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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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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2 00:5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勝仗

  卻說玉姐遷於崇慶殿,終於正了位次,於殿內產下次子,於內於外,都是件好事情。九哥小夫妻兩個將此視作個當家作主的標志,自是開懷,連盼著前線消息時都沒那麼焦灼了。

  秀英更是欣喜,忍不住對洪謙道:「有了二哥,我這心便放下大半了。」

  洪謙口上不說,心裡想也是這般,出嫁的女兒,總是盼她能在婆家過得好的,這過得好的頭一樣兒,不是丈夫不是婆婆,乃是有自己的兒子。秀英此言,倒是頗得洪謙之心,口裡卻道:「有兒也不能放心,還要教導成人才能得安生。」

  秀英道:「太子極聰慧的,怎會不好?」

  洪謙道:「出了門兒時,休這般喜上眉梢的模樣兒才好。」秀英道:「我省得——我又有一個想頭兒,你看,咱家珍哥、寶哥與宮裡殿下差得也不大……」洪謙道:「他兩個有一個便得了,大姐叫你幫她打聽事,是要你幫忙,你倒弄成她幫咱了。」秀英道:「我不過這般一說罷了,都弄了去,是招眼,蘇先生家兒孫是極好的,你看如何?」

  洪謙笑道:「當然。」秀英道:「旁的只好再看了,這二年我雖也見了些人,卻不是極熟。」洪謙道:「今年且不急。慢慢看,人要可靠才好。」秀英道:「是哩。可不興有幫倒忙的。你外頭見識多,哪家是可靠的?」

  他兩個正議著玉姐交辦的事兒,外頭程實一路飛奔到二門上來報信兒,帽子都跑掉了,二門兒上叫他渾家攔住了:「你這般奔跑又是為個甚?帽兒也丟了,頭髮也散了,你奔喪哩!」程實叫老婆罵了,也不還口,只說:「奔你的喪哩!我報喪哩!」

  他渾家啐道:「咱這府裡,親戚也不多,旁人哪值得你這般奔跑?」程實道:「你懂個甚?!是那新做了尚書的老太公家裡死了人了!」將他渾家唬了一跳:「誰個死了?」程實道:「他那後娶的母夜叉!」他渾家拍著巴掌兒笑道:「那個惡人早該遭報應了,為這你急個甚?!要做孝子哩?!」

  程實道:「你懂甚?!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還消看主人,咱家大官人極善心的一個人兒,惡那夜叉,卻憐那家裡哩。快與我報了去。」他渾家這才不取笑了,也將臉兒一抹,作個焦急模樣,匆匆往秀英房裡回說朱震繼妻死了。

  秀英與洪謙正說話哩,聽這訃聞,著實晦氣,秀英道:「知道了,將我與官人素淨衣裳翻兩件兒出來,咱也當吊個孝去。那家裡分了家,餘下的老的老、小的小,五姐是咱做的媒說與那家哥兒的,她頭回操持大事,總要與她撐個場面。」她說話又快又響,說完再看洪謙,果然臉兒已陰了。

  當下再不多言,換了衣裳,備了祭儀,一乘馬、一乘轎兒,先往朱震府上去了。到得朱府時,蘇五姐兒已換了孝服於後堂支應,朱玨正讀書時被家中叫了回來,朱震已自衙裡回來了,連同段氏所出的三個兒子都在前頭看紮棚靈。朱潔因嫁在城外,往外送信的此時恐還未至其家門。

  見洪謙來,朱玨忙迎了上去,朱清等看這洪謙好像前世仇家,不過礙著母喪,又有父親在眼前,不好發作而已,卻已是三雙眼睛通紅看他。洪謙將一邊嘴角兒往上一拉,做個皮笑肉不笑樣兒,滿眼輕蔑,一句話兒也不說,只上前安慰朱震兩句,又說朱玨:「縱有事,也休忘了讀書。」

  秀英自往後看蘇五姐兒,蘇五姐兒正有些個難支應,蓋因段氏有三子,其妻皆是朱玨嬸母,蘇五姐雖是本支塚婦,也須尊敬長輩。這三個婦人一時嫌妝裹不好,一時又呼:「阿家往日最愛那雲頭簪子,好與他妝裹了,簪子哩?」竟是疑著蘇五姐克扣了段氏私房。

  吵鬧間,秀英便到了。蘇五姐兒迎了來,秀英進門便拍手道:「府上好熱鬧,死了婆婆,兒媳不先哭靈先靈婆婆私房。我原來弔孝的,如今只好看一回熱鬧了。」說完便揀張椅子坐了,翹起腳兒來看這妯娌三個。看得這三個皆閉了嘴兒。

  秀英才使了眼色假意對蘇五姐說:「你家人口雖不少,都是分出去了的,管不得這府裡事,你且忙去,有你這三個嬸子的熱鬧看,我也不用人招呼了。」蘇五姐忍笑,一旁分發孝衣、雇吹打人、吩咐廚下備飯等。

  不消多時,霽南侯府上亦來人,秀英這才退往一旁,只陪太夫人說話,請她:「節哀。」不多時,金哥放了學,洪謙早留話,叫他也來看一看,與段氏上了一炷香方命他往後頭尋秀英去。

  秀英已與太夫人一道,往蘇五姐處看她新生的女兒大姐去了。姐兒單名一個芳字,生得斯文秀氣,秀英抱著不鬆手兒,與太夫人兩個說話哩。聽說金哥來了,秀英才放下芳姐兒,道:「我那金哥也是半大小子了,不合叫他往婦人住處跑,我還須出去看他。」太夫人便扶杖,與她同去。

  去時見金哥已在院門外候著了,並他的書童兒兩個,朱府下人陪著,兩個只不進門兒。太夫人便贊道:「是個懂事的孩子。」秀英忙謙遜,金哥默上前來拜見太夫人並見母親。

  洪謙將面子做足,留足百兩銀鋌子做祭儀,方攜了妻兒歸家。那頭朱家自辦喪事,兒孫守靈、哭靈,又出殯、入葬不提。

  出殯日,洪謙亦使人於道旁紮了個棚兒,也與他家做個臉,卻並不隨行了。待諸事畢,天已炎熱,人多不愛出行了。

  「旁的都是虛的,唯有兒子才是實的。」此語實乃程氏一門數十年之教訓,秀英說出來時,口氣裡滿是感慨。

  此時她正與素姐母女兩個一處坐著,磕著瓜子兒,閒說些京中事。自生下這些兒女,又有了外孫,秀英看這母親,心中也多生許多親近之意。所謂養兒方知父母嗯,秀英益發覺著素姐這些年雖懦弱又好犯糊塗,卻也老實不再生事,秀英待她便越發軟和起來,時常來與她說個話兒。

  素姐自江州往京城來,自語言至飲食都有些個不大適應。想京中貴婦,連玉姐都要背後挨一句「南蠻子」,何況素姐?素姐是個纖細的人,縱說到她面上,見過兩回人,總覺人看她眼神兒不對,便推說寡婦人家不好湊熱鬧,死也不肯出門兒。秀英只道她性靦腆柔弱,便也不強她,只多抽空兒來陪她罷了。

  素姐聽秀英這般說,也道:「兒子不嫌多,娘娘能再生兩個才是好哩。」秀英笑道:「眼下也夠了,還在孝裡哩。」心裡想的卻是,章哥已兩歲半了,官家再過二年才出孝,章哥已能讀書,二哥也好有兩歲了。玉姐尚年輕,再懷上也不是甚稀罕事兒,到那時縱有個後宮叫臨幸了,生下孩子來也比章哥小了數歲,無力與章哥爭了。

  素姐看她心情好,便小心問:「金哥今年便有十一歲了,再過三、二年也好娶親了,那頭房兒是不是也要收拾起來了?」金哥的歲數自在秀英心裡,聽素姐提起,便道:「娘怎地忽想起這件事來了?金哥還小哩,再過三、二年也不過十三四,成親太早。」

  素姐垂下眼,聲兒小小,道:「總是兩個姓兒的,住一處不好哩。」秀英將眉頭緊皺,聲兒也抬高了,道:「娘這又說的甚話?你們一老一小兒的,我們不管、還要叫哪個來管?怎地忽地要搬出了?」

  素姐卻是聽了金哥的話兒,試探來問秀英的。她自來沒個主見,想日後姓程的當是金哥當家,金哥又讀書,年紀也不算很小,他說甚,她便聽了。且金哥說得也有理,金哥說:「我也漸大了,總依爹娘住也不是個事兒,總姓個程。我在這裡,叫兄弟都不好稱呼,爹在朝上為我犯愁哩。阿婆與娘透個話我兒,我去問問爹,可能將外頭娘娘與我的宅子收拾出來,過二年咱也好搬,免得事到臨頭手忙腳亂。」

  不想素姐骨子裡更畏女兒,叫秀英一嚇,倒竹筒裡倒豆子——她全說將出來。秀英聽了,將一張臉兒氣得青紫:「這小畜牲人大心大了,竟這般有主意,與爹娘生份起來了!娘休理他,我罵他去!」

  那頭金哥真個與洪謙說了,洪謙聽了,將眉毛一挑:「我與你說這兩姓之事,不過是不想叫你聽了外人話,反與父母生份,你這又是哪裡聽了誰個說了甚?」看金哥驚訝的面色,洪謙便猜著幾分,道,「看來是聽著甚不好聽的了。我原想著,待你再大些兒,心智堅定了才好說,就為著怕你胡思亂想!誰個與你說的?你是自與我說,還是我去盤問?」

  金哥吭哧半日,方道:「在那喪家時,有人取笑……說……不與人一個姓兒,倒好親近,倒要怎生招呼哩……爹,我並非不孝之人,我也曉得仁義信孝,我該姓個程,只我在這裡,連珍哥都不得正次序,這滿城裡,只咱家哥兒不好叫個行次,恐叫人笑話哩。」

  洪謙道:「你爹於江州時做贅婿,叫人笑話得還少了?將心與我收起,少生事!再胡思亂想事,腿我打折了你的!你們兄弟我自有安排,不消你費心。真個有孝心,便好生讀書,掙出個前程來我與你娘才好放心!你道我與娘不曾想過如何安排你們兄弟?我們都想著哩!少提虛禮!為人心正,不在這些個末節,對得起天地良心,便何懼人言?你出去都不算個成丁,你阿婆又年老,將一老一小趕出去,你當你爹娘是甚樣人?當你的面兒說這個話的人,其心可誅!」

  洪謙最明白此時少年人心性,最是倔強,與他將道理剖析明瞭,他還不定能聽得進去,不與他說明白了,還不定要想成甚個樣子,轉臉兒便要生事。是以不厭其煩,與金哥說話,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不想金哥卻不似他那般古怪,小小年紀也讀書、也想事兒,覺著有理他便聽了,一點頭兒:「是我想左了,累爹娘擔心了。」洪謙肚裡原還想了許多道理,正待他扭頭兒不聽時好打動他,不想金哥痛快應了,登時啞了。許久方問:「你真個想明白了?」

  金哥奇道:「自然是想明白了,爹娘自來疼我,必不害我的。我聽人說話不辨其意,原是我不對。」

  聽得洪謙深覺自己年幼時,真個是「頑劣不堪」。

  卻說玉姐在宮中,並不曉得她娘家險險要有一場大變故。若是金哥聽了外人言,與父母兄弟離了心,必要鬧著搬將出去,永嘉侯府便要成京城內一大談資,連著如今居住崇慶殿的玉姐,也要叫人看笑話了。

  因其不知,便少惹許多閒氣,她此時正與九哥兩個一處犯愁哩。

  陳熙追著虜主一氣跑了上千里地,逼得虜主不得不求和。陳熙便強壓著手下將士,命撤退。玉姐道:「何不一鼓作氣平定了?這般許了他求和,日後他休養生息過來,豈不又要進犯?」

  九哥苦笑道:「不過養了這幾年的兵,如何能深入大漠?」玉姐啞然。九哥續道:「能追出這般遠,也是頂天了,再追,不消虜主動手,他們自己便要累死了,還不定能不能走回來哩。糧草輜重,這一仗並去年幾個月僵持,已消耗大半了,供給不上的。困獸猶鬥,將虜主逼急了,孤注一擲,天朝卻無力再打一大仗了。」

  「只能議和?」

  九哥道:「唯有議和。此番議和,卻是在我,虜主傷了元氣,沒個十年回不過來。我正好騰出手兒來。」

  玉姐因問:「要做個甚?」

  九哥道:「好將國庫填一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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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坦蕩

  話說,陳熙於北方打了勝仗,囿於國力亦是囿於軍力,並不敢追得太深、逗留太久。終究是一場勝仗,且是敢於追擊的,並非似先前那般只敢在城牆根子底下與胡人列陣。虜主亦是「內憂外患」不得不求和,虧得天朝不似胡虜這般吃相難看,並不要他許多朝貢。政事堂命鴻臚與禮部擇人與虜使閻廷文議和,雖未有定案,天朝想也不會吃虧。

  九哥卻正愁這國庫缺錢之事,因說騰出手兒來,好將國庫填上一填。

  玉姐有些個奇怪,但凡新君上任,頭一等要做的是安撫人心,其次便是要這滿朝上下聽他的話,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怎地九哥在自己面前說的還是錢的事?便問他:「你要如何填?手下人使不動,想填也填不上哩。」

  九哥道:「我總要信一信朝廷讀書人的良心,若未及幹大事,先疑起人來,豈不可悲?只消他們能幹事,我便敢用他!甚叫個忠?時窮節乃現,疾風知勁草,總不好故意試探——原是忠心的,叫一試探,反要將我小瞧了去。與其那般費心,不若以誠待人,感化其心。」

  玉姐聽了,也只得點頭,且以他有理:「水至清則無魚,你又年前新來的,確不宜大動。雖知各人未免有些個私心,只消不壞事,便不窮治。」

  九哥贊道:「正是這一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所謂上行下效,我先將人都想壞了,先要排斥異己者,我做到一分,底下便能做到十分,人心便都壞了。人心壞了,還能做成個甚事?我當為天下表率。」

  玉姐訝於他風光霽月,反覺自己有些個枉做小人了,轉念一想,九哥欲晉酈玉堂之爵,為東宮時又默許洪謙往西南夷,抬舉著不悟、清靜這一僧一道,前幾日又與蘇正之書院贈了匾額,未嘗不是暗置勢力。口裡卻道:「國士待之,其自以國士報效。非漢高不能用陳平、韓信,也是主君氣度,能者方能一展抱負。世間豈無能人?蓋無人與他機會而已。」

  九哥叫她誇得臉上一紅,解釋道:「大姐又誇我了。我不過想,這些個人,於先帝那般懦弱之人手下,尚且能叫國家不亂,可見這滿朝文武大致還是不差的,忠心也是可嘉的。不值當為一點私心,弄得朝廷動蕩,天下難安。有那功夫,不如做些個實事哩。國事不等人。」

  若為著自己疑心,非要弄得滿朝都是「自己人」且不說自己年輕,經的見的少、眼力未免有所不足,也不能確保真個人人都「忠」。

  單是這一番動蕩,便要人心浮動,再安撫人心,新上任者未免不熟政務,待到他們熟悉了,不知又要幾年過去了。待一切都在掌握中了,又不知旁處會生出甚樣枝節。譬如虜主休養生息後又來為患,再或者遇上個災年,又或者旁有無法預料之事。國家便永不能整頓安定,冗官冗費便要漸漸吸幹了國家的元氣,酈家江山便難保了。

  玉姐道:「如今內外皆安,九哥想做,便做罷咧。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更添許多仕子為君效力,咱不缺人手兒。」

  九哥歎道:「人是不缺,人手卻是未必的。」

  玉姐因問:「怎生說?」

  九哥道:「冗官極多,種種蔭官。縱沒個實職,不發俸祿,也各有限田,占去許多田地不與國家繳稅哩。國家花用之處又多,」壓低了聲兒道,「不幾年,又有幾樣花錢的地方哩。慈壽殿的陵寢、慈明殿的供養與白事,孝湣太子還留下個女兒不可慢待了。還有幾個大典,都是花錢的事情。」

  玉姐驚道:「我原以國家是因戰事吃緊,那是個花錢的祖宗,這才要儉省,如今看來,是自根子上狠缺錢了?究竟缺到甚個地步了?」

  九哥附在玉姐耳上,輕聲說了個數,道:「便只有這些兒了,收多少,便能花多少,幾乎不餘甚錢。倒是常平倉等處還有些米糧,卻也不多。」

  玉姐因知國家收稅乃是「量出以制入」,收多少便花多少,所餘有限,積攢起來也不多。且朝廷官員、勳貴等俸祿也是自這裡頭撥出,除開俸祿,餘下的錢能做的事更是有限了。難怪九哥要將這冗官當做一件大事,單個兒提將出來。待做了這些事,國庫便沒多少積蓄了,難怪這仗打不下來。

  原來九哥不止胸懷坦蕩,錢袋也坦蕩得很!

