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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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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掃雪煮酒 -【滿堂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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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6: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送子觀音(中)

  真真和王慕菲夫妻四五年都不曾生養,她姐姐膝下也是兒花女兒皆無,所以她起心要繡兩幅觀音供養,存的是求子的心思。李家十來個孫媳婦裡頭,只有尚鶯鶯不曾生養,她想要兒女的心思比真真更重,聽說妹子起心要繡送子觀音,定要親眼瞧瞧。姐妹兩個坐在繡架前和力繡了一個時辰,一起說笑,彷彿還是從前在娘家光景。王慕菲來家,真真起身服侍他換衣裳。尚鶯鶯失了伙伴掃興,把針插到一邊,走過來道:「妹子,你家只一個小梅,又人小力微,還是再尋幾個人使喚罷。」

  真真笑道:「哎喲喲,這可使不得,有小梅就夠了。」真真言下之意是婆家並不曾請下人,她有一個小梅已是不妥,若是再多請幾個,偏又和公婆分居,就是叫相公夾在中間為難了。

  所以尚鶯鶯似笑非笑看著王慕菲,也不說話。

  王慕菲撣撣衣袖,笑道:「我有心添兩個人,廚娘、看門人各一,若再得一個書僮更好,只是我家娘子執意不肯,姐姐今日發話,豈有不遵之理,我就去雇來。」說罷要出去,真真急忙攔住他,只對他使眼色。

  鶯鶯只覺得妹子小心太過,聽得王慕菲要雇人,笑道:「雇什麼,家裡叫幾個人來就是,不比雇來的貼心些?明日我就叫他們搬來,妹夫收拾下房罷。」

  真真不肯當著娘家人的面駁回相公,無奈微笑。王慕菲一來心疼娘子;二來他爹娘都是極儉樸的,他叫爹娘拘束怕了,養成了手裡有錢當花就花的脾氣。如今家業日漸興旺,又是他和娘子兩個白手起家,有銀子為何不花?第三給妻姐面子就是給娘子面子,因笑道:「極好,都依姐姐。」

  尚鶯鶯白了他一眼,媚態橫生,王慕菲不得已握拳擋住嘴咳嗽了一聲,道:「我去作坊看看。」狼狽而去。

  鶯鶯扶著桌子大笑,對妹子道:「他倒老實,怎麼有膽拐了你去?」

  真真抿嘴笑道:「是妹子的姻緣。」伏到繡架前取針,想到方才說雇人,吩咐姐姐道:「就依著阿菲找三個來罷,都要老實聽話的,我房裡的舊人,把她們都嫁了罷。」

  提到妹子房裡的丫頭,尚鶯鶯冷笑起來,道:「那幾個自然要打發。妹子身邊只有一個小梅不夠使,姐姐把小櫻和小桃送你使?」

  真真搖頭道:「不必了,雖然拾翠她們也有不是,卻是托她們的福才叫我遇到相公,姐姐莫要惱她們,替她們尋門對頭的親事罷。」指指繡架露齒一笑:「再有三天妹子就能繡好。」

  鶯鶯坐下,對著觀音懷裡抱著的嬰兒看了又看,歎息道:「若是真得這麼一個孩兒,我就是少活幾年也樂意。」

  真真取針穿線,微笑道:「都說城外珍珠寺求子最靈,不如閒了我們去燒香求支簽罷。」

  尚鶯鶯苦笑道:「松江府哪一處我們不曾求到,前幾日我到是聽說杭州上天竺極是靈驗,不如咱們去上天竺燒香?」

  真真低頭,手下一連錯了兩針,一邊抽線一邊道:「總要過了二月才好擇日子。不然再等等罷,今年是大比之年,索性等姐夫和阿菲秋試過後再同去。」

  尚鶯鶯歎息道:「我還罷了,他家同胞兄弟也有三四個,公公婆婆也不過說說罷了,納不納還在我們。你家王慕菲是獨子呢,若是中舉,只怕轉眼王老太爺就要替他納妾。」

  公婆待真真如何,真真心裡自然有數,聞言強笑道:「不會,我公公最愛的是錢,納個妾總要二三百銀,老人家哪裡捨得。阿菲曾許我一雙兩好,再也不會有第三個人的。」手下一滑,針尖挑到指尖,一點猩紅在潔白的緞子上散成一團紅暈,她怕姐姐看見,使塊汗巾蓋住,站起來笑道:「有些饑呢,我去煮些點心來吃?」

  尚鶯鶯笑道:「罷了罷了,看天氣又要落雨,我家去罷,明日記得早些來。」走到門檻處,故意咳嗽一聲道:「王家妹夫,明日到薛公子家吃酒,我叫青書來接你同去?」說罷把妹子推回去,在門口登車。

  第二日果然李青書絕早來接,先把小姨子送回尚家,再和王慕菲結伴到薛糧台兄弟有吃酒。這位糧台大人的兄弟在松江城外五裡賃了一座花園寓居,裡頭亭台閣榭也有七八處,極盡鋪張之能事。這一日正經只有李王兩個客,不只請了蘇州來的名戲班,還請了十來個粉頭勸酒助興。休說王慕菲咬指,就是從來不曉得碎銀子是何物的李青書也覺得奢侈的過了,偷偷和王慕菲說:「妹夫,薛兄這般撒漫使鈔,回家想是要跪祠堂的。」

  台上演的是全套的牡丹亭,王慕菲正搖頭晃腦打拍子,猛然間聽得姐夫說上這樣一句,想到胖成肉球的薛公子跪祠堂,只怕真成了一個球,忍不住笑出聲來,偏薛公子指著台上那個小旦道:「這個生的不錯,叫他唱完了下來陪李兄吃幾杯。」

  王慕菲看著那個妝旦的男人在台上扭扭捏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秋波頻送,一口酒差點噴出來,強咽下去,又吃了半盞茶才順過氣來。

  「使不得使不得。」李青書反倒先站起來,老老實實道:「小生畏妻如虎,不敢背著娘子大人做這些欺心的事。」

  薛公子極掃興,斟了一大盅酒遞到李青書面前,笑道:「李兄滿飲此大杯,不然俺就把那個小旦送你家去,看你家的母老虎怎麼收拾你。」

  李青書推開酒鍾,笑道:「我家母老虎待收拾你呢。惱了她,和你翻臉,你家的貨誰能一口氣全吃下。」

  薛公子忙縮回手,改口笑道:「說笑了,嫂夫人溫柔賢淑,哪裡會和小的計較,這杯我吃盡了。」

  王慕菲不解道:「姐夫,姐姐也開了雜貨店?」

  李青書的臉突然紅了,嘿嘿而笑,夾了一隻雞腿送到他面前道:「小本生意,小本生意。不值什麼。」

  薛公子跳起來道:「胡說,誰家是小本生意?我們家和他們李家一年生意也有近十萬,都是他娘子經手料理,敢說我們是做小生意的,不行,你還得喝。」重又斟滿一大杯送上,捏著李青書的鼻子強他吃下,拍掌笑道:「王老弟,莫學你連襟,他家生意都是娘子做主,倒叫他成了個避貓的鼠兒,任他娘子捏呢。」

  李青書不伏氣,打了一個酒嗝,大著舌頭道:「你姐夫,濟南有名的狄面瓜不是?在成都任上因為娶小還叫你姐姐打了幾百棒槌不是?烏龜笑老鱉,都在泥中歇。」

  薛公子得意起來,笑道:「那是我姐夫有了不是,所以寧肯叫我姐姐打幾下出氣。不說他們狄家,只說你和我。你比不得我,我想納幾個妾,就納幾個妾,李兄你敢不敢?」

  李青書的聲音低下去,又升起來:「我是不敢納妾,你問問我妹夫敢不敢?」

  王慕菲笑道:「我是窮人,兩口兒衣食不周,哪裡還想妾。」

  薛公子越發得意,一連吃了幾大杯,叫來兩個美妾,摟抱著鑽進假山下的山洞,掩上門不知做什麼去了。丟下李青書和王慕菲兩個客人在席間對坐也不理。

  李青書看王慕菲頗不自在,笑道:「薛兄為人最是灑脫,他雖然不怕他家令正,卻極是怕他家那位使棒槌的家姐,所以但聽說人家怕老婆,他就快活他姐夫有伴。」揮手叫服侍的僕婢都下去,低聲和他說:「我成親七八年都不曾生養,家父母哪一日遇見我了都要提納妾的事,其實他們孫男孫女也不少,再過幾年生不出來抱一個來就是。只是這納妾一事極是惱人,只要鶯鶯知道,必有好幾天不肯理我。天殺的薛老三不知怎麼曉得了,見我一次笑話我一次」

  王慕菲笑道:「姐夫還年輕,大明律四十無子才許納妾,還有十來年呢,怎知姐姐就……」

  李青書拍王慕菲的肩膀,感歎道:「她為這個,這些年銀子流水般淌出去。其實就是不生又如何?我許了她不納妾的,自然說到做到。」

  王慕菲想到真真在家繡送子觀音,也是求子的意思,苦笑道:「她兩個昨日還在家繡送子觀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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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6: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送子觀音(下)

  真真長長吐出一口氣,把兩幅觀音都掛起來,退後幾步瞧了又瞧,問小梅:「如何?」

  小梅放下手裡一個小繡繃,上邊一團紅綠線纏成一團,因小姐看著她笑,藏到背後,「小姐繡的比那畫兒還好看。」

  真真搶過小梅的繡繃,遲疑道:「這是石榴花?」

  小梅紅著臉搖頭,聲音低和和蚊子哼似的:「是梅花。」

  真真笑道:「學了十來天,能這樣可見你用心。去找趙嫂子教你,再把趙大哥叫來,說我使他呢。」

  尚鶯鶯回娘家替妹子挑了兩房家人,一房姓趙,老兩口也有四十多歲,並無兒女,專管廚房。一房姓鮑,兩口兒都是三十多歲,膝下兩個兒子,大的十二三歲,小的八九歲。真真把西廂後的兩間耳房撥給趙家和小梅居住,鮑家安排住舊宅,就把新宅的大門封上,只從舊宅出入,這樣分了裡外,極是清淨。

  王慕菲取西廂做書房,只要輕輕喚一聲,就有人答應,心裡著實感念妻姐的好處,鶯鶯兩口兒時常看看妹子,他就和李青書在書房或是讀書或是作詩。尚鶯鶯自是喜歡,願意自家相公和他來往。

  卻說尚家本是巨富,世人都以為諾大家私是他兩個女兒承繼。王老爹聽說尚老爺要去深山學道,他家資百萬都把女兒,儼然以富家翁自居。偏兒子媳婦雖然隔十日回來探望一回,卻不見提起分了家產否,老人家著急,恰好大女兒歸寧,問她道:「那個尚家,分家了不曾?」

  素娥想了想,笑道:「當年尚家不是說他家只有一位小姐?李百萬家拿定了這句話,只說絕戶財都是他家的。」

  王老爹性急,漲紅了脖子發作道:「胡說,他姐妹兩家常來常往,怎麼到分家就只有一個女兒?我去找李家理論!」

  王婆子也隨聲附和,在房裡翻衣服首飾,兩個人亂個不了。素娥端坐在椅上,看爹娘鬧夠了,才冷笑道:「急什麼。有沒有分把尚真真,等幾日就知。我兄弟是什麼人?有一個錢花兩個錢的人。」

  王婆子急吼吼道:「那更要叫你兄弟來家,金山銀山都叫他花盡了呢。還是俺們替他管錢的好。」

  王素娥見老娘著急之下,山東口音都出來了,轉著手指頭上的一個金戒指,慢慢道:「一來,外人只知尚家只有大小姐,二小姐前幾年病死了的。你們去鬧誰理會?爹爹不是說要請尚老爺來家吃酒?他來過沒有?」得意的掃過二老後悔的臉,笑道:「二來,尚真真也不是明媒正娶來的,咱們去鬧,正主兒不在,反叫人派一個拐騙的罪名,豈不是連媳婦也丟了?」戴著三個金玉戒指左手在桌上重重一頓,幾個鐲子當當亂晃,王素娥站起來道:「爹娘且看著罷,尚鶯鶯和她妹子要好,必要分把她妹子的,且叫她和李家鬧就是。我家裡還有事,先回去了。」抬著頭也不辭爹娘,扶著她家元寶家去。

  王老爹指著大女兒背影,手指發抖,罵道:「反了,她眼裡還有爹娘沒有?」

  王婆子嘀咕道:「聽說秦家女婿前幾日納了個小妾,想必女兒心裡不爽快。」心裡丟不下尚家的錢財,又道:「明後日我和青娥去兒子家走一回罷。」

  王老爹本是想自己去的,偏這幾日要收租房子的租錢走不開,就依了老伴,吩咐她:「去罷,吃了晚飯再來家。」

  王婆子一年也出不了回把門,忙忙的把方才尋出來的綢緞衣裳掛起來,第二日穿得像個花大姐一般,和滿臉通紅的青娥走到莫家巷。青娥一路上被人瞧的不自在,進了小巷子口甩脫老娘的手,慌裡慌張奔向哥哥家,迎面和一個少女撞了個滿懷。青娥滿口陪不是,那少女也發作不起來,又看青娥一身破衣爛衫,只冷冷哼了一聲,扭頭走了。王婆子追上來掐了看著方才那少女背影發呆的青娥一把,罵她道:「妮子,擋著路口發什麼呆?」

  青娥咬著指頭,憨憨的道:「她的衣衫真好看。」想到嫂嫂把她那幾塊好料子,回家都被爹娘要去變賣換錢,低下頭默不做聲。

  王婆子一顆心都繫在尚家如何分家上,搶先去推兒子家的大門,一個頭上插著兩根銅簪管家婆模樣的婦人自門後探出頭看,喝道:「我家不要媒婆進門的,出去!」

  王婆子一口濃痰吐到她臉上,罵道:「小娼婦,老娘是這家的老主人。」那管家婆看到後邊站著的一個少女模樣有五六分像自家男主人,軟了半截,擠出笑容來道:「原來是老夫人和三小姐,快請快請,今兒我家小姐還說替您留了兩個妝花紗衣料子呢。」舉起袖子擦了擦臉,扶著王婆子進門,喊道:「侍書,泡茶,老太太和三小姐來了。」點頭哈腰把王婆子母女二人送進裡院,出來到井邊抱怨道:「晦氣,王家老太太打扮的跟賣花婆子一般。」

  她男人鮑老根罵她:「說你總是不改,咱們到二小姐家,比不得從前。老實些,要要替二小姐惹麻煩。」

  少時小梅過來喚她:「鮑嫂子,趙嫂子請你去幫忙洗菜。」她又湊到小梅身邊問:「方才那一老一小真是姑爺的親娘?」

  小梅笑道:「真是,老夫人性子有些急燥呢,鮑嫂子順著些就好了。」到廚房接過趙嫂子的茶盤送上去。鮑嫂子又道:「這個小梅姐姐還不到拾翠她們幾個一半,怎麼二小姐偏偏只愛她一個?」

  趙嫂子老成,一邊燒火一邊笑道:「主人家的事不是你我說得的,叫做什麼做什麼就是。」又勸鮑嫂子:「你我都是大小姐挑來的,若是服侍的不好,大小姐的臉往哪裡擱?」

  鮑嫂子洩氣道:「老太爺好好的富家翁不做,跑去學人家做神仙。」附到趙嫂子耳邊道:「大小姐把所有產業都折變了銀子,都叫老太爺帶走了?」

  趙嫂子道:「這卻不知,不過城外那個小莊是把二小姐的,鮑嫂子你安心罷,餓不著咱們的。」收拾出兩盤點心,使個小托盤送了上,真真親手接過,先讓婆婆,再讓小姑。

  王婆子因小梅一直在房裡,不好開口問話,真真樂得不必敷衍,拉著青娥坐在繡架前講針法,小梅站在她身後聽得津津有味。王婆子趁機閒走,把媳婦三間房逛了個遍。這邊新宅原是尚府家人走置的,家俱器皿多是真真房裡舊物,富麗清雅兼有之。王婆子只愛擺在博古架上那尊金光閃閃的大香爐,繞著轉來轉去。口內嘖嘖有聲,忍不住和真真道:「為娘日日要替阿菲燒香,求菩薩保佑他高中狀元,只是少一個香爐。」

  真真順著婆婆的眼神看去,卻是那個鍍金銅香爐,忙笑道:「媳婦這裡有一個,娘若是不嫌笨重,將去就是。」

  王婆子忙把那個香爐抱下來,金光閃閃,好不招人喜歡,就想咬一口試試是不是真金,無奈屋子裡那三個人都盯著她,只得搭訕著笑道:「媳婦,親家出門也有幾十日了,可曾留些什麼把你做個想念?」

