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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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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39: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挪動

  話說三法司會審定案,自上至下,都覺差強人意。似漁陽侯等,是巴不得三法官判他家親戚個無罪,不想三法司不但將人流放了,還籍沒了他家許多家產,挖心挖肝兒似地疼。似魯直等,恨不得將漁陽侯等背後靠山也一半掘斷了根兒,哪知「豺狼當道,只問狐狸」。似九哥與政事堂,固是不喜兼並,對魯直這等魯莽呆子,也是好氣又好笑。

  案子一結,洪謙便即請辭,以先時斷案不公,慚愧不敢再掌大理寺,請官家另擇公正之人。九哥再三挽留,洪謙執意不肯,索性裝病在家。弄得許多太學生心下慚愧,有些個曉得林辰等三人在他家裡寄住的,還想要他三個代為規勸。哪知洪謙鐵了心腸,必不肯接這大理寺之職。

  魯直等雖心懷愧疚,卻也想,永嘉侯固是一番好意,初審時卻又是判得輕了,再掌大理寺,恐不能服眾,還是去職為好。到底覺著洪謙如此「從權」的舉動,並不過格,是以不曾再參他。

  反是黃燦,先時見著時局混亂,看得他眼花繚亂,寫了無數彈章,將將寫好未及遞上,局勢又變,只得將寫好的摺子燒了,重新起草。虧得他腦筋不甚靈光,下手快的諸如陳奇尋的那個御史,參洪謙的摺子遞上去的時候兒,恰逢著帝后遣使與洪謙打圓場。玉姐將洪謙說得十分愛民,便顯得參洪謙「循私」的御史十分可惡。那御史叫太學生們圍堵在御史台門前,險些回不了家,回去便告了病,至今不敢露面。

  今見事情已蓋棺定案,洪謙又自己請辭,黃燦這才上表。請官家體恤洪謙一片公心,摺子寫得情真意切,以洪謙進士出身,如榮辱,請官家全其名聲。一干勳貴跟著看熱鬧,兩不相幫,只看官家如何處置。

  九哥見此情狀恨得牙癢,心道,你們想看戲,我便讓你們看個夠!召來政事堂諸相,議將洪謙大理寺卿之職免去。靳敏曉得官家很是親近後族,搶先出言道:「洪謙未免過於認真,他本一片公心,官家奈何以腐儒之心而奪其官?」

  九哥將手兒一揮,道:「朕意已決,休再多言。」

  李長澤便問:「如此,何人可為大理寺卿?」九哥笑道:「卿等又屬意何人?」李長澤道:「臣以為,最合適的還是洪謙。官家執意答允,又可有代替之人?」

  九哥微笑問道:「太府寺少卿,於珍,如何?」

  李長澤聽著於珍的名字便覺耳熟,細一想,這不是于薊的兒子麼?想于薊為人亦可,於珍為官也有二十餘年,平素也沒個大錯,于氏滿門公卿,也是家學淵源,便說:「尚可。」又想:官家何以想起這于薊來了?是了,先前于薊雖不曾明著表態,卻也不曾為漁陽侯等人說話。官家這是要拉攏他哩。

  他卻是想偏了,若只有這一條兒,九哥也不至於捨出個九卿來。實是于薊見事情已塵埃落定,便將因案情打擾而不及遞上的那封摺子遞了上來。內裡寫了兼並之責,並抑制這難,稍有不慎便有禍事。然失土之民又須安置,除開移民屯田,便是工商了。又列舉工商之例,言其能成事一類。又將須防範的事情一一列明,九哥看了,深覺他是個務實之人。

  丁瑋聽著這君臣一問一答,忽然福聖心靈,會心一笑,原想說話的,卻又靜立無事。朱震自聽著九哥說洪謙要請辭,便不曾開口說話,還是靳敏,又問九哥:「官家,太府寺卿遭黜後,太府寺一應公務便是於珍來應承,如今官家又調於珍往大理寺去,則太府寺要交與何人?」丁瑋面上笑意更深。

  只得九哥隨口道:「這不是騰出來一個現成的人兒麼?永嘉侯就是了。」

  靳敏:「……」

  李長澤一驚,旋即又想,這也是應有之意,以官家對永嘉侯的賞識,這般痛快應了他不做大理寺卿,必然另有安排。如今北方被災,國庫缺錢,除開戶部,這太府寺也是個管財物的地方兒哩。朱震萬想不到九哥這般看重洪謙,驚詫之餘未免欣喜。丁瑋是方才猜著了的,強忍著方不曾笑出聲兒來:這官家可真是有意思。

  當即頒旨,頭一道是許了洪謙請辭。朝野清議裡未免惋惜,所謂法理不外人情,洪謙行事,有個好注解,便也不覺那般可惡了。雖有一等君子學究,覺著洪謙確有不妥之處,卻也念他人品級好,想他賦閒未免可惜了。朝上那許多貪瀆兼並之人都無事,何以洪謙非得請辭不可?一時輿論將黃燦罵個半死,又有人為洪謙來鳴不平。

  洪謙乃是進士出身,同年、座師一大把,雖有南北之爭,卻也有不少人念著他的好兒,想為他說話。

  九哥卻於此時慢條斯理將於珍調往大理寺裡去。後宮裡也不免聽著前朝許多訊息,以玉姐之威,又有九哥縱著她,打聽些許事情,卻是輕而易舉,如今後宮裡倒是她的消息最靈了。朵兒還恐她因洪謙去職而不快,要來勸慰,玉姐笑道:「不礙事,我知道的。」

  朵兒滿頭霧水,見玉姐住了口,便不再發問。玉姐想的卻是:九哥可不曾再來與我陪不是,連面色也不曾改上一改,想來是另有想法兒,我只看著便是。

  果然,朝上見於珍已坐穩了大理寺卿,曉得洪謙是回不去了,不平之聲更大。九哥便在這個時候將他調做了太府寺卿,依舊是九卿之一,比之大理寺,卻是油水豐厚,又不似大理寺那般打眼。太學生們還道是他們之「清議」有了好結果,歡騰雀躍,全然忘了他們該阻著外戚顯貴的。

  看得人目眩神迷,不得不歎一聲:官家好手段。

  無論如何,此事也只得這般暫放下了。自李唐以來,每年稅分兩季來收,夏稅已陸續解遞進京,當此之時,朝廷又有北方災民須賑濟,又有西南移民須安置,這夏稅遠比一件案子要緊得多。上上下下,都盯著南方來的這點子錢糧。縱是北人勳貴,極厭惡南人、又想抑兼並的,也須得巴望著南方錢糧北上,使災民吃飽穿暖,免教饑民再揭竿而起。

  自頭一艘船入京起,戶部門前便堆了許多人,有些個是有親戚在北方為官,托情來朝戶部多要些賑災錢糧的;有些個是家在北方有產業,受地方官之請來為求情的;又有些個是為西南移民事來討錢糧的。戶部裡的雜役恨恨道:「這才小半月兒,便將部裡一年的茶都吃盡了,再來人,只好與他們倒白水了!」又嘟囔著尚書摳門兒,非特這些討情的打他手裡討不著多餘錢糧,便是部裡人自己,也難多討幾個茶錢。

  今年南方之農稅比往年更多了三成,這卻是新稻種的功勞了,口感不佳也不礙大事,只消收得多,能解饑荒便好。九哥連著幾日都笑得瞇了眼兒。又有押解入京的商稅,比往年多著一倍,令九哥大為訝異。

  因北方災荒,雖有朝廷賑濟、移民,依舊有許多人往南覓食。商人趁機招徠許多青壯,又設工場,又招夥計,還有些個要招船工。卻是那個腦子好使的褚夢麟,買船下海,沿途往許多海島藩國裡去,遇著那些個酋長大人,使些布、帛、瓷器,換回許多金銀珠寶、香料象牙,真個是暴利!

  若非海上風大浪大,行船不易,一來回要年把光景,一個不慎便要連船帶人攜著財物葬身魚腹,這南方的商稅還要更高許多哩。

  李長福也搭個順風船兒,自南洋換回許多好物,將頭一等的進上,其餘發賣,買這一艘船不過幾萬貫,貨物本錢不過萬貫,與眾人一道前行,連領路的錢褚夢麟也不收他的,卻換回來價值上百萬貫的財物來。南洋有一島,掘土即可得各種寶石,又有一處,盛產珍珠,再前行,其地多金銀……當地土著之生活,真個應了那一句「金銀珠玉,饑不能食,寒不能衣」,寧願三文不值二文的拿來換這些人攜帶的土布、瓷罐等物。

  李長福不敢欺瞞,進與玉姐一對象牙、兩隻犀角杯、數匣大顆寶石,其中一雙鴿血紅的大寶石足有雞子大小,另裝一匣,其餘珍珠、瑪瑙等不計其數。又有龍涎香,足有數斤之多。且有六尺高紅珊瑚一株、四尺高珊瑚兩株、三尺高珊瑚數株。又有胡椒數石,卻是當地產的上等胡椒,單裝了來,交與御膳房內了。又有進奉與東宮之物,海外自有筆硯一類,卻有那象牙柄鑲寶石的匕首、精巧的匣子,各種奇怪雕塑。復與玉姐單封一箱珠寶,方便她贈賜。

  此外李長福又悄與了渤海郡王府、永嘉侯府幾箱財貨。也是他會做人,這兩家是並未曾隨船隊下海的,是以不曾有這些物什。

  玉姐看著這許多珍寶,也有些駭然,回顧朵兒道:「人道說海裡有個海龍王,有人世無有之珍寶,他們這還不曾到海底哩!」

  朵兒眼睛也看得直了,咬著指頭道:「我的天爺,他將這許多物事搬了來,可還有好發賣的?」

  玉姐道:「他精著哩,自然是有的,這些當是頂好的,外頭賣了,宮裡沒有,他也怕哩。」

  當下將最大一株珊瑚奉與太皇太后,進皇太后一匣龍涎香、一對貓眼石,淑太妃一雙夜明珠、一隻象牙杯。餘皆入庫,留待日後慢慢賞賜。數日間,京裡便都曉得這出海獲利十分巨大,許多人家不免心動。

  玉姐卻又有主意,看著這許多珠寶,又生出一門心事來。見九哥近來心情好,便說與他:「我有心再做一回媒人,不知你意下如何?」九哥笑問:「這回卻又要將哪兩個湊作一對哩?」玉姐道:「三娘為人十分之好,雖以公主之尊下嫁,卻不驕人。我想她閨女當是極好的,卻想將她女兒說與珍哥,可好?」

  因如今家中人口少,九哥於廣平長公主之事倒也熟悉,想了一回,道:「她們兩口子都是安份的人兒,兒女想也不差,說與珍哥倒好。我看珍哥有些淘氣,好有個人來管他一管。」

  既得九哥許諾,玉姐便即行事,先尋了秀英來,如此這般一說。秀英道:「天家公主多溫柔,生的閨女想也是和順的,咱家也不求她多硬氣,和順過日子也便好。」玉姐得了她的話,才去尋淑太妃。

  淑太妃因得了東西,先謝玉姐慷慨:「這般好物兒,委實難見。」玉姐道:「不過因打發李長福在外,得來順手罷了。我與娘娘這些個,卻要朝娘娘討個人兒。」淑太妃還道她要討自己殿裡宮女,故極大方道:「只要用得上,憑她是誰?」

  玉姐笑道:「婚姻大事,可不能輕忽了。」因說及廣平長公主之女,不知許了人家不曾。淑太妃笑道:「她這個閨女,來得晚,還不滿十歲,卻要往哪裡說親去?」玉姐道:「那不知我那娘家兄弟,您看可配得上姐兒不曾?」淑太妃一想,皇后最長一個兄弟已是義安侯家的女婿了,次一個便是伴讀東宮的那一個了,雖是居次,卻是永嘉侯府的世子,再好也不過了。至於立為太子妃之事,卻是想過便罷了,陳氏吃這個虧已吃了太多,淑太妃不敢再籌劃。

  玉姐道:「朝您打聽好了,我才敢與三娘夫婦說呢。」淑太妃道:「娘娘要見她,叫了她來便是。」當下先稟過太皇太后,又宣廣平長公主入宮,淑太妃先說:「有件好事要說與你哩。」將話兒說了。

  廣平長公主自是欣喜,卻又說:「我心裡是極願意的,卻須說與夫君,好與親家說話。」至於亂了輩份兒的事情,卻是無人提及的。

  於是秀英便催著洪謙與駙馬說話,自己到宮裡,與廣平長公主見了面兒。以一雙上造的翟鳥簪子權作定,正經放定卻又另擇吉日,成親之事更在遙遠了。

  兩家都是京中顯貴人家,行動又不隱蔽,不多時,京中便又知曉。忽有人想起這永嘉侯的世子,與東宮年紀彷彿。崇慶殿有意為弟尋媳,難道會疏忽了自己親生兒子?是否亦在考查之中?