  玉姐沉吟道:「你不說,我也要問你,這宮中內庫你可有個甚的章程?休要嫌棄我多事,若在外頭民宅裡,這家裡總是我該上心的,到了宮裡,往常我是不好插手,這二年是不得閒兒,只依舊例。我冷眼看著,很是不好。」

  九哥道:「怎生說?」

  玉姐道:「凡宮中一應使用,或有的方貢的,或有和買來的。我於江州時也彷彿聽說,凡遭宮中和買人家,幾無不破之家。總是拿少少銀錢強買人家物什,值一貫的,至有才與一陌的。饒是如此,內庫還是有些個入不敷出,也是中間兒有人貪墨之故。內庫銀錢,無非來自兩處,每年國家賦稅好撥些兒,再者是皇家自有的莊田、作坊,也只收利、自用。開國時尚節儉,此後人愈多、生活愈奢侈,如何夠使?」

  九哥道:「孝期未過,恐不好即時整頓哩。」

  玉姐道:「我不曾說眼下便動手,只與你商議,當如何事好。內庫事比國家事雖小,道理卻是一樣的。」

  九哥果然來了興致,因問:「大姐有甚好計?」

  玉姐道:「頭一樣,也是與外頭一般,積年累月,冗員愈多,且有貪墨,這是必要整頓的,卻又不好大動。只好將那要緊處,如採買等揀那錯得大的、貪得多的拿下,旁人殺雞儆猴,我只好殺猴兒儆雞。水至清則無魚,卻也不好水太渾,只養王八。」

  九哥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玉姐道:「再有,我想將這宮中無用之人裁了去,並不是悉逐出去。我看了,這宮裡每有采擇宮外良家女子以充役使,原本宮中閒人多,用的人也多,如今咱家清淨,且用不著這許多人。單這一條兒,自上而下便好少四、五百人,滿宮上下,在宮女人身上,一年便能省上萬貫。」

  九哥驚道:「這般多?」

  玉姐笑道:「可不是?她們每人每日脂粉鮮花、每月俸祿、每季衣裳,年節之賞,再有個三災六病,一年看著不多,少的也有二三十貫,有這些人,便要有個頭兒管著她們,這些女官之俸祿、份例還要更多。她們的東西,經了採買的手,還要報個花賬兒,可不更多了?」

  九哥道:「還有呢?」

  玉姐道:「餘下的宮人也好有數百,足夠用了。再有宦官,前幾日,李長福回我,要先調教幾個機靈的小宦官兒好與咱兒子使。我一看章哥,再想那外頭孩子比他大不幾歲,便要自懵懂時去勢,我心裡難過。」

  九哥咳嗽一聲道:「這確不是甚個德政。」宮中用宦者,更是因後宮宮眷極多,恐用了成年男子,易生歹事。九哥家裡,如今只有一個老婆,姬妾全無,自然不覺不用宦官有甚不便。

  玉姐嘴角兒一翹:「我並非是為旁人,乃是為咱家。你想,這宦者乃是刑餘之人,古早之時,是罰犯法的人的。如今倒好,使人無故便斷子絕孫,也損陰德。且宮裡不是女子,便是不男不女的,乏陽氣。陰氣盛的地方兒長大的孩子,未免性情或懦弱或陰柔,總不光明正大,致有許多運氣差的,兒子也生不出半個來。我可不想章哥變做那般模樣兒。」

  九哥初時聽了止點頭而已,聽到最後,越想也越是這回事,道:「大姐說的極是。想前漢後漢,越往後頭,國祚將絕,越是子嗣艱難、君威難振,未嘗沒有此因。」

  玉姐道:「驟然變革,恐引非議,不如先不往宮裡添宦者,過得三、二年,章哥也大了,再好拿來說。我又有個主意,看何處有家風淳厚者,不須他家為官做宰,只要人品周正,擇年紀相仿的好孩子做章哥同學。我也是怕四周都是宦官,只有聽他的、捧著他的,叫人奉承壞了,只聽得進甘言美辭,不肯聽那逆耳忠言。」

  九哥道:「原該如此。」

  玉姐道:「你要應了,這二年咱便仔細留意,擇那好人家兒子與章哥兄弟做同學朋友。」九哥道:「好。」玉姐便將托秀英之事在九哥面前過了明路,道:「我便也設法打聽一二。」九哥依舊允了。玉姐心裡卻想,這二日怎生與外頭阿家那裡通個氣,說了此事才好。她已將九哥胞姐酈六姐與蘇正之孫蘇平生出長子暗中訂在了名單之內了。

  見九哥應了,玉姐又道:「如此,這卻要正一正規矩,使外男無故不得入後宮。蒙召亦須二人以上同往。宮女不得出內廷,奉命亦須二人以上同往。否則嚴懲而後逐出。想禁軍巡邏護衛宮苑,那也是外男,如何不禁?一是有所職司,二是成職結隊,不易生陰私亂事。」

  九哥道:「甚好。」

  玉姐這才說著正題,道:「從來錢財之事,無非開源與節流。錢並非省出來的,乃是賺出來的。方才說省,是手頭太緊,不得不儉。根子上頭,還在開源。說來不怕你惱,我也有個想法兒。」

  九哥道:「你有主意,只消不是賣官鬻爵,我便不惱。」

  玉姐嗔道:「我豈是糊塗人?我說你休要惱,乃是這並非耕戰之策,乃是經商。」

  九哥驚道:「經商?」

  玉姐道:「你忘了原在江州時的事了?你我兩家,單指那點子租子,不過守成而已,一旦有事,錢也不湊手。手頭寬裕,還在商鋪。尤其與胡商貿易,利潤最豐。橫豎外頭也有人嘲笑我是個南蠻子,小家子氣,我便小氣一回,又如何?」

  九哥猶皺著眉頭不說話兒。

  玉姐道:「地是有限的,你說這許多冗官等事,不外每朝都愁的『兼並』而已。官兒越多,百姓手裡的田便越少,是也不是?不與這些失土百姓尋另一個活路,他們便要自尋活路了!經商不須許多田地。你我兩家在江州時還有個繡品鋪子,收了繡娘活計轉賣,自有利潤,那繡娘也不須田地,只消家裡擺得開繡棚,便餓不著。你說呢?」

  九哥一想,申氏確也暗中使人經營,只自己不出面而已,便知這是常有之事,卻又說:「這豈不是與民爭利?」

  玉姐道:「哪是與民爭利?與官爭利還差不多。凡做經紀買賣的,不與個官兒勾連,哪能做得下去?早叫人暗中擠走了。內庫這裡,又做不了天下所有的買賣,不過是緩緩手兒。我說的,乃是商稅。國家諸稅裡,商稅最少,何不護著他們做買賣,卻多抽些稅?」

  說是國家賤商人,確也是賤商人,非止不大瞧得上商人,連稅,也少收他們的。時至今日,賦稅雖有疊加,商稅較之田稅少得非止一點兩點。蓋因土地兼並,官吏等田產不須納稅,賦稅便轉嫁至農人頭上,一而再、再而三,已不能再加,加便要出亂事。土地有數兒,好追討,商人卻是四處走,無處追討,這商稅便有些個放縱。

  玉姐止此一說,九哥卻恍然大悟,隨即又皺眉,玉姐畢竟不曾參與國事,只說了個大概,固然可行,卻也有須彌補改正之處。譬如,如何尋個好聽名目,又譬如,如何監督商人。再有,恐人皆逐利,無人耕種,則田地荒蕪,國家便有饑荒了。

  但凡有個旁的法子,九哥也不至如此認真去想商人之事,實是……他也看了出來,抑兼並,每朝都抑,卻每每亡於兼並。裁冗官,每朝都受制於冗官,卻都不敢大動干戈。相較之下,抬舉一二商人,總好過貿然朝官員動手。

  九哥想,這是件大事,抬舉商人了,恐其心大了,又想做官,這卻要想一想怎生制衡了。此非一朝一夕便能有定計,需從長計議,便與玉姐道:「可先使人試行,毋以勢淩人,且觀後效。」

  玉姐笑道:「我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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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暗行

  九哥總是忙,與玉姐說一回話,心頭又添了一件事,本不欲久坐,不由又留下,與玉姐商議悄悄行商之事。九哥與玉姐心中,原對商人並不很看重,兩家先時雖有經紀買賣,卻並不自己出面,止叫家僕下人去做。眼下玉姐是為充盈內庫,九哥卻是存心要試試這經商能有多少利潤,好算一算稅賦一類。

  玉姐善理事,說與九哥:「內庫出本錢,擇可靠之人與胡商交易。初時事並不太繁,毋須人太多,人多了,恐又推搪。亦不可太少,恐其循私。頂好叫兩個人,有做事的,有督導的。」

  九哥道:「若想做成,休要做成和買。」玉姐道:「這是自然,便是和買,我尋常著,也不好這般欺負人,擇宮中常用的大宗物件兒,誰家造辦得好,便朝他家買,著他家運往京裡來,或三年或五年定一回價兒,總不好叫民人吃虧。」

  九哥道:「索性不叫他們受這許多搓磨,事也不多,或是你、或是我,親自過問,也好曉得些個市井人情。我讀書時,常思為何為君者不知民間疾苦,思來想去,便是坐得太高,離得太遠之故了。聽得都是旁人說的,看的都是旁人叫看的,如何能知民情?」

  玉姐由他去說,等他說完了,方道:「如此,不知可派何人了?」九哥沉吟一下,問玉姐:「你可有中意的?」玉姐道:「只消理個謹慎人便可……照我說,不過是試試水罷了,不拘哪個,只消不扯虎皮做大旗,壞了宮裡名聲,都可。」語畢,卻又說昔年申氏那個陪房,卻是個做慣了事的,可令他去,宮中另使宦者做個監督。

  九哥道:「也好。」

  玉姐道:「待做成時,咱卻可擇那往來胡商多的地方兒,單劃出一片市坊來,與胡商居住。商家要交易,只好往那一處去,抽稅也方便。」九哥笑道:「何須那般麻煩?市舶司「1」便是管與胡商貿易的,收的稅也不算很少咱便休要多事,也省好些人少,免得人多手雜,又生事。我只消看看究竟利潤幾何,好重新估量商稅。」

  玉姐便依了他。

  當下命人召申氏入宮,如此這般一說,申氏便心疼起來:「你們日子這般拮據了?我便說,國家大事,怎好總叫你們儉省?」玉姐忙說:「是我閒不住哩。」申氏豈有不與親兒做臉的道理?當下應了,玉姐便叫李長福來拜見申氏:「宮裡便出一個他。」

  當下使這二人攜了十萬貫本錢,且往穗州尋市舶使去,因有宮中印信,故由市舶使從中轉圜,與胡商做買賣,不數月,獲利頗豐。李長福識幾個字兒,又寫封歪歪扭扭的摺子來請安,詳述所見,言天朝絲綢瓷器繡品一類,極得蕃商青眼,常求而不得,抑或買不足所需。請依原江州故事,收暢銷貨物、又於繡坊內訂下繡品轉賣。

  九哥原還不信,恐他兩個借著宮中名頭行欺壓之事,問於市舶使,市舶使不敢隱瞞,回稟於九哥,這般貿易,實是利潤豐厚。

  九哥不由咋舌,由著玉姐將這利潤放與他兩個錢生錢去。他自家卻又詢問起當地繡坊等事來,原先在家時,只是聽一聽而已,如今卻上了心,曉得有些個地方,尤其是多山之地,人口縱多也無用,田便只有那一些,一口人攤不上幾分地,不若做些買賣經紀、又或與人幫傭、女子便做些繡品,好賺了錢買柴米。

  九哥便心內有數,此事行得。然他擔心卻也不多餘,只恐有人棄田而經商,弄得國家無糧。不得不悄悄問計於洪謙,且請洪謙必要保密才好。

  洪謙道:「原來是為這個。行商也是不易,第一便是路途不安生,驛道從來不許民人走,他們只得走便道兒,這便常遇險,要抽商稅,請先築路。第二是路上有各種攔截,國家抽稅少了,經著各地,有些不講究的便要私下多抽一成稅去,欲興商,請先去這些個關卡。最後方是如何收稅,增要增幾成?恐增得多了,商人反不堪重負。」

  九哥懊喪道:「原以有個法子了,哪料也是這許多麻煩。國家哪還有錢修路來?不修路又重商稅,是殺雞取卵了。」

  洪謙道:「事緩則圓,可緩緩來辦,揀那往來客商多的道路修一修,不多時,商稅便能將修路錢賺回來了。也不須增許多商稅,只消與田賦相差彷彿便可,沒道理一般是官家的百姓,有的稅重、有的稅輕。只臣所憂者,卻是這稅如何增,增在何處,又,如何防他逃稅。」

  九哥道:「這卻是須細細思量。」

  洪謙道:「可擇一二試行之,一則一旦有失,損失不大。二則若成,也算辦過了有經驗了,可推行之。」

  九哥稱善。洪謙道:「三年無改無父道,官家且休急躁。」九哥應了。

  卻說前線戰事有了結果,天朝只與虜主冊封,並些許金帛之賜,只留一處榷場,並不與他許多錢帛。虜主也只得認了。

  前線將士歸來,又是一番賞賜。陳熙即解甲,入樞府,為樞密副使,且榮養,北地卻交與這一戰裡守城頗出色幾位將校。太皇太后顧不得侄孫兵權被解,且欣喜於他平安歸來。

  恰遇著玉姐冊封之典,太皇太后既開心,又要與玉姐和解,便一力主張要大辦。玉姐雖看這煌煌盛典,心頭得意,卻也不免有絲心疼:這盛典雖有禮部出了,內庫不曾動,然國庫實不豐盈,她的心裡,不免將這國家看做是她丈夫的、她的、她兒孫的,不忍這般胡亂花用了。

  大典之後,玉姐便進言,將入於內庫的銀錢,減半成去。原本各地賦稅入京,按比例,大半入國庫,小半入內庫,總在二八之間,玉姐此時便請將只消將一成半入於內庫,餘者入國庫。又得賢名。

  政事堂與戶部眼裡,這半成雖不多,湊一湊也好解個燃眉之急,譬如辦這一場盛典。且做成定例,便不是今年一年,乃是日後年年如此。梁宿也不得不誇贊玉姐:「非有公心,不得如此。」皆以她是士人之女,是以如此明理。

  然也有唱反調兒的。

  崇安侯夫人雖是長舌嘮叨,然她拿這皇后說話,卻也並非毫無依據——開國近百年,從未遇著這般特立獨行的帝後。九哥還好些兒,朝政上千頭百緒,他不免束手束腳。亞聖說過「治大國如烹小鮮」,他不敢輕舉妄動。所作所為,不過將妻兒挪至隆佑殿住了些時日而已。

  相較之下,皇后便有些兒「出格」,儉省得令人發指,手也黑得令人發指。原先玉姐與皇太后扛上時,滿朝上下都是贊她的,此時兩宮退居守寡,不能再興風作浪,便顯出皇后之雷厲風行來了。她實不似個閨閣女子,行動間反帶出些個男兒氣來。女娘們有甚恩怨,不過拌拌嘴兒,背後說兩句兒,便是要說人壞話也要拐個彎兒。她偏不,從來不怕說得直白,與人難看。

  今又縱容宦官與家奴往外做經紀買賣,且打著宮裡旗號,幾月下來,如何無人得知?御史便忍不得要參上一本,諫上一諫。

  豈料玉姐所為是經過九哥的,九哥即時便批道:「勝過和買,勝過加賦。」政事堂也只好裝聾作啞,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接了玉姐的錢,政事堂便不好出頭。且九哥所批乃是關節,內庫也缺錢來,不令她去叫錢生錢,難不成要國庫來出?抑或是和買,弄得民怨沸騰?

