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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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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溪畔茶)穿越成小官之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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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10:22:18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翌日清早。

霜娘剛要出門往正院請安時,正院先來了個丫頭,進來向她行禮道:「六奶奶好,太太吩咐我來說一聲,今天六爺要往靖國公府去。請六奶奶準備一下,收拾好了往正院去會齊六爺,陪著一道去國公府。」

這做客任務發佈得太突然,迎暉院裡一下忙亂了起來。

春雨趕著叫人往廚房去提早飯,不拘什麼干的稀的,有的都先提來。再跟霜娘檢視妝扮,霜娘今天穿的是件丁香色寶瓶紋樣的褙子,幸而還服著孝,倒是素淨得恰到好處,不用更換。

再看髮髻,就挽得太家常了,霜娘平時不愛上發油,一則洗起來麻煩,二則不大喜歡那些香噴噴的味道,因此好些需要塑形的髮髻就梳不起來,橫豎她常年居喪,沒有機會出門做客,在家簡單些也沒人管她,她就一直照著自己舒服的方式來了。

但此刻要去靖國公府,就不成了。坐去妝台前,由春雨替她抹上發油,快速重梳了個單螺髻,選了釵環插戴好。

早飯這時提了來,也講究不得什麼了,主僕兩個一坐一立,匆匆填了個半飽就算完事。

春雨見桌上的小菜點心都沒怎麼動,勸霜娘道:「我收拾東西去,奶奶不要著急,再吃些罷。」

霜娘擺手:「我心裡存著事,吃不下了。」

春雨見勸不動,只好去收拾包袱,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衣裳什麼的至少都要多帶一套好替換,防著有意外。

正收拾著,忽地來了個眼生的未留頭的小丫頭,來求見霜娘,說她是陳大娘家裡的,來給半梔告假,半梔昨天回家後生了病,今天不能趕回來當差了。

霜娘問道:「什麼病?她昨天從我這裡走時還好好的。」

那小丫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只見半梔姐姐一直拉肚子,好像是吃壞了東西。大娘已經使人去請大夫了。」

霜娘聽見已經請了大夫,就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回去罷,叫你半梔姐姐放心養病,我這裡不缺人使,她好了再回來。」

那小丫頭就行了禮去了,霜娘滿腹心思都在她將要成行的第一次出門做客上,很快把這事拋到腦後,回去繼續和春雨收拾東西。

折騰了頓飯功夫,主僕兩個互相看看,感覺應該沒什麼疏漏了,忙忙往正院趕。

趕到時,周連營已經在了,背脊筆直地坐在下首,正和安氏說著話。

霜娘上前行禮,安氏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很好。」又道,「因我們家裡有孝,連營回來的事不便宴客,只打算散帖子周知一下親朋好友們就罷了,不過有些至親卻是該上門去親自拜見的。靖國公府是我娘家,我原想叫你們明日去,只是我母親絕早打發人來,立逼著叫今天就去,若不去,她老人家就親自上門來見外孫,說不得,只好倉促些了。」

怪不得通知得這麼急。霜娘恍然大悟,便想要跟安氏探問些國公府的情況,話未出口,安氏已接著道:「好了,你們這就去吧。」再向周連營道,「你媳婦頭回出門,你多提點照顧些,別叫人欺負了。」

周連營笑著起身應了,霜娘眼見插不進話,無法,只得跟著告退出去了。

馬車已在儀門外等候,跟車的婆子放了腳凳,霜娘踩在凳子上由春雨攙扶著上了車,讓她有點意外的是,春雨跟著上來後,周連營也上來了。

「六爺,你不騎馬?」她看到旁邊等著的小廝牽了匹看上去很神駿的大紅馬。

周連營在她對面坐下,道:「不了。」

霜娘聽了不由歡喜,她對靖國公府知道的實在是少,這忽然就要去做客,正急需找個人求教一番。

周連營當然是很好的人選。

他給出的解說也許簡單,但絕對準確,霜娘如今正需要這樣的訊息——不是說詳細版諸如周邊八卦之類的對她沒用,而是時間太緊,她要是聽得太多,反而容易記混了,憑添麻煩。

靖國公府安家,是京裡老牌世家豪門,封襲五世,如今正正傳到第五代,在位的是安二老爺。這位安二老爺有些特別,同眾多爵位繼承人不大一樣的是,他是庶子承爵。

霜娘不由問道:「我們太太就沒個親兄弟嗎?」她知道安氏是家中嫡出長女,但往下有幾個兄弟之類的,她就不清楚了。

周連營道:「我有個大舅舅,他去得早,剛剛十歲,還沒來得及請封世子就去了。」

霜娘點了點頭,下面就不用她問了,因為周連營通過前面的一兩個問題已看出她對靖國公府的一無所知來,直接挨個把各房的情況都介紹了一下。

老國公夫人安老太太膝下長成的唯有一女,就是安氏。府裡如今承繼下去的四房人口全是庶支——霜娘剛聽到這裡就忍不住頭皮一麻,感覺將要打的是一場硬仗,而糟糕的是,她沒來得及準備任何裝備,手無寸鐵地就來了。

她那個瞬間進入備戰的狀態有點明顯,周連營被逗笑了,感覺像看到只刷一下炸成毛團的貓,眼睛瞪大了不說,連瞳孔都跟著放大了一下。他笑道:「別害怕,你要是怕見生人,見過老太太之後,就跟在她身邊就是了,旁人叫你都別去。外祖母人極好的,她老人家就喜歡可愛的小姑娘。」

可愛的小姑娘~

六個字在霜娘腦子裡循環播放,她一下被順了毛,整個人都飄飄然起來了,使勁控制著自己想繃住臉,還是沒繃住,只好低了頭掩飾,道:「我知道了。」

真的忍不住呀,多少年了,沒有聽過這種正常的誇讚了?用來形容她最多的詞彙是「可憐」,雖然是事實,可是她要那麼多的同情用不完啊,她也不想一直把自己陷在一個可憐人的心態裡。相比之下,像「可愛」這種形容詞,聽起來整個心情立刻就飛揚上一個檔次。

雖然從法律層面上來說,她早已經脫離了小姑娘的行列,但從事實層面來說,她仍然還是嘛,這個讚美完全可以照單全收。

從周連營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唇邊的嫣然笑意,甜得像今早他吃的湯圓裡流淌出的糖漿一般,但她自己似乎覺得不該笑,貝齒微露咬住了下唇,阻止了那個笑意進一步擴散開來。

……早知道昨晚就不捏她,把借口留著現在用了。

周連營頗為遺憾地轉開了目光,繼續往下解說。

國公府的四房人口裡,二房就是現任國公安二老爺,生養了兩個兒子,沒有女兒。此時風俗,平常做客男女客通常是分開會面,所以這一房霜娘只要記一個國公夫人安大太太就行。

三房的安三太太是孀婦,安三老爺去世已有十五年了,安三太太盛年守寡,領著一子一女過活這許多年,在安家很受敬重。她一般不出來見客,但周連營和霜娘是至親,這一番上門又不是尋常拜見——不提周連營死而復生的事,單是霜娘就是頭一回進國公府的大門,所以不出意外的話,安三太太應該會帶著女兒安大姑娘出面相見。

四房和五房的兩位老爺是雙胞胎,不過這兩位老爺長得倒並不怎麼相像,大約也就有個三四分,同普通兄弟的相似程度差不多。

這種的叫什麼來著,好像是異卵雙生?霜娘走了下神,周連營察覺了,停下來問道:「怎麼了?」

霜娘忙搖頭:「沒事,我沒聽過雙胞胎呢,有點驚訝。」

這也是實話,到這世以來,這是她聽過的頭一對雙胞,見就更沒見過了。不像後世,不說新聞上報道的了,她生活的那個小城街上都見過好幾對打扮得像照鏡子一樣的雙胞寶寶,可愛極了。

周連營沉默片刻,聲音低沉地道:「其實我大舅舅出生時也是雙胞,還是祥瑞的龍鳳胎,只是外祖母生產時不順,只活了大舅舅一個,另一個剛生出來就夭折了。」

周連營說話一直都是很沉穩客觀的,他介紹國公府的各房情況時,基本沒有摻雜什麼個人情緒進去,到這一句時才流露了一點感傷,而也就是這一句,給了霜娘巨大的信息量,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國公府為什麼會是庶支遮天的狀況了。

安老太太在那次生產中,多半是傷了身體,此後生育上就艱難起來——周連營為長者諱,把這下文隱了是很正常的。安老太太因此不得不放開了對姨娘通房們的管束,由著庶子一個接一個蹦出來,而因長子未成年便夭折,最後連爵位都落到了庶子頭上。

周連營又跟著往下介紹起四房的情況來,霜娘忙集中了精神,聽他分說。

四房下一輩中有兩子兩女,兩子不用見,忽略過去,安三姑娘和安四姑娘今年一個十二歲,一個六歲,霜娘肯定會見面的是安四太太和三姑娘,四姑娘年紀小,不一定會叫她出來會客。

五房人口最簡單,現在只有一個二姑娘,但這一房需要留心的是,安五老爺原配過世,現在這一房是才續的弦,新任安五太太將將十八歲,只比安二姑娘大兩歲。

霜娘忍不住問:「五老爺多大年歲了?」

周連營道:「五舅今年應該是三十八歲。我也是才聽娘說的,當年我走時,新五舅母還沒進門。」

那還湊合,嫩草雖然嫩,牛倒也不能算老,八十娶十八的還有呢。

周連營的講解到此為此,霜娘扔掉雜念,在車輪的吱呀聲中默默強記複習起來。因見周連營一路說來,一點都沒有煩躁不愛理她的樣子,她也就大了膽子,時不時再問他一聲,對照確定下自己的記憶。

周連營看她雙手放在膝上,細長白皙的手指交叉著在手背上一點一點,眉頭微微擰著,眼眸半垂著,偶爾會突然抬起來,專注又緊張地望過來,問他三姑娘是不是三房所出之類的事,真心覺得她有趣極了。

「別緊張,」他答完又一個問題後,見她又把眉頭擰回去默記,就忍笑道,「外祖母不會叫人挑剔你的。」

霜娘覺得他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略哀怨地看他一眼:「這種臨上科場才發現四書都嶄新嶄新的心情,你不懂啦。」

「……」周連營這下沒忍住,失聲朗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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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10:27:07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因為一路都在臨時抱佛腳,霜娘都沒有空閒掀車簾看一看外面的街景,馬車到達鎮國公府時,還是趕車的車伕和國公府門前的小廝對答了兩句,她才知道已經到了。

這時也不好再掀簾了,她就安靜坐著,馬車從西角門直接駛了進去,又行一會功夫,馬車停下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僕婦來掀了車簾,滿面陪笑道:「六爺和六奶奶來了。」

周連營先下了車,春雨跟著拿著包袱跳下去,輪到霜娘時,她半探身出去,卻發現車下站著的不是春雨,而是周連營,正伸手等著扶她下去。

霜娘愣了一下,對上他微笑的眼神,忙把手搭了上去,在他的協助下踩著腳凳下了車。

她站穩之後周連營就鬆了手,那僕婦並另兩個丫頭在頭前引路,一面說些「老太太一早就等著了」等語,一路過遊廊進穿堂,那兩個丫頭就招呼春雨:「姐姐隨我們到那邊坐。」

春雨看一眼霜娘,霜娘知道應該是要引她去耳房暫歇,就點點頭,道:「你去吧。」

春雨遂去了,周連營和霜娘繼續往裡走,再過小廳,後面就是國公府的正房大院了。

他們剛一進去,台階上站著的丫頭們有的忙迎上來,有的就忙進去回話。待進了房裡,只見兩邊椅子上已坐了好些人,當中一張紫檀雕花羅漢榻,塌前站著個年近古稀的老太太,鬢髮全銀,仍梳著一絲不苟的髮髻,由一個丫頭攙扶著,正向門口處翹首以盼。

霜娘一見就知道這就是老國公夫人安老太太了,同周連營雙雙上前去,早有丫頭往地上放了錦墊,兩人剛跪下去,安老太太已連連叫起,周連營不顧丫頭的攙扶,硬是磕下一個頭去,才站起迎著安老太太笑道:「外祖母,孫兒回來了。」

「回來了好,回來了好!」安老太太連聲道,拉著周連營歸回榻上坐著,上下不住端詳著他,嘴裡不斷說著話,一時嗔怪他「狠心,險叫你娘傷心得跟著去了」,一時又滿目慈祥地心疼他「好孩子,可吃了苦了」,周連營也不分辯,一一笑著全應了。

好一會安老太太情緒平復了些,他就笑指了立在一旁的霜娘道:「外祖母,這是孫兒媳婦,外祖母還沒見過吧?今天一起來給外祖母請個安。」

安老太太「哎」了一聲:「瞧我,年紀大了,人不周全了,顧著外孫,就把外孫媳婦冷落了。」

就招手叫霜娘到近前來,拉了她在另一邊坐下,略瞇起了眼睛往後仰了仰打量她,霜娘知道這個年紀的老人家多半都有老花眼,便不吭聲,也不躲不避,微含笑意由著安老太太看了一遍。

「是個齊全孩子,」安老太太拿著她的手拍了拍,「也是個好孩子,難為你守了三年,往後小六要是欺負你,你莫臉薄忍著,來和我說,我教訓他。」

霜娘笑道:「六爺脾氣極好,沒有欺負過我。」

聽著像是客套話,不過事實上還真不是,因為周連營給她科普了一路國公府內情都沒有絲毫不耐,她現在看他的評分又上升了,真心覺得他人好好,並且還帥,簡直沒得挑剔呀。

安老太太卻笑了,轉頭和周連營道:「這是個老實孩子,恐怕被你欺負了都不知道,你把那些淘氣的心眼收收,少欺負些你媳婦。」

周連營笑道:「外祖母記錯了,我們家裡淘氣的是四哥,我也是個老實人,從不惹是生非的。」

「這就不是老實話。」安老太太板著臉點了下他額頭,轉瞬撐不住就笑了,「還拉你四哥出來擋,他那是犯蠢,和你如何一樣?莫在這裡哄我了,和你媳婦拜見了你幾個舅母,就去見你外祖父去。」

周連營便站起身來,霜娘忙跟上去,先往左手邊第一個滿頭華翠的婦人處拜見道:「二舅母好。」

安二太太含笑頜首,身後的丫頭便遞上一個荷包來,霜娘知道是見面禮,忙謝過接了。

轉去對面坐著的是安三太太,雖然也是陌生人,但她太好認了,一身與其他人打扮迥異到有些格格不入的樸素衣飾,從頭到腳一絲亮色都尋不出,整個人都灰沉沉的。

霜娘心裡就一突:這真是個太典型的寡婦形象了,若沒對比還好,但被這四周富貴堂皇的景像一襯托,越顯得她如枯木死灰一般。若是周連營沒有回來,她再三年十年地守下去,會不會有一天尋不到有意義可為精神支撐的事,也變成這樣呢?

