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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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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穿越成小官之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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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10:20:24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天近黃昏。

門吱呀一聲開了,耳房就在旁邊,離得極近,聽到聲音耳房裡諸人都出來了。

周連營站在門外廊下,他換下了原來那身風塵僕僕的布衣,穿上長兄的一件鴉青色盤領窄袖袍,原來氣質更偏少年的,現在看去則已經是個穩重的青年了,頭髮重新束過。暮色裡,他容色明朗,眼神湛然,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煥然一新。

霜娘又是用拔的才把眼神□□,她感覺自己的土包子人設已經牢不可破了。可是講真,她覺得可以寬容一下自己不能自控的花癡模式:碰見個完全合她審美的人多難呀,兩輩子都只見過這麼一個,說不出他哪裡比別人更出色,但就是好看到叫她控制不住心跳。人生已經艱難這麼多年,終於被發一回福利,她就暈頭一點又怎樣呢。

嗯,她就看看,不想幹嘛,所以不要老是那麼心虛哈。

她安撫了一下自己,過去把繡娘來量身的事說了,見周連營點頭,便退後,讓繡娘上前。

金盞則去交待人進去裡間收拾。

繡娘動作很快,幾下量完了,說了會盡快做好送來,蹲身行禮離開。

周連營向霜娘:「你可有事忙?若沒有我們去母親那裡罷。」

霜娘看看自己身上,沒什麼要收拾更換的,她摔那一跤大半都摔在金桔身上,沒損到她的衣裳,就道:「我沒有事,走吧,別叫太太等急了。」

出了院門沒走幾步,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匆匆迎面而來,見到他們一行三人猛地止住了腳步。

「大哥!」

周連營沒收住腳,上去直接把那身影抱了個滿懷:「我回來了!」

「你這小子,你這小子……」周連政反手抱住他,用力拍著他的後背,聲音嘶啞著說不出第三句話來。他身上還穿著全套官員常服,應該是下衙歸府聽說後就直接過來的。

霜娘眼尖地發現周連政眼圈都紅了,所以,連他也不知道幼弟是詐死?

兄弟兩個抱了一會感情平復下來,分開了,周連政道:「你們這是往母親那裡去?」

周連營說:「正是,大哥可要回去換衣服,還是同我們一起去?」

周連政道:「不必換了,一來一回白耽誤功夫,就這樣去罷。」

兩個人便並排往前走,霜娘跟在後面,聽周連政道:「聽你大嫂說,你這三年都在楊大將軍軍裡?」

周連營:「是。楊大將軍治軍極嚴,我剛進去那個月,足挨了八頓板子。」

周連政奇道:「你闖了什麼禍?在家時從小到大沒惹過事的,難道失了憶連性情也變了?」

周連營笑道:「跟那些刺頭比,我這板子挨得確實有些冤了。大哥你不知道,楊大將軍出身苦,極會過日子,做了將軍後還是一樣,最見不得人浪費糧食。我們軍中有一條不得剩飯的軍令,每頓飯後小旗都會挨個巡視,看見碗底有剩的就要拖出去打板子。我開始不知怎麼的,就是吃不下那飯,割得嗓子疼,足挨了八頓打,聽了多少嘲笑,方把毛病扳過來了。」

周連政聽了歎息道:「怪不得你,軍中那些粗米,哪裡好和家裡比,苦了你了。」

「吃慣了也沒什麼。」周連營道,「先吃得少,餓著肚子沒力氣訓練,天天拖後腿,我們小旗倒還好,總旗卻凶,罵我像罵衛所門口的土狗一樣,還要同隊的扒我衣服,查我是不是個姑娘。」

周連政聽得連連皺眉,道:「那總旗叫什麼名字?」

「問這個幹什麼?難道大哥還找他算賬去?」周連營樂了,「他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凡訓練跟不上的都挨罵,罵得更難聽的還有呢,後來我硬著頭皮吃慣了那飯就好了。我現在也是個總旗了,要不是忽然想起回家來,下半年我還可以升一級,是試百戶了。」

霜娘在後頭跟著,分析了一下目前為止得到的訊息,意識到周連營詐死緣由雖不明,但他所說的從軍應該是真的,其中全是細節,作為一個侯門裡金尊玉貴長大的貴公子,他很難編得出與他本來生活差出十萬八千里的人生經歷來。

而另一點是,周連政和梅氏一樣,或許不知道周連營是詐死,但一看見周連營回來了,他就意識到了其中的隱藏關卡是什麼,所以過了最起初的震驚期後,很快就鎮定下來。照常理說,周連政就算聽妻子說過了幼弟當時是如何出事的,但當面見到了人,真的活生生的歸來,多少也該就此問幾句才是,周連政卻沒有,直接跳到了後續上。

想完,霜娘有點失望地發現自己絞盡腦汁也只能分析出這麼多了,三年的侯府生活對她來說還是短了點,那些各房頭有的沒的八卦她是聽了一堆,真正有關於永寧侯府的核心秘密,她一無所知。

前頭接著在聊下去,周連政的聲音中帶了緊張:「你這是已經升了兩級?哪來的軍功?」

「上過兩回戰場,每次都有斬獲,就升上來了。」周連營道,「大哥,你別告訴娘,她不知道,事都過去了,說這個白叫她擔心。」

周連政有點惱怒:「你膽子也是太大,受傷了沒有?」

「沒有——有過一點皮肉傷,早都好了。」

「明天請個太醫來,給你仔細瞧一瞧。」

周連營推道:「不用,真的都好了。我明天要去見殿下,還不知是怎麼個章程,也不好先送名帖去,恐怕底下人以為是誰搗亂,再給丟了,不去上報殿下。」

「對了,須得稟報父親,開祠堂祭告祖先,重修族譜。」周連政也想起一件事來,這樣算明天倒真難抽出空來,就道,「那就後日,想來殿下不會這麼快派你差事。你在院裡等著,不許亂跑,等太醫來過才許出門。」

不便再推辭兄長的好意,周連營只好笑道:「由大哥安排罷。」

一路說著到了正院,裡面各房都已掌起了燈,燈火通明,丫頭媳婦們來來往往,一片忙碌景象。

晚上的團圓宴擺在了西邊的小廳裡,席開兩桌,分了男女,中間以一架紫檀圍屏隔開。

霜娘等人進去時,各房人等連下一輩的珍姐兒等在內都已差不多到齊了,原是各自輕聲說笑,見到周連營進來,都不約而同住了嘴,只是盯著他看。

雖然已得到通知,說當年弄錯了屍體,周連營又活回來了,但只是聽到這個消息和真的見到本人時的震撼是有差的,整座廳都寂然無聲了。

周侯爺和安氏坐在上首,見到霜娘等人繞過屏風進來,安氏猶可,先已見過哭過了,現在只是唇邊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來。周侯爺原在城外打獵,接到消息,剛剛疾馬飛奔回來,見到小兒子當真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一下子失態地站起身來。

不等丫頭拿錦墊,周連營上前撩袍下跪,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

霜娘遲一步,忙也跪了下去。

周侯爺俯了身,發著抖的手攙在兒子手臂上,臉上的肉都因為激越的情感而顫動著,連道:「起來,起來!」

「兒子不孝,累父親傷心了。」

周連營說完了,才順著周侯爺的力道起身,反過來扶著他,將他扶回太師椅裡坐著。

金櫻從旁邊過來,把霜娘也扶站起來。

周侯爺盯著兒子:「瘦了,吃了苦了。」

周連營微微別了下頭,把到眼眶的淚硬逼回去,重新看著周侯爺笑道:「我有什麼苦吃,誤打誤撞地進了軍裡,一天吃喝也不曾缺過的。父親看著我瘦,其實我比先壯實多了。」

「哎,回來就好,」親人的話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周侯爺看著他,不由地又重複了一遍,「回來就好。」

安氏等他的情緒平復了點,在旁口氣很和緩地道:「侯爺說的是。連營,再去見見你兄長和嫂子們。」

周連營道:「是。」

轉身去挨個作揖行禮,謝諸人替自己孝敬父母,行了一圈,輪著兩個未嫁的姑娘時,五姑娘蕪蘭和七姑娘綺蘭,年紀都比他小,屈膝向他見禮。禮畢後下面原該小一輩的來行禮了,七姑娘周綺蘭見了禮卻不讓開,仰著頭笑道:「六哥哥,你回來了,可有人給我做主了。」

周連營問道:「怎麼了?」

周綺蘭走去拽站在屏風旁邊的霜娘,她這動作甚為無禮,但是個才十歲的孩子,霜娘不好硬挺著和她計較,只好被她拽到了周連營面前。

就聽周綺蘭道:「我見六嫂繡的花好看,求了她好幾回,替我繡一些擺件,可是我人小面薄,總也請不動,六嫂不是說要練字,就是說要學畫,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敢逼著。六哥哥回來可好啦,我求六哥哥,六哥哥面子比我大,替我和六嫂說說,六嫂一定肯的。」

「……」講真,霜娘一向是很愛護小朋友的,就算是不招人喜歡的小朋友她也就是敬而遠之,這是頭一回,她想拎起小朋友抽她兩下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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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10:20:36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周綺蘭確實來求過她繡件,但因為她口氣不很客氣,好像理所當然似的,再加上不打招呼就把蘭花插屏拿走的前科,霜娘一口回絕了。周綺蘭不死心,陸陸續續又來,還是那個口氣,霜娘就還不鬆口,只是說忙,叫她去針線房找繡娘做。

三四回過後,周綺蘭哭到梅氏那裡去了,梅氏哪裡慣她,直接叫她要麼自己做,要麼找身邊會針線的丫頭做,霜娘是正經的六房主母,不是給她當繡娘使的,她要還鬧,就回去禁足一個月。周綺蘭無計可施,這事才過去了。

但誰知,居然她現在當著全家人的面跳出來了呢?這個熊孩子簡直比她想得還要熊得多啊,蘇姨娘到底是怎麼樣才能把孩子養得歪成這樣的?

突如其來地被拖出來示眾,霜娘尷尬極了,感覺廳內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卻不好說話,只能等周連營的反應。

「一些擺件?」周連營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很溫和。

周綺蘭點頭笑道:「是呀,六哥哥替我跟六嫂說說吧,不費多少事的,我要的只是一些小擺件,我看我的丫頭繡過,很快就得了。」

她的笑臉很天真甜美,周連營卻不再看她了,轉身去周侯爺那邊,向他道:「父親,還是給七妹妹請個正經的教養嬤嬤罷,再縱下去是害了她了。」

尷尬的換成了周侯爺,他咳了一聲道:「你說的是,我明日就著人去打聽。」

周連營重走回來,梅氏把自己膝下的雲哥兒、軒哥兒和珍姐兒攏到一起,笑著叫他們一一給六叔行禮,周連營挨個摸了頭,笑道:「六叔回來急,回頭給你們補見面禮。」

梅氏笑嗔道:「六弟這話說的,好像是到旁人家做客一樣了。」

今年已經十一歲的軒哥兒生得虎頭虎腦的,大聲道:「我不要見面禮,我要六叔回來就好了。」

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周連營笑著又摸了他腦袋一把:「好孩子。」

周綺蘭□□乾脆脆地晾到了一邊,撇著嘴,眼淚就要下來。

「喲,七姑娘,這樣的日子可不興哭的。」四奶奶秦氏過來,說,「你把你六嫂和丫頭擺在一起比,怨不得你六哥要生氣。你再瞧不起你六嫂出身低,也不好擺到面上來啊,這可是沒規矩。」

霜娘心底歎口氣,她跟秦氏不對付,主要出於兩件事,一件是沒有和她結成同盟,過去三年裡,不要說來往頻密的梅氏了,就是跟鄭氏的關係也比秦氏近,秦氏是個負能量十分充沛的人,很能抱怨人,霜娘跟她來往過幾次就忍不住保持距離了,怕被拖下水去。畢竟要說起值得抱怨值得不平的事來,她身上發生的實在太多了,她要跟秦氏湊一起去,可能整天就只剩下自怨自艾這一件事可幹了,這可太可怕了。另一件就是她管的那一個月家,徹底真把秦氏得罪上了,以前她說話雖有時也怪怪的,卻不會有這麼明顯的針對。

