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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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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2 00:52:1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歪理

  話說九哥當朝拋出要與章哥行冊封之典,又欲於朝臣內「風氣淳正之家」裡挑選太子伴讀,朝臣們便將原本放在後宮的眼睛又挪往前朝裡來了。後宮再如何,終須倚著前朝,縱以武後之威,也須是天子妻、天子母人才服她。否則不過一陳碩真[1]耳。

  頭一條兒要緊的是太子太傅,餘者亦有太子少傅等,卻以太子太傅為首。朝野紛紛猜測,有說蘇正乃皇后之師又與官家有舊誼且是一代名儒教導過先帝,恐怕是他;也有說鍾慎掌御史台許久論理當調換、又是進士出身,調做太子太傅也非不可;亦有說如今國子監祭酒風骨凜然,教書育人多年,也算合適。

  梁宿聽著了這許多猜測,便說九哥:「還請官家早下決斷,否則任由猜測,如不能擇一力壓眾人的,這些個人選之間或要生出瑜亮之心,不利和睦。」

  九官心內原有人選,當即將手書的草稿遞與梁宿去看——定的乃是丁瑋。梁宿不由遲疑道:「丁瑋已入政事堂,臣等年老,不能久侍陛下,恐力有不逮,貽誤國事,正欲請退。丁瑋正年輕,最難得是心細不刻板,如今叫他做太傅,這……」

  九哥聽著梁宿有引退之意,先將丁瑋放至一旁,問梁宿道:「相公何出此言?何以請退?」梁宿將手兒連擺,道:「官家請毋多問,人老了,最易做戀棧駑馬,臣好容易下了決心,好做個有德之人。官家若挽留,臣之心便許要不堅,是要晚節不保。如今官家孝期已過,北地寧靜,宮內安寧,臣不趁此時走,更待何時?」

  九哥再要挽留,梁宿竟於御前將兩手掩耳,九哥不得不自座兒上跳將下來,把著梁宿兩隻腕子,強將這老翁兩手自耳上摘下。不想梁宿雖老,力氣卻也不小,九哥真個費了些力氣,再看梁宿,眼睛已閉上了,只作睡著。九哥附其耳畔道:「相公縱有意山水,也須將這年過完罷?難道不用交割?」

  梁宿這才睜開了眼睛,九哥也不鬆手兒,把著梁宿兩隻手道:「還請相公毋遠離。」梁宿笑道:「臣在京為官數十載,自翰林院至政事堂,家都搬了來,兒女不識鄉音唯解官話,又好往哪處去?」九哥這才舒心一笑:「如此,相公便如蘇先生一般,如何?」

  梁宿許之。卻又問九哥:「那丁瑋?」

  九哥道:「難不成太子師傅只有太傅一個?難不成做了宰相便不能再做太傅?政事堂也不是只有一個宰相。且,天子為人父,與尋常人不同,我的兒子又不要考狀元,經史律令他曉得便可,太子要學便要學做人、學為君。蘇先生人品高潔,卻有些過於正直,可令開山教書,至於教太子,我想請蘇先生為少傅,授以經史。好叫丁相公做太傅,授以為人之道,與他解說些朝政人心。」

  梁宿肚裡吃了老大一驚,暗道,這官家看著年輕又嚴肅,腸子也漸會拐彎兒了,我這一退,退得委實是妙!口裡卻說:「蘇正乃是先帝授業之師,令其居丁瑋之下,不可。要便與太傅,要便索性不拜。使太子時常往顧問,也顯天家重士尊師之意。」

  九哥一想,點頭道:「相公說得是,是我疏忽了。」又將原先意定之人拿來與梁宿商議。梁宿亦盡心籌劃。蘇長貞是天下皆知的書呆子,只消他不立於朝,人知其性呆,便不以其耿直為意。丁瑋又是個聰明人,也不會有事。他女婿溫孝全又歸京了,兒子來年便要調做個禮部侍郎。再不退,便有結黨把持朝政之嫌,不如急流勇退,免有流言傳出,君臣彼此難看。

  九哥這裡,梁宿固是引他聽政議政的半師,卻又帶著許多先帝朝的痕跡。先帝朝官家垂拱,宰相任事,先帝但有舉措,不與諸臣找麻煩便是好的了,是以諸臣多勸先帝「垂拱」。九哥雖非完人,卻有些個抱負,許多老臣便與九哥不大合。此等老臣亦是一片忠心,這於九哥還不如對上奸臣——奸臣不須保全。

  如今梁宿有意避讓,九哥自是以其識趣。是以梁宿之子、婿拔擢之事,九哥也應得極痛快——這兩個總比梁宿年輕許多。

  梁宿與九哥商談半日,出便奉九哥之命,言太子太傅乃是丁瑋、太保朱震、太師于薊。這三個人皆是進士出身,然丁瑋是正經書香之家,朱震卻是勳貴子弟考出來的,于薊之父於廉卻是曾任宰相、於廉岳父亦曾為相。梁宿與九哥這番挑選,實是煞費苦心。至於其餘師友,皆自朝臣。

  旨意頒出,果然無人反對。本朝東宮無屬官,否則孝湣太子當時便不至撐得如此辛苦。九哥深明其害,卻又不與章哥另起爐灶,卻與他共用一班人馬,使宰相兼領太子詹事府。如此,好使父子無間,又可令太子知朝政,有人幫扶。[2]

  太子師傅已定,次便是擇其同窗。因帝后有言,這回擇的是真同窗,並非僕役之流。於是京中幼兒平白於秋冬之季叫家中長輩逼出一身汗來,無論勳貴與清流,皆再四要子孫用心讀書,臨時抱抱佛腳也強過甚都不做——誰個曉得帝后為太子擇友的標准呢?

  朝臣明裡暗裡朝九哥打聽,也探聽不出甚內情來。於是便有內外命婦往玉姐跟前,意在探問。

  帝后和睦,沒有旁人插腳的地方兒,內外人等也都省心,只消奉承好了皇后,便不須擔心一旁再有個寵妃不喜。崇慶殿裡人來人往,許多命婦請見。秀英、蘇夫人、霽南侯夫人、義安侯夫人等親近之人之外,尚有孝湣太子妃的母親、梁宿的夫人、鍾慎夫人,慈壽殿內,還能見著原侯夫人。

  凡親近之人,皆是她長輩,說話便直白些,都說:「你遇著一個好官家,當珍惜。」這話以秀英說的尤多,虧得她閨女嫁在宮裡,她一外命婦不好頻繁入宮。若在宮外,只怕這岳母便要成日往女婿家裡跑,耳提面命叫女兒對女婿好些再好些。

  這一日,秀英又來,玉姐漸也摸著應付她的法門,這日秀英再來。玉姐雖依舊一身朱紅大袖衫兒、明光璀燦,頭上卻不嚴飾,只挽個髻兒,斜插支掛珠釵,別幾根簪子。手上鐲子也只帶一雙,戒指亦除了,將手邊放個針線笸籮。

  秀英來看了,便欣慰一點頭,笑問:「娘娘做針線來?」看是做男子衣衫,笑容更深,「官家雖不缺衣衫鞋襪,娘娘親手做的又與旁人做的不同。是一片心意~」

  玉姐逃過一劫,心下大慰,亦笑道:「如今宮裡人少事少,我早起往慈壽殿裡問安回來,打發章哥寫字兒,閒著也是閒著,便做兩針。」秀英上前將針線看了一回,見針腳又勻又密,便說:「做得真好,略慢些兒也無妨的,現已深秋,覺著不如去年冷,想來今年冬天也要暖和些兒,這件兒厚衣衫卻不急著穿。」

  玉姐怕秀英再念叨,忙說:「我不過閒時做兩針兒,想著正旦又將到了,我總要備些針線與太皇太后表表心意。」秀英更是滿意,又提醒道:「皇太后那處也休要忘了,那也是你婆婆哩。」玉姐笑取出幾樣針線來,一一展與秀英看:「都有,連淑太妃的都有。還有宮外阿家的哩。」

  秀英這才滿意,復說起與章哥擇伴讀的事情來:「外頭傳說要擇一、二十人,可是真的?我道娘娘先前叫我看看各家孩子,是要擇頂好的一兩個哩,這麼多人,是沒有先例的。」

  秀英卻不知,這乃是九哥與玉姐平生恨事,這兩個也是命好,生來便有先生單獨教著。九哥與前頭兄長歲數兒差得略大,玉姐家裡常年一根獨苗兒,少時便沒幾個能一處玩的同學,聽著旁人往外讀書,同窗許多,又玩又笑,皆深深遺憾。且九哥又要借此籠絡人心,玉姐又要與章哥尋些個情深意篤的忠臣打小兒栽培。

  玉姐聽了秀英這般說,便道:「人多了,熱鬧。小兒郎拘這四方天四方地裡,尋常門兒也不得出,再不多些人,怕不要悶壞了?宮裡原就陰氣重,多些個小兒郎,也好沖一沖。」秀英聽了便問:「這是方丈說的還是首長說的?」她因知玉姐常召僧道入宮,是以有此一問。

  玉姐笑而不語,秀英只道是他兩個說的,卻不知這一僧一道從不曾這般說,卻是為玉姐背了一回黑鍋。秀英轉問玉姐:「娘娘可有甚章程?說來蘇先生的曾孫,便是六姐的兒子,年紀也與太子相仿,他家風氣是極好的。又有梁相公家亦好。蘇家五姐兒說與禮部尚書家孫兒,可惜是個姐兒……」又絮絮叨叨說得不少,總是與她相熟的人家。

  玉姐道:「娘且休看旁人家,回家好生將珍哥立起來,我都沒看過他幾眼,正好到我眼前看著,娘可放心?」秀英與洪謙說話時,也曾說著珍哥之事,心裡是想的,聽玉姐說破,口裡卻問:「官家意下如何來?」玉姐含笑點頭:「他自是允的。」

  秀英更想打聽其餘,玉姐道:「左右人多,但凡孩子能看,總是有一席之地的。若是不好,難不成還能總留在宮裡?自有旁人替換進來。」秀英聽了這一句話,暗暗記下,回去又傳將開來。聽她這消息的人各回去斟酌,原有長輩偏心的,此時也不免要將心正上一正,擇那好的奉上。

  伴讀卻是九哥親自挑選來,是日,九哥親攜著章哥,於崇政殿裡內諸子弟,玉姐卻往慈壽殿與太皇太后閒話。太皇太后並不擔心,蓋因陳熙兒子超齡,而陳烈之子她預先見過,頗有些頑劣,已命此子並不參選。

  九哥與章哥選定了人,卻攜往慈壽殿裡來,太皇太后見九哥尊重她,從自至尾都是笑著的。招手兒叫章哥過來:「與我一處坐著,叫你爹娘坐一處去。」又看高高低低二十個孩童,皆著錦衣,並非一色粉雕玉琢,興平侯的孫子便生得肌色微黑、于薊曾孫兩條眉毛支支楞楞,太皇太后不由有些兒發怔。虧得數十年宮廷閱歷,旋又面色如常,各賜了金帛與他們。皇太后便跟著與了賞賜。

  到得玉姐這裡,與他們每人冬季炭火、夏季冰盤的份例,九哥與各人筆墨紙張為賜。這些個孩童裡,也有深沉內斂依法度而行的,也有眉眼靈活,說話兒都比旁人快上半個音兒的,座上幾個卻都一視同仁,並不即時顯露出來。頒賜完,即令歸家。太皇太后也說乏了,九哥等便即告退。

  退往崇慶殿裡,玉姐便問九哥:「你看這些孩子都還使得?」九哥笑道:「使得使不得,全在他們,又不是鐵打的椅兒與他們坐,」撫章哥脖頸兒道,「世有賢愚,你可學著甄辨了。」他們父子說話,玉姐並不插言。等兩個說完,玉姐便將舊事重提:「東宮我不想多用宦官哩,好與章哥選書僮兒。」

  九哥聽她一提,便憶起來:「是極。也許伴讀攜書僮兒入內罷。」

  旨意下時,朝廷上下又是一片嘩然。玉姐心裡,小茶兒的兒子還在永嘉侯府裡養著,豈非天生一個好書僮?想來九哥心裡,也有好些個人選。

  不想御史卻又生出一事來,道是:外男入禁宮,不合體制。

  九哥便將先時與玉姐商議的嚴肅宮規一事舊事重提,又言「舊時宦官乃以犯罪之人充之,犯人何得近君側?今之宦官皆良家子,蓋因貧寒衣食無著,本已哀苦,復行宮刑,有違天和,仁者所不為。」竟有禁絕宦官之意。

  因有黃燦之事,御史們便不好再冒然上本,悉問於鍾慎。鍾慎心裡苦笑:如此,宮內宦官便少,此時將話說出,日後再添宦官便是自己打臉,自認不仁。宦官之初,雖是因犯法之人受宮刑,入宮廷卻是為防著宮人宮妃與外男有奸事。如今這一出兒,卻是釜底抽薪,宦官少了,宮妃宮人自然也要少。

  也有人與鍾慎一般猜了出來,卻不敢說。京中婦人裡卻說,這皇后果然有些個宮外南蠻子的小家子氣,連官家都有些不大度了,將宮裡當做尋常民宅來待了。須知這「可用宦官」也是一條殊榮,除開皇宮,些許王府亦有宦官,再往下,便無人可用宦官了。

  於是有人借此往永嘉侯府裡去,請永嘉侯往勸皇后。玉姐聽了,將嘴兒一撇,道:「他們總煩著婦寺干政麼?我今替他們將這婦也除了、寺也除了,他們還有個甚的不滿的?有這心思,不如去想著如何輔佐官家,創太平盛世,那才是真大氣,否則裝得再清高孤傲,也是小氣巴拉。」

  朝臣目瞪口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蘇先生正與不悟下棋,聽了此事,將棋子往棋枰上一放,拍桌大笑。不悟道:「你教的好學生。」蘇先生正色道:「她幼時便常常拿歪理來噎我,今日終於有人與我一般遭遇,真是可喜可賀。」言畢卻又笑。

  不悟斜他一眼,心道,你比她也好不到哪裡去,一樣噎人。

  這皇后生就一張利口,又有滿腹歪理,朝廷上下便沒幾個人敢攖其鋒,卻也有人腹誹其「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

  秀英聽了,不免又往宮裡說玉姐一回。這番再多針線都攔不住秀英的嘴,玉姐座兒上歪來歪去,足聽秀英念了小半個時辰。還是朵兒上來救她:「夫人,娘娘這幾日身子不爽利,這才略有些火氣,將家中脾氣翻將出來。」秀英聽了,先不說玉姐,一迭聲催問有無看過御醫。

  玉姐心裡自有數兒,她與九哥如膠似漆好有小半年,又都年輕,許是又有身孕了。秀英也顧不得逾越,催朵兒宣御醫來。玉姐道:「我也覺著略有些個……」總是要有些吉兆。這一回不曉得又要編個甚了,總不好越過章哥,只得說夢掌中握明珠。也不管生出來是男是女了。

  秀英得了這好消息,親眼見玉姐躺下歇息了,這才告退歸家,與洪謙報喜不提。

  不幾日,卻是冊封太子大典。玉姐故好強,也須仔細安胎,且是章哥大事,總不好母親去搶兒子風頭,便只等章哥來拜見。又指點湛哥與章哥行禮。大典好些個儀式卻是在殿外,又要往太廟祭祀,又要祭天。幸爾今冬天暖,縱是老臣不耐凍,身披件裘袍也不覺冷。

  禮畢,靳敏且笑:「也是官家與東宮帶來的福氣,今冬不似去年寒冷,倒好少凍斃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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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陳碩真是唐代農民起義領袖,性別女,稱帝比武皇還早。其實更早的還有個北魏的女帝,是胡太后孫女,胡太后弄死了親生兒子,把孫女兒裝成孫子抱來登基,最後被戳穿,大家都不答應。以上二位因為沒得到廣泛認同,所以史家並不承認。武皇依舊V5地被稱為唯一女皇。

  [2]正式提出這個概念的據我所知是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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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2 00:52: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變動

  章哥冊封大典既成,師友齊備,玉姐放下一顆心來,專一養胎。這一胎來的很是時候,雖是年節將近,事務頗多。往年這個時候,宮裡早忙得不可開交,今年卻是不同,宮裡人口又少,事情反倒簡單明瞭。宮女宦官既經裁汰,放出不老邁不甚用者,餘下悉是勤快好做活計的。更因人少,誰個做了甚,一望即明,又免互相推脫搪塞之事。

