再一抬頭,發現他早已轉身,往外走去。梅暄妍連忙從地下爬起,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出了禁地,來到陣前。梅暄妍也不再耽擱他,直接伸手推上歐陽悠的腰椎大穴,往裡催動內力。她閉目凝神,心卻是逐漸下沉。這半個月來她日日續歐陽悠一口真氣,已然察覺他經脈漸虛,對自己“風月訣”的內息依賴愈深。她心下焦急,開口道:“你前日不是拿到那藥方了麼?為何還不配藥?”說著,最後一絲內力送入,撤掌將他往前輕輕一推:“你再不想法子,恐怕我這點功力也無濟於事了。”
  
  歐陽悠踉蹌一步,雙手扶住石壁,額際濕漉,沾住幾縷碎發,低咳一聲。梅暄妍一跺腳,問道:“可是那藥方需要些什麼奇珍異草?”她見歐陽悠抿唇不言,歎道:“你不妨告訴我,花再多的銀子我也幫你去尋來。”
  
  歐陽悠側臉怔怔看她一眼,低下頭來調勻內息,淡然道:“先闖陣罷。”
  
  兩人進入禁地之前,尚是陰霾遮天,風雨欲來。此刻復又出陣,卻已然暮色沉沉,霞光滿地。山谷的另一頭,十來個人正在圍攻一男一女。夕陽薄薄得掃過他們,一切分外朦朧又分外清晰。
  
  梅暄妍站在山壁高處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便知這兩人撐不了多久,搖頭道:“黃仲清能來,已是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更不明白,你師妹為何要跟來送死?”
  
  她回頭望向歐陽悠,見他立在風口,發絲飛舞,木然盯著遠處的打斗。梅暄妍突然明白了他心中所思,輕聲歎道:“你師妹到底是擔心你多些?還是擔心你十三師兄多些?”
  
  歐陽悠沉默不語,目光深沉,整個人像是凝結在了緋紅霞色裡。梅暄妍心中一痛,去拉他的手:“你剛才闖陣又耗費了些精力,我再給你補些吧。”
  
  她見歐陽悠並未拒絕,便扣上他的脈門,勉強打趣道:“你以前是南山教的教主,應該本事不小。不知這兩個人一起救,你行不行?”
  
  歐陽悠轉過身來:“梅閣主,你忘了我的話嗎?” 他下顎微揚,在最後一片晚霞下折出寒玉般的光芒:“東籬山莊姓白的,我不救。”
  
  梅暄妍嘿嘿笑道:“你又何必生氣?不就是你十五師妹和東籬白家有……”
  
  話未說完,只聽遠處的金琬芸驚叫一聲。梅暄妍只覺歐陽悠的脈門上生出一股反彈之力,逼得她不得不撤手。她怒道:“我好心好意,你就這麼對我……”歐陽悠不理她,便是要跳下去。梅暄妍心思急轉,從懷裡掏出個黑色火竹,拉住他:“待會兒你若中氣不繼,將它彈到空中。我——救了你師兄,自會去接應你……”
  
  歐陽悠伸手接過,朝她頷了頷首,如飛鳥一般的掠身而下。
  
  梅暄妍只見他疾速沖入戰圈,出手便傷了幾個人,在金琬芸身體軟下的一刻穩穩接住她。隨後,也不顧一旁黃仲清的安危,便跳出戰圈,往山下奔去,直到融合在茫茫暮色中,毫無蹤跡。
  
  她微微一笑,隱約捎上一份春寒料峭。
  
  =======
  
  金琬芸醒來的時候,只覺得肩頭劇痛。
  
  她睜開眼睛,蒼穹星斗,月色如霜。她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想起來:自己同十三師哥一起潛回南山,不慎被守在山裡的五大門派弟子發覺,由此起了一場酣戰。當時,好像是他們落了下風,她被人傷了右肩……
  
  她整個人從地下一跳而起,叫道:“十三師哥——”
  
  肩頭又是大痛,逼得她生生跌坐回地面。她低下頭來,發覺右肩被一塊黑綢纏繞著,一時倒也看不出血色來。再往下一瞧,白色的衣裳上赫然印著一個人影。
  
  她大吃一驚,扭頭瞧去。歐陽悠倚樹而坐,靜靜地看著她。
  
  金琬芸愕然道:“十四師哥,怎麼是你?”她抬眼望了望四周,又問道:“十三師哥呢?”
  
  歐陽悠只是看著她。
  
  她見歐陽悠不答,更是焦急,不顧疼痛,走到他身邊:“十三師哥怎麼了?你為什麼不回答?”
  
  歐陽悠漠然道:“我不知道。”
  
  金琬芸起身道:“我……我要去尋他……”
  
  歐陽悠一把拉住她:“你受了傷,不可亂動。”他看了一眼金琬芸,歎了口氣:“你別用力。現在只是權宜之計,回揚州我再給你用藥。”言畢,卻是轉過頭去,低低掩嘴咳嗽了幾聲。
  
  金琬芸聽他咳得極力忍耐,便蹲下身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十四師哥,你沒什麼事吧?”歐陽悠搖了搖頭。金琬芸見他唇色發澀,呼吸急促,不由皺眉道:“你可是渴了?”她說著,便欲起身:“我給你尋些水去。”
  
  歐陽悠伸手攔住她:“我不渴。”他頓了頓,有些遲疑:“此地危險。你不要到處走。留在這裡——便好。”
  
  金琬芸心裡尚是惦記這黃仲清,連忙道:“十四師哥,就算危險,我們也不該留在這裡。萬一十三師哥出了什麼事,那可怎麼辦?我們還是快些起身去尋他罷?”
  
  歐陽悠聽完,把手縮回,將下滑的身體往樹上又靠了靠,咬唇沉默許久,低聲道:“我走不動了……”
  
  金琬芸一驚,脫口道:“你受傷了麼?”她一時不知所措,不知該是去尋找黃仲清,還是該留下來看著歐陽悠。想著兩人都情況不妙,心下忐忑不安,眼角急出一滴淚水來。
  
  歐陽悠見她這副模樣,又歎了口氣,垂頭從懷裡摸出一個火竹,遞到她跟前:“我沒事。你把它彈到空中,梅閣主會來此處告訴你十三師兄的消息。”
  
  金琬芸聽到“梅閣主”三字,不知為何氣惱異常,便道:“為什麼老是她?上次那個玉信也是她……十三師哥說你們兩個曖昧不清,說你們偷偷回南山一定不是干什麼好事……”她伸手打掉火竹:“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系?”她說完這句,才發覺歐陽悠似乎根本沒有用力握那火竹,被她輕易打得老遠。
  
  歐陽悠的眼睛,卻是亮了一亮。他怔怔望著金琬芸,突然問道:“你不喜歡我和她在一起?”
  
  金琬芸撇了撇嘴,扭頭不答。
  
  四月的夜晚,風中有一絲暖意。
  
  歐陽悠目光耀如星辰,頓了一會兒,勉力笑道:“你若不喜歡,我以後——不再見她,可好?”
  
  金琬芸抿了抿唇:“那也不必……”她有些尷尬,低頭瞧見腰上的一個絲綢小包,便解了下來道:“十四師哥,你餓不餓?”她說著,將它遞給歐陽悠:“這是芝麻酥餅,我今早離開揚州時,洛師姐給我的。她從東籬山莊拿出來,聽說很好吃……你要不要嘗嘗?”
  
  歐陽悠手指撐在地下,微微一抖,終是沒有接。
  
  金琬芸心頭不禁跳了跳,自笑道:“你看我糊塗了。你曾跟我講過,你是不喜面食的。”
  
  歐陽悠抬頭,有些訝然,輕聲道:“你竟然還記得。”
  
  金琬芸心中流轉過許多念頭,回憶起兩人共游揚州金陵的時光,不由歎道:“那時真是好……”她有些難過,語調變得哀怨:“如果後來那些事情都不曾發生該多好!”
  
  她想到此處,又是惱恨那晚歐陽悠所作所為,便上前推了他一把,怒道:“你為何一定要那麼做!你說你喜歡我,可你為何又要騙我?又要……又要……如此……”她覺得全身發軟,卻是說不下去了,只好緩緩坐下。
  
  歐陽悠低頭不語,一動不動。長發垂落,遮蓋了臉上的情緒。
  
  金琬芸更是氣苦不已,一滴眼淚怎麼也沒有忍住,便從臉頰上滾落。她長久以來心裡一直憋著這口氣,只想著要如何報復歐陽悠。今天突然開了口,再也收不住,淚水沾濕了睫毛,又弄花了脂粉,最終一滴接著一滴地打在地上。
  
  四周靜謐,只有眼淚落入泥土發出的輕微聲響。
  
  歐陽悠緩緩伸出一只手,接住她不斷滑落下來的眼淚。他的神情復雜,搖頭道:“那日是我的錯……是我優柔寡斷,狠不下心來……”語氣中,懊惱不堪。
  
  金琬芸抽泣道:“你怎麼不狠心?你——你讓我將來如何嫁人!”
  
  歐陽悠半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又是抿了抿唇,垂下頭來。他躊躇半晌,終於輕聲問道:“十五師妹,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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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0:25 |只看該作者
  悠悠我心(4)
  
  金琬芸臉上一燙,伸手抹了抹眼睛,偏頭不睬他。
  
  過了好半天,她也沒有感覺到歐陽悠有什麼動作,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只見他低著頭,微微咬著唇沿,似乎仍在等她回話。她又驚又氣,紅著臉道:“你——你——一定要我作答麼!”
  
  歐陽悠愕然抬頭,眸子中的茫然漸漸融化,匯成涓涓情意,直到一瀉無垠。
  
  他顫抖著伸出手來,笨拙地搭往金琬芸沒有受傷的左肩。觸上肌膚的那一刻,金琬芸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歐陽悠停下動作,指尖微扣她的發梢,溫言道:“你別怕。”他頓了頓,又道:“你剛才說——這輩子嫁不了人?”
  
  金琬芸的眼淚才止,聽了這句問話,鼻尖發酸,心裡委屈,淚珠又開始在眼眶中滾來滾去,怨道:“我怎麼嫁?十三師哥說過,最看不慣身家不清白的女子……”她歎口氣幽幽道:“都怪你!你可知道?我爹爹曾將我指給了東籬白家的三公子。幸虧白夫人告訴我那三公子早就死了,否則——否則——他們家是名門望族,我還有什麼臉面——”
  
  歐陽悠不等她說完,突然頭一低,吻上她的眼角。金琬芸驚噫一聲,覺得自己拼命含在眼睛中的淚水紛紛奪眶而出,濕潤溫暖了他干澀冰涼的嘴唇。她有些發愣,想躲開,可耳根發燙,全身無力,只好睜大雙眼,僵住不動。
  
  就聽歐陽悠低低道:“十五師妹,如若……那白三公子沒有死,你——可願意嫁他?”
  
  金琬芸嘴中酸苦,道:“只怕他不願意娶我。”
  
  歐陽悠緩緩將她拉入自己懷中,卻是輕笑道:“他怎會不願意?他——他——歡喜還來不及。”他心神大動,又是咳了一聲。
  
  金琬芸靠在他肩頭,既是害羞又是氣惱。她欲將歐陽悠推開,可雙手碰上他的衣襟,不知怎地生出一絲不捨,便囁嚅道:“你怎知他願意?偏偏又要唬我……你待我,反反復復的。我,我這大半年來,過得多麼辛苦……”她思潮起伏,竟然也不知道是該責罵歐陽悠,還是該繼續任由他抱著自己。
  
  歐陽悠的頭埋在她的發絲中,輕聲歎道:“是我不好,害了你。”金琬芸不吭聲,想他必是會繼續說自己如何不好如何害了她,心中隱隱又是生起一縷若有若無的希望,期盼著他會講出某個能讓她坦然的理由來。
  
  可等了片刻,歐陽悠也不再作聲。金琬芸貼在他的胸口,感覺到他呼吸急促而安寧。她情不自禁地抽出手,緩緩纏繞上他的腰際,只覺歐陽悠的身子僵了一僵,猛地雙手用力一收,將她緊緊抱住。金琬芸登時呼吸不暢,不由直腰抬了抬眼。
  
  突然,她怔住不動,仿佛自己是站在寒山之頂,被人從頭到腳徹徹底底淋了一盆冰水,凍得她無法挪動身體。
  
  歐陽悠猶然未覺,卻是重新開口:“十五師妹,你——能不能原諒我?”他的語調哀傷繾綣,透著一股淡淡的無奈:“其實我是——我是——”他一句話並未說完,已經忍不住低聲咳了幾下。
  
  金琬芸耳中嗡嗡作響,愣愣盯著他的頸側。星月微光映照之下,歐陽悠的膚色蒼白透明,更是襯出中衣色調的柔和溫潤。夜色朦朧,左側領口上的半個唇印卻是妖艷無比,清晰無比,刺眼無比。
  
  她猛得打了個激靈,伸手將歐陽悠往樹旁一推,自己連滾帶爬得離開他幾尺,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顫道:“你……你又要耍什麼花樣?”
  
  這一下用力不小,牽扯肩上的傷勢,她不由皺了皺眉。歐陽悠似乎沒有什麼力氣,被她一推,失去重心,倒在地下。
  
  他好不容易撐起半坐,雖是用衣袖遮嘴費力咳嗽,仍是難掩滿臉的失落惘然。過了好一會兒,他緩過一口氣,扯了扯嘴角,神色趨於平靜,淡淡歎道:“也罷。你終究不能原諒我。是我妄想。”他的袖口濕了一大片,浸潤著黑色布料,熒熒折射光彩,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
  
  金琬芸仍是渾身打抖,聽他一番話說得風平浪靜,抬手遙指他領口上的唇印道:“你憑什麼讓我原諒你?我以前就是太信你,才會讓你……才會讓你……” 她羞怒交加,語調一揚:“我竟然還真會相信當日山洞中你說喜歡我的那番鬼話。你拿花言巧語騙了我一次又一次,這世上還有人比我更傻的麼?”她說到此處,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將她的胸口撕扯開一個大洞,一瞬間心痛如絞。
  
  歐陽悠不知她所指何處,見她用手對著自己,只好將目光移開。他的眼睛望著遠處,喃喃道:“我何時騙過你?”
  
