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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歪理
話說九哥當朝拋出要與章哥行冊封之典,又欲於朝臣內「風氣淳正之家」裡挑選太子伴讀,朝臣們便將原本放在後宮的眼睛又挪往前朝裡來了。後宮再如何,終須倚著前朝,縱以武後之威,也須是天子妻、天子母人才服她。否則不過一陳碩真[1]耳。
頭一條兒要緊的是太子太傅,餘者亦有太子少傅等,卻以太子太傅為首。朝野紛紛猜測,有說蘇正乃皇后之師又與官家有舊誼且是一代名儒教導過先帝,恐怕是他;也有說鍾慎掌御史台許久論理當調換、又是進士出身,調做太子太傅也非不可;亦有說如今國子監祭酒風骨凜然,教書育人多年,也算合適。
梁宿聽著了這許多猜測,便說九哥:「還請官家早下決斷,否則任由猜測,如不能擇一力壓眾人的,這些個人選之間或要生出瑜亮之心,不利和睦。」
九官心內原有人選,當即將手書的草稿遞與梁宿去看——定的乃是丁瑋。梁宿不由遲疑道:「丁瑋已入政事堂,臣等年老,不能久侍陛下,恐力有不逮,貽誤國事,正欲請退。丁瑋正年輕,最難得是心細不刻板,如今叫他做太傅,這……」
九哥聽著梁宿有引退之意,先將丁瑋放至一旁,問梁宿道:「相公何出此言?何以請退?」梁宿將手兒連擺,道:「官家請毋多問,人老了,最易做戀棧駑馬,臣好容易下了決心,好做個有德之人。官家若挽留,臣之心便許要不堅,是要晚節不保。如今官家孝期已過,北地寧靜,宮內安寧,臣不趁此時走,更待何時?」
九哥再要挽留,梁宿竟於御前將兩手掩耳,九哥不得不自座兒上跳將下來,把著梁宿兩隻腕子,強將這老翁兩手自耳上摘下。不想梁宿雖老,力氣卻也不小,九哥真個費了些力氣,再看梁宿,眼睛已閉上了,只作睡著。九哥附其耳畔道:「相公縱有意山水,也須將這年過完罷?難道不用交割?」
梁宿這才睜開了眼睛,九哥也不鬆手兒,把著梁宿兩隻手道:「還請相公毋遠離。」梁宿笑道:「臣在京為官數十載,自翰林院至政事堂,家都搬了來,兒女不識鄉音唯解官話,又好往哪處去?」九哥這才舒心一笑:「如此,相公便如蘇先生一般,如何?」
梁宿許之。卻又問九哥:「那丁瑋?」
九哥道:「難不成太子師傅只有太傅一個?難不成做了宰相便不能再做太傅?政事堂也不是只有一個宰相。且,天子為人父,與尋常人不同,我的兒子又不要考狀元,經史律令他曉得便可,太子要學便要學做人、學為君。蘇先生人品高潔,卻有些過於正直,可令開山教書,至於教太子,我想請蘇先生為少傅,授以經史。好叫丁相公做太傅,授以為人之道,與他解說些朝政人心。」
梁宿肚裡吃了老大一驚,暗道,這官家看著年輕又嚴肅,腸子也漸會拐彎兒了,我這一退,退得委實是妙!口裡卻說:「蘇正乃是先帝授業之師,令其居丁瑋之下,不可。要便與太傅,要便索性不拜。使太子時常往顧問,也顯天家重士尊師之意。」
九哥一想,點頭道:「相公說得是,是我疏忽了。」又將原先意定之人拿來與梁宿商議。梁宿亦盡心籌劃。蘇長貞是天下皆知的書呆子,只消他不立於朝,人知其性呆,便不以其耿直為意。丁瑋又是個聰明人,也不會有事。他女婿溫孝全又歸京了,兒子來年便要調做個禮部侍郎。再不退,便有結黨把持朝政之嫌,不如急流勇退,免有流言傳出,君臣彼此難看。