  正在猜疑之時,九哥卻將于薊又遷入政事堂裡來,于薊家族門生故吏眾多,自己資歷也老,再沒個好反對的理由,登時政事堂又添一相,拜相反在溫孝全之前。京中之風向又轉而議論這政事堂宰相越來越多了——叫帝后興起許多話題,引得看花了眼。

  哪知此時卻又有御史上書,道是北方旱情依舊未解,若再不下雨,恐非止今年之災,明年怕又要出蝗蟲,請官家再求一回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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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39: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前奏

  九哥看著這叫他求雨的摺子便覺著牙疼,上回求雨不成,叫他看著「求雨」二字便不自在。無奈御史上的摺子,說的也是正理,天不雨,身為天子便有責任祈雨去。九哥只得又召來政事堂諸人,商議祈雨之事。

  李長澤等都知九哥心事,于薊拜相雖晚,也是朝中高官,曉得九哥這一臉為難之色是因何而來。祈雨裡的勾當,于薊也是肚裡有數兒。紫宸殿裡,君臣幾個雖都是讀聖賢書長大的,見著這「明明算著該下雨、求完雨卻依舊不下」的事兒,也不免叫一聲晦氣。更想「若再不下,便無法交代了」。

  果然,李長澤開口道:「若再不下,便無法交代了,不如臣請辭。」

  九哥斷然道:「沒這個道理。」李長澤卻是說中了要害,屢次求雨而不得,總要有個人來擔著。無論實情如何,天下人總要親眼看到一個「交代」。這個交代,要麼是雨,要麼便是有人有罪。九哥是官家,自然不能有錯,真個有錯了,照眼下的情勢,九哥便要叫輿論壓著再難施展抱負了。旁人又難有這個「頂罪」的份量,算來算去,只有李長澤這個首相,能做只替罪羊了。

  九哥卻不能叫李長澤白擔這罪名兒,他雖經歷這許多災變,有好些個不利他的謠言,也有些不滿他的人,七年多下來,已算不得「新君」了,肯為他說話的元老大臣愈來愈多,願意為他辦事的臣子心越來越鐵。這個時節,卻推了勞苦功高、共患難的李長澤去頂這惡名,九哥是萬不能做的。

  然雨又不能不祈。

  九哥只得硬著頭皮道:「命欽天監善擇吉日罷。先備太牢,我親往祭太廟。」丁瑋道:「臣見欽天監監正似學藝不精,是否另命他人擇蔔?」

  九哥也覺這監正不大地道,卻一時未有合適之人。雖有個不悟,卻是個和尚,一個清靜,又是個道士,都受了敕命,卻又都是方外之人。若大一個國家,凡有國事,不決於大臣反決於僧道,無論成與不成,都足為後人所譏。

  拋開他兩個,再說旁人,卻又不曾聽說有甚出名的大家善擇蔔的。只得依舊用著他。

  監正正氣悶,卻是因玉姐將廣平長公主的女兒說與了永嘉侯世子,陳奇聽著了,不以自己懦弱,反往監正面前顯擺。昨日往監正家裡去,翹著腳兒,還將那足繞著足踝轉了幾轉,語氣裡不夠得意:「我說甚來?崇慶殿這是要籠絡成原侯家哩。先是叫渤海王的孫子娶了陳熙的閨女,現在又叫自家兄弟娶淑太妃的外孫女兒。要與他說了,還不是要反水?」

  監正問他:「除開陳熙,旁的人你又連絡得如何了?京裡如今談論官家的少了,談論著梁相公、於相公也使人往南邊與海商入股的事兒卻是越來越多的,還有說永嘉侯與廣平長公主兩家兒女親事的。」心裡將陳奇那副小人得志的樣兒罵了個狗血淋頭。

  陳奇哼道:「只管放心罷,今年才下了幾場雨?總有忍不得的人,看著罷,早晚還要鬧起來。京中物議你也不須擔心,我尋著了朱清,許了他事成之後受助他回家。朱清正忙哩。」

  監正再三叮囑:「要小心!」

  陳奇又將腳繞了兩繞,得意道:「我已與七哥見著面了,如今你可聽著甚風聲了?我小心得很哩。」

  監正確不曾見著有甚不尋常的地方兒,然見著陳奇這副樣子,委實是怎生看怎生不順眼。欲待端茶送客,陳奇卻又問他:「七哥登基的吉兆,你可做好了?」監正道:「放心,放心,我正編童謠哩。」含糊著將陳奇打發走了。

  有這樣一個「朋友」,監正的心情委實難以好起來。想以政事堂諸相之清雅,監正還覺著人家不好,這陳奇學問不如諸相又非科舉出身,以一外戚武官架子比宰相還要大,監正如何能服?

  一直悶到政事堂命他再測算,這滿腔怒氣處發洩,恨恨接了。暗道:我再與他算個不合的日子,求雨不成,外頭物議又起,看他如何!一次不中,算是我的錯兒,次次不中,便與我無關了。

  陳奇雖叫監正看不上,卻有一種識人的本領,凡心眼兒小、心有怨氣、不大得志又眼高手低的人,他總能一眼看中,當那人是個好人、是個朋友、志趣相投。往年有朱清的親舅,兩個一道做下許多事來。如今又有朱清。

  朱清自打落地,親娘疼著,親爹也看重。初時略不及朱沛,次後朱沛各種劣跡傳出,他便成了眾人眼裡的金娃娃,閃閃發著亮光兒。縱是朱沛在時,父親與祖母也不曾虧了他,外間至有閒言,道是朱震愛這次子勝過長子。待朱沛「失蹤」,朱震又只養著「朱沛遺腹子」朱瑜,只與他姓名,卻不曾入了族譜,內外都以朱震這一份錦繡家業都是朱清的。

  朱清母子兄弟更是這般想的,他初時讀書又好,又會交際,哪個不誇他?後雖止步於進士門外,依舊沒人說他不好。哪知晴天一個霹靂下來,與朱沛生得極似的洪謙一入京,他的好運便到了頭兒。幾十年以為將是自己的家業只得了些個邊角,原以必是自己的府邸也住不得了。更可恨是親娘名為禮佛、實則被軟禁。連同一弟一妹的婚事都倉促寒磣。

  究其根本,卻在洪謙。

  朱清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陳奇尋著他時,他正往街上酒肆內喝悶酒哩。因他原是個「嫡長子」妻子也是門當戶對,彼此相安無事。及分家出來,頓時妻強夫弱,他又屢試不第,更怨是洪謙作梗,致使考官不肯取中他,時常喝得爛醉大罵,他妻子越發看不上他,也常將他來罵。朱清待使性子時,不想他妻子也是大家閨秀,陪房眾多,喝一聲,娘子軍便齊來攔他。家裡內外叫妻子把持了,他只得往外頭吃酒。

  也合該成就這一段孽緣,陳奇一眼便相中了他。這兩個先前也是彼此都曉得對方的,只是朱清原自詡是個讀書人,很看不上這外戚兼莽夫。陳奇自以胞姐是皇后豈會理這小輩?待皇后變作皇太后,陳文、陳奇兄弟也是不如往昔,朱清也不在朱震家裡住了,更無所交集了。

  召見遇見,真真是「天緣巧合」。

  陳奇與他喝了一回小酒,一想朱清遭遇,便假意說幾句朱震腦筋不清楚,放著親生兒子不要,非要過繼個孫子。引得朱清大起知己之感,數番言語,便做成一夥兒。陳奇並不與朱清洩漏許多謀逆內情,只將監正許多話兒透與朱清,朱清自會宣揚。待朱清上了他的賊船,再徐與他說。

  朱清因眼見勳貴對九哥成見愈深,想若這官家倒了,那娘娘又算得個甚麼呢?即登船,兩個弄做一夥兒。

  朱清先與他兩個兄弟串謀,又尋朱瑜,說是想著朱瑜委屈,三、二回登門後,便想叫他在城外散播謠言,也同樣不曾將密謀說與朱瑜。哪知朱瑜與他不同,心中並無怨恨之意。又有妻有子、有家有業,何苦趟這趟渾水來?又恐叫朱清連累了,即打發妻子抱著兒子往岳父家裡住幾日,他倒好與朱清周旋。

  朱清問起時,朱瑜只推說:「她們在家,人多口雜不方便。」朱清不疑有他,漸透出話兒來,道:「這又不是編的,哪一條兒不是真的?」又許以日後與朱瑜一個好出身、回京做官,不令委屈在鄉下。朱瑜含糊應下,朱清更覺十拿九穩,囑咐兩句便回京了。

  朱瑜越想越覺不對,卻又思自己已與朱震府上沒甚瓜葛了,他們家的事情自己區區一小民,不合攪和進去,推說訪友,也躲往岳父家裡去了。

  待到官家再次求雨依舊不得,莊子上有往京城裡販賣時蔬的農人回來,說著京中有些個謠言,道是這官家不曾得上蒼眷顧,不合不君,真龍天子另有其人,他才覺得這事不好。

  這等大事,他又沒個商議的人,親生父親是誰他如今且不知曉,岳父雖是長輩,心裡卻不那般親近。朱震府上,他又心有疑慮,不由愁腸百結。

  思索兩日,便即牽了匹瘦馬,往城郊石渠書院裡尋朱玨去。朱玨自有了功名成了親,朱震恐家中無人督導,只餘他小夫妻兩個在家,甚為不妥,見蘇氏又生了個兒子,也明後了。過不多久,又打發他往書院去攻書。

  朱玨識得朱瑜,見他過來,以兄稱之。朱瑜跑得急了,滿面的油汗,一把捉住朱玨的腕子,對他道:「休說這個了,我卻有件要緊事,思來想去,只好來尋你了。」

  朱玨笑道:「大哥先擦擦汗,咱往那樹蔭下石凳兒那裡坐著說話兒。」

  樹下散著幾個石凳兒,兩個攜手去樹下坐了。朱瑜伸頭露腦兒,將那樹上上下下打量一回,還往樹影兒後頭看了一看,見無人偷聽,方才要開口。朱玨看他這般樣子,也慎重起來,只聽朱瑜道:「前兒府上令叔父尋我來的……」

  一長一短將朱清的話兒說了:「我想著,若是府上事,你斷沒個不知道的,便來問上一問。」

  朱玨登時掛了臉兒,道:「他作死,休要連累旁人!我家世為列侯,祖父位極人臣,我妻還是娘娘的面子求來的,有甚不滿?帝后不好,於我等有甚益處?非是我不敬長輩,大哥想,他得意時,旁人可有得著好的?這等人也可信?祖父為何叫他分出去住?」