  這一本便如投石入水,泛些漣漪,不多時便又平靜。玉姐依然故我。

  如是秋去冬來,李長福處又有消息傳來,原有十萬貫,竟已翻做二十萬。卻是與個販賣香料的蕃商做成常客,將那龍涎香販運來賣。又有珠寶等物,他只做個轉手兒的。因他有宮中這金字招牌,人都肯信他,是以順利。

  卻又另有一事上稟:有蕃商等私攜銅錢。

  玉姐憶及昔年蘇先生所說,又將此事告與九哥。九哥再去設法,下令嚴查。國內銅錢亦不足用,是以有短錢、有長錢、有不足陌、有紙鈔——也有叫交子、銀票的。

  國家大政,總沒有那般容易做得,九哥暗裡留心,亦與政事堂商議,漸及這商稅之事。梁宿等皆是讀書人出身,眼界雖開闊,卻皆以農為國本,不肯行重商事。

  九哥也不惱,卻問他們:「諸位執政秉國多年,難道不知兼並之事?不知冗官之事?國家缺錢,卻不是天下無錢之故。是也不是?」

  諸相默然,誰個都曉得要抑兼並,然除非天下大亂,兼並是抑不住的,縱亂了,亂後而治,還是有兼並。真個要抑兼並,還要弄出亂子來,譬如王莽。冗官之事亦然。皆不是好插手的,不如另辟蹊徑。

  梁宿道:「官家一片為國之心,然官家初登臨,不如暫緩兼並與裁汰事。」這便是默許了,卻又提醒九哥,他才登基,威望且不夠,無論甚事,都須緩行。

  九哥亦默許之,卻又將李九福往穗州半年來之事一一說與諸相,鄭重說及收買繡品之事:「如此,只消使不棄耕令國家無糧,可消彌兼並之禍。是既不使民為亂,又可為國家增稅,一舉而兩得。」

  梁宿道:「請官家慎之,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急躁,請慢來。且於一地試行,有效,再請多試幾處,更有效,方可通行於全國。且商人重利,須嚴加管束,毋令壞了風俗教化才好。」

  九哥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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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失誤

  卻說玉姐暗中使宮中宦官往穗州做經紀買賣,不數月間便見盈利豐厚。雖因有著宮中招牌,無人為難之故,也是這經商確實有利可圖之故。九哥比玉姐更上心,每逢李長福「奏摺」送到,九哥必要討來細細看一回,甚而至於要拿往政事堂,與宰相們商議。

  宰相們並非「口不言利」之輩,能做到宰相的,何止不能口不言利?國家賦稅幾兩幾錢都要有數兒,市上米價,幾文幾厘都要清清楚楚。眼下明擺著,地是有限的,兼並是抑不住的。要限田,在座的又豈有不要吐出來的?縱自家清廉了,親朋故舊未必都乾淨。不限田,民失其田,便是流民,流民易成流寇,繼而天下震蕩。

  便似九哥所說:「總要與他們尋一去處,不令生事。」

  是以事是玉姐挑的頭兒,後來卻是九哥與政事堂上下用心,她只管看李長福收錢,餘者竟不須她來管了。梁宿更與九哥商議,暗令穗州附近將近年徭役用於修路。

  玉姐不管那外頭事,外頭卻又有人來尋她。年節將近,章哥眼見便有三周歲,玉姐正與他開蒙,無非教些個《三字經》一類,先教他識些簡單的字,又教數數兒。章哥已能磕磕絆絆數至一百,字兒也識了不少,小茶兒於旁便誇他聰明。玉姐沒養過孩子,有個金哥,小時候的事兒到如今也有十年,都記不大清了,小茶兒正好有個略大些的兒子,玉姐便當她說的是實。心裡也覺章哥並不愚笨。

  這日,玉姐正聽著章哥背《千字文》,她坐著,章哥於她對面立著,將兩隻小手兒往背後一背,慢悠悠背那「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也不解其意,只管先硬記下了。正背間,頂了李長福缺兒的一個宦官於同平抱著柄拂塵進了來,單膝一跪,稟道:「永嘉侯夫人蒙召入內。」

  自玉姐蒙冊立,洪謙升做永嘉縣侯,秀英亦做國夫人,然稱呼上,卻還是婦人隨夫,內外皆喚她做永嘉侯夫人。秀英欲來見,玉姐自是樂間,往往頭日請見,次日便得入內。

  秀英來時,章哥將將背完一段,玉姐原含笑聽著,待他背完,一招手來:「往娘這裡來。」章哥蹬蹬蹬走了來,抓著玉姐的手來,爬往坐榻上,端端正正坐了,一雙胖手卻不肯放開。玉姐便也由他抓著。

  秀英往見玉姐,玉姐只受半禮。依著她的意思,這半禮也免了倒好,這些個禮數,只好迷外人的眼。秀英卻十分不肯,道是禮不可廢。如今行了半禮,又問章哥好。玉姐使空出來一隻手兒戳戳章哥手背,章哥鬆了手,跳往地上,也問秀英:「阿婆好。」

  秀英道:「好,都好。」等玉姐請她坐下,這才坐了。

  玉姐見她有話要說的樣子,便使小茶兒帶章哥下去喝水:「背這一大長篇子,他也該渴了,與他些蜜水喝,休多吃了糕餅,又吃不下飯。」小茶兒答應一聲,領章哥下去了。

  秀英左右看看,問道:「湛哥呢?」玉姐道:「他那乳母哄著,才哄睡。一動他便醒,睡醒了便要鬧,且叫他睡罷。」那新生的二哥現取名為湛,八個月大,也有兩個乳母,卻是外頭新補進來的,玉姐留心,使人請申氏薦了乳母進來,一則自家放心,二則也好叫申氏放心。

  秀英這才說著正題:「前些日子,聽外頭有傳言,宮裡派人出去經紀買賣了?」

  玉姐道:「是哩。」秀英道:「這……宮裡哪有親自經營買賣的呢?說出來不好聽哩。原本外頭已有人說了些兒不好聽的,如何眼下娘娘又——」

  玉姐道:「娘聽他們說來!九哥曉得的,九哥甚都不說,他們說了也不管用。」秀英道:「那也不能由著性子來,休問是誰,叫御史諫了一回、參了一回,也不是個好事。」

  玉姐道:「我又不偷、又不搶,也不是親拿秤拿等子,只出個本錢罷了,皇帝家也要吃飯哩。外頭……大官人、小官人的,但有個餘錢,除開買房置地,誰個不這般幹的?官兒小些的,想做還做不來哩。」

  秀英道:「大官人、小官人們家裡娘子能做的,你是官人娘子?你是官家的娘娘!你管恁多!宮外娘子們,憑她男人官至幾品,便是王妃,也要愁生計。你是不須愁這些的,官家江山萬萬年,自有天下百姓供奉你。」

  玉姐道:「娘不知道,如今官家也缺錢哩。我能幫他便幫他。」

  秀英道:「你帶頭儉省還不夠?」說完,又罵外頭人,「見著宮裡使人去做經紀買賣,也偷偷摸摸使人開鋪,單收租子,他們如何能過得這般寬裕?原拿著幹股,如今卻也拿錢去做買賣。自家都不乾淨,還要說宮裡『爭利』。」

  玉姐聽了,便問:「也有官人家做買賣的?」

  秀英道:「都是悄悄兒的,使家人去做的。」玉姐一笑:「法不責眾。」

  秀英道:「拿你頂前頭哩,你可要有主意。」玉姐道:「娘放心,李長福是我這裡人,支使他的卻是官家。」

  秀英歎道:「你……處在這個地方兒,進不可進,退無可退。循規蹈矩尚且來不及,如何好自尋煩惱去?聽娘的,這男人長進了,你便不能如先時那般待他了。先顧好自家,休出紕漏。」

  玉姐想一想,問秀英道:「娘今番來,是爹的意思還是娘自家要來說的?」

  秀英聽了便伸手取過茶盞來,一飲而盡,撫胸道:「你爹聰明一世,今番也犯糊塗了!他倒還說你辦得好哩!他們男人眼裡,能幫著丈夫的,就是好。你切不可這般糊塗!沒個男人喜歡女人好強的。休看我原先好強,那是……你爹是入贅來,看我如今,他說個是,我能硬說個不?你是嫁與官家的,可沒我那時那般硬氣。男人縱敬著賢妻了,也未必愛她剛強。我與你爹都老了,也沒心思混鬧了,官家可還年輕。你總要柔柔和和的,攏著他。」

  玉姐猜著秀英的意思,無非是要她邀個好名聲兒,日後好做個退步,縱九哥要充實後宮,她也占著禮法、占著口碑,無人能撼動。當下口氣也軟和了,道:「娘的心,我曉得,是要人都說我的好,再沒處尋我的不是,縱日後有個萬一,也好有人為我說話,是也不是?」

  秀英道:「你既明白,怎地還要強來?安安份份地罷。再不到二年,官家便出孝了,到時候兒,要充實後宮的,你……總要拿個章程。到時候休再這般脾氣了。」

  玉姐默然,道:「我總想信他一回,試上一試。誰個想將自己男人讓與人?我是不想的!不試一回,我是不會死心的!他親生的父母兄弟皆不能認,滿宮裡他最親的人都在我這裡了,我得疼他。」

  秀英道:「你就強吧!」

  玉姐低聲道:「娘又來,哄人誰個不會來?我總不曾負過他,日後也不怕說。他若執意,我難道還能捆著他?」心裡想的卻是,到那時節,只好離心了。

  秀英道:「我曉得你打小主便就大,有些事兒,與咱在江州時是不一樣的。」玉姐道:「我省得。」秀英道:「總是你有道理,還是主意大,還是沒聽進哩。你是甚樣人,休說我知道,外頭也知道了哩。做事兒總帶些兒你爹的邪氣,又染那蘇先生書呆子的硬氣,叫人汗毛兒也要豎將起來,你自家還不覺哩!他兩個是男兒能那般行事,你也行?」

  玉姐聽了一怔,將這話往心頭一放,又問宮外新聞。

  秀英道:「過了年,太皇太后的侄孫女兒要嫁與燕王家七哥哩,就是先前太皇太后想叫他入繼先帝的那一個。」

  玉姐道:「也差不多是時候兒了,娘也去喝杯喜酒。」秀英道:「這還用說?」

  卻說這秀英勸了玉姐一回,自以是為玉姐好來,玉姐心裡領她情,卻並不想做那般「賢良婦人」。總想著信九哥一回,兩個好生做夫妻。也不提秀英之勸,只管與九哥噓寒問暖。

  然心內也回憶自己行事,雖也不出禮法規矩,確有些兒咄咄逼人之意,不由反省。便頻召僧道入宮講經,也與石渠書院蘇先生那裡資助,又與慈幼局等處施醫贈藥,與冬衣。是為求民間口碑。

  因時日尚短,朝內大臣並不好糊弄,一時並未見效。玉姐痛定思痛,一日哄湛哥教他說話時,忽而大悟:那些個名聲頗虛,自己與皇太后、太皇太后並不親近,孝道之下,求名於外,未免似偽。縱兩宮有不妥之處,自己身為人媳,也不當記恨疏遠。

  做事軟硬乃是脾性,是否孝順卻是心性了。她家從來便與旁人家不同,自家裡親人,便沒一對兒是婆媳的,從未學會與婆母相處。打小兒便養成一副不認生人的脾氣——除開血脈親人,你不理我,我也不須理你。嫁與九哥後,申氏待她更與尋常婆媳這同,好似母親一般愛護,也沒叫磨過性子,親近婆母是天性使然。是以對兩宮從不低過頭,卻不知,做了媳婦,是必與婆母低頭的。

  由此及彼,玉姐方悟自己許多事情上頭,做得生硬了。

  這便親近兩宮,日日問安,皇太后頗有些兒受驚,臉兒雖不太好看,心下游疑,不知玉姐要打個甚的主意,並不敢為難。太皇太后自以心懷坦蕩,卻坦然受之,親與玉姐說:「原侯家三姐年後要出門子,來拜見時若有失禮,你多擔待。」

  玉姐笑道:「原侯家小娘子都是極好的,能有甚失禮?且過了門兒,便是一家妯娌了,一家人何說兩家話?」

  太皇太后見她笑得真誠,也開心,又問玉姐起居,且說:「休太儉省了,偌大國家,不在你這一點半星兒,年輕時受了虧,到了老了怎生補也補不過來的。」玉姐受教。

  這一年因著皇后盡心孝順,婆媳融洽,正旦過得便分外和諧。內外命婦不由稱奇,卻也只敢私下議論,並不敢拿出來明說。

  到得二月裡,各地舉子雲集,只待開考時,原侯家三姐嫁與燕王家七哥。玉姐因有太皇太后預先說了,早早備下厚厚一份賜禮,送與陳三姐添妝。待陳三姐蒙召入宮拜見時,亦往慈壽殿裡,親與陳三姐一雙花開並蒂的簪子。這簪子通體使羊脂玉雕出整支兒來,難得一對一模一樣的,上造的樣子。陳三姐從容拜領。

  玉姐看她,生得沉靜端莊,一派主母模樣,又誇她數句。因先帝時有燕王家七哥過繼傳聞,玉姐不好多說,亦不好多留,多誇了陳三姐,便好似諷刺她一般,是以略坐一時,便推說去看湛哥,留陳家女眷「說體己話兒」。

  她想的卻也不差,這原侯夫人見自家女兒拜玉姐,心頭便酸:要不是當初事,她兩個如今好掉個個兒哩。

  待玉姐一走,原侯夫人便不免將這意思帶了出來:「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哪條兒比我三姐好了,偏走這大運。」