九哥這裡,梁宿固是引他聽政議政的半師,卻又帶著許多先帝朝的痕跡。先帝朝官家垂拱,宰相任事,先帝但有舉措,不與諸臣找麻煩便是好的了,是以諸臣多勸先帝「垂拱」。九哥雖非完人,卻有些個抱負,許多老臣便與九哥不大合。此等老臣亦是一片忠心,這於九哥還不如對上奸臣——奸臣不須保全。
如今梁宿有意避讓,九哥自是以其識趣。是以梁宿之子、婿拔擢之事,九哥也應得極痛快——這兩個總比梁宿年輕許多。
梁宿與九哥商談半日,出便奉九哥之命,言太子太傅乃是丁瑋、太保朱震、太師于薊。這三個人皆是進士出身,然丁瑋是正經書香之家,朱震卻是勳貴子弟考出來的,于薊之父於廉卻是曾任宰相、於廉岳父亦曾為相。梁宿與九哥這番挑選,實是煞費苦心。至於其餘師友,皆自朝臣。
旨意頒出,果然無人反對。本朝東宮無屬官,否則孝湣太子當時便不至撐得如此辛苦。九哥深明其害,卻又不與章哥另起爐灶,卻與他共用一班人馬,使宰相兼領太子詹事府。如此,好使父子無間,又可令太子知朝政,有人幫扶。[2]
太子師傅已定,次便是擇其同窗。因帝后有言,這回擇的是真同窗,並非僕役之流。於是京中幼兒平白於秋冬之季叫家中長輩逼出一身汗來,無論勳貴與清流,皆再四要子孫用心讀書,臨時抱抱佛腳也強過甚都不做——誰個曉得帝后為太子擇友的標准呢?
朝臣明裡暗裡朝九哥打聽,也探聽不出甚內情來。於是便有內外命婦往玉姐跟前,意在探問。
帝后和睦,沒有旁人插腳的地方兒,內外人等也都省心,只消奉承好了皇后,便不須擔心一旁再有個寵妃不喜。崇慶殿裡人來人往,許多命婦請見。秀英、蘇夫人、霽南侯夫人、義安侯夫人等親近之人之外,尚有孝湣太子妃的母親、梁宿的夫人、鍾慎夫人,慈壽殿內,還能見著原侯夫人。
凡親近之人,皆是她長輩,說話便直白些,都說:「你遇著一個好官家,當珍惜。」這話以秀英說的尤多,虧得她閨女嫁在宮裡,她一外命婦不好頻繁入宮。若在宮外,只怕這岳母便要成日往女婿家裡跑,耳提面命叫女兒對女婿好些再好些。
這一日,秀英又來,玉姐漸也摸著應付她的法門,這日秀英再來。玉姐雖依舊一身朱紅大袖衫兒、明光璀燦,頭上卻不嚴飾,只挽個髻兒,斜插支掛珠釵,別幾根簪子。手上鐲子也只帶一雙,戒指亦除了,將手邊放個針線笸籮。
秀英來看了,便欣慰一點頭,笑問:「娘娘做針線來?」看是做男子衣衫,笑容更深,「官家雖不缺衣衫鞋襪,娘娘親手做的又與旁人做的不同。是一片心意~」
玉姐逃過一劫,心下大慰,亦笑道:「如今宮裡人少事少,我早起往慈壽殿裡問安回來,打發章哥寫字兒,閒著也是閒著,便做兩針。」秀英上前將針線看了一回,見針腳又勻又密,便說:「做得真好,略慢些兒也無妨的,現已深秋,覺著不如去年冷,想來今年冬天也要暖和些兒,這件兒厚衣衫卻不急著穿。」
玉姐怕秀英再念叨,忙說:「我不過閒時做兩針兒,想著正旦又將到了,我總要備些針線與太皇太后表表心意。」秀英更是滿意,又提醒道:「皇太后那處也休要忘了,那也是你婆婆哩。」玉姐笑取出幾樣針線來,一一展與秀英看:「都有,連淑太妃的都有。還有宮外阿家的哩。」
秀英這才滿意,復說起與章哥擇伴讀的事情來:「外頭傳說要擇一、二十人,可是真的?我道娘娘先前叫我看看各家孩子,是要擇頂好的一兩個哩,這麼多人,是沒有先例的。」
秀英卻不知,這乃是九哥與玉姐平生恨事,這兩個也是命好,生來便有先生單獨教著。九哥與前頭兄長歲數兒差得略大,玉姐家裡常年一根獨苗兒,少時便沒幾個能一處玩的同學,聽著旁人往外讀書,同窗許多,又玩又笑,皆深深遺憾。且九哥又要借此籠絡人心,玉姐又要與章哥尋些個情深意篤的忠臣打小兒栽培。