  又指書院,說許多官家極得士人之心的話兒。朱瑜道:「我若不是這般想,便不來尋你了。你,回說與長輩,好自為之。」

  朱玨鄭重謝了朱瑜,又邀他:「大哥閒時來走走,休總悶在家裡,這裡有許多大儒授課。大哥年輕,官家又英明,何如考個功名?」

  朱瑜隨口應了。

  朱玨立時朝文歡請了假,以家中有事,方才來人喚他回城為由,得了文歡批的條子,打馬狂奔回城。

  彼時九哥求雨又不成,正於紫宸殿裡悶坐,政事堂求見都叫擋了。急得幾個老相門外團團打轉兒,丁瑋已聽著了些個流言,與李長澤盡力強壓。丁薊亦將寶押在九哥身上,尋了許多故交,極力說九哥賢良。且說:「如今官家仁厚,親賢臣、遠小人,哪樣做得不到呢?」

  九哥卻是心病,心裡委屈,誠如丁薊所言:哪樣做得不到呢?是以不想見人。

  這才兩日,玉姐知他難過,也不打擾他,不去看他萎靡模樣兒。問過胡向安,九哥一日三餐,雖吃得少,也都用了些兒,便心裡數著日子,若過了三天還不出來,她再破門而入也不遲。

  朱震正殿門外打磨旋兒,眼見個小宦官一溜兒小跑過來,說是府上公子有急事。朱震一算這日子,正是朱玨上學的時候,此時回來,恐是家裡真有急事,又不好走開。李長澤道:「去看看罷,小郎君不是不知輕重的孩子。」

  朱震這才一拱手兒,去看朱玨。朱玨也是一頭的汗,平日朱震瞧他這般模樣必要一頓好說,此時因猜著他有事,又見朱瑜也在一旁,心裡不由煩亂。只胡亂說兩句「儀容不整,不成體統」,便問何事。朱玨見人來人往,道:「必得回家說才成。」

  朱震與他一道歸家,書房裡,朱玨將事說了,朱瑜從旁作證。朱震一口氣憋在胸中,將臉都憋紅了。他兩個忙上來扶著,撫胸捶背。朱震道:「派個人,去叫他過來,將他兩個兄弟也叫了來!若問緣由,便說我病了。」又往宮中稱病告假。

  將這三個騙回來軟禁。

  朱震是何許人?掌大理寺近十餘年,看著朱清面色不對,便要喝問。朱清原以為老父將亡,回來見著朱震身體康健,也覺不好,欲待逃時,朱震早有準備,使健僕將其拿下。將三個分關三間房內,逐一審問。

  他三個雖在積威之下,兩股戰戰,卻又因事關重大,原是要謀這家業的,如何敢說。戰戰兢兢頂著,不消兩日,朱源先頂不住了,失聲痛哭。朱震只差這臨門一腳時,宮裡鍾聲響起:太皇太后崩逝。

  宮使急馳往朱府來,請朱相強起,往宮裡哭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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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密告

  卻說朱震曉得自己兒子做了些個亂事,覺出內有隱情,將要問出之際,太皇太后崩逝,朱震耽誤不得,只得命朱玨看好這三位「叔父」,自往宮裡奔喪去。

  宮裡頭,帝后已換了孝服。九哥一臉無奈,李長澤眼中滿是惋惜。原本崇慶殿已將官家勸得回轉了,不想不到一日,太皇太后又崩逝了。太皇太后於官家,算不得一個貼心老人,只是個尋常長輩,死活原本只是面子情。當此之時,卻真個要多往神仙面前燒幾爐香。

  再次求雨不得,九哥養成一塊心病,悶了自己三日。政事堂諸相他不見,只傳出話兒來,命凡有政務,悉由政事堂斟酌處置。諸相公無奈,將蘇正也尋了來,他也不見,將洪謙喚了來,他也不見。太子來門外問安,他也只在門裡答應一聲,並不開門兒。李長澤將牙一咬,請了酈玉堂來,他依舊不見。

  雖止三日,官家不上朝,對外稱病,朝野已是議論紛紛。

  李長澤等無計可施,只得請出皇后,往勸官家。不想九哥自登基來,不順的事情多,順的事情少,尤其近三、二年,更是苦苦煎熬,能撐到如今才倒,也算是難能可貴。便是妻子來敲門,他也不肯應。

  李長澤滿臉尷尬,待要勸玉姐回去時。玉姐已卷已袖子,往門上狠拍兩掌:「你出不出來?!」將諸位斯文相公嚇得跳將起來,若非事情緊急,幾個白鬍子老翁翁齊齊一跳,朵兒幾乎要笑出來了。

  九哥依舊不應聲兒,玉姐往後一退,指著於向平道:「給我砸!」

  「你哭喪著臉兒要做甚哩?」

  九哥終於發了脾氣,吼道:「你是真個不知道,還是裝的不知道?!你作這樣子,我便好受了麼?!我便沒有一件順的!我以為我只消盡力,便能天下太平,能與百姓一個朗朗乾坤!我也想做一賢君,現在呢?你看不見麼?!!!」吼完便號啕起來。有句話兒他悶在心裡不敢說出來,那便是「許我真不是上天選中之人」。

  他這一通吼,將玉姐與諸相都鎮住了。玉姐難得尷尬了,因她兒子也在一旁,將臉兒也沉下來了:「把門關上。」胡向安與於向平兩個親自動手,掩上了門兒,自己也逃了開來,唯恐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朵兒還想留下,叫於向平掐著胳膊拽了出去。諸相也叫關在門外。

  只聽著裡頭玉姐亦吼道:「酈九!你好本事!你學會跟我大小聲兒了!你還學會甚了?!都使出來給我瞧瞧啊?!你道你是誰?賢君?!賢君都會跟老婆發火的哩!堯舜禹湯,古之帝王,你比他們如何?成湯在位,經七年之旱,眾議紛紜,逼得他要上吊!你道他不怕啊?他怕得要死!架起柴火險些將自家點著了!結果呢?!還不是撐過來了!撐得過便是聖君,撐不過上吊了,也就是個死人!」

  聽得諸老臣頭皮都麻了!裡頭聲兒卻小了起來,許是想著兒子還在外頭,怕父母拌嘴兒子聽著不好。

  玉姐裡頭已放緩了聲氣,她見已將九哥吼得傻了,肯老實聽話了,便擰了塊濕帕子,輕輕與九哥擦臉,道:「我曉得你心裡苦,也不說那些個『天將降大任』的廢話了,便是成湯的事兒,想來這些日子他們勸了你不少了。我從來便說,能撐過的便是贏了。所謂『行百里者半九十』,你說是也不是?我還不信了,咱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有甚坎兒是邁不過去的。成是乃聖君,那是因他撐過了。撐不過這七年,你猜後人要如何說他?從來誰個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的。」

  九哥一意要做個明君,不說彪炳千古,也要做個範則。是以一直自律,將自己憋得不輕。方才一番吼叫居然暢意不少。人若發脾氣,最恨一拳打到棉花上,若有人與他抬抬槓,反覺好過些兒。此時脾氣也發過了,人便老實了,玉姐又溫言哄他,他才轉過顏色來,也好說心裡話了。

  扭扭捏捏,將擔憂說了出來:「如今傳聞很不好。」玉姐看著他一張方臉,如今威嚴日盛,唇上又蓄一點須,居然做這般樣子,不由覺得好笑:「人一輩子福禍都是有數兒的。如今經過了,總好過日後再來煩你。孔子還是聖人哩,列子還還要刺兩句,你道『孰為汝多知乎』真是兩小兒說的?那分明是列子說的。」

  說得九哥也笑了,斂容道:「我想也是有人作麼,不外是那些個北人兼並之族。是我這些日子心火太旺,方才無禮了,大姐毋怪。」

  玉姐道:「你這般說,又是顯我方才更無禮了,你也不許怪我。」她明是欺負老實人,曉得九哥不會怪她,又戲言,火氣大,便多吃些苦瓜,敗火。九哥一張臉也皺個苦瓜樣兒了。

  不多時兩個又攜手出來了,玉姐滿臉慈愛摟著兒子,九哥與諸相公道謝:「這幾日生受諸位了。」

  哪知將振沒兩天,太皇太后又崩了!

  朱震見著九哥的時候,九哥正疑惑:怎地淨遇著壞事了?!

  宰相們都是經過事的,太皇太后之喪儀也是有規程的,照做便是了。宰相各司其職,李長澤操持典禮,丁瑋與于薊兩個輪流處置政務。田晃、靳敏、朱震三個維持秩序。頭一日是裝斂,聚了許多人。第二日人齊了,才正式舉哀。凡親近宗室、大臣,連家都不得回,須守靈,皆在宮中靜室裡安歇。房捨不夠之處,又搭起蘆棚來。

  到第三日上,朱震心裡有事,不免目光有些散,心神不寧間四下顧盼,叫他看著陳奇賊眉鼠眼。陳奇是陳氏宗族,又是皇太后親弟,雖叫奪了爵,太皇太后之喪他亦與其兄陳文一同到了。

  這兄弟兩個心裡有鬼,陳奇勾連些個如朱清一類人物,陳文卻與文昌侯等有些個默契。兩個更是心不在此,聽其哭聲,一絲哀意也無,反透著些欣喜。

  這朱震一生與無數犯人打過交道,見識過五花八門兒的惡人,登時覺著不對。猛然間又瞧見陳文與宗室裡燕王家人眉來眼前,忽然福至心靈!朱震審過許多案子,如大家族裡爭產一類,更有自己家門不幸事之經歷,忽想到一件事兒!登時搖搖欲墜!

  也不顧太皇太后喪事了,「立僕」。他倒了,便要叫扶回去休息,坐實他抱病之事。一出靈堂,他便催促回府,回去便將朱清三個提了出來,先喝令一套亂打,打得朱清腿折了一條、朱源胳膊斷了一支、朱潤牙齒也打落四顆。這才問朱清:「是不是陳氏教你這般說的?」

  朱清忍著痛,笑得臉兒也歪了,嘶聲道:「爹已曉得了,爹既曉得了,還是放了我的好!父子一場,爹手下留情,我也好為爹求情。」

  朱震氣得氣血翻湧,下令道:「與我將這三個畜牲都捆了!堵上嘴!」要帶著三個入宮請罪。

  朱震這裡捆了「逆子」,正往宮裡趕哩,那頭陳熙已叫自家妹子驚著了。

  陳三姐嫁與宗室,亦當入宮哭靈。頭一日便入宮應個卯,領了孝衣。第二日哭了一回,第三日過來,便趁機偷溜出來,尋他哥哥陳熙:「大哥,大事不好了,有人要趁這國喪謀反!」

  這陳三姐自嫁與七哥,夫妻兩個也算是相敬如賓。陳三姐為人端正,憑誰也挑不出理兒來,原侯家又漸回過氣來,胞兄陳熙更官拜樞密副使。雖有些妯娌、小姑子酸幾句,她也應付得來。因其溫柔可親,七哥雖過繼不成闔家丟了大臉,也不曾虐待於她。

  昨日七哥自宮裡回來,神色便不大對,三姐暗中留意。聽說欽天監監正登門,不由大奇!這時節,監正合當忙著太皇太后之事才對。忽想起太皇太后故去,皇太后便是宮中大長輩,今日見著皇太后,便覺很不對!旁人哭,她那眼淚都是激出來的。又想著京城流言,天命之事,再看這監正,更是懷疑。

  便潛去聽他兩個說話,一聽之下非同小可。這監正是不肯將功勞都記在陳奇頭上的,他以管、樂自居,當然要在七哥面前出頭。想著於事發前夜往尋七哥露一露臉兒,必能印象深刻。往見七哥,宏篇大論,皆入了三姐耳內。

  這一夜如坐針氈,幸爾七哥也不曾回房。第二日便尋陳熙來告密了:「歷來謀廢立,成者寥寥。官家自登臨以來,行不曾有失。大哥若袖手旁觀,百年之後,難逃史筆;有生之年,難逃良心。不說百年之後,便是眼下,若叫他們成事,能有你我甚好處?皇太后被娘娘壓制這許多年,難道不思報復?滿門危矣!七哥與我夫妻一場,籌劃許久,一字也不曾漏與我,已是生了外心了。」