因這瞬間的觸人傷情,霜娘都沒有敢多看安三太太,只一瞥間記住了她兩條下垂得如刀刻一樣深沉的法令紋,接了遞過來的一個荷包,就繼續轉回去拜見左邊第二位的安四太太了。

再得一個荷包後,下一位是安五太太,前文說過,安五太太今年才十八歲,比霜娘還小著一歲,頭上插了一支極閃耀的多寶流光步搖,珠光搖曳輝映,是個楚楚動人的美人,她與安三太太比鄰而坐,如果不是周連營事先有過提醒,霜娘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兩個居然是一輩人。

安五太太沒準備荷包,直接從手上捋了個白玉絞絲紋玉鐲下來,塞給霜娘笑道:「外甥媳婦拿著玩罷。」

霜娘囧囧的,要是前面幾位從手上捋個什麼給她她肯定直接就收了,這比她還小著的姑娘做這個舉動,再配上那句話,怎麼都有點怪,她硬撐著笑容不變,謝過收下。

再下去幾位是兩位表嫂和姑娘們,平輩間周連營就不一一廝見了,轉去當中道:「外祖母,我去見外祖父了,他老人家可是在書房?」

安老太太點頭道:「正是,你去罷,媳婦就留在這裡我看著,你也不許去久了,中飯還回來我這裡吃。」

周連營笑道:「依外祖母。」

就躬身一禮轉身向外走了,同霜娘錯身而過時,向她露出個鼓勵安撫的笑意來。

霜娘定定神,繼續依次與安大奶奶和安二奶奶見禮,都不過福身而已,並無別話。再下去就是姑娘們,霜娘從周連營的排行,比她們都長,該由姑娘們向她見禮,安大姑娘禮畢坐下,輪到下一個五房的安二姑娘時,她福身後,卻笑著說了句話出來。

「表嫂應該多和我們太太親近親近,都是麻雀上枝頭,一定很有話聊。」

霜娘聽了,先不可思議地看她一眼,還未及想出回話時,隔了一個位子的安五太太拿帕子捂了嬌花似的臉,猛然發出一聲極大的嗚咽聲來。

行了,霜娘默默想,這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原來安二姑娘聲音不大,安老太太隔了一段距離未必能聽清她講了什麼,若是有人打個圓場,這事含糊著也就過去了。可安五太太這一哭,想息事寧人也辦不到了。

果然,上首的安老太太目光看過來問道:「老五媳婦怎麼了?」

安五太太便起身向中間去,放下了帕子,露出一雙嬌柔含淚的眼眸來:「論理這樣好日子,我不該惹老太太不高興,可二丫頭也太過分了,她平常瞧不起我這個做繼母的就罷了,我出身低,原怨不得她眼睛裡沒我。只是如今連親戚都嘲笑起來了,外甥媳婦好好的,她卻說什麼——」

就把安二姑娘那句話原封不動地學了出來。

安老太太放下臉來,向安二姑娘道:「你還站著?還要人教你怎麼做?」

安二姑娘紅了臉,不情不願地同霜娘再次行禮:「表嫂,我失言了。」

她膝蓋剛彎下去就又站起來,霜娘淡淡讓開,忍了沒有說話。

安老太太又訓安五太太:「這點子小事,哭什麼!二丫頭不懂事沒禮數,就怨你這個做母親的面慈心軟,當管教的不管教,看看把她縱成什麼樣子了。我這一把年歲了,你不管,難道還叫我親自耗費心神煩這些事?」

這話意傻子也聽明白了,安五太太大喜,就吩咐左右立著的丫頭:「請二姑娘下去,禁足一個——」她一邊說一邊覷著安老太太的臉色,見她眉頭微微皺了皺,立刻大膽地翻了一倍,「禁足兩個月!每天抄一份女誡,好好反省一下。」

安二姑娘傻了眼,這下不是那副「我就是要你不痛快」的桀驁臉面了,衝出來要說些什麼,這堂裡的丫頭多半都是安老太太的,哪給她這個機會,她只來得及喊出一聲「老太太」,就被拉出去了。

安五太太心懷大暢,上前賠笑道:「老太太,我從今往後一定嚴加約束著二丫頭,不叫她再在親戚面前丟人了。」

安老太太皺著眉頭揮了揮手:「你們那些事,我如今精神短了,也沒有心思問了,自己看著辦罷。行了,客也見過了,都去吧,忙你們的去,中午也不必過來了,我跟外孫媳婦安安靜靜說一會話。」

眾人便魚貫起身,向安老太太依次行禮後接連退出。

霜娘早已讓過一旁,待人都去盡了,安老太太向霜娘招手:「過來。」

待霜娘過去,安老太太便重拉了她坐到身邊,笑道:「你這孩子,未免老實得太過了,二丫頭當著面這麼說你,你都不會回她兩句?有什麼怕的,她還能怎麼著你不成。」

霜娘聽她話音,這會的「老實」可沒有誇人的意思了,倒像是有些說她太呆木了。

她想了想,安老太太怎麼也不會看庶房比親生女兒家的親眷強,就實話說道:「我並不怕,只是五舅母先說話了,我就覺得,我不說話比說話要好。我不說話,人就只當是她們母女兩個生出矛盾對掐起來,我一說話,反把事招回我身上來了,二姑娘的話不好聽,卻也是事實,我能避就避了,硬頂上去,便駁回去,我也難落得什麼好。」

「唔,」安老太太眼神一亮,這會的笑意就真切多了,「好孩子,難為你心裡明白,倒是我看岔了。」

就扭頭向身後站著的一個丫頭伸出手來:「昨天叫你準備的見面禮呢?再不拿出來,孫媳婦面上裝憨,心裡不知要怎麼埋怨我這個做外祖母的小氣了。」

霜娘忙笑道「不敢」,那丫頭也笑著,雙手奉上捧著的一個描金雕花的紅木小匣子來。

霜娘接了要起身道謝,安老太太拉著不叫她起來:「坐著罷,沒外人在,哪裡這麼多禮。你收起來,家去悄悄看,別叫小六知道了。」

霜娘知道是玩笑話,也帶兩分玩笑的意思應了:「多謝老太太,我一准背著六爺,做私房收起來。」

安老太太見她也有些風趣,更添歡喜,拉著她同她敘起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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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9 10:27:24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

周連營和霜娘在國公府呆了整整一上午,陪著安老太太用過了午飯,方在老太太不斷的「閒了常過來的」叮囑中坐車離開了。

除掉安二姑娘抽風似地一段小插曲外,霜娘的初次登門做客還是很圓滿的,現在心情很好地坐在車上,她把那幾個荷包都交給了春雨收著,紅木小匣子則還留在自己手裡。

霜娘有點好奇,不知安老太太送的是什麼,聽她當時口氣,應該不是什麼金銀錁子之類的小玩意兒。她想著撥開小小的插銷,卻見裡面是一摞紙。

「一、二、三……五。」

一共五張銀票,一張一百兩,合起來就是五百兩。

霜娘拿著銀票有點合不攏嘴——這位外祖母送的好實在的見面禮啊!

周連營坐在對面,示意她低頭看匣子:「裡面還有一張。」

霜娘忙低頭,一看,果然還有一張紙貼在裡面,疊起來的,樣子看上去和先拿出來的銀票不大一樣。霜娘提著心跳先把銀票放到身邊的坐褥上,騰出手來把那張紙摳出來一看,她連眼都睜大了:「地、地契?!」

不能怪她露出這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來,打從穿來,她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時代的土地證實物呢,一般人家這東西都是牢牢壓箱底的,除非逢著買賣或有別的需要換契,輕易不會拿出來。萬沒想到安老太太出手這麼豪闊,她那時候說「做私房」之語不過是陪著開一句玩笑,哪知道安老太太是貨真價實地送了她一份私房?

雖然曾經日思夜想發橫財,可真的有這麼一筆橫財掉到眼前了,霜娘第一個反應卻不是興奮,而是燙手:她何德何能?白收人家這麼大筆財物?

這時候她小門小戶的習氣就暴露無遺了,因為周連營把地契接過來看了看,就笑道:「一個小莊子,外祖母送你的脂米分錢,你留著玩罷。」

五十畝的小莊子……霜娘有點腿軟,她代管家事那一個月裡,也略微接觸過一些永寧侯府的賬務,跟侯府擁有的土地比起來,她這個確實算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莊子了。

可事實上這是不能成對照組的,打個最簡單的比方,銀行裡有成堆成堆的錢,但正常人看見都不會有什麼額外的感覺,頂多感歎一聲:哇,好多錢。後面就沒了,不會有更多激動不能自抑的情緒——沒錯,那是好多好多的財富,可是跟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霜娘的感想就是這樣,侯府再富貴潑天,也不是她的,她對於曾經從她手裡流淌過的賬目銀錢其實很漠然。一定要說的話,她最大的感想其實是害怕,沒做過,怕出錯,丟人是小事,更重要的是以她當時的身份,是不怎麼能出得起錯的,家世太低原始分值太少,出了錯就是往下扣分,她有多少分經得起扣?所以最後把權力還給侯夫人的時候,她真是大大鬆了一口氣。

這個小莊子的意義就完全不同——安老太太贈與之後,這是完全屬於她的呀!看見銀票的時候她還只是咋舌,看見地契她甚而都有點暈眩了。

雖然從價值上來說,五十畝地和五百兩銀子應該差不許多,但對土地的執著根植在國人幾千年流淌的血液裡,哪怕是後世,人們對於土地的依賴性比之此時已經降低了不知多少倍,但一旦有錢,第一個剛需仍然是買房,有更多餘錢之後,首選的投資項目是買二套房。

霜娘也不例外,而以上是其一,還有其二,作為只用平方衡量自己資產的人來說,忽然把單位升級到了「畝」,這種一夜暴富的土豪感太衝擊人了,頭一回,霜娘感覺到了自己頭頂上的主角光環。

——雖然在對面真正的土豪看起來,這就是一個用於零花的小莊子。

腦子裡亂七八糟轉了一堆,過足了癮後,霜娘把地契從周連營手裡拿回來,疊好,依依不捨地放回了匣子裡,才遞向他道:「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六爺,請你尋個機會替我還給老太太吧。」

周連營沒接,微揚了眉:「外祖母給你,你收著就是,亂想什麼呢。」

霜娘堅持:「無功不受祿。」銀票也罷了,地契真的超出見面禮的範疇,她收著太心虛了。

周連營聽了一笑,從她手裡把匣子接了去,卻是轉手交給了春雨:「替你們奶奶好好收著。」

霜娘還未反應過來,周連營卻又問她:「你有能去接手田莊的人手沒有?」

霜娘呆呆搖頭——她注意力停在春雨手裡的匣子上,想去拿回來,可周連營已經直接給她做了決定,再推拒下去場面就不大好看了,她猶豫著要不要這麼幹。

「那不要你管了,」周連營道,「我以前的幾個小廝如今回來了,有一個的爹正巧閒著,叫他去替你管罷,以後每年來跟你交一回賬。」

話說到這個地步,霜娘沒法了,周連營溫和的時候是很溫和,可他強勢起來也是真強勢,三言兩語直接定音,根本就沒再給她留討價還價的餘地。

但、但一點也不反感,還覺得他很可靠,好像她的顧慮都沒關係,只聽他的就可以了——霜娘莫名其妙地就心猿意馬起來,不大敢看他了。

「多謝六爺——」

她垂著頭的一句謝語未完,馬車忽然震動了一下,隨著外頭車伕急速的喊叫勒馬聲,馬車猛地停住了。

事出突然,霜娘沒扛住慣性,一頭向前面車壁上栽去,她心中正閃過一瞬的慌亂,預備迎接疼痛,對面伸過一隻手來,牢牢扣著她的肩膀抓住了她,使得她轉了方向,向後栽倒在一個寬厚硬實的胸膛裡。