  金琬芸忿然道:“你還說沒有騙我?以前的事……要不是師父告訴我,我一定會上了你的當。今日,你又巧言令色,說甚麼再也不見梅閣主……一番惺惺作態,讓人好生惡心。”
  
  歐陽悠垂著頭,默不作聲。夜風蕭蕭,中夜無雲。他突然古怪地笑了笑:“你始終是不信我的。”
  
  金琬芸咬住嘴唇,恨恨道:“誰會信你?”她的腳在地上頓了兩下,轉身便走。
  
  歐陽悠費盡全力撲上去拉住她的衣角,沉聲道:“此地離南山不遠,五大派的弟子正在到處追捕我們,你不能走!”
  
  金琬芸慍道:“既然如此,十三師哥處境豈不是萬分危險?”歐陽悠半撐在地上,緊緊抓著她的裙擺:“你有傷,若執意和人交手,難保不會有什麼遺症。”
  
  金琬芸將衣服用力一扯,道:“關你何事?我偏要走!”
  
  歐陽悠拉她不住,反而被她一帶,摔倒在地,大咳幾聲,吐出口血來。金琬芸腳下微微一滯,心中五味雜陳,只見歐陽悠襟口松斜,那半個胭脂唇印又是隱隱若現,紅彤彤地咧嘴嘲笑著她。金琬芸咬了咬牙,狠心扭頭離去。
  
  才走幾步,發覺山坡之下遠遠地站著一個人,不合時宜地拍手笑道:“原來你們在這裡。歐陽公子,你也不支會我一聲,不會是把那火竹當暗器給使丟了罷?”
  
  金琬芸見她由遠至近,姍姍而來,妖嬈嫵媚,知道那人便是梅暄妍,登時頭暈腦脹,又驚又怒,也不搭理她,自顧自地往前跑去。
  
  梅暄妍嘻嘻作勢一擋:“金姑娘,此地人跡罕至,你不和歐陽公子敘舊,反而要走?”
  
  金琬芸明明心知她極有可能知道黃仲清的下落,可惱恨氣苦,也不開口詢問,啐了一口:“我去找十三師哥,要你管?”說著,已經與梅暄妍擦身而過,奔下坡去。
  
  只聽歐陽悠在高處喝道:“攔住她……她……她受了傷……”聲音中氣不足,到最後,已經是細不可聞。
  
  梅暄妍眼珠骨碌碌轉了轉,從地上拾起兩塊尖石,使上內力,一前一後往金琬芸右肩打去。金琬芸一來心神不寧,二來武功的確差了梅暄妍一截,聽到背後風聲迫近,慌忙一閃,雖然躲開了第一塊,卻沒有躲開第二塊。尖石的稜角撞上她裂開的傷口,直痛得她大叫一聲,眼前一花,暈倒在地。
  
  梅暄妍見狀,也不扶她,格格笑道:“歐陽公子,你心上人功夫太糟糕,這點痛就受不住了……”她一回頭,見歐陽悠面色鐵青,森森盯著她,便挑眉斜眼道:“怎麼?你只讓我攔住她,可並沒有說讓我怎麼攔住她。”
  
  她步步走近歐陽悠,眼角流盼,似笑非笑:“我今日心情不錯,因此手下留情。若是平時,我必定是打碎她膝蓋,讓她這輩子都不能再走一步。”
  
  歐陽悠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梅暄妍見他已無力站起,只能勉強支在地上,臉上卻是一副“你若敢動她我就讓你不得好死”的表情,心頭湧上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嗔道:“你氣血已衰竭一個時辰了罷?為了陪她,就寧願忍住不把我叫來?你還要不要命?”她見歐陽悠眼底浩瀚,神態偏偏冷漠無情,便歎了口氣:“你可知道,人生在世,不僅僅有男女之歡,還有父子之愛,兄弟之誼,知遇之樂,你又為何單單為一個‘情’字妄自送了性命?”
  
  歐陽悠的目光突然黯淡,生生透出一股心死如灰的氣息,梅暄妍察覺不對,忙道:“人活著要牽掛的事情還真是不少。比如——比如——你不是很關心那個齊秋水麼?你至少也應該去問問齊落霞她的下落罷?”
  
  歐陽悠不接話,怔怔看著遠處的金琬芸。
  
  梅暄妍搖頭道:“你如此對她,她心裡想的,可真的是你?”說完,抬頭望著蒼穹星辰。
  
  銀河煙緲,天樞清冷。她念及自己心事,一時之間,恍惚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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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0: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落霞滿地(1)
  
  東籬山莊。白大莊主的臥房,紅燭高懸,整整燃了四天四夜。
  
  洛瑤孤身坐在外堂,眉頭也已經緊緊鎖了三天三夜。
  
  內室裡小廝丫鬟穿梭不斷,才遞進去的白絲巾,送出來已是猩紅點點。她的心越來越沉重,終於忍不住站起來,拉住忙忙碌碌的白二管家:“麻煩你支會白公子一聲,就說我離莊幾日……”
  
  白二管家眼睛一轉,慌忙道:“洛姑娘,你先別急著走。容我稟告莊主一聲。”他竄身進了內室,久久未出。洛瑤只聽裡面衣服索索,不少人小聲道:“莊主,你小心些……”她以為白心然病情反復,想著自己不便闖入內室,只好在屋裡踱來踱去。
  
  正是無計可施的時候,門簾微卷,白心然襲著一身月色衣裳,扶牆而立。他面上毫無血色,卻仍是站得筆直,頭發一絲不亂,勉強含笑一揖:“洛姑娘,我聽說你要走了?可是下人招待不周?”
  
  洛瑤連忙還禮:“白公子,你又何必特意出來?我醫術不佳,為你看病數日,也無甚起色,已是耽擱你……”她說到此處,心怦怦跳了幾下,吸了口氣道:“你的外傷,牽扯了體內的毒,極難痊愈。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先將毒除去才好……”
  
  白心然泰然道:“洛姑娘你放心。我已將此事托付給了揚州暗香閣。他們家閣主親自許諾我,幾日之內便可以找到人為我解毒。”
  
  洛瑤心下一驚,“浮生若夢”,是南山教的獨門毒術,極少有外人能解。她知十四師弟歐陽悠如今藏身暗香閣,本是想自己離莊去求歐陽悠替白心然解毒,聽說暗香閣閣主已經承應了白心然,心道:莫非暗香閣打算將歐陽悠的行蹤洩露出去?
  
  白心然見她神色一變,不由苦笑一下:“洛姑娘,你若想走,我自然不會攔你。只是江湖凶險,還望保重。”他說著,朝白二管家揮了揮手。白二管家會意,拿出一塊南疆碧玉來,恭恭敬敬地遞給洛瑤。白心然續道:“這是東籬山莊的信物,你憑著它,可以在各地的通寶銀莊取錢支使。你一個姑娘家,帶大額銀票在身邊,容易惹麻煩。”
  
  洛瑤睜大眼睛:“你救我一命,我尚未報答。你又何必……”
  
  白心然斂容道:“你從嵩山一路陪我回揚州,解我旅途寂寞,已是極大的報答。這塊玉,是我回贈你這幾日看病之恩。”
  
  他說著,走到書架邊,抽出一副卷軸來,遞到洛瑤跟前,又道:“才德不佳,勉力而為,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姑娘見諒。”
  
  洛瑤狐疑,接過打開,只見裡面工工整整地抄錄了莊子的《秋水》。字裡行間,又是用蠅頭小楷寫滿了注釋。洛瑤愕然,抬頭望著他,見他眼色溫和,神容若蘭。她臉上一紅,有一瞬間想開口告訴他自己離去的意圖,終是顧及歐陽悠的安危,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施了個禮,便欲轉身而出。白心然出聲攔住她:“洛姑娘——”她身形微頓,只見白心然負手而立,氣質儒潔,輕聲道:“若是此事不便——你也無須勉強。”
  
  洛瑤又是一驚,喃喃道:“你原來知道我要去干什麼……”白心然搖頭道:“你十三師弟是我親弟弟,而你……”他停了停,溫言道:“而我也不會為難你。你們十四師弟的行蹤,我只作不知。可是,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安危。”
  
  洛瑤心中一暖,點點頭,退出了門口。
  
  她由白二管家領著,穿過亭台樓榭。她並不知曉是歐陽悠傷了白心然,但心中明了,以十四師弟一貫的脾氣,不見得會出手救他。正兀自盤算到時候該如何開口相求,猛然覺得白二管家止了腳步,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她抬眼望去,跟前站了個中年貴婦,面容明艷,匆忙之間也瞧不出有多少歲。她聽白二管家口氣,知這人必是白心然的母親齊落霞,也跟著行了個禮。
  
  白二管家在一旁道:“夫人,此位便是這幾日照料莊主的洛姑娘。”齊落霞微微點頭,關切問道:“洛姑娘,不知吾兒心然傷勢打緊不打緊?”
  
  洛瑤自然不敢說得太重,連忙道:“夫人請放心。白公子一切尚好。只是我需回去一趟,找些藥材來。”
  
  齊落霞輕舒口氣:“如果要采辦些什麼,洛姑娘你千萬不要計較錢財,只管吩咐白勒便是。”
  
  洛瑤頷首,福了一福,就想離去。只聽齊落霞在她背後遲疑著喚道:“洛姑娘?”
  
  洛瑤猛然回頭。齊落霞眼神殷殷,廊上燈籠映照著她的側臉,恍如隔世:“采然——是你師弟?”
  
  洛瑤已聽說此事,便道:“正是。”
  
  齊落霞幽幽歎了口氣,闔了闔眼睛,復又慢慢張開:“他從小到大,過得可好?”目光柔和婉約,雖是徐娘半老,仍然擋不住萬千風情。
  
  洛瑤一愣,隨即道:“他學甚麼都很快,師父一直很喜愛他。”
  
  齊落霞的臉上不經意露出一絲笑容:“他小時候就聰敏佳慧,人見人愛。”她說到此處,似乎陷入回憶,怔忪不動。
  
  洛瑤見她舔犢情深,心中也是頗為感動,柔聲勸慰道:“夫人,他如今已是翩翩少年郎,英俊瀟灑,女子見了他,都會動一動心的。”
  
  齊落霞回過神,含笑道:“真是不錯。”她躊躇一瞬,緩緩道:“洛姑娘,若你見了他,可否代我告訴他一聲:如若他願意——願意原諒我,就來看看我。我,我這十七年,無時無刻不是在想念他。”
  
  洛瑤迷惑不解,心想:此話說得奇怪之極,當娘的要做了什麼才會要求兒子原諒?嘴上也不便多問,只是道:“夫人放心,我一定代為轉告。”
  
  她施了禮,跟著白二管家,一路出了東籬山莊。
  
  ===============
  
  洛瑤在暗香閣裡見到黃仲清的時候,嚇了一跳。只見黃仲清額上繞了許多圈的白布,頭頂發絲亂如鳥窩,縷縷往外斜斜垂下,猶如柳條抽芽,一副邋遢模樣。她先是愣住,隨即忍俊不禁:“這可真真是‘吹面不寒楊柳風’!”
  
  黃仲清猶是在那裡生氣:“那個小妖精,花言巧語騙我說她懂醫……”他用手扯過一把頭發,不耐煩地拉了拉:“分明是要出我的洋相!”
  
  洛瑤聽完,不由問道:“你頭上受傷了麼?”說著,卻是皺了皺眉道:“為何不叫十四師弟看看?”
  
  黃仲清心下有氣,哼了一聲:“他最近怕是和小妖精兩人放縱過度,口氣也狂傲得很,說不救姓白的……”
  
  洛瑤的心,猛的一沉,脫口道:“什麼?”她覺得自己有些失態,慌忙掩飾道:“他如今人在哪裡?你——帶我去尋他。”
  
  黃仲清撇嘴道:“我怎知他在哪裡?怕是在小妖精的床上……”洛瑤聽他言語粗鄙,扭頭出門,拉住一個經過的小廝,問道:“你可知道如若我們要找——”她突然愣了一愣,想著歐陽悠這個名字現在傳到江湖上去,不知道會惹來多少名門正派爭相追殺,心中猶豫,舌尖瞬間凝住。
  
  那小廝卻是聰明伶俐,道:“你們可是要找東房那位相貌標致的公子?”洛瑤聽到他說“相貌標致”,便是確定無疑,不由點頭驚道:“你又如何知道我們要找他?”
  
  那小廝笑道:“閣主吩咐了,你們都是那位公子請來的朋友,要好生招待。你們在這裡又不認識其他人,還能找誰?”他用手遙指:“那位公子今晨回來後便一直待在西首的亭暮院中,你們往前走到盡頭再左拐,穿過兩個廳堂就可以瞧見。”
  
  洛瑤有禮道:“多謝。”黃仲清已從房內奔出,叫道:“如今已是子夜,他怎麼還不回房?莫不是你們閣主也在那裡?”
  
  那小廝一臉迷惑道:“為何閣主要在那裡?亭暮院今早已經住進了一位姑娘,一直昏迷不醒,那位公子在裡邊陪著她……”
  
  黃仲清瞪大眼睛,一把拉住那小廝的衣領,厲聲道:“你說誰昏迷不醒?”
  
  那小廝被他一唬,嚇得索索發抖,結巴道:“一位姑娘——歲數不大,沒看清容貌——”
  
  黃仲清推開他,拉著洛瑤便往走廊盡頭奔去,嘴裡恨恨道:“我怎麼就糊塗了!怎能讓他和十五師妹同處一室——誰知道他又要干什麼!”
  