  陳熙道:「休多言,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縱不為自家,也須為社稷!」

  即帶了妹子,往尋靈前尋九哥與李長澤,不想兩個都不在,一打聽,卻是叫朱震請了去。如今皆在崇政殿裡。九哥暗想,崇政殿乃是藏書之處,為何要往那裡去?便也疾行,途遇攔截之人,忙說:「我有十萬火急之事,性命攸關,要見官家。」陳三姐跟在他身後,見著生人,羞得不行。

  宦官還人攔,他便硬闖過去。擂門之時,裡頭人聽著:「臣陳熙求見官家。」都嚇了一跳,蓋因朱清不得己招供,道是陳奇等人欲謀反,另立新君。陳熙說著:「十萬火急。」于薊便硬聲道:「有何急事,不經宣召闖宮,該當何罪?可是要謀反麼?!爾可知舉頭三尺有神明!天下多是忠貞之士?!」

  陳熙一聽便知不好,恐是陳奇事發,一時無詞可辯,陳三姐不得不出聲兒,說:「他們要謀反,我聽著了。」

  于薊點破窗紙一看,才開了門兒。陳熙兄妹兩個一進門兒,便看著朱清兄弟三個慘狀,都暗叫一聲:「好險」。

  當下陳熙便說:「臣死罪,事起倉促,不得不如此,臣妹早間與臣說,潛聽著有人謀反。」陳三姐兒急將監正如何尋七哥,兩個如何說,道是皇太后做主,陳奇挑唆禁軍趁著眾臣齊聚靈前,好一網打盡,陳文已與好些勳貴有了默契一類,約定今日靈前發動,奉皇太后之命行廢立之事說了。

  李長澤道:「汝夫謀為帝,於你有利,因何而發其事?」陳三姐泣道:「謀逆原是十罪重罪!祖上隨太祖打下的江山,一門忠烈,先輩聲名怎可遽毀?」

  兩下比照,九哥等便知此事是實。當下命送三姐送往皇后處看顧,命陳熙去調軍,一路往大慶殿前,一路往慈壽殿前,好護著帝后。因國喪,國軍大事悉皆從權,有諸相在,合以九哥手諭,旨意行處,即可調集人馬。李長澤請九哥休往靈前去,卻又先不說後宮事,想來謀廢立之關鍵在前朝,前朝既定,後宮自安然無恙。說將出去,恐走漏消息。

  九哥冷笑道:「我不過去,他們怎會發動?胡向安去說與皇后知曉,她是個明白人。」

  李長澤便不再勸,想著這皇后,心裡也有些個怵。靳敏卻想:這般安排,是想將謀逆者一網打盡了,不知又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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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4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毆打

  自太皇太后崩逝,玉姐心頭便是一陣亂跳。總算這些日子彼此相處得頗為和睦,太皇太后退居慈壽殿安養,為玉姐壓制著皇太后,玉姐投桃報李,為太皇太后娘家晚輩兒安排好了退路。兩宮相處極有默契。太皇太后一朝崩逝,玉姐心裡也是惋惜異常。

  比玉姐更心慌的卻是淑太妃,太皇太后在時,她只須侍於太皇太后左右,又與皇后和解,日子過得也算太平。太皇太后一去,宮中最尊者卻並非與她相善的皇后,而是已積了一肚子怨氣的皇太后。皇太后是妻,淑太妃卻是妾,太皇太后在時,孝字當頭,皇太后不能耐淑太妃如何。如今太皇太后一去了,二人尊卑名份立時凸顯了出來。淑太妃縱不怕皇太后,也知要受皇太后些個羞辱了。

  雖又有個皇后在,與皇太后更不是一條道兒上的人,淑太妃卻不能坐山觀虎鬥。皇太后猶可,皇后卻不是個善茬兒,想不出力便占她的便宜,只怕她先要翻臉了。淑太妃只得將心一橫,無端生出一般「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玉姐亦想著,恐皇太后要發難。她算幼家裡尚算和睦,卻也於市井裡聽著許多「多年媳婦熬成婆」的俚語。縱有個再寬容的婆婆,做媳婦的也免不了立個規矩,積幾十年下來,一朝婆婆死了,靈堂上灑淚,被窩兒裡偷笑,這般故事她聽的非止一個。皇太后被壓制的日子更長,心裡怨氣更大,不定要生出甚事來哩。

  思及此,玉姐即命朵兒去宣了宮正來。這宮正身材高大,頭髮花白,自太皇太后時起,便入了宮,後經太皇太后常識,越過了皇太后叫她做了宮正,單管宮中刑罰。積威之下,宮人宦官多半怕她,她於這宮內門道兒也頗清楚。玉姐遷入崇慶殿,便使碧桃、青柳兩個拜了她做師傅,送去教導。

  宮正是太皇太后舊人,太皇太后病重之時起,她便心有不安,恐自己這宮正也做到頭兒來。她與那些個覺著倦了的人不同,只想一朝離宮,只怕來看她的人也無一個,恁般冷清,如何受得了?聽著宣她,卻疑惑:縱要我騰地兒,皇后也不是這般沒成算、眼皮子淺的人,何至於太皇太后一去便要我也走?

  玉姐卻不是叫她騰出地兒來與碧桃或青柳,反殷殷囑咐:「你是故去娘娘留下的老人兒,為人持重,娘娘去了,你要節哀,我還有事要交與你呢,少不得要叫你多累上二年。」

  宮正心頭一鬆,拜伏道:「只要娘娘用得著老奴,老奴無所不從。」

  玉姐使一眼色,朵兒便上前親扶起了她,說:「您老坐來。」玉姐道:「也不去捧茶來。」朵兒又捧茶,宮正不敢端坐受了,也是雙手接了,謝了茶,呷一口,便問玉姐:「不知娘娘有何吩咐?」

  玉姐道:「娘娘故去,天下同悲,」說便試淚,宮正也跟著哭兩聲兒,滿宮裡都是哭聲,玉姐哭了幾聲,才續道,「你我都想娘娘走得安心,後事辦得順暢。如今宮裡事多,你要多看著些兒,但有亂人亂事,都要掐滅了。免得攪了娘娘的後事,也是大家的罪過了。」

  宮正在這宮裡幾十年,還有甚聽不懂的?皇后這是防著皇太后發難哩,想這皇后比皇太后聰明果決百倍,尋常不至吃虧,有虧事,也是在宮裡時日尚淺,恐皇太后幾十年經營,有個殺手鑭。想明此節,宮正便道:「兩位娘娘待老奴恩重如山,老奴肝腦塗地也不敢辜負。」

  玉姐淺淺一笑,暗想,不換她是做對了,道:「你還須與我往慈壽殿去走一遭,好與你正一正名兒,免得有再來囉嗦惹人生氣。」她兩個穿了孝衣往慈壽殿裡去。

  淑太妃迎了出來便道:「娘娘可來了,崇慶殿離這裡遠,一路走來汗都出來了。」玉姐眼角兒看著皇太后一張臉陰陽怪氣,便知淑太妃這是為她圓話兒。立時掛下兩行淚來:「娘娘怎麼就去了呢?~~~~」

  她一哭,滿殿人跟著哭。皇太后冷聲道:「沒用的東西,就知道哭!」一面指揮,「還不快將這裡收拾了?!」玉姐試淚道:「您是娘娘親兒媳婦兒,親婆婆的喪事,哪有我們越俎代皰的呢?您經的事兒多,我們只一旁看著學著罷了。」

  若非太皇太后是她親姑母,淑太妃傷心太過,聽著這兩位交鋒,幾能笑出聲兒來。果然這皇后與皇太后是不和的,皇后也一絲兒也不肯讓著這婆婆。

  宮正哭一回:「好狠心的娘娘,怎就這般走了。」便朝玉姐要辭了這宮正之職,皇太后一時發怔,她識得這宮正,是個死也不會離了熱鬧的人,怎要走?玉姐已搶先道:「外頭還講個三年不改父道哩,娘娘一去,我便換了她的老人兒,哪有這般道理?豈非不孝?你且留下。」宮正哽咽想推辭。

  皇太后想要說話,玉姐已說:「我既為官家之妻,合該掌這宮裡事,你是我家人,聽我。」宮正也不敢再推辭,免與皇太后話柄,順坡兒下驢,接了玉姐的吩咐。她兩個演戲,淑太妃與孝湣太子妃看得熱鬧,皇太后白白看著玉姐將宮正又留了下來,心道:你便得意這二日罷!一甩袖兒,沉下臉兒來要擺布這喪事。

  玉姐與淑太妃兩個只管冷眼看著,淑太妃越看越怒,玉姐越看越瞧不起這皇太后。人才將去,屍身還未涼透裡,除非不敢作踐遺體,皇太后將太皇太后素日裡喜歡的都命撤了去。連同皇太后生前養的花兒、餵的鳥兒都不曾放過,花兒也掐了、鳥兒也捂死了,都說「不忍心看」要與太皇太后帶走。

  玉姐心道,能帶走陪著也算好了,只怕不曉得你要扔到哪裡去了。王氏也是一般想法兒,看一看玉姐,心道,過一時我便說與她。

  宮正這裡,出了慈壽便將宮內整頓,她原是掌這個的,以「太皇太后喪事不得出紕漏」為由,管得更嚴,人也不以為異——卻尋不著甚異常來。

  監正想的原也不錯:「天下多是人云亦云之輩,小人尤其如此,哪裡懂甚是非?只消一覺醒來依舊有飯吃、有衣穿、有房兒住、有被兒蓋,又有個甚區別?所謂『擒賊先擒王』,只消拿捏住了上頭,下頭便是蒙了眼睛的叫驢,只會跟著走!再沒一個地方兒,比太皇太后堂靈上人齊全了。」他說這齊全,非止宗室權貴等,更是皇帝一家。欲將官家一家一網打盡,這是個再好不過的機會。不須太多人,便能成事。

  因九哥與玉姐只有三子,皆是男兒,都須與九哥往前哭靈,留於後者唯玉姐一人。這一家僅此五人,皇太后以幾有力宮女宦官便能將玉姐拿下,多拿上舊仇人淑太妃與孝湣太子妃也不費事。事起倉促,幾人皆弱質女流,縱各有侍婢,又如何能反抗得來?

  皇太后想得極好,暗裡看了一、二日,見玉姐等人所攜之宮女、宦官並不多,便要發動。

  玉姐是戒心最大的,萬想不到太皇太后去了不足三整日,午時哭靈的鐘聲一響,皇太后就於靈前喝斥她:「無禮、粗鄙,德不堪為中宮。」命將她拿下。淑太妃忍不住道:「你瘋了?!這也是你做得的?」皇太后道:「放肆!自來尊卑有別,誰個與你的本事敢這般與我說話?!」

  玉姐心思電轉,以皇太后雖然蠢而刻薄,卻斷不至於瘋癲,指斥自己、又羞辱淑太妃,必是有所恃。所恃者必非其輩份,而是另有所恃。無論如何,若叫她再發號施令下去,事態便要更糟。須早做決斷,所謂擒賊先擒王,拿下皇太后,事態便能平息大半。

  當即猱身撲上!口裡叫道:「娘娘!」因穿孝,身上累贅飾物便都去了,玉姐並非尋常弱質閨秀,她離皇太后頗近,不等宮女宦官擁上來,便撲到皇太后身前。淑太妃眼兒都看直了,先前慈壽殿與東宮不好時,也曾取笑東宮裡連太子妃都是個練家子的粗人,此時這粗人卻頂了大用。

  玉姐奔近了照皇太后小腹便來了一下子!她身形擋著,沒幾個人瞧見,她撲上來並非想抱著皇太后的腳求饒,乃是以手肘猛擊皇太后小腹。皇太后疼得渾身冷汗摔倒在地,腰也直不起來,四肢一絲力氣也無,叫不出一聲兒來。淑太妃與王氏離得最近,略看出些影兒來,王氏一聲兒短促的驚叫只叫出半聲兒,便自已捂住了嘴。心頭一陣快意!