  太皇太后道:「知道你還惹她?!她如今不動了,老虎打瞌睡,你非要撩醒她!都安生些罷!」

  原侯夫人這才不說話了,心中依舊有些遺憾。淑妃見狀,心道,虧得二姐不在,否則必要與她母親一唱一和,再惹娘娘多生一回氣。

  皇太后亦在場,卻不多說話兒,亦不打圓場,她恨不得慈壽殿與崇慶殿吵將起來,她才好看一場熱鬧。此時便端過茶盞兒,緩緩啜著,更不言聲兒,只看原侯夫人一臉悔恨之意,再看陳三姐兒面泛紅暈頗有些兒羞愧。

  淑妃欲圓一圓場面,堪堪要開口,忽聽得外面腳步匆匆,卻是個小宦官跑將進來,淑妃識得,這是慈壽殿守門兒傳話兒的,這般匆忙,想是有事。果不其然,小宦官進來趴地下磕個頭兒,道:「娘娘,外頭吳王府消息,吳王……方才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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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收斂

  卻說玉姐出了慈壽殿,即轉往崇慶殿裡去。皇太后遷出時,崇慶殿內凡她喜歡的,皆搬了走,徒留些個粗笨家什與不甚喜歡之物,也是歪七倒八放著。玉姐遷出之前,崇慶殿大修過,皆照著玉姐喜好來。

  玉姐曾與九哥一道演些個槍棒拳腳,後因懷孕等事,漸放下了,如今生完孩子,又無他事,復又將此事揀起。是以崇慶殿裡還有些個兵器,並玉姐與九哥穿的箭袖粉底靴兒。

  玉姐回來時,章哥正看著兵器架子上一排子兵器直勾勾不錯眼睛,湛哥跟在他後頭,左手扯著章哥腰帶,右手食指含在口裡,口水也滴嗒下來了,兩條腿兒兀自顫顫悠悠。小茶兒幾個於旁張開了手,生怕他兄弟兩個有一個站不穩跌著了。這兄弟兩個,自能站立行走,便不喜人抱。

  湛哥乳母安氏想伸手抱他,湛哥將濕嗒哄的手指自口裡抽將出來,兩隻手兒一齊抱著章哥。章哥長他兩歲,他兩隻胳膊又短、穿的衣裳又厚,抱不住章哥的腰。整張臉兒都貼著章哥背上去了,將一張肥嫩嫩的小臉兒在章哥背上來滾來滾去,口水也塗了章哥後心衣裳上。

  章哥正看那架子上一根齊眉棍,忽覺背上一沉,登時全身僵硬。玉姐聽於同平說他哥倆兒正在此處,過來時便見著她兩個兒子一齊站著,小冬瓜靠著大冬瓜,一個搖頭晃腦,一個直使眼色。玉姐上來抱起湛哥,安氏忙將投好的手巾奉上,與湛哥擦了臉。章哥這才舒出一口氣來,對玉姐道:「娘,我甚時能耍那個?」

  玉姐聽了,將湛哥交與安氏,伸了手來將章哥采將過來:「等你長得與它一般高。」

  章哥不由沮喪,玉姐看了,肚裡直笑。那頭湛哥又閒不住,唔唔啊啊,朝玉姐伸出兩條胳膊。玉姐將兩個兒子領往正殿次間兒裡,看著兩個兒子,將早間在慈壽殿時那股子謹慎拋開,心頭頗為暢意。

  伸只手兒與湛哥,由著他抱著來回拉扯,又問章哥功課,與他說習武只是強身健體,讀書才是正途,書讀得好了,才許玩耍。玉姐說一句兒,湛哥便跟著「啊」一聲兒,章哥聽了便將兩條眉毛一皺,伸手兒戳湛哥圓潤腮上:「你應甚,你又聽不懂。」湛哥又「啊」一聲。

  玉姐看了直發笑,章哥卻又不依,許是父子常見面兒,九哥又看重他,他早早便有些兒九哥的樣子,板起臉兒時那神情都極似九哥。畢竟年幼,此時羞紅了臉兒,一頭紮進玉姐懷裡,叫一聲「娘」。湛哥甚都不大懂,於旁又「啊」一聲。

  母子正歡笑間,於向平與與小宦官耳語數句,匆忙上來:「娘娘噤聲,不好再笑了——吳王殿下薨了!」

  玉姐面上登時一僵,喃喃道:「又要生事了。」低頭看著兩個兒子身上衣裳,章哥算是承嗣之孫,九哥為著免人口舌,叫他與先帝守三年,這衣裳猶可。湛哥孝期早過,又是小孩子家,卻是穿得紅通通光燦燦,忙與他除了這閃亮衣裳,叫取件兒沉色衣裳著了。

  卻又使於向平往前面打探消息:「請官家示下,這宮裡要如何穿孝。」

  玉姐猜得不錯,吳王之薨,確是引得許多人心頭一動。吳王乃九哥親生的祖父,九哥卻因過繼才做得官家,於禮法上,吳王卻是他叔祖。祖父為齊衰,叔祖為小功,服制便不同,內外的眼睛都看在九哥身上。且,吳王薨,他的爵位要如何傳下去,傳與世子是必定的,論法當降等而襲,會與有法外施恩?酈玉堂又要叫順捎著比上一回,也不知能否晉爵。

  這便是禮儀之爭,且並非尋常禮儀之事。朝廷大臣恐也要借此以觀九哥行事,看他是否要尊親生。九哥可又要叫架往火架子上烤上一回了。玉姐便吩咐於向平傳話下去:「吳王薨了,都不許戲笑。」

  這宮裡能留下來的都不是傻透了的人,真個有傻子,自有上頭人怕受連累了來提點。事涉吳王一脈,宮中自是不敢有人怠慢的。玉姐傳令下去,又將自家身上一看,她原在孝中,衣著打扮正合適,便坐下來想九哥心事。

  玉姐心裡,雖是親生父母好,然已過繼了,可親近,卻不好過了頭兒。她卻又不知九哥是否想與吳王一脈越禮之尊崇了,她固信九哥不是無禮之人,然先帝夫婦做的那些個事兒,連她也要嘀咕。若九哥真個做了,她又當如何自處?

  翻來覆去地想,直到九哥自前頭來了。因吳王薨了,九哥面色便不大好。玉姐迎上來道:「回來了?都等著你哩。」九哥強笑,問道:「他兩個沒淘氣罷?」玉姐道:「小兒郎,合該淘氣一回,只消不出格兒,隨他們淘去。」

  九哥攜了玉姐的手兒,兩個一同步入,章哥正與湛哥兩個地毯上翻滾。卻是湛哥行走不穩,跌了一跤,章哥要抱他起來,卻不想自己也是個三歲孩童,反與湛哥滾作一團。九哥暫按下心中愁思,一手一個,將他兩個提起,玉姐忙接了湛哥。

  章哥抱著九哥脖頸,悄聲道:「爹,我想你了。」九哥聲兒都啞了,道:「爹也想大哥了。」玉姐抱著湛哥不說話兒,湛哥卻要伸著手兒湊一湊熱鬧。九哥單手抱著章哥,伸手摸摸湛哥腦門兒,對玉姐道:「傳膳罷。」

  直到用完膳,湛哥叫安氏抱去餵奶,章哥叫小茶兒領去消食睡覺,玉姐才問九哥:「吳王薨了,咱……要個甚章程?」九哥沉聲道:「恐不好逾禮。」玉姐聽了,不由鬆了一口氣,道:「縱不逾禮,也不好與尋常親王一般罷?」九哥道:「這是自然。」玉姐小聲道:「一視同仁了,未免涼薄。逾禮了,又有人說涼薄了。」

  九哥歎道:「左右為難罷了。誰個叫我過繼了呢?」玉姐道:「政事堂怎生說的?聽說梁相公先時是狀元才,這些禮儀上頭是極通的。」九哥撫著額角道:「最怕我逾禮的便是他了。」玉姐不好接話,只好說:「天大的事兒,睡一覺醒來,不定便有法子了。梁相公怕你逾禮是真,卻也未必不通情理。」勸他早早安歇。

  次日,真個叫玉姐說著了,梁宿因九哥自登基來頗能納諫,又處事比先帝周正。頂要緊一條,乃是他肯擔事,不似先帝一提及國庫空虛,便愁眉苦臉,愁苦完了,甚個手段也沒有,連個胡鬧的辦法也提不出。數年相處下來,梁宿也知九哥為人,除開心裡略向著些兒本生父母,餘者並無差池。

  一個人,若連親生父母都不想著,那便不算是個人了。梁宿這般想來,九哥也不算出格兒,只是人之常情。是以只要九哥不與吳王系追尊個帝號,梁宿便覺也不須強諫了。聽九哥並無逾禮之意,梁宿便放下心來,請九哥綴朝七日,為「叔祖」悼念。

  至如服喪,卻不好以君為臣服了。梁宿又有折中之法,使九哥以日代月,也算全了禮數。九哥聽了,解一樁心事,心頭歡喜,便依梁宿之法。

  不想這世上偏又有那一等尋事的人,又是那個參誰誰沒事的御史黃燦。這黃燦卻翻出先帝時舊例來,原來,先帝時,越王薨,先帝綴朝只有五日。黃燦以「先越王於先帝,叔父。吳王與陛下,叔祖。」叔侄自然比叔祖孫為親近,有先帝成例在,為吳王綴朝當不比與越五綴朝之日多。縱九哥是吳王親孫,然過繼后,便不是這般演算法,至多與越王等。

  九哥叫他一口氣兒憋在胸口出不來,誰個叫他心裡終還有禮法,不想辜負先帝呢?只得拿眼睛去看梁宿。梁宿心裡暗罵這黃燦多事!丁瑋早與梁宿說過:「官家雖是仁厚之君,卻並非懦弱之輩。休要『勸諫』得太狠了,年輕人,順著他說,他還能聽,與他唱起反調來,只怕要愈不肯聽你的。說句不恭敬的話兒,年輕人都是屬驢的,牽著他不走,打著還要倒退哩。」

  梁宿思索半日,深覺有理,這才有議禮時請九哥綴朝七日之事。今日黃燦此舉,豈非便是要打著他倒退?當下上前喝止。黃燦卻將脖兒一梗:「我是御史,極言直諫乃是本份。」反說梁宿有媚上之嫌。

  梁宿一把年紀,臨老得此「贊語」,鬍鬚氣得直抖。丁瑋上前道:「既各覺有理,不如明日一辯。」九哥忙應了。

  朝散後,九哥與政事堂等一處商議此事,梁宿也是叫黃燦氣著了,道:「黃燦邀名而已。」靳敏會心一笑。九哥聽著梁宿之考語,順勢道:「卻也是個敢說話的,不好堵塞言路。賜他金帛罷。」卻不提要納諫之事。

  歸來說與玉姐,玉姐低頭半晌,道:「我卻有個法子,也不知行是不行。」

  九哥因問計將安出。玉姐道:「現兩宮都在,尤其慈壽殿,輩份兒又高,她發個話兒,自然要省許多事來。只有一件……」

  九哥道:「甚事?」

  玉姐道:「這等事兒,可一不可再,多了,便要叫人說欺負無子的寡婦。我原想著,若是日後有個旁的事兒,好請她老人家出個面兒,如今這……」若放著去年此時,她不須與九哥商議,許便將此事做成。此時因反醒,便不肯出這個頭兒,只將主意說與九哥。

  九哥聽到「日後」二字,不由心頭一跳。玉姐卻又試探著道:「想來慈壽殿說一句『大臣們要維護的,不過是禮法。官家要的,只是人情。所謂法理不外人情,何不兩全之?』也不是甚難事。」

  九哥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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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妥協

  卻說因吳王薨後之禮遇,朝廷上起了爭執,御史黃燦比出先帝時越王舊例來,弄得九哥與政事堂皆是面上無光。黃燦做御史便做出心得來,此番為這兩日之爭,居然做出個「死諫」的模樣來。

  鍾慎因手下有了這樣一個御史,不得不朝九哥表白一回,又去勸黃燦。黃燦正在家裡裝病哩,鍾慎來了,直入榻前,道:「你只管鬧來,你一鬧,便要先處置你的事,處置完了,七日早過了。你諫也是白諫,難不成你真個是好名?不計成與不成,只消揚名便得?」黃燦將脖兒一挺道:「難道袖手旁觀?是御史之恥。」

  鍾慎與他說不通,只得換了個說法兒:「若官家一旦過繼,便將本生父母親戚拋諸腦後,豈非涼薄?日後說起,便說全是叫你逼的!你真個便好青史留名。」語畢,一甩袖兒,轉身便走。

  說得黃燦心頭一涼,原本躺倒的,此時爬將起來,一隻手兒還朝鍾慎伸著,口裡道:「慢走!我本意並非如此!」

  鍾慎嘴角兒一翹,這才轉過身兒來道:「你明白便好!」

  縱這黃燦明白了,九哥也與了他賞賜,事情已被他叫破,卻不好不另議一番。廷議時,黃燦心中惴惴,心既虛,嘴便不利索,吱吱唔唔。朝上便有曉得他得了九哥賞賜的人,暗罵他:拿人手短。卻又知九哥並不曾做甚過份事情,也算不得「賄賂御史」。更因覺梁宿等此番安排,也是合情合理亦不違禮法,是以便將一腔不滿,番往黃燦頭上倒去。

  這原本是好事,不想這黃燦肯忍一時之氣,卻忍不得被這許多人說不好。叫這許多人「攻訐」,便被「攻訐」成了一頭丁瑋口裡的強驢。當下也不吱唔了,嘴也利索了,復又擰過來說那「防微杜漸」。將九哥欲晉酈玉堂爵位一事復提將出來,言道:「千里之堤潰於蟻穴。今日敬本生祖父,明日晉本生父,至於後日,我不敢想!」

  九哥叫他說得一張臉兒黑似鍋底,細看時,卻又是黑中泛著紅、紅裡透著白、白裡滲著青,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梁宿心裡恨不得天上劈道雷下來,將這滿嘴裡跑馬的黃燦劈死算完!梁宿等人,千怕萬怕,便是怕九哥有「逾禮」之舉,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誰都曉得了,卻誰都不能捅破這層紙。

  今日黃燦居然當朝說將出來了,九哥叫他說了個張口結舌,表白不是,不表白也不是。梁宿等連個圓場也不好打,還是朱震出來道:「凡事講求實據,縱是御史,可風聞言事,亦不可無憑無據定人罪過,何況是說官家?黃燦,你失儀!」

  梁宿趁勢將黃燦喝退。黃燦出這一口惡氣,冷靜下來便出一身冷汗,腿兒也軟了,手兒也顫了,哆哆嗦嗦退往列內站了。朝會至此,便無法開將下去,只得散了。

  於是政事堂諸人並朱震、洪謙、國子監祭酒等留紫宸殿議事,又急召蘇正入宮。一干人聚往一處,齊議此事。

  紫宸殿內,靳敏道:「此事當速決,否則一是吳王喪事不好辦,二是今年乃官家登基後頭一回大考,各地舉子已到了許多,拖延下去,恐風評不好。也有失朝廷體統,有損官家威儀。」

  田晃恨聲道:「這個黃燦!」

  九哥將手兒無力一擺,道:「他是御史,總不好封了御史的嘴,縱他是胡說,也不可降罪,否則日後便無人肯勸諫了。眼下,難道要依著他?」說話時,已將眼睛看向梁宿。

  梁宿一時不敢接話,若止吳王一事,梁宿自可斬釘截鐵,事涉酈玉堂,黃燦又暗示著「日後」,九哥若要與酈玉堂追尊個皇帝,可怎生是好?為討好官家,固可允之,然卻難逃千載罵名。

  丁瑋見梁宿不語,恐九哥懷疑,介面道:「定已定了,如何能改?只他說得難聽,此事不可便這樣了結了,總要有個台階兒好下。」

  朱震這才介面道:「吳王喪儀,官家並無失禮處,是黃燦不學無術。從來法理不外人情。」

  九哥聽了朱震所言,大出一口氣,不想蘇正一直默默,卻忽然出列發問道:「黃燦之語,非在吳王,乃在『日後』。」殿內一時無聲。洪謙道:「日後怎地?」蘇正道:「日後官家要做甚?要將人情做到幾分?有人做三分,有人做五分,有人做十分,更有人要做到十二分。官家呢?」

  梁宿與丁瑋聽著蘇正這般說,心裡一齊發急,暗道原以為這老蘇出去十餘年,已有些接地氣,何以往書院裡幾年,又呆回來了?