沒給她反駁的機會,秦氏已經把自家五歲的和哥兒按來叫行禮了,然後才向霜娘道:「六弟妹,你苦了三年沒白苦,這再往後,可算是苦盡甘來了。」

這種程度的坑,霜娘已經一眼就能識別了,微笑回道:「我一向跟著太太過,大嫂也極照顧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苦的。」

她說的是真心話,因為凡事的好與壞都是對比出來的,跟她的原生家庭賀家相比,侯府守寡的日子真的舒展多了。但這話聽到秦氏耳裡,就是露骨的拍馬屁了,當著霜娘,她很直爽地翻了個白眼以示不屑。

霜娘「……呵呵。」

她這「呵呵」是真的笑聲,不是嘲諷,因為她覺得如果秦氏這時候能照一照鏡子,她一定不會把白眼翻得那麼大了,真的挺毀形象的。

周連營在這時扯了她一下,霜娘就顧不上笑人了,顛顛跟他往安氏面前去了。

周連營問安氏:「娘,二哥的身體還好嗎?要是方便,我明天見過殿下後,就去那邊府裡見二哥。」

安氏道:「已經派人送過消息了。你不用過去,公主遣人來說,明天和你二哥一起回來,我們在府裡等著就是。倒是還有西府三太太,那邊如今掛著重孝,不好邀過來,你明天須抽空去拜見,再祭一下你三叔。」

周連營一一都應下了,安氏便道:「好了,大家入席罷。」

因西府長輩喪事剛過,席上沒有上酒,諸人安靜飯畢,各各請安告退。

周侯爺和安氏轉去正房,周連營又陪著去說了好一時的話,他不走,霜娘自然也不能走,立在一邊陪著。

她有點意外地發現周侯爺挺寵周連營這個幼子的,和他說話時的態度和藹極了,一向威嚴板正的臉都顯得慈眉善目了。

直說到快戌末了,安氏方依依不捨地道:「你們回去歇著罷。別忘了,明早早起過去祠堂那邊,才你大哥提醒了一句。」

兩人應了,行禮告退出去,金盞一直留心著正房裡的動靜,見人出來了,忙提著盞燈籠跟上來。

燈籠柔柔的光照在路面上,霜娘的心也跟著慢慢柔和平靜下來。

不再能那麼清楚地看見男神了,而相對地她在男神眼裡也不那麼無所遁形了,有了夜色做遮掩,霜娘情緒鬆弛下來,周連營再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第一次給出了真正自然的回應。

「我不在的時候,委屈你了。」

「沒有啊。」霜娘感覺他應該是聽了秦氏的話才有此語,那時還把她拉走了。就笑了,「你別聽四嫂的,她這個人就是誇張了些。」

周連營輕聲道:「我不用聽她的話,我看她做的事,就足夠明白了。」

「她可能是,」霜娘斟酌著用詞,「日子過得不太如意,說話時就不大會顧慮到別人的感受,其實她也就是嘴上有時候不饒人,並沒有真做出什麼壞事來。」

當然這其實是因為做壞事也是需要能力的,秦氏不太具備這個能力,她所有的技能點都只點在了埋怨這一個上,覺得別人這個對她不好,那個對她也不好,老公太花心,小妾又討厭,但抱怨完這一切的下一步所需要的實際行動,她一個也拿不出來,只能又回頭去重新抱怨。

「難道你的日子過得就如意了?」周連營問。

「要說如意——」霜娘慢慢道,「世上誰人都有煩惱,我不能說我一切如意,但能有如今的日子,我確實已是滿足了。」

人有幾分力,就過幾分日子,她的力不足,起初的運還差,但世事如流水,人生無定論,她作為一個拿到一手爛牌牌技還不好的人,磕磕絆絆居然混出了一條生路,老天對她沒有差到底,她知足。

周連營其實做好了話題又快速終結掉的準備,他說那一句,只是覺得霜娘連著被擠兌,有點可憐,雖然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媳婦十分陌生,還有點話不投機,但她畢竟在他離家的日子裡替他侍奉了母親三年,哪怕只是出於這個立場,他都需要安慰她一句。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白天的霜娘和晚上的霜娘不是一回事,白天那個呆呆的,晚上這個字句雖然也不多,但明顯言之有物,起碼可以支撐得住正常聊天了。

周連營不是個自戀的人,所以不可能想到是他臉出了錯。想了想,當成是霜娘白天剛見他時受驚嚇過度,人就變呆了,現在緩過神來所以好了。

得到的是正常的回應,他也可以順暢接下去了,笑道:「難得你這麼豁達。」

霜娘對這讚美受之有愧,因為這一定是周連營在不知道她娘家狀況下得出的結論,但她不好分辯,並不是不能告訴他,而是此時就說,是交淺言深了。

如同她此時已經很確定周連營死而復生這過程裡一定有秘密瞞著她,而她只是一點點猜卻不問他一樣,沒這個情分,就不該開口。

所以,她只是說道:「因為我真不委屈,六爺才替我教導了七姑娘。」

周連營順著她轉了話題道:「她先常來煩你?」

「她可能是真喜歡我的繡品,」霜娘說,「但她沒有被教過應該尊重人,所以我不做。」

霜娘解釋這麼清楚不是為了說七姑娘壞話,而是想表明她不是懶惰或者小氣的人。但周連營沒有意會到這個,因為暫時霜娘在他心裡的人設已經是因為沖喜進門而飽受白眼欺凌的小可憐了,本來出身不好,性格又柔弱,人還不太機靈,連綺蘭那麼小的孩子都不把她放在眼裡。

「往後再有這些事,你和我說。」

霜娘低頭抿唇笑了:「我處理不了的話,就告訴六爺。」其實她不打算說,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拿去煩擾男神幹什麼呀?可不是傻了麼,顯得她像個絮絮叨叨的事兒媽一樣,她有不平,和金盞私底下吐槽就好了。

說著話,回到了迎暉院,春雨迎上來接著進了屋裡,霜娘從夜色的安全感裡出了來,立刻就要面對兩個她要變呆的問題了:一個是沐浴,一個是睡覺。

前一個還好些,叫丫頭把桶抬去東次間將就一下罷了,可睡覺怎麼辦?她不是擔心馬上就要面臨的圓房問題,照周連營所說,他是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就是個鐵人也只想好好歇一夜了,但只是純睡覺她也還是覺得太太太太快了呀!

再不適應也不能幹出主動疏遠夫君的事,只有做好失眠一夜的準備了。

霜娘心臟砰砰亂跳著想著,忽地想到其中一個嚴重的問題,見周連營還沒進來臥房,她忙走到正去檢查鋪蓋平不平整的金盞身邊,用極小的聲音問:「金盞,你聽我晚上睡覺打呼嗎?磨牙不?」

「……奶奶說什麼哪?」金盞的表情哭笑不得,直起身來看一眼霜娘,見她居然是認真問的,只好說,「奶奶睡覺安靜極了,一點動靜也沒有。」

「哦。」霜娘長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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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金盞。」

春雨忽然出現在門口,半掀著簾子向金盞招手:「你姐姐找你來了。」

「現在?」金盞十分詫異,忙放下手裡的床單往外走。

霜娘好奇地走去窗邊往外探看。他們才從正院回來,金櫻就匆匆追來了,難道侯夫人還有什麼十分緊要到不能等到明天再說的交待?畢竟都這個時辰了。

金盞下到院子裡,剛開口說了個「姐姐」,就被金櫻抓著拖到一旁的角落去了。

「六爺和六奶奶怎麼安置的?」

「還沒有安置呢。」金盞不解地道,「我才跟著主子回來,我們奶奶還要沐浴。不過問這個做什麼?可是怕六爺的枕頭被褥不齊?我查過了,春雨取了套新的出來,都鋪好了。」

金櫻掐了她一把:「你這傻子,就沒想起什麼別的?」

「什麼別的?」金盞茫然了一下,反應過來,笑道:「姐姐可是說圓房的事?原來我就要去找姐姐說的,只是我們奶奶說,六爺剛回來,還是讓六爺先歇幾天,我覺著也對——」

「停。」金櫻喝止了她,「我找你正為這事。乘著六爺和六奶奶還沒安置,你快去把被褥分開了,另鋪張床,你主子們須得分床睡。」

她說完見金盞傻在原地,歎口氣道:「才剛你們走了,太太忽然想起的,西府老爺去了,六爺和六奶奶身上有一年孝呢,同不得房。孝期裡要有了孩子,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太太叫我緊趕著來說,今晚太晚了,六爺和六奶奶分床睡將就一晚罷了。等明天天明了叫人去把六爺原來在外院的外書房收拾出來,六爺還去那裡睡。」

金盞真個傻了:「我、我真沒想起這個。」

金櫻道:「怨不得你,今天大家都只顧著高興了,太太也是才想起的,不然早叫人去收拾外書房了。那屋子原就沒給別人住,收拾起來極容易的,這會子都該能住進去了。」

「非得住到那裡去啊?」錯誤糾正得及時,沒晾出事來,金盞傻完很快回過神來,「我們院裡好幾間屋子的,另收拾出一間來,叫我們爺和奶奶分房也就是了,何必到外院去,別的房頭哪裡分得這麼遠了。」

「別人的情況和你們的如何一樣?」金櫻白她一眼,「我知道你和你主子投緣,一心向她,只是你可別好心辦壞事,反坑了你主子。六爺如今的年歲,血氣方剛的,在你們院裡說是分了房,其實都緊挨著,不過抬抬腿就到了,哪裡就保得准了?」

金盞爭取道:「我看著哪。」

「……」金櫻氣笑了,一指戳她腦門上,「死不知羞的妮子,這輪得著你看著?別廢話了,快進去跟你奶奶把事回了,我要回去伺候太太睡下,沒空跟你囉嗦。」

金櫻說著真的扭身就走,出院門時,一個小丫頭提著燈籠跟上她,匆匆給她照著路一道走了。

金盞爭取失敗,只好無精打采地回了正房。

霜娘剛才往外看,只朦朧看見她姐妹兩個縮在一處,因隔得遠,說些什麼一概聽不清楚,只得縮回頭,就見周連營走了進來。

「東次間是你佈置的書房?」

霜娘頭點到一半卡住:「也,也不太能算書房……」東次間是她日間居坐的地方,從她開始習書畫後,慢慢改造成了半個書房,添了許多文墨書籍。但那些大部頭的書大半是擺著做樣子的,繁體豎排文言文是催眠利器,她翻不過三頁眼神就要放空了,至今還沒有一本是能完整看完的,說書房云云,未免不大好意思。

怎麼又有點呆了?周連營心下想著,道:「你累了先歇息吧,我去書房借用你的筆墨,寫幾封信。」

霜娘聽了下意識道:「六爺只管用——不過天這麼晚了,明天再寫吧?」

周連營笑笑,道:「我不累。」

他就出去了,霜娘覺得他笑得若有深意,站原地愣了一下神,忽地反應過來:他真要寫信只管去寫就是了,何必特地來跟她說這麼一聲?說要寫信是假,找個借口把房間讓給她沐浴才是真呀!