  這一年卻又不在先帝孝期之內了,正該好好熱鬧一陣兒,便是政事堂裡主張新君年輕當有所節制的宰相們,也不顧國庫才將將充實那麼一點點,也要將今年正旦辦得熱鬧些兒。

  九哥心裡明白,這也是好揚國家威嚴,否則過於寒酸了,叫四夷看見了成什麼話呢?卻又暗中囑咐梁宿:「休要過於鋪張了。」梁宿道:「官家請放心,臣不是那等自家將要休致,便將錢花乾、將事做絕,卻叫後來者無錢可用以致顯無能之人。」九哥忙說:「我固知相公為人,是以才如此直白與相公說來。」

  梁宿想自家年後便要請辭,這主持的最後一個正旦便要盡心盡力,雖不致如他說所,將事做完,使後來者無以表現,也要在九哥心裡留個「能幹」的影子。果然竭盡所能,將場面辦得熱鬧卻又花費頗少。

  歸家與他繼母說:「雖說朝野有非議中宮,言其善妒者,然宮裡少了許多亂人,真個省事不少,不但省事,而且省錢。」

  梁宿繼母比他大不十餘歲,雖已滿頭銀絲,精神卻極好,聽梁宿如此一說,便道:「你是宰相,肚裡好有數兒,說話不可失於輕佻。皇后,國母,如何敢不敬之?又不曾使官家無子,又不曾干預朝政,後宮原該著她管的,只消不亂,她怎生管,由不得旁人插口,你怎也有事無事拿到口邊說上一說了?可是心裡還是覺著她不足道?你也說如今省事又省力,便是於國有益,何以敢不敬?你怎敢以自家年高資歷老,便瞧中宮年輕至有輕忽之意?你也是這般與官家說話的麼?!你糊塗!」

  梁老夫人雖為繼室,卻於梁宿有撫養之恩,且教導其成人,為其擇妻,盡心盡力,從來行得端立得正——梁宿此生最敬這繼母,雖是鬚髮花白,聽繼母訓話,忙垂手立了起來。領訓之後,不由汗流浹背。聽梁老夫人又說:「人都說萬事開頭難,我卻又說善始善終最是不易。你以人臣,居然敢輕視帝后,你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百姓人家還好說個『莫欺少年窮』哩,你連天家都要小看?」

  梁宿忙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一字辯白也不敢有,只垂手低頭,一迭聲認錯兒。

  梁老夫人冷哼一聲兒,梁宿忙親捧了茶奉到她口邊,服侍她喝了,梁老夫人道:「我曉得你們讀書人哩,總想凡事都依著你們認定的道理去辦。你們是對的,旁人難道全都是錯的了?」

  梁宿連聲稱是。

  梁老夫人看他這樣,想他已是宰相,也不好再下他面子,只說:「你方向說要請辭,我看著你也是到請辭的時候兒了,免得晚節不保。餘下這些個日子,你老實做人,少往官家面前擺你那資歷。你也是,我更是,上了年紀,那豈叫資歷?分明是老朽了。若沒旁的事兒,回來與我面壁思過去!」

  梁宿乖乖領罰去。自此,直至二月裡休致,對九哥都是恭恭敬敬,不敢再有絲毫倚其年資而轄制帝王之事。

  九哥與玉姐此時並不知曉梁老夫人訓子之事,他兩個正看著章哥教湛哥識字。章哥是玉姐開蒙,九哥亦於國事之中抽出空兒來教導他一、二。湛哥才開蒙,憑心而論,九哥夫婦待湛哥實不似待章哥那般著緊。兩個又思叫他兄弟二人好多親近,更不拘著章哥領湛哥識字。

  章哥「初為人師」興頭兒正足,將臉兒一板,也學九哥教他時模樣,欲握著湛哥的手兒來寫字兒。湛哥的手握起筆來便是個肉饅頭,章哥的手竟把不住,不免急出一頭汗來。玉姐一旁看著,只管咬著帕子笑。

  九哥眼看嬌妻愛子,一家團圓,雖不能與親生父母一道歡樂,今年卻少煩心之事。所謂世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總算他的「可與言者」正在身畔卻是又比旁人幸運了。過了這個年,九哥方覺得這宮裡像是他的家了。

  九哥這一新年過得極舒心,因與胡人議和,又不似往年那般或要與許多「賞賜」或要糧備戰,花得少了,國庫節餘的自然便要多。九哥預備將這節餘些的錢分撥出一筆二十萬貫,卻拿來修築商人行走之道路。內廷可以出本錢經營,朝廷卻不好也做經紀買賣。朝廷出錢修路,並免過關抽稅,只須收入市交易之稅。只消交易得多了,朝廷收入反會更多。此是穗州等試行之地的經驗了。

  玉姐心裡也痛快,最難得是九哥與她一心,並不因做了官家便生出花花肚腸來。章哥眼看也大了,也讀書了,湛哥也漸懂事,太皇太后處也處得頗好,皇太后雖是不陰不陽,卻也使不了甚絆子。玉姐正想,碧桃與青柳兩個與宮正學了這些時日,也好成手兒了,卻與她們分派甚樣差使是好?朵兒年紀也大了,卻不好叫她做一輩子老姑娘,要配個怎樣的人才好?李長福賺了許多錢,內庫也漸豐盈,除開添的本錢,餘下的錢要怎生花用?

  她兩個正走神兒,湛哥卻一撇嘴兒,哼哼唧唧,似要哭了。章哥臉兒漲紅,手足無措,口裡喃喃道:「不會寫就不會寫嘛,做甚哭哩?你是男兒,怎好隨便就哭?」

  兩人乳母忙上前將兩個分開,玉姐一招手兒,將兩個都叫過來,問他們出了甚事。卻是做先生的過於嚴厲,全不似平日哄弟弟玩耍時樣子,將湛哥嚇哭了。湛哥嘟嚕著嘴兒,仰著臉兒眼睛水汪汪的,握著玉姐裙子,將玉姐逗笑了,喚他往身側坐了。將安氏好一嚇,恐湛哥淘氣。章哥也滿面尷尬,卻又硬挺著站直了。玉姐道:「他比你小好些哩,你慢慢兒教他,今兒先這樣罷,明日你再教,不定他就會了。」

  章哥鬆一口氣,也猴了過來,卻又小心繞開玉姐肚子,眼珠子卻止不住往那處瞄,反將玉姐看得尷尬了,只做不知道他在做甚。九哥回過神兒來,亦走過來,卻撫章哥頂心,道:「你做先生,你弟弟學不快,你還要說他,下月兒我與你拜太傅,甚太傅有斥責之言,你當尊敬受領,不可以不敬先生。」

  章哥忙站直應了:「兒明白。」

  玉姐聽了,便問九哥:「你們都說不叫我操心,我也沒多問,如今問你一聲兒:下個月便叫他讀書了?」

  九哥道:「那是。」

  玉姐道:「既要尊敬師傅,咱卻不好拿君臣之理來壓著師傅。他杵在這裡,哪個師傅也不能真個將他與旁人『一視同仁』,再要講那臭規矩,他就越發學不著甚東西了。咱是叫他學東西的,可不是叫他去被人捧著哄著玩兒的。」

  九哥便說章哥:「聽著沒?這些個師傅都是有學問有本事的人,他們肯不肯用心教你,就看你得不得他們的心了。」

  章哥一雙大眼滴溜溜一轉,仰著臉兒看著九哥笑道:「爹,我這般好,誰看我都喜歡的。」湛哥便伸著手兒劃一劃臉頰:「吹牛。」章哥對他道:「我比你識字多卻不是吹出來的,笨!」湛哥聽便急了,兄弟兩個拌起嘴來,翻來覆去都說的一句「你才笨。」

  待要尋父母評理時,九哥與玉姐卻已說要與章哥尋五、六個小廝書僮兒。玉姐便說:「小茶姐原有個兒子在外頭,因要來奶章哥,總是聚少離多,我想章哥既已大了,便不好長留乳母服侍,想放她出去一家團聚。只叫她兒子來伴章哥,不過早出晚歸,也不礙她一家天倫。胡媽媽外頭沒親人了,且留下來幫襯我一下兒。」

  九哥想一想便允,又說:「這也只一個。」玉姐道:「我也只知道這一個差不多的,因袁媽媽是個老實人,她在外頭看管外孫,想那孩子也不是個惹事的。咱又不能往外尋人牙子買人。」

  九哥卻又突發奇想:「本朝禁販賣人口,明著說,都是百姓,實也屢禁不止,買也無妨。這是做貼身伺候的,你道宦官因何厲害?不過是因著常伴君側,便是養只貓兒狗兒,日子久了,也要心疼它,何況於人?是以貼身雖是賤役,實比許多大臣都親近。這樣的人,不可不慎。要便是擇自老實本份世僕之家。要便是要養得再沒旁的親近人,一心只有主人。選便選年紀小的,打小兒養著。宮裡眼下還有宦官,擇憨厚的先用著,要不幾年,外頭孩子也養熟了,正可替換。」

  玉姐見九哥有成算,想他說的也是,朵兒便是這般來的。便說:「外頭的事兒,我並不甚懂,左右多看著罷了。難道他讀書了,我們便能撂開手去?」

  九哥笑道:「也是。」索性命於京畿百姓之家尋找樸實男童,入宮服役。這卻不同於采選宮人,做宮女,多有不願的。如今伴著太子,卻又不是做宦官,俗語講「相府的丫環六品的官兒」,伴在太子身側,實是個晉身之階。

  兩個商議畢,玉姐卻坐不住,但凡孕婦,總不耐久坐,亦不耐久立,躺臥也不安寧。玉姐扶著腰,朵兒忙上來攙她。九哥也問:「怎地不舒坦?」玉姐道:「不礙的,我活動一下兒。今年天暖,比去年伸得開手腳。」雖是懷孕時不怕冷,暖冬也比寒冬好受。

  九哥原本掛著笑,聽著天暖了,卻又皺眉道:「都說瑞雪兆豐年,冬天略寒些兒,下幾場雪,來年才有好收成哩。」

  玉姐聽了一怔,道:「天冷雪多時,你又要愁壓壞房捨凍壞了人,凡事哪有十全十美的呢?這處多了,那處便要省著些罷了。」九哥失笑:「也是。」

  那頭胡向安來報,道是梁相公求見,來說太子拜師傅之事,九哥便攜章哥去見梁宿。玉姐便命安氏將湛哥帶下去洗手,自家卻問朵兒:「你與我年紀相仿,如今章哥都五歲了,你卻還沒成個家。我想叫你出去,使家裡夫人與你尋個可意人嫁了,你願是不願?」

  朵兒聽了,忙跪了下來,臉兒也白了、聲兒也變了,問道:「娘娘怎忽地說起這個來了?我一輩不嫁人,只管服侍娘娘。」

  玉姐心裡有些個難過,柔聲道:「你且起來,咱們主僕一場一、二十年了,也不說虛的了。我原想著,等我出門子了,攜了你往夫家,配個管事幫襯我也好、外聘去過日子也好,總是我能做得了主。你做過僕人,縱我與你嫁妝,也怕你婆家挑剔,你又老實,不看著你我不放心。誰知道就到這處來了呢?這裡卻又叫我往哪裡尋個男人與你?如今好在我還在這裡,只消我在,總無人敢欺你的。」

  朵兒狠將頭一搖,哭道:「娘娘休再說這個話,我從沒想過要離了娘娘的,要不是娘娘,我便不叫餓死、也不知流落到哪裡叫搓磨死了,我那後娘,哪是個良善人?」

  玉姐又叫小茶兒來勸朵兒,朵兒只不鬆口,次後道:「娘娘要叫我嫁人,我便嫁,叫嫁哪個,便嫁哪個。」玉姐聽著話音兒不對,小茶兒亦說:「一輩子的事,你休慪氣。慣的你!」玉姐道:「既這樣,便且記下了,你且留下來罷。若日後你有意,只管與我說。自家不好意思,叫小茶姐幫你遞個話兒,我便由你去。」

  朵兒這才地下磕三個頭,爬了起來。

  小茶兒揪著朵兒往朵兒屋裡說話,任她說:「知道你一片忠心,外頭生養個孩兒,你再回來。看我,甚也不耽誤,如今我那小子也算有前程哩。兩輩子都伺候著娘娘,多好。」

  說得多了,朵兒才說:「好姐姐,我曉得你是好心,你卻不知道,我人又笨,娘娘身邊兒,我還有些個用處,到了外處,怕不會過日子。一輩子恁般長,我再想不出要怎生與第二個人一道過。且我要是嫁了,有了孩子,我再早早死了,留他豈不要受罪?我娘便死得早,我怕我也不長命哩。」

  小茶兒叫她說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暫且作罷。回來與玉姐學了一回,玉姐道:「強扭的瓜兒不甜。你得空兒敲敲邊鼓罷。」小茶兒應下了,卻沒功夫勸朵兒,她須得回家,將兒子小名喚虎頭的一個小男童耳提面命。又要收攏丈夫之心,又要朝秀英回說宮中事。

  展眼二月即至,梁宿等人將一應儀式備妥,這卻不是大典。只在紫宸殿裡,九哥頒下旨來,將許多人早曉得的事再說一回,當下由丁瑋打頭兒,幾人領旨。其次方是章哥領著二十名伴讀來見老師,因師徒名份已定,這幾個授課時便不須與太子行大禮,互揖而已。

  更因丁瑋等皆朝廷重臣,九哥更命章哥須敬重之。這梁宿雖叫老夫人訓了一回,心裡對帝后不敢輕看,卻又以不由暗道:這宮外來的也有宮外來的好處,單只敬師這一條兒,便不是宮裡能比的。

  本朝皇室原也尊敬師傅,卻畢竟有君臣名份,這尊敬裡又含著些兒炫耀,並不全似民間那「天地君親師」般打心裡敬奉。帝后長自民間,待老師真個沒話說。蘇正也是好命,石渠書院是他學生與建的,中宮每年省下萬貫脂粉錢與他維持開銷,是以能請來許多大儒一同授課。否則以一僧、一道、一儒,間或幾位得空授課的官員,這書院卻不能如此興旺。

  太子既已拜師,定於三月裡開學,梁宿眼見無事,見縫插針即請辭。九哥不允,如是者三,方勉強答應。著梁宿領原俸祿致仕,為奉朝請。雖丁瑋補入便是梁宿預備著自己休致,九哥卻又將禮部尚書朱震擢入政事堂,以鍾慎為禮部尚書,調溫孝全掌台諫,洪謙頂了溫孝全的缺入為大理寺卿,卻以蘇正長子蘇喆為國子監司業。

  旁人猶可,止洪謙因是外戚,卻為九卿,朝廷上下倒有幾聲質疑,卻又因上下一通大變動,顧不上多管。叫九哥混水摸魚,將岳父送去斷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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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提醒

  卻說安泰四年春,九哥繼舊歲大檢天下親民官後,又將朝廷中樞官員調動不少,更趁著混亂的機會,將自己岳父塞往大理寺去。既見無甚反對之聲,便又將九卿與六部尚書的位置略調了一二。朝野上下心裡更沒個底兒,越發不去問洪謙之事了,洪謙便將這大理寺坐穩。

  連玉姐在崇慶殿裡都聽著消息,道是洪謙做了大理寺卿。此事九哥原不曾與她說過,此時聽來,卻又擔心了起來。恰逢著孝湣太子妃王氏亦聽著了消息,過來與她道賀。

  自三姐出嫁,王氏懸了許久的心,在回門之後才放了下來,自此將睿寧殿裡擺一尊大相國寺裡求來的銅佛像,日日鮮花香果供奉,自念經祈福不題。今日卻來與玉姐道喜。

  玉姐道:「嫂嫂比我經的事多,依嫂嫂看,這真個是件好事兒?」王氏笑道:「娘娘說的可是那本朝尊崇外戚卻不令其任實職的慣例?凡事總有例外,且朝廷又沒頒個法令,列祖列宗也沒這個旨意。遠的不說,太宗朝的吳相公便是太宗的親家。此事端看人,若是人品極不好又或是可有可無,自然要他少生事端,若真個有本事,難道還要空耗不成?」

  玉姐心下依舊難安,卻又不好同王氏說,只作寬慰之狀。王氏又笑言:「若是永嘉侯總是領些個清閒之職,怕你又要掛心了,如今能做些個實事,你卻又操的甚心?總是男人們的事情,咱便是想插手,也難辦。朝廷大臣們看著呢,豈是依著咱女人家的心意來的?你要是真個想娘家好,現今府上小郎不是亦在東宮做伴讀?多看顧看顧兄弟便是。」

  一語提醒了玉姐,對王氏歎道:「我這娘家兄弟又小,我出門子的時候他還沒落地呢,待我到了這宮裡,統共只見著了他一回,如今也不曉得長成甚般模樣兒了。」王氏知她娘家人丁單薄,是以極重視,便說:「你那般父母兄姐,還能怎樣。說句不好聽的,那是與東宮選伴讀哩,若不好,官家能許他進來?你求也是不成的。」

  說得玉姐也笑了:「借您吉言。」又思王氏娘家亦有子侄入選,便邀王氏:「開課的吉日擇在三月,到時候兒咱一道兒過去。」王氏笑道:「那敢情好來。」玉姐又問三姐如何,且說:「她也是實誠,新婚不好總往娘家跑,待過了這一年,叫她常回來看看,也好與嫂嫂解個悶兒。」王氏道:「上回她來,道是婆婆待她極好……」

  她兩個閒話家常,於王氏,乃是為三姐鋪路。於玉姐,也是朝王氏取經。卻不知永嘉侯府裡,洪謙正躊躇,卻是朱震遣了朱玨來請他過府。他猜著朱震原掌大理寺,叫他過去許是有話要提點,這是他這新官上任極盼著的。然叫他獨往那府裡去,又不免有些兒犯怵。

  秀英上來擰了他一把:「孩子還在等你哩,你又犯的甚迷糊?打盹兒當不得死,且去!許是看你頭回做主官,要囑咐你哩。」洪謙道:「你不知道。」卻也因著這一打斷,不再猶豫,整一整衣冠,隨朱玨往朱府裡去。

  朱府裡朱震心裡滋味比之洪謙更復雜幾分,做官的哪個不想入政事堂?只他這一入政事堂,卻又不比旁人。先時嘲笑靳敏以依附太皇太后而得為相,如今他能為相,恐也是因著一些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固。

  且朱震還有一心病,他雖是勳貴子弟出身,卻是讀書人的肚腸,凡事想要個體面正直。非止這相位來得尷尬,更因他後妻所作所為,弄得將幾個兒子都分家出去,此事提起來更不光彩——委實怕人說這個。然一朝為相,天下人的眼睛便都要往身上看,原本不算甚大事的瑕疵,都要拿到太陽底下由著人品評。一思及此,朱震渾身便如爬滿了螞蟻,坐立難安。

  又因洪謙叫九哥點做了大理寺卿,朱震心裡更不開懷。朱震看來,國子監乃是清貴之職,雖無實權,然國子監與太學兩處學生都由洪謙來管。太學生只消學業有成便可做官,國子監的監生更是個個皆有父祖之蔭,十個裡頭有九個半是要做官的,另半個還是得急症死了的。如此桃李遍朝堂,洪謙又是進士出身,何等的光彩,又是……何等的安全?