  洛瑤跟在他後頭,明白他話中所指,卻是出言柔聲辯解道:“十四師弟並不一定像你想的那樣。”她腦中恍惚,倒也一時想不清楚,十四師弟究竟應該是怎樣。
  
  兩人腳下不停,一路奔到西廂的亭暮院。剛進院門,只聽房內碗盞落地,傾然而碎。
  
  金琬芸的聲音飄來:“我不想見到你。你,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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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0:49 |只看該作者
  落霞滿地(2)
  
  黃仲清心中惶恐,一伸腿踢開房門,直沖了進去。
  
  屋內,烏黑的藥渣摻和著乳白的瓷碗碎片,猶是吱吱冒著熱氣,張牙舞爪地在地上滾來滾去。歐陽悠立在床側,默然望著一片狼藉。他一手垂下,藥汁沾濕了肌膚,順著指尖滴滴滑落。
  
  金琬芸左手撐在床頭,眼睛幽怨地瞪著歐陽悠。她瞧見黃仲清和洛瑤,立馬道:“十三師哥,你來得正好。我不要見到他——你幫我把他趕出去。”說著,伸手推了歐陽悠一把。
  
  黃仲清自然是向著她,上前對歐陽悠喝道:“她叫你走,你聾了嘛?”他見歐陽悠微咬下唇,仍是站在原地不動,便嘲諷道:“你不會是日日夜夜和小妖精兩人巫山雲雨,精力大傷,連耳朵也不靈了吧?”
  
  他話音未落,一旁的金琬芸忍不住哭出聲來。
  
  歐陽悠看了她一眼,回頭揚手往黃仲清臉上打去,哼道:“你又是哪只耳朵聽到了?”黃仲清迅速往一旁閃開,冷笑道:“你心虛了麼?那日我好心好意來尋你,撞見你衣襟半開,頭發散亂,和小妖精躺在一張床上,我可有胡說?”
  
  歐陽悠頭一揚,猛地往前一步,向他胸口大穴抓了下去。
  
  金琬芸哭得更是厲害,她的肩頭起伏,牽動傷勢,再也坐不穩,又是仰面倒在床上。
  
  歐陽悠和黃仲清見狀,同時住了手。黃仲清怒道:“你害她如此這般,還想怎樣?”
  
  金琬芸指著歐陽悠,嚶嚶而泣道:“你果然……你果然……騙我騙得好苦!我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你。”
  
  歐陽悠面容一變,遲疑片刻,卻是躊躇道:“你的肩傷……”黃仲清打斷他:“你非要活活氣死她才罷休?世上又不是你一人會醫,你沒瞧見洛師姐麼?”
  
  歐陽悠不再言語。他回轉過身體,朝門口的洛瑤行了個禮,輕聲道:“十師姐,麻煩你。”他望著洛瑤,似乎想說什麼,才微啟雙唇,身後床上的金琬芸喘氣道:“你還留在這裡做甚麼?”
  
  洛瑤見他茫然側了側臉,隨後迅速收斂起所有的神色,面無表情地出門而去。
  
  她不由微歎:“你們又何苦如此待他!他也是個可憐之人罷了……”她見金琬芸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好住了口。
  
  黃仲清看金琬芸傷心不已,輕輕拍著她道:“十五師妹,你何必為了他那樣的人生氣?”
  
  金琬芸黯然道:“我怎能不氣?他害得我……”她臉上羞紅,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黃仲清已然明白她話中所指,連忙出言安慰:“你不用介懷,其實……此事也不甚打緊。”
  
  金琬芸睜大眼睛,重新撐起身體半坐在床上,望著他道:“十三師哥,怎麼不打緊?你以前說過……說過……”她的聲音逐漸低下去:“說……男子大多看不起不清不白的女子……”
  
  黃仲清吟吟一笑:“我也說了,是‘大多’。”
  
  金琬芸歎了口氣道:“你又唬我不是?我無甚才能,你說說,又有哪個男子會喜歡我……”
  
  黃仲清緩緩拉起她的手,柔柔地捏了捏:“怎麼沒有?在我心中,十五師妹你就是最好的。”
  
  金琬芸臉上掛著淚珠,奇道:“我哪裡‘最好’了?”
  
  黃仲清一臉正經,扳著手指頭道:“你眉毛生得最好,眼睛生得最好,鼻子生得最好,嘴巴生得最好……”
  
  金琬芸不由破涕為笑,用手捶了他一拳:“你偏偏舌頭生得最好!”
  
  黃仲清是風月場中的高手,自然是明白該如何哄女子,本待再趁熱打鐵多說幾句,只見金琬芸一臉純真,明眸清亮,卻是將他剛才那番胡話癡信了幾分,心中突然不忍,便正色道:“我可是認真的。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遭遇了什麼事情,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惹人疼愛的小師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金琬芸聽完,又是觸及心事,扭頭歎了一聲。黃仲清思潮起伏,不知怎地,伸手攬住她:“我絕不會再讓人欺負你。”他將金琬芸的頭溫柔地擱上自己的肩頭,復又道:“你信不信?”
  
  金琬芸靠著他,覺得心中逐漸安寧平和,不由伸手抹去眼淚,點頭道:“十三師哥,我信你的話。”
  
  洛瑤在一旁,見她右肩上紅色點點滲出,心下焦急,走到兩人身邊,對金琬芸道:“十五師妹,你莫激動,先讓我看看如何?” 她替金琬芸檢查傷勢,只見傷口早已被人及時清潔過,不由松了口氣。再細細探究,發覺她的手三陽經微有震傷,幸虧處理得當,若能靜心調養,倒也無傷大礙,自然微笑道:“不妨不妨,我開付藥,你躺著別動,休息幾日便能大好了。”她說著,就欲離去,吩咐人按帖煎藥。
  
  黃仲清小心翼翼地將金琬芸放平,正想起身,金琬芸怯聲問道:“十三師哥,你這就要走嗎?”
  
  黃仲清見她楚楚可憐,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心中一軟,擼了擼她的頭發,笑道:“我不走。知道你怕,我在這裡陪你便是。”
  
  金琬芸安心地點點頭,閉上眼睛。她折騰了大半夜,加上有傷在身,很快沉沉睡去。
  
  洛瑤見黃仲清坐在床頭,憐愛地望著金琬芸,知道他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便壓低聲音道:“十三師弟,那我可先行一步了。”她突然想起齊落霞的囑托,又道:“那東籬山莊的白夫人……”
  
  黃仲清愕然回頭望著她。洛瑤續道:“她說,你若願意原諒她,就去看看她。”
  
  黃仲清又是一愣,喃喃道:“她要我原諒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他抬手拍拍腦子,神色迷茫。洛瑤歎道:“反正,你有空去一次。她好像,很掛念你。”
  
  黃仲清發了一會兒怔,勉強道:“我知道了。”他揚起頭來:“你最近一直在東籬山莊?”
  
  洛瑤紅了紅臉,微微點頭。黃仲清恍惚了一會兒,又問道:“那——白大莊主的傷勢如何?”
  
  洛瑤怕他看出自己心事,便遮掩道:“尚可。只是需要些藥材而已……”
  
  黃仲清奇怪地看她一眼,點頭道:“我的確是該去看看他們。”他笑了笑,一時也說不出別的話,便轉過頭去。
  
  洛瑤見狀,默默退出房來。
  
  她剛出院門,只見廊柱一側,無聲無息地靠了個人,一身黑衣,天衣無縫地融合在夜色中。她先是一驚,定睛一瞧,不由道:“十四師弟,你還沒走麼?”
  
  歐陽悠轉過身,低低“嗯”了一聲。
  
  洛瑤與他一同學醫多年,還有些熟絡。她想著剛才金琬芸對歐陽悠的激烈反應,試探道:“你和十五師妹究竟是怎麼了?怎麼以前……以前在南山上,我們都不知道?”
  
  歐陽悠不答。黑夜如幕,洛瑤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啞聲問道:“她——可好?”洛瑤微笑:“她的傷口早就被清洗處理得當。手三陽經微有澀緊,以黃□桂枝五物湯組方即可。”
  
  歐陽悠點頭道:“同我想的一樣。”兩人說到此處,已經互相明了,無需再細言,一時之間,便是有些冷場。
  
  歐陽悠退了一步,行禮道:“師姐若無其他事,我先告辭了。”這番話,洛瑤在南山上聽他說了十二年,一字不差,一字未改。從她十二歲第一次見這個師弟時,從來都是這一句。她心中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雖知他待自己還算恭謹,卻更是明白,他說完這句,就是真真要走的,於是慌忙攔住他:“十四師弟,我——我有一事相求。”
  
  歐陽悠停住不動。洛瑤續道:“我當日在嵩山被六師兄重挫,元氣大傷。本以為是活不成了,剛巧遇見一位恩人,及時補我一口真氣,才讓我化險為夷。”她見歐陽悠無甚反應,接著道:“只是他機緣巧合,和卞孤帆交了手,不慎中了你下在卞孤帆身上的‘浮生若夢’……我思量,他——他畢竟待我有救命之恩,我不可無情無義。因此……”
  
  歐陽悠不等她說完,冷聲打斷:“我不救。”
  
  洛瑤心中一涼,急中生智道:“那人是東籬山莊的白公子,也是你十三師兄的親哥哥……”
  
  歐陽悠不睬她,又退了一步,重復道:“師姐若無其他事,我先告辭了。”
  
  洛瑤情急,便有些口不擇言:“你怎能這般無情!怪不得小時候師父要打你。”她話一出口,還未來得及後悔,歐陽悠已經欺身襲來。黑暗中寒光一閃,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枚小鏢,抵住洛瑤的下顎,語氣中充滿殺意:“快說,你還知道什麼?”
  
  洛瑤感到脖子上冰冰涼涼,一時呆住,喃喃道:“沒有其他什麼。我就……我就偷瞧見有一次師父在半山坳的水澗旁打你……”
  
  “哪一次?”
  
  洛瑤心道:難不成還有好幾次?尚未想得通透,只覺歐陽悠手一抖,自己喉頭肌膚微痛,溫熱的液體立刻從她頸側流下。她不由大駭,結巴道:“你年紀尚小的時候……我記不清了。我……我只看到你右臂上都是鮮血,被師父按在水裡,後來你好像昏過去了……我隔得遠,不知道你們……你們說了些什麼……”
  
  歐陽悠側過頭,若有所思。突然放開洛瑤,自語道:“原來是那次。”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自說自話跟了一句:“怪不得。”
  
  洛瑤驚魂未定,卻仍然惦記著給白心然解毒,伸手捂住傷口,顫聲重拾話題:“十四師弟,救人一命,功德無量。你——你——”
  
  歐陽悠收了鋼鏢,仰頭望著天夜空,臉上的曲線逐漸柔和。他歎聲道:“師姐,這事,你容我再考慮幾日。”
  
  洛瑤聽他口氣有所松動,不由大喜,正想多說幾句。歐陽悠已經朝她行了個禮,緘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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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1:00 |只看該作者
  落霞滿地(3)
  
  洛瑤伺候了金琬芸一天一夜,見她恢復迅速,心下逐安。她望著一旁也守了一天一夜的黃仲清,道:“她已無大礙,我今日想去一次東籬山莊。”
  
  黃仲清的身體不自覺地動了動。洛瑤善解人意,便問道:“你可要和我一起去?”黃仲清眼神猶豫,以手支頤,想了許久,依然是躊躇不決。
  
  洛瑤誠摯道:“你既然都不記得以前的事情,去見見她又何妨?”
  
  黃仲清遲疑半晌,搖頭道:“我從未想過,我的娘還在人世。我不知道該同她說些什麼,不知道她會怎麼看我。”他天性灑脫,此刻卻如同一個害羞的小孩子,遲遲不敢跨出第一步。
  
  洛瑤笑道:“我雖然只和她有一面之緣,可我敢向你擔保,她一定是位好母親。”她見黃仲清的眼中瞬間流露出點點閃爍來,便續道:“聽師姐的話,去見見她。”
  
  她從來就是一位柔情似水的女子,一番勸慰,言辭懇切,語調宛轉,讓人怦然心動。
  
  黃仲清臉上表情反復,終是下了決心,點頭道:“好。我隨你去一次東籬山莊。”
  
  床上的金琬芸不知何時醒轉過來,卻是一把拉住黃仲清,焦急道:“十三師哥,你走了,我一個人在這裡……一個人在這裡……”
  
  黃仲清一拍額頭:“是了。我可不能將你留在此處——難保又惹出什麼事情來。”他回捏住金琬芸的手,溫言安慰道:“你別急。我帶你一同去東籬山莊,可好?”
  
  洛瑤在一旁意欲阻止:“她不宜顛簸……”只見金琬芸眼中依戀重重,怕她心郁難除,更傷脈絡,便咽了咽口水,不再多言,反而道:“你在這裡看著她,我去叫輛馬車,等會兒一起啟程罷。”
  
  她走出房來,天色可怖,陰雲密布,風雨欲來。
  
  =========
  
  雖然狂風大作,洛瑤,黃仲清與金琬芸三人倒是一路暢行,當日申時便到了東籬山莊。
  
  黃仲清第二次踏進正堂,抬眼瞧去,那幅“義薄雲天”的字畫依然掛在原處,像一個無底深淵般凝視著他,逼得他透不過氣。
  
  白心然由人攙扶而出,雖是面無血色,仍是溫潤儒雅,朝幾人點頭致意。洛瑤急忙上前一步:“白公子,你又何必特意出來?”
  
  白心然微笑道:“聖人垂訓:‘克己復禮為仁’。我又豈能因為區區微恙,而怠慢諸位?”他突然瞧見洛瑤頸中前晚被歐陽悠割開的傷口,不由愕然道:“洛姑娘,你——你怎麼受了傷?”
  