  殿裡原有許多內外命婦哭靈,先見皇太后說了瘋話,再見皇后去撲皇太后,次後皇太后便一語不發,都看得呆了。一時間殿裡鴉雀無聲。

  玉姐這才慢條斯理整整衣裳,將皇太后采將起來。她習些花拳繡腳,皆是洪謙這街頭與人毆鬥的痞子教的,沒個章法,卻有狠勁兒,只管朝人身上最疼的地方兒招呼。洪謙曾說:「人若疼得極了,是一絲力氣也無的,與死人沒個兩樣兒,由你宰割。」

  殿內眾人再想不到她會親自動手。皇太后都叫皇后拿下了,皇后把著皇太后手臂,皇太后掙也不掙一下,旁人還有甚可說的?忽聽得一陣聲響,卻是朵兒攔著要朝玉姐動手的一個宮女,將人頭髮也抓下一大把來,臉也抓花了,又去打另一個。

  王氏即怒喝:「還敢冒犯皇后!去傳宮正來!」各命其宮女、宦官維持秩序。殿裡這才有許多女人尖叫出聲兒。內裡還有聲音說:「反啦反啦!敢打……」一語未畢,已叫秀英揪打了起來。

  一時混亂了起來,玉姐大喝道:「亂動者斬!」宮正亦來,她原就緊盯著這處,真個隨叫隨到,帶著有力宦官,將皇太后諸宮婢、宦官,並趁亂嚎叫之命婦看管起來。玉姐左手掐著皇太后左臂,右手置於皇太后頸後,遠看似是扶持狀,卻命宮正道:「怕有人要謀反!將他們捆起來!帶往前頭去與官家會合!」

  諸婦人都驚惶,秀英與申氏亦在其間,秀英還好些,申氏已是嚇著了。

  玉姐命朵兒來「攙」著皇太后,自卻踱至靈前,淨手上香,轉身看著諸人道:「我是祭過天地太廟的皇后,縱要廢我,也須官家再稟了天地祖宗!我便要去看看,這究竟是哪一家的道理!」

  淑太妃挺身出道:「正是此理!如何因一婦人言便要廢棄中宮?無故代官家行事,是連官家也不放在眼裡!不是她瘋了,便是有所倚恃!她恃的是甚!恐是要反!觀其昏悖之行,太皇太后屍骨未寒,平素所喜之物已毀之殆盡!後宮不太平,前朝恐也不安!都與我前頭去!」

  諸人尚在猶疑,陳三姐已到,見此情況,長舒一口氣,哭道:「燕王勾結陳文、陳奇等謀逆,官家命大哥救駕,已去調禁軍了。」

  此言一出,殿上不安漸去。諸婦人愚笨的有,聰明的也不少,聽著陳奇、陳文名字,再看著皇太后,又有甚不明白的?再看玉姐,頭髮也有些散了,碧桃正取了只篦子與她攏頭髮哩。

  玉姐道:「你很好,過來坐。」即命宮正將燕王家女眷拿下。宮正是做熟了拿人的事的,非止捆了人,連嘴也堵了。淑太妃放下心來,拉著侄女兒的手兒撫慰。王氏卻說:「娘娘,眼下如何舉措,還請娘娘發令。」

  玉姐一擦眼睛,流淚道:「娘娘靈前,還能做甚?舉哀罷!」王氏眼睛也瞪大了。

  當下亂烘烘一齊哭,只待禁軍到來,稱是奉了官家之命,受陳樞使之調撥,來護駕的,人在殿外,並不敢入內。

  玉姐這才道:「傳輿車來,我奉慈明殿娘娘往前頭去。」皇太后是先帝遺孀,恐前頭髮難的人拿她做招牌,將她與諸人一股腦兒帶將過去,也是與九哥壯聲勢。

  禁軍便看著皇太后話兒也說不出來,叫兩個宮女「攙著」,又有許多宮女、宦官叫捆著,一個字兒也不敢多說,低頭行禮,奉著兩宮車駕往大慶殿裡去了。

  此時,大慶殿裡正打得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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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暴力

  慈壽殿裡是毆打,大慶殿內便是毆鬥。

  無論是九哥等人,抑或是監正一方,皆不以婦人能定勝負,較量還須男兒丈夫。是以九哥止派兵去救玉姐,也是為防皇太后為人利用;監正那處,更是一絲也不曾擔心皇太后,以「皇太后位尊,無人敢擾」,大慶殿得手,使人往迎皇太后不遲,想彼時也無人敢攔。都以定輸贏只在大慶殿,皆想不著皇后卻是個悍婦,還是個敢動手打婆婆的悍婦!慈壽殿裡的鬧劇比大慶殿裡更早謝幕。

  大慶殿內,雙方人馬正在較量,皆想著事成之後,再處置後宮事,全然不知一干婦人已將太皇太后之梓宮留於慈壽殿,派人看守,率著禁軍直奔大慶殿而來。

  九哥委實叫這些個人氣著了,他自思沒有甚辜負了這些個人的地方兒,縱知兼並無益於國,他也不曾放言要將這些個非法隱瞞的田畝都厘清,只要叫這些個人收斂些兒,休要弄成大亂即可。自登基以來,旁人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所替換的,也都是年高者,且並不曾似流言那般,悉以南人替北人。朝中高官,多是北人。他也不曾當朝斥責重臣與他們難堪,也不曾任人不唯親,阻了忠良上進之路。親戚幾十人,得重用者無非一個憑本事考做了傳臚的岳父,一個出巡撫慰有功的長兄而已。

  本當共體時艱,偏有人貪心不足,想叫他似先帝那般軟弱可欺!九哥心頭火起,便立意要擠這個膿包。若他沒叫逼迫時,只管將首惡拿下便罷。如今若不與這些人一個厲害,恐還要生事。是以打定主意,要叫他們發出來,好一來個一網成擒。故意做成個口袋,好叫他們來鑽!

  監正等人想著,再無一個場合比太皇太后靈前諸般權貴更齊全,恰九哥也是這般想的。旁的時候縱有了證據,也要有許多人要討個情,定個罪且要爭論許久。太皇太后靈前發難,快刀斬亂麻,謀逆的罪名,誰個敢輕易開口討情來?

  九哥一面命陳熙調兵,陳熙卻又周到,臨行之前囑九哥:「臣請官家內披軟鎧,以備不測。」即又取軟鎧來,穿於孝衣之內。本朝雖不好武,九哥卻與玉姐兩個時常打些花拳繡腿,好軟甲也有幾副,都取了來,將宰相們也使軟甲裹了,再罩外衣。

  即奔往大慶殿,九哥將章哥喚至身前,思其身無軟甲,恐亂中傷了,帶於身側,自己也好護著他。朱震一看,登時明白,卻往湛哥處去,丁瑋原是要護著章哥的,一見九哥自護了去,便走近佛奴;靳敏心最靈,蜇摸著湊到酈玉堂身側。

  李長澤已摸到洪謙身旁,悄聲兒說了幾句。因他是操持喪儀的,時常要吩咐些個人,倒也不顯眼。李長澤與洪謙說完便又去尋溫孝全,于薊見李長澤動了,心中一動,卻與梁宿說話,又尋蘇正等。這兩個面上不動,卻暗中與自己之子弟門生使了眼色——雖不及細說究竟為何事,卻也叫心中都好有個數兒。

  陳奇等果於靈前發難。

  也是這些個人不是成大事者,太皇太后一去,便都急不可耐,想遲早發動。果決不是短處,認不清局勢卻是要命。此時才哭了不夠兩個整天,諸人有的是力氣。

  彼時九哥才拈香過,正待舉哀,陳奇悄溜了出去,將原先勾連的禁軍引入來。人並不多,統共二、三百人而已。能悄無聲息聚這許多人,也是陳奇本事了。禁軍一擁而入,將門兒也堵了,陳奇帶二、三十人圍護而入。原本哭靈當依次序,此時跪於地上的人都閃開兩旁,與他們讓出路來。

  李長澤心裡冷笑,出言喝斥:「爾等欲反麼?」

  陳奇將脖兒一梗:「我等為澄清宇內而來。」復將監正的那些個話兒又說了一回,不外是些早傳了許多遍的謠言說辭。且說將請命於皇太后,請另擇賢君,以安百姓。

  滿殿之人皆往上看,只見九哥站於上首,陳奇卻站於殿中,仰著臉兒看著九哥。雖有政事堂諸相先時略與親近之人暗中遞了些消息,畢竟時間緊張,不曾多說。陳奇事先串連之人也不並太多。更多是不曾聽著消息的,一時嘰嘰喁喁。

  九哥便問:「誰是賢君?」

  陳奇抗聲便說是七哥,七哥也躲不得,由漁陽侯等數人擁著,與陳奇站於一處,監正早湊了過來,禁軍一閃身兒,將七哥與陳奇圍於一處。殿內嗡嗡之聲更大,有往燕王處看的、有往原侯處看的,也有往酈玉堂等處看的。

  原侯當場叫將起來:「你做個官兒便要濫殺百姓充軍功,這般下作,說的話兒也能信?你說誰個好,怕不是臭味相投罷?」七哥是他女婿,若七哥登臨,他女兒便是皇后,原是好事。然事已至此,他猶不知,可見七哥與他不是一條心!皇太后、陳奇又是他仇人,如何能叫他們成事?

  諸人看著陳奇奉承七哥,七哥岳父反瞧不上七哥,不由止了議論。

  九哥沉著臉兒,沉聲道:「政不節與?民失職與?宮室崇與?女竭盛與?苞苴行與?饞夫昌與?」

  他一說話兒,底下便靜了下來,殿內原就是勳貴與朝臣對半兒,讀書人聽著這幾句,便知這來由。這乃是昔年成湯革命之後,天旱七年,物議沸騰。湯不得已,乃沐浴齋戒,以六事問天。說的便是九哥方才問的那六句。

  勳貴裡略讀些書的,也都想起這典故來的。這問的是:可有亂政?可對百姓不利?可大興土木、勞民傷財?可好女色?可是官員貪贓枉法?可是聽信小人饞言?

  這幾句問的著實厲害,九哥自己兢兢業業,至於說到小人,卻是要將政事堂諸公都卷將進去。這些個宰相,最年輕一個也年近六旬了,各在朝中經營數十年,如于薊之輩,家中累代出了多少公卿,更不能說是小人。

  於是這些人隨著梁宿登高一呼:「國家養士,正待此時。」便摩拳擦掌,欲擒陳奇。

  陳奇並不畏懼,蓋因凡臣下入宮,皆不許攜兵器,這些個人都是赤手空拳。因哭靈,笏板也不曾帶來,他攛掇來的禁軍卻各攜刀槍。也是大呼:「榮華富貴正在眼前,我有皇太后命,才不是謀逆!」與他勾連之漁陽侯等亦是明仗著此節,也將袖兒一卷,要爭個頭功。漁陽侯更看佛奴年幼,便要撲往佛奴處。

  不想此時讀書人習「六藝」,遊學者還常有帶劍的,讀書的書生,反比鬥雞走馬的勳貴紈褲能打。年高的如梁宿等雖筋骨已老,卻步履平穩,早早退往九哥身旁,不礙著年輕人手腳。年輕的如魯直(因直言,李長澤選其為喪儀上御史,專檢諸人服制可有不妥、禮儀可有疏失)等,原就一肚怨氣,瞧這些人不上,更是打得大開大闔。

  此外又有一等怪人如洪謙,下手極狠。見人要傷他外孫,如何能饒得了漁陽侯?他為人最是護短,一抻胳膊,將幾個要躲往「逆賊」身後的公侯掃到地上,抬腳便踹得人行走不得。漁陽侯最慘,被他一個箭步沖上來,一揮手兒便握了漁陽侯腕子,一出拳苦膽汁子都打將出來了,繼而一套亂拳,打得面上青紫。