「你沒事吧?」

「沒事。」

霜娘說著,慌慌張張地伸手撐著個東西就要爬起來——她這時慌的不是撞車了,而是和他的距離太近了,她直接栽到了他的懷裡,他問話的溫熱吐息就在她的耳畔。

但手一按下去她就更慌了,那觸感分明是周連營的大腿,她觸電般收回了手,結果就是剛撐離了他的胸膛,旋即又倒了回去。

「我擰疼你了?」周連營誤解了,居然抬手摸了摸她的肩膀。

他是真有點擔心,因為沒想到她的骨頭那麼小巧,他剛才剛扣上去就吃了一驚,忙收回了三分力道,怕自己真用勁會直接捏折了她。

「沒沒沒有。」霜娘被摸得一顫,臉熱到快冒煙了,旁邊重新站穩的春雨伸來了協助之手,總算把她扶回了對面,重新坐好。

周連營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她怎麼會那麼軟?光看著可看不出來是這樣的觸感啊。

這念頭一閃過就被他收斂住了,往車門處移去要去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誰知咚咚咚的腳步聲在車外停住,跟著車簾先被人一把掀開了:「周子晉,王八蛋,給我下來!你還裝起大姑娘了——」

響亮的男子嗓門猛然頓住,站在車下濃眉大眼的青年看見了霜娘,刷一下把車簾撩回去了。

「弟妹對不住,我不知道你在。」那青年的聲音一下低了八度,因為霜娘的臉還紅著,他以為是自己莽撞地掀簾羞著了她,又道一遍歉,還惴惴解釋道:「我找周子晉這個小混蛋算賬,不是存心對你無禮的。」

「……無事。」霜娘說著看周連營,這人對他來勢洶洶像是來尋仇的,可對她卻奇怪地客氣極了,到底什麼來頭?

「我好友。」周連營露出十分明朗的笑容來,先向她解釋一句,「他就是這個性子,有些急躁。」

又道,「我原打算把你送回家後就去找他的,沒想到他先聽到了消息,半路上堵來了。這肯定不會再放我走了,你家去和娘說一聲,我多半要晚上才回去了。」

霜娘點頭應道:「我知道了。」

周連營就掀簾跳下車去,外頭的人見了他,抱怨的大嗓門立刻就響起來:「你家的門子太不靠譜了,我去堵你,光告訴我你去外公家走親戚去了,就不告訴我是帶著媳婦去的,害我把人嚇著了。」

周連營笑道:「正是靠譜才不告訴你,你只問了我去哪,人家多嘴說我媳婦的行蹤作甚?」

「呸,少說廢話,我告訴你,你這下欠我的帳可欠大發了……」

兩個人一路謔笑著走了,馬車重新駛動起來。

**

回到侯府後,霜娘先去正院見安氏回話。

卻也湊巧,安氏午歇剛起,霜娘請了安,就把上午在國公府時的事撿要緊的說了幾句,又把那個匣子拿給她看,說了地契的事。

安氏擺擺手,沒接,道:「母親給你的,你收著就是,我有什麼看的。」

霜娘便又說了周連營半路被人拉走的事,安氏聽了形容,就笑道:「那是雷大人家的小兒子,和連營一向處得好,由他們去罷。」

看看再無別話,霜娘就要告辭回去,金櫻忽然走進來道:「太太,才剛二門上有個婆子來報說,二姑奶奶回家來了,看神色很不好,現在直接往大奶奶院子走去了。」

安氏聽霜娘說了好一會的話,臉色一直都很和煦,這時冷淡下來,道:「這必是惹了事了。速叫人把她攔我這裡來,沅娘現養著胎,別叫這些沒要緊的人事煩著她。」

金櫻答應著匆匆轉身去了。

霜娘見安氏只是坐著,沒叫她走,她也不好主動提出要走了,只得陪坐著,等著周嬌蘭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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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周嬌蘭扶著個丫頭走進來的時候,霜娘著實吃了一驚。

她發現「神色很不好」這種形容已經是經過修飾的了,事實上周嬌蘭那個倉惶的模樣,簡直可以用喪家之犬來形容,她連衣襟都是歪斜的,頭發毛糙糙的,左鬢的金掩鬢都少了一隻,像被打劫過一般。

連原本漠不關心的安氏都坐直了身子,問:「怎麼回事?」

周嬌蘭進了門就腿軟了,要不是那丫頭扶著她,她直接就滑地上去了。金櫻見勢不好,忙過去一起扶著她,兩個丫頭一起吃力地把她扶去椅子裡坐著。

金櫻轉去倒了杯茶來,想塞到周嬌蘭手裡,卻發現她軟得連茶盅都握不住,沒奈何,只好湊到她唇邊,親給她一口口餵了下去。

一盅熱茶吃盡了,周嬌蘭才像是緩了過來,原本眼神都有些發直的,這會重新有了神采,眼淚嘩啦就流淌下來。

「太太,太太,」她握著冰涼的椅子把手,撐起身子來喊道,「你一定要救我!」

安氏皺了皺眉,眼看她還是不中用,不像是個能把事情說清楚的樣子,就沒理她,看一眼那丫頭,認出是陪著周嬌蘭一起嫁到成襄侯府去的陪嫁丫頭,就向她道:「瓊雲,你說,到底怎麼了?」

瓊雲跪下來,抹了把眼淚,伏在地上道:「太太,大哥兒沒了。」

霜娘不由變色——她記得,大哥兒就是成襄侯府瞞下來的那個庶長子,為那孩子當初周嬌蘭還回來哭訴狠鬧了一場,最後梅氏出面去談判,把那孩子抱到了周嬌蘭的院裡教養。一晃三年過去,那孩子該當快四歲了,這是忽然出了什麼事?

安氏問出了她的疑問:「沒了?是不留神叫人拐走了,還是死了?」

「死了。」瓊雲努力忍著哭腔,道,「今天上午我們奶奶往碧雲寺去上香,在那裡用了齋飯後回來,結果一進門,就聽說大哥兒掉荷花池裡了,撈上來就沒了氣。那府裡太太瘋了,見我們奶奶回來,趕著就撲上來,非說是我們奶奶治死了大哥兒——太太,我們奶奶人都沒在,這怎麼能賴到奶奶身上呢?」

安氏和霜娘聽聞,不約而同都去打量周嬌蘭。

講真,不管大哥兒的夭亡是不是周嬌蘭的手筆,瓊雲那個理由是很站不住腳的:周嬌蘭這樣僕婦如雲圍繞的貴婦人,她假如真想對庶子下手,難道還用親自把大哥兒丟到荷花池裡去?在這方面,她的不在場證明有和沒有一個樣。

安氏顯然和她一個想法,她盯著周嬌蘭:「你說實話,是不是你做的?」

周嬌蘭哭道:「不是,做什麼都賴我,真的和我沒關係!」

她嗓門尖利,一喊起來霜娘都不大受得了,再看安氏,眉頭皺得緊緊的,顯然不勝其煩。

這庶女真夠糟心的,要不是梅氏有孕,安氏壓根不會理她吧。現在迫不得已理了,也沒個好耐性和她說話。

霜娘正這麼想著,冷不防安氏忽然看向她:「她這個樣子,吵得我頭疼。你來和她說。」

「啊?」霜娘一愣,見安氏已經扶著額角低了頭,就沒給她推拒的機會,只得磨蹭著轉向了周嬌蘭那邊。

先把自己的帕子遞給她——不是心疼她或是要討好安撫她,而是她的鼻涕快哭出來了,有點惡。

周嬌蘭看也不看她,一把扯過去了。

霜娘也不在意,把話在腦子裡過了一圈,組織好語言,向她道:「二姑奶奶,太太剛問你話的意思,不是懷疑你,而是必須要得你一句實話,才好想下面的事。大哥兒沒了和你有關,是一種處置;和你沒有關係,又是另一種處置。你既然回家來求援,那就要和家裡人說實話——」

「什麼這種那種,我都說了我什麼都沒幹!」

霜娘和周嬌蘭沒來往沒交情,並不受她的情緒影響,被打斷了就等她喊完,然後繼續道:「和你沒關係是最好。但是,如果和你有關係,你是讓什麼人做的,有幾個人參與,又有幾個人沒參與但知情,這些人的可靠程度如何,現在是什麼處境,你都要說出來。如果你隱瞞,太太得到的訊息不完全,失去了替你善後的時機,叫成襄侯府查出端倪來,你再怎麼哭都晚了。」

說這整段話的時候,霜娘的表情平靜到近乎冷酷,她的心情也是如此。不這麼封閉自己,她怕自己心抽抽著,要吐出來。

安氏不想理周嬌蘭,她又何嘗想?這裡面夾雜的是條孩童的性命——霜娘承認周嬌蘭如果弄死他是有她的理由在,她可以對此做到的最大限度是不聞不問,但現在要替周嬌蘭開脫,她就真的覺得不適極了。

但沒辦法,包括安氏在內,她們選擇的不是事情的對錯,而是立場,安氏比她還不願意搭理周嬌蘭呢,也只好坐在這裡,想法替周嬌蘭收拾這個爛攤子。真叫她殺子的事被查出證據,成襄侯府那邊還不知要怎麼發瘋,這要是一般庶子也罷了,就咬著牙死不承認,事情慢慢總會過去,京裡豪門那麼多,還沒見哪家因為沒個庶子把主母怎麼了的。可周嬌蘭嫁過去三年多還沒消息,這是三代單傳下的一根獨苗,說句不好聽的實話,真比周嬌蘭這個主母值錢。

周嬌蘭的眼淚停了,顯是有點被這番話震住,但過了片刻她回過神來,還是咬住了沒有改口:「我什麼人也沒叫,他死了是他命短,怎麼就非得是我害的——我要害他早害了,為什麼都幾年過去了,等到他能跑會跳的時候才動手?」

這理由比先前瓊雲說的有說服力多了,確實,那孩子抱到周嬌蘭院裡的時候好像還未滿一歲,對一個話都不會說的嬰兒下手當然要容易得多。

霜娘想畢,又見自己把話已經攤開坦誠到這個地步,周嬌蘭都還是維持了原說法,看來是沒有說謊。她便鬆了口氣,轉頭去看安氏,見她的面色也好了點。

安氏和她的判斷一樣,霜娘再看周嬌蘭,就覺得她順眼多了,和她道:「那你不該就這麼跑回來呀,你婆婆要以為你心虛了。」

周嬌蘭斜她一眼:「你知道什麼,那老太婆發了瘋一樣,上來就打我。我憑什麼叫她打著,當我娘家沒人麼。」

霜娘道:「那你問沒問出事時的具體情形?你家大哥兒不可能一個人到水邊去吧,看著他的人呢?可是有人說了你不好的話,所以你婆婆牽連上你了?」

周嬌蘭被問得一愣,繼而怒了,一拍椅把:「我說呢,原來是哪個賤人告了我的歪狀!等我回去查出來,必要撕了她的嘴!」

「……」霜娘服氣了,見過草包,沒見過這麼草包的,如此切身相關的大事,居然什麼也沒弄明白,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氣回娘家了。

她待要再問,卻見周嬌蘭拍完那下後,身子忽然縮了起來,面上流露出痛苦之色來。

「你怎麼了?」霜娘忙站起到她身邊,上下打量著她,看外表除了狼狽了點,並沒什麼傷處,總不能是叫打出內傷來了吧?