  洛瑤心裡一熱,輕聲道:“白公子,你放心,我只是自己不小心罷了,並無大礙。”
  
  白心然臉上仍是露出不放心的神情來,因此牽動傷勢,身子晃了一晃。
  
  洛瑤看他神色漸差,連忙道:“白公子,你先歇歇,我去為你煎副藥來。”她說著,憂色寫滿眉間,匆匆從側門而出。
  
  黃仲清立在一旁,見他似是沉痾難愈,心裡不由惡狠狠地咒罵了幾句歐陽悠,嘴上卻不敢提及此事,只好僵僵地站著。
  
  白心然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勉強對黃仲清道:“弟弟,今日怎生有空前來?那日你不辭而別,我心中掛念。我知你一時之間,難以接受此事。我只盼你能留莊幾日,共敘前事……”他說到此處,又是低頭喘息了幾聲。
  
  黃仲清只覺春風拂過心田,神思有些恍惚。
  
  突然環翠叮當,黃仲清抬眼一瞧,後屋走出個中年女子,雍容華貴,氣質艷麗,一雙杏目在堂中掃視一圈,落在自己身上。她眼神渴切,直把黃仲清看得心虛不已。
  
  白心然在一旁急欲起身:“娘,你怎麼出來了?”
  
  齊落霞恍然未覺,喃喃道:“采然,真的是你?”她說著,上前一步,去拉黃仲清。
  
  黃仲清一時愣住,不知如何是好,便是站在原地不動,任由她哆嗦著雙手將自己的臉摸了個遍。只聽齊落霞顫笑道:“你……你竟然真的還活著?長這麼大了……我……我不是做夢罷?”她雖是嘴角上揚,可眼中分明淚光盈盈,竟也不知道是哭還是在笑。
  
  她見黃仲清一臉茫然,慌忙神色一收,往後退了一步,惶恐道:“采然,你還是怪我那日沒有帶你走麼?”她語調哀婉,搖了搖頭道:“我……我這十七年一直是責怪自己,為何當日一時糊塗……”
  
  黃仲清見她滿臉懊惱悔意,竟然是生生在金琬芸這個外人面前失了態,想著她畢竟是自己母親,不由抿了抿唇道:“那個……”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稱呼齊落霞,只好輕咳一聲,搪塞而過:“我五歲前的事情記不大清了。”
  
  齊落霞一愣,隨即出口問道:“那你還記得什麼?”
  
  黃仲清撓頭道:“我只記得我醒來時,躺在家裡……地上都是……”那滿地屍體一事對他頗有陰影,他生生住了嘴,扭頭不願說下去。
  
  白心然在一旁皺眉道:“家裡?”他回頭看了一眼齊落霞:“娘,你不是說將他放在徐州城外的草叢裡麼?”
  
  齊落霞臉色微變,過了一會兒結巴道:“或許是采然你……你當時害怕,又跑了回去?”
  
  黃仲清心裡隱隱覺得不可思議,卻是想不透徹,臉上便露出疑惑的表情來。
  
  齊落霞眼中陰晴變換不定,復而開口道:“或許是——”
  
  正在此時,白二管家躬身而入,稟道:“莊主,夫人,揚州暗香閣梅閣主拜帖求見,說:她帶了位神醫來,可以治你的病。”
  
  白心然笑道:“暗香閣果然是消息靈通,這麼快就已經有著落了?”他朝白二管家頷首:“豈可怠慢,快請他們進來。”說著,往黃仲清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先下堂回避。
  
  只聽白二管家猶豫道:“莊主——只是——”
  
  白心然側了側身:“何事?”
  
  白二管家望了一眼齊落霞,鼓起勇氣道:“那梅閣主還說,這位神醫早年仰慕夫人父親金陵齊奉的杏林大名,卻無緣相遇。所以——想見見夫人,略解心頭之憾……”
  
  這個要求提的古怪,白心然不由一怔。齊落霞卻在一旁道:“只要能治好心然的病,見見又何妨?”說著,尋了張椅子,緩緩坐下。
  
  白二管家見齊落霞親自開了口,知道莊主向來尚母,萬不會忤逆她的意思,連忙唱個諾,退了下去。
  
  黃仲清聽聞梅暄妍要來,知道她詭計多端,怕她心懷不軌,又是想著如何耍耍她,當眾讓她出丑,腳下便如生了根般,定定不動。金琬芸見他不走,雖然對梅暄妍存了芥蒂,也不好意思獨自離開,只能默聲立在一旁。
  
  堂外風聲依依,愈起愈急。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只聽一個女子的嬌笑傳來:“東籬山莊,果然是好大的氣派!‘流金醉銀’,名不虛傳。我們暗香閣自愧不如!”
  
  聲音由遠而近,眨眼已經到了門口。
  
  梅暄妍一襲艷紅,笑魘如花,晃身而入,甕聲甕氣地嗔道:“白莊主,幾日不見,你可有常常想念我?”
  
  她的背後,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跟了進來。身材修長,戴笠蒙紗。
  
  白心然正想回答。突然窗外大亮,巨響一聲,平地乍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
  
  眾人均是一驚,心道:春雷陣陣,可真是四月江南少有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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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秋水齊天(1)
  
  白心然身為東籬山莊的莊主,什麼大場面沒有見過?雖是驚了一驚,仍然迅速回過神來,正色道:“梅閣主,別來無恙?”他伸手往旁邊一指,眼睛卻看著梅暄妍身後的人:“這位便是家母。”
  
  梅暄妍笑著接話:“我幼時聽爹爹說,白夫人未出閣前,可是馳名江湖的大美人,惹無數英雄竟折腰。今日得見,果然是天人之姿。”說著,往齊落霞躬了躬身。
  
  她身後那人,並不出聲,也不施禮。白心然是讀書人,對倫理綱常這一套頗為看重。見那人步伐身軀,顯然年紀尚輕,卻不向尊長行禮,與禮法不容,心中隱隱不快。
  
  嘴上仍是客氣,續指黃仲清與金琬芸,道:“這兩位,一位是在下的胞弟采然,另一位是家父尊師的孫輩金琬芸金姑娘。”
  
  梅暄妍故作生疏地嘖嘖道:“白二公子英俊不凡,金姑娘天生麗質,都是人中龍鳳。才子佳人,天設地造。白莊主,你好福氣!”
  
  黃仲清礙於白心然和齊落霞在場,只好朝她吹胡子瞪眼了一番。
  
  梅暄妍只作未見,側身一讓:“白莊主,這位便是能解你身上奇毒的神醫。我花了大功夫,磨破了十幾個人的嘴皮,好不容易才把他請出來……”她一邊說,一邊往白心然轉了轉眼睛。
  
  白心然會意,連忙喚過白二管家:“快引梅閣主去賬房支銀兩。”
  
  白二管家臉色猶豫。白心然笑道:“暗香閣聞名江湖,以誠待客。豈會砸了自家招牌,失信於我?”
  
  梅暄妍擊掌道:“白莊主果然有膽有識。”她輕瞥黃仲清與金琬芸,又是似笑非笑地朝那“神醫”拋了個媚眼,款款轉身,盈盈而去。
  
  白心然轉頭往那人施了一禮:“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梅暄妍的聲音從堂外飄入,中氣十足:“白莊主,你好沒記性。我才介紹過,他姓神名醫!”
  
  白心然立即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又見眼前之人將自己的容貌遮得嚴嚴實實,知道他不願洩露身份,也不再追問。心中卻是微驚,這個梅暄妍,年紀輕輕,著實不在自己之下。聽力上佳不論,已經走了這麼遠,音亮調平,修為不可小覷。
  
  正是想著,那人腳步輕移,緩緩往白心然走去,伸手去搭他的右腕脈搏。
  
  黃仲清在梅暄妍拋媚眼的時候已感不妥,見那人走路的姿態,更是覺得眼熟無比。等到那人露出隱在袖子下的一只手時,他腦中清明一片,心下一凜,猛地往前一跳,抓住那人的斗笠,往外一扯:“十四師弟,你裝神弄鬼,到底想如何?”
  
  那一下用力頗猛,連著拉掉了斗笠內的發帶。黑絲飛揚,劃出歐陽悠陰柔的容貌。
  
  歐陽悠反應敏捷,卻並不躲閃,反而手腕一翻,扣住白心然手背上的合谷穴。白心然本就體虛,內力阻塞,又未用心防范,一時不及,竟然被死死鉗制住。
  
  合谷乃是人的氣血重穴,若是強催毀之,白心然不死也殘。
  
  此番變故迭生,出人意料。
  
  金琬芸不曾料到歐陽悠會出現在此處,臉色瞬時刷白,一連往後退了幾步。
  
  門外已有幾個家僕聽到動靜,持刀拿劍闖了進來。
  
  歐陽悠沉聲喝道:“誰敢再動,我馬上讓他經脈寸斷。”
  
  黃仲清心中大怒,可也不敢亂來,只好干干氣急道:“你已經傷了他,還嫌他死得不夠快?”
  
  白心然在嵩山見過歐陽悠,聽了黃仲清一番話,凜然道:“歐陽公子,不知東籬山莊何時何處冒犯了你?你既要竊取家父遺物,又是恨我如斯?若是能暢言相談,共解冤仇,豈非皆大歡喜?”他在性命被脅之下,仍是泰然自若,生生一派大家風范。
  
  歐陽悠一言不發,頭一扭。黃仲清見他直直向自己這邊望來,目光遙遠。他初是有些狐疑,繼而猛然意識到,歐陽悠看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後之人。
  
  突然天空雷聲大作,接著背後“撲通”一聲。黃仲清回頭,齊落霞竟然生生從椅子上跌倒在地,一雙杏目驚愕羞怒,如著了魔咒一般,顫道:“十七年了,都十七年了!秋水,你為何還是陰魂不散?”
  
  歐陽悠不答。
  
  白心然在一旁聽聞此言,卻是挺了挺身,抬起未被歐陽悠抓住的左手,指著他驚道:“怪不得我當日覺得你面熟,你是——你是——”
  
  歐陽悠頭也不回,真氣強灌白心然合谷,一把捉牢他伸在半空中的手。白心然一時接不上氣,大咳一聲。
  
  黃仲清大急,又搶近一步:“你若敢傷了我大哥,今日休想再活著走出東籬山莊!”
  
  歐陽悠冷笑道:“就憑你?”
  
  黃仲清正待再罵他幾句,白心然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們……你們……莫吵……都是……自家人……”
  
  只聽桌椅碰撞,齊落霞從地下一跳而起,失聲恨恨道:“小雜種,你竟然沒有死!”
  
  她出身大家,這句話說得粗鄙不堪,一時之間,眾人均是啞然怔住。黃仲清雖是搞不清緣由,但深知歐陽悠毒辣記仇,生怕這句話激惱了他,從而遷怒於落在他手裡的白心然,心裡不安,眼神警惕,死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歐陽悠倒是毫不生氣,似乎聽得習慣,淡淡道:“命不好,沒死成。”
  
  齊落霞的口半張著,臉色瞬間變得極度蒼白,映著燭光,像死屍一般恐怖。她過了許久,才吃吃道:“你……你究竟想干什麼?”
  
  她驚慌失措,更是襯出歐陽悠的毫無波瀾。他平靜回道:“我只是來向你討句實話罷了。”他低首看了看白心然,續道:“你若敢騙我,我有的是辦法讓你兒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緩緩抬頭,怔怔望著廳堂上的“義薄雲天”,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輕吸一口氣:“齊落霞,我問你,我娘——是不是在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被白沖雲所殺?”
  
  黃仲清在一旁迷惑無比,心道: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不正是自己與齊落霞白心然失散的日子?又怎麼和歐陽悠的母親扯上了關系?
  
  齊落霞不動,從驚異到悵然再到惱怒,臉上不知閃過多少表情。她突然大笑,直到眼淚橫流:“沖雲,你千想萬想絕對想不到,有朝一日,小雜種會親自活著來問我,那個賤人是怎麼死的!”
  
  她話音未落,只聽白心然促不及防地悶哼了一聲,卻是歐陽悠生生折斷了他的左手小指骨。歐陽悠斜眺齊落霞,漠然道:“你辱我娘一句,我就捏碎你兒子一根指骨。十個手指頭完了,還有十個腳指頭。十個腳指頭完了,你還有一個兒子……”他說得風平浪靜,眾人均是聽得毛骨悚然。
  
  齊落霞嘴唇顫抖,指著他道:“你……你……”
  
  歐陽悠又緩緩跟了一句:“你好像,還不曾回答我的問題?”
  
  齊落霞看看他,又看看白心然,張了張嘴,可喉頭哽咽,良久也發不出一個字來。
  
  白心然小指雖斷,臉上表情仍是鎮定如常,歎道:“小弟,這事也不能完全怪爹……”
  
  此言一出,黃仲清與金琬芸都是震驚不已。
  
  這一聲“小弟”,叫的顯然不是黃仲清。
  
  兩人尚未回過神來,歐陽悠已經冷冷打斷白心然:“這麼說,的確是白沖雲殺了我娘?”
  
  白心然瞥了齊落霞一眼,唏噓道:“此事牽連太多……”
  
  "師父……沒有騙我……”歐陽悠自語一句,眼神悠遠 ,蕩漾出一絲耐人尋味的欣慰。
  
  他突然推開白心然,縱身而起,扯下正廳高處的“義薄雲天”。
  
  “嘩啦——”窗外,暴雨蓄謀已久,終是傾盆而下,恰巧淹沒了字幅掉落的聲音。
  
  黃仲清見他不再挾持白心然,腦子轉得飛快,連忙上前一步,擋在白心然身前。
  
  有幾個勇猛的家僕也是沖了上來,團團圍住歐陽悠。
  
  白心然氣息不穩,掩嘴咳了幾聲,急急扶著椅子站起,伸手向著歐陽悠,語調焦慮:“小弟,百行孝為先。這是爹爹珍愛之作,不可毀……”
  
  歐陽悠立在大堂之下,手裡攥著字幅,眸瞳流光,淺淺一笑:“白心然,說話要有分寸。那是你爹爹,可不是我爹爹。”
  
  “他……他如何不是你爹爹?”白心然心頭沉痛,聲音略略發顫。
  
  歐陽悠笑意更濃,無所顧忌地朝他走了一步,逼得那些圍住他的家僕們也退了一步:“白心然,你飽讀詩書,可聽說過爹爹親手要置兒子於死地的奇事?”
  