  眼看安昌侯世子要去砍朱震,伸腳兒便將人踹了個馬趴,連手裡刀也摔飛了。待撲上去,又急回看一眼漁陽侯,抬腳便踩折了他脛骨。洪謙不慣用刀,只奪了桿槍,將槍作棍兒來舞,上下盤旋,打得酣暢淋漓。

  禁軍原是有刀槍,已傷著了幾個人。彭海卻大呼:「我乃狀元,素讀詩書而知禮義,乃等不忠不孝之莽夫敢爾?」這武人畏文士,已深入骨髓,聽他一喊,反束手束腳,不敢殺傷人。

  陳熙所領之兵亦破門而入,三兩下,將人皆按住。甲胄在身,並不行大禮,只稟與九哥道:「官家,逆賊俱已伏誅!」

  九哥露一絲笑,又隱了,道:「知卿忠貞。」又命與諸臣受傷都裹傷,將「逆賊」鎖拿,待太皇太后喪後,審判定罪。

  旁人聽了猶可,陳奇卻是大急。他與他哥陳文,並子侄等俱是行亂的,皆叫拿了。事是他挑的頭兒,一朝不成,死無葬身之地!即大嚷:「我等奉皇太后之命,除亂安邦!」

  李長澤怒視陳奇道:「命從何來?休要攀咬皇太后!天下公器,廢立之事,豈可決於一婦人?!」是死活不肯認這賬目。

  陳奇語塞,目視監正。監正自認倒楣,只得抗聲道:「昔年霍光效伊尹事,黜昌邑王,便是請上官皇太后主持!皇太后如何不得預廢立之事?!爾等外姓之臣,何預人家事?!先帝時風調雨順,」將手兒一指九哥,「自此人登基,便災禍連年!便是上天示警!若早將他逐去,早便海清河晏!可笑諸公鼠目寸光,為著自家高官厚祿,竟置江山社稷與不故,有何面目復立朝秉政?!」將手一指殿門,「你們敢問皇太后麼?敢問天意麼?」

  監正慷慨激昂時,眾人都聽著一陣腳步聲,卻是內外命婦都來了。監正聲兒極大,玉姐隔著老遠便聽著了。越聽越氣,腳下加快,皇太后叫朵兒與碧桃一左一右挾著,依舊痛得說不出話兒來,想來輿車之上,玉姐又補了黑手。待到殿門口兒,玉姐便揚聲道:「皇太后來了,她與你無話可說。」

  男人們再想不到女人們會過來,都呆了,再看皇太后,臉上一點脂粉也無,顯得極蒼老無神。看完才覺著不該這般直視,又都垂下頭來。

  玉姐將眼睛往上一看,見九哥與兒子們都好,再看自己父親也好,蘇正與梁宿都在九哥身旁,不由翹了翹嘴角兒,這才來見九哥。九哥關切道:「這裡亂,你來做什麼?」

  玉姐道:「聽說有人想問皇太后,我便奉皇太后來。」

  殿內人精兒多得是,聽著陳奇與監正之語,已猜著監正為謀主,欲借皇太后之手,行廢立之事。今見皇后親至,便知皇太后於後宮恐也發難,惜乎不曾得手,反叫皇后制住了。再看皇太后,猜她是否受制於皇后,又或有甚內情,兩宮各以條件交換,將監正等閃到一旁。

  然皇太后已無親兒,娘家人是最親近的,如何能捨了娘家人?如何至今不發一語?雖她發話,肯聽的也沒幾個,何以一句求情的話兒也無?

  他們卻不曉得,這裡頭是有內情,卻並非甚交易,只是皇后動粗,皇太后已疼得說不出話來罷了。

  玉姐冷道:「皇太后說不出話兒來,我卻有話要說。我早說過,誰也休想動我男人,女人不行,男人也不行,人不行,天更不行!」如此狂言,聽得人都呆了。

  玉姐卻與九哥道:「朝廷大事,我一婦人不得干預,後宮悖亂之人,我卻是有權處置的罷?」九哥頷首:「你我一體,何事你決不得?」

  玉姐笑摸著兒子的頭,將佛奴抱來,交與王氏,又將湛哥交於淑太妃之手。她兩個見滿殿文武臣,早不自在,拉著兩個孩子便往偏殿裡避開去,諸命婦便隨行。殿裡男人這才看著,有好些個命婦也叫捆了,不曾生事的隨入避了,捆著的便閃於眾目睽睽之下,羞憤欲死。眾臣便知此事不小。

  玉姐一揮手兒,道:「一些個亂頭子,娘娘喪事上行兇,累得娘娘走得不安生,著實可恨。宮正何在?」

  宮正押著許多人,閃出身兒來道:「奴婢在。」

  玉姐道:「杖斃。」

  當即於大慶殿前,連將慈明殿使人,並些許聽命慈明殿之宮女、宦官杖斃。血流滿地,那陪綁觀刑的命婦裡多有嚇昏了的。

  內廷大杖一杖一杖打在身上,皇太后聽得心驚膽戰。不多時,已有叫打得七竅流血而亡的了。旁觀者皆不敢言。

  正打到一半處,卻又有風起,天上陰雲漸布。閃電過去,忽喇喇打了一聲響雷。玉姐心頭大喜,她此來,原是為著與九哥立威,震懾諸人。想這樣逆案,一時不能決,恐人心渙散,謠言四起。便要使手段,令此間人閉口不言,靜待結果。也是因著都是些個官員,有些個心思,會揣摩。若都是些百姓,她自又要擺出一副大度模樣兒來,才能安撫得下。

  如今有起雨之征,實是意外之喜,強忍著喜意,命休停手,只管行刑。刑未完,天上已落下了雨點子,玉姐冷道:「我早就知道。果然早有預兆,早早除了這些腦後生了反骨的,天早下雨了。偏你心善,總要與人機會。」最後一句卻是說九哥。

  九哥看著天下雨,早驚喜莫名,君臣哪還管皇后的語氣不好?九哥樂抱著章哥,笑道:「終於下雨了!」

  玉姐心頭一鬆,再看皇太后時,卻是早在第一聲雷響,便嚇得昏死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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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3 00:40: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五章:定論

  卻說欽天監監正自負才華,以人皆不識其能,憤而遊說陳奇以廢立之事。與陳奇兩個勾結上下,趁著漁陽侯等行事不謹的機會,竟叫他結成一股勢力。謀於太皇太后靈前發難,好行那廢立之事,以七哥為新君。

  不想天下之大,並非人人想謀反,接連有了告密之人,朱瑜、陳三姐相繼出來首告。九哥這一頭雖知曉得略晚,卻終得了機會佈置。更將計就計,將亂黨一網打盡。

  更可喜者,乃是天終於下起雨來。久旱不雨,實乃懸在九哥心頭一把利刃,行事也覺束手束腳。無怪乎看著天上落雨點兒,九哥一臉不敢置信,又難掩欣喜,縱在太皇太后喪禮之下,還是笑了出來。大呼:「天不亡我!」

  笑了幾聲兒,忽覺著不對,又斂了笑容,幸而政事堂與諸忠臣亦喜,倒不顯得他突兀。

  君臣喜過之後,再看那謀逆之人,好似那暴雨裡的花草一般,催折凋零再無言語。唯有殿外雷聲、風聲、雨聲,與行刑的大杖打在人身上的聲音和著哀鳴。

  李長澤因請示九哥:「官家,請毋因些許小人而誤正事,且將其囚下,正事過後,再行處置。」

  謀逆者人雖不算極多,卻也不少,也是個大案。犯人數不過四百,還不如先前溫孝全撫北時遇著的草寇多。然除卻二、三百禁軍衛士,餘皆權貴之家,稱得上要案。原當重而又重,耽誤不得。卻因事發在太皇太后喪禮上,縱是九哥恨得牙癢,也不能先將這些人問罪正法,且要將其拘押,先將太皇太后喪事對付過去,再來細細問罪。

  九哥原生了張不怒自威的臉,既斂笑容,更顯威嚴。一干謀逆之人更是心中有鬼,見誰都像見著捕快,悄抬眼看他,都叫嚇得不輕。欽正監監正原以自己有理,欲以三寸不爛之舌大展辯材,好遊說諸臣。不料正說到得意之處,下雨了,便好似叫外頭那雷劈著了一和股,呆呆木木,眼兒也直了、口也歪了,一個字兒也說不出來。

  當下將諸謀亂者暫押入大理寺內,待查問案情,再一體問罪,暫將與亂之家家產悉封了,家眷亦拘押。一時間獄神廟裡人滿為患,這是後話了。當是時,大理寺卿並御史大夫忙出列來,會同著刑部尚書,與陳熙辦交割,由禁軍將人押往裡。

  幾人出得大慶殿時,外頭行刑已斃,宮正雖是女子,處事卻果決,挨著個兒看那挺屍的人,指一大力宦官,令每人頭上再狠補三下。地上血水叫大雨一沖,流得遍地都是。縱是陳熙出入戰陣之人,亦覺膽寒,于珍等心內並無此不忍,卻又叫夾著雨水的風兒一吹,濕了半截兒褲腿,只覺寒氣從底往上竄。忙打了個寒顫,道:「走罷,內廷之事,非我等可問。」

  大慶殿裡,卻有一樁棘手的事兒。君臣等平定叛亂,尚在殿裡立著的,縱不是功臣也不是罪人,都各鬆一口氣,然見著皇后,想著她是如何來的,不由又皺起眉頭來。李長澤等重臣心裡,皇后行事果決,「侍奉」太后而來在先,行刑震懾諸逆於後,實是難得的人才。然一想著她「侍奉」來的那個人,卻都不曉得要如何是好了。

  這些個人裡,也有認得皇太后身旁心腹人的,眼尖些兒的已見著方才杖斃的皆是慈明殿中人。宮女宦官可杖斃,逆賊可收押,皇太后又當如何?世間從無能廢得了皇太后的皇帝,頂多如懿安皇后一般,叫憋悶死。九哥若不想有個「弒母」的名聲,頂好叫皇太后好好兒活著,最好再活個三年五載,再悄無聲息地「崩」。

  如何請皇太后安靜活著,便是一道難題。李長澤更心疑:皇太后向來不是個好人,如何眼下肯一聲兒不吭?

  玉姐自是不會為他們答疑,她下手的事兒,對著九哥也不好明說的,見宮正來報:「稟娘娘,行刑訖。」玉姐道:「行了,使人盯著埋了罷!你與我去見慈明殿娘娘,也不知她老人家驚著了不曾。」宮正領命,一個眼色下去,自有徒弟去處置,她見朵兒與碧桃等去侍奉皇太后了,便上前,與於向平兩個一左一右侍立。

  玉姐卻朝九哥一禮,笑道:「為著這些個小人耽誤了些時辰,我來此,不過擔心而已,事急從權。然禮不可廢,此間事畢,我當奉皇太后回慈壽殿去。娘娘梓宮還在那處哩。」

  九哥面露關切,道:「也好,隨你來的是誰?宣他再隨你過去,一路護持。」

  玉姐道:「放心。我必伏侍得娘娘妥妥當當的。」

  九哥也不問她要如何「伏侍」,只說:「自己當心,晚間再說話。」

  玉姐這才率諸內、外命婦返慈壽殿,來時拖拖拉拉許多人,回去時,因有婦人之夫、子謀逆,又或是從逆,已叫「請」去獄神廟了,便少了許多人。婦人不比男人,心卻細,又好多想,雖有見著平素與自己不和的下了大獄快意的,亦有心地端正如梁老夫人見謀逆之人伏誅欣慰的,卻也都歎世事無常。又有心下感歎:她丈夫不是個好人,她卻是難得和氣的。然事涉謀逆重罪,無人敢直言。

  到了慈壽殿,諸人不由升起一股物是人非之感。玉姐理成當然成了喪主,皇太后被宮正以「傷心過了」為由,「請」下去歇息,亦不回慈明殿,止在這慈壽殿偏殿之內。

  玉姐對淑太妃道:「亂臣謀逆,娘娘兄弟不爭氣,將娘娘氣著了、驚著了,又折了侍候的人兒,且分撥人手來伏侍娘娘,萬要保其周全。」淑太妃道:「這也是應有之意。」她兩個說話並不曾背著諸人,內、外命婦都聽著了,暗想,也是這個道理。