這種不動聲色的為人著想太能加好感度了,霜娘捧臉。她這回不是瞎花癡,而是在這個純男權時代,能從她的角度考慮問題真的很難得的。

這時金盞進來了,同她的好心情不一樣,金盞有點懨懨的。

霜娘奇怪道:「你怎麼了?你姐姐和你說了什麼不好的事?」

金盞「嗯」了一聲,把孝期不能同房的事說了。

「這不是很好嗎?」簡直是正瞌睡等來了枕頭,霜娘大喜,話出口覺得不對,有詛咒西府老爺死得好的嫌疑,忙改口道,「這是應該的,乘著六爺去寫信,快把床重鋪了,多的鋪蓋拿出去,我睡外面的西次間好了。」

「奶奶,」金盞急道,「守孝是應該的,可是太太叫六爺明天起就搬到外書房去住,隔這麼遠,怎麼是好?如今奶奶和六爺正是要相處的時候,就算不同房,一個院裡住著,早晚見著,互相摸摸脾氣,慢慢情分就處出來了,要是六爺搬到外書房去,閒時可能還會進來看看奶奶,要是忙了,十天半個月也許都見不著一面,那還怎麼知道奶奶的好處?」

霜娘看她是真急了,說了這麼一長串,想了想,她說的顧慮有道理,可是——

「我好像沒什麼好處好到能叫人知道呀。」霜娘自覺有點顏面無光地道。

她長相不如梅氏,才藝不如鄭氏,論賢惠溫柔體貼小意就更數不著了,比如世人稱頌的賢妻第一條標準:肯給老公納妾,她就萬萬辦不到了,哪怕把標準降低一點,改成老公納妾不反對,她還是不能忍。

「奶奶怎麼說這話?」金盞詫異道,「奶奶滿身都是好處,我都數不過來,怎麼叫沒有?只是好處再多,也得叫六爺見著,才能進他的眼啊!」

「……」金盞捧得太不遺餘力了,霜娘感覺這個話題再談下去略羞恥,忙轉道,「也就一年——真的滿打滿算是九個月吧?太太發了話,這事已經定了,你再煩惱又有什麼辦法?別想了,九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對她來說,這個時間段正好嘛,算是天下掉下來的空檔讓她做一做思想準備。

金盞還想說什麼,春雨掀簾,領著人抬了水進來,她只好先算了,要去服侍霜娘沐浴,霜娘只讓她幫著卸了釵環,就叫她去外間鋪床了。

一時沐浴好出來,外間的床也鋪好了,金盞就出去回自己屋睡去了,就這麼一點獨處的時間了,她務必不能浪費,要給六爺和六奶奶好好留著。

霜娘不知她心思,還以為她是累了,沒有多想,見周連營還沒回來,就自己走去東次間找他。

「六爺,天晚了,歇著吧。」

周連營手裡取了本書在看,聽到聲音,抬起頭往門邊看去,不由微微一怔。

霜娘穿了素色中衣,衣帶好好繫著,在她來說覺得自己的衣著是整齊的,哪裡都沒露,而且只是在自己房裡走,所以沒再披外衣,直接來找周連營了。

但看在周連營眼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細長光潔的脖頸,鎖骨連著向下一點如玉的肌膚隱入衣襟,左手抬起撩著簾子,寬鬆的衣袖滑落下去,露出半截線條婉美的小臂,再往下,赤足踩在雲紋軟緞繡花鞋裡,那鞋花樣素淡,只滾了一圈波浪樣的雲紋,愈發顯得腳背小巧雪白。

被看得有點久,霜娘惴惴地忍不住也低頭看了看自己,沒有哪裡不對啊。

她再抬頭對上周連營的時候,發現他好像一下如夢初醒的樣子,放下書本,道:「好。」

霜娘聽著他嗓音有點啞,再想到他剛才晃神的樣子,覺得他可能是累著了,就這樣還不馬上睡覺,堅持把房間給她讓出來,霜娘不由感動了。

今天確實太晚了。周連營站起來向外走,一邊默默地想,明天吧,明天把該辦的事辦了。今天兩人初見,畢竟是太過陌生了,他也有點下不去手。

霜娘完全想不到她以為疲累的男人事實上腦子裡在轉的是這個,所以在她跟在周連營身後進了臥房,把守孝要分床的事說了後,周連營臉色變化明顯得出乎了她意料。

她沒看錯吧?那是失望?她一定是看錯了,周連營對她說話時的態度一直以溫和為主,看上去似乎對她不錯,但霜娘不愛自欺欺人,她明白這其實都是禮貌性的,源於對方良好的教養。如果要說男神對她有什麼額外的好感,像她對他那樣的,那真的沒有。

霜娘在這一點上進入了盲區,她下意識拿自己的腦回路去套到周連營的身上了。她想不到對於周連營來說,想要圓房並不需要有多少感情的因素在,她現在是他妻子,這個前提就足夠了——當然也不能說沒有一點感情,對於一個在兵營裡呆了三年連女人都少見的苦逼貴公子來說,她剛才那樣是真的挺招人下手,只是周連營教養使然,興起也並不急色,還是暫時忍回去了。

但是要忍九個月——周連營輕咳一聲,把不該有的遐思和失望趕出了腦海,長輩逝世是不幸之事,他沒及時想起其中忌諱已是不敬了,怎可再有別的想法?

「六爺,若沒什麼吩咐,我去外邊睡下了?」霜娘試探地問。

周連營看一眼那床,感覺鼻尖縈繞著的淡淡馨香,道:「不用,你在裡面睡慣了,還是在這裡睡罷,我睡外邊。」

他說著拔腿出去了,那屋裡雖然素淨,然而細一體會全是柔軟的女人氣息,他在裡頭哪裡睡得著?

分院住是有必要的,明天就搬到前頭去。

周連營的外表其實很有欺騙性,他看著就是個堂堂可靠的好人面相,所以霜娘很容易又把他讓床的行為當成是他教養好了。吹熄了燈,滾上床時,還偷偷在黑暗裡拿被子捂著臉笑了一會,男神好體貼,就算只是禮貌性的,她也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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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翌日。

這是非常忙碌的一天,剛有一點朦朧天光透過窗紗照進屋裡地上的時候,迎暉院裡已整個活起來了,丫頭們在院子裡匆匆來往,服侍著兩位主人起身洗漱用膳。

霜娘其實倒沒什麼事,她陪著周連營去祠堂主要是充當個佈景板,跟在旁邊跪一跪拜一拜就完事了,一個字都不需要她說。

這件頭等大事辦完,霜娘被侯夫人叫著一道去了前院,給周連營整理歸置外書房,她差不多還是發揮著佈景板的功能,侯夫人得回愛子,正是母愛充沛得不得了的時候,連一方墨硯的擺放位置都要親自盯著,還不時詢問霜娘的意見,霜娘樂得有人做主,不用操心,被問什麼都是「好好好」。

次數多了,安氏道:「你這孩子,何必這麼謹慎,我有什麼想不到或想差了的,你提一提我,我還怪你不成?」

霜娘扶著她,笑道:「並不是我不敢提,太太想,我昨日才見六爺第一面,六爺平素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有哪些日常習慣,我哪裡有這麼快知道呢?而俗話說,知子莫如母,這些自然只有太太才最清楚了,我給太太提意見,豈不是教孔夫子讀書了?」

屋裡忙碌著的幾個丫頭小廝,不管識字不識字,聖人總都是知道大名的,聽了霜娘這個比喻,都由不得小聲笑了出來。

安氏也忍不住笑了:「說你老實,確實老實,一時促狹起來卻又什麼都敢說,連聖人都編排上了。雖說你說的有幾分道理,但連營出去了這麼久,不知他還是不是原來那些脾性了,人往外頭去,經了沒吃過的苦,見了沒見過的市面,多少總要改變一點。我如今在這裡操心,恐怕也不能全中他的意,有不合適的,只有回頭再改了。」

「依我的想頭,就是為著太太的這份心,六爺也沒有不中意的。」霜娘道。她說這話是很有把握的,以周連營的為人,對著莫名其妙多出來的沖喜媳婦都能平和以對,哪可能對親娘有挑剔?除了一個「好」字,他肯定不會提別的意見。

安氏聽著,笑意便更加深了些。

她不是因為被逢迎了幾句好話所以滿意起來,她這樣的身份,哪裡缺人拍馬屁?

她滿意的是,霜娘在那幾句話裡體現出來的技巧。

說好話是非常需要技巧的一件事,不是光拿讚美往別人身上砸就成的,最淺薄最暴發的人才吃得下這一套。層次底蘊略微高一點的人,就不可能愛被這樣對待了,他們只會覺得尷尬,同時覺得粗暴拍馬的人膚淺,且心不誠。

霜娘那幾句話裡,體現出來的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誠心。她很有理有據,也不過分誇張,很可以說服聽到的人,是的,確實是這麼個道理。

霜娘可不知道侯夫人心裡是這麼個想法,對她來說,她確實就是這麼認為的,所以她才顯得很誠心——要說服別人,最好先說服自己,她就是辦到了這一點而已。

婆媳二人各行各的想法,因為最終出來的結果搭上了,倒也顯得和樂融融,繼續看人收拾著外書房。

**

另一頭,周連營祭祖出府後,直奔東宮而去。

未免路上先遇見熟人被攔下來耽誤時間,他坐了馬車去,快到宮門前才下來,疾步往裡奔去。

東宮門口的守衛甲士換過了一批,只有一個還認得他,見了他好似見了鬼——對他來說,可不就是鬼還魂了麼,嚇得險把手裡的兵器扔了,結巴道:「周、周——」

周連營向他拱了拱手:「是我,我回來了,來求見殿下,勞駕替我通報一聲。」

那甲士眼睛瞪得老大,上下打量他了足有四五遍,才回了神,出口還是結巴:「你你你沒死?」

「當年出了意外,消息弄岔了。」周連營笑了笑,「武大哥,你快替我通報罷,我著急見殿下。」

「哦,哦。」姓武的甲士轉身去了,從他虛浮的腳步看,還在半夢遊的震驚狀態。

周連營立在門前等著,從這裡到正殿還有一段距離,等了好一會,武姓甲士方回來了,他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後面還跟著穿著朱色袞龍袍的當今太子殿下。

「連營!」

太子殿下未到正門前就大聲呼喊,甩著袖子走得飛快,越過武姓甲士,周連營要行禮下拜,剛剛屈膝就被他牢牢扶了起來。

「竟真的是你!」太子殿下的第二句已有了哽咽在其中,他掩飾著情緒抬手抹了一把臉,卻沒掩飾住,眼圈還是紅了,更有兩行淚流了下來。

周連營的表情亦顯得十分動容,勉強忍住了,勸慰道:「臣托殿下洪福,死裡逃生平安歸來,殿下該高興才是,如何傷心呢?」

「孤這是高興過頭了,」太子抹著淚說,「孤以為害了你這條命,三年來都後悔不已,早知如此,當初說什麼都不該帶著你去宣府,若不是因為救孤,你如何受這些苦楚。」

「這如何能怪殿下?」周連營道,「本是我主動請纓,要跟了殿下出去見見世面,誰知會有膽大妄為的刺客來行刺?當時情況危急,我身為殿下伴讀,護衛殿下乃理所應當之事,就算為殿下犧牲亦是本分,殿下更不必介懷了。」

太子情緒激動,還是不停流著眼淚,把住周連營的手臂道:「孤都忘了叫你進來,只在這門口說話了。走,進殿裡去,你與孤細說說,你是怎麼逃出去的?這三年怎麼都不回來,連個消息也不曾著人送來?」

太子一路說著,一路和周連營進去了,站在另一邊的甲士伸了伸舌頭,問那武姓甲士道:「這個是誰?好生受太子寵眷,最常來的小雷伴讀且沒這個待遇哩。」

武姓甲士道:「你也忒沒見過世面了,殿下連他的名字都叫出來了,你還不知是哪個?就是永寧侯府周家的那個小兒子,三年前剛剛十八歲,和殿下一道出去宣府勞軍,還沒到地方,半路上被砍成幾截送回來了。當時鬧得極大,滿朝大人們吵得都打起來了,你一點沒聽聞?」

「原來是他!」那甲士聽這麼說恍然大悟,道,「我怎麼沒聽說過?只是都三年了,我又沒見過他,誰還老把死人的名字記著。要說當時朝上鬧成什麼樣,我可比你清楚,那時我就在金鑾殿外守衛,那場面,真是十年都難得一見。」

他這麼一說,不只武姓甲士,其他幾個甲士都稍微往他這裡湊攏了一點,人還是挺挺地站著崗,嘴上卻開了小差,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他快說。

「要說這些大人們,」那甲士有機會顯擺自己的親身見聞,心裡得意,也就從善如流地開始說了,「別看平時什麼文的武的,分得像楚河漢界一樣,文官們總是瞧不起武官們。真到急了眼,哪有什麼差別,飽讀了多少詩書都沒用,一般跳起來打得臉紅脖子粗的,什麼拳頭腿腳,連掐脖子拽頭髮的招數都有人使,官帽丟了一地,有個大人的靴子都叫人扒了,正丟到我面前,直等到散了朝,他才來把撿回去穿起了。」

甲士們聽得竊笑連連。

有個甲士道:「要說這周家的小公子,死一回就鬧出這麼大動靜,就算真死了也值了。」

那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冷笑道:「你太不通,哪裡是為了他?他不過是個棋子罷了。當年太子還未出行勞軍之前,朝裡的大人們就分了兩派,吵得不可開交。一派認為太子長於深宮,應該時常出去歷練一下,犒賞邊軍令邊軍感沐皇恩,太子也可以就此知一知兵事;一派則認為太子萬金之軀,應該坐不垂堂,遠赴前線太過行險,要是有個閃失,誰來承擔這個責任?」