  他說完這句,唇沿上揚,指尖用力,那“義薄雲天”四個字,酣暢淋漓地化成了宣紙絮絮。
  
  電閃雷鳴,更是襯出廳內死寂。
  
  黃仲清心下驚駭無比,自己剛剛才從心裡認了一個大哥,突然多跑出一個弟弟來。又是怎麼一回事,爹要殺了這個弟弟?他只覺腦中一筆糊塗賬,不由原地發怵。
  
  比他更驚駭的,是始終未曾出過聲的金琬芸。從小到大,她曾想過一千次一萬次,那個白三公子長得是什麼模樣,什麼脾氣,會在干些什麼。可縱使她再想一千次一萬次,她也絕計想不到,竟然是如此一個結果。
  
  兩人各懷心思,表情詫異。齊落霞卻已經從最初的極度驚愕中鎮定下來,冷笑道:“小雜種,說句實話,我真是可憐你。自己的爹殺了自己的娘,你能怎樣?自己的爹要殺自己,你又能怎樣?也只能拿這字畫出出氣罷了。”
  
  歐陽悠跟著低低笑道:“齊落霞,你好無道理。”他風清雲淡地掃了她一眼:“第一,殺我娘的人是白沖雲,不是我爹。第二,我生不如死活了十八年,光拿字畫出氣又怎麼夠?”
  
  他說著,人凌空而起,出手碰了幾名近身家僕,直往齊落霞撲去。
  
  那幾名家僕登時倒地不起,臉上表情抽搐痛苦。
  
  白心然與黃仲清同時驚呼一聲。白心然根本無力起身,早已埋在椅子中,寸步難行。黃仲清不同,他身影敏捷,也是往齊落霞飛身而去。
  
  歐陽悠比他略快,左手食指戳向齊落霞喉骨。齊落霞不會武功,可世面見過不少,生死關頭,也不畏懼,仰頭嗤笑道:“好!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和那賤人一個卑鄙德性。”
  
  黃仲清眼見來不及,只好棄守為攻,向歐陽悠離自己較近的右肩劈掌砍去。歐陽悠不理會,任由他欺近身體。黃仲清隱隱奇怪,他明明可以躲閃,為何不避?手才觸上歐陽悠鎖骨,突然心道不好,急欲收身後退。
  
  已是晚了一步。
  
  他只覺碰及歐陽悠衣衫的手掌發冷,立刻明白歐陽悠在自己外袍上下了毒,以自己血肉之軀引他上當。尚在驚訝之中,左側身子已經迅速麻痺,站立不穩。
  
  歐陽悠被他掌風帶到,肩頭破裂,肌膚下脈絡清晰,血流汩汩,卻是急速回身,不管自己傷勢,反而連點黃仲清數處大穴,將他身子一攬,跳往一側。
  
  黃仲清被他制住,嚷道:“你……你原來意不在她,而是在我!”
  
  他突然想起當日在暗香閣中曾聽梅暄妍提過,歐陽悠血氣衰竭極快,難以與人持久交戰。他心下雪亮:這便是為什麼歐陽悠不直接與他動手,而要通過齊落霞來引誘他的原因。他立刻有了盤算,想故意與之周旋,期盼耗盡他的體力,因此順口接道:“歐陽悠,你有本事,就和我光明磊落地打一架。盡耍陰招,算什麼意思?”
  
  歐陽悠充耳不聞,抄起他的左手,眼眉彎彎,望著齊落霞。他本就生得柔美,如今笑得深,更添詭異:“你剛才,又辱了我娘一句。”他笑容不變,手上用力一捻,又是將黃仲清的小指骨活活捏碎。
  
  黃仲清大叫一聲,痛意襲來,眼前金星亂冒,耳中嗡嗡作響,突然聽到金琬芸也是驚叫一聲:“十四師哥,不要!”
  
  他費力張眼望去,只見原本站在遠處的金琬芸,搖搖晃晃向自己撲來。他心中大急,促聲道:“你不要過來。”
  
  金琬芸聞言,站住不動,眼中淚光盈盈,喃喃道:“可是……可是……”
  
  黃仲清勉力笑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別‘可是’了,離遠一些。”
  
  金琬芸卻道:“為何與我無關?我看你們打來打去,心裡難過……”她又對歐陽悠道:“十四師哥,你怎麼能如此不講道理地行事?我以前做錯了什麼?今日十三師哥又是做錯了什麼……你一定非要這樣嗎?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遠處有人嗤笑一聲。金琬芸回頭,梅暄妍不知何時已經回來,正倚著門口的柱子,一副不以為然的模樣。
  
  金琬芸不理她,轉頭續道:“十四師哥,算我求求你,你就不能……不能……”她從來都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女子,言辭雖然懇切,可始終沒有說出個頭緒來。
  
  歐陽悠垂頭,許久之後,突然問道:“你說完了?”
  
  金琬芸無意識地“嗯”了一聲。
  
  “那輪到我說了?”
  
  金琬芸茫然地點點頭。
  
  歐陽悠輕笑:“十五師妹,我可以依你千件事萬件事。”他眸光流轉,語調卻是沉到了深淵之底:“單單這一件,恕我無法依你。”
  
  他緩緩側臉,右肩暗紅,濕了半片胸襟,聲音止不住地哀傷:“我知你恨我至極……我答應你,待我做了該做的事,我把命交給你,你想怎麼折磨踐踏都行,好不好?”
  
  堂外又是閃電耀明,照亮了他清冷傲然的神情。
  
  他猛的回頭,微抬左手,指尖多了一把鋼制小鏢,目光決絕,對著黃仲清右肘麻經,狠狠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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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1:28 |只看該作者
  秋水齊天(2)
  
  鋼鏢入肘,鮮血飛濺。齊落霞與金琬芸同時驚呼一聲。
  
  黃仲清吃痛,雙頰煞白,神色巨變,嘴裡卻不討饒,笑罵道:“歐陽悠,你想替你娘報仇,所以重傷我大哥,又要將我折磨至死?父債子償,道理是不錯。可你怎麼也不好好動動腦子?你何嘗不是你殺母仇人的兒——”
  
  他一個“子”字還未出口,歐陽悠倏地將小鏢從他右肘間拔出,黃仲清登時覺得天旋地轉。他一咬牙,瞪大眼睛續罵道:“怎麼?你怕了?依我的意思,你應該也虐殺了自己,才算是真真正正為你娘報仇!”
  
  歐陽悠微微抽了抽眉,也不回駁,反手又是揚起小鏢。
  
  一旁的齊落霞突然厲聲道:“且慢!”她見歐陽悠充耳不聞,急急道:“你是因為他是沖雲的兒子,才……才要這麼待他?”
  
  歐陽悠手上一滯,鏢面折映著黃仲清右肘傷口,緋紅醒目,讓人戰栗。
  
  齊落霞搖搖晃晃往前走了一步,顫聲道:“如若……如若他不是白家的兒子,你……你是不是就會放他一條生路?”
  
  黃仲清雖是痛極,神志仍是清醒。他天性聰穎,已然聽出齊落霞的言下之意,驚道:“我就知道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根本不是你兒子,是不是?你們東籬白家,究竟……究竟……”他說到這裡,又是想到白心然當著他的面寫下的“寄仲弟清”四個字,面容抽搐,如何也講不下去。心中疑竇叢生,這證據矛盾,讓人絲毫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歐陽悠絲毫不為所動,冷冷道:“戲演完了麼?”指尖微晃,便欲將小鏢扎向黃仲清的左肘。
  
  齊落霞掩面重歎一聲:“我年近半百,這種毀譽之事,可是能隨便拿來演戲的?此事,那——”她本又想說“賤人”二字,詞到嘴邊,還是忍住,續道:“此事,秋水也是知曉的……”齊秋水是她胞妹,她卻寧願生疏稱呼,可見恨意非淺。
  
  歐陽悠終於停下動作。鏢上殘留的一滴鮮血,凝於刃尖,搖搖欲墜。
  
  齊落霞抿了抿嘴,雙唇抖得猶如窗外風雨中的樹葉,低聲道:“那是二十三年前。你娘年方及笈,我家心然四歲。我回金陵娘家去……去看望她。結果在後院撞見兩個喝醉了酒的年輕人。他們武功高強,神志不清,不由分說點了我的穴道,將我……將我……”她臉上通紅,緩緩住了口。
  
  正廳內氣氛尷尬。門口的梅暄妍突然不合時宜地大笑一聲:“白夫人,你活了這把歲數,話中漏洞百出,是把我們都當成三歲小孩兒麼?”齊落霞愕然抬頭。梅暄妍不管不顧,續道:“其一,金陵齊家也算是大戶,怎麼無緣無故就讓兩個陌生男人闖了後院?其二,你已出嫁,回娘家不是去省親,而是單單去看望你妹妹?好沒有道理。”
  
  齊落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想了許久終是咬牙道:“我並未騙你們。我的確不知,為何會有兩個男子在後院……這又有甚麼關系?這事說到底,都是怪……秋水。要不是她肆意妄為,我怎會——怎麼回娘家去?又怎會平白遭殃?”
  
  她語調恨恨,歎了一口氣:“我早已嫁沖雲,只是為避白家仇敵,這樁婚事也未大肆張揚。秋水當時年幼,並不知我的夫君是何人。後來她年紀漸長,情竇初開。我父親與劍聖金玉逢交好,她因此常常往金家走動,便在那裡認識了沖雲,也不知怎麼的,她……她……喜歡上了沖雲。她一個女兒家,也不懂矜持,反而到處揚言,此生非沖雲不嫁。竟然還寫了幾首情詩,傳到坊間,丟盡了齊家的臉面……我回娘家,本是打算將沖雲之事坦白告訴她,讓她斷了這個癡念……哪想到出了這麼個岔子,我羞憤不已,便又回了徐州……”
  
  梅暄妍拍手道:“這個齊秋水,倒是很合我意!”她想了想,又道:“白夫人,依我看,就算你告訴她,你是白沖雲的妻子,以她的性格,也未必會罷手……”
  
  齊落霞復而歎道:“你說的不錯……”她回憶當年之事,逐漸情難自禁,聲調高揚:“之後四年,她死纏沖雲,又是做下許許多多驚天動地匪夷所思之事。我爹爹不知為何,也未阻止,反而在十九年前還將她送往東籬山莊小住了一段日子……等她回家,便有了身孕。我爹爹大怒,問她肚中孩兒是與何人所生,她死活不肯說,我爹爹便將她趕出家門……”
  
  她說到這裡,神色復雜地看了金琬芸一眼,續道:“當日我與爹爹均不知她去往何處。後來沖雲告訴我,是你爹金霄收留了她。”
  
  金琬芸愕然道:“我爹爹?”
  
  齊落霞點頭道:“不錯。你爹爹與秋水年紀相仿,自幼熟識。他當時看上一位煙花女子,在金陵城外置了間房子。他見秋水大肚便便,就讓她住了下來。沖雲也常常去看望她。後來她在那裡生下了一個兒子……沖雲與你爹是好兄弟。他很早與我說過,將來你爹若是有了孩子,生男便與吾兒結義金蘭,生女便共修秦晉之好……我以為他只是玩笑之語,幾個月前我聽你說了那媒妁之約,才知他竟然是當真的……只是,只是——為何不是和我的孩子……”她說到此處,用手遮面,哽咽不已,傷心欲絕。
  
  金琬芸恍然,千情萬緒湧上心頭,跟著歎了一聲:“可又為何偏偏是和我?”
  
  梅暄妍一如既往的抱著看客心態,笑道:“白夫人,我真是奇怪。這事明明錯在你夫君,你為何處處偏袒他?在我看來,你夫君明明白白是對你妹妹有意,否則怎麼又會將自己兄弟的女兒許配給她的兒子?你若要恨,也該恨你夫君用情不專,見異思遷……”
  
  齊落霞瞪大眼睛,打斷她道:“當然是怪秋水!我夫君對她無意,全是她一味勾引……”
  
  梅暄妍嗤笑一聲,一臉不信。齊落霞急急道:“若是沖雲對她有意,後來就不會殺了她!”
  
  她瞬間有些失神,又是喃喃道:“若不是她一味相逼,我又怎會明知有仇家追殺,仍然狠心將采然丟在家中不管……采然,你不要怪我,我實在是沒有法子……”
  
  雨聲一陣蓋過一陣,拍打著屋簷窗櫞,激蕩出無數情緒。
  
  黃仲清早已是失神許久,木然道:“我不知道你究竟要說什麼……白沖雲既然不是我爹,他喜歡誰中意誰,與我有何干系?”
  
  齊落霞失聲道:“怎麼與你沒有干系?”
  