  真真微微一笑,把衣架上搭著的一個包袱取來,交給抱著香爐捨不得撒手的婆婆道:「有的,這房裡的家俱,都是我爹爹平常心愛的,我和姐姐爭了許久才爭來的。」

  王婆子迫不及待問道:「別的還有沒有?」

  真真張口想說也有十幾萬金銀,可是姐姐和爹爹都叮囑她連相公都不許說,那婆婆自然也不能說,張開的嘴又閉起來,卻見王婆子盯著她,兩眼鼓的好像蛤蟆一樣,忙改口道:「府城裡的花園留把姐姐了,府城外的那個小莊留把我了。」看到婆婆意猶不足,又補了一句:「也有幾頃地,還有一個四五百畝的一個池塘。」

  吳中地少人多,比不得北方,就是平民小戶家裡也有三五頃地。一來南邊賦稅重,二來紡織利息極高。松江府有錢的人家多是辦作坊,極少置地,所以縱是大富之家,田地也不多。王婆子聽得有好幾頃地並四五百畝的水塘,心花怒放,連鼻洞裡都是笑意,牽著真真的手,笑道:「我的兒,這可比那中看不中吃的花園強多了去。」

  真真強按下心裡的厭惡,捧了盤點心送到婆婆面前笑道:「娘吃點心。」

  王婆子一心要回去和老伴說,推開盤子道:「我還有事要家去,青娥你在嫂子這裡玩幾日罷。」真真還不及說話,她已是飛奔出去。青娥臊得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真真歎息,安慰她道:「想來娘是有事,你就安心在嫂子這裡玩幾日罷。」開箱取出幾塊紗衫的料子把她做夏衣。青娥接過安安靜靜坐在窗邊裁剪,間或也和真真說句把話。真真越發的憐愛她,第二日要送觀音繡像給姐姐,就把青娥也還去,在李家耍了一日才盡興而回。

  尚真真到家,洗了手就要到送子觀音繡像前點香,供舊上小香爐還有,牆上那幅觀音卻不見蹤影,只有空空一堵白牆。真真把三間上房都翻了個遍,也尋不住,急得汗把夾襖都浸濕了,跑到書房問王慕菲:「阿菲,我們臥房牆上的觀音呢?」

  王慕菲放下手中的筆,笑道:「今兒大姐來,看見說好,她拿去了。」

  那副觀音懷裡抱著的嬰兒本是她比照著王慕菲的樣子繡的,如何捨得送人?真真情急跺腳道:「這是什麼東西,豈是說拿走就拿走的?」

  王慕菲只道一幅繡像,又不是什麼值錢物件,無所謂道:「橫豎閒著無事,你要再繡就是。」

  真真惱了,哭泣道:「這個比不得別的東西,大姐若要,我繡把她也就是,你去把那幅觀音要回來。」

  王慕菲叫爹娘和大姐纏了一天,好容易打發他們走,窩著一肚子氣,真真不安慰他也罷了,反來添不快活,也惱了道:「送出去的東西怎麼好拿回來?難道這個家我就做不得半點主?」

  真真和王慕菲結縭四五年,從不曾經受過這樣的重話,一時間呆住了,任由王慕菲摔了一個茶碗奔出書房,只是站在門邊流淚。

  青娥從上房窗裡瞧見哥哥怒氣沖沖出門,嚇得小臉發白,一溜小跑來尋嫂嫂。真真看見小姑,忙擦去臉上的淚,強笑道:「你哥哥有事出去了。」

  青娥極是聰慧,曉得嫂嫂不肯說,拉她到廚下去,問她梅菜扣肉怎麼做,只把閒話混她。一直到晚飯時分,王慕菲也不曾回來,也不見人回來捎話,卻是夫妻幾年頭一回,真真心裡不安,偏小姑在跟前,又不好使人去尋找,擺上飯來扒了幾口就吃不下。

  青娥只說困了,早早到小梅房裡睡下。真真一個人在臥房裡,一會看著空牆惱怒,一會兒想起王慕菲出門,又擔憂,一顆芳心上上下下幾千回,一直到天亮,朦朧聽見牆外有人經過,飛奔去開門,卻是早起經過的行人,如此這般三五回,守門的鮑嫂子看不下去,打著呵欠出來勸道:「二小姐,姑爺想必是和大姑爺吃酒去了,天還早呢,回去睡會子罷。」

  真真靠著門框,心裡巴望遠遠的那個影子就是她家相公,哪裡聽得進鮑嫂子的話,直直的站了半個時辰,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才被趙嫂子和鮑嫂子拖回房,青娥勸著,扶到榻上閉目假寐。

  青娥看嫂子閉著眼睛,眼角還有淚痕,覺得都是哥哥的不是,要替嫂嫂等哥哥回來,索性搬了個板凳坐在裡院的院門口,又苦候了大半個時辰,才見她哥哥手裡提著一包點心笑嘻嘻來家。

  青娥攔住他,輕聲道:「昨日哥哥出門不曾留話,嫂嫂等了一夜呢,方才睡下。」

  王慕菲心痛,正要丟下點心去安慰娘子,偏偏昨日和幾個朋友吃酒時,唐秀才說得那些話從他心裡冒出來,他就變了主意,笑道:「既是才睡下,且叫她再睡會子罷,我去書房補昨日的功課去。」

  真真在房裡並沒有睡著,聽見王慕菲在外邊說話,喜歡的一骨碌爬起來,才走到門口卻聽見他要去補昨日的功課,心裡涼了半截,賭氣睡倒在床上。她是困極了的人,相公已是來家心就定下來了,是以沉沉睡去,過午都不曾醒。

  王慕菲本是拿著架子要娘子先伏軟,在書房裡心浮氣燥哪裡看得進去書,越想越覺得唐秀才說得有道理,在家事多,不如和他們一道尋個幽靜的地方一起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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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喜事(上)

  王慕菲在房裡百無聊賴,隔著窗欞看到鮑家的兩個小小子和小梅在院子當中跑來跑去,刨土撒花種,說說笑笑極是熱鬧,他越發覺得書房裡冷冷清清,不自覺走出來。

  青娥在門洞裡做針線,一團微溫的陽光罩在她臉上,反射著著少女特有的美麗光澤。青娥手裡正在縫的一件翠綠地妝花紗衫,在殘冬的午後,顯得格外的好看。

  王慕菲想起當年初見真真,她就是裝著一件翠綠的紗衫,仰起雪白的臉,問吊在大樹上的他:「你是我姐夫使來接我的?」他的心跟著她的耳墜子蕩來蕩去,神使鬼差般點頭,跳下來扯著她的手到碼頭尋一條夜航船,日夜不停換船,一直到山東濟南住下。也大手大腳花過銀子,也曾幾十日都是買饅頭過日。夫妻幾年吃盡苦頭,真真從來不曾說過他半句不好。

  想到此處,王慕菲的心軟下來,把唐秀才教他如何調教女人的那些渾話盡數拋到腦後,繞過妹子回臥房尋娘子說話。

  真真初醒,坐在後窗妝台邊,一頭烏黑的長發拖到膝上,有一下沒一下梳頭。王慕菲悔恨不該與她和氣,拿起牙梳,輕聲道:「昨日是為夫的不是,娘子寬恕些個,小的替娘子梳頭賠禮。」

  真真白了他一眼,滿腹心事堵在喉間說不出,伏在桌上滴淚。王慕菲輕輕替她把頭髮綰起,從背後抱著娘子的細腰,低聲下氣陪不是道:「娘子,阿菲錯了。以後再不把你心愛的物件送人。」

  真真哽咽道:「奴不是捨不得一幅繡像。珍珠寺的慧智師父說若是無子,親手繡一副送子觀音供養必有好處。你送把姐姐,豈不是把我家的孩兒送她?」

  王慕菲實不曉得真真求子的心這樣急切,輕撫她的香肩笑道:「明日我就去要回來。娘子說得是,我王家的兒女,哪裡能送到他秦家去。」

  真真扭過頭來,臉上雖然擦了薄薄一層粉,卻遮不住兩個烏青的黑眼圈,眼裡含著一泡淚道:「已是送出去的,如何再要回來?求不來兒女,是奴心不誠。」又低下頭抽泣。

  王慕菲越發的覺得昨日是自己的不是,若是自己不肯,姐姐也不好強取的。又不花她秦家一個大錢,何必多事取下贈她?站起來笑道:「是我昨日不好,我就去取來。」說罷直奔東門秦宅。

  門房認得是舅老爺,請王慕菲先到二門外書房坐。王慕菲吃了兩碗茶,耐心差不多都消磨淨了。素娥出來,臉上有兩道紅痕,彷彿是指甲抓過,滿臉不快活。

  王慕莫問:「貓兒抓的?」

  她冷笑道:「是彩雲那個賤人,仗著老爺偏疼她,偏和我過不去。」從袖子裡取出一面四方小鏡細細察看,一邊撫摸臉上的紅痕一邊咬牙切齒。王慕菲覺得眼前的秦夫人雖然披著姐姐的皮卻是陌生人,安慰的話半句都說不出口。

  王素娥一口銀牙磨的咯吱咯吱山響,突然遷怒王慕菲:「是爹娘叫你來瞧我笑話?」

  王慕菲還不及說話,她已是伏在桌上嚶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道:「當年從山東逃出來,爹娘說沒有飯吃,把我嫁把將死的劉老頭還罷了,我做女兒的沒有眼看著娘老子和兄弟餓死的理。可是為什麼第二回還哄我說秦老頭將死,又把我嫁把他沖喜!」

  素娥初嫁,王慕莫年紀還小,只曉得姐姐曾跑過一次。再嫁秦老爺,是秦老爺來收租看中姐姐,原是將出五百兩要納她為妾。姐姐不肯嫁老翁,偏秦老爺捨不下她,花了許多水磨功夫許了無數好處,又有個無良媒人說秦老爺指日就要駕鶴西去,胡亂跟他幾日,厚聘不算,還落下他前頭正房大娘子全副妝奩。王老爹就一力主張道:「此番不比嫁劉老爺沒什麼好處,將來秦老爺歸西,你帶回來金山銀山,再招個小女婿過活不好?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妝什麼貞女烈婦?」誰知素娥嫁到秦家,秦老爺反倒越活越硬朗,雖然她專寵一時,到底擋不住老壽星愛慕董雙城,三不知又和房裡一個叫彩雲的大丫頭偷上,不過數月那妮子肚子漸漸大起來,哪裡把生不出蛋來的新夫人放在眼裡。王慕菲來之前,那個彩雲借著月錢才和素娥鬧了一場,秦老爺看在肚子的份上不免偏著小的些。素娥受了委屈,是以把滿腔怒火都發作在兄弟身上。

  王慕菲只道姐姐風光無比,實不曉得她因為沒有生養反受一個丫頭的氣,心裡只想著怎麼要回那幅觀音繡像,隨口勸姐姐道:「大姐,已是嫁了,你也享了幾年福,何況秦老爺待姐姐也是真心實意的好……」

  素娥搶白道:「若不是老爺待我還好,我在他家還活呢!如今彩雲不知哪裡借來的種,哄得老爺只愛她,嗔我不生養。」

  王慕菲笑道:「姐姐雖然是填房,也是明媒正娶來的夫人。休說彩雲生個老生兒子,就是生出個金鳳凰來,她也是個妾。現放著秦家前頭夫人並妾留下的七個兒八個女,姐姐你和她生氣做什麼?」

  素娥眼睛一亮,破涕為笑道:「兄弟讀了幾年書,果然長見識了。」想了想道:「還有些事托你,且等等我。」擦乾淨眼淚出去,好半日才出來,避開服侍的下人,從裙子裡解下一包金珠把兄弟道:「到爹娘那裡又是有進無出,兄弟替我藏起,姐姐也要為將來留條退路。」

  王慕菲揣到懷裡,素娥又尋了一個盒子裝了兩樣點心,親自送他出門。王慕菲走過兩道街才想起忘了問姐姐要繡像。有心回去要,姐姐也為無子煩惱。不好討回得,垂頭喪氣回來。真真接著,看他從懷裡抱出一個包來,不像是繡像的樣子,忙道:「到姐姐家去了?」

  王慕菲歎氣道:「這是姐姐寄放的東西,她在秦家也不好過呢,我今日去看她,臉上教她房裡一個有孕的妾抓了兩道紅痕。」

  真真何等聰明,就曉得是他姐姐也是為無子所苦,所以才看中她家的觀音像,討去求子的。大戶人家妻妾爭鬥她如何不知?何況他姐姐又無娘家撐腰,日子自然格外難過。也只在回娘家裝裝夫人罷了,正經親戚待見她的也沒有幾個。想到此處,縱然再捨不得自己繡的觀音,也不好開口叫相公去討要,笑道:「阿菲,明日陪我去綢緞鋪選塊好料子來,奴再繡一幅罷,這一回多繡幾個娃娃,誰來討也不給他。」

  真真就此揭過不提,王慕菲如釋重負,忙笑道:「其實姐姐也不容易,她若得一子也能終生有靠。」指指真真放到桌上的布包道:「收起來吧。」

  真真解開來看,裡邊一串晶瑩珠鏈並幾枝鑲寶點翠的鳳釵,約也值四五百銀,因道:「咱們記個小帳罷,不然隔的時候久了就混忘了。」從書架上翻出一本新帳本,把幾樣東西一一開寫明白,又尋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箱子,還用原來布包包起,壓在一堆舊衣服裡邊,使銅鎖鎖上,把鑰匙插到衣櫥一條裂縫裡,拍拍手笑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王慕菲拍拍那本帳道:「就怕有小賊照著這本帳尋。」真真把箱子隨意踢到衣架子底下顯眼處,搶過小賬丟到衣櫥裡,笑道:「你姐姐有心把金珠首飾藏在你處,只怕將來和秦家還有一場戲唱。」

  王慕菲豎起兩個指頭道:「不只,爹娘那裡還有一場呢。」

  真真想到婆婆為人,長歎一口氣,嫡親的女兒有東西情願叫弟妹收藏,也不肯交把爹娘,難怪姐姐和爹爹再三吩咐不許和夫家人說她分得多少銀子。因想到城外的小莊,和王慕菲商議道:「我們家那個小莊上也有幾間房,比這裡卻寬敞些,不如搬到那裡去罷。你學裡朋友來往也好招待。」

  王慕菲搖頭道:「那裡雖好,不是我王慕菲掙來的,我不要去住。那個莊子是你嫁妝呢,你且好生看顧。小心我爹娘花言巧語哄了去。」

  真真嗔他道:「誰似你這般防爹娘如同防賊般?」

  王慕菲指指那個箱子,苦笑道:「我爹娘天生只進不出的脾氣。不然為什麼我抵死不肯家去同住,一來怕你受氣,二來真住在一處,你又心軟,聽不得幾句好話恨不得心都剖把人家。哄得你把莊子給他們管,轉手就換成銀子藏起,有用錢時哪裡掏得出一文?不如兩下裡住著自在。」

  真真微微一笑,兩個和好如初,手牽著手兒從臥房出來。青娥見了喜歡,撲到真真懷裡笑道:「嫂嫂不惱哥哥了?」

  王慕菲搶先道:「淘氣,你嫂子何時惱我?」挽起袖子喊趙嫂子道:「趙嫂子,殺只雞,我來紅燒。」

  第二日真真托李二叔尋來一方好料子,王慕菲去問學裡一個極有畫名的朋友討了一副兒女雙全的送子觀音圖來把真真做樣子,又把娘子的繡架搬到他書房,每日兩口兒各定下功課用功,偶然對望,各自一笑。

  卻說青娥在哥哥嫂嫂家過得幾天舒心日子,王老爹怕真真教壞了自家女兒,硬把青娥拖回家。素娥要麼自己回家,要麼尋什麼藉口叫王慕菲去秦府,哪一回都要捎幾樣值錢的首飾叫兄弟藏起。因她的私蓄都在真真手裡,倒不好在真真面前再擺夫人架子。就是在爹娘跟前,提到真真娘家的事,不過含糊幾句罷了。所以真真的日子就過的甚是快活,一轉眼盛夏過去,將到初秋,王慕菲將要秋試,和學裡朋友來往又多起來。

  這一日唐秀才家文會,王慕菲早早出門。真真在家無事,想見有兩個月沒見過姐姐,起意去走走。才在李府二門下轎,正好遇到陳公子從側門進來。陳公子看著家常打扮的王秀才娘子不須人通報,大搖大擺扶著個小婢進二門,愣了一會,取二錢銀把門房,問:「方才過去的是誰家親戚?」

  門房收了銀子,笑道:「是九少奶奶的親妹子,和咱們不相干的。小哥兒,三太太等你說話呢,快些進去罷。」

  陳公子小跑幾步,看著王秀才娘子的裊娜背影轉過長廊向大房去了,心裡可惜這樣知情識趣的美婦人偏叫不解風情的王呆子消受,搖著扇子歎惜道:「好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