武姓甲士道:「我卻有一點不大同意——雖然不是為了週六爺才鬧的,但那時死的要不是他,大人們也鬧不成那麼凶。」

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道:「好罷,你說的也對,當時跟太子出去的一行人裡,就數他出身最顯赫,偏偏就死了他。要是死個你我兄弟這樣的,哪有人理會,能多給幾兩撫恤銀子就不錯了。當時太子停在附近的驛站裡,遇刺的消息一送回來,朝裡就開了鍋了,大人們還是分了兩派,一派認為太子已經接了皇命,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刺客既然已經伏誅,那就應該繼續向前,把此次勞軍任務完成;一派認為太子才走到半路就遇刺,可見他們先前所說都是對的,太子就不該出去,出去已經遇了險,公侯之子都死了一個,還不叫折返回來,難道就是安心叫儲君出事?」

先前被嘲笑不通的甲士憨憨道:「原來是吵這個,我覺得第一派的大人們說的有理,本來就是叫太子出去歷練的嘛,不遇上點困難,那還叫什麼歷練。」

武姓甲士道:「我認為第二派的大人們說的有理,你以為太子是我們,說歷練就要真格見刀見槍的?一回運氣好沒出事,二回要是出了事呢?」

站過金鑾殿外的甲士笑道:「就是像你們這樣了,大人們意見統一不了,先是吵,吵了好幾天沒出結果,就動上手了。這下真鬧大了,皇爺先不發話的,到這時也忍不了了,開了聖口,命叫太子回來,才把局面定下了。」

不提甲士們在門口八卦得熱火朝天,那頭太子原是聽講官講著學時匆匆出來的,進了殿後叫周連營在殿外稍候,他先去往講官處告假。今日的講官是翰林院的一位侍讀學士,見太子眼淚汪汪地進來告假,嚇了一跳,都沒細聽究竟是何緣由,忙忙准了。

等太子離開,他收拾著自己帶來的書籍時,方忽然醒覺:伴讀回來了?周連營?!三年前引發本朝立朝以來第一次朝堂大毆鬥致使無數官員斯文掃地的那個?他居然沒死?!

**

太子領著周連營進了自己日常起居的室內,把屋裡侍立的宮女內侍全趕出來了,通紅著眼圈坐下,要與當年伴讀細敘別情。

周連營到這時終於憋不住了,直接噴笑道:「殿下,你往眼睛裡弄了什麼?」

「生薑,」太子使勁眨著眼睛,「我原來就想往眼下擦一下的,沒留神塗進眼睛裡去了,太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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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周連營立在殿室裡張望,要尋個帕子布巾之類的與他,太子擺手道:「行了,我快辣過這股勁兒了,耽誤了這些時間,擦不擦都差不多了。你坐下罷,我們說話。」

周連營遍尋不著,不好亂走,只得忍笑坐下了。

因被這意外一岔,君臣間久別再見後的動人氣氛再也營造不出來了,但並不因缺少這個過程就有了陌生疏遠之感,周連營十二歲起就到了太子身邊,伴他讀書,直到出事前,足有六年之久。

——這中間還有個緣故,當日太子選伴讀時,永寧侯府報上去的本是世子周連政的名字,他比太子大了兩三歲,年歲還算相當。不知怎麼的,最終選上的卻是根本沒報名的周連營,他比太子足足小了七歲,周侯爺夫婦詫異極了,但皇命已下,違抗不得,只好把小兒子送了進去。

剛進東宮時周連營年紀小,還不是如今性情,在家受寵慣了的豪門驕子,很有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面上看著比另一個一樣年歲不大的伴讀雷元文懂事知禮,其實論起膽大不遑多讓,跳脫起來連講官都敢整治。

呆了一半年,慢慢覺出艱難來。太子是元嫡長子,儲君身份原該穩如泰山,但因皇帝偏心次子,元後早逝,繼後又有自己的心思,太子在內宮沒有援手,處境比永寧侯府原先預估的要差許多,卻也沒什麼法子可想,侯府手再長,也伸不進去禁宮干涉皇帝家事——何況侯府手還不怎麼長,在京裡上層盤根錯節的那些世家豪族裡,大約也就算個中等,連偏上都偏不上去。

這種情況下,當時共選了四個伴讀給太子,兩個年級小些的是他和雷元文,還有兩個年級大些的,那兩個年紀大些的撐了兩年就撐不住了,接連告病,先是幾天來一下,後來就索性告了大假,直接不來了。太子沒有自己的勢力,皇帝又睜一眼閉一眼,竟就由著他們去了。

只留下周連營和雷元文兩個,被太子取笑為哼哈二將,雷元文年紀長周連營兩歲,但他是個心智發育晚些的人,聽到了還以為有趣,哈哈哈笑瘋了。周連營卻知道,太子明著是取笑他們兩個,其實是自嘲,暗裡把自己比成廟裡的泥菩薩了。

心酸至此,周連營的中二期還沒怎麼開始就結束了,講官再敷衍太子,翻來覆去給太子念什麼易經之類,卻不逐句分析句意,他也不跳了,老老實實地跟著背,雷元文要跳,他還壓著。直等隔天或隔幾天換到另一位負責的講官,才把背的句子一句句問他,請他講解。

深宮無情,周連營表面上的稜角被一點點磨去,性情漸漸變化,一天比一天溫和內斂,像是一顆被高明匠人打磨過變得圓潤光滑的玉珠,但內裡的銳氣卻始終如一,無論情形如何艱難,他始終未曾像另兩個伴讀一樣,有過退縮之心。

太子將會是個明君——陪伴太子年歲越久,他越深信這一點。

順帶一提,雷元文也沒退縮過,不過他的理由是:「我才不回家去,跟著太子唸書快活多了,家去天天挨手板,太子從不揍我,我要是有個像太子一樣的爹該多好啊!」

嗯,因為他是個沒心眼的,說話的時候沒避人,這話最終傳到他老爹耳朵裡去了。俗話說君父君父,太子雖還差了一級,現在只是儲君,但雷元文把太子比成爹也不能說大錯,他爹不好為這個揍他,乘他休沐回家,另尋了個理由,說他字寫的醜,痛痛快快比平時翻了倍,共打了他二十下手板,方把悶氣出了。

這件事的結果是,雷元文更覺得太子好了,同周連營兩個做定了哼哈二將,堅持到底不動搖。

此刻,太子終於把那股辣勁熬過去了,重新恢復了清晰的視力,認真打量起闊別三年的伴讀來。

「比先結實多了,好像還高了點?」太太呵呵笑道,「辛苦一定沒少吃,我先以為你撐不下來,小瞧你了。」

周連營笑道:「我當日同殿下商量好了的,棄文從武,半途而廢了豈不是欺君?」

太子身邊不缺文臣擁護,他的出身毫無可挑剔之處,尊崇孔孟的儒家臣子們出於維護正統的理念,天然就會站在他這一邊。相對來說,武官的立場就要飄忽一些,加上太子身份使然,他不能主動去交接武官,因此雖也有明確了旗幟向著他的,卻無真正心腹之人。

假使將來事有不測——照著皇帝對次子一心偏到底的趨勢來看,這很有可能。太子作為一個連東宮守衛都不能握在自己手裡還只能由著皇帝換來換去的光桿儲君,沒有可謀大事之人,會是個要命的短板。

周連營日漸成熟,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就下了棄文從武的決心。他是勳貴出身,祖上原就以軍功起家,家裡有門路,要補個缺也容易,藉著他要隱身的三年,索性跑去了軍營裡,先打磨一番筋骨。

君臣二人都知道「欺君」之語不過是玩笑,太子感歎道:「欺什麼君?將來誰是君還不一定呢,我等也就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這是對真正自己人才能出口的話,太子也是人,總有不能支撐想要軟弱或者抱怨一下的時候,但這些喪氣話是不可能對著別的臣子們吐口的,白惹一大堆勸諫,於事無補不說,還把他想要出的那口氣又給憋回去了。

對著周連營就不必顧慮了,周連營知道太子就是隨口說一句,並不真表示他就灰心了,所以既不勸也不諫,由著他把悶氣出了,直接把話題帶入正題。

他道:「楊大將軍知我回京必要來見殿下,托我向殿下問安,他是邊將,不便有私信與殿下,還請殿下見諒。」

太子也把心思收回到正事上,道:「我知道了。他確認你身份後,問了你些什麼?」

周連營道:「什麼也沒問,好似瞧見了瘟神,只要飛快把我打發走。我剛露出個要多說一句不立即就走的樣子,他就好似害了牙疼,等到聽我說只是請他幫忙消個軍籍,方轉過臉來,滿口應了。」

「這個老狐狸。」太子失笑,「撇得這麼清,難道還怕孤問他借兵造反不成?不過謹慎倒也是他的好處,京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原不該參與,守好了邊關前線,就是盡了臣子本分了。」

周連營直起身來,道:「殿下的意思是,京裡如今更亂了?我才回來,未及打聽這些,外頭傳的那些什麼都有,我聽了許多,只是恐怕都走了樣,信不得真。」

「倒也算不得亂,只是不清淨。二弟一直不走,三弟藉著去年皇爺聖壽,求死覓活地打著祝壽的幌子回來了,直到今年皇爺下個聖壽都該辦了,他還賴著。」太子笑道,「不過,我不煩他們的事,只要不再叫我一年幾次地往外頭送死去,由著他們鬧去罷。我只管關起門來,讀我的書。」

「楚王殿下真還未走?」周連營奇道,「我在路上聽著,還以為是民間消息滯後了。皇爺心愛的兒子只有齊王一個,又沒他的份,怎麼忍了不攆他?」

「攆了,攆不走。」太子笑道,「一說叫他回封地去,他就跪地大哭,說捨不得皇爺和母后,再攆,他就把二弟扯進來,說二弟比他年歲還長,怎麼就能隨侍皇爺左右。他在自己府裡哭就罷了,還哭到大臣們面前去,說是我和二弟都在京裡,獨他一個閃在外面封地上,顯得不孝之極,大臣們藉機就去勸誡皇爺,要二弟跟著就封。皇爺被鬧得沒法子,未免二弟被一起連累去了封地上,只好眼不見為淨,全當沒看見三弟了。」

周連營當年常來往宮中,對這兩個王爺都是熟悉的,便嘲笑道:「殿下佔了嫡長,齊王佔了皇寵,楚王殿下兩頭不靠,倒敢想做奪嫡的夢,除了臉大,我實在看不出他有別的優勢。」

「哈哈,」太子拿手指點他,「還是你回來說話直截。小雷是個雷火彈,到處炸,只是炸不到點子上,反過來總要我給他擦屁股,都不知道到底他是伴讀,還是孤是伴讀了。哦,對,你需留神,你詐死這事瞞得他死死的,這一二天他知道了消息,必定要去炸你去了。」

周連營想想這個烈火性子的同僚加好友,亦有兩分苦惱:「只有我先搶著給他賠罪去才好了,只是今天實在多事,抽不出空,再怎麼也得到明天了。」

他詐死是極機密之事,事情最初時,只有他和太子兩人知道,連父母都未敢透露一字,恐叫人看出端倪。後來因侯夫人久病不起,才悄傳了一張紙條與她。雷元文雖然同是太子心腹,信任度上沒有問題,但他性格莽直,說不準一時不留神要露了口風,所以三年裡都將他瞞得滴水不漏。

「這是你兩個的事,我不管。」太子笑道,「只是若打破了哪個的頭,我這裡傷藥管夠,可以來尋我。」

君臣兩個略閒話兩句,又重新轉回去,太子問:「你如今回來,該當入仕了,你自己可有想補的缺?」

周連營聽他話音,應當是替自己打算過了,就道:「我想了一個合適的所在,不知和殿下想的是不是一樣。」

兩人眼神對上,太子道:「一,二,三。」

同時伸出一個巴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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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霜娘在府裡,陪著安氏看了一上午收拾屋子,又跟著一道用了午飯,直到午後才被放回去,安氏跟她說了,下午叫她不必再去外院,只在自己院裡歇著,靜樂公主和駙馬送了信說要回來,等到了著人來叫她一起去拜見。