  九哥將牙一咬道:「我也自幼讀詩書,如何肯做逾禮之事?」蘇正原與他眼兒對眼兒,一絲不肯讓,此時便垂下眼來,沉聲道:「如此,是社稷之福,亦是官家之福,更是臣等之福了。官家以禮立,若自家壞了禮法,吾不知後來者當如何自處。」語畢,顫顫悠悠,又站往原處了。

  蘇正說話時,洪謙一直聽著,直到他說完,洪謙道:「若有人不肯叫官家做人情,欲借此轄制官家而邀名,又當如何?」

  九哥聽他開口,心頭更是一鬆,拿眼睛往下看。丁瑋心頭一動,道:「自是不可令此輩借官家邀名。」他卻更擔心蘇正所言之事,怕九哥將人情做過了頭兒。

  政事堂裡的老人兒,雖各有兒孫要顧忌,不免有些個油滑,心底實是不想九哥「逾禮」。卻又擔心,九哥委實年輕,縱他今日做不成,明日做不成,熬個十年,滿朝老臣便要去個七七八八,餘下皆是九哥栽培之人。屆時官家違禮法,那便真個是笑柄了。又怕自家兒孫要捲入這禮法之爭裡,受那牽連。

  諸臣裡,梁宿便是個打頭兒的,旁人不說話,他卻是不能不說的,咬牙站道出來,對九哥道:「不若借此機會,明示諸人。」

  九哥道:「如何明示?又如何取信於人?我為君,當字字千鈞。為一事,一而再、再而三表白,如何使得?!」

  梁宿垂眼道:「官家如此身份,縱在民間,也要有些個說道,何況為君,天下的眼睛看著?君卻有一策,可解此困。只是……請官家言而有信,毋令君臣貽笑後世。」

  九哥道:「卿且說來。」

  梁宿道:「臣等請於太皇太后,請她發個話兒。則於太皇太后是體恤官家,於官家,若與太皇太后許了諾,也是安太皇太后之心。」

  九哥默然,心內實升起一股怒氣,卻又有些黯然,道:「如此,使得?」心裡卻道,這法子卻與大姐想的一樣,看來他並非有惡意。

  朱震道:「使得。」

  洪謙道:「官家的人情,諸公以為要做到幾分?」

  此話說得著實厲害,蘇正也將眼睛瞪得更大了些兒。梁宿斷然道:「不可溢,亦不可不滿,」朝九哥一拱手兒,道,「請為吳王綴朝七日,請晉渤海郡公為渤海郡王。」

  九哥道:「便如此罷。」梁宿道:「臣等可諫,官家卻要令太皇太后安心。」九哥許之。

  卻說,這梁宿等人先諫九哥,得九哥之諾,便請見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久不干朝政,亦無從干起。忽聽得宰相求見,不由納罕,還是淑妃道:「朝上為吳王爭哩,相公們來,恐也是為了此事。」太皇太后道:「我道為甚?原來為這個,這卻是尋我討人情來了。」淑妃不由擔心,太皇太后道:「你懂甚?我便不與這人情,人便做不出事來了?我為甚避讓皇后?非止因她小小年紀便有主意,更因她年紀小,我更已老了。兩眼一閉,身後也只好由人搗鬼。不如賣個人情,也好自在些兒。」

  太皇太后原打量著梁宿來做說客,她便好發話,叫九哥亦不可忘吳王系之生嗯。不料梁宿與太皇太后說話兒,起先說著都好,太皇太后肚裡明白,也與他台階下。待梁宿與太皇太后說及酈玉堂夫婦時,太皇太后面上便變色:「說吳王,怎又說到渤海郡公了?」

  梁宿道:「一事不煩二主此事尚須娘娘發話,不若一並辦了。」

  太皇太后作色道:「相公也是狀元,也是讀書人!何以先前諫著官家不令晉爵,今卻來做說客?變得也忒快了!」

  說得梁宿臉上一紅,旋即又覺氣壯——總是得了九哥允許,不做日後與酈玉堂追謚皇帝之事。便說:「臣等已諫官家,官家許效漢宣帝故事。」太皇太后道:「那是個甚的故事?」

  梁宿道:「漢昭帝崩而無嗣。宣帝是入繼昭帝後,並不追謚其親祖戾太子為帝。」

  他這卻說中太皇太后心事,太皇太后年愈高,便愈想著生死之事,神神叨叨,怕的便多,唯恐死後「無顏見先帝」。太皇太后道:「你們說的卻做不得准。」

  梁宿道:「臣等自勸官家與娘娘立約來。」

  當下,太皇太后許以聲援九哥,九哥卻與太皇太后約誓,藏書太廟,約日後不追謚酈玉堂為帝。

  至此,太皇太后降下懿命,九哥綴朝七日,酈玉堂晉為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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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婚喪

  卻說安泰二年二月裡,九哥尚未出先帝之孝,親生祖父吳王又薨,為著禮儀朝廷紛擾數日,終是各讓一步,連同九哥生父酈玉堂之事,一並有了章程。卻是諸相不可阿諛曲附,請九哥守禮,一面又為九哥做保,請太皇太后出面聲援九哥。兩下裡「各退一步」,既遵禮法,又全人情。

  事畢,國子監祭酒心懷大慰,捋須道:「此事成,賴諸公齊心守禮。」

  蘇正卻正色道:「是我等有個好官家。」祭酒耳上一熱,訕訕道:「是,是。」

  既有了太皇太后懿命,又有政事堂諸相為之做保,九哥便為吳王綴朝七日,雖綴朝,正好省了廷議磨牙的功夫,即擬旨過中書門下,晉酈玉堂為渤海郡王。酈玉堂是個二婚的,元配大申氏即追封為郡王妃,次方是九哥生母申氏,封做郡王妃。九哥親兄酈乾生自然是世子,其妻為世子妃。若非是在吳王喪期之內,倒真是件大喜事了。

  吳王子女數十,能有職爵者並不多,吳王也好有幾個女兒道是嫁與殷實之家,雖不至是叫人說賣與商家,女婿家上數三代,不定是不是買賣人兒。是以酈玉堂夫婦一到吳王府裡,便叫許多親戚圍了起來。眾人皆曉得九哥心裡有親生父母,若結了這份善緣兒,日後前程便有了。反將真正主人家,已降做了六安郡王的前吳王世子閃到了一旁。

  酈玉堂原是個不通世務的人,若非這是他親爹的喪禮,有這些個奇形怪狀的親戚圍上來,他早躲了。申氏亦是不堪其擾,借著哭喪的由頭「哭得昏死過去了」,由著兒媳圍隨著,送她護送至大嫂六安郡王妃住處歇息。申氏長媳大娘乖覺,指個老媽媽往大哥那裡遞信兒:「就說阿家傷心得昏過去了,請蕭歸曹隨。」

  老媽媽倒不曾讀許多書,只學了個音兒,跑與大哥說,大哥琢磨半晌方悟,心裡暗贊娘子機敏。附於酈玉堂耳畔如此這般一說,酈玉堂也是不會做戲,大哥前頭才說:「叫他們這般圍著,倒不是來與阿翁弔孝的了,爹不妨避上一避,權作傷心過度昏過去了。」

  「了」字尚未落地,酈玉堂難得也「機敏」一回,兩眼一翻便靠在長子身上了,將酈乾生噎得目瞪口呆,只得叫一聲:「人呢?爹昏過去了,快送去歇息!」

  申氏早在「昏過去」時便覺出不對味兒來,一「醒過來」,聽著長媳使人傳話兒出去,不由點頭。待聽聞酈玉堂也「昏過去」了,便起身要去看他。那頭六安王妃亦轉了過來,聽說她要去看酈玉堂,也不好攔。申氏卻把著六安王妃的手兒道:「與嫂嫂添麻煩了。」六安王妃亦知其意,也歎道:「一家人,說甚麻煩不麻煩的?他們也是,並非不知禮數的人……」申氏道:「卻不當這般做派!哥哥嫂嫂平素哪處對不起他們來,喪事上卻不將喪主放到眼裡!」

  六安王妃道:「也不怪他們,日子都難哩。」申氏道:「也不訪般做派來。」妯娌兩個,一個有意賠禮,一個存心相讓,互說了幾句兒,心裡都明白酈玉堂這昏也不是真昏,真到寒暄過了,申氏才去看酈玉堂。

  酈玉堂果已起來了,正呷著茶水潤喉。申氏見了他便說:「可不得了,你還有心情喝茶哩。」酈玉堂道:「口渴而已。」申氏道:「口渴將你渴昏了?」酈玉堂道:「那裡人多,煩悶。」申氏正色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個哩。這些都是親戚,何以皆圍著你我,倒將哥哥嫂嫂閃往一邊去了?」

  酈玉堂恍然大悟:「打清早起來,我便覺著不得勁兒,原來是為了這個!」

  申氏道:「該著大哥大嫂做事主,咱們這般引人注目卻不是好事哩!他們看重咱們不過是因九哥而已。九哥自己尚一身官司,咱該當謹慎行事才好。」

  酈玉堂少時,吳王子女尚不如眼前這般多,他又是王妃所出,平日裡見得總要多些兒,父子間情份也頗深厚。聽申氏如此這般一說,九哥一過繼而出的兒子且放往一邊,親生父親喪事上,親戚借機攀談、真心哀悼卻犯了他的大忌。當即說:「再不理他們了!」

  申氏道:「咱該哭喪哭喪,該送殯送殯,餘者只推與兄嫂,咱多陪陪阿家是正經。」酈玉堂道:「正是,往年我闔家在外,不能與娘面前盡孝,如今爹又去了,娘正難過,是該開解。」

  酈乾生夫妻兩個隨侍於父母身側,大娘因自家整肅,又酈玉堂叫申氏攏住了,便看那吳王庶子庶女滿府滿院頗不上眼,暗自腹誹:只怕老王去了,老王妃才能睡個安生覺哩,否則他再老樹開花,多弄幾個孩兒出來,撫育長大、婚喪嫁娶,要老王妃從何處拆出錢來!

  申氏與酈乾生等人自九哥過繼以來便不敢張揚行事,原本申氏與酈乾生等小有不甘來,他們原非張狂之輩,卻不想叫人畫地為牢了。經此一事,酈乾生便來尋申氏說話:「這還是自家親戚,外頭不定有多少鑽營之人,若因此又叫世人說出甚不好聽的來,非止是咱家不好。亦恐有累官家清名。」

  申氏道:「我原想著,忍一忍,是為著不叫官家為難。如今看來,卻是少與自己招災惹禍。設若家中門庭若市,落到有心人眼裡,咱卻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人的嘴都說你不好,你再好也是不好了。」

  自此酈玉堂夫婦便常躲著人來,直至喪事完結,兩個也不好出來。更因這一喪事,眾人眼裡便見微知著,自申氏始,便各勸酈玉堂稱病不去朝上站班。政事堂也是「聞弦歌、知雅意」,遊說於九哥,只叫酈玉堂「奉朝請」而已。

  如此行事落到政事堂諸公眼中,卻又暗贊一聲酈玉堂家中好家風,怪道官家守禮,並不強爭。

  卻說這吳王喪事,京中勳貴初時極力往去捧場,到得最後,卻都有些個心不在焉。六安王妃還有些疑惑,往問六安王:「可是四叔與四嬸不來,他們便都不當回事兒了?」

  六安王連日哭喪又應酬,渾身疲憊,聽著妻子問他,使勁揉一把臉方覺著精神了些兒,道:「你過糊塗了,今年是舉子們赴京考試的年份兒,咱們家是喪家,不好過問這些個事情。他們家中有女孩兒的,個個都等著發了榜好搶女婿哩。」

  六安王妃這才釋懷,道:「是哩,過年時我還與她們說,到了時候兒提醒你一聲兒,留意可有好的。」六安王道:「咱哪還有閨女要嫁的?」六安王妃道:「你沒閨女要嫁,我還有孫女兒要說人家哩!」繼而咬牙道,「哪怕是個窮書生,只消孩子有本事,我寧願出自己私房與她置嫁妝,也好過賣與個商戶人家。」

  說得六安王也不言聲兒了。雖說如今官家已有兩個兒子了,帝後又都年輕,用不著過繼他人子嗣,然先帝朝因過繼之事,許多將女兒嫁與商戶的宗室都覺叫打了臉。委實貧困過不下去的不要臉倒也罷了,六安王家這樣的,卻都發了狠。

  六安王將此節略過,卻又說:「家裡還有些小兄弟……」他這說的乃是吳子留下來的庶出子女,吳王一撒手去了,六安王承了家業,卻要管待這些個弟弟妹妹的。吳王妃又老病,終是落在了六安王妃頭上。六安王妃只得認了晦氣,非是她不賢良,任誰個攤上這樣個公爹,也要火冒三丈——又不是家裡人丁單薄怕斷了香煙!這老不修分明是自家好色!丈夫的庶子庶女她都養得咽苦水,何況是公爹留下的?若說要兄弟幫襯,六安王如今,真不缺幾個異母小兄弟的幫襯,反要提攜他們是真。

  許是六安王妃臉色難看得緊,六安王也覺說不下去了,休說妻子,便是他,也覺老父有些個荒唐。六安王妃見丈夫不說話了,反轉過顏色來道:「你是長兄,爹去了,你不管,卻叫誰管來?將他們該分的一分家私留下,頂多嫁娶早些兒,成婚便叫他們搬出去罷了。眼下這幾年咱還養得起。」

  六安王搓手道:「夫人明理。」

  六安王妃卻趁勢道:「我卻又要說不明理的了——你如今孫兒都好成家了,便休要做那瞻前不顧後的事兒了,先王與你留下這些個小兄弟小妹子的,你也知道愁。如今你爵不比先王、也無有個進錢的湊合,聖眷更不能比四叔家,咱休再多養閒人了。你又在孝期,便少些姬妾、休再生養,成是不成?年輕時我並不曾多勸你,如今老了,倒是保養身體才是福。」

  六安王有些心疼,轉思妻子說的也是實,便應了。六安王妃這才放下心頭大石,她忍了數十年,虧得六安王不似吳王那般姬妾成群又生育頗多,今日終於得著機會相勸,也覺揚眉吐氣。

  六安王妃如願以償,申氏卻在崇慶殿內,與玉姐執手相看淚眼。

  玉姐心裡,待申氏僅在秀英之後,依她之意,與酈玉堂晉個親王又有何不可?奈何議出來的卻是個郡王,脾氣便有些壓不住,將九哥胳膊都要掐青:「你生父只好做個郡王?不尊奉他,是禮法,咱便認了。如何人情也不做好?」九哥道:「這人情已差不多了。」