  真真才跨進姐姐的院子,就見花團錦簇站了一院子的女人。一個和她姐姐要好的十三姨娘看見,滿面笑容過來牽她的手道:「恭喜恭喜,令姐有喜,你要做姨媽了。」

  真真回禮笑道:「同喜同喜,怎麼都在外頭站著?」

  十三姨悄悄道:「老祖宗來了,叫了葉天慈替九少奶奶號脈,誰敢進去?」

  少時門開,大老爺帶著李青書送大夫出來,眾婦人一湧而上,進去圍著老太太道喜。老太太皺紋裡都透出笑來,趕蒼蠅般揮手道:「叫鶯鶯安靜歇會子,使人接她家真真來說話。」

  十三姨娘忙牽著真真的手上前,滿面春風笑道:「這不是?可巧才到。」

  老祖宗是曉得真真替她姐姐繡過一幅送子觀音的,握著真真的手,笑問:「這孩子手巧。幾歲了?」

  真真被眾婦人的眼神扎得有些不自在,低頭道:「二十二。」

  老祖宗笑道:「無事多來走走,陪你姐姐說說話。」伸手搭在十三姨肩上慢慢出去。霎時一屋子人走的一個不剩。鶯鶯從床上起身,吐舌笑道:「難為妹子。」

  真真半替姐姐喜歡半酸澀,笑道:「還沒給姐姐道喜呢,幾個月了?」

  鶯鶯紅著臉道:「也有二三個月。」

  李青書捏著一張紙興沖沖進來,笑道:「鶯鶯,大夫說是男胎,寫了一個安胎的方子。」走到跟前看到小姨子,放下藥方子,整理衣裳,鄭重做揖謝道:「真真妹子,多謝你。」

  真真笑道:「是姐姐姐夫求來的謝我做甚?」

  李青書在臥房裡轉了一圈,喜歡的不知道說什麼好,捏著那張藥方又興沖沖出去。鶯鶯細心看妹子微有不快,問她:「你還沒有動靜?」

  真真微微點頭,想到王慕菲把她初繡的觀音送人,到底委屈,眼中酸酸的。

  鶯鶯察言觀色,追問道:「王慕菲對你不好?」

  真真搖頭道:「他待我極好的,只是那幅觀音叫他姐姐要去了。」

  鶯鶯冷笑道:「秦老頭也有七十了吧,她就是一天磕一百個頭燒一千根香也求不來兒子的。」

  真真苦笑道:「大姐房裡有個丫頭彩雲,聽說要生了呢,如今甚是得寵。」

  鶯鶯吃驚,手裡的茶碗滾到地下,好半日才笑起來:「老樹開花極是不易,也罷,我叫小櫻把我房裡的觀音取下來你帶回去。」

  真真忙道:「妹子又繡了一幅呢。」雖然這樣說話,其實有些不快活。

  鶯鶯沉吟許久,方笑道:「說個笑話你聽。我家三房的嬸嬸也不知是不是鬼上了身,要把女兒嫁給管家的孫子呢。只怕就是這幾日換庚帖。」

  真真奇道:「這是為何?」

  鶯鶯笑道:「說是管家,其實早贖了身的,家裡也有二三萬的銀子,只得一個兒子,聽說長相俊俏,還是松江有名的才子呢,小妮子執意要嫁,三嬸居然肯了。」

  真真一聽就知是哪個,歎道:「是那個陳公子?正月裡還嚷著說要非我家對門的姚小姐不娶呢,只怕他不肯。」

  尚鶯鶯冷笑道:「那是他的福氣,有什麼不肯的?」正說話間,老太太使人來請:「八小姐的親事訂下了,老太太來請王大少奶奶去吃訂親酒。」

  真真因自己穿著家常衣裳不好席上去,要辭了家去。鶯鶯曉得她心裡不好過,勸她道:「你姐夫替我求了個食補的方子,我叫小桃取來。家去照著吃起來,這幾日看你倒瘦了些。」使了兩個人送她出門。

  真真心裡煩惱,不肯坐轎子,和小梅兩個一路看些街景,慢慢走到鼓樓前,恰好看見姚小姐和一群男女分坐幾輛轎車從城外回來,所過之處人皆側目。

  小梅看到姚小姐身邊那個鼻孔朝天的小桃紅,冷笑道:「小姐你瞧,那個是誰?」

  真真笑道:「理那些做什麼?」轉到一個賣白菜的小販,站到自家雜貨鋪門口,對還看著小桃紅做鬼臉的小梅道:「快回來。」

  小桃紅從轎車上跳下,沖小梅瞪了一眼,扶她家小姐進隔壁鋪子,小梅跑回來笑道:「神氣什麼?小三兒說了,他們家鋪子如今可比不得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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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7: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三章:喜事(中)

  帳房裡,李二叔叫小三兒支開小梅,恭恭敬敬捧出一本帳送到小姐跟前,笑道:「今年生意還好,勉強壓過隔壁一頭。」

  真真略看過幾頁就放開微笑道:「李二叔做慣了大生意的,這樣零敲碎打,想必不暢快。」

  李二叔拈著鬍子呵呵笑起來:「一年一二千兩銀子的利息其實容易,若不尋個人鬥他一鬥,豈不無趣。」

  真真收斂了笑容道:「李二叔若是存了戲耍的心思,不如歇了生意家去帶孫子。這樣欺負一個小姑娘家,叫全松江的同行怎麼看咱們?我們尚家何時對同行這樣打壓了?」

  李二叔的笑容僵在臉上,良久化做苦笑道:「她家咄咄逼人在先,只要我家賣的好的貨,必要想法子也去進些來,加價賣把那些大手大腳的公子小姐。從前遇到這樣人,就是咱們不說話也自有人出手治他,如今老爺把鋪子作坊盡數折變,人都說我尚家氣數盡了,姚家這事,多少人看咱們笑話呢。」

  真真想了想,笑道:「卻是我的錯,不曾和二叔說明白,二叔多擔待。」站起來對李掌櫃施了半禮,慌得李掌櫃要跪下還禮。真真扯住他的胳膊道:「二叔聽我說,姐姐買下這鋪子原本是怕我手裡無錢使。其實掙不掙錢還罷了,咱們尚家的招牌不能砸,不能叫爹爹一輩子名聲爛到我手裡。二叔,日後你休管隔壁如何,只照咱們尚家的老規矩行事。」

  李二叔畢竟忠心,不肯叫老主人半輩子同甘共苦打下的名聲壞在自己手裡,心裡雖然不甚快活,也不得不認錯。低著頭道:「小老兒曉得了。」把帳本都收拾起。

  真真笑著站起來,指了指隔壁又道:「我們又不等米下鍋,理她做甚,難道要背一輩子暴發的罵名不成?」

  李掌櫃緩過神來,笑容又浮到臉上,抹抹鬍子道:「是。」送二小姐出門,沖紅線招的兩個站在大街上攬客的伙計笑了笑回去。惹得他家幾個伙計回來一邊理貨一邊嘀咕:「隔壁那個老狐狸,是不是吃錯藥了?」

  姚滴珠無意聽見,喝問道:「小三,你們方才嚼什麼嘴?」

  小三最怕他家小姐,唬得一五一十交待:「方才隔壁李掌櫃送王秀才娘子出門,回頭沖我笑呢。」

  姚滴珠冷笑道:「以為我不曉得他,自我搶了他家些須生意,恨不得生吃了我。想必又有什麼壞主意,大家小心些。」回到樓上,心裡還在思索要不要去走薛公子的門路,把他家新從山東運來的兩船明水木器都吃下,獨自坐在角落裡出神。

  二樓還有幾位才子佳人聚在一處說笑,因姚小姐發愣,卻不見總圍著她打轉的陳公子,就有人打趣:「陳公子必是病了,這幾日都不見他來,咱們瞧瞧他去,滴珠妹子?」

  姚滴珠自那回掌摑王陳二人,心裡深恨他兩個。王秀才閉門讀書從不與她們這群人來往,不過想起來肚內罵幾句罷了。陳公子卻是屢敗屢戰,牛皮糖一般貼著她,不論她怎麼板著臉都不惱。偏那一日的事不好當著眾人說,所以她無緣無故惱著陳公子,偏陳公子又對她百依百順,人人都以為他兩個是對歡喜冤家,總是當他們是打情罵俏,姚滴珠就越發的惱了。

  今日這起人又來打趣,姚滴珠兩道柳眉一豎,冷笑道:「陳兄如何,與我何干?」

  一時屋裡無人接話,眾人指了這樣那樣的話頭都辭了去。滴珠一人獨處小半個時辰,又覺得寂寞,把帳本取來看了一回,反覺得高朋滿座的好起來,越發不肯回冷清清的家,思之再三,還有薛公子處不曾打點,收拾了幾樣新鮮稀奇的洋貨裝了一個盒子,坐轎子到薛府叩門說紅線招的老板尋薛夫人說話。

  薛府的門房只當是家主人在外邊的相與尋上門來,還不曾張口拒絕,人家已是塞來一把碎銀子,掂在手裡也有四五銀重,忙笑道:「我家大夫人在山東老家呢,宅裡幾位姨奶奶都不管事,小的替小姐通稟一聲三老爺去,可使得?」

  滴珠索性擼下小指上的一個金戒指遞給他,謝道:「都管吃茶。日後少不得常麻煩處,還請擔待一二。」

  那門房把戒指納進袖內,笑嘻嘻進去。果然錢可通神,片刻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俊俏小廝出來請:「姚老板?裡邊請。」

  滴珠脫下一個鐲子要謝他。那小廝笑起來,霎時越過她三尺遠,只留一個背影與她,在前邊道:「姚老板仔細腳下。」

  姚滴珠惱得立時左腳就絆了右腳一下,心裡恨恨道:「一個男寵有什麼了不起,有朝一日我成松江首富,看你還敢不敢狗眼看人。」隨著這個小廝過池塘,越竹林,走到一座大假山上的三間高樓前,簷下候著的兩個使女笑著接出來,一個圓圓臉的沖那小廝道:「黃山,怎麼是你去了,舅老爺家無人使?」

  黃山哼了一聲道:「綠雲,舅老爺怎麼使你們出來。」

  綠雲白了他一眼,因姚滴珠睜大眼正看著他們,過來牽姚小姐的手道:「這位小姐跟我們來,家主人還有小事未完,咱們到那邊亭子裡坐一會。」

  姚滴珠性傲,若不是要求薛公子,平常哪裡肯把這樣吃喝玩樂的草包公子放在眼裡,此時一個丫頭就敢伸手來拉她,哪裡樂意。只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委委屈屈跟著她兩個到亭子裡。那綠雲偏架子極大,說聲請,她兩個就先坐下。姚滴珠為了那兩船貨只有一個忍字放在頭頂,笑嘻嘻坐下和綠雲話家常。

  須臾珠簾亂晃,幾個著官袍的大人拾階而下。接著又是一個婦人帶著一個高挑少女和一個女童出來,看相貌是母女三人,穿戴打扮的都不甚講究。那個少女出來叫了聲:「綠雲姐。」綠雲應了一聲站起來,那少女聞聲沖亭子這邊笑了一笑。滴珠雖然自認是美人,也贊歎那少女一雙眼睛清澈的如山溪一般,眼波流轉間不見絲毫女子的嫵媚之氣,舉手投足間英氣盡顯,好似女將軍般。

  綠雲壓低聲音笑道:「我家小姐喚我們呢,姚小姐請進去罷。」

  姚滴珠的心神都繫在那少女身上,眼看著她和她妹子嬉笑玩鬧,乃母搭著綠雲,一群人前呼後擁去了。她想起早逝的母親和一心求財出海的爹爹,心裡酸楚,眼裡微微泛起水光,搖搖晃晃走了幾步,一隻手拍她的肩道:「這位姐姐,小心。」

  姚滴珠聽得聲音有些耳熟,扭頭一看,兩個都愣住了,那個叫他小心的不是呆秀才王慕菲又是誰?

  王慕菲卻是文會裡被李青書拉來見貴人求薦書的,料得他和李青書兩個都得舉人穩穩在手,方辭了出來。乍瞧見一個姑娘直沖斷崖忙著拍她一下,不曉得是姚滴珠,拍過人家姑娘一扭頭他就後悔,頓時覺得臉上涼絲絲的,不曉得說什麼好。

  李青書彷彿眼前無別人一樣,拉著王慕菲笑道:「咱們快走,今兒哥哥請你,咱們天香樓不醉不歸。」兩個前後腳下山。

  姚滴珠自進門來,先是小廝,後是使女,早積了一肚子氣在那裡,再見人家母女其樂融融,又歎自家命薄孤苦,狼狽間遇見舊仇人,恨不得就地尋個地洞鑽進去。王慕菲真走了,她又怪這人無禮,連句客套話也不肯說,定了定神,挑開珠簾裡去,平常總是笑嘻嘻的薛三公子愁眉苦臉坐在八仙桌邊。姚滴珠盈盈一拜,笑道:「奴是紅線招的東家,姓姚,特為公子那兩船明水木器而來。」

  薛三公子生平最見不得美人軟語求他,笑得兩眼瞇成一道縫,沒口子應道:「好說好說。姚小姐請坐。」旋叫人上茶上點心,問她幾歲了,可曾許了人家不曾,又誇她生的好。

  姚滴珠漲紅了臉一句都不肯搭理,薛三公子就有些不好意思,握拳咳嗽了一聲,笑道:「紅線招俺也聽說過,兩船木器也值四五千兩,只怕你們小本生意攬不下來,也罷,均半船妝盒小物件與你如何?」

  姚滴珠心裡盤算自家手裡也只有二千多兩銀子,若是老老實實買半船妝盒雖是夠了,卻是把大注銀子推出門去,白便宜了瑞記。不如趁這個呆公子被自己迷的不曉得東南西北之際,把他兩船貨先賒下。計定笑道:「奴是小本生意,全靠薛老爺賞口飯吃。若是兩船木器都交給我們紅線招,四五千銀算得什麼?」

  薛三公子笑道:「是算不得什麼。只是這兩船木器本是一個朋友訂下的,我看在姑娘獨力支持鋪子不容易的份上均出半船與你已是不易,若是兩船都把你,豈不是叫我在朋友跟前失信。」掏出一個刻著「訂」字的木牌拋到滴珠懷裡,笑道:「憑這個牌子明日去碼頭和我家管家說罷」

  姚滴珠看薛三公子似笑非笑盯著自己的胸,心裡厭惡,捏著牌子站起來謝道:「薛公子待紅線招大情,奴都記在心裡。如此,奴明日攜銀子去碼頭?」

  薛三公子輕輕靠到椅背上,笑道:「一定為定,來人,送姚小姐出去。」目送姚小姐的纖腰扭到門口,惡作劇般大聲道:「我家兩個月就從山東運幾船木器來呢。」看姚小姐彷彿腳底絆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姚滴珠深悔自己孟浪,這羞辱卻是她自家去尋來,怨不得別人,只有打落牙齒肚裡吞,心裡發狠算計,一夜都不曾睡好。第二日一大早抬著二千兩銀到碼頭尋著薛家貨棧的總管,塞把總管五十兩銀,就要盡這兩千兩銀子買他家的新貨。那總管因姚小姐手裡有「訂」的牌子,只當她是薛三老爺的相好,由著她挑有值兩千兩銀的妝盒、漆盒、食盒、書箱諸物,差不多把新來的兩船貨物裡價廉物美之物都挑了個乾淨,心滿意足而歸。

  且說薛家木器向來都是李家吃下,這幾日尚鶯鶯有孕,李青書不肯叫娘子受累,鶯鶯又不肯把她管著的大房生意叫別房代管,遲了幾日才使人去碼頭問訊,才知姚滴珠把薛家的新木器吃掉一小半。鶯鶯接下剩餘的貨物分出一半給瑞記發賣,因自家和薛家都吃了那小妮子的暗虧,就想法子要出一口氣,叫心腹管家偷偷去尋陳家的管家,妝做無意間漏話出來,只說姚小姐如今和薛公子走得極近。

  陳公子和李家八小姐訂親,老實了幾日不曾出門,心裡對姚滴珠這朵扎手的紅玫瑰是又愛又恨。這樣輕飄飄一句閒話傳到他耳裡,好似南天門塌下半邊,瑤池的仙酒都酸成了陳醋,惱得他握著拳頭就要去尋薛三公子報奪美之恨。陳公子怒氣沖天走了半條街,叫微風一吹,兩條腿不聽使喚,任憑主人驅逐,還是飛一般跑到莫家巷。

  紅線招外擺了只一人高的大妝盒,上書明水木器四個大字。小伙計小三兒和小石頭正站在街口迎客。見到好幾日不曾來的冤大頭陳公子,小三兒上前道:「陳公子裡邊請,我們小姐和劉小姐唐秀才都在二樓呢。」

  大凡男人莫不如此,一直還不曾到手的女人若是叫別人橫刀奪去,比真扣上頂綠帽子還著惱。所以陳公子鼻孔裡噴火,上樓尋見姚滴珠就甩她一巴掌,罵道:「淫婦,就會在我跟前裝樣,你怎麼不索性改姓了薛。」