  朱震看得明白,若非是九哥打了一套亂拳,單這洪謙做了九卿之一,便要掀起一場風波來!洪謙年僅四十餘,多少人爬了一輩子也爬不到這位子,他輕而易舉便坐上了。又簡在帝心,換個人,實是前途無量,不出十年宣麻拜相可期。

  然他是外戚,玉姐行事,又叫人覺著剛硬,洪謙往後便要艱難,也危險。若是能由他做主,朱震實是想叫洪謙在國子監或翰林院裡呆到休致。這個話卻又不好直與洪謙來說——他兩個身份實有些尷尬。若洪謙想做下去,他少不得要幫上一幫的。

  洪謙到朱府時,朱震已在書房裡坐定了。洪謙進來時,見他著一領葛布長衫,頭上使根金簪子別著,只做家常打扮。思及來時大門緊閉,想是專程在等他,整個人都好像在溫水裡泡著,由骨及肉酥麻麻的。

  朱震見他來,也不叫朱玨退下,卻示意他兩個都坐下。洪謙先開腔:「不知相公喚我來,有何事指教?」朱震道:「你將任大理,我在大理寺日久,有幾句話白囑咐你一回。」洪謙忙起身垂手道:「謹領訓。」朱震將大理寺之人員、職責一一說與他,又說了內中官員、往日恩怨一類,且說了斷案之心得。

  洪謙留心聽著,朱震又說:「交際應酬不須我說,你自能理會得。然凡做官,總要將本職做好,你去先休做旁的,將那歷年卷宗調出來看上一看,吃透了再說其餘。」洪謙道:「是。」

  朱震這才說了自己的擔憂,朱玨聽了頗為驚訝,不由輕喘一聲,朱震與洪謙都看將過來。朱震道:「你驚個甚?當居安思危。」洪謙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有聖眷自是好事,卻恐水滿而溢。」朱震點頭道:「正是這個道理,陳氏前鑒不遠。當好生教導子弟,休要因小失大。小心沒有過頭兒的。」

  連朱玨聽了,都受益匪淺。朱玨亦乖覺,趁勢朝洪謙道:「晚生預備趕場考試,做了幾篇文章,還請君侯賜教。」硬將洪謙留下來討論文章,到得午時,又留一處用飯,還歇了個晌兒。

  洪謙自朱府歸家,日已西沉。回來秀英問他如何,洪謙笑道:「正是提點我些事情。」又問林辰與張氏兄弟,秀英道:「你忘了,今天不是假日,他們今日不回來的,我卻有件事要問你,張家兩個倒罷了,張府君自家便是進士,他們兩個又還年輕,不考個進士怕不好看。辰哥這個,雖也中了個舉人,家卻不如人府君家殷實,好不好與他尋個去處?」

  洪謙道:「他還年輕,待到過了三十歲,又或是他家裡有事,再遣他回家不遲。」他心裡卻算著林老秀才的壽數,待林辰三十歲了,林老秀才夫婦卻不定能不能雙雙健在了。屆時若林辰還不曾考中進士,卻是要回家守孝的。這些只在心裡過了一回,並不說與秀英。

  秀英聽洪謙已有盤算,便不再多言,卻又說起與珍哥整治行頭,好往宮裡去時穿。洪謙道:「他正長個兒的時候,哪年不是裁新衣?便拿今年新裁的春裝換上就是了。到了宮裡,不定官家與娘娘還要見他,等我再多教他些禮儀才是正經。」

  兩個議定,明日洪謙自大理寺歸來,便著緊再考一回珍哥的禮儀。不想等洪謙回來,頭一樁要做的,便是揀看各種帖子,都是賀他高升的。內裡有幾封卻格外不同尋常,乃是洪謙當年自西南夷歸來時,隨之而來的土司子弟。為避嫌,他不好頻繁關注這些個西南夷土司子弟,只交與蕃學裡。次後有學得好的,便也與他們尋去處。

  巧了內裡一個取了漢名兒叫洪華的,因一向慕中原禮儀,又肯用功,朝廷拿他做個典範,將他發去一清貴又閒適的地方兒看書去,不幸那頂頭上司卻是文歡!文歡這狀元本該著人人景仰的,不幸因著一個口頭禪,只好先閒置了。因先帝駕崩,要比著起居注修實錄,便將他弄去做這不須開口的事兒。

  這洪華官話原說得帶著西南口音,人聽了半懂不懂的,遇著文歡這狀元,便一意求學。待洪謙收了他的帖子見他時,一聽他開口,腸子都要悔青了——我怎就將這孩子交與文歡糟蹋了呢?話都叫糟蹋得不會說了!

  原來這洪華與文歡處得久了,說話竟也「啊」來「啊」去,開口便是:「啊,學生洪華啊,拜見啊……」洪謙頭皮一陣發麻,又因這洪華是西南夷土司子弟,須和顏悅色,然聽他說話真個吃力,還要笑著聽。實聽不下去,方說洪華:「你怎與文狀元學得這般說話了?」指點他往國子監裡聽一聽課,叫他將這「啊」字改了去。

  洪華滿臉通紅,道:「啊,呃,是學生,啊,呃,學得差了,必定改。」洪謙憋著氣兒等他說完了,最後一句沒個「啊」字音,一時氣洩,整個人都要癱在椅子上了。強笑道:「不急,你好學,又年輕,改得快。這也不是大褒貶。」又與他說京中風物,叫他休要只埋頭故紙堆。

  送走了洪華,洪謙才長出一口氣兒。這西南夷地界兒,取漢名兒常隨著官長的姓兒。自先前那受香火的神仙,至洪謙,近來聽著西南夷裡許多新生兒便都姓了「越」。

  洪謙想著越淩,便想起越淩之嫡母安昌侯夫人,這女人一張嘴巴實在太臭!南北之爭,官場上有,哪裡人看外地人都覺與自己不同,未免有些自傲。似安昌侯夫人這等嘴上沒個把門兒的,敢說皇后是「南蠻子」「小家子氣」的,還是獨一份兒。有心教訓她,頂好是抬舉著越淩母子來打她的臉,然她又是正經嫡妻,洪謙也不能亂了規矩。

  恨得洪謙只能作罷,卻想,若這家人撞到他手裡,他卻是不會開方便之門的。

  洪謙這裡新官上任,如何理事暫且不提。卻說到了三月,章哥便收拾著預備讀書了。東宮重新修葺,章哥先搬去居住,玉姐又怕他一個人住不慣,與九哥說了,先在那裡讀書,住還住在崇慶殿裡,到再大些兒,再漸次挪過去。好在章哥年紀小,隨侍的小廝書僮兒俱是幼童,服侍的又是宦官,倒生不出閒話兒來。

  章哥一個隨身的小廝兒便是小茶兒的兒子,因名兒裡一個「虎」字,章哥乃是龍子,民間有俗語是「龍虎鬥」,便將這名兒棄了不用。小茶兒又攛掇著程實求洪謙賜他個名兒,洪謙便叫他取名程保,往宮裡報的名字便是這個。

  玉姐看這程保生得倒也清秀,更兼母親常不在身側,倒是心細,看他行亦規矩。過來磕頭也利索,只說話兒聲音不大,許是初進宮,帶著些怯意。玉姐頗為滿意,她就怕章哥身邊兒極親近的人裡有膽子太大的,攛掇著章哥淘氣,那便不好管了。

  年輕人總有些奇怪,譬如父母說的,再苦口婆心,也只管這耳朵進、那耳朵出。若是旁人所言,卻總好聽進一二。玉姐生怕章哥日後也如此,更寧願他的侍兒皆是老實人。伴讀裡倒是有三、二淘氣的孩子,那卻又不是日夜相伴的人,章哥將來是要主事的,穩定是第一要訣,其次方是進取。

  玉姐總算沒忘了邀王氏到崇慶殿來,一同宣看章哥伴讀。一水兒五、六歲幼童,玉姐一一問了名姓,各溫言撫慰,待看到珍哥時,不免眼中濕潤。

  珍哥家中被耳提面命,入了宮不許跋扈,不可因是太子舅舅而失禮。一抬頭見著親姐姐,也不知怎地,心裡就想親近。那頭王氏已拉著個侄兒的手問長問短了,玉姐也招手將珍哥喚了來,將東宮裡的宦官頭兒吳六兒叫來,指著吳六兒道:「你凡有事,可使他來說與我。」

  吳六兒忙上來與珍哥請安,玉姐又說:「你好生讀書,旁人淘氣,你休淘氣,這裡先生都是有學問的人,多學些兒,與你有好處。」又殷殷囑咐許多,問了書本帶齊了不曾,又問吳六兒今日午飯菜色,問珍哥有沒有忌口的。珍哥道:「回娘娘,我不挑嘴,挑嘴了爹要打。」玉姐聽了便笑:「小時候兒是不該挑嘴。吳六兒記著了,去問問他們旁人有沒有忌口的。人家將孩子送了來,總不好叫他們吃不合口的飯菜。」

  吳六兒忙應下了:「小人出去了便一一詢問。」

  玉姐又說一回話,看天色不早方打發吳六兒伺候章哥領諸伴讀往東宮去了。

  今日是常朝,散得略早些,九哥卻不歇息,親攜了丁瑋之手,邀他同乘,一齊往東宮而來,以示尊師之意。

  九哥將臉面做足,丁瑋自也心中感沛,想著必要將章哥教成個聖明太子,方不負官家這般厚愛。這番話兒說出來好似官樣文章,實是丁瑋心中所想,如今只放在心裡,暗暗使力而已。

  九哥自東宮歸來,李長澤又求見。梁宿退後,政事堂裡依著資歷,便是李長澤打頭兒。李長澤再不好一言不發,只得硬著頭皮頂上。他來卻是與九哥說修路的事:「商人重利,拼了性命多運貨物,路修好了不二年,便叫壓壞了。官道有朝廷撥款又有驛卒,倒好養護,這商路修的錢都是擠出來的,壓壞了還須籌款來修。」

  九哥道:「卿有何策?」

  李長澤猶豫片刻,道:「收過路費,專用這一筆款子來養護道路。」

  九哥道:「這須斟酌,如何收,收多少,總不好按著人頭去收。」

  李長澤道:「臣是有些個章程,只是……這些有些兒是……褚夢麟提的,臣不好欺瞞官家。」

  九哥聽著褚夢麟三個字,眉頭便緊鎖,道:「天下之大,再沒第二個人可用了麼?」

  李長澤也不喜歡這女婿,忙說:「臣只是不敢欺君而已。他腦子靈光,就是太靈光了,恐又要生事。」九哥道:「此事我記下了,卿只管去細議了章程來。國家出了土地又出了銀錢修商路,這使的人總要出些個錢來養護。」

  李長澤原本緊繃著的一張臉兒便鬆了下來,他也不想褚夢麟回來,翁婿兩個不說撕破了臉也是只差一層窗戶紙,看九哥厭惡褚夢麟,李長澤只有開心的,沒有不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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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蟬蛹

  話說,李長澤自九哥處聽其話意,並無起用褚夢麟之心,便放下一顆心來。雖說朝廷官員大半是讀書人,好歹都有些公正之心,然在朝堂行事,總免不了些個約定俗成。凡事一旦皇帝與首相皆不反對,除非激起公憤,否則此事便算是定了。洪謙之任命,便是因九哥提議,時任首相的梁宿並不反對,故而成行。眼下不用褚夢麟,亦是官家與首相的默契使然。

  李長澤心頭大為快意,腳步也輕快上幾分,回往政事堂說:「官家已允此議,命我等議個章程出來。」田晃伸頭看了一眼,道:「這卻是先前不曾做過的,非特要議如何收這稅,還要議一議由何人來收哩。」靳敏道:「此事卻是不小,眼下只是數州郡,待日後商路修得長了,單是收稅之人便要不下萬人。這些個人由誰來管,又要設官,既設官,又要發俸祿……」

  餘下兩個心頭都是一沉,眼下國庫倒有一小半兒是因發官員俸祿而空的,既有官員,又要有子弟受蔭職,好似滾雪球兒一般,日後不定又是個吃錢的龐然大物。凡這等冗官冗員,增時好增,裁汰之時卻並不好裁汰,否則政事堂便不須如此發愁了。

  朱震道:「丁太傅授課未歸,不如等他來公議。」

  李長澤點頭道:「該當如此。」肚裡卻又打起腹稿來,縱是公議,他這新任的首相,也須有個大致章程才好,否則一問三不知,委實難堪。

  田晃咳嗽一聲,執起一份奏本來遞與李長澤:「李兄還是先看看這個罷。」李長澤滿目狐疑,田晃只作不曾看見。李長澤接了來一看,卻是彈劾褚夢麟的,登時面皮漲紫,怒道:「斯文掃地。」

  原來這褚夢麟自罷職歸鄉,卻不是個能閒得住的人,正所謂囊錐露穎,好似身上拴著面銅鑼,走到哪裡都要帶出些兒響動。褚夢麟為官多年,頗有些產業,不幸家中人口眾多,花錢的人更多。原先生計不愁,乃是因他做著官兒,又有個為相的岳父,是以人皆與他方便。如今他得罪了老岳父,連妻兒都不與他一處住了,他又不肯逐了姬妾認個錯兒,鎮日裡攜著姬妾胡混,如此下去,有何出頭之日?