  玉姐道:「你誓也發了,都藏書太廟了,怎地不爭個親王來?」章哥已冊做太子,有個君臣之分也便罷了。湛哥日後要如何分封?封得爵低了,是委屈了湛哥,高了,孫兒做了親王,祖父是郡王,如何相見?雖過繼,也不能叫孫兒受了祖父的禮。

  這話兒卻不好眼下就說,玉姐好險沒叫噎得背過氣去。九哥不知就裡,將玉姐好生安撫:「我曉得你重舊時情誼,我亦如是,只是禮法如此。」玉姐橫他一眼:「虧大發了。」九哥陪笑道:「吃虧是福。」將玉姐又噎一回,趕他道:「不是要開考了麼?你登基以來頭一遭兒,甚事都沒這個要緊。」又順手卷了他的袖子,見胳膊上果青了一塊兒,不由心虛,喚朵兒取了藥酒來,與他揉開。

  考生還未自考場裡放出來,申氏便來請見。按例,受冊封便要具折入宮謝恩。宮裡願意見,便許見,不願見,便免其面謝。申氏因有吳王喪事,入宮謝恩便耽誤了。及見,太皇太后只與申氏道惱,又壓皇太后,不令其多言。申氏不多時便自慈壽殿出來,往崇慶殿裡去。

  玉姐喚了小樓,叫燉了好茶來,申氏卻不多飲,反與玉姐道:「往後便要少見了。」玉姐一驚,因問何故。申氏如此這般一說,道:「總要避一避嫌疑。這樣的事情是免不了的,總要愛惜羽毛。一旦開了此例,便是一家子不得安生,不如索性閉門不出。」

  玉姐才因酈玉堂爵位低了生悶氣,又聽申氏說不好多來見,不由流下淚來:「我在這裡原便連串門子的人都少,您再不來,叫我如何是好?」兩個悲悲切切,哭了好半晌。湛哥又睡醒了,申氏抱著湛哥便不撒手兒:「比他爹生得好看哩。要是叫官人看著了,不定多喜歡。九哥小時候兒,吃虧在這長相上了。」

  玉姐道:「我看他生得好來,常聽老人們說,小時候胖不算胖,小時候好看,也未必長大依舊好看。」將申氏逗得笑了,玉姐也不叫安氏接回湛哥,只管叫申氏抱著。

  申氏抱了一陣湛哥,又問章哥,玉姐道:「胡向安陪著他往東宮那裡撒歡兒去了。我預備叫他大些兒往那裡讀書,先往那裡看一看,免得不記得小時候在那裡住過,乍一往生地方兒去,會哭鬧。」申氏道:「是這個道理。」

  一面拍著湛哥哄著,三兩下,湛哥便老實闔眼睡了,申氏卻又說起一件事來:「明年不止你們除孝,孝湣太子妃那裡母女兩個也除孝了,那裡三姐也好到及笄年紀了,她的婚事,你可要上心。雖則女人家的事,都不是大事兒,辦得不好,也要有人說嘴。」

  玉姐便問申氏有何指教。申氏道:「我並沒有的,我勸娘娘也休多干涉,孝湣太子妃也是個精明婦人,她又有娘家人在外頭,只管放手與她。她看中哪個,你們只管與她做主。我不過白說一句,免得到了來年她不好意思直與你說,卻又七彎八拐討人情說到你面上,曉得的說是她不好意思,不曉得的還道你們怠慢了先太子遺孤。」

  玉姐道:「您說的是。或者我明日裡便尋嫂嫂說話,將這意思說與她,正好外頭考試,是為她挑女婿哩。」申氏見她明白,才戀戀不捨將湛哥放下,告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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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除服

  玉姐送走申氏,小樓等不敢多言聲,還是朵兒上來道:「哭花了妝又洗了去,娘娘還是補補妝罷。過一時官家來看著了不好。」玉姐漫應一聲,叫安氏抱湛哥去偏殿安置睡了。自重勻了粉,卻於妝台前出神兒。朵兒見她這般模樣似是在想事兒,悄將手兒一擺,殿裡殿外便都安靜下來,走路的提著腳、說話的閉上嘴,喘氣兒的都壓低了聲兒。

  九哥來時,便見這一殿安寧,不由也放緩了步子。前朝雖多事,近來他心情卻好了些兒,眼見各地舉子來見考試,頗有「盡入吾彀中」之感。此是他登基來頭回親點進士,心下格外在意。

  崇慶殿裡人見九哥來了,便不敢再不出聲兒了,忙報與玉姐。玉姐這才來迎。九哥心中訝異,見玉姐妝容,不由道:「你這是……重上了妝?有甚事?」

  玉姐使雙掌輕拍面頰,問道:「看得出?」

  九哥道:「我如何看不出來?」

  玉姐不由一笑,道:「沒甚大事,卻好有一件事要請你拿主意哩。」一道說,一道幫九哥除了身上禮服,換一身常服。九哥換了衣裳,捧盞茶,卻才發問:「有甚事要我拿主意?宮裡事,你自決斷便可。」

  玉姐道:「宮外阿家今日來看湛哥,虧得她提了——孝湣太子留下的三姐兒,如今也已好大了,過不二年便要及笄,可說人家了。你卻有個甚章程沒有?她不比旁人,馬虎不得。」

  九哥道:「這個卻是叫我先想著了,她身份有些兒尷尬,不好即時封了公主,我便想,與她尋思門好親事,眼下許多舉子入京,不出兩月便有百餘進士……」

  玉姐聽了便知他意思,要與三姐個文人夫婿,想來不會太低,不是狀元,也要是探花,名次再低些兒的,便要是家世極好。不由點頭道:「這卻比前輩公主們的婚事更實惠。」九哥道:「總要與她與找補。」玉姐道:「既這麼著,咱便將人情做足,我也說與那頭嫂嫂去,略透個話兒,免叫她擔心。」

  卻並不提申氏所言,日後少相見、休多掛念照顧的話兒。玉姐這深思半晌,卻想到一件事兒,她與申氏自是親密,若無過繼之事,實是天下婆媳之典範。因著九哥過繼,卻是晚輩位尊而長非位卑,私下裡尚可應付,人前又當如何?叫她受申氏的禮她做不來,叫申氏受她的禮,只恐宮內宮外,朝上朝下都要有人說話。

  真個是少見為妙。想明此節,玉姐的臉色便十分難看。先前她亦有分寸,兩下都克制,如今外頭朝上議禮喊將出來,令玉姐不得不上心。先是有酈玉堂僅是郡王,章哥兄弟日後位必在郡王之上,不好相見。次便及自身與申氏禮儀上相悖,玉姐不由有些兒心煩意亂。

  九哥亦覺出玉姐意有不適,卻道她是為三姐之事犯愁,安撫她說:「你們想的很是,若郡馬有一二不好,也恐落埋怨,不如先與嫂嫂說了,看她意思,總要如了她的意才好。」

  玉姐便應了,恰湛哥醒了,與章哥兩個你挨我蹭來尋父母。章哥滿臉嫌棄牽著湛哥的手來,口內還埋怨:「才學走路,還走不穩哩,就閒住想四處跑來。要過門檻了,我還要吃力哩,叫安媽媽抱你過!」

  湛哥沖他扁著嘴兒直「噗噗」,氣得章哥往他臉上擰了一把,叫安媽媽:「抱二哥進門去。」將湛哥的手兒交與安媽媽,才仰臉兒看小茶兒。小茶兒笑拿帕子與他擦臉,彎腰小聲道:「休叫官家與娘娘裡頭久等,奴婢抱大哥進去請安,可好?」

  章哥板著臉兒一點頭。小茶兒笑吟吟抱他進去了,並不說章哥上回想自家過門檻兒,因腿兒短,抬腿便騎坐在門檻上。門檻既長且寬又高,他一個不穩,紮開兩條胳膊,復又趴在門檻上,若非小茶兒手快,章哥險些將臉去砸門檻兒。時值冬日,穿得又多,遠看似個團子堆在門檻兒上,門裡門外再顧不得他是太子,都笑得前仰後合。

  自此,章哥每要過門檻兒,便叫小茶兒或是胡媽媽抱了過。每到門檻前,必使小短腿兒量一量門檻兒,心緒不好時,還要踢門檻兒一腳,口裡恨恨:「早晚有一天我自跨了你去。」

  入得殿來,九哥與玉姐便不說旁事,九哥拉著章哥的手兒,問他又讀了甚書。玉姐卻抱著湛哥,聽他父子兩個一問一答。許是九哥少時不得父意,便不肯叫自家兒子吃虧,雖督課頗嚴,待兒子卻極親近。章哥答話,湛哥跟著學幾句兒,九哥也不惱。

  卻說玉姐得了九哥應允,次日攜了兒子往慈壽殿裡請安畢,便去尋孝湣太子妃王氏。太皇太后因玉姐做出親密樣兒,連兒子都帶來與她瞧,看玉姐便也柔和幾分。人便是如此,那一慣為善的,偶有不好,你便要記他不好。那平素淡淡的,忽對笑了,反覺她是個好人了。太皇太后也投桃報李,壓著皇太后不令她生事,與玉姐省去許多麻煩。

  玉姐將兩個兒子帶回崇慶殿,叫章哥背誦昨日功課,描兩頁紅,將湛哥交與安氏,叫她帶著,休擾了章哥。這才換身衣裳,重理了釵環,往王氏那裡去。孝湣太子去後,王氏並不曾出宮居住,只遷出東宮,往東宮側後之睿寧殿內,撫育女兒,輕易並不出門。

  聞得玉姐到來,母女兩個都有些訝異。三姐放下手中針線,整一整衣裳,看向王氏。王氏道:「不妨的,你不須躲避,正該多親近親近才是。」三姐悄將手下正繡的一條抹額掩了,這原是要繡與玉姐的,如今還未完工,自是不好叫玉姐瞧見的。

  玉姐到來時,與孝湣太子妃平見了禮,三姐便上來見嬸母,口稱「娘娘」。玉姐眼睛尖,已見著了她手邊針線笸籮,笑道:「三姐果然長成大姑娘了,已做上針線了。」王氏笑道:「不過閒做兩針,休叫她移了性情。說起活計來,她這能算個甚來?」又說,「還不快收了去?沒的叫娘娘看了笑話。」

  三姐的宮女忙上前抱了笸籮,一福身兒,悄悄退了下去,心中暗自納罕:娘原叫我親近娘娘的,怎地又叫我走開?

  她卻不知,從來說話聽聲兒,鑼鼓聽音兒,王氏自玉姐話中聽出她將要說的恐與三姐有關,是以將三姐先支了開來。

  果不其然,玉姐與王氏寒暄一陣,便說著兒女事:「外頭自女兒極小便要為她們預備嫁妝,如今又興厚嫁,不早早預備了嫁妝,臨了便要失顏面。」王氏心中一凜,介面道:「我寡婦人家,只有這麼一個孽障,她的嫁妝哪裡用預備?我這些還不都是她的?」

  玉姐道:「瞧你說的,你的還要留與外孫哩,我們哪能不管三姐?守著國庫內庫,怎會叫她薄了嫁妝?她的嫁妝倒不須愁,這女婿……嫂嫂可有甚想法兒?展眼她便要到及笄的年歲了,難不成要到十五了再擇女婿?世間一眼便相中的人少,磨磨蹭蹭也要一年半載,再卜吉日,又不定立時便有好日子。一拖二拖,都要成老姑娘了。何不盡早了相看?」

  王氏道:「我寡婦人家並無章程,只請官家與娘娘憐她個沒了父親的孩子,叫她一生平安,我便是立時死了,也好閉眼了。」玉姐忙道:「嫂嫂又說這喪氣話來!要個甚樣女婿,難道你真個不曾想過?官家昨日還與我說來,總要叫侄女兒此事如意。」

  王氏沉吟半晌,道:「只消孩子純樸和樂。」玉姐笑道:「嫂嫂心裡可有人選了?若有咱好趁早看上一看,免叫人定了去。」王氏低頭道:「容我想上一想,可好?」玉姐道:「我便等嫂嫂消息了。」

  王氏送走玉姐,自思忖半晌,暗想三姐此生恐是做不了公主的,否則便又要牽扯上孝湣太子身份等等,怕又要生事。政事堂固不樂看著渤海郡王家坐大,更不欲有人借孝湣太子生事。若只是郡主,便不似公主那般易誤駙馬前程。如此看來,三姐反比公主吃香。勳貴人家人多事雜,又幾代下來恐銀錢上也是不湊手的居多,反不如與三姐尋個少年進士。女婿既有才,前程又不受阻,自然要待三姐好些。

  思及此,王氏便定了主意,想求九哥於進士裡擇溫柔和氣的配與三姐。王氏越想越明白,否則玉姐何以早不提晚不提,偏要在這未放榜之前提呢?再者,新君登臨,也須栽培些人手兒,橫豎三姐也沒了爹,不若便交往這叔父手上,由他照看。王氏冷眼旁觀這些日,看著九哥夫婦雖比先帝硬氣些兒,卻並不失禮,是以並不擔心這兩個將她女兒婚事胡亂拿來收買人心。

  過幾日,王氏將將趕在放榜前攜了三姐去尋玉姐,三姐那條抹額也正正好兒做好。到了崇慶殿,三姐獻了針線,玉姐看那條攢珠抹額,手藝雖略稚嫩卻頗用心,不由贊一聲「好」。妯娌兩個一對眼兒,玉姐便叫三姐:「你那兩個小兄弟又一處淘氣了,你去看看他們,管著他們些兒。」

  王氏一點頭,三姐便即告退。玉姐看著三姐背景對王氏道:「我說甚來,是大姑娘了,有樣兒哩。」王氏道:「那是我前世的債主!」玉姐笑道:「兒女都是債,不獨哪一個哩。」王氏道:「早早將她交與下個欠了她的,我也好省心。」

  玉姐抿嘴兒一笑:「嫂嫂想是心裡有譜兒了?」王氏道:「我卻有個想頭兒,不知合適不合適。」玉姐道:「父母為兒女,沒有不合適的。」王氏試探道:「聽說外頭新科進士要發榜了?」

  玉姐笑道:「京中好榜下捉婿,卻無人能捉得過咱家!咱放榜前先將人捉了來,剩下的才叫他們家搶去!」說得王氏也笑了:「如此,便要拜託娘娘了。」玉姐道:「嫂嫂這般客氣又是做甚?」便與王氏又說起三姐嫁妝來。

  王氏猶豫一時,又說:「還有一件事來,娘娘前使人往外拿本錢做經紀來?可有適宜的?」

  玉姐詫異道:「嫂嫂也想這個?」王氏道:「前幾日我生日,蒙兩宮與娘娘之許,家裡來人慶生,說這事來。外頭好些人家也悄悄派人去做了,穗州左近路都修了三、四百路了,極平順。我想著,田地總是有限的,誰個手裡有了好田肯讓與人?錢卻不同,錢能生錢,後世子孫只消田地出產夠吃的,餘者還要看田地之外。」

  玉姐道:「這事我如今是不大管的,嫂嫂知道的,如今兼並愈演愈烈,失土百姓漸多,總要與他們旁尋條出路,有手藝、做買賣倒是一條路——免其成寇而已。既成了件大事,我便做不得主了。嫂嫂娘家若有此心,卻也做得。只是,因事關重大,不好倚仗觸法。」

  王氏道:「我省得。」

  兩個又說一回話,王氏便即攜三姐告辭。臨行時,湛哥拽著三姐裙邊禁步不鬆手兒,玉姐抬手便朝他胖手上輕拍了一巴掌。看三姐漲紅了臉兒,笑著安撫她:「不好慣縱了他,不曉得多少人慣著他,總要有個人與他煞煞性兒。」那頭湛哥嘴兒一撇,玉姐伸手撓他下巴,他哼一聲兒,別過臉兒去不理玉姐了。