  她面容顫抖,掩蓋不住的波濤洶湧:“十七年前的十月初一,我在家請街坊吃飯,沖雲也難得前來……秋水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帶著孩子沖到徐州來。她事先找到了我,對我道:‘姐姐,你可知道,當我偷聽到沖雲哥哥對霄哥哥說,悠然是他的第三個兒子,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托人打聽,到底他還和其他什麼女子牽扯不清……可結果——結果竟然是姐姐你!’你們說好笑不好笑?她自己搶人夫君,卻是一副吃了大虧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了她究竟從何處打聽到了我被人奸污之事,還理直氣壯地罵我不守婦道,威脅我要將此事透露給沖雲。我怎能認輸,便硬著頭皮道:‘你胡說八道,又有誰會信你?’她冷笑道:‘姐姐,你難道不知世上有滴血認親一說麼?只要白采然與白沖雲兩人的血,就可知是不是骨肉至親。到時候,你就等著看沖雲哥哥是選你還是選我吧!’我聽她這麼一說,心裡懼怕不已。一路回去,不知如何是好。她小我十歲,年輕貌美……”
  
  她說到這裡,突然長舒一口氣,欣慰道:“老天還是有公道在的,也不能事事如她之意。我回去之後,沖雲焦急對我道,有仇家尋上門來。他讓我抱著采然走小路出城,說自己先帶著心然去郊外尋個隱蔽之所,再回來接應我們。采然當時五歲,正是在院子裡與隔壁顧家小兒斗蟋蟀斗得興起。我尋思,若是帶著采然,萬一秋水要滴血認親,怎麼辦?不如……不如……”
  
  黃仲清慘笑一聲,接口道:“不如讓我死了干淨,對麼?”
  
  齊落霞一臉痛苦,啞聲道:“我知是我做錯了……可我當時又有什麼法子?我不能讓秋水搶我夫君……否則,我下半輩子怎麼過?”
  
  她沉吟半日,又是道:“我後來出了城,沖雲已經回折過來,見我孤身一人,便問我:‘采然何在?’我胡謅道:‘采然被石子劃破了腳,我將他放在南城門外的草從中。’沖雲對我道:‘我將心然藏在以前我們一起踏青的那處山澗源頭,你妹妹也在那裡。’我當時大驚:‘我妹妹怎麼會在那裡?’沖雲神色復雜,只是道:‘此事等我找到采然慢慢與你說,你先過去。’說著便去尋采然了。我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秋水和沖雲說了什麼。等我到了山澗,只見心然正和秋水一歲的兒子玩耍,兩人倒也合得來……”
  
  她看了看歐陽悠,眼中流露出些許溫柔:“你還記得麼?心然抱著你坐在溪邊。那時桂花都謝得差不多了,水面上浮著無數嫩黃花瓣。心然笑得開心,將水一掬一掬倒在你的手上。水慢慢流走了,花瓣留在你的手心裡……你當時還不太會說話,只是格格笑著重復:‘香香——’”
  
  白心然微微一笑:“我也記得當日空氣中桂花的淡雅香氣。小弟你那時性格與現在不同,活潑好動,就和采然一樣……”
  
  歐陽悠沉默無語。白心然搖頭道:“是了,你那時才一歲,沒有印象也是正常……”
  
  齊落霞歎道:“你們兄弟二人相處和睦,我那時心軟,也是不忍沖雲的兒子流落在外,便對秋水道:‘你我各退一步,我願意與你共侍一夫……’沒想到秋水卻是寸步不讓:‘憑什麼?我絕不能和其他人共享心愛之物!’她咄咄逼人得笑道:‘況且,你有把柄在我手裡……’我當時又氣又急,便道:‘你的把戲恐怕也不能得逞。無論如何,我是沖雲明媒正娶的妻子,心然也是沖雲名正言順的嫡長子。你再怎麼吵怎麼鬧,你和你兒子也就是個側室庶子的身份。我看在孩子的份上,已經寬宏大量,願意容忍你。東籬白家,宗法祖訓,豈可讓你胡來?’這話不知怎麼得惹惱了她,她突然伸出兩根手指,往我喉骨戳來。”
  
  她茫然望著歐陽悠,復道:“秋水本不會武功。我不知她從哪裡學來的……那手法,我記憶猶新,就和你剛才戳向我的那一招一模一樣。”
  
  梅暄妍在一旁奇道:“那一招,應該是南山教的擒拿手法罷?”她突然想起幾日前與歐陽悠在南山禁地裡看到的畫像,登時領悟過來,驚道:“那畫像中人,原來是你娘!你娘和你師父,究竟——”她話未說完,只覺面前白光一閃,卻是歐陽悠將手中小鏢扔出,直直向她打來。她慌忙側身一避,嘴裡哼道:“也罷!本就不關我事。聽個故事何必掃了興致?”說著,雙手一叉,又是懶懶得靠在門柱上。
  
  齊落霞卻是冷笑道:“秋水本就不是甚麼專情之人!否則沖雲怎麼會手下不留情……”
  
  她頓了頓,續道:“她向我戳來,我不會武功,哪是她對手,眼見就要死在她手裡。她臉上突然神色大變,口中吐出一口血來,直直在我跟前跌了下來。我這才看到,沖雲站在她身後,一把劍上全是鮮血。秋水半撐在地上,驚訝道:‘沖雲哥哥,你……你竟然為了姐姐要殺我?’沖雲怒道:‘剛才那一招,是誰教你的?’秋水卻是在地下笑得開心:‘沖雲哥哥,原來你還在乎我……我以為,我以為,那日和你吵了一架後,你已經不再喜歡我了……’她胸口鮮血淋漓,還能上氣不接下氣地笑,我真的不知道她當時是如何想的。
  
  “沖雲恨恨道:‘我就知道你和他兩人……’他好像是氣極,哆嗦著說不下去。秋水卻似乎看不出沖雲已經發怒,譏諷道:‘不錯。他說,要照顧我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欺負我……’她話未說完,沖雲再也忍不住,又是在她胸口打了一掌。我當時嚇懵了,連忙央求沖雲道:‘她怎麼說也是我妹妹,你留她一條活路吧!’沖雲不理,上前一步又道:‘今日之事,也是你叫他去楊柳巷殺的人?’秋水神志已經有些不清,迷茫道:‘殺什麼人?’沖雲大吼一聲:‘事到如今,你裝什麼糊塗!天底下的女人,還有誰心腸比你更毒?’秋水聽了,怔怔看著他,呼吸卻是逐漸弱了下去。”
  
  她又看了歐陽悠一眼,語氣中流露出極其復雜的感情:“你在一旁見你娘親流血不止,嚇得哇哇大哭。秋水回頭把你叫過來,一邊抬起沾滿鮮血的手給你擦眼淚,一邊喘息道:‘悠然,傻孩子,別哭。哭什麼事都解決不了。’你很聽你娘的話,雖然臉上蹭了許多血,卻是止了眼淚。秋水從懷裡掏出兩粒糖來道:‘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糖。待會兒你見不到娘,想娘了,一粒自己吃,一粒給那位心然大哥哥吃,好不好?’你接了糖,點點頭。秋水笑道:‘乖孩子,吃了就能見到娘了。’她說完這句,用盡全部力氣,惡狠狠得瞪了瞪沖雲,便閉了眼,再也沒有睜開過。”
  
  窗外,雨有些小了。風聲低低,在廊裡回蕩,仿佛有人嗚嗚咽咽地抽泣。
  
  歐陽悠抬頭,眼裡沒有眾人意料中的悲傷,反而帶了一絲淡淡的向往,語調癡罔地問道:“我娘給我的……是什麼糖?”
  
  齊落霞的嘴唇仿佛被灌了鉛,怎麼也張不開來。
  
  白心然在一旁遲疑著道:“那是兩粒江南江北常見的桂花軟糖。”
  
  歐陽悠一雙桃花眼微微發朦,不知看在何處,莞爾一笑:“聽上去味道不錯。”
  
  白心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歎息一聲,也沒有接話。
  
  齊落霞突然憤恨不已,啐道:“小雜種,沾了劇毒的桂花軟糖,味道當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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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1:39 |只看該作者
  秋水齊天(3)
  
  歐陽悠眼神一黯,不再作聲。
  
  齊落霞渾身顫抖,氣道:“我實在沒想到,秋水就算臨死,也是這麼惡毒,虧得我還出言替她求情……”
  
  她對著歐陽悠繼續說道:“當時你娘已經斷氣,沖雲急著要找采然,於是同我,心然與你一起尋回去。一路上,你吵著要見娘,哭鬧不休。我實在無法,便想起那兩粒糖來……”她說到這裡,眼中恐懼不已。
  
  白心然安慰道:“娘,這事也不是你的錯。就算當時你想不起來,我也必定會想起來。你又何必自責?”
  
  齊落霞嗚咽一聲:“可我差點因此害死了你……”她喉頭哽咽,再也無法繼續。
  
  白心然搖了搖頭,回頭對歐陽悠道:“你坐在我身上,從懷裡掏出那兩粒糖。其中一粒受了些潮,與糖紙黏連住了。你年紀雖小,倒也知書達理,噘嘴想了半天,把受潮的留下,將另一粒完好的給了我。”他突然流露出一個無限懊悔的神情,輕歎道:“你那時才一歲,已經這麼懂事。如若……如若後來能跟我們回山莊……唉!”
  
  歐陽悠的臉上,卻是逐漸堆積起層層陰霾。
  
  白心然續道:“你似乎很喜歡那桂花糖,拿在手裡看了很久,也捨不得吃,嘴裡不停抽噎著喊娘。我對你道:‘乖,忘了剛才你娘剛才說的嗎?吃了糖就能見到她了。’我明知那句話作不得數,可當時的場景,卻也實在無法再說出其他更靠譜的話了……好在,你倒是真的信了,一下子破涕為笑,就用手去剝糖紙……”
  
  “這句話怎麼作不得數?若是吃了那粒糖,他們母子二人真能在陰曹地府相會了!” 齊落霞在一旁恨恨道,“她要殺我便罷了,她要殺自己的兒子我也管不著,可她竟然連我的兒子也不放過……”
  
  歐陽悠眼簾低垂,渾身散發出越來越濃的陰郁氣息。
  
  白心然歎了歎,又道:“那糖紙黏得甚牢,你許久也沒有剝開,就用舌頭去舔……我當時閱歷尚淺,也未察覺其中有異。你舔了半天,發現我沒有吃,便停下來,咿咿呀呀剝開我手裡的糖,送到我嘴邊……正巧,正巧被爹爹看到……”
  
  他說到此處,重重吐了口氣,玉般的容顏上難掩一片傷心之色:“爹爹經歷甚廣,見你嘴唇發黑,便知糖上有毒。你莫怪他……他……他當時也是一時情急,怕我出事,所以才……才急忙沖過來,將你……將你……”
  
  他不再說下去,眾人卻也明白他言下之意。
  
  齊落霞不依不饒,冷哼道:“你爹那一劍刺得好!這個小雜種哪有這麼好心?還特意幫你剝糖?近墨者黑,他裝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一定是和他娘存了一樣的心思。”她忿恨不已,又道:“他中了毒,還受了一劍,卻沒有死,還要留在世上禍害他人。老天也有不開眼的時候麼?”
  
  地下的黃仲清突然恍然道:“十四師弟……原來……原來當日,師父救了我後,又在徐州城外尋到的那個中毒受傷的小兒,是你!你那時面容紫脹,滿臉血污,我竟然……竟然這麼多年都沒有認出你來!”他一臉驚訝,繼而搖頭道:“不對不對!你是六歲拜入的師門。這中間五年,你又是去了哪裡?”
  
  歐陽悠對他不理不睬,猛地一仰頭,眼神陰戾地盯著齊落霞與白心然,語氣寒冷到了極北之地:“我娘斷氣之後,你們就這麼帶著我走了?”
  
  眾人均是一怔。白心然本以為歐陽悠會糾結於白沖雲殺他一事,卻沒料到他問出這麼個不相干的問題來,一時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歐陽悠陰沉著臉,冰一樣的聲音之下隱隱折現出絲絲哀婉:“你們……就這樣不管不顧,將我娘的身子……丟棄在溪邊?”
  
  白心然被他問住,愣了半天,無言以對,只好扭頭咳了幾聲。
  
  歐陽悠緩緩將頭低下,發絲跟著垂落,聲音微微顫抖:“金玉逢的墳頭你們常常派人料理,卻讓我娘……在荒郊野外孤零零地躺了十七年?”
  
  齊落霞哼道:“這只能怪她自食其果。誰讓她叫了那甚麼相好的肖叔叔前來徐州殺我們?沖雲說肖叔叔武功高強,害怕采然遭他毒手,因此我們才來不及收拾她的屍身,急急離去……”
  
  歐陽悠突然輕笑:“肖叔叔?”
  
  齊落霞嗤之以鼻:“你以為我胡謅出來污蔑你娘麼?我幼時也見過肖叔叔一次。他是劍聖金玉逢的朋友,比秋水年長兩輪,是個武癡,行事怪異。你娘也真不要臉,明知肖叔叔是長輩,卻仍和他糾纏不清……”她沉吟半晌,又是低聲歎道:“其實……其實……我被人奸污那日,肖叔叔正巧帶了個徒弟來讓我爹爹看病。那兩個點我穴道的陌生男子,應該也是他的弟子……”
  
  黃仲清聽出端倪,忍不住插嘴道:“那個肖叔叔到底是誰?他和他的那些弟子如今又在何處?”他多年來一直惦記自己的身世,此刻浮上一絲希望,又怎願意錯過?
  
  歐陽悠倏然回頭,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黃仲清:“你放心,閻王爺馬上會告訴你。”
  
  齊落霞聽聞此言,臉上驚愕,怒道:“我已說了,他不是沖雲的兒子,你為何不肯放過他?況且,你娘之事,也並不全是白家的錯……”
  
  歐陽悠漠然道:“我憑什麼信你一面之詞?”
  
  齊落霞氣急,睜大一雙眼睛罵道:“歹毒心腸的小雜種!你死後必會被油煎火烙,墮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歐陽悠一臉無所謂,神采寂滅地看著齊落霞:“這話,就讓你兩個兒子去跟閻王說罷!”言畢,反手一伸,用盡全部內力,抓向黃仲清胸口。
  
  金琬芸在一旁大叫一聲:“不要!”便是要撲上來。
  
  突然,從窗外翻進了一個黑衣蒙面人,疾速往歐陽悠飛去。歐陽悠全然不顧危險,依舊催力打入黃仲清大穴。電光火石之間,眾人誰都沒有回過神,那人已經將歐陽悠一把推倒在地,從他手下搶走了黃仲清。
  
  歐陽悠修為極深,下的又是狠招。黃仲清雖然只受了半掌,仍然支撐不住,口中狂噴鮮血,就此昏迷過去。
  
  梅暄妍立在門口,卻是大吃一驚。那黑衣人落地無聲,身影飄逸鬼魅,出手快如閃電,比歐陽悠厲害許多。她自忖武功高強,卻也明白只能和歐陽悠打個不分勝負,決計不是黑衣人的對手,因此連忙站直了身體,屏息凝神,以防意外。
  
  黑衣人將黃仲清扛在肩頭,對歐陽悠低叱道:“他的確不是白沖雲的兒子!你鬧夠了沒有?”
  