  便有的方官查他限田之事,他原是個官兒,自有限田數額,如今只算是個前狀元,得免稅的限田數額便不如前。又他家中原有些個有官職的兒子,如今也是白身,再無起復之望。還有些個姬妾原也是仗著他寵愛,亦有些產業。總是叫人清算了。

  便是褚夢麟昔日同年,聽聞此事,也不好去相幫。實是他平日所為,頗有些寵妾滅妻之嫌。哪家氣走了妻子不再想法兒接回來的呢?他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但不要妻子了,連正經嫡長子都拋在京中了,反擁著姬妾回鄉。

  恰他家鄉縣令是個書呆子,乃是舉人出身,腦子讀得頗方正,卻又考不上進士。更因不會做官,又不是那紀縣令曾有個皇后做街坊,這輩子能做到縣令便是到頭兒了。接了上峰之令,叫他查這兼並之事。他讀書人,平生也頗恨兼並,以兼並令百姓流失所,引得國家動蕩,十分不好。逮著一個褚夢麟,便丁是丁卯是卯地查他,又令補稅。

  褚夢麟幾個庶子雖名為庶出,實與嫡兄一般養大,更因庶出,褚夢麟格外要養他們氣勢,恐出門叫人小瞧了去。不合此時內裡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在年輕氣盛之時,竟與官吏起了爭執,進而大打出手。他爹原做高官之時,這便不算甚事,他爹如今不做高官了,他也沒了蔭職,便是大事。

  原本可周旋的事情,因這一鬧,連褚夢麟也一道叫參了個「縱子行兇」、「罔顧法紀」、「兼並」。褚夢麟自出仕以來,因其特立獨行與帷薄不修,挨過的彈劾並不少,如今連罷職還能叫人彈劾,也算是一樣本事了。李長澤雖厭惡褚夢麟,眼見他因庶子跋扈而惹來彈劾,依舊不能平和,恨恨道:「參個甚?依法辦了誰還能說三道四不成?憑他也配人參?沒的浪費了筆墨!」

  還是靳敏伸頭來看了一回,便勸他:「褚夢麟總是狀元出身,不同尋常百姓,地方上怕擔干係,自然是要與朝廷說上一聲兒的。」

  李長澤的臉色變得陰沉,咬牙道:「此事我不好沾手,他種的甚麼因,便得什麼果罷。」

  田晃與靳敏兩個交換了個眼色,又一齊看向丁瑋,朱震於旁並不吭聲。丁瑋道:「此事聽憑聖裁罷。」褚夢麟又不是李長澤兒子,當不得李長澤每每回護他,做人岳父的都不管了,他們這些個外人又費甚力氣去相幫一個不得聖心的人呢?

  果然,九哥看著了便極生氣,雖有些疑心李長澤先說褚夢麟首倡徵收路費之事是為此事做鋪墊,心裡實不願縱容褚夢麟,也命秉公查處。幸而褚夢麟為官多年,頗有些積蓄,出錢為兒子贖了罪過,又補了稅,才算了結此事。一來一往,時已入夏。

  褚夢麟忽一日收著京中長子書信,言京中說他風評不好,請父親約束家人,權做收斂。褚夢麟心中不快,以這長子刻板冷漠,竟不回信,卻又想既是京中對他有成見,原本同年等也不伸手援助,內裡多半有他岳父的意思,想來近期起復不得,不如另尋他途。此時他方覺得,無論做甚事,都離不得官員身份。又想曾與洪謙有些許交情,既是想求人辦事,便須財物等,洪謙想是不甚好色,只好另以他物動其心。

  然褚夢麟自罷職以來,諸事不順,田地也要征稅了,原先帶著田地來相投的農人也漸次離了去。辦事須有銀錢,如今朝廷有鼓勵工商之意,不若以此重新發家。他素來有決斷,想做便做,便卷起袖子來,先察何物緊缺,親往穗州等處摸門路,便立意於穗州左近建個工場,專一招了人來做工。

  卻因男女大防之事,惹了無數非議。這卻又是後話了。

  卻說時已五月,今夏天氣果然不甚炎熱,玉姐便少許多辛苦。針線卻不做了,因胡媽媽說孕婦做針線會傷眼睛。閒來無事,趁一早天氣涼爽之時往與太皇太后說笑一回,回來便問一問章哥飲食,又問東宮諸伴讀可有淘氣之人,間或喚了珍哥來說話。

  珍哥與這姐姐見得少,初時拘謹,這兩月見得多了,見玉姐並不端架子,言語間頗和氣。又,珍哥家裡聽著多是江州方言,雖亦懂官話,聽玉姐與他說江州方言,心頭不免親切。章哥年歲漸見,父母兄弟面前還要強裝老成,珍哥在家裡上頭更有兄長,卻是隨和。

  這日,珍哥手裡捏著兩隻蟬蛹[1]進來與湛哥玩:「看這個,看這個,會爬哩。」將安氏駭得連擺手兒,又要將湛哥抱開了,且說:「好哥兒,可不敢拿那個,那個爪勾尖兒利,仔細傷了手。」珍哥面上便有些兒怏怏。

  玉姐使手裡團扇遮了口兒笑道:「你是猴子不成?哪裡翻出這個來了?」珍哥訕訕道:「不是我弄的,是王贇。」這王贇乃是孝湣太子妃王氏的娘家侄兒,頗淘氣的一個孩子,壞事兒並不做,卻好爬上爬下、跑來跑去,除開聽課,餘時一刻也閒不住。

  朵兒上前將兩隻正爬的蟬蛹捏了起來,看一看,道:「上頭泥都蹭不見了,哥兒拿手來我看看。」珍哥將手一伸,果有一層薄土,小樓忙說:「哥兒隨我來洗手罷。」朵兒道:「知了猴兒爬出土,今兒早晚要下雨哩。」玉姐道:「怎生說?」朵兒道:「我也不曉得,這知了猴兒最愛雨前雨後、天黑了的時候往樹上爬。我記著小時候兒沒吃的,晚上便點枝柴,往老樹根子底下尋它。一個晚上我能摸好幾十個哩。」

  玉姐道:「你就吃它?」朵兒道:「娘娘休小瞧了它,這東西最肥哩!拿回來拿洗乾淨了,我那後娘總截了它去,取省下來的一點子油,上鍋裡炸著吃,最香!再能有點子鹽沫兒蘸著,是小時候最好吃的了。」

  阿蘭雖也是尋常人家出身,卻比朵兒幼時好許多,聽了便說:「這也吃?」朵兒道:「人餓極了,有甚不能吃的哩?野菜榆錢知了猴兒都算好滋味了,餓急了時,蚱蜢蝗蟲往火裡一丟,燒熟了也能吃,香!」

  聽得阿蘭都要流下淚來,聽朵兒之意,她是有個後娘,天下後娘似梁老夫人與渤海王妃者少,想也知道朵兒小時候吃了多少苦頭。若非朵兒在娘娘跟前比她資歷老,她幾要抱著朵兒哭一聲「命苦的妹妹」了。

  玉姐也傷感,開口岔開了,對章哥道:「你可聽著了,這世間並非人人都能飽暖,天下也不都是花團錦簇的。」章哥忙應了。朵兒忙說:「瞧我,事兒都過去了,現在想起來,也沒甚大不了的,總算是我命好遇著了娘娘,蒙老太公好心,收與娘娘做丫頭。你們休要這般,這知了猴兒真個香,不騙你們的。哪天我拿小廚房裡使素油炸了,你們嘗嘗就知道了。」

  胡媽媽忙斥道:「你胡說來,娘娘懷著身子,怎麼好胡亂吃東西?」玉姐自懷孕,連兔子肉也不許吃一口,更因九哥生肖是兔,從此忌了此味。聽胡媽媽說朵兒,玉姐道:「我不吃還有旁人吃哩,若是朵兒想吃了,便尋些來炸了與她吃,多咱吃膩了多咱算完。不是說下雨前後最多麼?尋些就是了。」

  朵兒說得不假,當天夜裡便下了陣雨。

  朵兒算得是崇慶殿裡的紅人兒,又有玉姐發話,果有幾個小宦官往御花園裡一尋,天黑時便翻出幾十隻來。拿往廚下洗淨了,下油鍋一炸,撈將上來灑上細鹽。朵兒謝了廚下並捉蟬蛹的小宦官各幾陌錢,這才將兩大盤蟬蛹拿來吃。碧桃、青桃亦住隔壁,朵兒讓她們一道吃,這兩個世僕出身,並不曾食用過此物,初時還只礙著朵兒面子,看那蟬蛹生得猙獰惡心,閉著眼睛往口裡丟,嚼得兩下覺得滋味極好,便睜開了眼睛飛著筷子與朵兒來爭搶,且搶且笑言:「飯要搶著吃才香哩。」

  以致驚動了九哥玉姐,使小樓來打聽,聽著說吃蟬蛹,吃到要用搶的,玉姐忽覺著餓了,與九哥一道過來。聞著香味兒,玉姐越發覺得肚餓,無奈胡媽媽死死攔著,不許她胡亂吃,急得玉姐直跺腳。

  自此宮裡便盛行食這油炸的蟬蛹,自宮裡而及宮外,又漸自京中傳往各地,都以為吃法兒是宮裡傳出的,必是好物,天下的蟬便遭了大殃,這也是後話了。

  玉姐眼睜睜看著旁人都吃得,唯她吃不得,恨得不行,怒道:「待生了他,我一天吃一大盤子!」九哥道:「你說甚便是甚,一頓吃一大盤子也由你。你不吃我便陪你不吃,你吃了,我陪你吃。」心裡卻想,等孩子生出來都到秋天了,知了都不剩幾只了,卻又上哪裡尋蟬蛹去?

  ***********************************************

  [1]蟬的幼蟲啦,也叫知了猴,小時候一到夏天就想吃這個。下雨的時候拿手電筒去照知了猴,照回來炸了吃的是最好吃的那一種,還有別的做法,都不如這種好吃。肥臉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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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可樂

  蟬蛹之事,權作一樁笑談,提起來時曉得的人多,然於國政,實無多少助益。眼下九哥更多卻是在與政事堂議這修護商路之事,其時除開官道驛路是國家修築,且每隔或幾十里,或上百里便有一處驛站,以供歇息飲食之外,旁的道路朝遷卻是不管的。官道驛站,亦是只許有出身之人使用,平頭百姓擅走官道,卻是犯禁的。

  鄉間道理,或是人使底鞋底生走出來的,或是鄉民湊錢修築,是以凡殷實人家「修橋鋪路」便算是善舉了。國家並無修築官道之外道路的成例,這修築商路是為著最終收個市稅,是以九哥方能說服政事堂硬擠出這筆錢來。如今再叫朝廷出錢維護,休說國庫並不豐盈,便是充裕了,政事堂也不肯這般幹。

  李長澤將這收路費的主張一說出來,政事堂也無人反對,餘下便是議這收費章程。粗議「以其重為准徵收」,朱震常年斷案,慣於奸滑之徒打交道,提醒道:「於何處設卡,卻是須斟酌。設若於此處設卡,這些個人卻於關卡前繞道,行數裡,又復歸於商道之上,又當如何?若設得太密,非但不便,更須許多人手。」

  李長澤將這一條兒又記下,丁瑋復道:「更須防著小吏耍滑,或貪汙,或於路費之外更多征他稅。又須防範商人沖關撞卡。」

  幾人將條陳商議妥當,已交八月時節。將條陳置於九哥案頭,李長澤立於案前備詢問。九哥看如何計征路費,他長於民間,倒也曉得些物價,算一算也不算多,便即放下,卻問起另一樁:「若商人逃稅,又當如何?」

  李長澤道:「一應商路驛卒皆是就近選取。鄉民生於斯長於斯,附近皆是鄉黨,逃稅的人如何能逃得了他們的眼睛?」九哥笑道:「如此甚好。」卻又擔憂商人因此而裹足不前。

  丁瑋奏道:「商人逐利,或可於關卡之側置些館捨倉棧供其歇息。天下民風終是淳厚的多,官家也不好將人往壞裡想。」九哥聽了丁瑋此言,連說:「不敢。只是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初時修商路,因不曾想著養護之事致有今日之憂。我不想日後再多麻煩而已。」丁瑋這才拜服:「是臣失言。」

  然因丁瑋言天下總是老實人多些兒,九哥便不再多將商人往壞處想。商人固是逐利,卻也並非個個都是奸商,且有國家法度在,想也不是人人都要錢不要命的。

  此事便議定。

  九哥又問起商稅收了多少,商稅不比田地租賦,田地每年只征夏秋兩季,是為兩稅之法。多了的,縱想征,地裡沒長出來,也變不出來糧食來。商稅卻是只消入市交易,便有稅可抽,日日都有進賬。便是政事堂,也嘗著了甜頭,李長澤道:「戶部正算夏稅,商稅恐稍有遲誤,依臣估算,商稅比去年要多上五成。」

  九哥道:「如此,商稅實可解我燃眉之急,兩稅租賦不可再增,吾當重商。否則無以養這許多官員。」

  聽著「重商」二字,宰相們便面面相覷,李長澤面上變色,諫道:「官家,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若過於重商,恐民夫民婦皆往行商,則動搖國本矣。」

  九哥道:「我非不重農事,然如今國家的情形你們也知曉,我每觀史書便夜不能寐,歷朝抑兼並,可有成的?並無!兼並之家既可兼並,便有辦法逃稅,我知這朝中必有人與之相勾連,褚夢麟一人便查出這許多田來,何況其他?要抑兼並還要用著這些兼並之人,又豈能辦得好事?蔭官卻越來越多,花費更多,不別尋出路,你我便要窮死了!」

  一席話兒說得諸相無可辯駁,朱震勳貴出身,家中幾世富貴更知這裡頭弄鬼的手段。丁瑋想了想,便以「治大國如烹小鮮」勸九哥,請其毋急功近利,又請遣御史往督各商埠,恐內有敗壞風俗之事。

  九哥許之,卻又說:「兼並之事,我可寬容。卿等卻好有個數兒,我方是天下之主。聽聞南北有別,北方多有若有那一等宗族強盛,田連州縣、勢壓地方官員之人,使百姓不知有天子、不知有朝廷、唯知有的主,我卻不肯容的!這是於一地奪天子之威!」

  諸相皆悚然稱是,暗思自家有無此等情狀,想一回,又覺無妨,事不干己身,便可從容應對。歸於政事堂,卻先不議事,先說起這官家來。丁瑋道:「官家威嚴日隆。」李長澤道:「這是自然,做了官家總不好還似做太子之時。」靳敏搖頭道:「非也非也,諸位何必慨歎?官家這般,總好過先帝那樣。」

  眾人聽著提及先帝,一時無語,心中皆想:確是比那個樣兒好。李長澤咳嗽一聲兒,道:「今日事還未畢哩,且議事、且議事。」

  宰相們感歎九哥威嚴,九哥與這些個老相公說話,面兒上固繃得住,後脊樑上也汗濕地一片。他終究是叫教著「尊敬長者」長大的,與老人們擺臉子,他心裡也瘮得慌。

  擦一把汗,喚了碗茶來喝了,批一回摺子,才轉回崇慶殿。

  玉姐產期便在八月,太皇太后有心與她方便,卻命秀英過來陪伴。玉姐心裡是想見秀英,又恐秀英一來,家裡便沒個能主事的主婦。秀英卻不慌亂,對她道:「你好生再生個兒子,只消你好了,咱家便亂不了。」

  玉姐嗔道:「怎地又要兒子?我還想生個閨女哩。」秀英正色道:「兒子是永不嫌多的。」玉姐道:「難道閨女不好?」秀英往她臉上一看道:「閨女想好,也須有兄弟,你少犯擰。」玉姐嘀咕一聲,不與她強嘴了,又問金哥如何。秀英道:「他下月便十四了,他爹叫他明年下場試試能不能考個秀才來。能中時,再考舉人試,一回不行考兩回,二十歲後考不上舉人再說。」

  玉姐道:「又說甚話來?我看金哥能中——家裡預備他何時娶親哩?」秀英道:「我正愁哩,他一娶親,便是成人了,那也是個強種,怕不肯再住家裡。這才叫他多考二年,有了功名,縱搬出去住,也好頂門立戶。」

  玉姐勸慰道:「這京中,多的是兒子成親便分出去住的,先吳王府裡便是如此,娘也只當是分家了。」又問家中經紀買賣如何,秀英道:「那卻好,比著買田置地來錢快許多。只是我想著,手裡沒田,心裡還是慌,預備著錢再多些兒,看這京城附近哪處有好田,不拘貴賤,總要買上幾十頃才放心。京裡有盤鋪子的,我也想買兩間來,日後你是不須我操心銀錢了,那幾個小孽障總要分他們些家業,才不枉他們投生到我肚裡。」

  母女兩日便如此日日閒話,玉姐有秀英說話,困於深宮的躁意也減了許多。秀英每見九哥日日往來見玉姐,心下頗覺安慰,待九哥越發和顏悅色、喜愛之極。玉姐每與九哥抱怨:「娘面前,你好似她親生的,我才是外頭抱來的。」說得九哥直笑。

  這一日,正說著中秋將至,玉姐卻忽發動起來。九哥雖經過兩回,依舊緊張難耐,還是秀英將他攔在門外,自去看玉姐。玉姐這胎生得極順,不消兩個時辰,又產下一子。玉姐口裡說想要個女兒,見是個兒子,依舊歡喜得沒了邊兒。還是秀英那句話兒說得好「兒子永不嫌少」,尤其是這禁宮之中。