王夫人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夫人,不該有這個力氣呀。霜娘想著,見周嬌蘭的痛苦神色非但沒有減緩,還更重了,額際甚至滲出了薄薄一層冷汗來。她不安起來,扭頭向安氏道:「太太,我看二姑奶奶樣子不對,請個大夫來瞧瞧吧?」

安氏點一點頭,金櫻就忙跑了出去。

安氏起身,叫把炕桌撤了,把周嬌蘭扶去炕上躺下。霜娘去外頭叫了兩個丫頭來,一把她扶起來,就看出問題來了——她身後的裙子上洇出了一小片紅色。

霜娘不由就看安氏,安氏也留心到了,眼神縮了一縮,向霜娘搖頭。

霜娘知道她的意思,這時候說破除了讓周嬌蘭情緒起伏更大更危險外,沒有別的用處,就閉口不言,還側身擋住了瓊雲的視線,指揮著丫頭們小心翼翼地把周嬌蘭扶著躺下,往她脖子下塞了個引枕。

大夫很快來了,因事出緊急,來不及去找太醫了,直接從最近的醫館裡請的老大夫來。

霜娘暫避入裡間,那老大夫給周嬌蘭左右手都診了脈後,向安氏拱手道:「恭喜太太,這位奶奶是有喜了。」

周嬌蘭痛苦的哼聲一下斷了,頭一下挺起來:「什麼?!」

安氏已有預感,倒沒什麼驚詫,只是問道:「多久了,胎相可還好嗎?」

老大夫回道:「約莫是兩個月左右。實對太太說,胎相有些不穩,這位奶奶萬不可再生爭執閒氣了,也不可費心勞神,直到生產,都務以靜心休養為要。」

安氏點一點頭,便命包了紅封送老大夫出去,開安胎方子等諸事,回頭自然要另請了相熟的太醫來更穩妥些。

霜娘從裡間出來,見周嬌蘭躺了這一會,那陣痛苦已經過去,現在摸著肚子正滿臉傻笑。

霜娘忍不住問:「我聽大夫說有兩個月了,你自己沒察覺嗎?」

至少月事上總該不對了吧,除非她本來小日子就紊亂。但這可能性不大,周嬌蘭年輕輕的,又是這樣的身份地位,子嗣是她命中第一件大事,如有紊亂也該早找大夫調理順了才是。況且,她還記得她當年誇口她身體健康一點問題都沒有包生兒子的話呢。

周嬌蘭面色滯了一下,沒有說話。跪在地上的瓊雲往前爬了爬,小聲道:「我們奶奶的小日子本來一向準的,但年後得了一個求子方子,照著吃了幾劑後,不知怎麼地,這三四個月就不大准了。奴婢心裡害怕,苦勸著,奶奶才把那藥停了。」

周嬌蘭哼道:「就是你囉嗦,那方子哪有什麼問題?我這不是有了,要不是師太教我,這小冤家還不知道哪天才肯來我的肚子裡呢。」

霜娘:「……」

她的服氣已經變成大寫的了,吃什麼師太給的求子秘方吃得月事都亂了,還執迷不悟,而神奇的是,這種情況下,周嬌蘭居然懷上了,她真不知道該對她的運氣說什麼好了。

周嬌蘭還得意起來:「如今我可不怕許家人了,一個庶子有什麼可寶貝的,硬壓著我養了他幾年,憋氣死了,沒了正好。我家去要和他們談好了,不許算那小子的排行,這點點大就沒了,倒平白高我兒子一頭,我可不樂意。」

霜娘未及開腔,她又跟著補了一句,「對了,我不要主動回去,得許家來接,給我好好賠禮道歉了才行。先那麼冤枉我,現在,可是他們要求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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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她終於得意完了,霜娘才幽幽道:「你就沒想過,這也是現成的你對大哥兒下手的理由?」

因為自己有了身孕,所以開始嫌庶長子多餘,對他下了毒手之類的,這是不需要多強大的腦補能力就可以想到的事。

周嬌蘭先不以為然:「你胡說什麼——」

她很快啞了口,因為單就邏輯論,這是很能成立的,她居然都反駁不動。

霜娘還她個無奈的表情,就是這麼寸,本是一件大喜事,還未宣佈先蒙上了一層陰霾。

周嬌蘭就急了:「憑什麼呀,還非得賴我身上不成?我不管,我找大嫂去,叫她替我去許家討個公道。」

「哎,」霜娘忙壓住她,「大嫂現在也有身孕,正養胎呢,怎好出去煩神?」

這周嬌蘭,要說她沒眼色,她其實倒又還有一點,安氏就在面前坐著,她也不敢跟安氏鬧;可要說她有眼色吧,先頭去攔她的人肯定跟她說了梅氏的情況,她還是要去煩梅氏,一門心思只顧自己,臉上斗大的自私二字。要不是再沒人可推,霜娘真不愛搭理她。

「要你管這麼多。」周嬌蘭根本沒把霜娘放在眼裡,見她說話不如意,臉馬上就撂下來,一把把她的手推開。

霜娘並不惱,跟周嬌蘭這種貨生氣,她真覺得犯不上。她只是道:「我要是你,我現在就馬上回許家去。」

周嬌蘭不想聽她講話,又耐不住好奇心,口氣很沖地回道:「回去幹嘛?你先都說了,許家一知道我有了身孕,肯定更要當成是我害死那小崽子的了,我為什麼要回去受人冤枉?」

「你不主動說,誰知道?」

周嬌蘭狐疑地盯著她:「什麼意思?」

霜娘沒有回答她,而是反問道:「你知道整個事件裡,你犯的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嗎?」

「……」周嬌蘭悻悻地,「我回來得太莽撞了。」她不想回答的,但又實在想知道霜娘的葫蘆裡賣了什麼藥。

霜娘點頭:「不錯。如果大哥兒溺水是個單純的突發不幸也就罷了,你婆婆現在是傷心之下才遷怒你,只要等她清醒了,你又懷著身孕回去,她有了慰藉,這事慢慢就過去了。可假如是有人存心做了局陷害你,就是要把大哥兒的死扣到你頭上,你這一走,就等於是把黑鍋一起背走了——我們知道你是因為受不得委屈,可你婆婆如何能不懷疑你是心虛?而你自己,失去了第一時間辯白自己的機會,同時也失去了發現蛛絲馬跡的時機,等你再回去,害你的人便有疏漏,也撿到這個空檔給補上了。」

霜娘想唬人的時候,還是有兩分樣子的,不但周嬌蘭聽著呆了,連安氏金櫻和瓊雲一併都沒有出聲,只是看著她說。

「那、那你還叫我回去?」

「因為你現在回去,事情還有尋到轉機的餘地,再晚,可就越來越難了。」

周嬌蘭不由問:「轉機在哪裡?」

霜娘道:「你回去,不要說你是生氣才走的,而是震驚傷心於大哥兒的突然夭亡,又沒想到你婆婆居然會冤枉到你頭上,所以你激憤之下,回了娘家,要求娘家出人替你去順天府報官——」

安氏眼神一閃。

周嬌蘭驚道;「報官?!這怎麼可能,我們這樣人家,怎麼丟得起這個人。」她的面色轉為失望,「我以為你能出什麼好主意,原來這樣,乘早別說了。」

霜娘慢條斯理地道:「誰說你娘家就同意了?我們太太說了,叫你別胡鬧。」

她試探地看一眼安氏,安氏眼含笑意,點了點頭。

霜娘得到鼓舞,繼續道:「你不服氣,所以又回去了許家。這麼轉一圈,首先,你因為心虛才跑掉的帽子至少可以摘下來了,你覺得呢?」

她覺得很有道理啊!周嬌蘭忙催道:「然後呢?我回去怎麼辦?」

「然後你就哭。」霜娘乾脆地道,「哭大哥兒,也哭你自己,鬧著叫許家報官。許家要不肯報官,你就要求許家自己徹查,這中間不能有一點含糊其事,所有相關人等,一個都不能放過,不管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勸你說算了不要查了,你都不要理他,喊停的這句話必須不能從你嘴裡說出來。」

周嬌蘭完全聽進去了,應道:「我知道。」

霜娘接著道:「你不必太在意最後的結果怎樣,也許能查出來,也許查不出來,也許確實就是個意外,當然,最壞的結果是查出來的證據和你有關——」見周嬌蘭瞪眼要說話,霜娘加快了語速,沒給她開口的機會,「我說過了,你不用在意,因為事發當時你不在府裡,那證據造出來也無非是間接證據罷了,而讓許家認為這證據是確實還是栽贓的關鍵之處,就在於你,你問心無愧的立場必須要從頭到尾堅持到底,這不算難吧?你本來就是清白的,這事同你沒關係不是嗎?」

周嬌蘭連連點頭:「對對對,我真沒幹。」

霜娘道:「另一件事是,你有身孕的事,也必須不能主動說出來。」

話說到這時,周嬌蘭已經摸到了她的思路,有兩分不情願,但還是道:「我藏著,等這件倒霉事過去再說。」

霜娘忍住歎氣的衝動,道:「不能主動說,不是說不能說呀——你撿個情緒激動的時候,裝個暈倒什麼的總會吧?」

「太早暴露出我有身孕不是不好?」周嬌蘭自有主意,「我不如忍忍。行了,不用你說了,這點委屈我忍得住,等我兒子生下來,誰也別想再叫我看臉色了。」

霜娘想撞牆了都,跟棒槌說話真的好累啊。

「你忍得住,你兒子忍得住嗎?你忘了老大夫說你胎相不穩的話?」

周嬌蘭愣了,她沒見著自己裙子上的血跡,還真給忘了,光記得她將要有兒子的喜訊了。

「所以,你拖不得,回去這兩三天功夫裡,就趕緊裝個暈,好請大夫調理安胎。」霜娘還有個心思隱了沒說,周嬌蘭懷這胎的由頭就不好,能把月事吃紊亂了的求子秘方,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就算她今天沒有這一出,霜娘都認為她必須得安胎。

雖然不愛理她,但既受了安氏之命,接手了她的麻煩,霜娘就忍不住想要做好些,與她再強調確認了一遍:「回去擺個你要徹查的立場就好,不要真的動氣,我先說了,結果怎麼樣,都不用太在意。如果你辦不到,那寧可在這邊府裡養胎算了——」

周嬌蘭一口否了:「我不幹,那我以後不是說不清了?我要回去,我才不受這口軟氣,誰也別想冤枉我。」

她說著忽向霜娘道:「要麼你陪我回去?我看你倒也還派得上用場。」

那口氣,輕慢如指使自家丫頭般,霜娘傻了才跟她回去呢,張口就道:「我其實靦腆,見到生人就說不好話了,再要對著長輩,更不中用了。再者,我是小兒媳婦,你家太太如何把我放在眼裡?我跟你去起不了一絲作用,倒白擔了個救兵的名,不如你自己回去。」

周嬌蘭聽這理由覺得在理,只得罷了。

霜娘說畢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便看安氏。安氏點一點頭,和藹地道:「下面我來安排罷。你累了半天了,回去歇著,晚上也不用來請安了。」

霜娘笑著應了,行完禮走出去兩步了,又想起件事,忙又倒回來道:「太太這裡有合適二姑奶奶的衣服嗎?若沒有,我回去讓人送身過來。」

金櫻笑道:「六奶奶放心吧,太太年輕時的衣裳多著呢。」

霜娘這才去了。

周嬌蘭還不大明白這對話,直等到金櫻取了衣服來,伺候著她把身上那套換了,她見著了裙子上的血跡,才一下子白了臉,意識到先前霜娘再三和她強調的不是虛言。

安氏見她重新妝飾好出來,無意跟她多說,直接示意金櫻,出去叫人安排車馬,送她回成襄侯府了。

金櫻回來笑道:「六奶奶那一套話,聽得我都呆了。我眼拙,看六奶奶平時不聲不響的,真沒看出她有這份厲害,就是大奶奶來處置,恐怕也只能這樣,沒法更周全了。」

「小六媳婦是個有內秀的。」安氏吁了口氣,「我試過幾回了,平常顯不出來,真交給她事了,她總能撐起來。」

金櫻笑道:「可見太太沒白調理人了。」

安氏便失笑:「說我的好話作甚?這可調理不出來,那麼大的人了,該長成早長成了。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便能一時硬撐著她,一撒手,又掉下來了,只有本人爭得起這個氣才行。」

金櫻最瞭解安氏,見她與先冷淡的樣子不同,說起這些倒有談性,便順著往下道:「太太說的是,像二姑奶奶那樣的,遇著事專會把麻煩帶到別人身上去,就是再撐也起不來的了。難得六奶奶性子好,二姑奶奶那麼小瞧她,她也不惱,還從容自在著,一些兒也不受影響。要換了我,說不得我臉上下不來,就不願意再理她了。」

「心裡有主意的人,就不會跟蠢材生氣。」安氏道,「至於搭不搭理二丫頭,小六媳婦那副模樣,像是想搭理她的?不過是聽我的吩咐行事罷了。」

她說著,唇邊又流露出一絲笑意來:「雖然當初行事太倉促了些,但這個媳婦,倒也沒給小六選錯,算是錯有錯著了。」

**

正院裡主僕閒話,霜娘可沒這個精神了,她缺了午覺,倒多動了腦筋,回去就一頭栽床上去了。

這一覺睡得深沉,待醒來時,日頭都下山了,捂著睡得有些發昏的腦袋,直到用過晚飯,霜娘方重新精神了起來。

要了水洗浴過,見到炕桌上的絲線,想起說要給周連營打絡子的話,霜娘便坐去炕上,一邊和春雨商量著花樣,一邊著手打了起來。

第二個剛收了尾,聽得外邊院門響了,跟著是芳翠的聲音:「六爺來了。」

霜娘詫異地放下繩結,起身往外去,心下疑惑:不會是又走錯了吧?周連營看著不是這麼糊塗的人啊。可都這個時辰了,他不在前院歇息,來尋她做什麼呢?

待出了門一看,周連營正迎面而來,他的面容模糊在夜色裡,身影依然如青竹般挺拔。只是沒來由地,霜娘覺得不大對勁——

這根竹子好像也太直了點?