玉姐聽了秀英這般說,便道:「人多了,熱鬧。小兒郎拘這四方天四方地裡,尋常門兒也不得出,再不多些人,怕不要悶壞了?宮裡原就陰氣重,多些個小兒郎,也好沖一沖。」秀英聽了便問:「這是方丈說的還是首長說的?」她因知玉姐常召僧道入宮,是以有此一問。
玉姐笑而不語,秀英只道是他兩個說的,卻不知這一僧一道從不曾這般說,卻是為玉姐背了一回黑鍋。秀英轉問玉姐:「娘娘可有甚章程?說來蘇先生的曾孫,便是六姐的兒子,年紀也與太子相仿,他家風氣是極好的。又有梁相公家亦好。蘇家五姐兒說與禮部尚書家孫兒,可惜是個姐兒……」又絮絮叨叨說得不少,總是與她相熟的人家。
玉姐道:「娘且休看旁人家,回家好生將珍哥立起來,我都沒看過他幾眼,正好到我眼前看著,娘可放心?」秀英與洪謙說話時,也曾說著珍哥之事,心裡是想的,聽玉姐說破,口裡卻問:「官家意下如何來?」玉姐含笑點頭:「他自是允的。」
秀英更想打聽其餘,玉姐道:「左右人多,但凡孩子能看,總是有一席之地的。若是不好,難不成還能總留在宮裡?自有旁人替換進來。」秀英聽了這一句話,暗暗記下,回去又傳將開來。聽她這消息的人各回去斟酌,原有長輩偏心的,此時也不免要將心正上一正,擇那好的奉上。
伴讀卻是九哥親自挑選來,是日,九哥親攜著章哥,於崇政殿裡內諸子弟,玉姐卻往慈壽殿與太皇太后閒話。太皇太后並不擔心,蓋因陳熙兒子超齡,而陳烈之子她預先見過,頗有些頑劣,已命此子並不參選。
九哥與章哥選定了人,卻攜往慈壽殿裡來,太皇太后見九哥尊重她,從自至尾都是笑著的。招手兒叫章哥過來:「與我一處坐著,叫你爹娘坐一處去。」又看高高低低二十個孩童,皆著錦衣,並非一色粉雕玉琢,興平侯的孫子便生得肌色微黑、于薊曾孫兩條眉毛支支楞楞,太皇太后不由有些兒發怔。虧得數十年宮廷閱歷,旋又面色如常,各賜了金帛與他們。皇太后便跟著與了賞賜。
到得玉姐這裡,與他們每人冬季炭火、夏季冰盤的份例,九哥與各人筆墨紙張為賜。這些個孩童裡,也有深沉內斂依法度而行的,也有眉眼靈活,說話兒都比旁人快上半個音兒的,座上幾個卻都一視同仁,並不即時顯露出來。頒賜完,即令歸家。太皇太后也說乏了,九哥等便即告退。
退往崇慶殿裡,玉姐便問九哥:「你看這些孩子都還使得?」九哥笑道:「使得使不得,全在他們,又不是鐵打的椅兒與他們坐,」撫章哥脖頸兒道,「世有賢愚,你可學著甄辨了。」他們父子說話,玉姐並不插言。等兩個說完,玉姐便將舊事重提:「東宮我不想多用宦官哩,好與章哥選書僮兒。」
九哥聽她一提,便憶起來:「是極。也許伴讀攜書僮兒入內罷。」
旨意下時,朝廷上下又是一片嘩然。玉姐心裡,小茶兒的兒子還在永嘉侯府裡養著,豈非天生一個好書僮?想來九哥心裡,也有好些個人選。
不想御史卻又生出一事來,道是:外男入禁宮,不合體制。
九哥便將先時與玉姐商議的嚴肅宮規一事舊事重提,又言「舊時宦官乃以犯罪之人充之,犯人何得近君側?今之宦官皆良家子,蓋因貧寒衣食無著,本已哀苦,復行宮刑,有違天和,仁者所不為。」竟有禁絕宦官之意。
因有黃燦之事,御史們便不好再冒然上本,悉問於鍾慎。鍾慎心裡苦笑:如此,宮內宦官便少,此時將話說出,日後再添宦官便是自己打臉,自認不仁。宦官之初,雖是因犯法之人受宮刑,入宮廷卻是為防著宮人宮妃與外男有奸事。如今這一出兒,卻是釜底抽薪,宦官少了,宮妃宮人自然也要少。