  玉姐生產畢,秀英看著外孫,怎生看生好,又誇道:「這孩子心疼你,生的時辰好,天氣不冷不熱的,正好坐月子。」玉姐早已脫力,一翻眼睛,便昏睡過去了。

  依九哥意思,還想留秀英多住幾日,玉姐卻以中秋將近,家中沒人主持不便之故,叫秀英先回去。秀英臨走前還說:「你這月子坐得不巧,偏又有這一大節,你要如何侍奉兩重婆婆?不若備禮,請孝湣太子妃代你走一趟。」玉姐笑道:「我也是這般想的來。」秀英這才放心回去了。

  玉姐卻差朵兒領著章哥去求王氏,王氏宮里正枯坐,早算著玉姐產期,尋思著許有用著她的地方兒。此時見章哥親來,便再不推脫,雖說道:「我寡婦人家,不好多生事。然娘娘既不方便,我便也只好領這差遣了。」

  她原生過兒子的,只不幸早夭,也養到章哥這般大年紀,如今看著章哥,沒來由心中一軟。又問章哥讀書如何,睡得可香。章哥答道:「每日除開讀書,爹娘還教我習射,說大些兒教騎馬哩。伯娘,可怪哩,讀書累時活動活動筋骨,竟不覺得累。」

  兩個一遞一遞說了好一陣兒話,王氏才依依不捨送章哥回去。

  好容易玉姐熬過月子,九月裡往慈壽殿處請安,亦往慈明殿裡小坐片刻,奉上貢梨,皇太后木著臉兒,兩人說些客套話,玉姐便即辭出。復往謝了王氏相幫之義,回來卻聽著了一樁奇聞——

  洪謙掌大理寺許久,終於遇著一件奇案。卻是一個寡婦,前夫留下三個兒子,家中不貧不富,薄有幾畝田產,既不想改嫁,兒子又小,沒個男人不像個事兒。便招贅一男子,兩下簽了契書。不想這寡婦性烈,最不是那等受氣婦人,每打罵丈夫。不合一日失手將丈夫打死了,這男子原是家貧,家中兄弟多,無力娶妻,才與個寡婦做「填房」。平日端人家的碗,叫打罵便也忍了,如今打死了,他兄弟便又不依。寡婦亦有親戚宗族,兩下各糾起數十人,鬧出個百餘人毆鬥的大案來。

  前贅婿審個贅婿被妻毆傷致死案,誰聽了都覺新鮮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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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弘法

  洪謙新官上任,審的頭一樁案子便有些叫人皮笑肉不笑。換個人來審這案子,不過是依法而斷,洪謙來審這案子,便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眾人竟將百餘人毆鬥、致有死傷的大案暫放到一旁,交頭接耳,只等著洪謙如何判這寡婦。連九哥聽了,都只能呆呆說一句:「造化弄人。」卻又不好臨陣換判官,以免顯得欲蓋彌彰。

  玉姐聽著於向平打聽而來的傳聞,也是呆愣當場。小樓看她出神兒,上來請示:「娘娘,娘娘既有心事,明日不悟大師還宣他入宮不入?」

  玉姐奇道:「為何不宣他來?」小樓不敢說永嘉侯遇著揭瘡疤的案子,怕您心煩,沒心情聽大師講經。只說:「怕娘娘將出月子,今日又跑了三處地方兒,累著了。」玉姐笑道:「你又弄鬼兒,今日累著了,明日往慈壽殿問安回來便不出門兒,只與方丈說說話兒便是了。」

  小樓道:「那敢情好哩,聽說大師極有道行的。奴婢們常見他,也能沾絲佛氣兒。」說得一屋人都笑將起來。

  晚間九哥過來,夫婦兩個與章哥、湛哥一道用飯。章哥才讀書,九哥一意栽培他,便講究個「食不語」,一餐用得頗寧靜。用罷飯,九哥漱了口、洗了手,卻說:「如今孩子也多,總喚他們名字那一等糊塗的怕分不清誰個是長兄、誰個是幼弟,不如與他們敘一敘排行。從來也都是好喚個排行的。」

  玉姐正擦手,聽他這般說,點頭道:「好。」當下便改了稱呼,章哥最長,宮裡便喚做大郎,湛哥居次,便是二郎,新生這個最幼,是為三郎。如此,三郎的名字便不須著急取了。

  定了次序,九哥便命安氏將湛哥領去早早歇息,玉姐知他有話要說,卻囑咐安氏:「才吃了飯,休要倒頭便睡,要積食的。如今天又不大冷,叫他前庭走走,回房裡略坐片刻再睡。」安氏應了,領著湛哥出去。湛哥身後亦跟著幾個宦官宮女,他卻向父母、兄長拱手告退。

  九哥這才與玉姐說及洪謙斷案一事:「從未遇著這般巧事,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玉姐道:「那又有個甚?金哥現還姓著程呢,程家依舊是女戶人家。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見,遮掩又有甚用?讀書時,蘇先生教授《論語》,說的是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等雖不好自稱君子,總是不想做小人。藏著掖著,旁人便看不著了?掩耳盜鈴而已,愈發惹人嘲笑。」她想了半日,也唯有這般說、這般做,方不致叫人拿著這出身說事。

  九哥聽玉姐說這一套,便抿著嘴兒笑,待她說完了,便問章哥:「大郎可記著你娘說的話了?要記得牢牢的。」他素喜玉姐這不矯情的性子,頗覺有母如此,方好教得兒子坦坦蕩蕩,有德有行。

  夫妻兩個也不與章哥分說,章哥便只豎兩耳聽著,雖懵懂,卻也不插言,只暗暗留心。金哥是他舅舅,他是曉得的,這舅舅又是隨著外祖母的姓氏,便略有些兒奇怪。待兩個說完了,九哥問他,章哥才一點頭道:「都記著了,丁太傅也這般說來。只是……甚是女戶?」

  九哥與玉姐對視一眼,九哥便與他講解何謂女戶,又捎帶著說了何為贅婿。且借著誇岳父,討好一下妻子:「正所謂英雄莫問出處。人但行得端立得正,有情有義,便是正人君子。盜蹠展季[1]為兄弟,一為盜寇、一為君子,可見一人是否有為,並不全在出身。」

  玉姐聽著九哥與章哥講道理,說些個用人不拘一格,然須人品好。有能無德之人,只可用、不可信,諸如此類。暗道章哥這才讀書幾個月?你便說這許多?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轉又想,誰個都是這般過來的,聽不懂先記下了,聽得多了也便懂了,便又心安理得聽著九哥教子。

  凡審大案,總不好即時而斷,大理寺所決之案,往往是人命大案。玉姐度其日期,想這案子自提審案犯至詢問證人,再查看證物,又要記錄卷宗。因死者是贅婿,又不同於尋常殺夫案,恐還有禮法之辯。凡事一涉禮法,便要拖個沒完沒了,沒兩個月出不來結果——兩個月能審結的,已算是快的了。

  玉姐暫將此事放下,卻於次日單喚了珍哥來,問他家中如何。珍哥滿眼疑惑,問道:「家中並無甚事,娘娘怎這般問哩?」玉姐一噎,道:「許久不見,有些想了。你好生讀書,休管旁人淘氣。」珍哥道:「我不與淘氣的一道混鬧。前兒王贇又捉了只螞蚱,我都沒理他。」

  玉姐笑道:「也不要擺臉子與人看,他肯與你玩,是瞧著喜歡你哩。」珍哥道:「娘娘,我省得。」兩個一遞一遞地說話,直到朵兒上前道:「哥兒該去讀書了。」玉姐才打發珍哥往東宮裡去。

  不悟卻又前後腳來了。

  玉姐看這和尚,雖上了年紀,鬚眉畢花白,卻依舊清臒俊雅,披一件僧袍,掛一串念珠,手拎著菩提子的珠串兒——如今越發過得滋潤了。不悟漸也與玉姐相熟,見禮畢,玉姐請他坐下,他也不客氣,謝座之後卻說:「外間雲永嘉侯審案,審著個棘手的案子,娘娘可知?」

  玉姐道:「不過是些個車軲轆話罷了,南蠻子、小戶人家、女人當家、贅婿……這些年,我聽得耳朵都要生起繭來,早不當回事了。我自家不覺得有甚,縱他們說,又有如何?他自己就先沒趣兒了。雖語帶惡意,說的卻是實情,由他們去罷。」

  不悟雙掌拿什,宣一聲佛號,卻說:「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治乎?拾得雲: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玉姐笑而不語,心道,我才沒那般好性兒哩!口上卻不多言,只問不悟:「方丈真個要將慈渡寺交出去?」不悟正色道:「慈渡寺本非老衲私產,如今老衲又久居京中不能主持寺廟,不若讓賢。」玉姐道:「大師不回江州,想是在要大相國寺掛單久住了,卻是便宜了我。」不悟笑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

  不空與他商議許久,以宮中慣通道人,恐不悟一旦離去,帝后二人復又因循舊缺,佛門反要叫道門壓制。雖清靜真人為人極明事理,卻依舊不是同道中人,設若清靜一朝羽化,道門中人有何舉措尚未可知。是以不空苦留不悟,乃至欲以大相國寺住持相讓,只為不悟頗得帝后信任,欲因其之力,弘揚佛法。

  玉姐心道,不空雖是不悟師兄,卻又自有弟子,不空之後,不悟若想掌大相國寺,卻又是一等麻煩事。這情形倒好與九哥過繼相仿了,想著便咯咯笑出聲兒來。不悟因為問:「檀越何以失笑?」玉姐正容道:「不知大師將何以弘法?」

  不悟更肅容,言欲以門徒四處講經。玉姐道:「大師既有此善心,還請先往北去。」

  不悟何等穎悟,一思便明,如今朝廷官員雖有清流與勳貴之分,更有南北之別。天下之大,人皆安土重遷,看他鄉之人便不如鄉黨親近。不悟更通經濟學問,曉得這天下,秦漢時中原之地富饒,視南方煙瘴之地為未開化。至於永嘉南渡,南方漸豐,到唐時南人雖受些歧視,卻更富裕,所納之稅賦漸多。時至今日,官家又要重工商,南方比之北方稅賦已大致相當。南人讀書的亦是累年增加,漸有與北方角逐之勢。

  官家雖是宗室,生母卻是南人,娶妻亦是南人,吳王昔年於東南道經營多年,官家生父與南人亦頗親近。是以朝廷上雖認了這官家,亦認了這娘娘,提及帝后,北人親近之心實不似南人。南人聞官家登基,娘娘是南人,凡官家有善舉,總要稱頌。近來收路費,因多在南方,竟無許多人反對,老老實實交了稅,又有那一等信官家的,有叫小吏敲詐了的,竟敢告官。官家與政事堂頗重期事,竟嚴問小吏之罪,南人更愛戴帝后。

  北人卻還不曾得這許多實惠,雖無反心,然較南人之心,卻是有些許差異。想來皇后此舉,也是借著佛門傳法,要宣揚一二。

  不悟想明此節,當即合什道:「善哉善哉,北地久臨兵禍,實當撫恤。」玉姐笑道:「這個你與官家說去,天好晌了,官家也該回來用膳了。」朵兒附和道:「曉得大師要來,昨日廚下便預備了乾淨鍋灶碗碟,案板都是淨的,單與大師燒齋菜哩。」不悟因留飯。

  九哥果回來用午膳,食畢,玉姐將不悟欲辭慈渡寺之事說與九哥。不悟言道:「貧僧與蘇長貞頗投緣,如今皆老邁,難得聚首,更當珍惜,還望官家成全。」九哥喜道:「大師得道高僧,又通經史,我還想常請教哩,如此,甚好甚好!只是這借居大相國寺有些不妥,不如我為大師另立一廟,如何?」

  不悟道:「顏子居陋巷亦晏如,大相國寺已是極安逸了。官家若實有意,貧僧便請一事。」因說往北地弘法之事。

  九哥道:「北地兼並既重、貧民既多,地又苦寒……」不悟道:「正因兼並重,有貧民,才更要勸其向善。人無恆產,便無牽掛。」九哥大悟,道:「虧得大師提醒。」玉姐蔥根般指頭點著自己鼻尖兒,笑問:「那我呢?我早許了大師與行腳僧盤纏,也是行善哩。」

  九哥大慚,想國家並不富裕時,他要建廟,恐非但政事堂要攔著,御史也要勸諫,又是一樁麻煩事,不想生事,頂好是內庫出錢。不悟道:「行善莫問回報。」玉姐斂容道:「大師說的是。」

  於是,不悟便回不空,擇數十佛法有成之僧人,又有百餘小沙彌,領了內庫與的銀錢,各選一路,去揚佛法。眾僧一路行來,非止弘揚佛法,連帝后二人也叫他們說得神乎其神。連同章哥等,甚孕而有征,生有吉兆。總是叫沿途百姓覺著官家一家都是星宿下凡了。

  佛門如是,清靜便有些坐不住了,往尋不悟,不悟正與不空辯難,清靜見便上前揪不空鬍鬚:「好賊禿,這般奸猾,暗地裡使人四處化緣,還不與我說一聲兒,我何曾搶過你飯食?你將頭髮與我留了,好叫我揪一揪兒。」

  不空連連討饒,卻說:「話趕話兒趕上了。我又不知你心中所想,你若也想弘法,自與娘娘說去。你又不是入不得宮。」

  清靜不依,必敲了不空攢下的上好檀香袖了,才有了笑影兒,又與不悟說笑。次日便與玉姐說,道家也想往北方去普施甘露。玉姐與九哥待他亦如不悟,與些銀錢,更因冬日近,還許與棉衣。

  卻說這僧道為帝后張目而去,京城便下了頭一場細雪。人入冬便懶待動彈,鎮日曬太陽、說閒話兒,日子也過得悠閒。不知不覺間便到臘月,洪謙那頭案子也有了定論。

  眾人只等著,看他是輕判還是重判。洪謙卻先問毆鬥案,因死傷者眾,追究必有處極刑者,本有死傷,再有刑罰,必致家破人亡,有傷天和,各問為首者流千五百里。

  寡婦毆夫致死,原應問斬,因是贅婿,便減等,因有三子皆幼,須撫養,乃免其死罪。卻命寡婦出錢糧,每月糧一石、錢一陌,與死者兄弟有子之家,為撫養之資,養一子至十六成丁,出繼為死者後,令不斷香火。

  如此情理法皆備,也算是皆大歡喜。

  京中想看熱鬧的雖不滿意,卻也無奈。過年時親戚走動往嘴裡過一回,也便撂下了。實是不撂下也不行,正月才過,便有噩耗傳來——有流民為亂。朝廷能看著兼並之惡果,便是兼並已頗嚴重了。須知朝廷官員大半與兼並有勾連,能叫他們也覺著兼並不好再縱容,可知其為禍之烈了。

  如今失土之民為亂,也是應有之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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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結仇

  卻說九哥自過繼以來,看是春風得意、榮華富貴,實則糟心的事情一件也不曾少過。卻才熬到了登基,熬過了邊患,熬過了孝期,熬得元老大臣們退的退、服的服,連著妻兒一道兒省吃儉用好容易熬過了缺錢的日子。眼見著得形勢一片大好,忽地又鬧出流民為亂來!