她不及多想,下了台階迎他,一到近前,霜娘明白過來了:她聞到了一陣清冽的酒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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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霜娘猶豫著,正不知該不該伸手扶他一下,周連營逕自擦過她往裡走了。霜娘見他身形雖有些發僵,腳步倒穩噹噹的,不像需要協助的樣子,只好有點傻地張著手,跟在他後面進了屋。

周連營進門後先往書房去,霜娘以為他想來尋本書,誰知他進去只站了片刻,轉身又出來了,門楣上剛換了輕薄的繡簾,被這麼來回一甩,險糊到霜娘頭臉上。

她下意識抬手遮擋,同時確定了,他是真醉了——神思清楚的時候,他可不是這麼無禮輕率的舉止。

只是不知醉到了幾分。

醉酒的周連營換了個方向,轉往西次間去。這回他沒再掉頭亂走了,進去見到炕就往上一坐。他坐姿有些歪,但奇的是腰板還很挺直,兩條長腿從衣擺下伸出去,把面前一塊地盤全佔了,一手正好按在個墨蘭紋樣的四方引枕上,另一隻胳膊就搭在炕桌上,整個人是個很舒展伸張的姿勢。

他面色如常,神情平靜,要靠到近前時,才會發現他眼角處微微有些發紅,也才會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氣。

假如霜娘不是已經略有些熟悉他真正常態下是個什麼樣子,一定不會認為現在的他有醉酒。

她就轉頭吩咐一邊站著的春雨:「去廚房要碗醒酒湯來,這時辰晚了,不好空著手,你抓幾十個錢去——」

她正說著,周連營開口打斷了她:「別去。」

霜娘疑問地轉回頭來,聽周連營道:「孝期裡,我不該飲酒的,實在推不過,硬被灌了幾杯。不必去要湯水,我沒喝多少,緩一會就好了。」

他這句子說得長,霜娘聽出來了,他連嗓音都不一樣,浸過了酒,跟平常比顯得低啞了一兩度。

但咬字仍然清楚,語速也沒變慢,更無顛三倒四,所以,這是醉了一點點?

孝期裡不能幹的事很多,飲酒這一條,大概可以歸類於個民不舉官不究——大舉宴席當然是不行的,但私底下三五好友會一會,小酌幾杯一般不會有人認這個真,就算有仇的都很少拿這個當話柄攻擊人,很簡單,沒法舉證嘛。

所以,周連營被人灌了幾杯酒沒多大問題,但他去要醒酒湯就不妥當了,等於明告訴別人他喝了酒,廚房那些媳婦嫂子的嘴哪裡保得住,傳到西府去,未免要讓週三太太心裡不痛快了。

霜娘很快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好罷了,轉去倒了杯熱茶來,遞給他,聊勝於無地解解酒。

周連營接過,一氣喝了,空茶盅遞回給她,還說了句「有勞」。

霜娘稍微鬆了口氣,看來他喝得真不多,這就好,要是個醉鬼就麻煩了,她沒照顧過,無從下手呀。

春雨拎起只剩一點水的小茶壺,向霜娘輕聲道:「奶奶,我去隔壁耳房再燒壺水來。」

見霜娘點頭,她便去了。

留下霜娘一個,在屋中站了一會,左右看看,不知道自己還能幹嘛,只好也坐炕上去了。見到炕桌上先打絡子剩下的絲線,她就撥弄著攏到一起來,想收拾一下。

橫在桌上的另一隻手忽然過來了,把那絲線一抓,連著霜娘的一隻手一起抓在其中了,手的主人問道:「這有什麼好玩的?」

霜娘心跳瞬間漏一拍,比她大一號的手掌覆在她手背上,幾乎把她整個手都蓋住了。那隻手掌骨節分明,手指修長,掌心的薄繭輕擦過她手背,不知是飲了酒的緣故,還是他的體溫本來就比她高,總之那熱度直接灼在她心上,燙得她差點跳起來。

「不、不是玩的。」霜娘回了神,趕緊把手抽出來,埋低了頭。「昨天說好了給你打幾根絡子的,你忘啦。」

周連營撥了兩下絲線,道:「哦,我想起來了。」

他的手就放回去了,也不再說話。

看來只是個意外,沒什麼可多想的。霜娘努力說服著自己,重新鎮定下來。

但這麼兩兩對坐著沒有任何交流,她很快又有點坐不住了,只好硬給自己找點事做,胡亂抽了幾根絲線出來,沒心思細想配色,也不管花樣,就這麼信手胡編起來。

「丑。」

編出小半節的時候,對面忽然扔來一個字。

霜娘被攻擊得一呆,差點以為自己耳鳴聽錯,猛抬頭往對面望去。

周連營原是眉頭微鎖,看著她手裡那個不知該怎麼稱呼的繩結,見她抬了頭,對上她詫異的眼神,他眨了下眼,把眉頭鬆開了,道:「沒事,丑我也帶著,你不必難過。」

霜娘:「……」

她低頭看看自己手裡那個四五種顏色摻雜在一起的亂七八糟的半成品,深覺冤屈。這個確實丑,可這是因為沒走心,不表示她就是這個審美加水準啊!

她忙把這個丟去一邊,在炕上一陣摸索,把自己先前打好的一個連環絡子摸到了遞給他看:「那個不算,這才是給你的。」

這絡子是玄青單色,花樣也不繁雜,看去簡雅大方,周連營便點頭:「這不錯。」

霜娘洗刷了冤屈,然後才想起疑惑來,忍不住去打量周連營:不對呀,他這到底是醉了幾分?

說他醉,他看著真挺正常的,邏輯思維什麼的都在,吐槽完她的手藝丑還能安慰她;可要說他沒醉,正常狀態下的他根本就不會把那個「丑」字說出來啊!

她看周連營,周連營也看她。兩人目光對上,霜娘慢慢覺出點不同來了:他的眼神好像不如剛進門時清澈了,現在看上去似蒙了淡淡一層霧,顯得有些懶洋洋的,但又帶著一點小孩子一樣看人時的直截了當,兩種矛盾的意態糅合到一起,因為兩個人高度不同,他下巴再壓低那麼一點點——

霜娘就這麼生生被看得臉紅了。

然後周連營就笑了,他笑得也不一樣,像慢動作回放,嘴角慢慢挑起:「你怎麼又臉紅了?」

憑良心講,他真不是那種要誘惑勾引人的態度,他整個人的氣場還是很正直的,就是好像不那麼收著,把內斂著的一些情緒放出來了,然而這就足夠讓霜娘招架不住了。

她也終於明白過來:原來不是他醉幾分的問題,而是他先前的酒意只是存著,到得此刻,那後勁才發出來了,明白點說,他才是真正醉了。

這可麻煩了,霜娘原就打算陪他坐一會,等他緩過來就送他回前院的。可他酒量這麼差,幾杯酒還釀了後勁出來,越坐倒越醉得深了,又不能要醒酒湯,那得什麼時候才能清醒?

她這裡發愁,周連營往她這邊倒了倒,直接把爪子伸她臉上去了。

「軟的。」他捏完一下罷了,手還不拿走,還發表了感言。

霜娘被捏呆了,好一會才慌忙往後躲開,周連營倒也不糾纏,手落了空,就自己收了回去。

「你……」霜娘到底沒忍住問:「你捏我幹嘛?」

周連營直視她,眼神絲毫也不閃躲:「你臉紅了。」

她臉紅跟被捏有什麼聯繫?霜娘糾結著想來想去,就是沒敢往自己被佔便宜上想。周連營那爪子伸得太自然了,光風霽月的,她要多想倒好像是她不純潔了一樣。

算了,跟醉鬼講什麼道理,他現在這樣,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霜娘只好這麼安慰自己,然後做了決定,現在就把周連營送回前院去,乘著他看樣子還能走路,再等等要是直接醉倒在這裡,那更沒法處理了。

她便起身道:「六爺,你醉了,我還是送你去前院,讓金盞她們服侍你上床休息罷。」

周連營雖然醉後性格有點不太一樣,但還是很好說話,聽了便同意了,說了個「好」字,就按著炕桌站起身來。

霜娘見他還能溝通,鬆了口氣,便要出去找兩個丫頭一起跟著,預防他路上出事,卻見周連營抬起腳來,直直往裡間的臥房走了進去。

霜娘傻眼:「哎——」

她下意識伸手拽他,指尖在他背後的軟綢布料上一滑而過,忙要跟上去再攔,卻攔不住了,周連營已經進去,走到床邊,向床上一倒。

霜娘站在床邊,看他頎長的身形一下佔了她半邊床,有點無措地伸手比劃著:「你走錯地方了,我們要去前院。」

周連營調整了一下姿勢,曲了一條手臂到腦後枕著:「沒錯,這就是床。」

「但這是我的床呀,你應該去前院——」

「我不去。」周連營一口拒絕了,「這裡有床,我為什麼不能睡?我就睡這裡。」

兩個人對視片刻,周連營躺在那裡,眉目端朗,看上去理直氣壯極了,好像他躺的真的就是他的床一樣。

霜娘應該生氣的,卻氣不起來,看周連營大模大樣地躺著,她還有點想笑,他這醉態和別人不一樣,不鬧不吐的,就是感覺好像小了好幾歲,像個小孩子一樣——不知他明天酒醒過來,想起自己現在這樣耍無賴,是怎麼個心情。

現在這狀況,床已經被佔了,霜娘也不願意多折騰了,橫豎這裡好幾間房,她有的是地方睡。見他的腳斜在床邊,就俯身替他把靴子脫了,輕抬了他的小腿到床褥上放好。又湊過去想幫他把髮冠拆了,手剛伸過去,周連營忽然一拉,她就整個直接撲上去了。

「……唔!」

帶著甘冽酒氣的男子氣息一下無縫隙地逼到面前,霜娘瞬間心跳如鼓,慌亂地掙扎著要起來,剛掙起一點,周連營兩條手臂交叉到她背後,直接把她壓回去了,牢牢抱住。

這下想騙自己是意外也沒辦法了,霜娘面紅耳赤地趴他胸膛上,抖著嗓子叫他:「你放手。」

「嗯。」

周連營應著,然後他手往下滑了點,非但沒放,還把霜娘往上拖著抱了抱,這下霜娘的頭頂可以抵到他下巴了——這姿勢直接就是抱了個滿懷。

再然後,他心滿意足地歎了一口氣,道:「你怎麼這麼軟。」

霜娘被歎得腦子都糊掉了:這是在耍流氓的台詞吧?是吧?可他看上去真不像啊!

她手臂扭到背後去想扳開他,剛摸到周連營的手掌還沒來得及用力,周連營反手一扣,連她那條手臂一起控制住了。

霜娘努力掙了掙,又掙了掙,完全掙不動,反倒因為她的亂動,導致周連營鎖她更緊,隔著輕薄的初夏衣衫,她幾乎能直接感受到他略高一點的體溫了。

白費勁還使自己的處境更糟,霜娘再也不敢試圖靠體力自主脫困了,只能和他打商量:「你放開我。」

「不。」周連營雖然拒絕,但他也不是完全不講理,因為他跟著就要理由,「為什麼?」

為什麼?霜娘真被問住了:說他不能抱她?可他們是合法夫妻,他還真有這個權利;扯孝期,他現在還能聽得懂這個詞代表的意思嗎?再說孝期只是不能同房,沒說要隔離到連碰一下都不行啊。

說真格的,周連營現在雖然是因為醉酒才出現這個舉止,可也幸虧他是醉酒。要是正常狀況下,他想稍微幹點什麼,霜娘是不能這麼一再拒絕的,真把人拒絕得對她沒了興趣,從此見了她和君子一樣,她才沒處哭了。

想來想去想不出個正當理由,霜娘腦一抽,攻擊他道:「因為你喝了酒,衣服臭了。」

她膽還是小,沒敢說他本人臭,只敢攻擊他的衣服——也是因他其實真不臭,他身上的酒味只有湊近了才能聞到,就像他自己說的,應該只是喝了幾杯。

周連營默了一下,鬆手了。

霜娘一喜,忙撐起身子來要離開。

周連營正收回手把自己的衣襟豪邁一扯,見她舉動,立刻把她重新拉住,壓了回去,嘴上道:「不許跑。」

霜娘:「……」

她臉直接貼上周連營鎖骨附近裸著的那塊肌膚上了,而周連營沒有就此罷手,他一隻手就足以鎮壓住她,右手空出來,接著扯自己的衣服。

眼見著面前的景色又更多一點,霜娘魂飛魄散,差點咬了自己的舌頭:「你你你快住手!」

周連營眼神向下,挺疑惑地看她:「衣服臭。」

「不不不臭!」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霜娘心裡苦極了,飛速改口,「我開玩笑的,真不臭。」

「哦。」

周連營很好說服,他就真停了,手放回了原位,又把她懷抱住了。

霜娘這時顧不得他的小動作了,趕緊把他的衣襟扯扯好,就算扯不回原來的樣子,好歹該遮的遮了起來。

她窸窸窣窣地弄著,剛扯個差不多,周連營也不耐煩了,把她的頭一按,道:「眼暈,不要動。」

臉頰再度貼上那片布料的時候,霜娘已經沒任何反抗的想法了:就這麼著吧,看樣子他也沒想幹別的,她就把自己想成個抱枕算了,等他睡著了再悄悄起來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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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發表於 2016-5-9 10:28:23 |只看該作者
☆、第56章