也有人與鍾慎一般猜了出來,卻不敢說。京中婦人裡卻說,這皇后果然有些個宮外南蠻子的小家子氣,連官家都有些不大度了,將宮裡當做尋常民宅來待了。須知這「可用宦官」也是一條殊榮,除開皇宮,些許王府亦有宦官,再往下,便無人可用宦官了。
於是有人借此往永嘉侯府裡去,請永嘉侯往勸皇后。玉姐聽了,將嘴兒一撇,道:「他們總煩著婦寺干政麼?我今替他們將這婦也除了、寺也除了,他們還有個甚的不滿的?有這心思,不如去想著如何輔佐官家,創太平盛世,那才是真大氣,否則裝得再清高孤傲,也是小氣巴拉。」
朝臣目瞪口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蘇先生正與不悟下棋,聽了此事,將棋子往棋枰上一放,拍桌大笑。不悟道:「你教的好學生。」蘇先生正色道:「她幼時便常常拿歪理來噎我,今日終於有人與我一般遭遇,真是可喜可賀。」言畢卻又笑。
不悟斜他一眼,心道,你比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噎人。
這皇后生就一張利口,又有滿腹歪理,朝廷上下便沒幾個人敢攖其鋒,卻也有人腹誹其「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秀英聽了,不免又往宮裡說玉姐一回。這番再多針線都攔不住秀英的嘴,玉姐座兒上歪來歪去,足聽秀英念了小半個時辰。還是朵兒上來救她:「夫人,娘娘這幾日身子不爽利,這才略有些火氣,將家中脾氣翻將出來。」秀英聽了,先不說玉姐,一迭聲催問有無看過御醫。
玉姐心裡自有數兒,她與九哥如膠似漆好有小半年,又都年輕,許是又有身孕了。秀英也顧不得逾越,催朵兒宣御醫來。玉姐道:「我也覺著略有些個……」總是要有些吉兆。這一回不曉得又要編個甚了,總不好越過章哥,只得說夢掌中握明珠。也不管生出來是男是女了。
秀英得了這好消息,親眼見玉姐躺下歇息了,這才告退歸家,與洪謙報喜不提。
不幾日,卻是冊封太子大典。玉姐故好強,也須仔細安胎,且是章哥大事,總不好母親去搶兒子風頭,便只等章哥來拜見。又指點湛哥與章哥行禮。大典好些個儀式卻是在殿外,又要往太廟祭祀,又要祭天。幸爾今冬天暖,縱是老臣不耐凍,身披件裘袍也不覺冷。
禮畢,靳敏且笑:「也是官家與東宮帶來的福氣,今冬不似去年寒冷,倒好少凍斃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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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陳碩真是唐代農民起義領袖,性別女,稱帝比武皇還早。其實更早的還有個北魏的女帝,是胡太后孫女,胡太后弄死了親生兒子,把孫女兒裝成孫子抱來登基,最後被戳穿,大家都不答應。以上二位因為沒得到廣泛認同,所以史家並不承認。武皇依舊V5地被稱為唯一女皇。
[2]正式提出這個概念的據我所知是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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