  只有唐秀才久在花叢裡的人猜到一二分,姚滴珠捧著半邊紅腫的臉蛋,唬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唐秀才有心在賽嫦娥跟前獻殷勤,沖上去拉開陳公子,喝道:「陳兄吃醉了,快與滴珠妹子賠個不是!」

  陳公子報了從前一掌之仇,看著滴珠嬌怯怯捂臉哭泣,心裡算計:人多以為我和滴珠有情,不如趁今日收伏她做妾,也省得白白落到別人嘴裡,故意板著臉道:「唐兄與我評理,她和我約訂終身,如今卻背著我和那薛財主眉來眼去,整船明水木器搬來賣就是明證。」

  私訂姻緣到底不是個好名聲,唐秀才自問這樣的女人進不了他家門,掉轉念頭笑道:「原來如此,姚小姐有何話說?」

  姚滴珠忍著疼痛,哭道:「這姓陳的一直糾纏我是大家親眼所見,我姚滴珠若是與他有私,立時叫我爛掉眼珠子。」

  劉小姐和姚滴珠交好,忙道:「滴珠的品行大家誰不知道,她說沒有必是沒有。」

  陳公子心裡冷笑兩聲,故意靠近兩步,撲到滴珠面前半跪下,軟語央求道:「滴珠妹子,是哥哥我的不是,不該聽人家說幾句渾話就當真。」

  姚滴珠想退,略動一動陳公子就摟緊她兩條腿,擠出兩滴淚來:「滴珠妹子,哥哥為了你茶不思飯不想,這幾個月瘦了多少?如今人都傳你和那薛財主的閒話,哥哥不忍你拋頭露面,不如嫁了我罷。」

  姚滴珠此時去死的心都有,用手推他推不動。還是劉小姐和她要好,急中生智看見桌上一塊四五寸長三四寸闊的大銅硯,搬起來盡力砸了陳公子一下。陳公子吃疼鬆手,姚滴珠連滾帶爬急走。一屋子的人都睜大兩個眼,下巴掉到地下和不攏。

  陳公子扶了扶帽子,做了一個羅圈揖,笑道:「滴珠就是這個脾氣,當著人總不肯給我好眼色。小生必擇吉日娶滴珠妹子過門,必有請帖至各位府上。」

  此時連劉小姐都半信半疑,不曉得信哪一個說話。陳公子料這樣一鬧,姚滴珠除他之外無人可嫁,心裡得意,回家稟告他父親道:「兒子原和姚家的滴珠有私,雖是訂下八小姐的親事,到底不好背棄盟約,還請爹爹做主,教兒子納她為妾才好。」

  姚滴珠雖然身家比不得李家八小姐,又是暴發又是絕戶,娶來家姚家的錢財盡歸陳家,怎麼不好?何況又只是妾,陳老爺如何不肯?就是李家的兒子女婿,除去九公子,誰不是三妻四妾,也沒什麼打緊,果真依了他,叫了兩個媒人去姚家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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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喜事(下)

  陳家的媒人來過幾回都被姚家管家使大掃把趕出門。和滴珠要好的幾個同窗走馬燈般來往,都勸滴珠:女兒家名聲最是要緊,都傳說你先和陳兄有私,再和薛公子傳情。如今陳兄肯娶你,自然一床錦被好擋羞辱。為何不從他?

  姚滴珠有口難辯,雖然自家仍是清白女兒,這等事體怎好開口與他人訴說,索性使性子閉門不納。這幾位同窗和姚滴珠都是一樣性傲的脾氣,好心被她當成驢肝肺怎麼不惱,惱了就要出氣。一時間賽嫦娥思凡,陳公子多情在松江傳為佳話,就有那風流才子中的領袖,鄭重到姚家替陳公子說媒,要成就陳姚二人一段風流韻事。

  姚小姐到底還是個女孩兒家,雖然問心無愧,也曉得有私、傳情兩句傳得滿松江府人盡皆知,自己除陳薛二人外並無第三個人可嫁。若論陳薛兩個,薛財主的財比不上陳公子的才。又有松江名士為媒,自家又有嫁妝,嫁過去面子裡子都有,怕甚麼。她算計了幾日,暗示家人放媒人進來。

  那兩個媒人再來,曉得姚小姐為勢所逼,這門親事必成的,不妨吊她一吊,也好多賺她幾兩銀子。一個王媒婆端坐在椅上,兩隻鼻孔朝天,不冷不熱道:「如今這親事怕是不成了,一來陳公子鄉試必然中舉,舉人女婿誰不愛?二來陳公子癡情人人都知道的,這樣的男人哪個姑娘不愛。」

  王媒婆越說越粗俗,姚小姐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幾次想端起茶碗送客,為著自家的終身大事,咬著牙忍下來,微笑道:「既然如此,王媽媽來寒舍所為何事?」

  王媒婆的舌頭在嘴裡打了幾個結,結結巴巴滾出求親二字。姚小姐快活的笑起來:「原來陳兄只對我有意,才使您來求親呢。」

  王媒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就不好再拿架子,自懷裡掏出一紙紅單帖子送到小姐跟前。姚滴珠冷冷哼了一聲,小桃紅接過去,清清嗓子就念:「窈窕淑女,君子好求。聞姚家有女初長成,宜室宜家……」

  姚滴珠拍案喝道:「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小桃紅,你拿來我細瞧。」

  小桃紅捧到小姐面前,姚滴珠一眼就從那些胡話裡看到「白銀二百兩,納貴府小姐滴珠為妾」兩句,惱羞成怒,手邊一碗茶潑到王媒婆的臉上,罵道:「滾,以後不許這兩人進門。」把帖子擲到地下,氣呼呼轉身回內室,一路上接連踢翻了兩把椅子,砸碎了四個花盆。

  王媒婆做了幾十年媒,也不是頭一回被人潑茶水,極鎮定的使袖子擦了擦,對還站在一邊發愣的管家道:「大哥,老婦人這一身衫裙都是新換的,淋了茶變色如何穿?」

  那管家回過神來,看看廳上一片狼籍,拾起那張帖子看了許久,看明白原來陳家是要納自家小姐為妾,沒好氣道:「王媽媽,我家小姐私房也有幾千兩,何時淪落到做妾的地步?怎麼怨我家小姐不惱?」

  王媒婆冷笑道:「你家小姐閨譽不佳,如今一個松江府裡尋不出第二個肯娶她做妾的主兒。這還是陳公子為人忠厚,陳老爺寬宏大量,若是換了別人……」

  管家劈手甩了她一巴掌,喝道:「我家小姐如何,別人不知,我們豈有不知的?這一巴掌是代我家小姐賞你的,滾。」這一巴掌下去,王婆子半邊臉漲的如豬頭一般,哪怕接話,捧著臉灰溜溜出門,去尋陳公子商議去了。

  且說姚滴珠回房,伏在床上痛哭不止。小桃紅勸不住,去尋小姐的遠房嬸母丁氏。這位丁氏在莫家巷尾居住,守寡多年又無所出,姚小姐小時也常來往。自姚夫人去世為避嫌就不肯再上門。滴珠常常隔個把月送柴米與丁氏,丁氏聞得這個侄女風評不好,也略勸過幾回。所以小桃紅病急亂投醫就想到她,一路小跑到丁氏家,把前事都說了一回。丁氏其實極喜歡滴珠,聽說侄女受辱,扔下手裡的紡錘就來。

  姚滴珠哭的面如金紙。丁氏如何不心痛,撫著她的背道:「兒呀,這是那個姓陳的臭小子無賴,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心裡只怪自己平常行事孟浪,聽得至親這樣說,那顆揪緊了的心略鬆一鬆,轉身又伏到嬸母懷裡哭泣。

  丁氏摟著她,勸道:「傻孩子,你娘去的早,女孩兒規矩你不知道不是你的錯。」

  姚滴珠抬起頭來,含淚道:「不就是三從四德那些?我哪樣沒有?」

  丁氏歎息道:「做小姐的,就要守在閨房裡,讀書也罷,刺繡也罷。休說陌生男子,就是自家的兄長,也不隨意說笑,才人人誇她呢。」

  姚滴珠哼一聲道:「這樣說,松江府裡找不出幾個好小姐來。」

  丁氏笑道:「如今世道是不同了,小姐們都能出門上女學,就是獨力出頭做生意的也不少。說到你開個鋪子,人人都誇你呢。只是一條兒,你不該和那些公子們來往,常常一處吃酒遊樂,人家怎麼不說你。」

  滴珠漲紅了臉辯道:「又不是我一人,哪些不是好些同窗一道。」

  丁氏歎氣道:「男人飲酒做詩,那個詩酒風流,哪有好好的女孩兒家夾在裡頭?這是把小姐們當什麼呢?」

  姚滴珠回想每次詩會並無異樣,還要辯白。丁氏拍拍她的背,又道:「你叔叔年輕的時候也有詩名,住在南京和一班名士唱和,也有幾個來賓樓的女子混雜在裡頭,當年都是極有名頭的,人都說是才女呢。」

  姚滴珠如何不曉得嬸嬸是借古諷今,好似數九寒天一盆雪水從頭頂澆下,把她從前那些要強的心都熄滅了,原來這些男人才女長,妹子短的,其實是把她們當作倡優取樂。她恨了半日,咬著牙問嬸嬸:「男人果真這樣想?」

  丁氏再三歎息,方道:「你叔叔年輕時和一個叫彩雲的相與極厚。嬸嬸極怕他納妾,有一回問他,他道:『你怕什麼?就是納妾也當納身家清白的女兒。』我也是不懂得,又去問你爺爺,他道:『詩酒風流二字安在男人身上是贊他,安在女人身上,卻是罵她的話。古來名妓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就是這般道理。再有才有美貌,到底名聲有虧,試問那個好男人肯把綠帽坎到自家頭上?』所以後來那彩雲要死要活要嫁你叔叔,你叔叔也不曾開口說要納她。」

  姚滴珠冰雪聰明,想通了再回憶從前和陳公子等人相處,果然那陳公子唐秀才待她,與其說是有情,倒不如說是戲弄。她翻身從床上跳下,喊道:「小桃紅,取火盆來。」把藏在匣裡那些唱和的詩句都翻出來,叫小桃紅點上一把火燒掉。滴珠又翻箱倒櫃尋那些才子才女們贈的小物件出來。

  這個侄女從小任性,丁氏後悔話說得重了,勸她道:「滴珠,這卻不必。」

  滴珠擦了眼淚笑道:「嬸嬸,這些東西要他何用。」盡數捧到火盆裡,化作一股股黑煙。她方道:「傳話下去,從前相與的那些朋友尋來,不論男女,都不見。」自那一日起,除去兩日到鋪子裡去瞧瞧,若是進貨不得不出門,姚滴珠都在家裡靜坐,雖然一人無聊,好在她也有錢,買了幾箱書來家,手不釋卷的打發日子。她的那些同窗都詫異,聚在一處道:「這卻不像姚滴珠的性子,咱們不去尋她,看她來尋咱們不尋。」

  花開兩頭,各表一枝,回頭再說王慕菲,一來自家學問也過得,二來又搭上薛糧台的靠山,秋試和李青書都低低的中了舉。那時節的舉人最是吃香,一但中舉,自然有人送田地鋪子,有人投奔做管家僕人。王慕菲和唐秀才這些人混了許久,又有李青書指點,如何不曉得這些奧妙,因娘子有莊,他就不肯要田地,只收下張鄉宦家一間大宅院,並人家獻的幾間鋪子,還有各處朋友薦來的管家四五房。

  這一日新宅收拾清楚將要搬家,王慕菲和娘子商量道:「從前我是窮秀才,和爹娘分居還罷了。如今王舉人的高堂靠租房的幾兩碎銀子過活,傳出去也不好聽。何況我指日就是個官,也不怕爹爹胡攪蠻纏。叫他們搬來一處住著罷。」

  真真含笑應了。王慕菲又道:「爹娘如今樂得不曉得自家有幾兩重,只怕又要做出什麼叫人可笑可惱的事。咱們先搬去收拾定了再喊他們搬。」趕著搬家到梨花巷新宅。

  真真卻是頭一回到新宅來,一進門左邊兩間門房,再進去就是轎廳。右邊一個大月洞門進去,是一畝大一個小花園。王慕菲牽著娘子的手,笑道:「閒時可以出來走走,這後邊有三間大樓,我收拾做書房。」帶著真真轉到樓後,一個角門掩著,裡邊一條夾道,前頭直通轎廳和三間小廳,後邊把內宅分做兩塊,一塊是三進大院,一塊在花園後,是一間四和院。

  王慕菲指著那小院道:「這個給爹娘居住,後面就是廚房,又清淨,又方便。」

  真真笑道:「這間宅子真真是有錢人住的,想租幾間房把人都不成。」先拉著相公到小院裡瞧了瞧,再回大院,一進院門,當中一個大天井,裡頭滿滿的種著花草,擠得沒有下腳處。王慕菲笑道:「我只愛他這個大天井,所以還有兩家送的房比這個還大,我都沒理他們。」帶著娘子從走廊轉到上房,從後門出去,還有三間小樓,左右是兩間廂房。王慕菲指著樓後道:「那後邊還有一排屋,原來是倉房。我叫人隔斷了從夾道出入,給管家們居住,可使得?」

  真真道:「這樣安排極好。只是奴有一事不明白,還請相公解惑。」

  王慕菲笑道:「娘子請說,知無不言。」

  真真道:「送鋪子送管家還罷了,這間宅子也值二三千兩銀,那姓張的為何捨得這樣大本錢送你?」

  王慕菲笑道:「你卻不知,他張家在松江也算有錢,無奈前世不曾燒香,一連三代都是獨苗,這一代只一個兒子罷了,還有十來個女兒,偏這些女婿裡邊頗有幾個不安份的,所以要尋我做個靠山,張夫人娘家姓王,求我認作姑母來往。」

  真真歎口氣道:「或真是求財,你一個小舉人濟得什麼事?可憐天下父母心。」

  王慕菲笑道:「只這幾年罷了,待那位表弟娶親,多多的生幾個兒子,別人哪裡還有指望。娘子且放心住下罷,張鄉宦兩口兒為人極好的,不然也不會受女婿們欺負。」

  真真點頭,又道:「收下人家這般厚禮,有得助人處咱們必要盡力。」進了臥房,卻是王慕菲照著她綠蘿院的樣子布置的,雖然家具器皿差了些,卻是相公一片苦心,真真感動,眼睛不由得酸起來。

  王慕菲摟住娘子,笑道:「哭什麼?相公還窮了些,買不起那些好家俱好陳設,還要委屈娘子吃幾年苦。」

  真真一邊哭一邊笑,道:「只要相公心裡有真真,奴跟著相公吃糠咽野菜也肯的。」

  王慕菲摟妻子在懷裡,刮她的鼻子羞她道:「又哭又笑,羞不羞。」看看天色,鬆開她道:「我去叫爹娘搬來,你在家罷。」

  真真送他到前邊轎廳,喊齊了家人,就派趙家兩口兒做內外總管。鮑家依舊管門。新來的管家們上前磕頭認過主母,真真一一分派了執事,就帶人到公婆住的小院裡灑掃除塵,搬陳設,鋪床疊被放花盆,正忙亂間,王慕菲看人拉著兩車箱籠進來。王婆子一馬當先,直奔王慕菲住的大院,笑道:「老娘嫁到王家幾十年,到老才托兒子福,得住這樣高樓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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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49: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誰管家?