霜娘放棄掙扎之後,室內就變得安靜下來。

桌邊燭台裡的燈燭久沒有人剪芯,光亮慢慢昏黃。

她度秒如年地挨著,為了盡量忽視掉身下溫熱的男子身軀和耳畔存在感極強的心跳聲,只當自己是正常地睡在床上,她從素蘭的十八種繡花圖樣開始想,直想到明早早飯要吃什麼,努力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成效不大。

她是趴在一個活人身上啊,雖然他表面上乖乖地沒有動彈,可是他身體的一切機能都在正常而健康地運轉中,體溫,心跳,吐息,脈動,鋪得再厚再柔軟的床褥都模擬不出這個效果,根本假裝不了。

內心深處,她覺得人肉床墊的觸感其實滿舒服的,軟硬彈性都剛剛好,可這念頭只能一閃而過,因為隨之就要聯想到事實上這是他一身柔韌的肌肉,羞恥度爆表,她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好在,這煎熬沒有持續太久。

醉酒的人入眠快,感覺到勒住她的手臂緩緩松勁的時候,霜娘真如劫後餘生,卻也不敢馬上就爬起來,怕再驚醒了他。

她先動作很輕地抬起頭來,見到他的眼睛確實合著,睫毛在眼下投出個小小的扇形陰影。

——原來男人睫毛長也是有用的,他眼睛閉起來,都分不太出什麼眼型了還是顯得很好看。

嗯,對著清醒的周連營霜娘很慫,但對著睡過去呼吸都變得綿長了的這個,她膽子大了,盯著他的睡臉看了好幾秒。

然後才扭頭,輕輕把他的手拿下來放到一邊去。周連營先沒什麼反應,沉沉睡著,但等霜娘撐著床邊起來的時候,他緊閉著眼,眉頭忽然皺了皺,手指虛虛握起,好像要抓什麼東西,霜娘一眼看到,嚇一跳,忙扯過被子展開來,往他身上一蓋,把被角塞他手裡。

原來該替他把外衣脫了的,現在也不敢了,霜娘可不想再把他折騰醒過來。

周連營握住了被角,眉頭還是皺著,過了好一會,才好像有幾分不情願似地,慢慢舒開了,但還是不如先前那樣稱心舒意。霜娘小心地觀察著他的表情,總覺得他好像有一點點委屈,好像手裡原是抱著個元寶,偏被壞人給他換成了塊石頭一樣。

怎麼這醉酒的人設還能帶到夢裡去啊?霜娘忍俊不禁,一邊偷笑,一邊踮著腳尖往外退。

直退到門邊,見他都還是安靜躺著,她放下心來,拍拍自己的心臟,把心跳調整好,又揉揉臉,把表情揉淡定了,才轉身撩簾子出去。

一到外間,就對上了春雨嚴肅的一張臉。

眼神對上,春雨的神色放鬆了點,道:「奶奶,沒事吧?」

貼身丫頭也不好做,春雨不過去燒壺水,提著壺回來一看,兩個人都不見了,倒從臥房裡傳出些「放開、住手」之類的動靜。她糾結死了,既不敢隨便闖進去,又怕酒後真的鬧出事來,只好牢牢守在這裡。

「噓——」

霜娘豎了手指到唇間,然後指了指裡面:「小聲點,他醉過去睡了,別把他吵起來。」

春雨忙壓低了聲音:「那六爺今晚就在這裡睡了?」

霜娘點頭:「這麼晚了,你也回你房間睡吧,我睡這間好了。」

這外面的次間有張羅漢床,原來一直是金盞值夜睡的,她調去前院後,這兩天就換成春雨在睡了。

春雨便道:「那我給奶奶換上鋪蓋。」

「這不是鋪好了?別忙了,天又不冷,我就這麼睡好了。」

春雨猶豫著,因為這床上現在是她的鋪蓋,雖然質料什麼的也不錯,且是才曬洗過的,但比著霜娘用的畢竟要差一點。

霜娘見她不動,知道她想什麼,就把她往外推:「行了,去吧,我還和金盞一床睡過呢,你們又不是那等邋遢婆子,我還嫌棄你不成。再說,我的鋪蓋都在裡面,要拿就要出出進進的,再把六爺驚醒了,那可麻煩。」

一句連一句的,終於說服了春雨,她小聲道:「奶奶別推我了,我看著奶奶上了床,熄了燈再走。」

便去把疊好的錦被抖開,服侍霜娘進去躺下,再把裡外兩間的燈火全吹滅了,方去了。

黑暗裡,霜娘打了個哈欠,她原有一點擇席的毛病,但今晚鬧了這一場,她困乏的勁頭上來,很快沉沉睡去了。

**

翌日清晨,天光將明未明。

霜娘半夢半醒著,感覺耳邊似乎聽到些水聲,她在夢裡感覺了一下,沒感覺到自己有想上廁所的意願,就又放心睡過去了。

過了不知多久時間,室內有些光亮起來,她翻了個身,把被子往頭上蒙了蒙。

站在床前正想叫她起來的周連營:「……」

只好扳過她來,把被子從她臉上扯下來,晃晃她:「起來了。」

霜娘迷糊著,感覺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困意深重,眼皮粘在一起難分難捨,她努力了兩三次,

就是睜不開眼,於是頭一歪,放棄繼續睡了。

在周連營的角度,只見到她的眼皮顫了顫,原以為要醒了,誰知跟著就沒動靜了,不由看一眼正抱著被子要出去曬的春雨。

「奶奶昨晚睡得晚了。」春雨腳步停一停,解釋道。

——其實睡得早也一樣賴床,春雨給她家奶奶留了面子,這句沒說。

睡晚了自然是被他鬧的了。周連營轉回頭,又晃晃她:「該起來了。」

霜娘毫無反應,睡得酣甜。

有這麼好睡?見春雨出去了,周連營索性坐到床邊,把她睡散了的頭髮撥開來,然後手指懸在上空頓了頓,選定了她的下巴捏著,把她的臉轉過來。

霜娘的臉睡得紅潤潤的,周連營腦子裡閃過「米分面桃腮」這個形容,手指不由就蹭上去,盯著她看住了。

直到霜娘夢裡覺得臉頰有些癢癢,伸手抓了一把,抓到他的手指上,才把他抓回神來。

他有些臉熱,縮回手,加大了一點力氣改去推她肩膀:「好了,起床了。」

霜娘那一下沒抓到自己臉上的癢處,心裡彆扭著,又感覺被人推搡,睡得更不安穩,扯著被子往下一縮,腦袋滾下枕頭,壓到推她的那隻手掌上,嘴裡咕噥道:「春雨,不要吵,我再睡一下,一下就起來……」

周連營僵硬地被她壓著,滿手柔嫩光滑的觸感,她說話時的吐息就噴在他手掌外緣,聲音小小的,帶著點嗔意,又有點求饒的意思,尾音拖了老長。

周連營喉嚨有點乾澀,他以為叫她起床是個很簡單的差事,來喊一聲就行了,怎麼會拖上這麼久?要命的是好像還會拖更長,她這個樣,他根本不想叫她起來啊。

勉強忍住遐想,他空著的另一隻手再去推她,這回話還沒出口,接連被騷擾的霜娘急了,閉著眼把他那隻手一拽,拽被窩裡去了,然後兩隻手把他抱著:「不要吵啦,我說了……再睡一下……」

她聲音漸小,一句話未完就沒聲了。

兩隻手都被綁架住的周連營坐成了一座雕塑,他有一隻手被迫放的,咳,不太是地方——

春雨曬完一床被子回來了,進來次間時見霜娘還沒起來,正有點奇怪地要過來,一眼看見兩人姿勢,她立刻板正了臉,目不斜視地進了裡間,抱了另一床被褥,又目不斜視地出去了。

周連營默默地坐著,一動不動。

直到換了手掌枕頭的霜娘因為睡得沒那麼舒服了,終於掙扎著,慢慢清醒了過來。

第一個感覺:臉下面的觸感不對。

第二個感覺:她一覺睡醒好像長了三隻手?

第三個——沒有第三個了,她只是睡醒,不是失憶或者失智醒來,不需要那麼長的反射弧。短促地驚叫一聲,她捲著被子連滾帶爬地往床裡去,一頭撞在裡面的床欄上。

咚一聲好響亮的動靜,周連營忙起身去拉她:「我看看,撞哪了?」

霜娘哪有臉見他?蒙著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個球,蜷縮著摀住額頭,痛得要死,但更痛的是她的羞恥心,她她都幹了什麼呀?!

起碼十天,不,一個月她不想面對他了。

周連營當然知道她在彆扭什麼,沒有硬去扯她的被子,在床邊站了一會,道:「我叫你的丫頭來。」

就抬腳出去了。不一刻,換了個腳步聲過來,跟著是春雨的聲音:「奶奶,你怎麼了?六爺說你撞著了?」

霜娘聽到,一把把被子掀開,哀怨極了地瞪她:「為什麼不是你來叫我起床?」

由儉入奢易呀,她剛嫁來時一直都勤勤懇懇,卡著請安的點,每天到時辰就自己醒了。但隨著時間推移,她慢慢習慣了丫頭們的人工叫早服務,自己的警覺心一天比一天少,仗著有人叫,她越睡越放心,床越賴越順——哪知道今天換了人,她丟了這麼大個人呢?!

春雨道:「我本來要叫的,可是六爺洗了澡,就叫我收拾去了,說他來叫奶奶起床——怎麼會撞著了?奶奶把手放下,我看看撞得怎麼樣了?」

霜娘垂頭喪氣地把手移開了。怪不得她夢裡聽到水聲,好嘛,人家一早起來,連澡都補洗過了,她睡得一點知覺沒有,簡直像豬一樣。

春雨湊近了細看一看,又伸手輕輕摸了摸她額上紅的那塊:「呀,奶奶撞得不輕,都鼓了個包出來了,我去找點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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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發表於 2016-5-10 00:38:11 |只看該作者
☆、第57章

霜娘懨懨道:「找什麼藥啦,又沒破,過兩天就消下去了。」

春雨沒說話,服侍著她起身穿衣洗漱過後,到底去尋了節外敷跌打損傷的膏藥來,在耳房茶爐子上烤熱了,剪了個小小梅花瓣形,過來按著霜娘給她貼上了。

霜娘只得由她,貼罷,她摸了摸額頭,往外頭堂屋看了眼,隔著簾子看不出什麼,就悄問春雨:「六爺走了吧?」

春雨卻搖頭:「沒有,在外頭坐著呢,等著奶奶一道去正院請安。」

霜娘臉就耷拉下來,磨蹭了一會,支使春雨:「你找個借口,叫他先走。」

「找什麼借口?」

霜娘要是想得出,哪還用把問題推給她?眼看春雨一臉老實地等她支招,她捂著臉哀歎一聲,只得逼上刑場般,一步一步往外蹭。

原來還想著今早起來要瞧他笑話的,這下好了,兩個人半斤八兩,誰也笑話不著誰了。

不過幾步路,她走得好似千山萬水般,春雨忍不住在後頭提醒:「奶奶,今兒耽誤了些功夫,再不出門就晚了。」

這可拖不得了,霜娘只好橫下心來,掀了簾子,餘光瞄見外頭椅子上坐了個人影,低了頭出去,默不吭聲地隔了三四步遠就站住了。

周連營原想問一聲她頭撞得怎麼樣了,見她這樣,恐提起來她要更不自在,便只看了她額角一眼,就做無事狀,起身道:「你收拾好了?走罷。」

霜娘蚊子哼似地應了一聲,跟在後頭出去。

一路都沒什麼話說,快到正院門口時,碰見了四奶奶秦氏。

周連營仍在外院住的事她是知道的,這一早見兩人竟同時過來,顯是一道走的,她眼神就亮了,探射般來回打量,嘴上笑道:「六弟妹,不是我要說你,你們年輕夫妻,一時忍耐不住,想一處呆著,有些個什麼也正常。只是這麼沒遮沒掩,就太顯在人的眼裡了,你素日倒是周全機靈的,怎麼今天連個障眼法都不會使了?」

她說著拿帕子掩了唇格格笑:「哪怕就分個前後次序來,也好些——呀,你這頭是怎麼了?」

她嘲諷開得太亢奮了,霜娘腦門上那麼顯眼個膏子,她說好幾句了才留心到。

霜娘言簡意賅地只回了她最末一個問題:「撞了一下。」

其實她倒不是因為秦氏一副看好戲的樣子所以懶得搭理她,而是,她一路上都沒好意思跟周連營說話,兩個人根本沒有就他昨晚的留宿商量出一個統一的對外理由——醉酒當然是一定要隱瞞住的。

但秦氏就以為下了她的臉,讓她不高興了,秦氏的心情便舒暢起來,道:「下回可小心些,別這麼成雙來了。不過,你得太太喜歡,到底和我不一樣,說不定太太就肯寬著你呢,那就當我沒說罷了。」

再酸了一句,秦氏這才稱心地轉身,先往院門裡進去了。

見她走遠了些,霜娘忙向周連營身邊靠了靠,原來一直離他好幾步開外的,這時也想不了那麼多了,小聲和他說:「見了太太是怎麼個說法,你可想過了?」

秦氏那個什麼分頭來瞞著的主意根本不靠譜,就不說周連營昨晚是直通通地過來了,就算他路上避了人的耳目,內外兩院那麼多伺候的下僕,自家主子在沒在豈會不清楚?根本就不是能瞞人的事。