  政事堂裡,田晃與靳敏兩個正當值,因朱震今日不當值,散了常朝便回府了,他兩個正說著洪謙「會斷案」,冷不防加急文書遞到了跟前兒,當下也不說洪謙了,急急一看是軍務,兩人臉上便似被抽一了個大巴掌,齊一整衣,往紫宸殿裡上奏。

  九哥彼時正看著呈上來的輿圖,上標著各處所建的商道進度如何,手旁一撂奏本書冊,是寫著於何處設卡、置多少官吏收費又收支如何。下定了決心,不可令這徵收商科又以養出一注冗員來。又在心裡算一回收支,這征稅修路,居然還有賺頭,九哥一時難以置信。

  雖是震驚,九哥心情卻是不壞的,口角含笑,正預備回去用午膳時與玉姐說這新奇。須知有商路之前,國家道路都是官路,官道並不許平民人等行走,官員、軍士行走時,驛站須供食宿、車馬等等,非但不收稅,反要倒貼錢,除此之外,驛站之維護、驛卒之生計,亦由國家支付。平民人等若走了,也不收稅,卻要捉將起來。便有那一等機靈人,人少時走官道,聞得耳後生邊,便忙自官道上跳將下來,生怕叫人捉了去。是以這官道,朝廷是賠錢的。

  無錢時愁錢,賺了錢時九哥又有些猶豫,恐這稅錢定得略高,傷了商人。若商人不行道了,便也無處收稅。一時卻又想著少時幾次全家隨酈玉堂往任上去,皆有商人隨行。又想怕收了稅,商人又依附了官員去走官道,此須禁止。

  正思忖意,卻聽著腳步聲聲,便有小宦官來報:「官家,田相公、靳相公求見。」九哥忙命宣見。卻見田晃與靳敏兩個腳步匆匆,身上綢衣擦擦作響,聲入耳中,便覺是有急事。九哥便也將笑容斂起,問道:「二卿何來之匆匆?」

  田晃說話也較平日快上了幾分:「有失土之民為亂。」

  九哥怔然,旋即生怒:「究竟如何?」田晃奏曰:「是地方處置失當。」卻將手上急報雙手捧上,胡向安上前接了,轉奉於九哥。

  九哥展開一看,即怒上心頭,拍案道:「我早經說過,抑兼並可暫緩,他們吞了的我也不曾叫他們吐出來,只叫他們休要太貪!如今倒好,貪吃撐死了自己!他們自己蠢死不打緊,我還心疼我好好的百姓!」

  原來北方有一縣名丘邑,離京不甚太近,卻也不算極遠,因豪強兼並,百姓淪為佃戶。初並不曾流離失所,不想這財主初時倒尚算和氣,也與貧苦人家減幾分租、也與疾病之人贈些藥。這二年卻越發吝嗇,不特漲租,還時常征佃戶出力服役——弄得佃戶日子越發過不下去。欲往旁人家去,闔縣唯此一大戶,惹不想背井離鄉,便再沒個旁的去處,只得暫行忍耐。

  千不該、萬不該,這主人家一管事仗勢欺人,霸佔了一佃戶的妻子。尋常遇這等事,將女娘送還,略與些銀錢遮遮羞兒,多半也沒個人追究。不想這管事也是個有能之人,竟擅自命家丁將這佃戶打將出去。佃戶肚裡一肚氣,娘子不曾討回,連絲幫襯的錢也無有,反叫打了,還要擠出錢來治棒瘡。如何忍得?

  莊戶人家,多是聚族而居,有些個家族彼此處得好些,有些個家族彼此生疏些。然若遇事,合族上下卻多半一心。於是便糾起本族青壯,欲討個說法兒。由此便驚動了主人家,不想這主人家竟不知發的甚麼昏,以佃戶為刁民,竟不責罰管事,反遞帖子令縣令彈壓。

  正鬧間,佃戶之妻又羞自縊,事情鬧得愈發大了。縣令平素不與這財主爭執,此時卻不好真個彈壓,反勸財主息事寧人。這財主許是真個昏了,竟不聽勸。縣令無奈,親往勸佃戶,卻又勸不住,不得已,將領頭兒鬧事的暫押入牢中。這便捅了馬蜂窩,又有傳言,道是縣令收了財主賄賂,一時群情激憤。

  時值春季,萬物生發。然春季又有一個說法兒,喚做「青黃不接」,北方糧食一年至多兩季,不似南方至有三季者——去年糧食繳了租子便不剩下甚了,經一冬,又春耕出了一把子力氣吃得多些兒,便不剩下甚麼了。新年的糧食還不曾下來,整日數著米粒兒下鍋。正餓得一肚子火兒,又生出這等事來,如何不鬧事?

  又有,既有兼並,許多百姓將身與田投了財主,便受其庇護,餘下的民人便要將這些個租賦一並承擔。是以初時是佃戶鬧事,次後連有田之農夫之不滿也叫勾了起來。又雜夾一等好事之徒,一搓火兒,竟沖擊縣衙,將縣令采來打了一頓,縣袍也叫扯破了。那財主家又欲點起家丁來看家護院,卻敵不住外頭人多,又有許多人餓著肚子,想這財主家牛羊滿圈、糧滿囤,正可均平均平。

  一來二去,將財主家也搶了。待吃飽了飯,這才想起來,官兒也叫打了、財主也叫搶了,這卻是犯法的。眾人正急惶無計時,卻又有人想起來,不如一走了之。

  原來這縣既名丘邑,便是縣內有些山,諸人往山裡一躲,無人領路,豈不便逃脫了?說走便走,當即卷了鋪蓋、攜了糧草,往山裡去了。那縣令因平素也不算凶惡,掙出一條命來,原是想掩著調解的,此時只得慌忙上奏。鄰近州縣不敢坐視,亦欲相幫。躲往山裡的便愈出不敢出來,又與鄰近州縣頗受兼並之苦的百姓連成一氣,做成個嘯聚山森。亂民越發多了起來,因掩不住,不得不上報朝廷,彼時卻已禍結三縣了。

  九哥看著這奏章,只覺火氣一陣一陣往上冒。靳敏看著不是個事兒,忙來勸道:「官家且慢氣來,事已至此,平亂要緊。」

  九哥忍氣道:「召政事堂、樞府、戶部、兵部來議事。」胡向安多一字也不敢說,只答一聲:「是。」便親奔出殿門,支使幾個小宦官往各處宣詔。九哥卻問田、靳二人:「這遲某人是何等樣人?竟能兼並一縣?查!」田晃連忙應了,親去吩咐。

  諸衙皆在宮內大殿之前,不多時,戶部兵部與樞府先到,戶部尚書先說:「方才田相公傳官家旨意,命查遲某人兼並之事,侍郎正領人翻閱卷宗,稍後便送至御前。」九哥面色一緩也不緩。兵部與樞府便請先問戰況,九哥將奏本擲與二人。

  兩人將將看完,李長澤、朱震、丁瑋便至,三人皆不年輕了,卻各騎馬奔來,都是一頭汗。進來先與九哥見禮,九哥道:「休弄那些個虛的了!先看這個!」奏本復往三相手中傳遞。待三人看完,九哥問道:「如何?」

  李長澤因九哥先前曾語及兼並之事,卻叫他勸過一回,不由舊汗未消,新汗又起,一拱手兒,正待請罪。外頭戶部侍郎卻又來求見,道是這兼並的丘邑縣兼並的遲財主的底細查到了。九哥冷著臉兒問:「他是何人?」

  侍郎奏曰:「臣等查看丘邑縣之戶籍,又揀看田冊,丘邑縣並無遲某人,這些田地,卻是在……陳奇名下!」話音落地,自李長澤以下,便都放下心來。

  九哥卻猙獰了:「屬實?」

  侍郎道:「屬實!若丘邑縣有遲某人戶籍,臣等也不至耽誤這許多。因並無遲某人,臣等又查看田冊,也不曉得這份產業是陳奇名下。臣受此啟發,便查閱京城戶籍,始知遲某人乃京城人士。若臣未猜錯,卻是陳奇的家僕。」

  九哥聽了,一拳捶到案上,硯台、鎮紙齊齊跳得老高,怒道:「區區一家僕便敢兼並,家僕之僕便敢淫人妻女!陳奇何其威風?朕且不及!」

  李長澤之下齊齊拜倒,口稱「息怒」。

  九哥冷笑問:「於今卻好如何?」

  李長澤開口便是斬釘截鐵道:「限田,括其隱田!」朱震道:「亂民雖情有可憫,法卻不容情。既有冤情縣令又不管,有那等生事的心志,何不徑往上訴?脅從可赦,首惡當誅。請剿其亂者、撫其孤苦。」

  九哥一挑眉,復問:「使何人剿、何人撫?」

  朱震對曰:「請以陳熙進剿,使酈乾生安撫。生事者畢竟乃陳氏僕役,若使他人前往,恐於其家業,不好處置。請官家看慈明殿面上。酈乾生乃宗室近親,亦足證官家誠意,不如此不足以盡快平息事端。北方兼並頗重,是以丘邑之事一月而勾連三縣,臣恐拖延不決,事將有變。」

  九哥道:「就這樣!」旋即道,「諸卿跪著做甚?快起。」

  諸臣這才起來,當即擬旨、頒詔、調兵。又與九哥親兄酈乾生頒旨,著出為安撫使,只待陳熙先行,平定局勢後,便即出發。

  樞府看著這般,便知此番用不著自己,有陳熙去,事交與他便是。戶部卻要訴一回苦,言國庫才攢下薄薄一點銀錢,便要花將出去。李長澤等卻在想抑兼並之事,朱震想的卻是慈明殿這番又要討不著好了。

  李長澤心思動得起快,想來這兼並是須抑上一抑,卻又不能狠抑,否則民心未失、便要先失官心。不若官家所倡之重工商,好與失土農民一條活路兒。

  朱震又請九哥「往慈壽殿分說分說。」

  九哥深吸一口氣道:「但有急報,便報與我,我往見慈宮。」

  太皇太后正與淑太妃說著陳熙之妻又懷一胎,只盼是個男胎,因陳熙長子這些年著實有些個嬌慣,想著好有個兄弟,兩個好互相扶持。聽得九哥求見,姑侄兩個都有些訝異,太皇太后道:「快請。」淑太妃道:「也不曾聽說有甚事。」

  待見九哥入來,面色不豫,兩個心裡都有些打鼓,太皇太后問道:「官家近來可好?」九哥強笑道:「諸事皆安,唯有一事掛心。」太皇太后因問何事,九哥便說如此這般,聽得太皇太后與淑太妃也面如土色。

  這兩個不是不曾經過流民為亂,那些個卻不曾與她們有牽連,是以能淡然處之。如今陳氏既有激起民變之嫌,兩個如何不驚?心裡將陳奇罵了個狗血淋頭,口上便要摘清。太皇太后憤然變色道:「官家無須看誰面上!我既嫁與先帝,便是酈氏婦,如何會護著陳氏僕?」

  九哥順勢將以陳熙進剿之事告知,又說:「先平剿患是要緊,平亂之後,陳奇之罪卻不好不問了。」太皇太后道:「國家自有法度!」九哥道:「終是皇太后親弟。」太皇太后冷笑道:「便是我的兄弟,該領甚罪也當領甚罪!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這頭祖孫兩個說得相投機,那頭慈明殿裡,皇太后正拍桌打凳兒,朝陳奇之妻罵道:「你們的膽子也忒大了!竟不先來說與我知道!」

  陳奇之妻哭道:「我們也不曉得,作死的奴才自家逃了並不曾告訴我們,我們也是因著那頭府裡有動靜,略一打聽,這才曉得事情不好了的。還請娘娘救救我家那個亡人。」皇太后顧不得弟媳罵弟弟是亡人,將心一橫道:「你們只管推與那逃奴!我自與官家打官司去!」她統共這兩個兄弟,如何肯令陳奇出事?

  陳奇之妻放下心來,依舊哭道:「他叫削職好些年,家裡收益便少了許多,孩子們一年大似一年,一個個皆要嫁娶,又要置產業。京畿早沒地方兒了,這才往稍遠些兒的地方去,誰曉得……」

  皇太后聽得心煩,喝道:「你哭個甚?回去等消息罷!」卻命人往紫宸殿去看九哥可在。

  九哥自是不在的,聽著九哥往慈壽殿去了,皇太后暗罵一聲,也只得忍了,只待九哥出了慈壽殿,往叫人攔著相請。不請太皇太后出手更快,九哥前腳出了慈壽殿,後腳便使人將皇太后拎了來訓斥一回。

  皇太后聽著太皇太后說她這一繫:「眼皮子淺,上不得檯面,不曉得輕重」,又說叫陳奇兄弟兩個,「日後也休要為官了,做官兒也是犯事。」竟是要將他兩個皆削職為民。口上不說,心中不由大恚,手上留的兩寸來長的指甲都握斷了三根。暗想:你們休要落到我手裡。

  陳熙行後,九哥果頒旨,徹查此事來龍去脈。果然連出陳奇,這陳奇幾經起落,心志早已不堅,審他的又是洪謙。洪謙言辭自來犀利,又通世情,但陳奇有言不符實之處,皆叫他一一指出。陳奇初欲推往逃奴身上,洪謙卻翻出吏部舊檔,將田冊取出,卻是在他名下。更有遲某人簽與他的「雇傭」契書,凡經牙行之正經「雇」人,皆須往衙內落檔。

  陳奇不得不認了是他指使,卻又說並非是他一人之產業,尚有其兄侯陳文之田。於是朝廷公議,一將陳奇削為民,又將其兄之侯爵奪去。卻又將其「強取豪奪」、「非法而占」的田地收還國家,重分與百姓。

  朝廷上自政事堂,下至尋常小吏,皆知兼並之烈須抑,卻又恐蔓延至己身。今日終於有個替罪的,自不會輕易放過。李長澤主持公議,原本陳奇兄弟激起民變當流放,因是皇太后兄弟,可「議親」,便不流放,只削職而已。乃將皇太后求情的門路都堵了。

  待朝廷議下,時已至五月,丘邑陳熙已將大股流民平息,只餘收尾。皇太后氣極而病,孝湣太子妃卻請纓討了侍奉的差使。太皇太后與玉姐皆知王氏與皇太后有宿怨,太皇太后樂得王氏將賬全記在皇太后頭上,玉姐更以皇太后難纏,兩個皆樂見王氏與皇太后打擂臺。

  是乙太皇太后止遣人慰問,玉姐亦止每日親往問安,餘事悉交與王氏。拖延至九月裡,皇太后「病癒」,玉姐還將淑太妃所出之三姐、王氏之女三姐,並淑太妃撫養的先帝之女一並喚來,與皇太后設宴慶祝。皇太后發作不得,恨得只管咬牙。

  外頭卻傳來消息,陳熙已將亂事平定,酈乾生撫慰頗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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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工場

  丘邑事平,正在八月裡,玉姐終於舒出一口氣來。消息傳來時,離著三郎周歲還差個三天,因有著丘邑之事,宮裡好有半年不曾歡笑,玉姐深恐三郎周歲再弄得不歡喜。

  凡做了官家的,除非短命,誰個一輩子不遇上幾回天災人禍?只因九哥這是頭回遇著逼反良民之事,既有流寇,便是君臣治國做得不好,便是往九哥面上扇巴掌。比之外敵入侵,難堪百倍不止。雖有陳文、陳奇兄弟做遮掩,卻更顯得朝廷無能,以致外戚兼並,激起民亂。

  眼下民亂既平,九哥親兄酈乾生又立有些許功勞,酈乾生不同於酈玉堂,後者須避諱,前者若真個有能為,受重用卻不受甚非議。九哥臉上陰霾因此消了不少,雖酈乾生尚未抵京,九哥已先召見了酈乾生十三歲之長子,賜其錦袍。酈乾生第三子比章哥大上半歲,正在東宮裡讀書,好叫小輩兒們多親近。

  三郎周歲,須試兒,應邀而之人多是宗室近親,並些親近大臣。他的乳母乃是新擇之王氏、管氏,也與小茶兒一般,暗地裡不曉得教了三郎多少,教他去取那書本子。三郎周歲場面並不十分盛大,因有著平定民亂的喜訊,卻是人人面帶舒和喜悅之色。到得試兒之時,眾目睽睽之下,三郎果抓了本書。時人重文,自有贊譽之聲。

  那酈玉堂一雙眼睛便往孫子們身上粘去,一刻也不肯拔下來,酈乾生未歸,酈坤生與他兩個兄弟分據左、右、後三位,眼疾手快,生怕酈玉堂搶上去冒犯皇子。

  玉姐與一干內外命婦自在崇慶殿裡說話,應景兒說的是兒女經。諸婦人亦因亂事平定,心緒頗佳。陳三姐兒因說玉姐好福氣,連生三子,玉姐笑道:「是哩,我總想著酬神還一還願。」又說兒子有兒子的好,女兒有女兒的好,若再有個女兒,她也是感激的。

  太皇太后便對秀英道:「瞧瞧瞧瞧,她這是朝你誇她自己哩。」秀英亦笑道:「誇便誇罷,便省得我再誇了,好省了力氣與娘娘說話來。」

  申氏猶喜,其長媳相伴,婆媳兩個因著酈乾生立有功勞,歸來不日便要升遷,心頭原便是一喜,這等好差遣,本就是看九哥面上照顧來的。如今申氏看著九哥這許多兒子,稱得上人丁興旺,更是喜不自勝。大娘素日敬愛這婆母,知申氏每擔心九哥,今見九哥夫妻和美、兒女成群,也為申氏歡喜。

  這許多人裡,不開心者,唯皇太后而已。亂事因陳奇而起,旁人愈喜,她便愈發尷尬。雖無人於她面前提起始作俑者,然一贊陳熙、酈乾生「國之棟梁」,她便覺著是嘲諷陳奇是廢柴。近來聽這些個話聽得多了,皇太后難免心緒不佳。

  人說婆媳天生是冤家,申氏與玉姐這一對兒親如母女,皇太后與玉姐這一對兒便是應了古人之言。初時是玉姐無可不無,皇太后先瞧她不順眼,次後便是玉姐叫皇太后惹得發毛,前頭又有個申氏做對比,越發覺著這婆婆難伺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玉姐也強硬起來。尋常人家當此之時,凡做人兒子、做人丈夫的,於中和個稀泥,又或是壓著媳婦兒朝長輩賠個不是,也便正了規矩。不想九哥對皇太后也是深惡痛絕,更不攔著玉姐。婆媳兩個越發成了仇家。