  王慕菲是嶄新的舉人老爺,這份家當就是他自家掙來,爹娘面前說話也大聲:「娘,你住在後院。」

  王老夫人扭頭看看身邊,一群人都不曾進來,兒子正揮手叫管家把大車趕到後邊去,老伴負著手在站在夾道上,一張老臉黑得能擰出墨汁來。

  新投來的管家會看主人臉色,曉得當家的是這位新舉人老爺,就有一個上前請王婆子:「後邊給老夫人和老太爺收拾有幾間清淨屋舍,老夫人請跟老奴這邊走。」

  王老夫人問道:「後邊好還是前邊這樓好?」

  那管家笑道:「自然是後邊好,緊連著就是花園,老人家住著又清淨,又不氣悶。」

  王老夫人緊緊換著懷裡的包袱,看了看天井裡亂糟糟的花草像是不曾用心收拾過,笑道:「還是我兒子曉得孝順娘老子。」並不理會那管家伸出來接包袱的手,緊趕幾步追上王老爹,笑道:「老頭子,有大屋住,又有鋪子有田,你愁什麼?」

  王老爹緊鎖眉頭,好半日才答:「只怕兒子守不住呢。」

  王婆子湊近老伴,道:「不是俺說你,你總說兒子不是就是官,要替他留面子。若這值幾千的家事都叫他大手大腳花費了,還不是要掏咱們的老底賠補?不如咱們替兒子管的好。」

  王老爹看看前邊兒子進了一個小院,微微點頭,和王婆子上前。

  真真候在門口,看見公公婆婆進來,恭敬跪下磕了頭,起來笑道:「媳婦已把上房收拾好,安排妹子住西廂兩間,可使得?」

  王老爹點點頭,跨過堆在院子當中的箱籠,順著抄手游廊四下裡看了看,南房後和一個樓間種著八九棵梧桐樹,石磯上擺著數盆應景的菊花,東廂兩間收拾做書房,南屋三間還擺著織布機和紗車等物,想是預備給青娥的,此舉甚是和他老人家心意,由不得點頭微笑。

  王慕菲指揮家人搬箱籠,真真是曉得公公婆婆脾氣的,此時房裡都是老兩口的私蓄,不好進去助忙。無奈一家都在忙碌,她也不好閒站。青娥看嫂嫂進退不得,拉她道:「嫂嫂,我是住西廂?」

  真真借勢避到小姑房裡。青娥和她素來交好,房裡帳幔鋪蓋等俱是新做的,連針錢籮都替小姑備了一個。臥房裡還有一個折枝花卉嵌鈿磨漆大立櫥,青娥不曾用過這樣精緻家具,心裡喜歡,摸了又摸,就要把衣箱裡的衣裳挪出來。打開她那兩個箱,幾件新衣都是在嫂嫂家做的,其餘多是舊衣,青娥有些難為情,紅著臉笑道:「叫嫂嫂笑話了。」

  真真笑道:「這有什麼,嫂嫂和你哥哥還有飯都吃不上的時候呢。」替她歸置衣物畢,探頭看見院子裡還有一個舊箱,此時還不好回去得,忙笑道:「嫂嫂帶你四處看看。」

  姑嫂兩個攜手出來,日頭掛在西邊屋簷,院子裡只有幾點餘輝灑在玻璃窗上,微微發亮。那幾棵梧桐樹上落了許多鳥雀,嘰嘰喳喳的熱鬧至極。一陣風吹來,彷彿是紅燒肉的香味,真真笑道:「這後邊就是廚房,前邊那個樓是你哥哥的讀書樓,再前頭是個小園,無事去走走罷。」順腳走到廚院,召來監廚趙嫂子吩咐道:「老太爺老太太愛吃什麼,我多不知的,多問問小姐。」

  青娥含笑道:「我爹娘的口味和我哥哥差不多的,都極愛吃雞。別的沒有什麼。」

  真真忙道:「以後一日一隻雞罷。」

  趙嫂子因道:「二小姐,晚飯擺在哪裡?」

  真真想了一想,道:「今日就擺在公公婆婆屋裡罷。再去五葷鋪買個盒子來。」

  青娥已是等不及要去嫂嫂房裡看看。在夾道裡蹦跳著笑道:「嫂嫂,這房子比大姐那邊好多了去。」

  真真笑道:「那邊本是取租的房子,自然不講究。大姐當家,不好太偏向娘家,妹子,這個道理等哪一日你嫁把人家做媳婦就曉得了。」

  青娥叫嫂嫂說得不好意思起來,視腰門而不見,還要朝見走。真真忙拉她道:「從這裡走。」

  原來這個腰門安在東廂和正房接角處,踏上幾級台階進去就是真真住的正房。小梅正坐在石磯上繡花,看見小姐和青娥進來,跳起來笑道:「小姐你可回來了,這院子空蕩蕩的,奴婢好不害怕。」

  今日初搬來,管家們都在後邊自家房裡收拾。這樣三進的大院子,並無第四個人在。休說小梅,就是真真,也有些膽怯。一陣風吹來,天井裡的幾竿青竹搖動。真真就覺得背上發冷,強笑道:「房裡坐坐去。」拉小姑進房。

  廳後的門卻是開的,只使了架紫檀座大理石屏風隔斷,過堂風一吹,帳幔都晃來晃去。真真就有些發暈,扶著桌子笑道:「我們也是中午才搬來的,此時摸不著哪裡是哪裡呢。」

  青娥跑到後邊看看,回來笑道:「嫂嫂,後邊那個樓是將來給侄女住的繡樓吧?」

  真真笑道:「將來若是生男,叫他住前邊,要是生女,就依姑姑住繡樓。」搶著把後門拴上,拍手笑道:「晚飯想來也擺上了,咱們吃飯去。」

  小梅跟上來道:「奴婢也去服侍。」

  真真曉得她害怕一個人,就依了她,走到後邊叫了個女僕到前邊看守。恰好後邊婆婆房裡正在上菜,真真忙和小梅挽著袖子上前。青娥也要動手,王老爹咳嗽了一聲道:「青娥坐下。」點了點王慕菲對門的空座叫小女兒坐下。青娥看看娘和哥哥都坐著,有些不好意思,在凳上扭來扭去,眼睛只看哥哥。

  平常在家兩個人吃飯時,也總是真真忙來忙去,就是後來尋了兩房管家,一應吃穿都是娘子經手。所以王慕菲並不覺得,順手接過真真遞來的酒,就替爹娘斟上滿滿兩大杯,因妹子總看他,也取了個大酒盅替她倒了半杯,笑道:「今兒喬遷,你也吃半盅。只是這個菊花酒性子烈,不能多吃。」

  青娥站起來接過,吃吃哎哎道:「有趙嫂子和小梅,叫嫂嫂坐下來吃酒罷。」

  王慕菲還來不及答話,王婆子已是搶著說:「青娥,做人家媳婦的,就要似你嫂嫂這般。」

  王老太爺舉杯,吸了半盅,示意兒子滿上,夾了一顆落花生在口內,笑道:「芙蓉鎮上有個莊鄉紳家,他家的大媳婦李氏賢孝無比。我家媳婦雖然賢惠,還不如她呢。」

  王慕菲笑道:「這卻不曾聽說過,如何一個孝法?」

  王老太爺吃了一個滿杯,慢慢道:「莊家本來窮困,李氏陪嫁卻有不少。她嫁過來就把自己幾十畝裝奩田賣去,重在莊家左近買田,契紙都交給翁姑。後來小叔成親,又把自己的釵環取出資助。自她嫁到莊家頭一日起,每日雞鳴即起,奉食翁姑從不假手外人……」

  王慕菲聽得發呆,他在芙蓉鎮也住了這些年,隱約聽說過莊鄉紳的長媳婦甚是賢惠,賢惠成這樣卻是頭一回聽說,自家老子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王慕菲曉得娘子只要他面上好看,錢財從來不放在心上的,搶在真真前邊笑道:「這可是難,咱們比不得莊家窮又有許多兒子,哪有小叔要真真資助?」夾了一箸核桃仁遞到爹爹碗裡,干巴巴笑道:「家裡僕婢也有十幾口,不叫他們做活,養那些閒人做什麼?」扭頭看著真真道:「爹娘房裡也要安排幾個人聽使喚,就是妹子,也把她買個婢女罷。我好歹也是舉人,又不是沒有錢,怎麼好叫舉人的娘子做飯,老太爺砍柴老太太洗菜?」

  真真低低應了一聲是,裝做還有菜要上,退到廚房只是笑。少時趙嫂和小梅都下來吃飯,真真也不上去,叫廚娘做醒酒的酸辣湯,自家取了碗筷和趙嫂一處吃。

  趙嫂抱怨道:「老太爺說得那是什麼話?我們家二小姐哪裡不賢慧了?」

  真真輕輕哼了一聲,看趙嫂還似有話要說得樣子,忙道:「萬事都有姑爺上前,你抱怨什麼。」

  趙嫂子醒悟,笑道:「哎喲喲,老身糊塗了。夫妻齊心,其利斷金。方才姑爺可不是駁的老太爺沒有話說,哪消得咱們操心。」轉身從碗櫥裡取出一碗板栗燒雞送到小姐跟前道:「今年雨水多,板栗都不怎麼好,這是挑出來頂大的。」

  席上也有一碗板栗燒雞,卻比不得這碗做的精細,真真有心要說趙嫂,又怕她灰心,想了想,夾了一塊雞到小梅碗裡,笑道:「快吃,趙嫂子最是疼咱們。」又取一塊遞到趙嫂碗裡,笑道:「人心都是肉長的,趙嫂是我家舊人,偏著些小梅原也無妨。只是還有公婆在上,我是學不來那李氏事必躬親的。凡事還要趙嫂多留心,休叫公婆說我藏私只疼尚家人。」

  趙嫂笑著應了,又問:「安排王有財娘子和王有富娘子到老太太房裡當值如何?青娥小姐將來總是要嫁人的,另與她買一兩個罷,就是小姐房裡也要添幾個人才好。」

  真真略一思索,點頭道:「明日叫你男人去莊上挑幾個來,忙忙的去尋,只怕尋不到好的。只青娥那裡,替她買個小點的將來做贈嫁。」

  卻說真真借故走脫,王老爹就把酒盅放下,教訓兒子道:「如今你也是舉人,和縣太爺見了也只做個揖,為何還這樣怕老婆?」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這話卻奇?我哪裡怕老婆了?妹子在我家住的久,妹子你說說我家誰當家作主?」

  青娥怯生生道:「哥哥說一,嫂嫂從不說二的。」

  王老太太喝道:「死妮子吃醉了呢,滾回房裡挺屍去!」罵走了小女兒,苦口婆心勸兒子道:「我和你爹冷眼看這半年,你們花錢似流水一般,你掙下這分家事談何容易,這樣花幾日就花盡了。」

  看兒子有些意動,王老爹接口道:「聽說你和真真到濟南,手裡也很有幾千金,隨手花盡了,吃了許多苦才得回松江是不是?如今你又中舉,哪裡不是用錢處?不如這家事還叫爹娘替你掌管罷,不然明年殿試選官你無錢活動,哪裡去想法子?」

  王慕菲笑道:「吃一塹長一智,兒子那幾年吃盡苦頭,自然不會再胡亂花錢。爹爹教誤碼的都是。明日就把零用開銷減去一半罷。」

  王老爹只當兒子不省事,索性說開了:「你把那幾間鋪子並莊子和契紙都交給爹爹收起,依舊叫你娘當家罷。」

  王慕菲道:「娘當家如何使得?我是舉人,平常來往不是舉人名士就是官,娘曉得上什麼茶擺什麼菜?平常和人來往又如何送禮?若是人家笑話我村,可怎麼處?使不得。」

  王婆子惱了,把碗重重頓在桌上,罵道:「老娘哪裡村了?誰又是山上猴子變的?」

  王老爹想想兒子說得甚是有理,自家的老伴燒把青菜都捨不得放油,送出去待客人哪有不笑話的,因道:「還叫媳婦管家也使得,只是媳婦和你一樣,都是大手大腳用慣了的人,家裡這些產業出息還是爹爹替你經管,每月撥家用把她,何如?」

  王慕菲冷笑道:「爹爹您除了變賣成銀子收起,幾時又學會做生意了?這些自有伙計去管,不消爹爹操心。」言罷站起來道:「天晚了,兒子明早和媳婦來請安罷。」推開椅子大步出去。

  到房裡只一個管家娘子看守,王慕菲奇道:「天都黑了,夫人呢?」

  那管家娘子回道:「老太爺還不曾吃完酒,想是還在廚下。」

  王慕菲懊惱,揮手道:「叫她回來罷。」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少時真真笑嘻嘻進來,捧著一碗酸辣魚湯送到相公唇邊,道:「吃一口罷。」

  王慕菲微睜眼,長歎氣道:「也只得你一心一意對我。」起來握著娘子的手一飲而盡。

  真真在他身後坐下,替他揉搓太陽,笑道:「萬幸你沒有要娶親的兄弟。老人家雖然儉省了些,不是留給你還能留把誰?」

  王慕菲冷笑道:「他能活一千年你信不信?」站起來有話要說,繞著床榻走了兩圈,重又坐下歎息:「今日問我明討不成,明日必要為難你的。難為你了。」

  真真伏到相公懷裡,嘻嘻的只是笑。王慕菲苦笑道:「還笑,明日有你哭的時候。」

  真真笑道:「你得了的那幾間鋪子不如先交把爹爹管罷,只怕老人家忙不過來,哪裡有空尋我麻煩。」

  王慕菲道:「還想賣你的莊子呢。」

  真真笑道:「這個卻不能,雖說那個莊子是把我了,到底我爹爹還在,契紙都是他老人家收著呢。」

  王慕菲道:「就是你收著,也不能叫你拿出來賣的。我王慕菲要憑自己本事養活妻小,吃老婆算什麼?你尚家的你都收起,一錢銀子也不要貼家用。」

  真真笑道:「照你這麼說,那莊家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

  王慕菲大笑道:「本就不算,一家子十幾口男人,就是讀不成書,去挑糞做田也能過日,偏要靠一個弱女子的嫁妝過活,還有臉四處誇她賢惠。難不成叫天下男人都學他家吃軟飯麼。」真真心裡喜歡,她在錢財上從來大方,又有相公替她撐腰,還是覺得把鋪子都交給公公的好。勸道:「老人家到底是要面子的,已是開了口,件件都駁回,如何朝夕相處?還是聽奴的話,把那幾間鋪子交把爹娘罷。」

  王慕菲道:「交把爹娘事小,日後你管家必然拘束。爹說日用要月月撥把你呢。」

  真真笑道:「那又如何?橫豎只有二十來口人,能花多少?」

  王慕菲叫娘子笑的沒脾氣,也笑道:「你是不把銀子放在心上的,也由你著罷。那我明日和爹娘說,只把鋪子的契紙撿起來交把他們。莫家巷那個你還自家留著的好,你是舉人娘子呢,也要買幾件衣裳買幾盒香粉,爹娘手裡可扣不出這個錢。」

  真真含笑答應,立時開箱子尋出那幾張契紙來,另取個小匣裝上。第二日一早和王慕菲去請安,就把匣兒揭開奉上。

  王老爹夫妻惱得一夜不曾睡,早起老兩口都擺著一張黑墨染過的臉,扭著頭不肯搭理兒子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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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0:1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捉妖(上)

  真真取了只掐牙填漆小茶盤,捧著小匣站在王慕菲身後請安。王老夫人一眼看見那只小匣,曉得兒子必有什麼好東西孝敬娘老子,臉上現出笑來,伸手取了匣兒使頭上簪子撥開,看著厚厚幾張像是契紙,忙遞到老伴跟前。

  王老爹接過,兩隻眼睛瞇成一道縫,取出來一張一張當著亮處照過,笑道:「難為兒子想通了,都起來罷。」

  真真輕輕按住想要說話的王慕菲,笑道:「爹娘房裡也要有幾個使喚的人,家裡幾個人裡就數財嬸和富嫂最得力,叫她們進來當差罷。」就叫候在外邊的財富二嬸給老太爺老太太磕頭。

  王老太太先是喜歡,想到管家們是要花銀子養活的,又捨不得,嗓子不由得又尖起來:「老身不要人服侍!」

  王老太爺叫老伴唬著了,手下抖了一抖,契紙散了一地。那財嬸機靈,搶著蹲下來盡數拾起,理成整整齊齊一疊送到老太爺手邊。王老爹橫了老伴一眼,把契紙握在手裡用力咳嗽幾聲,吐出一口濃痰,使腳擦去,方道:「哪個舉人家的老太爺老太太無人使喚?」拍案笑道:「媳婦想的很是周全,留下罷,只是兩個還少了,還要兩個年小的丫頭才好。」

  王老太爺一改慳吝的性子,妻子媳都呆住了,真真在袖內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笑道:「已叫趙管家去尋了呢,明後日就得。」

  王老太爺點點頭,清了清嗓子,那財嬸立時捧上茶碗。王老爹接過,吃了一口才慢慢道:「從前咱們是老百姓,沒什麼規矩可說。如今阿菲貴為舉人,將來結交的都是貴人,還要立些規矩,也省得人家笑咱們村。」

  王慕菲想到老爹老娘那些上不得台盤的舊規矩不由得心煩意亂,不耐煩道:「不勞爹爹操心,我日日和太守同知通判一處吃酒,自然曉得要立什麼規矩。」看看外邊日頭升到牆頭,猶豫了一會道:「今日柳大人做壽,倒要尋幾件精緻禮物,真真,你與我回房尋尋。」不等娘老子說話,牽著娘子的手出來。

  真真翻了許久尋出一個犀角杯,一個竹根子摳的筆筒並二塊牛舌墨,又尋了只八角瓷印泥盒,叫小梅取只錦盒來裝。王慕菲拎出那只筆洗道:「這個和墨都平常,好像有些拿不出手?」

  真真笑道:「休看這兩樣,雖然值不多幾兩銀子,都是有錢也買不到的好東西。只管送去,柳大人不是喜歡寫幾筆字兒?他必喜歡的。」

  王慕菲笑道:「姐夫都是整盒搬來,我以為必是人人都有的。」

  真真尋出一張梅紅柬帖,把相公重重按到桌邊坐下,微笑道:「隨你哪個鋪子,再去尋這樣一分禮可是不易。快寫罷,奴去打點你出門的衣裳。」

  且說王慕菲拖著真真出門,王老夫人的笑臉就垮了下來,掐著腰罵道:「兒子如今能有多少錢?十幾二十個的請管家買丫頭,難不成老頭子你掏錢給他花?」

  財嬸富嬸相對看了一眼,悄沒聲息的退出去。王老爹跳起來一巴掌甩到老伴臉上,罵道:「放著媳婦娘家的金山銀山,你愁什麼。」

  王老夫人捂著臉哎喲道:「他尚家的東西,咱們王家如何動得?」

  王老爹壓低了聲音道:「如今親家不在家,家事都是她家大姐掌管。只消咱們好言好語勸著,年小的婦人能有什麼見識,自然似今日這般,把家事都交給咱們。」得意的把手裡的幾張契紙拍了拍,沾了點唾沫又一一點看,看了幾回,驚叫道:「怎麼沒有莫家巷的那個瑞記雜貨鋪?」