  歐陽悠半跪在地下,又懼又怕地望著他,咬唇不答,手卻是止不住地顫抖。
  
  白心然也已看出來人實力太強,心中忌憚,苦於身體虛弱,無法動彈,不由焦急地瞧了瞧齊落霞。只見齊落霞眼神發怔,若有所思地呆在原地。
  
  突然金琬芸上前一步,驚喜不已:“師父?是你?你……你還活著?”她側身對歐陽悠怒道:“你……你為何騙我們,說師父死了?你這人……到底有幾句實話?”
  
  歐陽悠偏了偏頭,依舊是微微發抖,沉默不語。
  
  金琬芸見黃仲清嘴角的血一滴一滴流淌下來,也顧不上歐陽悠,急著對黑衣人道:“師父,你快想辦法救救十三師哥吧!他……他會不會死?”
  
  黑衣人平靜道:“芸兒,你放心。有師父在,清兒他不會有事。”他說著,抓緊黃仲清,往門外倒退飛了出去。
  
  門口的梅暄妍見他真氣大盛往自己撞來,慌忙御氣抵擋,急急一讓。黑衣人腳下一滯,突然問她:“你爹是梅物華?”
  
  梅暄妍心中不敢大意,蓄勢待發,臉上仍是笑意盈然:“‘幻死夢生,南山歐陽’,不僅工夫好,眼力也是上佳!我好生佩服!不知將來可有機會指教幾招?”
  
  黑衣人微微頷首,人影一晃,竟然也不把東籬山莊的重重機關放在眼裡,沒入雨簾,瞬時消失不見。
  
  金琬芸見他離去,不自覺地跟了幾步,嘴裡喃喃道:“師父……”她突然停住,恨恨跺了跺腳,又是回頭罵道:“歐陽悠,你怎麼這麼狠毒?”
  
  歐陽悠神思恍惚,也不知有沒有聽她說話,掙扎著從地下爬起來,一步一步踉踉蹌蹌往門外走去。
  
  一時之間,無人敢阻攔他。
  
  金琬芸見他已經跨過了門檻,便往前追了幾步,忿恨道:“歐陽悠,你記住了,十三師哥如若……如若有什麼不測,天涯海角,無論你去哪裡,我都決計不會放過你!”
  
  歐陽悠緩緩回頭,雨水濕了他一頭長發。他漠然道:“好,我記住了。”
  
  金琬芸聽他如此口氣,更是氣急:“性命關天,你還是不是人?”
  
  梅暄妍在一旁低低笑道:“金姑娘,依我看,是你十三師哥的性命關天吧?”
  
  金琬芸黑著臉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金姑娘,你為人糊塗得緊。自己說出來的話,怎麼就會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梅暄妍揚了揚眉角,歎息道,“我今日心情不佳,見不得你這副無辜模樣。不如讓你明白明白你自己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罷!”
  
  她頓了一頓,突然迎面上前。她本就身材高挑,此刻更是居高臨下地逼視著金琬芸,似笑非笑道:“金姑娘,請問,如果你十三師哥和十四師哥之間,只有一人能活,你會救誰?”
  
  金琬芸愣住,怔怔望著梅暄妍。當日十三師哥中了“血雨”,十四師哥“南柯一夢”發作,如果事先她知道,那瓶蓮花蜜只能救一人,她還會不會哀求十四師哥,給十三師哥配解藥?
  
  她心中激蕩,喉頭發緊,半張了口,卻是出不了聲。
  
  梅暄妍又是緊逼一步:“你心裡清清楚楚有一個答案,為什麼不敢說出來?”
  
  金琬芸腦中混亂一片,全身一陣冷過一陣,語無倫次道:“不是像你想的這樣……”
  
  梅暄妍嗤笑,正待繼續說下去。只聽歐陽悠啞聲道:“梅閣主,你又何必逼她……”
  
  梅暄妍回頭,嗔怒道:“我還不是為了你好?讓她親自說出來,死了你這條心!”
  
  歐陽悠輕輕歎了口氣:“我知你一片好意。可是……我和她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他微微仰頭,雨滴打在他的臉上,順著雙頰頸側流進了他的衣領裡。過了半天,他復而自言自語道:“況且……我實在不明白,她喜歡不喜歡我,和我死不死心,有什麼干系?”
  
  大雨滂沱,遮掩了無窮無盡的思緒。
  
  不知何時,洛瑤卻是煎了藥,回到廳前。她全然不知這場腥風血雨,只是見歐陽悠站在堂前,不禁欣喜道:“十四師弟,你終於答應來給白公子解毒了麼?你……你為何站在雨裡?快進來吧?”
  
  歐陽悠神情一收,又是恢復了一貫的冰冷臉色:“白心然,你就等著替你爹償命吧!”他跌跌撞撞轉身而退,姿態決然,頭也不回。
  
  梅暄妍看他走路的模樣,便知他已經耗盡內力,支撐不了多久,心中憂愁,嘴上歎口氣,腳步輕移,跟著離去。
  
  兩人一黑一紅,很快融入了茫茫夜色,只留下金琬芸一人彷徨地佇立在門口。
  
  雷聲隆隆。久未出聲的齊落霞突然顫顫開了口:“剛才那黑衣人的聲音……我記得……是……是……肖叔叔……”
  
  ======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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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2:0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卷:莫誤雙魚到謝橋  第一章:日久生情(1)
  
  四月江南,前幾日還是百花繽紛,爭奇斗艷,生生蜿蜒千裡的迤邐風光。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莫名地打焉了無數花紅柳綠,只留下一地春泥狼藉,融在茫茫夜色裡,叫人扼腕歎息。
  
  可若能靜下心來細細品味,空氣濕漉,依稀可以分辨出絲絲縷縷芬芳春意。情愫纏綿,縈繞鼻尖,久久難去。這便是江南的奇特之處,潤物無聲,不覺溫柔,卻又偏偏處處溫柔。
  
  梅暄妍跟在歐陽悠後頭,一路出了東籬山莊。
  
  歐陽悠步伐不穩,奔出十幾裡後,終於體力不支,摔倒在路邊。梅暄妍見他右肩頭被黃仲清打中的傷口外翻,心下不忍,冒雨走上前去,輕輕扶正他的身體,將他半邊衣服拉開,從袖中尋出一瓶金創藥來,倒在他的傷口上。
  
  雨下得極大,金創藥的粉末被沖得四散。順著他的鎖骨,梅暄妍一眼就瞥見他背後一條淡色疤痕。那疤痕看著像劍傷,可卻比一般的劍傷長了許多,想必是他受傷之時年紀極幼,後來傷口愈合,隨著身材增長,疤痕也一起跟著撐開的緣故。她抬手點觸著那微微突起的肌膚,低聲問道:“這便是白沖雲刺你的那一劍麼?”
  
  歐陽悠的身體在她手下輕輕顫抖,閉眼不答。梅暄妍不知為何,突然想笑:“他如若還活著,一定後悔得要命,當年那一劍沒有刺死你,讓你今日有機會把東籬山莊攪得天翻地覆。”
  
  歐陽悠沉默了一會兒,卻是道:“我也很後悔,他那一劍,為何沒有痛痛快快送我上路,偏要留我在世上。”
  
  梅暄妍聽出他氣若游絲,連忙伸手抵上他的腰側,往裡灌入真氣,只覺他的身體,又是比前一日差了許多,不由暗暗叫苦。
  
  瓢潑大雨。天際微明。
  
  歐陽悠緩過一口氣,又是掙扎著爬起來,往前奔去。梅暄妍攔住他:“我的真氣也是辛辛苦苦苦練出來的,平白無故地給了你,你不知報答,反而肆意揮霍,到處跑動,好沒有良心!”
  
  歐陽悠停了腳步,低頭想了許久,輕聲道:“我要先去一次徐州,我娘的……葬身之處。你可否……可否……”他語氣低婉,似有哀求之意。
  
  梅暄妍指著他冷笑道:“你倒也知道,憑你的身體,到不了徐州就要先到閻王那裡了麼?所以叫我與你同行,隨時助你一口氣?”她一甩袖子:“你以為我整日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暗香閣雜務眾多,你又是我什麼人?我為何要答應你?”
  
  歐陽悠抿了抿嘴,在雨裡呆呆站了一會兒,勉強對梅暄妍施了個禮:“也是。恕我唐突。”說著,轉身離去。
  
  梅暄妍本是想著,如若自己不答應,歐陽悠要麼便會無奈困在揚州養病,要麼便會苦苦求自己一同前去徐州。卻萬萬沒有料到他態度強硬,不顧性命,執意要走,只好在他背後哼哼道:“也罷也罷!誰讓我天生菩薩心腸?”
  
  歐陽悠在遠處聽了,訝然回頭,道:“你答應了?”
  
  梅暄妍拉不下臉來,作勢撇了撇嘴:“我是見不得你這樣一個絕色人物橫屍荒郊野外……”說著,整了整衣衫,自顧自地走到歐陽悠前頭去了:“徐州離此地甚遠,我們需先去雇兩匹馬。”
  
  =========
  
  揚州城乃南北交通要地,端得是錦瑟繁華,只要有銀子,又怎會缺了良駒好馬?
  
  梅暄妍同歐陽悠,在城北鼎鼎有名的馬大販子處逛了幾圈。馬大販子姓馬賣馬,賊目精明,眼見梅暄妍華服玉飾,氣勢奪人,便知是個大買家,也不敢怠慢,忙牽出馬廄裡兩匹西域的烏孫良馬來,陪笑道:“姑娘,你瞅瞅這駒兒,方圓五十裡,再也找不出此等珍品!”
  
  梅暄妍自然是識貨之人,一眼瞧出這兩匹馬非同尋常,心下滿意,臉上卻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懶懶道:“你誆誰呢?我剛才還在隔壁李二販子處騎了匹北漠來的白額黑馬,鬃亮蹄堅,精神得很,也不見得比你這幾個家伙差。”
  
  馬大販子聽出她話中之音,正色道:“姑娘,你既然是行家,也應該知道,那白額黑馬,怎比得上這兩匹寶貝?”
  
  梅暄妍哼了哼,轉身便走。那馬大販子眼珠轉了轉,攔住她道:“姑娘既然有意,不如開個價?”
  
  梅暄妍上上下下打量了馬大販子幾眼,不緊不慢地伸出了五個手指頭。馬大販子驚訝道:“姑娘!這怎麼行!五十兩一匹,我連本都不夠。這生意關門大吉便罷了!一百兩一匹如何?”
  
  梅暄妍眼皮不抬,拉著歐陽悠就要出門,嘴裡道:“馬大販子,你的心也忒黑了,是被墨塗了一遍麼?”
  
  馬大販子干笑幾聲:“也罷也罷!我便做個虧本買賣,九十兩一匹,算是與姑娘攀個交情?”
  
  梅暄妍依然腳步不停,哼道:“六十兩!”
  
  “姑娘,你再加些吧!八十兩?”

  “七十兩。你不賣算數!”
  
  那馬大販子一臉肉痛:“唉——唉——姑娘,公子,你們莫走。七十兩就七十兩罷——”
  
  梅暄妍笑得得意,從懷裡掏出幾張銀票,扔給馬大販子,嬌啐道:“你少裝。七十兩已是有得你賺了!”
  
  她牽了馬出來,將一條韁繩交給歐陽悠。歐陽悠臉上蒙了紗,一雙眼睛怔怔看著她,卻是不接。梅暄妍狐疑道:“怎麼?嫌馬不好?你別看我剛才將它們說得一無是處。這兩匹馬,體壯腱長,絕對是難尋的千裡佳駒。七十兩一匹,是筆再劃算不過的買賣!”
  
  梅暄妍見他雙眸之間,生生流露出些許尷尬,猛然會意,拍額大笑道:“歐陽公子,你一個大男人,竟然連馬都不會騎?”
  
  歐陽悠低頭不答。梅暄妍彎腰笑得起勁,全然不顧周遭人群的奇異眼光。半天之後,她突地臉色一沉:“你是啞巴麼?剛才為什麼不早說?害我多出了七十兩銀子!”
  
  她掏出一個銀色小哨,放在口中吹了吹。不一會兒,從街的另一邊,跑來個小廝,垂手道:“閣主有何吩咐?”梅暄妍將一條韁繩扔給他:“把這匹馬牽回去,好生養著。”那小廝似乎司空見慣,唱了個諾,又朝歐陽悠行了個禮,匆忙退去。
  
  梅暄妍踏蹬上鞍,對歐陽悠故作無奈道:“歐陽公子,看來只能委屈了此等良駒。生得一副好骨架,卻要坐兩個人。”她笑吟吟地伸出一只手,欲拉歐陽悠上來。
  
  歐陽悠側身避開她的手,縱身一飛,卻是用了些許輕功,直接跳上馬,坐在梅暄妍身後。梅暄妍免不了又是嘲笑一番:“殺雞用牛刀,騎馬使輕功。天下之大,果然無奇不有!歐陽公子,你說是不是?”
  