  若你有個仇家,但凡她有你沒有的,便越發刺你的心。玉姐兒子一個接一個地生,每每先有「吉夢」便因而成孕,生章哥時更有吉相。孩子一個一個養大,個個活蹦亂跳,最大的章哥都讀書了。反觀皇太后,生個兒子還叫弄死了,連過繼之事都不好提。心中如何不惱?然因是喜事,又有太皇太后壓著,便不得不笑。

  申氏與秀英等看著皇太后雖面帶笑影兒,臉卻是歪的,都頗擔心她要尋玉姐的不是。兩人皆掌家多年,曉得天下婆婆都不好惹,縱以秀英之潑辣,也怕皇太后與玉姐小鞋穿。

  一時又擺上席面來,眾人食訖。一時太皇太后說倦了,便要攜著皇太后與淑太妃歸往慈壽殿去,眾命婦皆散去,申氏、秀英卻留下來。秀英先說玉姐:「你怎單與太皇太后親近,不與皇太后面子哩?這樣可不好,那畢竟也算是你婆婆,你便朝她愛搭不理的,叫人看見了要說不好。」

  玉姐嘟囔道:「哪是我愛搭不理?是她愛搭不理哩,她不搭理我,我便是燒了高香了,就怕她一搭理,我就要穿小鞋兒了。」

  申氏道:「她也是觸景生情罷了,你日子過得好,她看著便有些刺眼。她還不曾有太皇太后那般忍功,太皇太后無論如何,總是於先帝朝橫行數十年,當年喪子的一口怨氣總是消散了不少,是以忍得;淑太妃好歹存了一個女兒下來,又有許多外孫,上月官家才命錄了廣平長公主所出二子為環衛官去,淑太妃的氣性便也不大。唯有一個她,兒子去了,嗣孫也不曾有一個,如何不怨?」

  玉姐冷笑道:「她怨我?孝湣太子與元后卻要怨誰來?我與阿家,卻要怨哪個去?好好將我們拆了開來。」

  秀英怒道:「你又來!太皇太后固高壽,照著常理兒,卻要走在皇太后前頭的,到時候兒管束著她的長輩便無了,我且看你要如何!」

  說得玉姐臉色微變,一時也不知要如何是好了。於向平恰於此時進來回道:「官家外頭吃了酒,外頭官人們都散了,不知要將官家安置何處?」申氏忙站將起來,面帶憂色,欲言又止。

  玉姐便道:「還要安置何處!還不與我攙了來。」卻又不令申氏與秀英回避,秀英會意,這卻是與申氏個方便,好叫申氏看看親生兒子。

  九哥實不曾大醉,微醺而已。叫胡向安攙著進了崇慶殿,正遇著申氏,母子兩個四目相對,想說甚話兒,卻又一字也說不出來。玉姐嗔道:「你醉了,便不認人了?」九哥借著酒意,與申氏長長一揖。秀英與玉姐看著便分外難過,兩個也不催促,直到申氏回過神兒來道:「九哥醉了,歇罷,我們也該回了。」

  申氏去後,九哥心頗悵然,連帶玉姐看著李長福奉上的單子也有些個意興闌珊。李長福做經紀買賣漸得了趣味,又有內廷招牌,賺得極多。除開每季留三成利潤再充本錢,餘下的都要押解入京。

  玉姐原是想使這些錢買些物事,前番動蕩,也不好奢侈,只得下令只解遞三成入歸內庫供開銷,餘者悉留於穗州等處。待丘邑民亂平定,玉姐這才又翻出賬本兒來,盤算著是否再添些宮人,湛哥漸長,也須添置小廝、預備書僮兒了。

  聽著九哥輾轉之聲,玉姐也沒心思去想要再添置多少人,又要花費幾許了。入來看著九哥,九哥卻不張眼,只作已睡著了,玉姐坐著看了他一陣兒,聽得他呼吸漸平,輕輕與他掖了掖被角兒,方退了出來,依舊愁那賬本兒去。

  不數日,酈乾生歸來,九哥因其有功,便要授一實職與他,將先時先吳王、溫孝全曾做過的東南道轉運使點與他做。因溫孝全是做過此職的,李長澤便問他:「酈乾生可乎?」

  溫孝全笑道:「只消守得住本心,為人不貪,又不懦弱糊塗,有何不可?」話雖如此,李長澤依舊道:「他不曾擔過甚實職,你與他分說分說,休教他丟了官家的臉面。」溫孝全曉得官家威嚴日盛、又因民亂之事正在勢頭上,李長澤卻已有些個老邁,這卻是順著官家,當即應允。

  李長澤不駁酈乾生任命,並非全是為順著九哥,這酈乾生於酈玉堂在京外任上時,留京看家足足十年有餘,平日並不生事,也是溫文爾雅,頗有些個好評。酈乾生為環衛官時,曾有數次與李長澤等人打過交道,處事明晰。酈玉堂一家於京中名聲甚好。酈玉堂雖有些個不擔事,卻也不惹事兒,申氏更是賢良婦人,若非因他家好,先帝時便不至擇九哥入繼了。更因家門整肅,李長澤這才答應了的。

  於是酈乾生便須擇吉日上任,家中自是一番灑淚拜別,除開第三子留於京中侍奉祖父母、為太子伴讀,酈乾生全家整裝赴任。

  九哥與了酈乾生這一肥缺,心中也頗不自安,及見政事堂並無異議,旨意亦不曾叫封駁,這才將一顆心放回肚裡。卻與玉姐道:「甚是作怪!竟無人說我任人唯親了。」玉姐笑道:「難道大哥是糊塗人?又或是刻薄人?他才安撫有功,為人亦好,再挑剔他,便是吹毛求疵了。」

  心裡卻想,他是你親哥哥,又不似陳奇那般好犯事,與他個差遣,便是瞧你面上,又能如何?東南賦稅頗多,正是一肥缺,非官家心腹,又或與政事堂有勾連,誰個能得此任?自開國以來,唯有兩個既非皇親國戚、又非皇帝心腹、更不是宰相親戚的人做上此位,一個後來自己做了宰相,另一個得急症死了時已是三司使了。

  九哥也笑道:「大哥自幼功課便極好的,聽說打小兒娘、嬸子便教他經濟事務、人情世故。獨個兒回京的時候,他才十七歲,獨兒在京裡十好幾年,也不見有差池。家裡才回京的時候兒,除開吳王府裡親戚,餘者兩眼一抹黑兒,都是他一一經營來的。他此去,必是無憂的。」

  玉姐道:「那你還怕個甚來?此去必是坦蕩的。」

  玉姐這話卻不曾說對,酈乾生行不兩月,便有一封加急的奏摺呈往九哥案頭——東南有些個事。

  卻是先前說過的那褚夢麟,他原是個有本事的人,既不做官,又要錢花用,便思自家做經紀買賣。往來販運之事非有心腹人等餐風飲宿不可行,又要打通各種關節,頗為費力。他便不做這一條兒,又看中商人往各散戶家中收取物事,再行販賣。

  他也有魄力,竟自開了織坊,召了男工女工來做活計,將一件活計拆開來做,織布便單織布、修剪便單修剪……他還曉得些個男女大防,男工一處、女工一處,並不混同。

  不想便是如此,也叫人非該,地方官員還要彈劾他。酈乾生聽著消息,便覺不好,連夜寫了奏本直遞御前。

  九哥看了,也是一肚皮氣,待要發作,卻又忍將下來。卻是酈乾生將這前因後果說得極分明。東南之地原是多山,人多地少,本就有背井離鄉經營之習俗,乃至有遠度重洋者。如今兼並愈烈,失地之民頗多,虧得有這一條生路,否則不定要生出甚樣災事來。酈乾生奏本中更說,富者田連阡陌之後便更不知足,乃至有買幼童閹割為火者以供驅使。宮中禁絕此弊,民間竟有私自閹割者,九哥看得又驚又怒,便不得不深思,叫他們做工,也好過閹割。

  思及此,九哥次日便將酈乾生奏摺裡說褚夢麟之事使張白紙糊了,單將東南情勢示與政事堂等重臣來看。

  酈乾生奏摺前往九哥跟前,政事堂裡已頗聽著些風聲,李長澤原惡著褚夢麟,然聽著事關重大,也只得先將褚夢麟拋往一邊,專看這兼並之事。

  政事堂裡沒個笨人,皆曉得兼並抑無可抑,如收繳陳氏產業之事,可一不可再,否則不須有人作亂,單是朝廷自己,便要亂將起來,政事堂諸公便要引退,官家輕則罪己,重則不可說。

  還未議著辦法,彈劾褚夢麟之彈章已到。朝廷嘩然。有一等固守禮儀之人,大罵褚夢麟敗壞風俗,亦有見風使舵之輩因九哥神情松動為褚夢麟說項。更有有識之士上書,須與失土之民尋一出路。除開一班太學生,竟無人提及兼並之事,縱有語者,亦是泛泛而談——要抑兼並的,正是兼並得最凶的人,這抑,又要如何抑來?

  事幹國政,自九哥往下,自八月議至臘月,亦只辯出一條「兼並之事涉及頗廣,須慎重,失土之民正在眼前,須與尋一去處。」眼見新年將至,各衙封印,方都紮了口兒,預備著過年了。褚夢麟雖遭參劾,依舊安然無恙。

  酈乾生知九哥處境為難,與褚夢麟做保,叫他先只消雇男工往織坊內做活計,至如女工,依舊是老例,女工家中做活計,織坊去收,點件數與工錢。

  酈乾生做完此事,又奏與九哥知曉,九哥看著便點頭:這也是一樣辦法哩。風俗不可輕易變動,男女混同未免不妥,若止有男工,也無不可。想來自政事堂往下,不致於此議持異議才是。

  不想才舒了心,預備過個好年,正旦朝賀之後,三郎卻又發起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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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2 00:54:1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八章:佛奴

  玉姐已養了三個兒子了,當初生養章哥之時,上自秀英下至小茶兒,凡生養過的婦人都說養孩子不易,男孩兒小時候兒尤其難養活。

  秀英年輕時便掉過一個男胎,酈玉堂家裡兩個妻子雖不曾失過孩兒卻有兩個妾出的庶子未及序齒便夭折。小茶兒一個兒子程保,小時候亦常生病。胡媽媽是因生的兒女都夭折了,叫婆家趕將出來,不得已做了乳母的。

  這些且是外面的,宮裡的孩子更難養活。休說孝湣太子四個兒子一個也沒剩下來,便是先帝,十幾二十個兒子,活到大的也只有四個。

  初聽著這些的時候兒,玉姐心中頗惴惴,彼時她正年輕,又是頭胎,亦耳濡目染,曉得孩子難養,是以膽戰心驚,小心在意。不想章哥天生健壯,直到如今,也不過是打過幾回噴嚏而已。次後便是養了湛哥,也是康健。玉姐便覺著孩子也不難養,看著三郎時,也覺如此。

  哪料這孩子突又發起燒來了?!一瞬間,玉姐不由便憶起這些個人說過的話來了,登時將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來。三郎的乳母急得一頭一臉的汗,正等玉姐發話,見玉姐面上也是震驚,不由心裡更是害怕。玉姐回過神兒來問:「只是發燒?」

  乳母道:「看著三郎燒著了,便來稟娘娘了。」玉姐道:「還不快去宣御醫來?」朵兒忙安撫她道:「娘娘休慌張,您先穩住了,才好說話。」小樓介面道:「奴婢這便去宣。」胡媽媽於旁道:「小兒發燒是常有的,只消退了燒便好。三郎算是省事兒的了,已過周歲,又能說話兒了,也好問他哪處不舒坦了。」

  玉姐這才定下神兒來,握著胡媽媽的手道:「他這當不礙事罷?」胡媽媽如何敢打包票?口上卻說:「老身見得多了,娘娘忘了,家裡哥兒小時候兒也發過燒來,那時郎中說,只休叫高燒不退,便無大礙。小孩兒家,平日裡有些個頭疼腦熱的,也是常有的,到大了便好了。似大郎、二郎那般省心的,一萬個裡也沒有一個哩。」

  玉姐點頭道:「我也常聽說小孩兒易病,只不曾自己遇到過,一時失了計較了。」復問三郎乳母,三郎何時發燒,早間吃了甚麼、晚間可曾受寒一類。乳母一一答了,且說:「怕燒得厲害,投了濕帕子與他敷著了。」不想三郎卻又哭將起來,另一乳母李氏忙奔去將他抱來哄著。

  因玉姐這幾個兒子平素頗省心,兒太醫院的兒科許久不曾有正經事做了,此時三、五個兒科御醫正擺龍門陣,各言小兒病症互相問難。一經宣召,都嚇了一跳,一時雞飛狗跳!當即隨開一個留守備著取藥的,皆背了藥箱兒往崇慶殿裡來。

  到得崇慶殿,即見帝后皆在,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深恐是甚疑難病症。九哥也沒個心情看他們行禮,匆匆道:「休講虛禮,先來看三郎。」

  四人依次請脈,復又聚在一處商議,等得九哥與玉姐心急不耐煩。玉姐看他們議得滿頭汗,心頭頗疑他們沒個真本事,卻又不好直說出來。憶及胡媽媽說要退燒一類,忽想起少時蘇先生教的些個粗淺醫理來,曉得這發燒不是好玩的,一旦燒得久了,恐要燒壞腦子,不由分外心焦。

  心頭忽靈光一想,想起那不悟與清靜皆通些個岐黃之術,這兩個是她平素常見的,心裡比這些個御醫更可信。當即吩咐於向平:「去請不悟大師和清靜真人過來。」於向平答應一聲兒,看一看九哥,見他並無異議,當即飛奔而去。

  不悟與清靜來時,御醫已議好了方子,道是先退燒,又開了方子來。玉姐看著好氣又好笑,退燒是誰個都曉得的,哪裡用商議這般久?四個人還辦不好一件事兒,真是沒個用!她卻不知,小兒用藥與成人不同,並非減了藥量即可,有些個時候兒,還要將方子內減去幾味,這幾個便是商議此事,這般做法實是醫術頗為高明的。[1]又小兒畏苦,藥若太苦,恐不肯吃,又要耽誤,須將方子略調一調兒。

  待不悟與清靜聽著消息,急趕過來時,三郎的藥已煎畢,乳母抱著餵了一小碗兒,復沉沉入睡。御醫皆不敢走,於偏殿三郎住所前候著。四人原心中打鼓,待看著遠遠一青、一紅兩個影子飄了來,又以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皆想:都說病急亂投醫,官家娘娘居然想僧道也召了來。三郎不過是尋常小兒發熱,偏要弄這般大陣仗。

  原來,這學醫的凡學得好些兒,便不好信僧道,以治病須醫不須巫。內裡一個張御醫道:「我等再往內探視三郎,頂好已是退了燒。」旁人曉得他的意思,明明是他們出的力,服藥總要過一時才能見效,若是此時那僧道裝腔做勢做個法,三郎退了燒,他們便要成不學無術,僧道反成功臣了。

  不想那不悟與清靜卻不攬功,只勸導帝后二人寬心。不悟說:「小兒之疾從來不比成人,御醫慢,乃是為慎重。治病好有一比,好似兩軍對壘,最忌臨陣換將。若非著實不堪,還請靜候。」他敢這般說,也是因曉得太醫院裡少有不學無術之人,些許小兒毛病也能看得好。

  清靜亦從旁幫腔,道是請帝后寬心,此事是常有的。心下卻也納罕:從不曾聽說皇子們有其疾病,也是難得了。

  不多時,御醫回說三郎已退了燒。玉姐面上便止不住笑將起來,笑畢,又頗覺尷尬,畢竟是御醫將燒退了,自己先時還疑心於他們。正因此,她便攛掇著九哥要好生賞賜御醫,將這四個都賞了金銀,命他們好生看顧三郎,直至痊癒。

  不悟與清靜相視而笑,頗覺無奈:究竟喚他們來是為個甚哩?