  王老夫人摸摸臉上的紅印,聲音低下去:「不是這幾個?」

  王老爹顧不得才上身的醬色綢直裰,爬到地下,桌子下邊,櫃下邊,床底下處處都翻過一回,還好屋子昨日掃過,只沾上幾點淺淺的灰。爬起來,惱得鬍子抖個不停,道:「到處都尋不著,難不成是丟了?」

  王婆子啐道:「要什麼屋裡人使喚,從前何曾丟過一文錢?」看老太爺揚起胳膊作勢又要打,唬得跳到院子裡。王老爹追出來看那兩個婆子站在院子一角假裝說話,其實支愣著耳朵聽動靜,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慢慢回房子把契紙藏起。王婆子趁機溜到女兒房裡,王老爹再出來院子裡已無人,他放心不下那個鋪子,忙忙的去尋媳婦。

  真真和小梅坐在後門廊下,在做小衣服。小梅突然道:「小姐,你聽,房裡有人。」

  真真側耳細聽,果然像是有人在房裡翻箱倒櫃。此時跟前只有一個小梅,管家們都在後邊,由不得她膽怯,扶著小梅也不敢上前,戰戰驚驚的摸到最後一層牆下敲趙管家的窗戶。還好趙管家和趙嫂子都在房裡,聽說小姐臥房裡有賊,趙嫂子立時出去喊人,趙管家就從窗戶裡跳了出來,擋在小姐前邊,待後院的幾個管家都跳過來,方叫渾家扶小姐跳窗出去。

  一行人沖到正房,廳裡翻的稀爛,西邊書房裡彷彿有動靜。趙管家先沖進去,正看見一個人頭都鑽到櫃裡,背影有三分像是王老太爺,心裡計較起來:公公趁兒子不在家鑽媳婦房裡,傳出去極是不好聽,不如趁亂打他一回,橫堅二小姐軟弱,大小姐又巴不得收拾王家一回。因道:「賊在那裡!」

  沖上去,掄起醋缽大的拳頭,只朝肉多的地方招乎。櫃中人嗡嗡說了些什麼,都叫他大嗓門蓋過,並不拉他出來。後邊的幾個人,初來的和王老爹不過見過一二面,此時只有一個屁股兩條腿在外邊,哪裡曉得是他家老太爺,擠上來你一腳我一腳,唯恐大管家說他們不出力。

  趙管家看打得差不多了,方道:「把這個不長眼的賊送到衙門裡去。」

  一個管家拖出來一看,卻是老太爺,唬得兩腿發軟,自家就先跌倒了。趙管家看王老太爺咬緊牙關,臉色發白,忍著笑道:「老太爺怎麼捉賊捉到櫃裡去了?」扶著老太爺到榻上躺下,還伸頭到櫃裡張了張,故意道:「這賊卻是古怪,怎麼鑽到櫃裡就不見了,難不成是黃大仙?」

  王老太爺突然咳嗽起來,睜開眼,有氣無力道:「方才老夫在門口看見有賊,咳……咳,追上來一瞧,不知怎麼就在櫃子裡。」

  趙管家看屋裡眾人都說不出話來,忙道:「必是叫黃大仙迷住了,老鮑,速去紫陽觀請道長來驅邪。」把屋裡各人都瞪了一眼,眾人都低下頭,扶著老太爺到後院。

  真真聽說管家打了老太爺,嚇得手腳發軟,一連聲喊人扶她去瞧公公。趙嫂子支使開小梅和眾人,按住她道:「小姐,這分明是老太爺搜你房裡箱籠呢,叫咱們當賊收拾一回也不冤。世上哪有公公鑽媳婦臥房的?傳出去咱們名聲還要不要?如今老太爺自家也說是迷糊了,熱鬧做一回法事罷,此時去瞧他做什麼,先叫姑爺回來說話。」

  真真素來臉皮薄,聽得公公鑽媳婦臥房已是滿面通紅,由著趙嫂子張羅,去喚王慕菲來家。

  王慕菲聽說老太爺被黃大仙迷糊了,又聽去紫陽觀請道長來做法,飛一般來家,先奔到自家房裡。只見滿室都是被翻過的樣子,幾個站在門口竊竊私語的媳婦子見他來了都散開。王慕菲看老子不在這裡,又奔到後邊小院,卻見真真和青娥都坐在簷下抹淚。不等他開口問,站在一邊的趙嫂就撲上來道:「姑爺,不好了,老太爺叫黃大仙迷住了,方才還在說胡話呢。」

  王慕菲甩開她,喝道:「休要胡說,哪裡來的黃大仙!趙大呢?」

  趙嫂道:「去預備做法事去了。」

  王慕菲跺腳道:「胡鬧!」看看娘子在一邊哭的可憐,到底不忍心責罵她的人,抽身進房。果然王老爹睡在床上,只有王老婆子在一邊,看見兒子進來,嗖一聲跳到門邊拴門,輕聲問道:「紫陽觀的道士如何?」

  王慕菲搖頭道:「也去過幾回,只有青山那個老雜毛還有點道行。」

  王老婆子吸冷氣道:「這可如何是好?都是你爹爹說少了一張契紙,跑去你房裡翻。」

  王慕菲曉得是他老爹跑去翻他的東西,極是惱火,待要甩手不管,到底是親老子,忍住氣道:「爹,如今咱們都是有身份的人啦,少什麼你使個人和我或是真真說就是,跑到我們房裡翻成何體統,公公鑽媳婦臥房,傳出去你兒子還要不要臉?只怕連官也沒得做。」

  王老太爺想起挨的那些拳腳,閉上眼哼哼起來。王老夫人忙道:「你爹叫那個天殺的趙大踢的兩條腳都是青紫……」

  王慕菲搶白道:「裝什麼不好裝,偏裝是被黃大仙迷住了,回頭看牛鼻子雜毛來怎麼收場!」

  王老爹爬起來道:「無妨,只叫他在你們房裡做法,我病重呢,不好見人。」

  王慕菲冷笑一聲,出來對真真道:「誰叫道士來的?我家不信那些,不許僧道之流進門。」

  真真結結巴巴道:「是趙管家說公公被迷惑了要驅邪。」

  王慕菲在院子裡走了兩圈,道:「真真你帶我妹子去你姐姐家暫避,休教雜毛道士瞧見你們。」又吩咐眾管家道:「只叫道士在我院子裡做法罷,這裡爹爹靜養些時日就夠了,休讓他進來。」趕著送走真真和妹子,自家進房看顧爹爹,也不肯出來見道士。

  那紫陽觀的青山道長聽說是新科舉人家裡鬧狐狸精,哪裡敢怠慢,收拾了符錄朱砂和捉狐精的瓶,騎上觀裡那個磨面的驢就來了。到了門口還不曾下驢,就吸鼻子叫道:「好重的妖氣。」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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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捉妖(中)

  驢後跟著的兩個小道士也扯著嗓子吆喝:「好重的妖氣——好重的妖氣。」無奈此處俱是深宅大院,並無閒雜人等出來圍觀。那兩個小道士氣吐丹田,運氣叫了十來聲,休說看熱鬧的,就連正主兒王府也沒人出來。

  青山道長輕輕咳嗽了一聲,止住清風、明月,小聲問來請他的管家王守財道:「王都管?」

  王守財道:「勿要急燥,我家老太爺吃了驚嚇,想來人都在後邊,道長先到廳裡去候。」引著青山道長到廳裡坐。

  青山道長沖清風使了個眼色,清風牽著他們那個驢轉來轉去要尋棵樹拴,趁著前邊無人溜到二門後,恰好叫趙總管出來撞見,喝道:「做什麼的!」

  清風猶自伸頭望了望院裡,賠笑道:「都管大哥,貴府請我們來捉妖的,要尋棵樹拴驢呢。」

  趙總管看那頭瘦驢彷彿風吹吹就要倒的模樣,指指夾道後邊喊道:「王老五代他去拴驢。」伸出大手拎著這個小道士的後脖,笑道:「小道長跟小的來。」一直把他拉到自家聽差辦事的一間小耳房,掩了門遞二錢碎銀子把他,笑道:「去和你師父說,有多大鬧多大,自然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清風面色如土接過銀子,忙忙的納在袖內,臉上現出點血色來,壓低了聲音笑問:「真有妖?」

  趙總管一本正經道:「自然是有的,今日我家主人公主人婆都不在家,老太爺因前邊正房無人,走到門口瞧見一團黃影閃過,進去就被迷住了。就是咱們,只說捉賊,打了半日那個賊居然變成老太爺,可不是古怪。」

  清風吐舌道:「上回楓涇鎮有一家也是,只說有賊,叫了一群巡院的去捉,射了幾十箭只說捉到,卻是他家大小姐,頭上一箭穿過已是救不回來了。我師父做了十來天法事,才收了那個狐狸精。」伸出手來得意洋洋的比畫:「那麼大一頭黑狐狸,又肥又沉。可惜半道上我師弟不曉事揭了鎮妖符,叫他跑了。」

  趙總管看不得他裝神弄鬼,打發他到前邊去,到後邊回王慕菲道:「姑爺,道士來了,小的方才和那清風說了幾句,像是個有道行的呢,楓涇鎮那個鬧狐精的就是青山道長去收的。」

  王老太爺臥在床上,壓抑不住的咳嗽起來。王慕菲心裡極恨這個趙總管多事,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的老子和坐在邊上擠眉弄眼要他趕走這個趙總管的老娘,沉吟半晌才道:「做場法事也罷,只說你家小姐不在家罷,叫人先把房裡物件收拾好,就在我們院裡轉轉,不消到後院來。」

  趙總管又道:「小的早說了姑爺小姐都不在家,老太爺經過看見一團黃影追進去的。那青山道長還在前邊廳上候著,姑爺還是去見見的好。」

  王慕菲擺手道:「你安排的很好,我生平最厭和尚道士,不見!」

  趙總管曉得揣摩大小姐的心思,如何不明白這是姑爺惱老太爺被他打了,打了個哈哈出來,一頭使人去李家和大小姐說知,一頭吩咐女人們去收拾小姐臥房,自家出來跟青山道長做揖道:「老太爺身上不大好,我家主人一時不得出來,還請道長休要計較,就與我同到房裡看看如何?」

  那青山來了也有小半個時辰,廳裡幾幅字畫幾樣古董都玩賞了好幾回,灌了一肚子茶水點心,還不見正主兒出來。原也有些惱,正在心裡琢磨著多要幾兩銀子,他家清風出來說王家管家要大辦,卻是正中下懷。只是這主人不出來,顯不出他的本事來,是以笑道:「還請都管進去稟報一聲,到底是撞邪,還是叫狐精纏住了,還是叫小道瞧瞧老太爺。」

  趙總管心裡好笑,這本是他替老太爺找的個台階下,哪裡是真有狐狸精?帶著青山道長到正房西裡間,指著那個櫃子道:「就是此櫃,我家老太爺說影影綽綽看見有人進這屋,一團黃影鑽進去。」

  青山道長心裡也猜是管家們藉機搞鬼,微微一笑,掂著五六寸長的白鬍子上前,四處嗅了嗅,突然變了臉色,自懷內掏出一個小荷包來,小心取出一張紙條來,才挑在指尖,只見紅光一閃,紙條燒成一團火,嗖的一聲在櫃上打了個轉。

  趙總管目瞪口呆看著那團紅火又飛了一射之地,在後院一棵梅樹邊落下,好半日才想到問青山道長:「道長……真有狐精?」

  青山道長壓低聲音道:「有,咱們先退出去,且等正午陽氣最足的時候來收他。」

  趙總管看那青山道長兩腿微微打顫,眼皮還在跳,心裡也有些慌,推說備飯,到後邊和他渾家說:「大小姐那邊有回話沒有?那個老道士像有幾分真本事,說是真有狐精呢。」

  趙嫂子呸了一聲道:「他不咬定了有狐仙好藉機多哄幾兩銀子,難不成說是你哄人的麼。大小姐那邊就要備禮過來,也叫咱們有多大鬧多大,好好叫老太爺丟一回臉。」

  趙總管重重歎了一口氣,搖頭道:「好在咱們還算是大小姐的人,不然這一回就把主人家得罪透了。」

  趙嫂子冷笑一聲道:「咱們二小姐哪一樣不好?兩個老的就沒有順眼的時候。」

  趙總管微微提高了聲音道:「小姐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走錯了路,偏遇到這樣兩個鄉巴佬公婆,罷了罷了,還好姑爺偏著小姐,不然一輩子叫世人踩在泥裡。」

  倒了一碗冷茶吃下,又道:「去買三牲香燭來,還要備賞錢備飯,只怕傳了出去還有親友來送禮。」

  趙嫂子道:「鮑家的帶人去了,我去封賞包去,姑爺也是,偏要把小姐送走。裡邊通沒個主事的人。」

  趙總管道:「傻女人,此時只好推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然傳開了去,不曉得怎麼混說呢。只怕小姐轉眼就來家的,你在後邊看緊些,都說咱們小姐一早就出門了。」不等他渾家再問,出來陪青山道長說話兒。

  卻說鶯鶯看見妹子帶著她家小姑子慌張張跑來,唬了一跳,只覺得肚內跳了一跳,臉上的汗就落雨似的淌了出來,李青書扶著娘子,顧不上招呼小姨子,隨口道:「你們先坐坐。」

  鶯鶯惱了,甩開他道:「妹子必是有事,你出去。」

  李青書哭笑不得道:「這不是你肚子疼麼。」

  真真忙上來扶住姐姐,笑道:「姐夫也是心疼姐姐的意思,妹子無事來看看姐姐的。」

  鶯鶯和李青書看看青娥臉色不大好,對望一眼,鶯鶯摸著肚子,先皺眉,後笑道:「我這幾日總覺得……青娥妹子卻是初次到我家來,我大肚子不好陪你,叫小桃陪你到花園裡走走逛逛罷。」

  真真拍拍小姑子道:「我們婦人說話,女孩子家還是避一避的好。我姐姐家就和自家一般,你且四處走走,我姐姐家的園子極好頑的。」送紅著臉的小姑子出去閒走了兩處才回來,卻見姐姐和姐夫都板著臉。

  鶯鶯拍案罵道:「你公公真不是個東西。」

  真真低頭玩弄衣帶,還似未出閣時嬌憨。鶯鶯長長歎息,慢慢道:「論理說你們的家事我做姐姐的不好管,偏你這個軟趴趴的脾氣,就把個王慕菲當成了天。我替你主張罷,房裡兩個大的四個小的,外邊再要四個媳婦子看守上夜的,這些人姐姐這裡都有。」

  真真為難的看著李青書,李青書笑笑,道:「若說妹夫真是性子傲也不盡然。他能低頭和我一起走門路,可也是跌到泥裡拎不起的嫩豆腐。你姐姐安排的是,你那裡不是還收著你家大姑子的金珠,若是下回叫老的搜著來問來路,你說是不說?」說罷了忍不住又是笑。

  鶯鶯也笑起來,道:「老趙好機變,再磨二三年,放他一個管事準錯不了。」

  真真發愁道:「雖是替我出了一口氣,到底結下仇……」

  鶯鶯冷笑道:「無妨,底下都是你的人,他老人安心養老罷了,我們尚家還有個管家林叔你記得否,為人最是忠心護主的,叫他到你家去做都管去。」

  真真從小最聽姐姐的話,姐姐替她都安排妥當,還能有什麼話說。雖然丈夫面前柔順,她又不是泥塑木雕的人兒,哪能喜歡那樣的公婆,到底心裡有數,當下點點頭坐在一邊等姐姐分派。

  鶯鶯就使人去傳了尚家得力的四房老家人,又點了自己一個得力的大丫頭叫春杏的,命她挑了四個小丫頭。又請了林管家來。集齊了眾人,親自遞了一碗茶把林管家道:「林叔,二小姐從小兒性子溫柔,還請林叔去他王家照看幾年。」