  她低頭一瞧,見歐陽悠生澀地抓著馬鞍,便搖頭道:“待會兒馬跑起來,你這樣是不行的。”她伸手握住歐陽悠的兩只手腕,將它們環繞在自己腰間,輕輕拍了拍:“你抱著我,千萬不要松手,否則摔將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她說著,腳下一抖,那馬長嘶一聲,載著兩人,一騎絕塵,直往徐州奔去。
  
  ===========
  
  騎馬縱橫中原,本就容易讓人意氣風發。
  
  風聲蕭蕭,直吹得梅暄妍衣袂飛翩,發絲浮揚。身後的歐陽悠,一開始姿態僵硬,後來卻似乎慢慢習慣了馬匹顛簸的節奏。梅暄妍只覺得他的臉側蹭在自己腦後,隱隱透出一絲滾燙。
  
  兩人共坐一騎,行了大半天。日沉西山,晚霞流光,繪出天際斑斕奪目的繽紛色彩,宛如仙境。
  
  極目望去,綿綿芳草地。梅暄妍莞爾一笑:“歐陽公子,你可知,我年幼時,曾隨爹爹娘親一同登上泰山之巔。那一日暮色將臨,雲海茫茫,霞光照盡山頂,端方大氣,真真是難得一見的人間奇景。可惜後來,年紀漸長,事務繁雜,竟再也沒有機會……若將來得了空,我一定要再去看一次!”
  
  她心中感慨,又道:“歐陽公子,你可去過泰山?”
  
  歐陽悠默不作聲。梅暄妍笑道:“你自幼在南山長大,大好河山,恐怕沒有機會見識一番吧?江南雖好,始終是溫柔纏綿。中原之地,才是真正的氣勢磅礡,海納百川。”
  
  她只覺歐陽悠的頭突然重重靠上了自己的肩膀,心中不由一動,嬌嗔道:“你連馬都不會騎,可稱不上甚麼氣勢磅礡!”正是有些神思不寧,卻是猛地察覺歐陽悠環在自己腰際的雙手松弛了開來。她大吃一驚,連忙道:“你怎麼這麼小肚雞腸?我只是嘲諷你幾句,你也不用這樣罷?會摔下去的……”
  
  話未說完,晚風吹過,她驚覺肩上衣衫微濕,回頭一瞧,歐陽悠頭歪在她的頸側,雙目緊閉,嘴角流出絲絲鮮血,卻是因為氣虛體弱,受不了顛簸,昏迷過去。
  
  梅暄妍慌忙拉住馬,將他抱了下來。最後一縷陽光照上歐陽悠慘白的面容,哀傷無奈。她輕歎一聲:“你還沒見過泰山日落,若就這麼死了,豈不是太吃虧了?”
  
  她拴了馬,將歐陽悠拖到一棵柳樹下,伸手搭上他的腰椎大穴。方才催動內力,便是心道不好:氣血之道,以血載氣,由氣生血,相輔相成,才能支撐五髒六腑。可歐陽悠身體一日差過一日,載氣之血已然用竭。梅暄妍空有一身內力,卻是無論如何也送不進他的身體。
  
  她從小到大,順風順水,從未遇到過甚麼不如意的事情。此刻眼見歐陽悠呼吸漸淺漸弱,不由氣得干干啐了一口:“歐陽瀟這個老家伙,你好歹也是他徒弟,為什麼要下此重手!”
  
  她罵了幾句,卻也知道這只是圖個嘴上痛快,並不能解決甚麼,便坐在一旁,歪側腦袋看著天空,躊躇不決。
  
  夜幕降臨。今晚有星無月。
  
  她不知怎麼地,就想起了正月十五與歐陽悠在長江畔放的那兩盞孔明燈。那一夜,鎮江花市如晝,江上漁火點點,搖搖曳曳地映著他冷漠而秀美的容顏。那一夜,她突然覺得,原來人生中,除了歡聲笑語,打情罵俏,也可以有許多的寂寞惆悵——許多無法明言的寂寞惆悵。
  
  她低頭狡黠一笑,倏地蹭到歐陽悠身邊,刀光一閃,對著自己左手腕,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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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2-18 01:02:14 |只看該作者
  日久生情(2)
  
  左手腕上登時破了個長口子,鮮血汩汩而流,疼痛難忍。梅暄妍咬咬牙,另一只手使勁撬開歐陽悠的牙齒,將血滴到他的嘴裡。
  
  半柱香的功夫,歐陽悠不見好轉,她傷口上的血卻是漸漸凝結住了。梅暄妍心裡著急,往自己的懷裡胡亂掏出幾個藥瓶來。常見的跌打止傷金創藥,大同小異,都是要將傷口盡快收住,哪有反過來不讓血液凝結的道理?
  
  梅暄妍賭氣罵了一句:“這群江湖郎中,都是不學無術之徒!”卻也無法,想了半日,抿緊嘴唇,重新挑破傷口。如此反復幾次,歐陽悠終於緩了臉色。她大喜,一手趁勢推上他的穴道,把真氣直直灌了進去。
  
  不一會兒,歐陽悠大咳幾聲,緩緩睜開眼睛。梅暄妍見他醒來,心頭略松,只覺得左手腕痛入骨髓,不由皺了皺眉,隨便摸到瓶藥,灑了上去。
  
  她包扎妥當,抬眼一瞧,發覺歐陽悠正神色古怪地盯著她的傷口,便干笑道:“這是我家祖傳的放血之法,可防夜涼風寒……”
  
  歐陽悠聽了,目光森森移到她臉上。梅暄妍只覺得腦後陣陣發涼,忙又掩飾著咳嗽一聲:“你懂醫就了不起麼。我家口口相傳的秘方,不流外人,一般醫書上沒得記載……”
  
  歐陽悠突然收了眼神,伸手撩起自己右邊的袖子,指著肘下半寸一條極深的疤痕,冷冷開口道:“你以後若想讓血流得又快又多,要割此處。”
  
  梅暄妍見他點破了自己,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只好假意哼道:“我干嘛要讓血流得又快又多?找死麼?”她說到這裡,突然停下,直直瞪著歐陽悠肘下的那條疤痕。有些事情,一旦心中澄明,便只能瞠目結舌。
  
  歐陽悠瞥了她一眼,不露聲色地放下袖子,抬手有意無意抹去嘴角殘留的血跡。
  
  那馬在一旁低嘶兩聲。梅暄妍猛然回過神來,笑道:“跑了一天還如此精神,這七十兩銀子,真是花得值得!”
  
  她的眼角勾起,猶如皎潔彎月,瀉出一地明媚。
  
  ============
  
  徐州城郊外的那處山澗,依然如十七年前一般,泉水汀淙,樹影婆娑,全然沒有留下任何腥風血雨的痕跡。
  
  溪邊芳草地上,人跡罕至。野花嫣紅,無憂無慮地開得滿坡都是。
  
  雜草叢生,梅暄妍無聊地看著歐陽悠一刻不停地在坡上來回走動了幾個時辰。天空中烏雲層疊,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十七年,足以斗轉星移,滄海桑田。這荒郊野外,哪裡還有齊秋水一點一滴的氣息?
  
  梅暄妍見歐陽悠執著不已,步伐卻漸漸混亂,實在忍不住,譏諷道:“你以為你娘是金剛不壞之身?都十七年了,別說肌膚衣物,就算是骨頭也早被倉鼠叼去做了窩。若你還能找出一絲一縷來,我倒是佩服得緊。”
  
  歐陽悠充耳不聞。他全濕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卻仍在溪邊孜孜不倦地搜尋著。水霧彌散,也看不清他是什麼神色。過了一會兒,他有些氣血不濟,便摔沒在草裡。
  
  梅暄妍沖上去抓住他的衣襟: “你要尋死麼?上次千辛萬苦偷來的那張藥方,為何遲遲不用?”
  
  歐陽悠側臉不答。梅暄妍嗤鼻低笑:“你要裝啞巴,那就別怪我用強的。”她說著,猛地連敲歐陽悠幾處大穴,將他推到在地上。
  
  只覺得歐陽悠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她,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梅暄妍不管不顧,捉住他的手,將他衣袖裡的物什一件一件掏出來。他的雙袖中,也就是幾束梅花針,一把匕首,一副火折和幾個普通藥瓶而已。梅暄妍將它們扔得遠遠的,笑道:“堂堂南山教前教主,可真是窮酸得很。”
  
  她在歐陽悠袖子裡折騰不出東西來,又往他懷裡探去。歐陽悠渾身顫抖,咬牙道:“你……你……”她翻翻白眼,伸手摸入他貼身內衣。掌上劃過一絲溫熱,她有瞬間失了失神。
  
  突然,她感到指尖微涼,摸到個小布袋。梅暄妍大喜,一把將它拉了出來。歐陽悠顫抖得更是厲害,沉聲喝道:“還我!”
  
  梅暄妍搖頭壞笑道:“禮尚往來。你剛才裝啞巴,我此刻也裝聾子。這才公平。”
  
  她打開布袋,裡面又是幾層油布紙。雨滴打在紙上,索索而落。她伸出一根手指來,便要將油布紙掀開。身下的歐陽悠卻是轉了聲調,一臉哀求:“不要……在雨裡……”
  
  梅暄妍從未見過他如此神氣,不由怔住。歐陽悠臉色全失,不斷重復道:“不要……在雨裡……”
  
  梅暄妍心中一軟,嘴裡卻道:“這雨還真是越下越大了,讓人好生討厭。”說著,站起身來,從馬後取出一把紙傘撐開。
  
  她在傘面下打開仔細折疊的層層油布紙,不出所料,最中間,躺了一張素箋。紙張泛黃,已是有些年數。她一眼就掃到了落款。“秋水”二字,柔骨媚態,讓人心馳神往。
  
  她立馬明白歐陽悠為何是如此一個激烈反應,回頭看著他:“這張藥方,原來是齊奉所開,由你娘鈔錄。你如此珍惜,是因為它是你娘的遺物?”
  
  歐陽悠無語。雨水拍打在他的臉上,順著鼻尖下顎滴滴滑落。
  
  梅暄妍本以為這麼張珍貴的藥方裡面,應該都是寫著些百年雪蓮千年人參之類的東西。可一路讀下去,卻只見黃□當歸等尋常藥材,不由有些訝然:“這藥方無甚稀奇,竟然當年就救了我爹爹一命?”
  
  歐陽悠也不說話。梅暄妍察覺不對,心知事情絕對沒有這麼簡單,不由繼續往下看煎服之法。可所述之理也極是稀松平常。她正待開口,倏然讀到最後一句,一時愣住。
  
  那張素箋的末行,字字婉約清晰:“……采高堂、子息或期親之血一碗沖飲服之。”毫無置疑的余地。
  
  白沖雲齊秋水均逝,歐陽悠又未婚娶,何來高堂子息?唯一的期親,便是被歐陽悠重傷的白心然了。
  
  白沖雲齊秋水均逝,歐陽悠又未婚娶,何來高堂子息?唯一的期親,便是被歐陽悠重傷的白心然了。
  
  梅暄妍胸中一股無名之火騰騰升起,突然回手打了歐陽悠一個嘴巴:“你就這麼恨白沖雲殺了你娘?恨到不願意用他兒子的血來救自己一命?”
  
  歐陽悠頭被她打到一側,嘴裡卻是冷冷道:“你既然已經看完,也該把它還給我了。”
  
  梅暄妍格格反笑起來,撇嘴道:“你爹是可惡,你娘什麼時候又是好人了?她當年不也要毒殺了你?”
  
  歐陽悠仰頭,眼神閃爍不定:“我娘當然是好人。她……一定是知道我活著會遭很多罪,不忍心我受苦,才……才想著幫我解脫的……”
  
  梅暄妍呸了一聲:“你這是做哪門子的——”她只見歐陽悠眸中微弱的光芒隨著她的話語一點一點消失殆盡,眼看著就是要一片死寂,那“春秋大夢”四個字便生生凝結在了齒間,無論如何也發不出去。
  
  她只好側了側頭,揮手解了他的穴道,往他身體裡打了些真氣,不再言語。
  
  歐陽悠緩緩從地下爬起,一言不發從她手裡抽回紙箋,重新用油布紙仔細包好,塞入懷裡。他沉默許久,終是輕聲道:“多謝。”
  
  梅暄妍知他謝的是自己口下留情,沒有戳破他的癡想,不由輕歎一聲:“你又何必如此?以我‘風月訣’的修為,頂多再撐你十天半月。”她突然想起前幾日東籬山莊裡的歐陽瀟,便補了一句:“我看以你師父的道行,倒是可以續你大半年的命。”
  
  她只覺歐陽悠渾身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便搖頭笑道:“讓你去求你師父,你大概是寧願死了算了。”
  
  雨漸漸止住了,溪邊坡上的青草澤氣,悠悠蕩蕩地彌散開來,不知不覺地融進了她的眼睛裡。
  
  空氣微動,隱隱約約夾雜著幾聲高越的鈴響。
  
  歐陽悠突然跳了起來,直往鈴聲處奔去。
  
  遠遠的野草地裡,孤零零地佇立著一株丁香。正值立夏,淺紫的花穗靜靜開滿枝頭。梅暄妍一眼就看見了,樹梢上掛著的一個蠶絲小包和一串金色鈴鐺,暖風吹過,鈴聲悅耳。
  
  歐陽悠怔了半天,伸手解下蠶絲小包,將包中之物倒在掌上。
  
  梅暄妍探頭一瞧,忍不住贊歎道:“好一副鎮江溢彩樓的翡翠流雲鐲子,做工精巧,價值不菲!”
  
  歐陽悠面無血色地看了她一眼,卻是勉強笑道:“我十三師兄送給十五師妹的生日賀禮,自然是上好之物。”
  
  他說完,小心翼翼地將鐲子收起,輕歎一聲:“梅閣主,我改主意了。”
  
  梅暄妍明白他話中之意,大喜道:“你終於想通了麼?我們這就回東籬山莊去找白心然要血!”
  
  她轉身牽馬,卻聽歐陽悠在背後道:“我要回南山去找我師父。”語氣淡然,平靜得猶如一潭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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