有安氏在的地方,霜娘基本上不太能坐著,所以一回去她就歪炕上去了,金盞給她捶著腰,道:「奶奶,要麼去床上躺躺吧?」

霜娘半閉著眼搖頭:「不行,太太說了下午公主和駙馬要來,我到床上去把頭髮躺亂了,一時公主來了,我來不及梳,總不能叫公主等著我。再者,我還有事要和你商量。」

金盞:「奶奶請說。」

霜娘道:「是六爺的事。他往後好幾個月都要住在外院,身邊須得有人伺候,太太才剛問我,我院裡能不能撥兩個丫頭過去,要是我不夠使,撥不了,太太就從自己院裡撥人。」

因霜娘早起是和周連營一起出的門,又是去的祠堂,祖祠重地一般丫頭下人都不許靠近的,所以金盞沒跟著去,並不知一上午都發生了些什麼,此時聽說,忙道:「是了,六爺成了婚,是大人了,身邊再只有幾個小廝伺候,就顯得不好看了。那奶奶是怎麼回的?」

霜娘道:「我說了叫你過去。」

金盞傻地停了手:「啊?」

霜娘笑道:「太太問我那一聲是給我臉面了,難道我能回說我不夠使,叫太太調自己的人?府裡誰都知道你是我身邊第一等的人,既定下了從我這裡撥人,自然只有叫最好的去,不然豈不顯得我對六爺不上心了?」

金盞反應過來,糾結著道:「奶奶說的確實是這個理,只是,我不捨得離開奶奶。」

「又不是把你送給別人,明年年初你就能回來了。」霜娘安慰道,「我要同你商量的是,除你之外,還要再撥一個去,你看是疊翠還是春雨合適?」

當年南香去後,梅氏要再給她補一個來,霜娘推辭了,說自己身邊這麼多人足夠使了,暫時不必補,以後缺了再說,梅氏聽見遂罷了。

後來疊翠一直勤懇賣力,去年末時,霜娘去和梅氏說了,把她升成了一等。如今霜娘身邊仍是四個一等,倒是二等裡有個缺額,因沒有什麼合適的人想提拔,就一直沒補,空在那裡。

金盞先問道:「奶奶怎麼想呢?」

「依我的想法,春雨不能走。」這個問題霜娘在路上時已經大致想過,這時就道,「你去了,我這院裡就需另一個壓得住陣腳的人出來管事,疊翠半年前才升上一等,她能力是有的,但資歷太淺,鎮不住人,我看彩翠和巧翠兩個都不大服她,背地裡還嘀咕她。她不行,那就只有春雨了。疊翠和你到外院去,跟在你後頭做事,倒是無妨。」

她沒有提另一個大丫頭半梔,三年下來,她和剛來時相比基本沒什麼變化,還是個影子一樣的存在,霜娘也不指望她幹嘛,從不給她派差,只要她安安靜靜地呆著,不惹事就好了。

「奶奶說的在理,」金盞聽了點頭道,「我也是這個想頭,春雨留下來,多少還可以帶著半梔一起做點事,疊翠可使喚不了半梔,她也不敢使喚,那就只剩她一個人頂著了,確實頂不住。」

大丫頭定下了,接著往下商量做雜事的小丫頭,這至少也得兩個。

「三個翠,你看叫誰去?」霜娘問。

金盞一邊重新給她捶起腰來,一邊搖頭道:「最好一個也不叫。倒不是硬要挑剔她們,只是我這三年看下來,彩翠和巧翠兩個心思都有些浮,像奶奶剛才說的,她們還背地裡嘀咕疊翠,我也聽見過,話說得不大好聽。疊翠的一等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還不是自己勤勤懇懇賺到手裡的?既然眼紅人家,就該學著爭氣起來,又做不到,別說主動巴求著上進了,多跑一趟腿都覺得自己吃虧了,回來要拉個臉。這麼個做派,別說一等了,能升到二等都是那時候托了奶奶的福,撿了漏了。這兩個帶到外院去,六爺可不是奶奶,能總擔待著她們,惱起來罰了她們或者直接攆回來,她們是活該,卻帶累得奶奶臉上也不好看。」

「那還有個芳翠呢?」

「芳翠,」金盞猶豫了一下,把聲音放低了道,「芳翠說什麼也不能叫她到六爺身邊去。」

「啊?」霜娘不由扭頭,「我看她素日還好,雖有些像個木頭算盤珠子,撥一下才動一下,但並不挑揀差事,要她做什麼叫一聲就去了。」

「不是當差的事。」金盞道,「奶奶沒留神,昨天奶奶和六爺一道回來時,芳翠整個眼睛都盯在六爺身上,眨都沒眨一下。」

霜娘意識到她話中的含義,止了她捶腰的手,整個人在炕上轉過來,望著她道:「你確定嗎?六爺回來得突然,我記得當時一院子人都嚇得直盯著他,你確定她跟別人不一樣?」

金盞點點頭:「我先也沒留心到她,不知道她一開始看見六爺是什麼樣,但就是因為她神色有異,我才在人群裡一下注意到她了,我叫她領人去抬水,就是想試試她,看是我想多了還是她確實不對勁,結果她整個人都魂不守舍似的,別人雖然受驚,哪裡是像她那個模樣?」

霜娘眨了眨眼,感覺這事——嗯,真是突如其來。

「所以,就是說,芳翠對六爺一見鍾情了?你先怎麼一點也沒和我說?」

金盞臉一下拉下來:「她是什麼東西,配提一見鍾情這樣的詞?」又道,「奶奶和六爺剛見面,正要好好處一處呢,我說那樣的事,不是平白給奶奶添一樁心事?橫豎我盯著她,不怕她背地裡弄什麼鬼。只是,如今我要到前頭去了,不得不和奶奶說一聲,提防著她些。」

金盞說到這樣了,霜娘再沒有不相信她的,只是事來的太突然,她要緩一緩消化一下。

「我看芳翠平時倒是個老實人的樣子,不是南香那樣,一心想攀高枝的,」霜娘想著平時對芳翠的印象,道,「她也沒學疊翠,可見在前途上也沒野心,就做個二等就滿足了。」

這麼想下來,芳翠忽然的反常對周連營倒好像是,真愛?

「什麼老實人,敢對六爺動這樣心思,就是個最不老實的,她沒做出什麼事便罷,要是做出了,拖出去打死了也不冤。」

金盞殺氣騰騰地道,一下把霜娘的思路打斷了。

「你哪來這麼大火氣,值當跟她生這個氣啊。」霜娘沒忍住笑了,她也不想再往下琢磨芳翠了,道,「管她想什麼呢,六爺現在身上有孝,除非她瘋了才敢貼上去,就是她貼,也得六爺願意才行,她一個巴掌又拍不響,自己做做夢去罷了。」

金盞急了,嗓門大了點道:「奶奶,這可不是心寬的事,她動這樣糊塗心思,你一點都不在意呀?」

「——我在意的,」霜娘偏頭想了想,向她承認道,「其實我心裡還挺膈應的。」

這種感覺大概就類似於,她抱著一碗飯正在吃,旁邊忽然來個人看著她吃,就算那個人什麼都不說不做,只是看著,她的心情也仍舊會受到影響,覺得不大舒服。

金盞一口氣鬆下來:「這才對,奶奶可別學三奶奶,一味賢惠面軟得沒了邊,她那是運氣好,虧得三爺把得住,不然她的日子比四奶奶還要難過十倍不止呢。」

霜娘笑道:「我知道,我學大嫂,我想過她那樣日子。」說完想起又補一句,「不過管家就不必了,這麼大個宅子,累得很。」

金盞沒管她後面那句,只是大力贊同她前一句:「奶奶這麼想就對了。如今六爺剛回來,各處都盯著我們這裡,倒不好沒緣由忽然打發了她,我回頭去囑咐春雨,叫她把人看著,別哪天像南香似的,再藉著奶奶的名義私自搭上六爺。還有彩翠和巧翠兩個,現在看著只是這些毛病,誰知道以後會不會也生出不該有的心思來?都得讓春雨留心一下——」

「停,停,」霜娘受不了了,哭笑不得地道,「你也太緊張了,不能因芳翠一個,把另兩個都連坐上吧?況且,這事的重點是在六爺身上,只要他定得住,就是再有十個翠又如何呢?他要把持不住,我打個黃金籠子把他罩起來也沒用啊。」

她知道金盞的好意,可是,在她心底深處,她有自己的一點堅持和驕傲,需要防賊一樣對待的丈夫,就算把他握在手裡又有什麼意思呢?她這一輩子就活在草木皆兵諜對諜裡嗎?這感覺簡直比守寡還要悲哀。

在這段夫妻關係裡,她算是先天不足,所以只能後天努力,她做好了自己要卑微一點的準備,但這應該有個限度,低到塵埃裡開出花來只是句形容,假使這變成現實,真的要低到塵埃裡去了,她不知道別人怎麼樣,至少對她來說,她得到的痛苦已經遠遠超過了快樂,不要說開花了,連片葉子都長不出來,她不會想要繼續下去。

金盞卻也顯得無奈了:「奶奶,就是你太不緊張了,我才只好替你緊張啊,不然我只要聽你的吩咐就好了。你看看四奶奶,她防身邊的丫頭防成什麼樣了?」

「哦。」霜娘鎮定地反問她一句:「有用嗎?」

「……」金盞,一回合敗。

霜娘再道:「三嫂防過沒有?三爺又如何?」

「……」金盞,二回合敗。

這兩個對比現成而又鮮明,金盞沉思起來,她覺得也許是自己的想法哪裡出了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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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過一刻,金盞猶豫著道:「我同奶奶說實話罷,其實我覺得從六爺回來後,奶奶待六爺的態度總有些說不出來的淡淡的,可能是我看岔了,又或者是我想多了,所以才一直都有些著急,奶奶不要嫌我多事。」

霜娘心底一跳。

從昨天到今天,雖然她一直都在盡力掩飾調整自己複雜的心態,但金盞作為她最最貼身的丫頭,終究還是沒瞞過她,叫她看出了一點行跡。

三回合,因為金盞忽然的一針見血,霜娘敗。

「我,沒覺得我冷淡呀。」霜娘轉頭端起茶來喝了一口,潤了下忽然變得乾澀的嗓子,「我就是一開始不知道怎麼跟六爺相處——他回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他什麼性子,也不知他心裡怎麼看我,有點害怕。」

這句假話說過以後她就理直氣壯起來,因為下面是真話了:「過一會功夫就好了,六爺脾氣挺好的,也照顧我,長得還好看,我冷淡他做什麼呀,我只怕他冷淡我呢。」

「……」金盞吞了口口水,有點磕巴地道,「那,那確實是我想多了,奶奶別怪我。」

霜娘意識到自己後半截說的雖然是真話,但為了打消她的疑慮,有點用力過猛了,導致金盞轉不過這個彎來,遭卡住了。

這時再改口往回找補也不可能了,霜娘只好當做事情確實就是那麼一回事她一點都沒有誇張的樣子,繼續給金盞說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怎麼會怪你。你放心,我都想得明白著呢,我雖不願意把人都當賊防,但也沒打算把門敞著任由那些別有有心的人來來去去,我怎麼可能會願意六爺心上有別的人呢?」

金盞這回聽得連連點頭:「對,那我先不管別人了,就只叫盯住芳翠。」

「嗯,」霜娘同意,「她是應該要留心一下。」

兩人在這個重要問題上達成共識,又回過頭來商量丫頭的事。

霜娘道:「三個翠都不行,那就只能選院裡的小丫頭們了。我看她們都差不多,沒特別淘氣的,也沒很出挑的,你和疊翠商量著辦罷,看平時哪些個你們使著順手,就帶到前頭去。我這裡橫豎事少,怎麼都能湊合了。」

金盞正要應話,簾子微微一響,春雨探進身來,輕聲道:「奶奶,陳大娘來了,說有事要求奶奶,奶奶現在可得空見她?」

霜娘往腦裡搜尋了一下,一時沒想起來這是哪號人物,便問道:「哪個陳大娘?」

春雨道:「陳大管家的娘子,半梔的娘。」

金盞從旁補了兩字:「後娘。」

「哦,」霜娘想起了,心下疑惑一下,不知她能有什麼事求到她頭上,坐正了身姿道,「叫她進來吧。」

春雨即返身出去,很快領了個穿著年約三十五歲上下的婦人進來,穿著醬紫褙子,頭髮抿得溜光,白淨面皮,高高顴骨,進得門來,未語先帶三分笑。

金盞早已站起,上前迎了兩步笑道:「大娘好。」

霜娘抬手示意對面,讓她:「大娘今兒空閒,想起到我這裡走走了,快請坐。」

陳大娘站著沒坐,滿臉堆笑道:「奶奶太客氣了,我是哪個牌面上的人,敢和奶奶對面坐著。」

金盞去搬了個雕花凳來,安在炕前,陳大娘方坐了,金盞又倒了茶捧與她:「大娘喝茶。」

陳大娘接了,笑向霜娘道:「六爺剛回來,我原以為奶奶這幾天都忙,白來問一問,沒承望奶奶倒見了我,可是打攪著奶奶了?」

霜娘笑回:「並沒有,我這會正好閒著,大娘有事只管說。」心下只是琢磨她的來意,做到陳大娘這個等級的僕婦,霜娘真想不出她有什麼能來求著自己的,霜娘幸而混得好點,不然倒過去求她的時候還有呢。