  王氏告辭後,玉姐反思王氏所言之事,不意京中勳貴竟頗喜商事?二月裡洪謙生日,宮中賜下物什,秀英來謝恩時便言家中與申氏都有意將原先生意揀起。蓋因洪家底子薄,申氏家中人口多,田產都不多,京畿地又貴、權貴又多,好田都有主兒了,不若另僻蹊徑。

  這兩個有前科便罷了,不想興平侯家與王氏也有此心。她更不知,便是朝裡進士出身的人家,也有好些人拿出本錢來,或授意家中僕役、或放與商戶,令去經商。或是販運各地物產以通有無,或是似秀英與申氏這般拿錢按件兒收了活計,轉手倒賣與胡商。受她們啟發,也有些個人收了活計卻不賣與胡商番客,轉賣與國內他處。

  因來錢頗快,又都有些個靠山,行走也安全,京中這股風氣竟是愈演愈烈。

  九哥已知此事,悄與政事堂算上一算,其利確比種田厚上數倍,宰相們不由擔心,諫九哥預先防備,萬不可令棄田拋荒。又請議定章程,約束商賈之事。九哥皆依之,命政事堂拿出章程來。章程非一時可草就,幸爾京中雖有經商風氣,畢竟初始,尚可控制,眾人暫將眼睛放到新科進士身上。

  因有了上一回文歡之事,此番定名次,自九哥往下,皆意先問了話兒再定。九哥原看好了一個南方少年,生得白淨清秀,看著脾氣極好,欲將他定下與三姐,想點他為探花,也好成就一段佳話。

  不想這少年生得好、才思亦敏捷,也不結巴,說話真個吳儂軟語,溫溫柔柔,也無那「啊」來「啊」去的口頭禪,卻有一樣兒不好——偏生「四」與「十」分不清楚,推而廣之,他是寫文章用韻時心裡明白,到了口邊這些個韻腳便全念做一個音兒。

  九哥不由扼腕,政事堂也覺遺憾。終擇了幾個旁的少年進士,暗問其有無家室,擇其無者,仔細查看,又留話兒令毋輕易應了婚事。瓊林宴時卻叫玉姐邀王氏與三姐於簾後觀看,只消王氏選中之人,便明與他說,令其休應他家婚事。三姐在室女,守父孝已畢,祖父孝亦除,卻好定親。

  玉姐看著王氏與三姐擇定之人,心中頗詫異,原來王氏說要個進士女婿,免得京中勳貴家出來的家事雜亂。豈料這擇中的又是勳貴家孩子,雖不曾做頭甲,亦是進士出身。乃是東平伯家嫡出第三子鄭隆。聽了他身份,王氏亦詫異,不由苦笑:「天意了。」

  九哥玉姐自做媒人,東平伯家喜之不盡。因這樁婚事,朝中上下都贊帝後厚道,與孝湣太子遺孤搶了這好女婿。玉姐更要將好事做到底,與王氏一般忙碌。待新科進士一應事畢,九哥將這鄭隆安入翰林院內,命欽天監擇吉日,先放定。

  玉姐看了欽天監回奏,對王氏道:「不巧近幾月日子都非上好,又須避開七月,這一年又閏七月,吉日定在八月裡。」王氏道:「正好多教她些個道理,免得到時候見著婆婆失禮。」

  玉姐因拖延日久,便不日日與王氏商議了,轉忙他事。因王氏母女俱在宮中,到得八月裡,東平伯早早請旨,便行放定之禮。

  東平伯家迎來個郡主,且驚且喜。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東平伯家若非有些沒落,斷難逼著孩子上進讀書。今蒙降郡主,乃是雙喜臨門,三姐無公主之名卻有公主之實,既得了親近宮中的好處,又無有駙馬多榮養的壞處。闔家都盼三姐早日厘降。

  東平伯夫人看著三姐,真個怎生看怎生好。誰個不知道天家女兒性溫良?天生賢惠好兒媳。若非三姐還小,王氏要多留一年,又說以宮中未除服,不好辦喜事,東平伯夫人恨不得眼下便將婚事辦了。

  王氏既抬出宮中來說事,東平伯夫人只得忍了。一盼二盼,只盼來年早早到來,宮中早日除服。終叫她盼過正旦,又盼過五月節,期間無論太子生日、永嘉侯做壽、皇后千秋、孝湣太子妃生日,東平伯夫人無不盡心盡力,只求毋旁生枝節。

  到得五月裡,宮中除服,百官為賀。東平伯夫人便說東平伯:「待宮裡忙過這一陣兒,早早請旨,將郡主迎了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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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新朝

  卻說東平伯家著急將三姐迎進家門兒,欽天監擇蔔的宜放親的吉日卻在八月裡,東平伯夫人因未曾定下,不免著急,待宮中盡心盡力。到得五月裡,便催促著丈夫東平伯請旨。東平伯且氣且笑:「宮裡傳出話兒來,欽天監的日子定於八月哩,豈能催得?若因日子不好,日後生出事端來,你便開心了?」

  東平伯夫人這才不說話了,暗下卻又忍不住,不免將又往王氏娘家興平侯府並永嘉侯府等處走動一二,兩處都說:「既是定下來的,斷無隨意更改之理。」她因與霽南侯府有些個七彎八拐的親戚,便又尋上霽南侯府求見太夫人,意在探聽消息。

  太夫人華氏聽了她所請,也與東平伯一般想法兒:「你等便是了。」東平伯夫人道:「我如今只餘這一個孽障親事未完,實是提心吊膽。」太夫人道:「只消你自家平順了,休生出不好的事兒來,此事便沒個波折。你有這個心思,還不如盡力打點孩子成親諸事哩,人你千求萬求的求了來,若辦喜事兒的時候有不如意處,卻不是打臉?」

  東平伯夫人一聽,拍手兒道:「還是您老經的事兒多,我這便回去辦。」

  太夫人與東平伯夫人尋了樁事做,免得她再聒噪,心下甚美。她年高,怕冷畏熱,前二年冬日嚴寒、夏日酷暑,實忍不得,便不耐煩出門兒,還令朱雷將自己壽器又重油了一回。今年天卻好,夏日比往年涼爽許多,太夫人心情好,是以多提點東平伯夫人兩句兒。

  因著東平伯夫人來,太夫人又勾起一樁心事,卻是想往宮裡請見玉姐。

  霽南侯太夫人請入宮時,玉姐正彈箜篌,湛哥坐於榻上,仰著臉兒看著她彈,一張嘴兒,口水便順著嘴角滴到了前襟上。

  玉姐聽了於向平如此這般一說,玉姐即應允:「太夫人年高,原本不是喜生事之人,既來,必有事。」說完一轉臉兒,便瞧見兒子前襟濕了,安氏正與他擦嘴哩。

  霽南侯太夫人便得允,次日由兒媳韓氏伴著入宮。

  到得崇慶殿裡,玉姐已自慈壽殿回來,打發了章哥描紅習字,自看著湛哥晃晃悠悠,追著只氣毬玩。霽南侯太夫人婆媳兩個入來,先拜玉姐。玉姐雖心覺這兩個是長輩,然受她們的禮,卻比受申氏之禮自在許多。客客氣氣讓兩個坐下了。

  韓氏抬眼看玉姐時,見她著一襲金線繡翟鳥朱紅大袖衫兒,頭上並不戴厚重鳳冠,髮上正中一支九尾金鳳、尾、眼俱鑲寶石,鬢邊數枚素金釵。耳上一雙大紅墜子,頸掛珠串,手上兩雙金鐲一嵌寶石、一琢細紋。伸出手來兒虛扶,上頭亦戴著幾枚嵌寶戒指。

  如此打扮極是鄭重,想是看重自己婆媳,韓氏心裡便十分舒坦。又看湛哥在側,便誇湛哥:「二哥長得真個結實。」玉姐聽韓氏說湛哥生得康健,心裡也快活,笑道:「他偏淘氣。」

  華氏道:「男孩兒不怕淘氣,只消知道做人的道理,便盼著他肯淘氣哩。」韓氏介面道:「正是,俗話兒說得好,有脾氣便有活兒。沒個氣性,甚事也辦不成。」婆媳兩個這般說,便又想起朱沛來了,心下皆感慨。還是華氏面子大些兒,順口兒問到了章哥:「不知太子可安好?」

  玉姐察顏觀色,覺其意可能在此,也小心應道:「教他描紅哩。」華氏年老,說話便慢,慢條斯理道:「可是娘娘與太子開的蒙?」玉姐眉梢微挑,笑道:「正是。」華氏這才說:「娘娘可知,太子轉眼便五周歲了,當尋思開閣讀書的事兒了。」玉姐心中想的也是此事,口裡道:「聞說有早有晚,我也想叫他早些兒讀書明理。」

  華氏將上身往前傾上一傾,卻問玉姐:「娘娘,太子師傅不可不慎。」玉姐道:「這些個,自有官家與朝廷大臣,我卻不好多過問了。」華氏道:「娘娘錯了,朝上選師傅,多選博學之士,有些個雖博學,人卻呆。太子為人,卻不好呆呆木木。卻擇了個過於方正的師傅,只恐娘娘又要多費心教導殿下人情冷暖,世間百態了。」

  華氏這話說得極誠懇,玉姐亦明其理,言語間便也懇切許多:「謝夫人教我。」華氏將手兒一擺,道:「老身不過怕說得晚了,已有定論,這才匆匆而來。想來官家與娘娘為人父母,早便想著了,不過人老話多,過來廢話罷了。」玉姐笑道:「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人家的話,我是從來不敢不聽的。老夫人心意,我記下了。」又說想擇親貴大臣子弟,與章哥一道聽課,心裡已預定了朱家一個子弟,這是透個風聲兒與太夫人,也是叫她歸家仔細看看子侄,擇一好的送來。也是因太夫人年長,經的事多,有詢問是否合宜之意。

  太夫人道:「娘娘想的甚事,從來未做事,先做人。多與人相處,才好明白道理。」那頭韓氏肚裡已在琢磨,哪個孫兒伶俐有出息,好送往宮裡來。

  玉姐便放下心來。太夫人略坐一時,便說:「年老了,易瞌睡,恐失儀。」便要告退。玉姐道:「怎好叫老夫人空著手兒便走了?」命取一隻玉枕與老夫人道是「夏日枕著涼快。」又與韓氏絹綢好制夏衫來穿。婆媳兩個謝領。

  回往家內,韓氏便問華氏:「太子讀書之事,自有大臣們說,縱大臣有不妥的,阿家何不領夫君去說,為何……」華氏道:「我為何多這個嘴?縱婦道人家說,也可請永嘉侯家的往宮裡說?你也不想想,便是父母與子女,也須用心相處哩。咱與娘娘又有何能說得出的親戚?總要尋些時機,親近親近。縱男人們處得好了,兩家女眷還有反目的時候哩。那是中宮,你好穩坐了釣魚台?你當你是姜太公來?」

  說得韓氏信服。

  宮裡玉姐左思右想,頗覺華氏說得合心意,卻叫朵兒:「與我往庫裡尋些物事好與三姐添妝去。」

  因國喪,宮裡許多遊樂都停了,玉姐更不好著鮮亮衣裳。如今除服,宮裡風俗又喜著紅色大袖衫兒。如今九哥無宮妃,唯玉姐一人要置裝,內廷織造衣裳便不如先帝等時要采辦許多后妃的,只消將這位娘娘伺候得妥當了便得,是以織造得極快,衣裳又多。自除服前便預先辦下了,一朝除服,成箱子抬往崇慶殿內。又有內造的首飾等物,將玉姐衣櫥箱篋塞得滿滿當當。錦鍛絹綢,珍玩器物將崇慶殿庫房填得難容他物。

  主僕兩個往庫裡尋一回,將蜀錦蘇繡挑出許多,又擇那百子圖的對瓶兒、石榴葫蘆的官窯瓷器尋了整套。一一搬將出來,待九哥來時,指與他看:「總要叫三姐嫁得風風光光。」九哥道:「甚好,」因戲言,「待侄女兒如此,咱要有個閨女,你要忙成甚樣哩?」

  說得玉姐臉上一紅,啐道:「呸,你哪來的閨女哩?」九哥見她頰上泛紅,十分可愛,不免動手動腳。兩個膩歪一回,各故作正經坐了,端茶來喝。玉姐這才說及章哥之事:「閨女還早,煩心的兒子卻有一個——章哥過年便五歲,當開蒙了,我在他這般大時,已讀書了哩。你可想好了要請個甚樣的先生與他?」

  九哥道:「我原想著蘇先生來,岳父說蘇先生還有書院要忙,且……咳,蘇先生不慣教幼童,常叫頑童口上戲弄。」說便拿眼睛看玉姐。看得玉姐眉毛幾要倒豎起來:「誰個戲弄先生來?誰個戲弄先生來?」

  九哥咳嗽一聲兒,淡然道:「又不是說你,你急個甚哩?」

  玉姐恨恨道:「你朝誰個學的這般壞來?我與你說正事哩。」心裡卻泛著甜,原來這九哥也想著兒子讀書之事,又問了洪謙,顯是極看重自己。

  九哥道:「丁相公便是極好,明年便以他為太子太傅。」玉姐道:「我不過白說一句兒,外頭的事兒,還須你拿主意。只是章哥一個未免孤單了。」又提多選大臣子弟一道讀書的事。九哥亦允了:「他們再沒一個不答應的。」語畢還執起玉姐手兒來親了一口。

  玉姐此議卻是了了九哥一樁心事,九哥經三年蟄伏,也當有所作為,做事須有人手,如何浸潤也是一門學問。擇其子以事東宮,也是一條路子。當下夫妻兩個便議起名單來。既有如霽南侯家這般勳貴,亦有如梁宿這般進士。

  玉姐詫異於事情順利,看一看這些個幼童父親名單,與自己心中所想一比對,便知九哥之意。原來玉姐也是為章哥著想,一是為其知世情,二也是叫他與大臣家打個照面兒,總不好將太子「養在深閨」。江州商人都曉得,兒子長大了好叫認一認管事,也叫管事的認一認少東家哩,平白降下個東家來,底下辦事的人也未必肯盡心。

  既有這般想頭,再想九哥心意便不難。尤其近日除服,九哥也當做些事情了。玉姐心下瞭解,也不點破,只聽九哥說話。

  九哥卻是雙管齊下,三年服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時候兒了,九哥雖不動政事堂,又小心對待朝中諸臣,卻要大檢天下縣令。命諸縣令即時往京中來考核,九哥要一一親驗,擇其優者提拔,黜其不良者。

  玉姐聽九哥說:「親民官不可不慎,你曉得我又要做些大事,須得他們都肯幹事,能幹好事,才能行得。」玉姐道:「你休太累了。」九哥道:「我一身勁兒哩。」玉姐但笑不語。

  既是九哥欲振奮,玉姐自思不好拖他後腿,更加用心奉承兩宮,尤其太皇太后,意將宮中處得和睦,休叫九哥分心。

  太皇太后老人喜甜爛食物,南方好甜食,玉姐便尋南方食譜進獻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心下受用,與淑太妃道:「果然咱放下了,她也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兒。我半腳進棺材的人了,若我去了,你也休怕,只與她這般相處便是。慈明殿那人,我在時,她不敢動,一旦我去了,恐她生事,皇后輩份兒不夠,你便好與皇后撐個腰。你兩個,單哪一個與慈明殿計較都有缺處,合做一處,便能轄制慈明殿,皇后也不好離了你。正好保你後半世富貴,三姐也好有人照應。」