周連營道:「說我扭了腳,一時不便走路就是。」

霜娘覺得不夠周全:「可是你先為什麼要到我那裡去呢?」

周連營微微奇道:「這還要理由?我就去看看你怎麼了——好罷,說你要給我打絡子,不知我喜歡什麼花樣,所以我去選一選。」

「有備無患嘛。」霜娘說著,這才放心,又忍不住偷瞄他一眼:腦子轉得也太快了吧?想都沒想,瞎話張口就編出了。

兩人繼續往前走,進了正院堂屋,正聽見秦氏在那裡說他兩個一道來了的事,一邊說一邊笑得花枝招展的,見他二人進了門檻,才住了口,但卻愈加向他們笑得曖昧起來。

霜娘那羞赧是對著周連營才有的,對著秦氏哪裡有什麼,見她這麼不依不饒地接連取笑,她也光棍起來,向主位上的安氏請過安後,就含著笑直視回去。

秦氏被笑得一股氣上來,正要說話,旁邊鄭氏有點著急,打圓場似地拉了她一下,輕聲道:「四弟妹,別說了罷。」

她嘴笨,一句攔得秦氏更惱,轉頭冷笑道:「我說什麼了?我不過是提醒的意思,三嫂這個好人做得古怪,倒好像我為難了誰一樣。」

鄭氏紅了臉,想解釋:「我不是那意思——」就卡住說不下去了,因為她心裡確實覺得秦氏在為難人,可她又編不圓場面話,又天生的不會得罪人,想幫霜娘沒幫上,倒把自己為難住了。

霜娘笑著把話接過去:「多謝四嫂的好意,才在門口時就提醒過我一遍了。不過並不是像四嫂想的那樣,只是你走得急,我都沒得空解釋。」

安氏道:「我正是要問,你這頭上怎麼傷著了?昨兒下午在這還好好的。」

秦氏原要回嘴,安氏先她一步開了口,她只好把話憋回去了,拿眼白斜了霜娘一眼。

周連營笑道:「是我的不是,昨晚在迎暉院裡扭了腳,不好走動,佔了她的床睡了。她睡了外間,因換了地方,一時沒適應過來,早起就撞床欄上去了。」

安氏聽了,便向霜娘招手:「下回可小心些。過來我看看,撞得可重嗎?」

霜娘過去,到她面前屈膝半跪下,安氏湊近看了兩眼,見那膏子的周圍都紅紅的,膏子下還鼓出一塊來,不由道:「都腫了,怎麼不請個大夫瞧瞧,自己弄塊膏藥就糊弄上了。你這孩子,一向都這麼心大,這樣還過來做什麼?在屋裡養著,叫連營給你帶個話就是了。」

霜娘沒忍住笑道:「這麼點小包,春雨要我給貼膏藥我都覺得她太緊張了,太太更好,叫我養著,心疼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安氏點點她額頭:「你要知道愛惜自己,自然不用我替你操這個心了。」

霜娘笑著起身退開。

周連營笑道:「娘卻忘記心疼我了,我才說扭了腳,娘好像沒聽見一樣,都不問我一聲。」

安氏道:「你皮厚肉糙的,哪裡用得我問——看你進來時步子好端端的,自然是好了。」

周連營圓了話,就沒再多說,含笑正要說有事告退,秦氏撿著話縫,忙插一句:「這大晚上的,六弟不在自己屋裡歇著,巴巴又跑到後院來,可見是剛相會的小夫妻,情熱心切了。」

剛說得熱絡的氣氛又架住了。霜娘惡向膽邊生,原和周連營議定了理由的,這會被暗諷毛了,她逆反心理上來,偏就不要說了,假裝羞澀般看了眼周連營,實則給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開口辯解,然後就著那個羞澀的姿態埋下了頭去。

她還似模似樣地紅了臉——很簡單,回想一下早上出的糗就行了。整個過程一字未說,別人如鄭氏也不會多想。

但秦氏就不同了,她雖然和鄭氏一樣,夫妻感情一塌糊塗,但鄭氏心不在此,秦氏卻是深為不甘心的,所以她一再揪著霜娘諷刺,不全是因和她個人有矛盾,更是因為見到人家夫妻感情和樂些就不順眼。霜娘從她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現裡猜著了她的心思,所以弄出這個做派,明著是被羞著了,可事實上是對秦氏打出了明晃晃的潛台詞:對,你羨慕呀。

這種因瞭解而十分有針對性的暗地裡過招,只有安氏和秦氏看出來了。

安氏唇邊溢出一絲看小輩淘氣鬧騰的笑意,秦氏卻被氣得繃緊了臉,三年一個府裡住下來,如同霜娘瞭解她,她對霜娘也是瞭解一些的,讀得懂她的潛台詞,想要再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別人一個字沒回,總不能低個頭都低出錯來了吧?

周連營當初在家時一直住在外院,更多的時間又在東宮裡,除了梅氏嫁過來早又且管家,照管著他一些衣食,來往多些外,對其餘嫂子們的性情都不熟悉,這時便沒看懂她們的過招。但這沒多大關係,從結果倒推就行了——看上去被說的霜娘挺悠然的,倒是說人的秦氏變了臉,哪個吃了虧,一目瞭然。

他瞥一眼霜娘:小姑娘,挺厲害的嘛,還會給人悶虧吃。

安氏這才道:「好了,別緊在這裡說了,都回去吧。霜娘,你行動小心著些,若覺得不適,該請大夫還是要請,莫偷懶。」

又單向周連營道:「你留下,和我一道用早飯罷,我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諸人一一應了,告退離開。

出了院門後,秦氏甩著帕子,昂著頭飛快走了。鄭氏走到霜娘旁邊,有點猶疑地問:「六弟妹,你上午可有事忙嗎?」

霜娘笑著搖頭:「我閒著呢,三嫂可是有事找我?」就回頭吩咐春雨,「你回去說一聲,叫把早飯提到三房院子去,我現就跟著三嫂過去。」

鄭氏忙道:「不,不,還是我到六弟妹那裡去罷。」

霜娘見她那臉色,倒好像是躲著什麼不願意回去一樣,心下大為納罕,這裡乾站著不好問,就只道:「一樣,那就到我們那裡去。」

鄭氏鬆了口氣,吩咐銀柳回去提早飯,便跟著霜娘一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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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發表於 2016-5-10 00:38:24 |只看該作者
☆、第58章

回到迎暉院,霜娘原就要問鄭氏可是遇上什麼難事,鄭氏卻不好意思叫她空著肚子聽話,堅持等吃了飯再說。

於是兩人在西次間裡對面坐著,默然無聲地用畢早飯。鄭氏只吃了一碗碧粳米粥,餘者一概沒碰,霜娘想勸她兩句,但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來勸了她也吃不下,就不勉強她,只管自己吃了。

飯畢後,丫頭撤了席,另捧上清茶來。

霜娘喝著茶,等她說話,鄭氏卻只坐著,望著清茶發呆。

立在旁邊的銀柳神情有點著急,往她那挪了下,輕扯了把鄭氏的袖子,才把她扯得驚覺過來。

鄭氏抬頭看向霜娘,想說什麼,猶豫片刻又止住了,先向銀柳道:「你去旁邊屋裡坐一會罷,我和六弟妹說話。」

銀柳不大情願,鄭氏再催一句:「去吧。」

她才跺跺腳,往外走了,走兩步卻又回頭,向霜娘福一禮:「求六奶奶好好勸勸我們這糊塗奶奶。」

然後才去了。霜娘知機,放下茶盅,把屋裡餘下的丫頭一併遣出去了,方問鄭氏:「三嫂,發生什麼事了?」

鄭氏扯著帕子,細聲細氣地道:「是三爺,他要外放了。」

周連深是今年初參加的會試連著殿試,中了二甲第十二名,但是得信的時機不巧,正趕上西府週三老爺重病,便沒好大肆慶祝,只是自家府裡開了幾桌小宴。

家裡的低調,並不妨礙他的一舉成名天下知——這知的主要是京裡各家公侯府第。

因為立國日久,最起初那一批大肆封賞的開國公侯們的爵位都快傳到了頭,如安氏娘家,就已經是第五代了,下一輩若無能撐得起的人才,直接就要跌成平頭百姓。因此勳貴們為將來計,都還挺肯督促自家孩子讀書,以尋找新出路支應門庭。

但,真如周連深這般讀出名堂來的,不多不少,就他一個。

不說會試殿試這種終極門檻了,能憑自己本事邁進鄉試考場的都沒幾個,大多是走捷徑弄個蔭監或例監,哄自己玩玩罷了,同周連深這種一路憑自己本事考上去的學霸相比,全都要被秒成渣。

這些都是霜娘當時從丫頭們的閒言八卦聽來的。據說,周連深這一中,直接變成了勳貴們教育自家子弟的榜樣,還有人特地來找周侯爺,向他請教教育心得,為什麼他家孩子能成材,自家兒子學來學去,就是根燒火棍呢?

閒言少敘,霜娘此刻聽鄭氏一說,不由疑惑起來,奇道:「怎麼不考翰林院?或是選個京官也好呀。」

對於新科進士來說,前程大概可分三等,第一等就是入翰林院習學,這方面前三甲有優待,可以直接進入,二甲、三甲則需要再行考選。第二等是選京官,第三等才是外放——雖然不能說京官就一定比外官好,但對於大部分人來說,都還是盡量想留在中樞,哪怕官職低一點都不怕,京城大佬多,露臉的機會多,上升的機會才多呀。實在沒門路留不住,才會考慮外放。

以周連深的名次,他就算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考翰林院,那選個京官也是很容易的事,他這個出身,哪裡是沒門路的人?

——霜娘娘家那一條巷子住的全是低階官員,很喜歡聚在一起說這些官場中事,明規則潛規則之類的,有賴於從小到大的熏陶,這些基本的官場常識霜娘都知道。

鄭氏道:「爺們外頭的事,我哪裡知道呢。昨天才告訴的我,選了湖北下面什麼地方的一個縣令,下個月底前就要到任了。」

連到任期限都限好了,到任書一定已經發下來了,這事算是已經定了。霜娘想著,道:「那這時間可有些緊,你是發愁收拾東西的事?不要著急,我幫著你,有能用上我的地方,只管使喚我。」

鄭氏搖著頭,憂鬱地道:「不是為這個。三爺,三爺叫我一起去。」

「對呀,你該跟著——」霜娘反應過來,傾身過去,睜大了眼盯著她問,「你不想去?」

鄭氏蹙著眉,點了一下頭。

霜娘張了張嘴,想要壓一下自己的脾氣,沒壓住,索性直接道:「三嫂,你瘋了嗎?」

鄭氏不由瑟縮了一下:「六弟妹,你怎麼這麼凶。」霜娘以前從沒有對她有過這樣聲氣,她真嚇到了。

這三年裡,兩個人的交情算是君子之交的那一種,來往不算頻密,一月大概也就一兩回,只是交流畫技,基本不說別的。這個局面的形成,主要是由於鄭氏。

霜娘曾嘗試過把話題拓展一下,但不管說什麼,鄭氏沒有自己的見解,只是跟在她後面附和,聊天聊成這樣,沒有一點觀點的碰撞,那還有什麼趣呢?而鄭氏又不是存心敷衍,她是真的很努力在跟她說話了,霜娘見此,也就不為難彼此了,只管說她們唯一都有興趣的畫技,就這麼淡淡地處了下來。

但面上看著淡,在內心裡,霜娘跟鄭氏學了三年畫,得她毫不藏私的指點,是把她作了半師看待的,所以這時情不自禁,就為她著急上火起來。

「因為這事太要緊了。」霜娘嚴肅地道,「三嫂,你既然來找我,想必也是想和我商量一下。這裡再沒別人,你明告訴我,為什麼不想去?」

「……我怕他。」鄭氏低著頭只說得三個字,眼淚就下來了。

這下輪到霜娘嚇著了,忙要把自己的帕子塞給她,一看,她手裡本來握了帕子,只得又收回來。

霜娘乾坐著,等她情緒略緩一緩,自己心下想著憂慮:這可怎麼得了?她只知道鄭氏夫妻感情不好,可不知道不好成這樣,不過提一聲丈夫,壓力就大到哭了,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以往鄭氏從沒提過,霜娘從金盞處知道她夫妻不和,當然也不好主動問起這茬,好像戳人痛處一般,因此現在臨到事發,她一點頭緒都沒有。

鄭氏沒有叫她久等,很快擦了眼淚,忍著哽咽道:「六弟妹,你別笑話我,我,我實在是沒人可說,只有來找你了。」

霜娘忙安慰道:「誰沒有個難言之隱,這有什麼可笑話的。三嫂,你只管說,可是三爺打你了?」

鄭氏聽了驚得搖頭:「沒有,沒有。」

霜娘鬆了口氣,問:「那你怕他什麼?」

鄭氏見她這個反應,疑惑起來,先問她道:「六弟妹,你的意思,只有挨打才可怕?」

「是啊。」霜娘理所當然地點頭,「會痛會受傷,你又打不過他。」對她來說,夫妻關係不好有很多種不好法,但能達到可怕這一量級的,就只有家暴了,生命安全受到威脅了呀。相比之下,別的都沒什麼大不了了。