陳大娘笑道:「那我就不耽擱奶奶的功夫,直說了。半梔那丫頭在奶奶這裡伺候了三年,算算今年已經十九歲了,她爹前幾日同我說了說,想叫她出去,把人家相看起來。我勸她爹說,再過兩年罷,現在來求早了些,主子不放怎麼辦?她爹只是不肯,心裡慣著閨女,說奶奶極好說話肯恤下的一個人,只要來求,再沒有不准的,我拗不過他,這不,只好老著臉皮來了。」

聽是來求放半梔出去,霜娘先意外了一下。十九歲擱在有差事尤其是在主子身邊伺候的大丫頭身上真不算大齡,拖到二十五歲還沒出嫁的都有,比如梅氏身邊的金桔就是,只是她娃娃臉顯嫩,看著還是個十七八歲的樣子。

但陳大娘既來了,她這個高級僕婦的身份,又把正話反話一個人全說了,霜娘不好不給她這個面子,加上對半梔的感情也平平,有她沒她差不多,就沒留難,爽快應了。

「半梔一向老實本分,我原打算再留她幾年才放出的,」場面話說完,霜娘跟著就道,「但大娘來開了口,我便不捨得也只好捨得了,就叫她同大娘家去罷。」

陳大娘聽了歡喜笑道:「多謝奶奶,奶奶放心,回頭我親自掌眼,給奶奶再挑個好使的來,必叫奶奶滿意。奶奶,不知半梔現在哪裡,叫了來我就帶走。」

霜娘一愣:「現在?」

陳大娘道:「這一趟完事罷了,省得再來煩擾一遍奶奶。」

霜娘下意識和金盞對了一下眼神,嘴上道:「這有什麼煩擾的,半梔在我這裡呆了三年,如今要出去配人家,我豈能叫她空身出去?總要添份妝給她,做個留念。再者,她在院裡也有些相與得好的姐妹,這乍一別離,也要一一打個招呼,說些話告別,或再互贈些表記之類。大娘且先回去,明天或後天再來接人吧。」

陳大娘前傾了身子,笑道:「奶奶太會體恤人,肯放半梔回去就是奶奶大量了,哪裡還好意思要奶奶的添妝?她們那些小丫頭片子,也沒個什麼告別不告別的,倒鄭重其事得不像了,還是奶奶的時間要緊,我今天就帶了她出去罷。」

這是來求人呢,還是來逼人?

霜娘確定她不對勁了,笑了笑,輕聲慢語地道:「不是這麼說,半梔在我身邊伺候這麼久,一下出去得這麼突然,不像是放出去,倒像是被攆出去了一樣。雖則我們知道這中間清清白白,什麼事故也沒有,可落到別人眼裡,如何不疑惑呢?又管不住那些閒人的嘴,不知要編排出多少閒話來,好事倒變了壞事,大娘說可是這個理?」

陳大娘的眼角抽動了一下,一直掛著的笑容顯得有點僵了,她道:「奶奶多慮了,我們本身父母親來領回去的,哪有什麼可編排的?要是真有人亂說,我聽見了必替奶奶撕了他的嘴。」

霜娘笑道:「大娘說的也在理,只是既能避開這個嫌疑,又何樂而不為呢?也就一兩天功夫,勞大娘回去同陳大管家說一聲,再心疼閨女,不至於這都等不得吧?就當擔待我罷。」

話到這個地步,陳大娘也不能不妥協了,她就是臉面再大,霜娘不把人叫出來,她橫不能挨個屋子搜了硬搶。只好勉強笑道:「奶奶言重了,那就聽奶奶做主,我明天再過來接人。」

說著起身告辭去了,背影透出十二分的不甘願來。

霜娘扭頭,透過窗紗見她一出院門,便轉回身向春雨道:「半梔呢?叫她過來。」

春雨忙忙出去,不一會拉著半梔來了。

因公主隨時可能會來,霜娘沒什麼時間和她打機鋒,就直接道:「半梔,才剛你娘來了,說要接你出去,家裡和你說過沒有,你知道有這事嗎?」

半梔低著頭,低聲道:「我知道。」

然後她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那一聲悶響,聽得霜娘的膝蓋都跟著痛了。

「你,」這麼個反應,把霜娘弄得有點傻眼,下意識地伸出手夠了夠她,才反應過來,把手掌翻過來向上抬了抬,道,「你起來,我知道你有話說,你坐那凳子上,好好說。」

春雨和金盞合力把她攙了起來,按到陳大娘先坐過的凳子上坐下。

半梔還是埋著頭,叫人看不到她的表情,兩腿並著,手放在大腿上,抓著那一塊布料,因為用力,手指都顯出了青白之色來。

霜娘先見她悶著還不吭聲,冒了點火氣出來,再一見她這樣又覺得可憐,歎了口氣,又問一遍:「你有什麼委屈,說罷。你現在不說,明天你娘來接了你,你不再是我這院裡的人,我就是想管你,也管不到你了。」

春雨從旁勸道:「乘著奶奶還能給你做主,你有什麼心事,快求了奶奶。」

半梔聽著,這才抬起了頭,露出一張秀麗而蒼白的臉龐來,嘴唇蠕動著道:「奶奶……我不出去。」

說完就又把頭低下去了,她聲音太輕,霜娘只聽著了前面那個稱呼,後面壓根沒聽著,正有點不耐地想叫她再說一遍,半梔自己又開口了。

「我不出去。」半梔說,一邊說一邊大顆的眼淚就砸到手背上。

「我不出去。」她說了第三遍,一遍聲音比一遍大,她的眼淚流得更凶,往下砸得速度快連成了一條線,她的嗓門也更大了。

「憑什麼她叫我進來我就進來,叫我出去我就出去,我偏不出去!」

半梔這一句,完全是喊出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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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這滿含怨氣的一句喊出來之後,半梔下面的話就順暢起來了。

她抽抽噎噎地道:「上午時,她來過一趟,悄悄把我喊出去,叫我把東西歸置起來,說得空就來求奶奶放我出去——我何曾應承了她?就那麼自說自話起來。」

霜娘道:「上午才來和你說?先時沒和你透過一點這個意思?」

半梔搖頭:「我四五天前告假回過一次家,家裡上下都見了的,沒一個人說有這件事。」

「說要給你相看人家的話呢?你也不知道?」霜娘往下猜了一句,「還是你知道了,只是相看的人家不中你的意,所以你不願意家去?」

「沒有,都沒有。」半梔哭道,「奶奶想,本來我進來得就比別人都晚,哪有才三年就又出去了的?當年我進來時爹就再三和我說了,叫我不要急躁,總要在奶奶跟前伺候個五六年,才是進府服侍一場主子的理,也才好提放出去的事。」

霜娘不由按住額角,她原想速戰速決,但半梔這口風半吞半吐的,她不得不一一問起,先道:「那你當初為什麼進來晚了?你家裡若捨不得你,不叫你來也就罷了,怎麼忽然又把你送進來?」

半梔抹著眼淚:「原來確實沒打算叫我進來的,因我們家已經有了我哥哥在府裡,他是跟著大爺讀書的書僮,我爹心疼我是女孩兒,說也不指望我有什麼大造化,就在家裡養著罷。但我哥哥命不好,三年前一病死了,家裡要再出一個人來頂缺,下頭兩個弟弟年紀都太小,只能是我和二妹。二妹的年紀又比我更合適,我爹就想叫二妹進來,娘卻不許,二妹是她親生的,她捨不得,在家裡天天鬧著,爹被鬧得當差都沒心思。我在家裡日子也難過,一家子都是被她收服了的,處處給我不自在,我呆不下去,只有去和爹說,叫我進府來算了。」

霜娘總算明白了其中緣故,又往下問:「那現在好好的又叫你出去,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問這話就是順口一句,並沒承望半梔能回答出來,誰知,半梔居然還真知道。

「是因為六爺。」

半梔一句話把屋裡三人都說得愣了神,她本人倒無知覺,剛說了那麼一長篇,她的情緒平復了一些下來,話說得更順了。

「她就是看六爺回來了,想起叫二妹來奔這個前程了。」半梔面孔略略扭曲了一下,慣常不大有表情的人,忽然這樣,竟顯出兩分可怖來。「她把我當傻子哄,說什麼人家不人家,她來得那麼突然,我當時心裡就明白了,她就是想叫我出去,把位子騰給二妹。我和她一個屋簷下住了好幾年,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沒有的了。」

霜娘忍不住抬手,再次按住了額角。

才剛一個芳翠沒鬧清楚,這馬上又來了個「二妹」。她不懷疑半梔說謊,因為從邏輯上來說這個謊言毫無意義,半梔本來就不是伺候人的料,她也沒心思學怎麼伺候人,這要是正常的出去許配人家,她順其自然地正好出去就是了,鬧這麼一出做什麼?

週六爺簡直是塊唐僧肉啊,甫一入境,八方小妖聞香而動,磨叉霍霍就預備著來開飯了。霜娘感覺壓力有點大,先把自己往孫悟空身上套了一回,想想又覺得自己更像是守護著寶藏的惡龍。

這不是亂琢磨的時候,她很快把發散的思維收斂起來,想了想,既然已經知道有人別有用心,乘著還有把苗頭掐死在萌芽裡的機會,務必要把握住了。而此事的關鍵,主要是在一個人身上。

霜娘放下手,抬頭問她:「你爹呢,你可能把他勸轉過來?」

半梔道:「不用勸——我爹應該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別的我不敢說,但我爹不是這樣行事行半截的人,這麼忽然叫我出去,算什麼呢?」

聽了這話,金盞先忍不住在旁說她:「既然這樣,你先哭得那樣做什麼?我以為你有多大難處,既這樣,你回去和你爹說了就是了。」

霜娘擺擺手:「她受了薄待,心裡委屈,哭一哭是難免的事。」就向半梔道,「這事不宜拖下去,你現就出去,想法找到你爹,和他說你的想法——你可是定了不想出去?」

半梔紅腫著眼睛,堅定地道:「我不出去,我就不想叫她如意。」

霜娘點頭:「那你現在就去,別拖到明天,看你娘的心切樣,說不定明天一早就來了。」

半梔應了聲,胡亂抹了把臉,站起來就出去了。

金盞不由搖頭:「這麼個規矩,三年了都沒學出來,唉。」

「由她去罷。」霜娘笑道,「面上的規矩再不好,總比心裡不規矩的要強。」

她原來對半梔的去留持無所謂態度,但這麼一來,卻是必須要留她下來了。今天這出還幸虧半梔被逼急反了水,若不然,她安安靜靜地去了,隔幾天陳大娘再尋個由頭把「二妹」塞進來,她還真沒什麼一定可以回絕掉的理由。

這一句話說完,便聽外頭響起小丫頭的請安聲:「六爺回來了。」

霜娘聽了,忙從炕上下來,金盞正俯身替她穿著鞋,周連營已經掀簾子進來了。

來得太快,霜娘還有一隻鞋未曾穿起,要起身又不好起身,心裡一慌。

周連營一眼掃過,似沒看見般,坐到她對面道:「我見一個丫頭雙目通紅地出去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霜娘定了定神:「沒什麼事,她家裡想叫她出去,她不大樂意,來求我,還想再留幾年。我見她哭得可憐,應了她,她家去和家裡人說了。」

她解釋過這兩句,穿好了鞋,站起給周連營倒了杯茶,問道:「六爺這個時辰回來,可用過午飯了?」

周連營點了點頭:「用過了。」

金盞和春雨見他兩個說話,都悄悄出去了。

屋裡靜了一會,霜娘慢慢有些覺得手足無措起來。

這算是她和周連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獨處——先時也有過短暫的時候,但那時她雜念太多,光是控制自己的精分就耗費掉大半精力了,分不出多餘的來起什麼遐思。