  淑太妃含淚勸太皇太后寬心,太皇太后將手兒一擺:「你理會得,你休多言。」

  淑太妃聽了太皇太后之語,也著意與玉姐相交,兩個皆有意,一時頗和睦。

  後宮和氣,前朝也是一片欣欣向榮之氣。九哥欲親顧問縣令,政事堂也不便攔,大臣都贊同。誰個肯冒得罪天下親民官的風險,阻攔皇帝親見呢?各地縣令接了旨意,做得好的便歡喜,力有不逮的便愁苦。卻不得不各將公務移與主簿等人,打點行裝赴京來。

  縣令有官身,各可走驛路,又有驛站供歇息,卻比趕考書生快得得。六月底,便齊聚京中。

  內中有一縣令,望著京城大門,躊躇滿志。此人姓紀,正是當年洪謙的街坊。

  紀縣令從未覺著此生有哪筆買賣再比當初(雖有功利之心)動了一念之仁照看洪、程兩家更劃算的了,因著與洪家關係,酈玉堂薦他做了縣令。如今洪謙女婿又做了官家,往年在江州時,他也是見過的。他原是舉人出身,自以做個縣令便好到頭兒了,今日又得此機緣,想執掌一州府也並非不可期。

  紀縣令入京,先去見洪謙,敬獻方物,又謝洪謙往年照看他女婿。因洪謙掌國子監,早早將紀縣令女婿擇一大縣放去做主簿。洪謙並不表功,卻請紀縣令住下,且說:「你我舊識,何必故做疏遠?豈不欲蓋彌彰?是不坦蕩。」紀縣令深以為然。

  政事堂先出考題,將這些個縣令拘起考上一回,考些經義、判案、庶務。九哥親臨監考,又依次接見諸縣令。諸令多是初見天顏,九哥一張臉兒,酈玉堂看著覺著醜,縣令等看著卻覺著他威嚴可靠。滿朝皆以新君務實,雖年輕,卻有章法,無論賢愚,皆以其聖明。

  諸縣令有與親貴有干係走門路的,有進士出身拜同年、拜考官的,也有自以無甚門路卻將一腔忠誠奉與官家、以「我用心,官家自慧眼識英」。紀縣令卻是這裡頭最寬心的一個,他經義史書雖不出挑,庶務人情卻極通,是以答得並不差。

  陛見時,九哥果還記得妻子這老鄰居,還多問了他數句。紀縣令一時忘情,連花白的鬍鬚都彷彿要變紅了一般,叩頭道:「臣萬不想官家還記著臣。」九哥心裡暗記著他,見他判詞十分通透,便想:我要做的事,要與商戶打交道,他既非進士,便少些傲氣,又明世情,正好用著他。

  回來卻與玉姐說今日遇著故人云云,說這紀縣令是個機敏的人兒,好叫他往穗州做個知府,於商事有利。

  玉姐自是樂得故人有前程,卻又擔憂:「我記著這紀縣令族裡是商人家出身,你叫他幹這事,他族裡又有商人,恐有干連,若因而循私,是你我害了他。」

  九哥笑道:「無妨,他終是個讀書人。且我有御史在,擬一旨與他長官,休令他做糊塗事即可。」

  紀縣令叫天上掉下個餡餅兒砸著了腦袋,歡天喜地,與洪謙道謝。洪謙卻囑咐他;「官家新登基,要幹一番事業,君之前程,在乎自己。做得好時,前程不可知。做得不好,是丟了官家臉面……」後半句兒卻不說了。

  紀縣令忙斂了笑,連說不敢,陛辭時,九哥亦是這般說法。紀縣令將一腔歡喜化作任重道遠,連說不敢辜負聖嗯。

  縣令離京歸去時,已至閏七月末。九哥黜其不足者二十三人,擇今年新進士補其缺。又有如紀縣令這般高升者十餘人,擇京中往年進士居閒職者補入。餘者稱職者,各歸本位。

  那頭東平伯夫人猶記著日子,催著丈夫上表,請先放定。九哥亦聽說東平伯夫人之急切,還與玉姐嘀咕:「是不是他家有甚不好事哩?」暗令人去查了一回,曉得是東平伯夫人無事亂著慌,這才放下心來。東平伯夫人卻不曉得,她兒子親事險因她著急要叫九哥悔了婚去。

  到得八月,內外齊備,東平伯夫人果精心準備,與東平伯兩個攜了兒子媳婦,並往宮中放定來。郡主自放定至成婚有定制,一切依禮而行。禮成之時,東平伯夫人一顆心這才重又放回腔子裡,與王氏兩個見三姐與鄭隆少年男女,真個珠璧合,都覺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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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2 00:52: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懼內

  八月裡因三姐定親,宮裡更添一抹喜氣,這一年中秋節宮裡便開心起來。九哥既出先帝之孝,宮裡過節便極熱鬧,又放煙花,又宣召百戲伎人入內。太皇太后越發喜歡熱鬧,好聽個響動兒,既見九哥盡心,也自歡喜,將慈壽殿小廚房裡做的月餅賜與九哥。

  玉姐見她善待九哥,此時更不以她藏奸,亦陪她歡笑。太皇太后更摟湛哥,逗他說話。湛哥已兩歲有餘,與她一處一口一個「娘娘」,太皇太后喜不迭,與淑太妃兩個互使一眼色。玉姐見了湛哥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樣兒,不由嘲道:「他這會子倒識得娘娘了。」

  知道典故的便都笑將起來,原來宮中尊貴婦人皆稱呼「娘娘」,湛哥才學說話時尚幼,玉姐既是他娘,又是他娘娘,他人兒小,傻傻分不清楚。叫玉姐便是一時「娘」一時「娘娘」,橫豎是叫喚一個人人,玉姐也不以為意。待抱他往見兩宮,皆令他叫「娘娘」,他便糊塗了,小舌頭兒都打結了。總有一半年時候兒弄不清誰個是誰個。

  一片歡笑裡頭,皇太后也只得強扯出一個笑影兒來——心裡實不快活。她不似太皇太后,雖沒了兒子,好歹跟前有個侄女兒侍奉,又有廣平長公主既是孫女兒又是侄孫女兒,權慰寂寞,娘家也不頂事,且有太皇太后壓著,心裡實是委屈。

  不想看這些個人的笑臉兒,她便將臉兒別往一旁,也是合該有事,恰叫她看著宮女宦官為趨奉,個個腳下生風。便問:「那是怎的?急腳貓兒似的,出了甚事?」因她這一問,玉姐不得不令碧桃去打聽。

  碧桃回來道:「過節事情多,她們忙哩。」

  太皇太后道:「縱事多,哪有這般跑法的?」命喚了個小宮女上來問話,那小宮女許是年小,人頗實在,趴地上磕個頭兒,回道:「因前幾年放了幾百號宮人出去,宦官也放了些老的出去養老,又都不曾補全,如今宮裡剩的人少,平日還好。到了忙時,一個人要做兩個人的活計哩。手上腳下不緊著些兒,便要出錯兒領罰。」

  皇太后正氣悶間,揮手兒便叫她下去,卻與太皇太后道:「既缺人,須再擇宮人來。宮裡總不好似鄉間土財主,又吝嗇又刻薄,逮著個人必要叫一刻不閒累到死。」

  太皇太后略一點頭:「節後再說罷,且看焰火。」說便抱湛哥,伸指指著天上煙花逗他去看。

  玉姐聽了皇太后的話兒,略有些兒耳熱,頗疑這「鄉間土財主」、「又吝嗇又刻薄」是在說她。只大節下不好反唇相譏,更不好帶出來,也只笑笑:「也是我年輕疏忽了,前者娘娘心善,放了宮人出去,也沒補多少人來,我竟以無事了。既這般,明春便擇人來。」她心裡打的卻是明年采選宮人之前再放一批出去的主意。

  太皇太后轉頭看看她兩個,道:「且放放,過完節再說。」

  過了中秋節,玉姐便往慈壽殿來請示太皇太后采擇宮人之人:「我年輕,未經過事兒,您久居宮中經的見的多,還請娘娘多指點。」太皇太后笑道:「也沒個甚,只看宮中各處用多少人兒,現有多少,將要放出多少,叫他們算出差的人來。比著數目,多征一、二成備選。底下選人時已篩過一回了,到你眼前的,皆不至太蠢笨,多這兩成,是為防著有疾病又或有不合眼緣兒的。」

  玉姐笑道:「原來如此。不是娘娘說,我還想不著要多備些人。」

  太皇太后笑道:「你也不曾疏忽,這宮裡宮人,從來是看用多少便召多少,否則也是白養閒人,錢庫都叫她們耗幹了,外頭她們家人還要惦記。倒是有一事——」

  玉姐聽她言有未盡之意,會意接上問:「娘娘還有甚指教?與我說話,哪須客氣哩?」

  太皇太后便說:「說了不許惱——你如今也不須多選人了,往年人多,是要人伺候的妃嬪多,如今官家後宮空虛,用的人少。你須先想好應對辦法,否則……叫旁人說出來便不好看了。」

  玉姐面上微一變色,旋即笑道:「謝娘娘提點。」

  卻說太皇太后也算是好意提醒,玉姐心頭便添一事,思來想去,卻並不與九哥先提及充實後宮之事。橫豎夫妻兩個早有話在先,玉姐便當九哥是記住了,他不提,她難道要自尋煩惱不成?她只管盡管照顧九哥起居,與他處置家務,不使他為內宮煩心,且看九哥怎生說。

  一面令各宮管事宮女太監報上人數來,將那無人居住的宮殿暫封了,又將常居之處或常遊玩之處留足人手,又將年紀大的宮人百餘人再圈出備放出宮,兩相比照,縱多采選些,也只須采選三、二百人。

  玉姐便將此事報與九哥,因內廷采選之事,多采選良家子,是編戶齊民,須過政事堂,與內廷一道簽發告示,這才好行事。九哥見放出大齡宮人百餘名,又采選新人二百餘,多出百來人,便知是為中秋節事。

  玉姐道:「我瞧過了,不用的地方兒暫封了,便用不著許多人,多少采選些兒,也是與慈明殿個面子。縱過節,人也夠使的,節慶時她們忙些兒,多與些賞錢便是。若人多了,節時倒寬鬆了,平日裡無事可做,人閒下來便要生事,不好管教,又費許多錢糧。沒的與咱尋不自在。」

  九哥便即應允。由內廷行文,移交政事堂。政事堂裡見了內廷公文,既有放宮人事,再添新人也是常理。政事堂心裡,九哥年少,孝期已過,縱他想要借機充實後宮,也是人之常情。且只采選百餘人,實是歷來新君采選最少的,再無駁回之理。因采選人數少,便於京郊等地采選,並不令攪擾外地百姓。

  此令一出,便有些人心思活絡,思官家又青春年少,又算得上有為,充實後宮也是應有之意。有心做個皇親的,早早便停了與女兒說親,只待宮中有消息傳來,便好走一走門路,以至有尋到申氏門上來的。

  忽忽十數日,便有足二百人送往宮裡。卻不徑送跟前,先自禁宮後門入一處大房捨,命沐浴更衣,個個清洗乾淨,將舊衣皆除了去,自裡而外換全新衣裳,被選中的,便著這衣裳入內服役,斥出的這衣裳便算賞賜了。又有幾個老媽媽來與少女篦頭髮,與沐浴更衣是一般道理,都是為防著將宮外不潔帶入宮內。

  太皇太后拘了皇太后,卻令玉姐放手去做。玉姐更不含糊,她從不怕使人笨,卻恨下人太聰明,竟是將顏色極好、心思極靈的黜了去,只留聽話肯幹活兒的。將這些個人交與宮正:「好生調教,休要怕笨了,人越實在越好。聰明人好自作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

  宮正原是太皇太后看中的人,曾有得意跋扈時,此時卻與太皇太后一般頗有「洗盡鉛華」之意,也是不喜生事之人,當下一字不反駁,更不「勸諫」,領命而行。

  反是碧桃與青柳兩個,手心裡捏著一把汗,有眼睛的都看得出,皇后此舉並無與官家充實後宮之意。不由憂心,勸玉姐道:「恐有人說閒話,說娘娘好妒哩。這……卻不好聽。橫豎是宮人,便要幾個生得略好些的,也翻不也浪花兒來。」

  玉姐道:「且用不著,我又不傻。」話雖如此,她心中也有些惴惴。

  不想九哥還沒發話兒,便又那一等多事的,聽了宮中采選宮人,將顏色好的放出,將粗笨的留下,便有皇后好妒的閒話說出來。以致有一等自覺為著皇后名聲著想之人,悄悄尋了洪謙,迂回遊說。洪謙道:「為人臣當盡忠,若官家無嗣,我自當勸著。為人父卻要愛護子女,今帝后皆年輕,已育二子,我為人父,難道盼著女婿不親近女兒反另尋婦人?」

  這事經秀英之口傳入玉姐耳中,玉姐卻揚言:「叫他們死了這條心罷!我便好妒,又待怎地?!誰個多嘴饒舌,管他是不是已有了兒子,我送他家兩個美姬、我不止送人還要為他姬妾請封誥命,看他夫人妒是不妒!」

  因洪謙「冥頑不靈」,又宮中皇后牢牢把著官家,那御史黃燦又坐不住了,忽喇喇奏上一本。請皇后大度,請官家休要懼內,當充實後宮。御史奏本雖經政事堂,宰相卻是不能匿下的,是以雖有丁瑋大罵黃燦:「昏聵!東宮都四歲了,官家又不是無嗣,你添的甚麼亂?從來有勸帝后和睦的,未有勸帝后離心的;有勸皇帝毋好女色的,未有勸皇帝親近婦人的。若官家因此而耽於美色,你便是千古罪人!」

  奏本遞到九哥跟前,九哥一張臉原就不顯喜怒,此時更沉靜如水。提筆批了「內聖外王」四字與黃燦。丁瑋斜著眼睛看了這四個大字,登時偷笑不已。見他笑,九哥也不生氣,反隨著他笑來。

  梁宿等老人家不覺莞爾。這內聖外王原是講修身治國,九哥批語顯非此意,卻是直言:我便懼內也不妨礙做皇帝。滿朝上下皆知其意,再不言此事。

  九哥卻開口道:「太子明年便五歲,可開閣讀書。著禮部籌冊封大典,擇吉行禮,明年便即開閣讀書。朝野有賢者,吾當擇其能者為太子師。諸卿家有與太子相仿之子弟,吾當擇其優者為太子友。」

  一出既出,便無人去管究竟是皇后嫉妒或是官家懼內,抑或是夫妻肉麻,眼睛都看著東宮去了。

  九哥丟下題目與眾臣,自家瀟瀟灑灑往崇慶殿裡表功。玉姐已經於向平的口曉得今日朝上事,一雙眼睛波光盈盈,只管含笑往九哥臉上掃。九哥只覺那雙眼睛裡似有把小鉤子,鉤得他心癢。笑問玉姐:「我今日做了件大好事,娘子可有賞?」

  玉姐道:「不教我往旁人房裡尋自己男人,你要甚便與你甚。只可惜我早是你的人了,我有的便都是你的了,眼下你要旁的我也與不出了,你這買賣虧了。」九哥大笑:「這輩子最有賺頭的,便是三書六禮換回一個娘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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