  林管家接在手裡不敢飲,跪下道:「老奴的命本是老爺救下的,服侍二小姐不敢怠慢。」真真上前要扶,林管家自個站起來道:「二小姐請坐,有什麼話不妨先吩咐老奴的好。」

  真真微笑道:「我性子疏懶,本就不通家務。我家如今只有一個莫家巷一個鋪子,還有城外那個莊。」

  鶯鶯忙道:「那個鋪子還罷了,只幾百兩本錢,算做他王家的罷,小莊那是嫁妝。他家還有幾房投來的管家,如今是老趙暫管。」

  林管家道:「老奴明白了,以後內宅還是老趙管罷,二門以外都交給老奴就是。」點了點階下站著的十幾人,又問:「咱們和老趙他們幾個,另上一個檔子?」

  鶯鶯笑道:「咱們家的人都沒有投身紙,沒的到王家重做奴才的。你們都是借把二小姐用的,月錢還在我這裡開。」

  真真忙道:「這卻不能,若是這般,阿菲那裡必不肯的。」

  李青書也道:「只說是雇的吧。不然妹夫哪裡還有面子。就是莊上的出息,也夠養活王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了。過幾年妹子自己也會當家了,或是買或是雇都由得她們。事事都叫你做姐姐的包辦,妹子到老還是管不來家。」

  鶯鶯橫了相公一眼,笑道:「妹子家做法事,只有道士不大好看,使人去請幾個和尚湊熱鬧罷。真真,你家裡有事,倒不好留你的,叫你姐夫送你回去使得不?」

  真真微微點頭,尋來小姑子,吩咐她道:「咱們只說一早出來,才曉得家裡出事。不然公公和你哥哥臉上都不好看。」

  青娥點頭依了,姑嫂兩個坐著車,帶了一群家人從後門進去。趙管家兩口兒原是林管家手下,並不因為有人壓到他們頭上氣惱,只說來的人多了王家公婆再不敢給小姐臉色瞧,歡歡喜喜把後院的那幾間房指給新來的管家們。

  真真帶著林管家先到後院公公房裡,對王慕菲說:「阿菲,姐姐說我們家太空,少人使喚才會如此,所以借了幾房人與我們使。這個林管家原是我家舊人,最是忠心不過,就叫他總管罷。」

  王慕菲心都在前院道士那裡,哪裡理會這些管家從哪裡來,點頭道:「家事都是你做主,你看著辦就是。」

  真真還要到臥房裡瞧公公,王慕菲搖頭道:「才睡下,你陪我到前邊書房坐坐罷。」

  真真看他滿面疲倦,由不得心軟,握著他的手道:「道士走了?咱們回房去歇一回罷。」

  王慕菲搖頭道:「你昨日不是說家裡滲的慌?那個道士正午跳了半個時辰,拿桃木劍斬下一截狐尾來。只怕是真有狐仙呢。」

  此時恰好走到正房腰門處,只聽見裡邊又是鼓又是鑼,一聲緊似一聲,風吹過來,一陣撲鼻的硫磺味,嗆的真真捂著鼻子咳嗽。王慕菲又是心疼娘子,又是惱趙管家多事,扶著娘子到他書房,掩著門支走了小梅,方道:「此事雖然爹爹有不是處,到底還是趙管家多事要去請道士來家,鬧得烏煙瘴氣的,待此事了了,叫他兩口子走罷。」

  真直微笑道:「趙管家來的日子短,不曉得你不喜歡這些。再說了公公說遇到狐仙,他做家人的難不成說是沒有?」

  王慕菲語塞,兒子不好說自家老子的不是,含糊道:「這幾個道士鬧了大半日了,煩人!」

  真真想起姐姐還要送和尚來,忙道:「我自昨日搬來,心裡就覺得不大好,我姐姐說辦一兩場法事也好。想來這間宅子也是不好住,不然人家捨得白白把你?」走到王慕菲身後替他敲肩。

  王慕菲長歎一口氣道:「你說得是。還是做秀才的時候,只有我兩個人好,自爹娘搬到城裡,生了多少事!」這卻是不由自主怨著老太爺了。

  真真會意相公是不好明著說自己父親的不是,轉著彎來跟娘子陪不是,忙笑道:「卻是奴的不是,若是早些挑人來,家裡執事都安排妥安,哪有狐精容身之處。」正說話間又聽得後院有鞭炮聲,真真心裡猜測晚上必不得回房去住,林管家已是帶著幾個人送被臥進來鋪,回小姐姑爺道:「大小姐那邊又薦了幾位高僧來,也說正房後邊梅樹下那個洞裡藏著狐精。老奴想著這幾日必不能回去住,已是安排人手看在那裡。還請姑爺安心和小姐在書房住下。」

  王慕菲微微點頭,待人走了方:「哪裡尋來這樣能幹的管家?」

  真真笑道:「問姐姐借來的呢,」偷偷看相公並不無悅,補道:「工錢可還是咱們出,只說我歷練幾個,咱們家人好使了,姐姐還要回去的。」

  王慕菲笑道:「那是自然,咱們王家沒有用他李家的奴僕的理。倒是爹娘房裡的小丫頭可尋來了?」

  真真笑道:「家裡忙的都抽不開身,想來明後日就得。」少時春杏帶著幾個女孩子過來給王慕菲磕過頭,就把二小姐房裡接管,除小梅是真真貼身近侍,別個和幾個媳婦子都按排了執事,不叫二小姐再操半點心。到了晚間吃飯,王老太爺推說身上不好不肯出來。王慕菲樂得家裡大小事有人管,吃了飯只在書房和妻子說話。一應事體都是林管家張羅。

  且說林管家得了大小姐吩咐,和道士和尚說過,王家大做七日法事,和尚在前院念經鎮邪,道士在後院做法捉妖。第二日就在松江府傳開了,過了早飯就有士紳來送禮,更有好事的舉人秀才打著問候的招牌來看熱鬧。王慕菲陪著一群朋友在廳裡談了半日。一個唐秀才和他極要好的,笑道:「嫂子此刻必是回避的,不如咱們去王兄正房裡瞧瞧那個斷了半截尾巴的狐精是何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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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捉妖(下)

  王慕菲心裡好似火上澆了一盆油,恨不得唐秀才就是那只被剁了半截尾巴的狐狸,臉上的勉強笑著說:「在下也有些好奇呢,且隨我來。」引著眾人進二門到內室。

  前院的花花草草早叫和尚們折騰的淹淹一息。九位高僧念了幾日經文,橫七豎八都坐在台階上歇息。見一群貴人進來,一個和尚慌忙跳起來,眼觀鼻鼻觀心,喃喃念起來,邊上一個睡眼朦朧的推他:「裝什麼?主人又不曾來。」

  那個和尚被他推了兩三回,因人都盯著他們,難為情,略移了移。邊上那一個推了個空,跌到台階上,半夢半醒間吃疼,大叫:「妖怪來了!」

  好比魚塘裡撒下一把魚食,霎時間院子裡一陣沸騰。和尚們念經的聲音大起來,後院道士們也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二三個,左手桃木劍右手銅鏡,龍行疾走,如穿花蝴蝶般在前院繞了數圈,在人群裡各耍了一套劍法,又追著那只看不見的狐精到後院去了。

  唐秀才摸摸方才險些被桃木劍蹭到的鼻尖,後怕道:「方才他一劍迎面刺來,我還以為把我當胡大仙了呢。」

  王慕菲笑道:「唐兄後邊請,青山道長已是做了六七日法事,想來今日就能捉到狐精了。」

  唐秀才又摸摸鼻子,看看幾個和他一同來湊熱鬧的朋友都在伸頭朝裡看,大著膽子笑道:「得罪了。」帶頭進正房,就朝臥房去。

  春杏早安排兩個管家娘子守在臥房門口,一個管家娘子見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哥要進臥房子,擋住他道:「道長在西裡間做法呢。」

  王慕菲額頭上青筋跳了一跳,那幾位因他臉色不大好,都打著哈哈轉到西裡間去了,唐秀才自命風流,本是存心要瞧人家娘子閨房的,偏擋的這樣嚴密,眾人都先過去,也不大好意思起來,悻悻隨著眾人到西裡間隨喜了一回那個櫃子。又到後院。

  主人家今日才來,青山道長鱉著一口氣,桃木劍舞得嗖嗖作響,滿院子跳來跳去。白鬍子和落葉齊飛,兩個小道士侍立在香案邊用力念:「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行……」

  王慕菲倒也曉得《正氣歌》,這分明是兩個不會念道德經的假道士,心裡越發的惱趙管家多事。

  唐秀才四處打量,一眼就看見梅樹底下有個挖了幾鋤頭的洞,趁著道士們不留心,溜過去蹲在洞口,一邊笑道:「胡大仙不是有法力,會變出神仙洞府麼?怎麼就住地洞?」一邊使手去摳泥巴。

  老道士一個大鵬展翅,再一個葉底偷桃,想是一連舞了幾日氣力不濟,腳底一滑,桃木劍不偏不斜挑住了唐秀才的雲頂巾,唐秀才的頭髮披散在兩肩,才開口罵:「賊道士……」賊道士撲面跌在他懷裡,兩個人滾作一團,身上俱是泥沙

  唐秀才大驚大怒,青山道長大窘,眾人大樂。王慕菲心中大喜,上前去扶唐秀才起來,忍住笑道:「難不成是胡仙上了唐兄的身?」

  青山道長正愁下不了台,忙接口道:「小道方才見那妖孽躲在唐公子身後,極怕唐公子遭他毒手,一時失禮,還請唐公子不要計較。」跳起來拾起稀爛的雲頂巾雙手送到唐秀才面前,唐秀才左右看看,風吹樹葉也當是狐精來了,不知有誰放屁也當是狐精來了,心中大懼,不肯接帽子,結結巴巴道:「小弟方才想起家中有事,先告辭了。」護著頭跳起來一溜煙去了。

  他這般說話,那幾人心裡也半信半疑。略說幾句都辭去。王慕菲送他們出去,再回後院,青山道長揮汗如雨正和兩個小道士使鋤頭挖沿。趙管家似笑非笑站在邊上,沖姑爺打個千兒,道:「道長說狐精有一窩呢,做七日法事只能趕他們出咱們家,若要絕後患,還要請龍虎山的張天師來才好。」

  王慕菲雙眉都絞在一處,雙手靠在背後哼了幾聲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也不曾做什麼壞事,且放他們一條生路罷。」

  青山道長使火鉗伸進洞裡夾了又夾,什麼也夾不出來,賠笑道:「若不是方才唐公子擋了一擋,小道必定能捉只小的。」

  王慕菲冷笑道:「罷了罷了。使糯米汁混泥沙填了這個洞罷,忙了這幾天,只有半截尾巴,休惹惱了胡大仙,明日搬到你們紫陽觀去!」言罷拂袖而去。

  青山道長眼見得銀子去了,可憐巴巴湊到趙管家面前道:「都管,這可如何是好?」

  趙管家笑道:「家主人惱你們捉妖不力呢,也罷,你們和我到帳房領銀子去。」此言一出,連前院的和尚們都圍了上來,眾星捧月一般隨他到後邊帳房支銀子。青山道長掂掂趙管家遞過來約有二十來兩,覺得給的多了心裡不安,落在人後邊扯趙管家袖子,小聲道:「王舉人待咱們厚道,小道有話不得不說,府上實有些蹊蹺,我看他臉上隱隱有些青氣,只怕或是狐精,或是花妖,必有一個與他糾纏,或是請一本朱砂的金剛經護身,或是求張天師一張鎮妖符來才好。」

  趙管家記在心裡,晚間和渾家說了,渾家道:「二小姐自那日搬來,就說身上不大好,想來說得也有幾分真,等我去和二小姐說。」第二日趁機和真真說了。

  真真笑道:「這個道士卻有幾分良心,無奈你們姑爺最是厭惡僧道,我得空再勸勸他罷。院子裡貼的那些鬼畫符可都揭下了?」

  趙家的笑道:「姑爺親自帶人,都揭乾淨了,這會子正看著人燒香熏和尚道士的臭氣呢。」

  真真微笑道:「由他去罷,你扶我後邊去瞧瞧公公。今日還是有些力弱,走不得路。」

  到得公公居住的小院,王老太爺休養了幾天,正在院子裡吹風,看見趙家的想起新恨,眼裡出火,咳嗽了幾聲,掉頭乒一聲把房門緊緊關起。真真苦笑,又到南屋看小姑子。

  青娥這幾日也不大好,一張小臉比往日小了不少,正和婆婆兩個忙紡線,站起來笑道:「嫂嫂可好些了?」

  真真先問了婆婆安,就在小姑身邊坐下,替她紡起來,笑道:「這幾日鬧的都睡不著,還好昨日睡了幾個時辰。如今好多了。娘和妹妹昨夜睡的好?」

  青娥微微點頭,笑道:「方才俺娘還說呢,俺們家做法事,這許多人家送禮,怎麼不請人來吃酒?」

  真真笑道:「若是無事祈福自要擺酒唱戲熱鬧一回的,這樣事不好請得,怕人家心裡害怕呢,轉眼冬至節咱們加倍送節禮就罷了。」

  王婆子冷笑兩聲,開口道:「這幾個管家糊塗,連老太爺也敢動手,叫他們滾。」

  真真忙站起來道:「都是狐精的障眼法。」

  王老夫人罵道:「不孝!這屋裡還有沒有王法,公公婆婆要開銷兩個管家,也使不得麼?」

  真真低頭屏氣,不肯說話。青娥伸頭出去沖趙家的使了個眼色,那趙家的飛一般到前邊尋姑爺來。

  王慕菲進門只看見娘又跳又罵,真真低著頭可憐巴巴站在一邊。他心疼娘子,喝道:「娘,休要吵鬧!幾個家人,打發他們走就是!」揚聲喊道:「林管家!」

  林管家應聲而至,跪下回道:「老奴已查明那日廂房除老趙外還有王守財,王守富和王老六,這就打發他們走。」

  真真委曲的眼淚都要出來,移幾步正要說話,林管家已是上前一步道:「二小姐,他們三家的投身紙還請小姐賞還。」

  真真看王慕菲點頭,只得回房尋投身紙。別個都罷了,趙管家兩口兒到她家來,極是忠心,如何捨得叫他們走,牽著趙家的手,只是不肯放。

  林管家因房裡都是自己人,笑道:「二小姐不必煩惱,老奴早就料到有今日,日日為這些爭吵,卻是壞了小姐和姑爺的和氣。這幾房家人本是投來的,咱們尚家不好收的,與他幾兩銀子自去罷。」

  趙管家也笑道:「小的心裡有數,與其在府裡叫小姐為難,不如離了老太爺的眼。」

  春杏上前笑道:「二小姐休為難,大小姐可是說了的,若是我趙哥今日離了王家,明日就是鴻升記的都管,可是要恭喜他高升。依著奴婢看,莊即刻回去稟報大小姐,叫趙哥到鴻升記去罷。」

  鴻升記是松江有名的點心鋪,卻是尚鶯鶯的私產之一,不只松江有幾處鋪面,就是蘇州杭州也有分鋪,工錢極是優厚,叫趙總管去那裡做管事,自然比王舉人家的內管家強。真真也就安心,林管家打發那幾房家人出去。真真親自送趙管家兩口兒出門。

  回來公公房裡擺飯,王慕菲因掃了娘子的面子,心裡極是過意不去,先盛了一碗雞湯送到真真跟前,笑道:「無論哪家,對主人動手的管家都是留不得的。」

  真真笑道:「趙管家原是姐姐借把我們用的,奴也愁使不動他們,正好還回去。倒是林管家,可還中使?」

  林管家在王老太爺王老夫人跟前極有眼色,又二話不說趕走趙管家,王老婆子如何不喜歡他,微微笑道:「這個林管家哪裡尋來的?老身覺得還是他好。」

  真真笑道:「是姐夫一個親戚薦來的,講定了一年六兩銀子的工錢,不貴罷。」

  王老太爺聽說不是尚家人,心中大定,笑道:「一分錢一分貨,就是他罷。」又吩咐王慕菲道:「如今也有五六房家人,很是夠使。家裡又只這幾間鋪子,眼看你又要進京,還是省著些的好。」看兒子和媳婦都點頭,越發快活,又道:「前幾日查鋪子少了瑞記雜貨鋪和莊子的契紙,不如媳婦都拿來,爹爹替你小心收藏罷。」

  真真手裡的調羹在碗上輕輕一磕,叮當響了一下。王慕菲心裡深恨娘老子貪的無厭,若是此時由著娘子都交了出去,日後他兩口子花一文錢都要從爹娘手裡要。他想了想,笑道:「那個莊子雖然泰山說是把真真的,因一時走的急,契紙還在尚家呢,此時哪裡尋去。何況本是嫁妝田,由著她添置些衣裳也罷了。又不是沒吃少穿,誰家好動兒媳婦的嫁妝?傳出去兒子的臉往哪裡擱?」

  真真有相公撐腰,雖然公公婆婆臉色不大好,也不想把他兩個數年積蓄交出來,含笑道:「瑞記咱們家只三百兩銀子的本錢,前些天因為搬家無錢使,又不好從新鋪子裡支錢,媳婦就把契紙換了三百兩,隨手都用盡了。」