  玉姐這才悄聲命宮正:「擇大力之宮女、宦官,娘娘身邊兩尺之內不可少於四人,必要兩宮女、兩宦官,兩個時辰一換人,日夜不停。身邊不許有尖銳之物,繩不許長過兩寸,簪釵不許有尖頭,橫豎在孝中,連針線也不必做。熬好參湯,做好飯菜,伏侍娘娘吃。」

  宮正會意,道:「老奴明白。」即去做。

  玉姐又命取妝匣,來與諸命婦理妝——方才一番奔波,鬢都跑散了。

  這才舉哀。

  太皇太后喪禮非區區幾日便可了,諸逆臣押於獄內,尚不及審判之時。卻又有北方各地來報——兩、三日前各地普降喜雨。

  九哥與政事堂皆大喜,雖今年大半收成沒了,只消不成澇災,以今年之勢,明年必是個好光景。最可喜者,乃是這雨雖不能當飯來吃,卻能解人心頭躁意,好破先前說帝后不好的傳言。更因此雨,三法司縱量刑嚴些,也無人說不好了。九哥心裡,卻是要趁勢嚴辦,剪滅這兼並之風,也是與敢犯上作亂者一個教訓。

  九哥心頭焦躁火氣也降了許多,不似先時那般迫切要問罪了,只囑咐不許令逆臣死於牢內,又說:「未定罪前,不許為難其家眷。」

  玉姐卻於喪事上遇著幾個求情的人,以諸勳貴之勢,許多皆是自開國以來便有的爵位,數代下來,姻親故交盤根錯節。為謀逆、從逆的說話,自是不敢的,然若是犯官家眷、又或是家中幼兒,倒還有幾個略有些個良心的親戚戰戰兢兢想走個門路。

  漁陽侯、安昌侯這等人家縱是姻親亦不敢碰,然若是漁陽侯兄弟的孫子,其母家想求將這孩兒以年幼為由流放得略近些,卻是使得的。又如燕王系,燕王子孫眾多,有與宗室裡吳王系子孫處得來的,也有想討個情兒的。

  又有一等人,因與謀逆之人有些個親戚,恐連坐的,更是如坐針氈,四處撞木鍾。跑得最厲害的,正是這等人。

  謀逆之事是得罪官家的,散佈流言說官家各種不好,更是將官家往死裡得罪,誰個敢去觸這個黴頭?縱能活動了主審官,官家想起一問,功夫便全白下了。思來想去,唯有兩個人能說得動官家,其一是皇后,其二便是渤海王妃。於是動了心思的人,便盡力往渤海王府與永嘉侯府裡跑。

  洪謙在京時日尚淺,姻親亦不多,雖如此,也有許多人七彎八拐地尋上門來求說情。求人辦事沒有空著手兒的,洪謙與秀英卻都不敢收。虧得兩人都要往宮裡哭喪,便嚴令家中看好門戶,來客便說主人家正在宮裡,家內沒個主事的人。秀英又牽心已搬出去的金哥,命李媽媽去對金哥說:「這事兒大著哩,休要沾手兒。」

  金哥笑道:「我一外臣,連娘娘的面兒也照不著,尋了我來有個甚用?」李媽媽悄聲道:「那哥兒可看好了老夫人,老夫人素來是個心善的,因娘娘做了皇后,她老人家也有個誥命,此番以老病告疾不入宮哭靈,萬一有人尋著她,她一時心軟應下了,卻又是件麻煩事哩。」

  金哥這些年也曾聽著一二外祖母之舊事跡,無奈道:「我哪處也不去,只在家裡溫書,眼見是要考舉人試了,我走不脫哩。」李媽媽這才放心回秀英,如此這般一說,道是哥兒極明事理。

  酈玉堂處亦有人請托,酈玉堂原是個不問世事的,前些日子聽著有人說他兒子不好,雖是過繼出去換兒子,也是自己的骨血,他已是一肚子氣。如今聽說有人請托,將雙耳一掩,「送客」二字都不說,便跑出去了。只兩手抱著耳朵,過門檻兒時還叫絆了一下,險些兒跌跤——更恨來討情的。

  他這般作派,申氏亦不敢兜攬。求情之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於家中惶惶不可終日。

  卻又傳來消息,官家要嘉獎此番平叛、救駕有功之臣。議功較之審案卻是容易得多,自九哥起至於政事堂,肚裡都有一本賬。

  九哥原想抬舉著酈玉堂的,又覺有些不妥,便暫緩一緩,因他同父之諸兄哭臨時與他同心,多有回護之意,便與這幾個都賜了爵。陳熙因有功,將其由樞密副使進為樞密使,原樞使入政事堂二月後退休致。又獎洪謙之功,硬將洪謙原本之北鄉侯與了金哥。

  諸宰相有功,各額外錄一子孫。在場之忠臣,各加一級。其餘因搜捕逆賊而餘下的空缺,九哥便交與政事堂來擬。政事堂見九哥固有偏袒之意,卻不曾做得過份,也由他去了,擬了剿逆之軍士各加三級,錄其姓名,待日後有用。

  算來算去,卻是皇后一門獲利頗大,眾人卻懾於皇后之威,不敢多言。玉姐卻又有話要說,乃是因淑太妃之請,為陳三姐說情:「她有功,怎能同罪?」九哥便與陳熙說了,可使陳三姐與七哥和離,另覓良緣。陳熙感激不盡。

  九哥乃命朱震為山陵使,與太皇太后建陵。太皇太后原當與夫合葬,奈何她壽數太高,丈夫已入土幾十年了,不好以卑動尊。只得於旁另建一陵以安置。

  朱震辭以不敢,他因朱清之事,自思管教不嚴,險釀大禍,連著引罪請辭的摺子都寫好了。九哥卻不允,道:「此事與卿無干,我自知之。卿且留,有事要用著卿。」朱震因不知何事,便暫留下。

  待太皇太后喪事畢,九哥即命三法司會審,因事關重大,又命丁瑋以宰相監審。李長澤又奏以燕王乃宗室長輩,不好止令三法司來審,請審燕王等宗室時,須宗正在場。

  玉姐卻又暗中說九哥:「燕王年高,又是長輩,且子孫眾多,一旦悉數定罪,未免宗室震動。不如止誅首惡一系,餘者也與他們些個顏面。削爵罷了,休除了宗籍。想他家女孩兒也有嫁出去的,原就沒個嫁妝,如今連個品級也沒了,要再不是宗女了,恐受人欺。」

  九哥一想,道:「原為威懾而已,便止留著宗籍罷。」卻不即時說,只等宗正等審出個結果來,他再「法外開恩」,博個大度名聲兒。想來三法司並宗正等不敢輕判燕王諸人,縱欽天監監正能活命,燕王也難逃死罪。

  因開審,朝野上下的眼睛都看著這案子,魯直又比出上回那兩個典故來,道是:「向者臣曾言,諸逆有不臣之心,實因貪得無厭之故。」因請查其兼並之事。

  聽著的人都面上變色,心道:此事真個難善了。謀逆已是重罪,如今魯直言下之意,卻是這些人蓄謀已久,早有不臣之心,豈不更招人恨?且有魯直這等御史死咬著,恐這些罪人難脫身了。

  又有人擔心,自家亦有兼並之事,如今魯直上書請窮治,不知是否是官家授意?

  便是沒有魯直等人咬著,這些人也沒個好下場。自下獄時起,陳文、陳奇以皇太后之親族,只消不是首惡便能脫身,立意將罪名推與監正。監正自以不曾動手,也想活命,且以陳氏兄弟為外戚,縱是主謀也好脫身,不比自己,一旦定罪便難有生路,意將罪名推與他兄弟兩個。兩處便互相攀咬,攀咬中將許多罪狀悉說了出來,又連著旁人。

  內裡又有連著朱清的,不想丁瑋陰惻惻道:「朱清早死了,尋替罪羊也不尋個活的。」

  陳奇目瞪口呆:「死了?」

  朱清卻是朱震與了他三尺白綾的。並非他心狠,凡涉謀逆之事,罪必不能止於自身,還要禍及宗族。若止朱震一人,他便領這管教不嚴的罪名,朱氏滿門卻不止朱震一人,更有霽南侯家並其餘親族。朱清兄弟一去,九哥看在朱震先發其事的面上,或可不予追究,如此,朱清兄弟三個的子女,便不是逆臣之後。

  九哥果睜一眼閉一眼,連朱震也不曾問罪,且命其為山陵使,便有保全之意。

  雖涉及許多人,案子審了兩月便即判下,也是朝廷不欲多生事端之意。即判陳文、陳奇、監正為首惡,罪在不赦,行九族之誅。籍沒。因陳氏兄弟乃皇太后親兄弟,九族之誅便有些可笑,陳氏宗族裡便除了族譜,將陳烈過繼承皇太后之父爵。止發還賬上之田畝、府邸,餘皆沒官,數十年兼並所得,悉便宜了九哥。

  漁陽侯、安昌侯,諸逆,當斬,除爵,籍沒,同祖兄弟皆罷官,闔家流放。其餘從逆者十三侯,絞,除爵,籍沒,同祖兄弟皆罷官,闔家流放。

  從逆之禁軍,斬,籍沒,闔家流放。

  燕王系當除宗籍,削爵,男丁滿十六歲者賜死,十六歲以下,流放。因是宗室,並不明正典刑,只於獄中賜自盡。

  九哥這才出來說話,燕王系止燕王與七哥父系男丁賜死,除爵,並不除籍。陳三姐已與七哥合離,發還娘家居住。

  因籍沒,又查抄出許多賬冊來,記著名下隱了多少田畝等。九哥看著籍沒的冊子,氣得雙手直抖,怒道:「他們好大家業!」曉諭各地,凡以上諸人悉為謀逆罪人。又諭各地方官,北地被災,人民流離失所,又有許多移民,是以人口、田畝皆須重新造冊。命原駐之御史、太學生,調換協助,登記人口、丈量田地,重新大索貌閱、輸籍定樣。

  原本心神不寧,恐窮治兼並之人見此情形,便其朝廷之意,摸著了官家底線。也有些人家暗中還了些田地,也有些人家原本要趁災收田的便歇了手兒。也有些人家曉得官家並非要窮治,只不允有人貪念太深,行那「田氏代齊」的典故而已。便比著這幾家的田畝數,各歸家告誡子孫。

  此案一結,恰逢秋稅又至。西南移民屯墾之處雖猶要添些個冬衣、傢俱、耕牛一類,卻已有一季收成。雖朝廷許以五年不稅,今年朝廷卻也不須撥這些個人的賑濟糧了。九哥舒了一口氣。北方因下雨,又重厘了田畝,雖產量有限,卻人心歡騰。想國家收回之田地,自要分撥與百姓。各人無不踴躍,自秋日起,直至第二年春耕前,方將此事理畢。期間虧得有這許多御史並太學生幫忙,又令佃戶自報家門,否則春耕之前亦不能完。

  九哥卻於結案後頒旨,議與湛哥開閣讀書,封做郡王,以朱震兼任王太傅。佛奴亦為郡王,只年幼,並不讀書,又要簡選與湛哥做伴讀之大臣子弟。並不另往他處,亦附學東宮。又要選伴讀,填了原章哥伴讀裡因受家族之累而流放之人。冬至日後東宮學堂便即復課。

  一時間京中原心頭有離別之意、傷感有些個熟人叫流放了的人都將這些個逆臣拋開,想著如何與子弟謀這個出身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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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商事