  卻說玉姐聽聞三郎已退了燒,便要動身去看兒子,九哥見這一僧一道枯坐於旁,便對玉姐道:「你去看三郎,我與他們還有話說。」玉姐頷首與兩人示意,匆匆去看兒子。

  九哥卻問這兩個近來可好,可有甚新消息。不悟躬身道:「大相國寺僧人已於北地建廟數座,宣揚善意。」清靜隨後道:「我道門亦然。北地民風淳樸,頗有向善之意,又純良,極信朝廷。」

  九哥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近來兩位可曾往書院裡去?蘇先生可好?」

  不悟便笑道:「他倒尋著衣缽傳人了。」

  九哥詫異道:「我曾問他,書院以後可交與誰,他幾個兒子,我看都頗好,他卻不曾說要叫哪個來主持書院。如今卻是何人得入他法眼?」

  清靜道:「也不是個凡人,卻是先帝朝最後一個狀元。」

  九哥眼睛張得大大的:「文歡?怎地是他?」這文歡雖不結巴,卻有個極難纏的口頭禪,說三個字兒便要「啊」一聲兒,誰個聽了都覺著煩,不得已,叫他去編修先帝實錄,做個不消多說話的活計。不想卻又將分往他手下的一個西南夷土司的侄子教得學會了這口頭禪,恨得洪謙於家內咒了他半日。

  這樣一個人,叫他主持書院?

  不悟咳嗽一聲,道:「文歡學問是極好的。更因近來少語,省了許多應酬的功夫,更一意鑽研,頗有建樹,是以蘇正看他極好。」

  九哥道:「但凡書院,須有大儒坐鎮講學。我固知文歡之才,然讓他講學?這卻……豈不要聽的人憋死?」

  清靜兩眼笑得瞇成一道線,回道:「蘇長貞牛心左性,非特自己堅持,且要將文歡拗過來。」

  九哥因問:「如何拗來?」

  清靜道:「還是與永嘉侯學的,將文歡叫來說話,但說一個『啊』字,戒尺便要落將下來。直將人打得改了。又教文歡說話慢些兒,一字一頓,休將那個音帶出來,不數月,便改得差不離了,只如今文歡說話頗慢。」

  九哥扼腕道:「早知有這般辦法,我早做了,蘇先生奈何搶我狀元去?」卻又不好意思明將這說話已不磨人的文狀元搶回來,卻要叫這兩個出家人做說客,「兩位與蘇先生說,他如今老當益壯,還可主持數年,且將文歡借我一用。」

  這兩個都不敢寫包票,不悟更想,人還是那個人,又非品行不端、又非才華不夠,你們只因覺著不舒坦便要將人遠遠打發。如今旁人將文歡調教好了,你又來搶,真個是「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蘇正一心為公倒沒甚麼,文歡總是一時人傑,好歹有些個傲氣,又有石渠書院這退路,恐不會搭理你。若你真個有理,何以不自與蘇長貞說去?

  口上卻說:「貧僧這便去傳話兒。」

  不想玉姐看過三郎,復返身回來,又有事與他兩個商議。九哥聽玉姐說:「也是我疏忽了,先時他們也沒個災病,我便只與他們添香油錢,忘了於廟裡寄個名兒。三郎這裡,是不是因著沒與他起個名兒,沒將他拴住了?還請兩位與他取個名兒。」便也說:「二郎、三郎皆年幼,也是這個理兒。」卻不提章哥。

  僧道二人皆有些個振奮,卻又都不敢與三郎起名兒。九哥道:「三郎小字便叫佛奴罷,再大些兒再與他取個大名兒。二郎卻要真人與他個道號。」言語間便將這兩個兒子分與僧、道兩家。

  不悟口宣佛號,將手中一串持珠當時留與三郎,玉姐親手接了,付與胡媽媽道:「與三郎掛床頭上,待他好了,叫他隨身帶著。」清靜笑意更深,亦將腰間一隻白玉葫蘆解下,道:「貧道亦有一物以相贈。」道門好以葫蘆裝盛丹藥,清靜正是個丹鼎派的,這葫蘆便有些個喻意,玉姐亦親手接了,叫於向平送與二郎。

  兩個皆說:「如此,當回去備寄名符兒了。」實則是回去周知這好消息。

  九哥卻起身握這二人之手,且說:「方才拜託之事,休忘了與蘇先生說。」

  一僧一道拜辭之後,玉姐便問九哥:「你托他兩個甚事哩?」九哥因一長一短說了,玉姐笑道:「我也聽娘說來,爹原叫這文狀元氣得不行,好好一個土司的侄子,放到手下不數月,便學成個結巴。他如今好了,卻不好埋沒一身才華。」

  九哥道:「正是這個道理。」

  不想這文人脾性,還是文人知曉,不悟想得不差,這文歡卻是寧可往石渠書院做一教書匠,也不想往朝廷裡打滾兒了。九哥頗為惋惜,卻也只得作罷——恐蘇先生與其爭吵。

  不悟來回話時,恰三郎痊癒,玉姐抱著三郎叫他:「佛奴快來拜師傅。」佛奴幼小,行動不便,只在玉姐懷裡,將兩隻手兒拱一處,作個揖。不悟笑撫其頭道:「好好。」

  九哥雖因文歡之事小有不快,看著佛奴健康,便將這點不快暫且不提,笑道:「他如今卻好了,前些時日將我與他娘好嚇一大跳。」

  語音未落,卻又來了個人,將他跳了一大跳。卻是慈壽殿的宦官來報:「官家,官家、娘娘,太皇太后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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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2 00:54:2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徵兆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言者無二、三。

  縱是做了神仙天帝,也要煩心孫女兒好好兒的天庭不呆,非要往下界洗澡,叫個放牛的偷了衣裳之後便鐵了心要與這窮小子過一輩子,長輩將她帶回天上,她依舊忘不了這偷女人衣裳的臭流氓。

  天帝尚且如此,人君亦不能免俗。九哥自落地起,直至幼子病癒,亦是一把辛酸血淚。原道考驗已過,往後自可安心做事,不想太皇太后又病了。九哥一口氣憋在胸口,想散也散不開去。

  太皇太后歷事四朝,壽近八旬,照說也是時候病上一病了,內外一想她這年紀,也都釋然,內外命婦、宗室外戚皆欲問安。皇太后、淑太妃兩個侄女兒侍疾床前,皇后、孝湣太子妃噓寒問暖,又有廣平長公主等皇女,原侯家等外戚,皆來。

  九哥做人嗣孫,縱有妻子在前支應,也於理政之外常往問候。又詢問御醫,究竟為何。本朝倒不興個「治不好朕殺你全家」,太皇太后又是高壽之人,御醫心裡從容,面上也作愁苦狀,回道:「臣與官家說實話,太皇太后壽高,都是些個有年紀人的毛病兒,只好靜養,且看天意。若叫臣等將太皇太后治到如年輕人,抑若是保著長生不老,那卻是神仙的勾當,非臣等力所能及了——臣等不敢欺君。」

  御醫這話說得極大膽,九哥聽了小有不悅之意,沉聲道:「爾等只管用心醫治,休拿這等『天意』的話來搪塞與我。便是要『聽人命』,爾等也須『盡人事』。」御醫心頭一顫,這才有些慌張,跪下道:「臣等自當竭盡所能。」

  九哥這才放他去了。

  慈壽殿裡,因人多,皇太后便說:「這麼些個人鬧鬧哄哄,吵得人頭疼,縱沒病,也叫鬧得心煩。問安的都不須進宮,親戚們分班罷。」

  玉姐聽她這般說,暗想,我也正是這個主意哩,卻又不知她要如何分派了。玉姐心裡,實是不想與皇太后一班,她此時方悟秀英所言之事。若太皇太后真個撒手西去,留下皇太后與她打擂臺,她固不怵,也要難受。想著,便與孝湣太子妃換了個眼色。

  王氏心裡極明白,皇后這是不想與皇太后對上,便要用著她了。她卻並不在意,她隱忍是為著女兒,如今女兒也出門子了,前日報說有身子了,只消生個兒子,便是站穩了,她也不須擔心因她待皇太后不好,壞了女兒名聲使女兒嫁不出去。王氏與皇太后的冤仇,這輩子也清不了,不與皇太后添添堵,她生怕死後無顏見孝湣太子哩。

  當下王氏便請纓要與皇太后一班,淑太妃便笑道:「正好兒,皇太后與我都是侍奉娘娘日久的,皇太后教導著你,我便討個差使,襄助皇后罷。」

  若是換個地方兒換個人,這便旬王氏與淑太妃目無皇后,搶先將話兒都說了,此時說將出來,卻是為皇后出頭。皇太后心中暗惱,她也不欲與皇后一班,雖王氏看著討厭,這皇后比王氏還叫人心煩。然這安排的話兒當由她來說,由王氏與淑太妃說將出來,顯是這兩個為皇后出頭,卻是三人抱作一團,將她看做對手了。

  皇太后暗自忍自,心道,太皇太后難道真個能千秋萬代?你們與我等著。冷聲道:「既這麼著,便分作兩班罷。」

  當下作派,淑太妃與玉姐、廣平長公主、王氏之女郡主一班,皇太后與王氏、原侯夫人等一班,餘者悉令歸府,毋擾太皇太后休養。眾人便知,太皇太后雖說病重,卻不致彌留。

  玉姐復言:「皇太后與淑太妃皆侍疾來,兩位妹子卻無人照看了。」因言將這兩個小的交與先帝留下的一個老才人看管。這老才人平素吃齋念佛,又無個親生兒女,於兩宮面前好似個桌子、椅子,一言不發。今太皇太后病重,無人分派她活計,正頗不自安,聽著有差遣,卻正合她意。

  頭一天該著是玉姐當班,皇太后一甩袖兒,回慈明殿去了。留下玉姐與淑太妃等看顧太皇太后,說是看顧,太皇太后身側自有宮女宦官,這些個人侍奉日久,比之娘娘們更會伺候人。玉姐與淑太妃等不過守著榻前聊天而已,玉姐細細打量淑太妃,卻見淑太妃說不幾句,便要拿眼睛略看一看太皇太后,不由暗暗點頭,這才是真個關心太皇太后的人呢。

  到得午時,九哥前頭忙完,又來探望太皇太后。淑太妃見著他,卻不避讓,蓋因淑太妃年已五旬,忌諱上頭便少了許多。九哥與她見了半禮,才問玉姐:「娘娘如何了?」

  玉姐道:「才吃了藥,睡下了。」

  淑太妃道:「娘娘原囑咐的,官家若前頭事忙,休掛心後頭,有年紀的人了,有些個病痛也是常理。又說雖今年不是考進士的年份兒,開春又要耕種又有秀才試等等,官家也不得閒,萬以國事為重。」

  九哥心道,這淑太妃若當年做了皇后,總要比那一位好些兒。便也和顏以對,見著廣平長公主也叫「阿姐」,對著王氏之女也誇了鄭隆幾句。又想太皇太后畢竟是有歲數的老人,若非成心生事,倒也頗通事理,倒有幾分可敬。

  淑太妃轉述太皇太后之語,恰也說著點子上去了,春耕之事,各地有早有遲,因氣候而異,這秀才試卻是一總在同一天裡開始。九哥不免扳著指頭算著日子,等待各地上報今年取中的秀才人數,盤算著將出多少舉人,兩年後又有多少進士供他差遣。

  玉姐猶侍奉太皇太后湯藥,太皇太后素來畏苦,御醫們都曉得她這毛病兒,開的藥裡總是盡力休那般苦。卻不想從來「良藥苦口」,太皇太后吃藥從來費力。玉姐便叫備了好些個糖,待太皇太后吃完藥,好拿糖與她吃。

  太皇太后喜道:「這個糖味兒好。」

  玉姐笑道:「特特熬的,是江州那處的辦法,要論吃甜,還是南方。」

  她兩個倒好似親祖孫一般了,看得淑太妃不由歎氣。

  不想御醫偏又來叫人討厭,聽說太皇太后吃藥後又吃糖,忙來勸:「吃這藥,還須少吃糖為妙。」太皇太后極生氣,然說話卻不緊不慢:「這是要苦死我麼?」御醫連說不敢,復小心道:「臣這裡倒有道甜水的辦法,雖不如糖來得甜,卻可解苦味。」

  玉姐道:「何不早說?」

  御醫唯唯,回卻將這秘方說與玉姐:「回娘娘,就是清水。人若食苦時,再飲清水,口有回甘。」

  玉姐目瞪口呆。玉姐悄舔了口藥汁子,又喝口清口,果與御醫說的一般無二。暗想,這倒是個好法子。

  御醫的法子著實有效,太皇太后每飲完藥再喝清水時,不過嘀咕兩句:「不如糖甜,聊勝於無。」她本因老而病,將養半月便能起身,不幾日便痊癒。只從此行動便須扶杖,又要人攙扶而已。

  玉姐於太皇太后病癒之後,方才曉得,洪謙命金哥今年下場,不免掛心。掐著指頭算著考完,便宣秀英入宮來問話。秀英卻先問太皇太后安,玉姐道:「娘娘是痊癒了,只是這番好了之後,行動便極遲緩,說個話兒也慢、走個路兒也慢、喝口茶兒也慢,我看是有些個不大中用了。若說旁的,倒還好。」

  秀英不免愁道:「你還是與皇太后好生說說話兒罷。哄得她好了時,日後免教她與你對上。」玉姐聽了,笑道:「早就對上了哩,我不過懶待管她罷了。她還能怎地?」秀英見她並不聽說,不免添上一愁。卻聽玉姐又問金哥事:「他今年好有十六了,按律算是成丁了,中與不中,都好叫搬出完婚了哩。縱爹娘想留他,我怕他也不肯多住哩。」

  秀英道:「是哩,房兒都與他收拾好了,只等中了,便好與親家說,叫他娶妻過門。」

  玉姐道:「怎地非要等到今年才考來?該當早二年考著,中了便是得了,不中也好迴旋。」秀英這才道:「原叫他早些考來,卻是他阿婆病了,他又侍疾。我與他爹都說,交與我們,他自去考,他偏不聽來!可不就耽誤了?」

  玉姐嗟歎良久,道:「只盼著天憐他這片心,好叫他一舉中了罷。」又埋怨金哥「何時養成的強脾氣,凡事不肯多看一些兒」。秀英道:「不由人哩,他打小兒他阿婆便心疼他,他爹說,與其硬逼著他去,叫他心神不寧考不好,不如留在家裡。」玉姐道:「那便也罷了。」

  秀英卻又說玉姐:「前番三郎病著,娘娘也不與我說來,到將好了我才曉得,如今卻如何了?」玉姐道:「好叫娘知道,三郎如今有個小名兒了,九哥說,叫佛奴。與他佛前寄個名兒,好養活。」秀英因念一聲佛,也說好事。

  母女兩個又閒話許久,臨別,玉姐囑咐道:「若金哥中了,千萬早與我說一兒。」秀英應允而去。

  不多時出了榜來,金哥總算中一秀才,秀英喜滋滋來與玉姐報喜,且說:「這般倒好與親家說,與他成親了。辦喜事兒也好有光彩。」

  玉姐道:「我這裡倒好有些物事與他成親時使。」秀英推辭道:「娘娘先與了他宅子,現便休與他許多物事,免叫人說。家下近年來也頗有些個家業,手頭也寬裕了些兒。那兩個又小,且不爭這一口。」玉姐問道:「可是往穗州那處的事兒?」秀英笑道:「也有穗州,咱還是多在江州,畢竟是家鄉,穗州那處去的人又多,與人起爭執便不好。」

  玉姐道:「官家不喜人兼並,咱家田地,夠使便罷了,休要惹眼。」秀英為難道:「家裡三個孽障,一分便要分沒了,總要多置些田地哩。」玉姐道:「真個如此,便與他們置幾處鋪子也好過單盯著田地。」好說歹說,秀英方道:「我與他們一人百頃田,餘下置鋪子,再少,我怕他們過不好哩。」

  玉姐道:「那也便罷了。好與娘說一聲兒,他們的前程不在這些個上頭。」秀英道:「娘娘說的道理我都懂,只是掙前程為的是甚?除開為民請命,還不是為了吃穿?」玉姐啞然。還是秀英見玉姐面色不大好看,自說自話:「咱也不敢貪心,說百頃便百頃。」玉姐失笑道:「娘可記著了這個話。」

  母女兩個說一回話,秀英辭去。

  九哥來時,玉姐便將金哥中了秀才,將要成婚之事說與九哥來聽。九哥於江州時同金哥頗熟,笑道:「咱便也湊個熱鬧,多與他些賀儀。」又思金哥將要分出去住,好多看顧些兒,屆時可示意酈玉堂一家、王氏之女郡主等往去道賀。

  他兩個說得正開心處,卻不想秀英尋人擇卜吉日,原當五月裡有吉日的,卻又與金哥生日相沖,八月裡的吉日又與董氏八字不合,只得拖延至次年。九哥卻沒個心思再歎他兩個婚事不巧了——今年北方漸生出些兒旱相來,須早作準備。

  北方原是兼並頗重的地方,士紳財主地多、小民地少,一旦有災變,士紳或可隨,小民便要流離失所,一旦有人挑唆,極易再成民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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