此刻卻是不同,她腦子裡的三個小人已經基本上實現了和諧的大統一,可以以正常的心態面對周連營了,所以,她就開始變得不正常了。

她可憐呀,已經十多年沒有和適齡男性獨處一屋的經驗了,這名男性要是長相安全些還好,偏偏並不,從樣貌到氣質都很合她胃口,她不由就彆扭起來了,沒來由地心跳加快,心裡知道自己應該搭話,也想要搭話,但又警醒地覺得自己此刻狀態有異,恐怕一出口就倒出蠢話來,只得牢牢閉緊了嘴不敢開腔。

但這一不說話,屋裡繼續靜下去,氣氛就讓她更古怪更不自在了。

周連營抬眼,見她木樁子似地站在面前,他都喝兩口茶了她還站著,不知她想什麼,只好主動叫她:「你坐下吧,不用站著。」

「……哦。」霜娘一下紅了臉,發現她是忍了沒說蠢話,卻直接干了蠢事,略顯狼狽地應了一聲,退去對面坐了回去。

「外書房收拾得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周連營主動拋了問題過來,還是個很好回答的問題,霜娘略鬆口氣,道,「我和太太看著收拾了一上午,大面上都歸置好了。還有些邊角,再有一下午足可以了,六爺今晚上就能住進去了。」

周連營點點頭:「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都是太太吩咐著的,」霜娘道,「我就是陪著站了站。」

兩句話下來,霜娘自然一點了,感覺自己的智商重新在線,就主動搭話道:「六爺見過太子了?太子忽然見到六爺,想必激動得很。」

她問這句帶著些試探的意思,因為不確定周連營樂不樂意和她說外頭的事,要是就一個「嗯」字打發了她,她就得識趣點,下回別再提起,噓寒問暖一下就得了。

「嗯。」

霜娘心底微涼,跟著卻看到周連營悶笑出來。

她甚是莫名其妙:她說什麼笑話了?

周連營卻是又想到了太子那個淚水漣漣的樣子才忍俊不禁的,笑了兩聲,見霜娘傻看著他,便笑道:「沒什麼,忽然想起個笑話。」

霜娘:「……」開始回憶自己的話究竟可以連到什麼笑話上去,想了幾秒,忽然反應過來:她犯什麼傻?就是被敷衍了呀!

忍不住悄悄瞪他一眼,誰知周連營話出了口,也覺得自己的話語招人不解,便看向她正要說些別的彌補一下,結果把她那個瞪眼接收了個正著。

四目相對,周連營鎮定地道:「你瞪我做什麼?」

霜娘想撞牆,什麼人呀,這麼尷尬的場景,他居然不肯當做沒看見!

她卻不知周連營也有難處:他把那個瞪視接收得太完整了,以至於完全沒法無視,要是硬憋了不問,反倒顯得太刻意了,問一聲,霜娘隨便給個理由帶過去就好了。

霜娘如坐針氈,她給不出隨便的理由來,越想智商越不在線,腦中空白,一禿嚕把實話冒出來了:「你敷衍人。」

說完她就要捂臉,她這是什麼聲調!本來三分尷尬,這麼直通通說出來硬是變成十分的了,簡直無力回天。

「沒有,」周連營卻笑著道,「我說真的,今天看見個人把生薑弄進眼睛裡去了,我忽然想起他的樣子來,所以好笑。」

他的態度太和緩自然,以至於這雖然是句聽上去好不了多少的升級版敷衍,卻成功把霜娘從坑裡帶了出來。

霜娘臉上的熱度慢慢下去,正想趕緊把話題換掉說些別的,聽得金盞在簾外道:「六爺,奶奶,太太那裡來了人,說公主和駙馬的車駕就快到了,隨行的還有楚王殿下。」

楚王?霜娘知道他是行三的皇子,當今也就三個兒子,這很好記。下意識看向周連營,見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收斂了起來,眼中快速閃過的,好像是一絲不耐?

「我出去見客。」周連營站起身來,向霜娘道,「你先在這裡,等楚王走了,我使人來告訴你一聲,你再往正院去。」

霜娘忙站□□頭,道:「我知道了。」

周連營便走了,留霜娘一肚子疑問:楚王既同公主一路,那肯定是知道周連營回來的消息了,那麼公主和駙馬回來探親,他卻跟著湊的什麼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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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周連營很不喜歡楚王。

原因有二,其一,楚王是個蠢貨;其二,這個蠢貨很熱衷於把永寧侯府往他那條破船上拽。

這真是煩人極了也無語極了。

永寧侯府好些年前就已亮明立場,是旗幟鮮明的太子一派,連世子都曾想送到太子身邊做伴讀——雖然沒成,但這一表示落在有心人眼裡,已足可明白永寧侯府心向何處了。

楚王也沒有看不懂的道理。

但神奇的是,他在明知永寧侯府「名花」有主的情況下,居然還想把這朵花拉到自己家的後花園長起來。

在他的想法裡,永寧侯府支持太子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太子出身正統,這一條是沒錯的——應該說,絕大部分支持太子的人都是因為這一點。那麼接下來,按照正常人比如說齊王殿下的想法來說,既然無論如何也拼不過這個元嫡出身,那就不要跟這些死腦筋的太子派浪費時間了,趕緊著去拉攏那些不重出身重賢德(這是可以後天刷出來的)的臣子們才是。

楚王殿下不。他逆常人而行,認為既然如此,那麼他也可以爭取一下。

乍一看很離奇吧?但楚王是有自己的一番道理的,他生母是個普通宮嬪,在他八歲那年早逝,當時第二任皇后姓方,膝下唯有一女,他便到了方皇后宮中,從此由方皇后撫養。所以在楚王認為,他長於皇后膝下,也可以算作正統,永寧侯府能支持太子,那就也有支持他的可能。

——呸,有個屁的道理!就不說原配髮妻和繼妻的承續關係了,也不說長子和以下諸子繼承權的差別了,即便這兩個條件統統拉平了,生養和撫養一字之差,那就差出天邊去了好嗎!

哪怕楚王從襁褓裡就到了方皇后宮中,他也仍然不能算方皇后所出,頭上套不得一個「嫡」字,他該是誰生的,還是誰生的。被方皇后撫養這個成長歷程對他有加成,但這個加成僅可以去和衛貴妃生養的齊王殿下比一比,想和太子相提並論,那是想太多了。

周家人弄明白楚王的腦回路之後,著實是崩潰的,誰知道他得了點金箔,就敢往自己臉上貼上那麼大塊真金呢?還沒法和他說明白,當時的楚王還未封王,只是皇子,皇子做做夢無妨,你去揭穿他,就是結仇了。

無奈之下,只好盡力疏遠,再疏遠。

然後,就疏遠出事來了。

因為楚王不但敢想,更加敢幹。

事情的起因源自於方皇后所出的靜樂公主,公主殿下到了十八歲,是該擇婿的年紀了。方皇后只此一個愛女,視若掌中明珠,去向皇帝請旨選婿之前,特意先徵詢了愛女的意見,私下問她心中可有什麼偏好的類型,到時最後的人選到了方皇后面前時,方皇后好照著女兒的意思,選個更貼近她心意的,叫她過得順心些。

靜樂公主先低了頭不說話,再問一遍說有偏好的類型,再再問一遍,就直接報出了永寧侯府二郎周連深的名字。

把方皇后直接炸傻了,她是希望女兒給出的條件能越詳細越好,對照起來越容易,可再詳細也沒想詳細到具體人名啊!

方皇后的第一個反應是,太子那一派的人在搞鬼。先顧不得審問公主,因為在方皇后心中,公主這個長在深宮裡的小女孩兒懂得什麼?一定是吃人哄騙了,問她也問不出真相來。撒出人手去,命查,徹查。

消息回來得非常快,因為永寧侯府也許很複雜,但周連深這個人實在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以至於根本查不出什麼花樣來。

周連深是個生來有弱症的人,自十一二歲之後連家門都少出了,偶有出門,也是往親戚家坐一坐就回,京裡所有的交際場合都看不到他,因為他的身體負荷不起,只能活得像個隱形人一樣。

正因為他太低調,所以方皇后先都還沒想起永寧侯府有他這麼個人來,才需要叫人去查。

查回來的結果很明顯了,一個一年到頭門都不出幾回的人,如何能有勾引公主的機會?再換個角度想,即便太子那邊心懷叵測,也不會叫個病秧子出頭幹這等事啊,一個不好,人沒勾到,他先把命送了。而假如太子是打著要拉攏皇后這邊勢力的主意的話,就更不會用周連深了,給公主介紹個病秧子當駙馬,這拉不來勢力,只能拉到一大堆作為母親護犢的仇恨。方皇后以為,太子再蠢也不至於蠢到不知這個道理。

所以,繞了一圈,最後方皇后不得不承認,問題出在她女兒身上。倒回去審問公主,公主已經把心上人的名號交待出來,下面也沒什麼可害羞的了,直接把緣由倒了個乾淨。

事情要追溯到十來年前,那時公主才七八歲,榮昌長公主有一回進宮來,說起自家駙馬府上為了預備元宵燈會,紮了極多極大極漂亮的花燈。公主聽了羨慕不已,求著方皇后想去燈會上玩耍,有榮昌長公主作保,方皇后心愛女兒,就答應她跟著榮昌長公主去了。

長公主家的燈棚,按說守衛無數,再出不了意外的,誰知世上最難保的就是意外二字。

燈會上人山人海,有個賣燈攤子的一架燈被人不留神撞倒到了隔壁攤上,冬夜乾燥有風,兩個攤子當時就辟里啪啦地燃燒起來,很快蔓延到了再隔壁的攤位,又瘟疫一樣一路蔓延開去,周圍的人們尖叫著,爭先恐後地往外擠去,驚恐的情緒比火勢傳得還快,還沒被火勢覆蓋到的地方都跟著亂起來了。

靜樂公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落了單,抱著她奮力向外撤的護衛被人群衝倒在了地上,紛亂的腳步就快踩上靜樂公主身上的時候,一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小小少年及時發現了她,於千鈞一髮之際拉起了她,拽著她在混亂的人群夾縫裡求生。

靜樂公主年紀小,又養尊處優,哪裡應付得來如此近乎修羅場的殘酷場面,幾回險險撲地,那少年死死拽住她,到後來直接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終於掙扎到了一個高台下的角落裡,才得以逃生。

公主失蹤是件要掉腦袋的大事,找尋的護衛很快就來了,靜樂公主當時處於嚇傻了的狀態,被護衛抱著就走了,竟沒想起來問一問那少年的名姓。

直到八年之後,靜樂公主在去往榮昌長公主駙馬府上做客的路上,見到了從駙馬府同在一條街上的靖國公府裡出來的周連深,一眼就認出了他。

靖國公府是永寧侯府侯夫人安氏的娘家,周連深因為常年患病,外貌特徵就顯得病弱,很好描述,公主隨意在駙馬府裡找個人一打聽,就打聽出來了。

「他原來身體不像現在這樣弱的,都是為了救我,在燈會上受了推擠,才又把底子傷了,再養不回來了。」

靜樂公主抹著眼淚說的這段話,方皇后是相信的,因為當年靜樂公主回來後緩過了神,曾和她說過被一個少年救了的事,當時方皇后還曾遺憾不知那少年名姓,不能賞賜他些財物以示感謝。

如今知道了周連深的身份,方皇后一樣非常感激他,不管他的家族是否太子一派,他救了女兒是真真切切的事——但再感激不能把好好的女兒賠進去啊!