鄭氏被她這除死無大事的態度感染了一點,鎮定了些,道:「三爺沒動過手。但我不中他的意,他厭惡我,我也怕他。你大約聽過,他平常很少回後院來,我們就各過各的日子。這回他外放,不知為什麼忽然要叫我去。」

她說到這裡哀求地看向霜娘:「六弟妹,你比我聰明,求你給我出個主意,別讓我去,我實在怕跟他在一處。」

霜娘果斷搖頭:「我不能給你出這個主意,我認為你應該去。」

鄭氏頹了肩:「你和銀柳的說法都一樣——其實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可是我真的害怕啊。你不知道三爺有多討厭我,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我就不該存在一樣,我又沒個孩子,說不定哪天就要把我休了……」

她說著眼淚又要下來,咬著牙關硬忍著,憋了回去,怕招霜娘厭煩。

她這樣,霜娘哪還說得出重話來?再著急,也只好慢慢問她:「總該有個原因吧?我瞧你脾氣這般好,就算和三爺不投緣,相敬如賓該能辦到,怎麼會鬧成這樣?你問沒問過他,可是你不留心做擰了什麼事,兩個人生了誤會?」

鄭氏道:「幾年前,我壯著膽子問過一回,可他根本沒理我,冷冷看我一眼,抬腳就走了。」

這麼個反應,霜娘真分析不出了,哪怕是吵個三言兩語,總也有點線索出來啊。只得再問:「那你還做過別的努力沒有?」

鄭氏點頭:「我知道我愚笨,不合他心意,所以後來挑過丫頭給他,可他也不要,還生了氣,把我的陪嫁丫頭都攆了一個。我真不知該怎麼做,才能順他的心了。」

霜娘略無語,「……三嫂,這不能叫努力,相反,你是把他越推越遠了。你都知道你們有問題,再往裡夾個人,問題不是更複雜?解決起來更難了。」

鄭氏秀美的臉龐整個透出茫然來:「可,蘇姨娘就是這麼教我的。說我已經不討丈夫喜歡了,只有主動給他挑人,還能佔個大度的名頭,總比他自己去找別人的強。」

霜娘:「你為什麼聽她瞎扯?男人倘若好色,根本用不著你替他費這個心,他自己就能把屋子塞滿了;而倘若不好色,又哪裡用得著你給他挑什麼人?」

她知道鄭氏常和蘇姨娘來往,這話已是盡量收著了,實則她心裡的想法更為直接不客氣:婢妾來教正室大度?吃錯藥了吧?也就鄭氏這樣的,居然給她忽悠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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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5-10 00:38:35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但好忽悠的人也有好忽悠的好處,比如說鄭氏,她原來一直覺得蘇姨娘的話很有道理,所以照著做了,但現在六弟妹的話聽上去,好像也並沒有錯?

鄭氏就更茫了,不確定地問道:「是這樣嗎?」

霜娘點頭:「怎麼不是?最簡單來說,你照著蘇姨娘的主意做了之後,你和三爺間的情況有任何轉好的跡像嗎?」

鄭氏愁緒掛了一臉:「沒有。可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蘇姨娘是三爺最親近的人,都猜不准他的心思,我又能怎麼辦呢?算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現在不再那樣做了,他不喜歡我,連帶著我挑的人也不喜歡,我早已死心了。」

包辦婚姻害死人啊。霜娘見她這樣哀愁,心底也不好受,不由跟著歎了口氣。鄭氏是個老好人,她最大的缺點不過是性格過於軟弱了些,可她也比別人都善良呀,莫說害人了,連只螞蟻她見著了都捨不得踩死。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這裡多些,難免那裡就要短些。

霜娘不免就暗暗埋怨起周連恭來,她記得他教訓周嬌蘭時候的場景,雖然嘴毒,可也切實是為了周嬌蘭好,且給她定了主意,並不是純發洩地罵她。怎麼對著妻子就不能教一教呢?鄭氏這麼賢淑溫良的性子,只要他說了,還能有不聽他的?偏一個字不吐,只是把不滿存在心裡。

她現在理解鄭氏了,冷暴力也是家暴,鄭氏本來性格就不剛強,再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裡,見了他害怕,不願意跟他在一處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鄭氏見自己的情緒傳染了她,倒不安起來,道:「六弟妹,我就是隨便找你說說,你別往心裡去。其實我都習慣了,我就是這麼個沒用的人,三爺有本事有才幹,不喜歡我,也怪不得他。」

「三嫂,你別這麼想。」霜娘想安慰她,一時卻又尋不出話來。這種個人的苦痛,真的是痛在誰身誰才知道,除非能幫她把這問題解決了,否則幾句言語上的同情基本起不了什麼撫慰的作用。

她便不再說話,努力沉思下去。鄭氏三十歲都不到,已經是哀莫大於心死的狀態,她真不甘心她是這個結果——就算死,也得死個明白,這麼莫名其妙的算怎麼回事嘛。

直想到茶都涼透了,她也沒想出來:問題的癥結在周連恭身上,但他那邊的訊息真的太少了,幾乎一片空白,連個切入點都找不到。

她甚至想了周連恭是不是基友,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排除掉了。因為周連恭的表象看上去雖有這個可能,冷淡妻子不說,連侍妾都沒,但他不近的不止是女色,霜娘同樣從沒聽過他有任何男色緋聞。而在這時代,只要正常娶妻生子,私底下好的是男色還是女色都沒人側目,周連恭假使有這個傾向,完全沒必要隱瞞,他也很難隱瞞,作為一個成年男人——更準確地說,作為一個在慾望上面基本不受約束的男人,他瞞不住。

「六弟妹,別費神了。」鄭氏勸她,「實在不行,我就跟他到任上去罷,我躲著他些就是了,想來他也不願意看到我,我們還是各過各的日子罷了。」

鄭氏灰了心準備認命,霜娘卻又躊躇起來。她原來是覺得,哪怕周連恭不提,鄭氏都應該主動跟著他去任上才好。可現在這樣,真的把鄭氏逼去,時時刻刻活在周連恭的冷暴力裡,摧殘身心,對鄭氏又哪裡是什麼好事呢?

——不、不對呀!

好似一道光劈入靈竅,霜娘忽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醒悟過來。

周連恭討厭鄭氏跟要鄭氏隨去任上根本是矛盾的兩件事,不該並存才對!

她激動得拉了鄭氏的手道:「三嫂,你險些把我繞住,你就沒想過,三爺既然這麼討厭你,又怎麼會叫你去任上呢?把你留在府裡,他獨個去上任,不是兩下裡都省心?」

鄭氏傻傻地眨了兩下眼:「好像是這樣?」

她不確定地看霜娘,霜娘一百個肯定地衝她點頭:「就是這樣。你不要東想西想的了,趕緊回去收拾行裝,不管以後是怎麼樣,這個轉機你必須要抓住。你想,你們成婚都七八年了,你要膽小錯過了這回,再往下拖,還拖得起嗎?」

鄭氏本心裡仍是害怕,不想去,但她自己的意志很不堅定,霜娘先前為難是沒定主意,一旦定了主意後,不管是說服她還是碾壓都不費事,直接起身把她拽起來。

一邊推著她往外走一邊還勸她:「你才剛不是還傷心沒孩子?這次出去就是機會了,跟三爺的感情實在不成就算了,想法有個孩子,你下半輩子就有了靠。哪怕之後你還不想搭理他呢,那就不搭理好了,你自己也能過。」

「不是我不理他,是他不理我。」鄭氏紅著臉辯解,口氣已很是鬆動了。

孩子的話其實銀柳也勸過她,但是是把三爺和孩子綁在一起說的,鄭氏想到周連恭就膽寒,連帶著對孩子的渴望都降低了。霜娘的說法又不同,只強調孩子,不逼著她一定要逢迎周連恭,她聽起來就不那麼畏怯了。

「一樣一樣。」霜娘把她推出門口,微側過身子向旁邊耳房裡喊人,「銀柳,出來,跟你們奶奶回去收拾行李。」

「來了!」

她話音未落,銀柳已一臉喜色地奔出來了,直向霜娘行禮:「多謝六奶奶,還是六奶奶有辦法。我昨天勸了我們奶奶快一天了,她只是猶豫,急得我,晚上覺都睡不好。」

霜娘笑道:「快去吧,別耽擱了,我聽說下月底就要到任了。你們要有什麼缺的,或有什麼要我幫手的,都只管再來找我。」

「哎!」銀柳脆亮地應著,又向霜娘行一禮,才扶著鄭氏走了,嘴上絮叨道:「我的奶奶,你可算明白了一回,你是當家奶奶,你不跟著三爺去任上,倒叫個丫頭去,便宜那起子不要臉的賤婢——」

她歸心切,腳步快,鄭氏被她半扶半拉著本已快出了院門了,忽然臉色大變,反拉住銀柳:「快停下。」

銀柳大驚:「奶奶,難道你又反悔了?你可不能這樣啊!」

「不是。」鄭氏忙搖頭,「你提那丫頭我才想起來,她已經在我們院子裡了,我又不要她去了,這該怎麼說才好?」

霜娘快步下台階過來:「怎麼了?什麼丫頭?」

銀柳氣得跺腳:「蘇姨娘給的。她知道了三爺外放的事,昨天叫了我們奶奶去,聽我們奶奶的話音裡露出來不太想跟著三爺去任上,她不說勸著,還馬上塞了個叫添香的丫頭來,說叫她跟著去服侍三爺。六奶奶聽聽,這名字聽著就不正經,我們奶奶當時還真給收下來了!」

霜娘看鄭氏:「三嫂,你如今不是不給三爺挑丫頭了?」

鄭氏為難又無辜:「真不是我想的,姨娘說著話就把人叫出來了,我不知怎麼回絕——」

銀柳道:「有什麼說的,回去叫她走就是了。奶奶跟三爺赴任是天公地道的事,難道還要給她交待不成?」

「可她畢竟是姨娘給的,又沒犯錯,我怎麼好直接攆回去呢。」

銀柳:「那就叫她犯個錯,隨便說她摔了什麼東西,手腳笨服侍不好三爺就是了。」

「這不是誣賴人,怎麼行?唉,要麼讓她一起跟著去算了,多個服侍的人,其實也不礙著什麼。」

「不行。」

霜娘和銀柳異口同聲道,銀柳的聲音還更大些,她聽見霜娘同時說了,忙把後面的話吞了,道:「奴婢無禮了,請六奶奶先說。」

霜娘不以為意地向她笑了一下,銀柳性子是暴了點,可主子軟得綿羊一般,她不強橫起來,日子還怎麼過?

轉對鄭氏道:「三嫂,那丫頭若安安分分的,帶著確實沒什麼,可她要不安分呢?爭起寵作起妖來,三嫂不是還得打發了她?與其到時費手腳,不如直接不要招這個麻煩,反而省事。」

鄭氏認真點頭:「六弟妹,你說的有道理,只是該尋個什麼說法呢,真要依銀柳的話?我——那我就試試罷。」

霜娘搖頭:「那不夠清淨,說這個添香手腳笨不要,那要再給你塞個□□來呢?再不要她,事做得太生硬了,倒顯得是三嫂沒理了一樣。讓我想一想,怎麼不留這個後續。」

鄭氏和銀柳主僕兩都希冀地盯著她,大氣不敢出。

「對了,你就說你做不了這個主。」這說法不難尋,霜娘很快想到了:「三嫂,你不牽扯別的,回去只跟那丫頭說,你當時收人時沒有多想,但這一夜仔細想起,覺得不妥起來,不該替三爺做這個主,叫她回去。蘇姨娘若不樂意,再叫你去說話,你就咬死了你怕三爺生氣,叫她自己找三爺說去,你不明著回絕她,但也別再答應她。」

至於周連恭那邊,他這麼多年都沒收過丫頭,總不成這回忽然變了畫風吧?他嘴毒性冷,但在女色這一條上,還真是沒什麼可以指摘的。

鄭氏眼前一亮:「六弟妹,還是你聰明,這樣說好,我就這麼說。」

她就要走,銀柳卻不放心她,向霜娘道:「我厚顏求一求六奶奶,索性跟著去壓一壓陣罷。我們這位奶奶,面慈心軟得實在沒了邊,這會說好,回去叫人一撥弄,或是那丫頭一哭一跪求,說不得又變成怎麼樣了。像奶奶先說的,一回退不回去,哪裡還好再鬧起第二回?」

鄭氏扯她:「別這樣,已經很麻煩六弟妹了,我這回肯定不改主意了。」

鄭氏的保證聽上去——還真不怎麼可靠。

霜娘也不放心起來,道:「三嫂,我還是跟你一起去罷。你若處置得來,我就不說話,只當我是跟著去幫忙收拾行裝的。」

鄭氏沒做過這樣的事,心裡其實也十分想叫她陪著,只是難以開口,現見她主動這麼說,連忙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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