  王慕菲會意,曉得娘子要留一著後手,忙道:「這三百兩當時就給兒子了,這麼大一間宅子,換瓦刷牆添家具,可不是用盡了。」

  他兩個齊心,王老太爺沒有法子,也只得干笑了兩聲道:「我說呢,你們兩個使錢如流水,這家,還是要爹娘替你當才是。」

  真真忙和王慕菲站起來稱是,吃過飯回房打發了春杏和小梅,王慕菲笑道:「原來你也會撒謊。」

  真真彈了他一下道:「都給公公也沒什麼,老人家那般節省,你進京必不捨得多把銀子的,不如變幾千銀子你帶到京裡使用。你若要抱怨,就怨奴家小心眼一回罷。」

  王慕菲感激娘子全心全意為他,摟著真真的細腰,笑道:「娘子是一片真心為我,小生心裡有數。其實這兩個月人家送的禮物金銀也有不少,我都叫趙管家偷偷變賣了,也有八九百兩,進京是夠了,就是不夠,問你姐夫借些也罷了,還不到要你賣田賣鋪子的地步。」

  他兩個和好如初不提,就是王老太爺,因林管家在他面前極是低頭伏小,也覺得快意。那春杏極是乖巧,只在真真房裡不出來,又把王慕菲服侍的好,又把正房幾個人調理的好,就是他們出門,他那正房幾個人也守的極是嚴密,王家老兩口插不進半步。所以和府王老太爺只看一個春杏不順眼,偏春杏無差使從不出媳婦房門,卻是無可奈何。

  王家鬧了一回狐精,花幾十兩銀子大大的辦了一回法事,自此府裡人口安寧。只有唐秀才吃了驚嚇,到家就臥床不起,唐老太爺無奈又請青山道長出山,驅了一回妖才罷。王慕菲去瞧他一回,回來笑道:「唐兄好事,吃了這樣一回虧,下回必安份些。」

  真真正收拾替姐姐做的幾件小衣服,聞言笑道:「他還罷了,奴記得從前常和你們一處玩樂的還有那位陳公子,怎麼自你中舉後就不來往?」

  王慕菲不由自主摸摸臉上,笑道:「他還在莫家巷做孝子呢,哪有心思和我們這些俗人來往。」

  陳公子糾纏姚小姐,連姚小姐甩過她家相公一巴掌,李家上上下下都傳遍了。真真如何不知,隨口問一聲罷了,相公已是不放在心上,她更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替相公打點進京的衣裳。

  原來李青書想等鶯鶯分娩之後再進京,約了王慕菲走陸路,所以松江府裡還有兩位舉人早早動身,他兩個還在家。這一日王慕菲訪友回來,問娘子道:「你姐姐家有動靜否?」

  真真搖頭道:「姐夫才使人捎信來,穩婆說是龍鳳胎,日子重算過,要到明年二月生呢,他不去殿試,叫你自去。」

  王慕菲跌足道:「這可如何是好!北方都上了凍怎麼走船」

  真真微笑道:「無妨,姐夫那裡有為走陸路特為從明水狄家訂的兩架馬車,牽了來裝上行李你就能走。晚上稟過爹娘,明日上路也容易。」

  王慕菲鬆了一口氣道:「原是說好了的,一路都有他家的鋪子換馬,所以日子緊些無妨,只我獨去,兩匹馬到底慢些兒。」

  真真微笑道:「咱們人少,要一輛車就是。多拴幾匹馬輪換。就連姐夫的家的車夫也借了來。只你帶一兩個人,奴覺得倒比和姐夫一道幾十個人來的快。」

  王慕菲拍案笑道:「娘子說得極是。我去書房收拾。」

  真真笑道:「都替你收拾好了。」兩個相視而笑,突然守門的鮑管家也不叫媳婦子通報,闖進來道:「不好了,秦府來報,秦老爺仙逝,咱們大姑奶奶和秦家人鬧起來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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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6-28 16:52:1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初一

  王老太爺今時不同往日,召齊了家裡七八個管家,還覺得不夠,又使人把幾個鋪子裡強壯的伙計都叫了來,高高矮矮也有二十來人,一人與了一根哨棒。自家騎了只大走騾,王慕菲死命攔也攔不住,帶著一群人趾高氣揚向秦家去了。

  屋裡邊王老夫人也不示弱,穿了三件有夾袋的大衣服,去了簪環,扎緊了襖裙,又提出幾件有夾袋的袍子遞把媳婦和女兒,道:「都尋幾件能裝東西的大衣裳,咱們好好去鬧他一場。」

  真真和青娥對望一眼,看青娥小臉都縮成一團,料得老太太是要去鬧事,急中生智,先上前取了兩件披在身上,正繫帶子時,突然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叫疼:「娘,媳婦肚內疼的狠。」春杏何等有眼色,忙上前扶住二小姐,道:「小姐這個月身上沒換洗,難不成是有喜了?還是先叫個大夫來瞧瞧罷。」

  真真裝力弱,倚在春杏肩上,有氣無力道:「使不得,姐姐家有大事,我做弟媳婦的哪能不上前……哎呀……」用力咬唇,額上滴出幾點汗來。

  王老婆子心急,瞧真真風吹吹就倒的樣子,料她到秦家也不得動手,兩下剝下那兩件衫子甩到青娥懷裡,喝道:「青娥快穿上,春杏在家看著你們小姐罷,別個都快跟我走。」

  真真捂著肚子只是叫疼痛,春杏扶著小姐回房,院子裡的有執事的媳婦們就跟著過去了,這個叫:「我廚下還要看湯。」那個喊:「我昨日買了二斤豆腐還不曾給錢。」王老夫人還不曾開口,眼前只得青娥一個。

  青娥也不肯去秦家丟人現眼,眼珠一轉,笑道:「娘,咱們可不能都走了,臥房裡無人,箱籠叫人扛一個半個去可是吃虧。」

  女兒說得也是有理,王老夫人才點頭青娥已經飛一般縮回臥房,生怕老娘來拉她,趕著拴門。院中除老夫人之外,連只麻雀都沒有。王老夫人愣了許久,有心要把管家娘子們一個一個喊來,又怕去遲了素娥的東西都叫人搬去,只得一個人沖出大門,扯著還在門口發呆的兒子道:「快去快去,遲了你姐姐一文錢也落不到手。」

  王慕菲臉紅的似關公般,用盡力氣掙不脫老娘的五指山,央求道:「娘,兒子如今是舉人,他秦家就是有兩個臭錢罷了,又沒有做官的親戚又沒有中舉的子侄,如何敢和我們舉人家過不去。咱們家去罷」

  王老夫人一口濃痰啐到王慕菲臉上,罵道:「你姐姐初嫁的那個老不死的,不是咱們去搶,他家肯把你一文?」

  王慕菲也惱了,甩袖子道:「要去你去,兒子丟不起這個人。」連臉上的唾沫都不肯擦,大步朝城外去了。

  王老夫人再回家尋媳婦,院門關的嚴密,到後院敲女兒房門,哪裡是肯開。孤家寡人蹭到秦府,看門口站著兩個華服管家,進進出出都是貴人模樣,她膽怯不敢上前,繞到常走的後門

  要進去,守後門的管家卻是認得她,冷笑道:「王姥姥來了?知府大人在後院呢,姥姥要不要進去?」唬得王老夫人半日說不出話來,低著頭慢慢回家。

  天黑王老爹才帶著大女兒和幾輛裝箱籠的馬車回來。真真本要出來接,春杏按住她道:「小姐,已是裝病,索性多裝幾日。上有老太爺老夫人,還有姑爺,咱們能不出頭就不出頭。」

  真真歎息道:「這位大姑奶奶也是可憐。」

  春杏笑著送一碗熱茶上來,道:「也是她自家肯,若是不肯,趁夜偷偷走了又如何?牛不吃水強按頭不成?」

  真真橫了她一眼,佯怒道:「沒大沒小的,當心姑爺聽見,仔細你的皮。」心裡深以為然,她自己不肯嫁濫嫖濫賭的柳家表兄,從來不曾出過門的人,也曉得翻牆逃婚,何總已是嫁過一回老翁的大姑子,手裡又有銀錢,又不是不嫁就沒有飯吃,還肯嫁,自是貪人家富貴,如今老的去了住不穩金鑾殿做不得大夫人,卻是她自家選的,怪不得別人。因此依舊裝病,只使春杏去說:「還請大姑奶奶不要傷心。我們奶奶病著呢,明日好些了必來看大姑奶奶。」

  王老爹要清點箱籠,巴不得媳婦不來。他們院裡空著東廂和南屋,林管家就把東廂略微收拾,把從秦家搬來的堆漆螺鈿描金櫃,螺鈿廠廳床並裝盒馬桶等物都搬進去。三間廂房都擠得滿當當的,還占了一間南屋放雜物。

  落後秦家又把素娥兩個貼身使喚的丫頭元寶和銀子送來。王老太爺猶拉著來人,問他要銅錢、金子和珠子幾個使女。那個管家回說:「老太爺,我們前頭太太留下的全副嫁妝並太太的私房都與你老人家搬來了,太太房裡那幾個婢女都是家生子兒,沒有跟著太太往前一步的理。您老休為難小的。有什麼話明日叫舉人老爺和我們大爺二爺說去。」再三的磕頭求情,林管家送他出去了。

  素娥對眼巴巴看著她的爹娘道:「我累了,醒了擺飯,燒水與我洗腳。」關上臥房的門自去睡。元寶和銀子也不會理老太爺老夫人,拉住一個媳婦子問明廚房在那裡,一個去煮飯,一個去燒水。王老爹氣得說不出話來,只道:「阿菲呢,正是用得著他的時候,他到哪裡去了?」

  王老夫人不敢說是叫她氣跑了,朝廚房嗅嗅,含糊道:「休要叫這兩個婢子燒糊了洗臉水。」一陣風去了。

  王慕菲躲到朋友家住了一晚,第二日過午才回來,裝做不曉得,走到姐姐跟前笑嘻嘻道:「大姐,怎麼有空回來耍?」

  素娥的了他一眼,冷笑道:「我還當你再不回家呢,昨日怎麼不去接我?」

  王慕菲笑道:「本是要去的,臨時有個朋友死了愛妾,到不好丟下他。」指著黑黑的眼圈道:「一宿沒睡,我回去睡會子,晚飯別叫我了啊。」不理會在一邊擠眉弄眼的老娘,一溜煙回房。

  他房裡卻是極安靜,幾個管家娘子坐在太陽底下做針線,見他來了,指指後院。王慕菲就不到臥房裡去,繞過大屏風到後院,真真和春杏正對坐下棋耍子。看見他進來,春杏忙站起來笑道:「小姐才好些。」

  王慕菲擺手道:「中飯還沒吃呢,你去廚房瞧瞧,叫他們下碗麵我吃。」小梅曉得姑爺這是有話說,送碗茶上來也出去了。

  真真含笑道:「怎麼?」

  王慕菲連連搖頭,苦笑道:「這一回臉丟大了,若是我早些京裡去,就不關我什麼事了,由著老的鬧去。如今秦家只說瞧我份上,任我爹鬧了個不可收拾,把姐姐房裡東西都由著他搬來,連紅漆馬桶都沒留下。」

  真真湊到相公耳邊輕輕道:「那只馬桶昨晚上你姐姐親自洗刷的,聽說裡頭有半桶金珠呢。你的侄兒們在你姐姐房裡搜了又搜也搜不出半件值錢的首飾,你姐姐又說是他們抄走了,鬧了個不可開交……」

  王慕菲的眉頭越皺越緊,忍不住喝道:「夠了。」一掌拍翻了棋枰,棋子滾落一地,他才醒悟過來,苦笑道:「真真,我不是怨你。」

  真真抿嘴笑道:「你的心事奴都曉得,所以昨日爹出門,娘還要我們隨她去,奴就裝肚子疼躲避。」

  王慕菲搖頭道:「若是你也隨娘去鬧,這個松江府咱們住不得還是小事,只怕功名都無指望。如今你我二人只裝不知道罷。我明日就走,可使得?」

  真真道:「奴和你同去罷,只我一人在家,爹娘若再去尋秦家鬧,奴是勸好,不勸好?」

  王慕菲搖頭道:「我如何不想你同去,無奈我家只我一人,沒有兄弟服侍二老,你也去了,是為不孝,言官上個折子,哪裡還能得官?」也和真真般愁眉不展,思索了好半日,笑道:「你只推養病在莊上住著,百事不問,如何?」

  真真也道這個主意好,就依他裝病,買通了大夫,只說寒邪入體,要慢慢調養,第二日一早王慕菲遠行回來,她就臥床不起,又隔了幾日,尚鶯鶯使人來看過,就要接她到李家別院靜養。真真背著二老把大姑子存在她處的金珠交還,真個搬到姐姐處居住。

  王老太爺只說媳婦離了家,凡事都是他主張,巴不得,老伴抱怨,反說她:「媳婦在李家住著,七八個人吃用都是李家的,咱們省下幾十兩不說,正好趁她不在家把這些鋪子好生清查一回,當著媳婦面不好勸素娥,如今她不在家,你和青娥好生勸她,她又無兒女,不如趁年輕另尋夫家罷。」

  素娥手裡也有七八千金,心裡自有主意,哪裡還肯依著爹娘再嫁,勸一回就和爹娘吵一回。

  青娥受不了姐姐和爹娘吵鬧,只說去瞧瞧嫂嫂病可好些了,到李家,見到真真只是哭。真真和鶯鶯曉得她是不肯回家之意,也可憐她,索性就把她留下做伴。王老爹的心思都在大女兒帶回來的金珠上,也不管青娥來不來家。

  且說王老太爺大權獨攬,趁著年關將近,各鋪子都要算帳。他就叫管事們把帳本和銀子都搬來,銀子上稱計了數目都搬到他臥房裡藏起,帳本發還。管事們去尋舉人奶奶,王門尚氏又閉門不納,卻是無計可施。約齊了再到王府辭去,王老太爺連碗茶都不肯留,收了鑰匙親自到鋪子裡查過,拱拱手關門去了。滿城人都曉得有個不會做生意的王老太爺,捨不得發紅利把工錢,生生辭了得力的管事,都等著看他家笑話。

  卻有一個人動心,說是天賜良機,是哪個?就是姚小姐滴珠,她閉門在家也有些時差日,紅線招的生意又搶不過隔壁瑞記,日子過的就有些艱難了。她聽說王老太爺是個蠢人,就想著不如把他家幾個鋪子接下來,一來掌管他王慕菲的產業可以出一口氣,二來又打著舉人的招牌,不怕閒雜人等上門羅皂,那幾個鋪子又是有大利息的,握在自家手裡要圓要扁都容易。計定就備了份厚禮上門。

  人既有所圖,說出來的話自然分外甜蜜,只走了三四回,休說王老太爺和王老夫人,就是素娥也說姚小姐極是個好人,又能幹又熱心,自家掏出五百兩銀子入股紅線招。

  林管家把王家動靜都報與大小姐知道,鶯鶯笑對真真道:「你公公婆婆這是雙手要把銀子送把人家花呢。」

  真真笑道:「不見得,我公公婆婆都是只進不出的性子,早掏空了的幾個鋪子交到她手裡,且看她變戲法罷。」

  鶯鶯抱著肚子,啐道:「出息,當你什麼都不懂,你這回又看得清了。」

  真真笑道:「他們是公公婆婆,和他們爭吵有什麼意思,越吵不是越把男人往別人懷裡推?區區幾千兩銀子罷了,也值得小狗搶骨頭一般去搶。」

  鶯鶯正要笑,看見青娥捧著一碗熱茶進來,忙道:「青娥妹子可住得慣?」

  青娥把茶碗送到嫂嫂跟前,笑道:「住得慣住得慣。」牽牽嫂嫂的衣角道:「我去和春杏姐學繡花。」出去還小心把棉簾子壓上。

  鶯鶯道:「卻是做怪,一樣米養出兩樣人,你這個小姑子就極好。」

  真真捧起茶碗吹了吹,笑道:「阿菲樣樣都好,只是勿曾投得好胎,卻是沒得法子的事體,我做了他娘子,自然要同他一起忍耐。」

  鶯鶯微笑道:「你肯忍耐,姐姐替你看一輩子錢財也罷了。這們兩個老怪物,怎麼只認得錢真?真真是叫人可歎可惱。你快些生幾個兒子罷,有了兒子說話也硬氣些,躲他們一時,可躲不得一輩子。」

  真真笑道:「姐姐有了小外甥,就見不得妹子清閒。」兩個說說笑笑,也不把王家放在心上,轉眼要過年,王老太爺使人來接媳婦女兒回家過節。真真只推病,青娥眼淚汪汪家去。過了燈節王家再使人來接,又是鶯鶯生產,再是滿月,直等到六月王慕菲落第回鄉,真真才大病初愈回家。

  這一日兩口兒起得極早,王慕菲執了一枝京裡帶來的眉筆替娘子畫眉,兩個正打情罵俏得趣時,就聽見前邊有人拍門,春杏進來稟道:「有一位陳公子,聽說姑爺昨日來家,求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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