方皇后苦口婆心,告訴女兒感激救命恩人和要與他做夫妻是兩回事,但是靜樂公主主意非常正,表示:「我沒再一次見到他之前,確實是兩件事,但我見到他之後,這就是一件事。除了他做我的駙馬,別人我誰也不要。」

方皇后險些慪得吐血,只得把請旨的事押後,一心一意地試圖先扭轉起女兒的想法來。

楚王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場的。

他這時雖然已經分了單獨的宮室居住,但還常來往於方皇后宮中,知道此事後,琢磨了幾天,就想出了個主意。

他悄悄去找了衛貴妃,把這件事透露給了她。

在楚王的想法裡,姐姐靜樂公主嫁給周連深很好啊,這不就把周家拉攏到方皇后這一邊了嗎?方皇后的勢力就是他的勢力嘛。當然他給衛貴妃不是這麼說的,他只是說,這樣就可以把永寧侯府從太子那邊分化出來了,太子的勢力削弱了,對衛貴妃和二皇子當然是有好處的。

不知衛貴妃信沒信他這番說辭,總之事情的結果是,衛貴妃給皇帝吹了枕頭風,於是隔天,賜婚的旨意就下來了。

對方皇后來說簡直晴天霹靂,對永寧侯府也是。

周侯爺驚呆了,立刻穿戴整齊,進宮去推辭婚事。明言次子生來體弱,及長後更加多病,不敢欺瞞匹配公主。為了證實自己非是虛言搪塞,把周連深的藥方子厚厚揣了一摞子帶來,並請皇帝可招來常給周連深看病的太醫詢問。

皇帝也有些傻了,他雖然肯聽衛貴妃的枕頭風,可真沒存心想坑女兒——衛貴妃只和他說了周家的次子身體稍微弱了一點,家裡慣他,不預備叫他出來補缺當差,這麼個不入仕途的豪門貴子,正好匹配公主。誰知他原來不是一點弱,而是很多點弱呢?就想要收回聖旨。楚王聽說,飛奔去告訴了靜樂公主,於是靜樂公主氣喘吁吁地跑來,闖進御書房,表示了非周連深不可的決心。

衛貴妃時時刻刻關注此事,也冒了頭,方皇后又怒氣沖沖地過來,幾方勢力摻和進來,水越攪越渾,事情傳揚的範圍越來越大,最終鬧出來的結果,皇帝維持了最初的聖旨。

——永寧侯府周連深尚靜樂公主,擇日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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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10:22:08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塵埃落定後,楚王以為自己幹了件好事,既成全了姐姐,又成全了自己,卻不知道事實上,他把所有人都給得罪了。

方皇后固然不想女兒招個病秧子當駙馬,永寧侯府又何嘗想尚這個主?宮裡一共兩位公主,分別由方皇后和衛貴妃所出,都與太子不是一邊,永寧侯府本是全心全意輔佐太子要做個純臣的,被這麼一坑,同方皇后那邊牽扯上了,好端端一塊白璧,平白多了點瑕。

楚王毫無知覺,他還覺得已經把永寧侯府往自己的羽翼底下劃拉過來一半了,這次正好去找姐姐靜樂公主聽說了周連營死而復生歸家的消息後,他就跟著一道來了。

因為他的到來,周連營和兄嫂本可以在後院團聚的,現在只能在前院見面了。

親人相見,正是分外激動敘著別情之時,楚王在旁嗓門響亮地插話道:「連營,你回來這麼大件事,怎麼不叫人去告訴本王一聲?」

周連營笑了笑,道:「我才回來,並不知道殿下人在京城。」他說話時的表情溫厚,叫人半點看不出其中的敷衍,更想像不到他昨天才在太子面前嘲笑楚王「臉大」。

楚王恍然大悟道:「不錯,本王心裡正疑惑,你如何同本王生分起來,這麼說就對了。」

周連營笑笑,就回頭和兄長繼續說起話來。

周連深本是個相貌俊秀的青年,但因常年疾病纏身,面色微有蠟黃,此刻情緒激越,於蠟黃裡又泛出潮紅來,總不是個常人該有的面相。

周連營看著心中酸澀,問道:「二哥,你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好多了。」周連深笑答。

周連營知道這是多年不變的答案,不管什麼時候問他,總是這一句,為著不想令親人擔心之故。不忍多加追問,便轉了話題,說些自己在外時發生的一些趣事來。

周連深和靜樂公主都含笑聽著,本來氣氛應當很好,偏偏楚王不甘寂寞,動不動要進來插話。幾回之後,靜樂公主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因身份限制,楚王可以做不速之客,周家兄弟卻不好出言趕走他,只能自己出面。

就道:「三弟,他們兄弟相見,肯定要多聚一會,你忙你的事去罷,不用在這裡陪我耽擱。」

「我沒什麼事,」楚王大咧咧道,「本王和連營也是好幾年沒見,也該要留下來聚一聚。」

他這一留就直留到了晚飯後。

**

彎月高懸。

周連營在月色下疾走。

他才從西府那裡過來,因為楚王呆的時間太久,導致他這個時辰才能去看望三太太,並給三叔上香叩首。

他腳下生著風,直快走到迎暉院,隔著一段距離見到院子裡隱隱透出的燈光時,方放慢了腳步。

站在院門前,他吁了口氣,感覺心頭的悶氣隨著一路奔走消散得差不多了,抬手推開了門,走進去。

霜娘聽到外面傳來「六爺來了」的請安時,嚇了一跳。

一直沒人來傳話叫她去見公主,眼看著到了晚飯時辰,她料著沒自己什麼事了,放寬了心去廚房點了幾樣菜來,飯畢後連洗浴都一併做了,如今正半歪在炕上,由春雨給她擦著頭髮,她把一大把絲線排在炕桌上,閒著有一搭沒一搭地琢磨著配色。

聽得這動靜,她忙把絲線丟下,跳起來趿拉著鞋要出去,因她頭髮將將半干,春雨恐她出去風吹了著涼,追著給她披了件外衣。

於是,等周連營走到正房門前時,就見霜娘風一般捲了出來。

對上霜娘沒有掩飾的詫異的眼神時,周連營一下子醒過神來。

——他來錯地方了,一路心煩意燥,竟忘了從今天起他要住回外院去了。

「你休息吧——」

「六爺進來坐——」

兩人異口同聲出一句話來,互相對面望望,忍不住都笑了。

霜娘忍了兩分笑意,又說了一遍:「六爺來歇一歇,喝杯茶吧。」

周連營知道自己被看穿了,這時堅持轉身就走未免刻意,也辜負了霜娘給他解圍的好意,便跟著進了屋。

進去分了左右坐下,春雨上了茶,就掀簾子立到了外間去。

屋內暖意融融,暗香浮動,周連營忍不住看了坐在對面的人一眼,她披散著長長的烏緞一般的頭髮,這香味,應該是因為她才洗了頭?

「六爺這會才忙完?」

聽得問句,周連營收回了目光,也定住了微微搖曳的心神,道:「楚王殿下吃了晚飯才走,一直陪他,所以晚了。對了,我該叫人來告訴你一聲,忙得忘了。」

「沒關係,」霜娘笑道,「我並不去哪裡,等著無妨的。」

不知道是一回生二回熟,還是因為周連營才剛鬧出的小笑話,霜娘覺得她現在不如下午時那麼緊張了,面對他時的心態輕鬆些了。

周連營端起茶盅來,見到炕桌上攤了一大堆各色絲線,問了句:「這麼粗的線,做什麼使?」

「打絡子用的。」霜娘說著把自己剛才匆忙丟下有些弄亂了的絲線重新理了理,然後眼角餘光瞄到了周連營腰間掛著微微向一側袍角滑落的玉珮,她靈機一動,接著道,「六爺,你若不嫌棄我手藝粗陋,我打幾個絡子給你綴在玉珮上?你才回來,這些小掛飾一定都不多。」

「這些活何必你做,交給丫頭們好了。」

霜娘聽他話音不是堅決拒絕的,就笑道:「丫頭們做的,和我做的怎麼一樣。」

她前三年給侯夫人做慣了東西,偶爾侯夫人也會說她,叫她歇著,丫頭們多得是,交給她們做就是,霜娘一心要抱大腿,就是這麼回侯夫人的。這時周連營也說這話,霜娘下意識照著一樣的話回了,說出口後才覺得好像有點,那啥——

曖昧。

周連營修長的手指摩挲著茶盅,他本來確實沒打算使喚霜娘,真心覺得交給丫頭們做就可以,沒想過有什麼一樣不一樣。但是霜娘這一句話出口,他忽然覺得,好像,確實是不一樣的。

霜娘的慇勤,和那些丫頭們的慇勤怎麼能是一回事呢?

霜娘已經陷入無盡的後悔中去了,深怨自己嘴快。她對著侯夫人厚顏點無妨,還可以當成是小輩對長輩的撒嬌,可對著周連營冒這麼一句,那就是直接的臉皮厚了。她誰呀?人家連她的臉都不一定記得清楚呢,她就敢放話自己的與眾不同了,想著她一張臉慢慢就紅透了。

「其實,其實我手藝一般,丫頭們做的都比我好,所以不大一樣,回頭還是叫她們做吧。」她亡羊補牢地小聲道。

周連營原來低頭琢磨心事,沒注意到她臉紅,被補了這麼一句,詫異她忽然反悔了,轉頭看她,於是,就看見了她晚霞一樣的臉龐。

周連營心中那種「不一樣」沒來由地就更加具象了起來。

他捏著茶盅的手緊了緊,控制住了自己想去捏或者掐一把她臉頰的衝動——可是真的覺得她看上去很好捏啊,他不只手癢,心都跟著有些發癢。

咳,力氣輕一點的話,捏一下應該沒事吧?

腦中臆想著,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轉到了炕桌上擺著的絲線上,伸手撥了撥:「你覺得什麼顏色合適?」

失言被若無其事地帶過去,霜娘如釋重負,忙趴上去認真選起色來,過了一刻,選出玄青紫檀等好幾種深重顏色的絲線來,一一舉起給他看:「六爺,看這幾種如何?還是你喜歡亮一點的?」

周連營點頭:「就這些很好,不過不用這許多,勞你替我打兩個就好了。」

霜娘笑道:「六爺別客氣,我天天閒著,本來也就是做做針線。等明天絡子打好了,我再替你做些荷包呀,你有什麼喜歡的花樣嗎?」

她望過來的眼睛亮晶晶的,笑出一排細白牙齒來,竭力要獻慇勤的樣子很討喜。周連營覺得,比起先前她臉紅時,更想捏她了。

因為趴在桌上的姿勢,她比先前離得他更近了,周連營沒有再忍,放在桌上的手抬起,真的捏了她一把。

輕輕的。

霜娘:「……!」

「你晚飯吃的什麼?」周連營心願得償,態度很和緩地問,「臉上沾了粒芝麻。」

「我,我沒吃芝麻,」霜娘呆呆地道,「而且我還洗過澡了……」

說完後她猛然反應過來,她她她臉上粘了粒芝麻和他說了這半天話?!

霜娘本來不是個好騙的人,她所以一點都沒有懷疑周連營戲弄她,因為他看上去真的太像個正經的好人了,帥都是很堂正的那種帥,所以在被這麼說的當下,她只能想到要找個地洞鑽下去。

周連營見她一下羞愧得快哭出來,心內不由後悔,他和女人打交道的時候少,不懂怎麼臉上沾粒芝麻是這麼嚴重的事,就改口道:「我看錯了,想幫你拿掉時,才發現什麼都沒有。」

霜娘不是個好騙的人,嗯,但是陰錯陽差,她把假話信了,這時真話聽上去就像假的了。

「那就好。」

回是這麼回了,可她整個臉的態勢都是往下垮著的,一看就沒有相信,周連營微有歉疚不安,可同時又不由自主地覺得,把她欺負成這樣好像是件很有趣的事。

沉默了一會,還是霜娘自己振奮起來,道:「六爺,你還沒說你喜歡荷包上有什麼花樣?」不振奮不行呀,話題一直停在芝麻那裡,她才要陷在尷尬的坑裡出不來了,周連營教養好,已經裝沒事改了一回口了,她不能一直指望他救她吧。

周連營順著她轉了話題:「你看著挑罷,我不大講究這些。」

「那我回頭自己想想。」霜娘說著想起來,忙跟他道,「六爺,我這裡撥了幾個丫頭去外院了,領頭的兩個叫金盞和疊翠,你有什麼事,都可以使喚她們做。」

周連營在丫頭上向來不留心,順口應了。

又有的沒的找了幾句話說,周連營因戲弄了她一回,這時就只是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慢慢把她重新帶得自然了起來。

雖然只是些閒言,但聽著她說倒也不顯得無聊,又坐一會,估摸著時辰不早了,他才起身道:「你歇著吧,我往前頭去了。」

霜娘答應著,跟著起身送他出門,到屋門前周連營略緩了下腳步叫她回去,霜娘沒依,還是跟了出去,一直把他送到了院門外,才轉身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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