  雖因著太皇太后先病後逝,繼而又是陳氏謀逆案,滿朝上下連個八月十五都不曾過好。待三法司審完案,尚有一等兼並之家,深恐官家窮治,心裡直如十五個吊桶打水,唯恐何時有事落到自家頭上。一等二等,見官家並不再有話兒放下,燕王系亦只誅其首惡,並不曾除其宗籍,皇太后也於深宮內「安養」,且召陳烈之妻往拜皇太后,又不曾治朱震之罪,方有人迂回試探。

  李長澤生日在九月末,正是打探消息的大好時機。彼時之熱鬧,連李長澤自己都覺得驚訝——無論如何總在太皇太后喪期內,這般熱鬧卻不大好。

  他的生日,梁宿、丁瑋等皆到,朱震也攜著朱玨來了。朱震因朱瑜有大功,前思後想,便想留朱瑜在家,因朱清兄弟三個皆叫他迫令自盡,朱清、朱源自有子,朱潤尚沒個兒子,便想將朱瑜記在朱潤名下。不想朱瑜卻不想再淌他家這渾水,堅辭了。

  諸人看著朱震亦到場,且是面有感慨之色,並非一臉灰敗,也有人心裡納罕。有些個人不免交頭接耳:「難不成京中原先的傳聞,竟有些影兒?」「他與永嘉侯真個有些說不清道不明?」「你先時與朱沛倒好,看永嘉侯可是朱沛?」都猜是否永嘉侯代為求情,卻又不好明著問。便有人問著董格:「君侯與永嘉侯、朱相家都是親戚,可知道?」

  董格將臉兒一板,道:「我哪裡曉得?你們休要胡言亂語,也不須在這處胡猜。李相壽宴,哪好胡說?——案子已結了,何必再生事?」

  便有人圍著他打聽消息:「真個沒事了?」

  董格頗有些個得意,壓低著嗓子道:「我家那個孫女兒因說與永嘉侯在程家的兒子,娘娘格外心疼這個兄弟,為著婚事召內子到宮裡商議,說是因太皇太后之喪,只好再拖上一年了,又說,過了年,便準備起來,好好熱鬧熱鬧,好除一除晦氣。又說,陳樞使的女公子與渤海王孫子的婚事,也快了。聽那口氣,官家是不想深究的。」

  諸人都放下心來,卻又想更多打聽些兒。一時四下串連,因李長澤親往迎了幾位宰相,又迎如永嘉侯、興平侯、原侯等外戚,諸人便有圍著于珍這大理寺卿打探的,也有圍著刑部尚書、御史大夫的。諸人眾口一詞,都說官家並非那等行苛政之君。

  眾人聽了,縱使李長澤之壽宴並不有歌舞也不曾吹打唱戲,諸人還是頗覺快意。哪知李長澤卻又遇著個不順心,卻是褚夢麟因與海外貿易,賺了好大一筆。岳父雖看他不起,他卻安心想在岳父壽宴上露個臉兒,大張旗鼓使人送了好些個壽禮,數尺高的珊瑚、龍眼大的珍珠、水晶杯、瑪瑙盤,等等等等。險些將李長澤的肚皮也要氣破。

  看的人裡,傻的說李長澤有個好女婿,真如傳說中的范大夫一般能耐。明白人兒都歎,李長澤不知哪一輩子欠了褚夢麟的,叫他坑得好苦。太皇太后崩逝,陵還未及營建完,人還不曾入土為安,這褚夢麟就這般顯擺,傻些的還要說他孝順。

  丁瑋等都識趣兒,並無一個提及褚夢麟。皆想,這褚夢麟真個是會做事不會做人。都與李長澤說些個如今雨也下了,逆賊也捉了,物議平息,風調雨順,來年有好光景了一類。李長澤肚裡恨著褚夢麟,面上笑著,深吸一口氣:「國喪之內,不敢奢侈,略備薄酒,萬望海涵。」

  諸人都說不敢,來這處非為熱鬧,只因仰慕李相為國操勞,特來祝壽而已。

  安排席面時,洪謙位置略有些個難弄,他是進士出身,身為九卿,當與官員一處。卻又是外戚,與原侯、興平侯是一般身份。虧得是李長澤,將他排於興平侯處,卻又叫興平侯的外孫女婿、孝湣太子的女婿、東平侯的第三子中了進士的鄭隆作陪。

  東平侯因讓洪謙上坐,是敬其進士出身之意。且問洪謙:「聽說府上也有好些個求情的人,不知老弟是如何處置的?」

  洪謙確實曾為一人求情,卻不是為朱震。朱震既有「首發其事」的功勞,自然是無礙的。且朱震自來便回護九哥,無論是政事解說,抑或是九哥所但之事,對九哥都親近有加。為朱震求情者卻是玉姐,她因將蘇先生孫女兒說與了朱玨,及聞說陳奇等咬與朱清,便猜著內中勾當,與九哥一陣分說,道是已分家之子,且是蘇先生親家,若追究下去,朱玨也有罪,蘇氏也要受牽累,她心中十分不安。

  九哥心中也有盤算,一則朱震有忠君之心,二則他也疑這朱家與洪謙有些瓜葛。再將也是看蘇先生面上,且此事不好再牽涉更多,免得朝野更不安,便是得不償失了。是以對玉姐說:「連燕王那處且不窮治,何況其餘?」以朱震兼任王太傅。

  洪謙上書,卻是為越淩求情。一旦越淩入仕算是他引薦,二則此子肯於西南清貧之地為官,學問亦不壞,三則安昌侯謀逆之事越淩遠在西南並不曾參與,四也是越淩曾為太學生,算作洪謙學生。是以洪謙上書,以安昌侯祖上隨太祖開國有功,不好令其絕嗣,且越淩地處偏遠,又不得父兄青眼,不得預事,請與他一條生路。

  九哥看著奏書,便問這越淩是誰。禁軍裡有與越淩相識、此番誅賊有功的的便回說:「是安昌侯家庶子,極正派的一個人。他母親出身卑下,嘗為夫人所辱,他自幼也過得十分艱難……」當下添油加醋,將安昌侯夫人之惡說個十成十。這人因南下時與越淩打過交道,想著此人命苦,我雖不好說他的好話,卻好說他家裡的壞話。

  九哥一想,道:「既如此,休流他了。且叫他在西南為縣令,戴罪立功罷了。」越淩前因安撫有功,已升為知州,如今降為縣令,說是受父兄牽連。然若真個問罪,他一成年男子,更在九族之列。如今卻是保全之意了。

  此後,便有李長澤、丁瑋、靳敏等人,猜著九哥的意思,又有酈玉堂等人秉承上意,揀幾個罪人之旁枝遠屬,上表為求情。九哥頗准了幾個,只不流放,發與些許房捨財物,卻不令襲爵,原籍沒的田地、兼並之田亦不歸還。

  到得冬至前後,朝野都看明白九哥的意思了:並不欲窮治,卻也不肯再多作縱容。此事便到此為止。

  於北人豪強兼並之族,官家這般作派也是意料之中,如此兩下相安,也算是個明理之人。因魯直一張嘴太毒,誰個也不想認了做個想代齊的田氏,然兼並之族,田地愈兼並愈多,說其欲「蠶食天下」便是兼並之族,也不能說這般推論是錯。

  子孫繁衍原是好是,欲使子孫不受饑餒之苦,便要與這些子孫都置田,又必要兼並。許多兼並之族不由眉頭緊皺,苦思破解之法。忽又有靈光一閃,想到李長澤之壽宴——那個張揚的褚夢麟!

  褚夢麟人未親至,卻送了許多禮物,褚夢麟好生財,卻是人都知道的。先時褚夢麟罷官經商時,好些人皆鄙薄其吃相難看、自甘墮落。此時一想,這經商,未嘗不是保子職富貴的一條門路。想官家亦重商,這幾年連年災異,不得不說官家也有一小半兒是仰仗著南方工商方撐到現在的。

  往常只消收下個投靠來的商人、但有事便出帖子與相關官員,便有幹股紅利可拿。眼下卻是今時不同往日,既有內廷出本錢經商,又有永嘉侯、渤海王等人亦參與其中,聽聞梁相與於相也有此意,便不好仗勢與某一商人撐腰打壓旁家了,一朝誤傷,便要結個大仇家。

  思來想去,不如與這些人打個照面兒,彼此劃個道道兒來,共通發財。

  想是這般想,說卻不好說得這般直白。只趁著新年將近,四下走動之機,與這些個人接觸一二。梁宿與于薊是已參與其中,已嘗著甜頭,梁宿不由與于薊歎道:「我早知經商利潤豐厚,卻又恐其有傷國本,不想今不傷國本,又有這等厚利。」

  及有許多人來與他說話,梁宿便明其心,道:「既如此,我便與諸位廣邀一席。」

  因下帖,請了幾家入手早的,由梁宿挑頭兒,將事說與洪謙,且說:「凡事總要於眾人有利,方能做得下去。」

  洪謙會意,舉杯道:「天下路由天下人走來,我豈有本事去攔?只有一樣須醜話兒說在前頭了。」

  眾人因問何話。洪謙道:「我等皆是求碗飯來吃,誰個若是不守規矩,做壞了成例,將鍋兒砸了,餓了大家,哼!」

  溫孝全是陪客,因笑道:「在座皆是明白人兒,豈有自絕後路之理?」

  洪謙轉怒為笑,道:「所以才是醜話兒說在前頭哩。諸公想,若是有人以勢壓人,故與奸商勾結逃稅,路費逃了,便無錢修路,道路不暢,商事如何可行?可不是將鍋兒也砸了?若是有人逃了商稅,收不上錢來,榷場、埠頭維持不下,可不是將鍋兒也砸了?若有人辦工場作坊,卻克扣欺淩,人皆不肯做工,可不是將鍋兒也砸了?這些個事情,非是立竿見影,或許要一二十年方能顯其弊。我等皆肉食之人,果然是鄙人麼?我等雖興工商之事,原是為著公私兩便,豈可不顧禮義?」

  諸人皆權貴之家,更有些是進士出身,平素雖想要錢,卻也要講些仁義禮法,聽著洪謙這般說,都說:「君侯此言有理。」心想,這會兒倒顯出他是進士出身來了。轉想,卻是當為長遠計,亦不可不為國家著想。當即都舉杯,道:「正是此理。『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且照正道行,何人敢為難我等,何必再走邪道?」

  即成共識,雖各人所經營之事或有不同,諸人卻常常相聚。趁著年尾清賬,各家都從賬上提出些銀錢,且試一試水。

  宮外極忙,宮內卻清閒得緊。淑太妃、孝湣太子妃、廣平長公主等人正於崇慶殿內說話,玉姐看著淑太妃與孝湣太子妃並廣長公主三人,雖對自己也是恭敬的,行動間卻都透著一絲慵懶從容,不由摸一摸臉,又失笑。想來自己與她們也是一般,都是因著不受皇太后轄制,而不自覺開心。

  皇太后此人,雖宮裡這幾位心中並不敬她,她縱要尋這幾位的麻煩,也叫人擋住了。然畢竟是宮中位份最尊之人,縱然無能為,也叫人不能忘了她。如今犯下大錯,形同軟禁,旁人去了心頭一塊大石,自然是開懷的。玉姐不受不正經婆婆轄制自不必說,淑太妃叫皇太后說是妾,孝湣太子妃與皇太后更有「殺夫之恨」,如何能不快意?

  淑太妃便問:「娘娘笑甚哩?」玉姐道:「想著快過年了,可不就笑了?今年可能過個好年了,」又斂了笑容,「可惜娘娘不在了。」心道,這太皇太后去了,雖也是位尊,於淑太妃等卻不是好事,也不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是歡喜的人多還是難過的人多?

  淑太妃母女大為傷感,孝湣太子妃也跟著歎兩聲兒,卻並不傷心。

  孝湣太子妃因問:「正旦時節,內外命婦朝賀娘娘畢,可還要往慈明殿去問安?」

  玉姐正色道:「這是自然要的。皇太后是官家母親,怎能不見人呢?」

  孝湣太子妃肚裡不快,她是恨不得將皇太后所作之惡宣揚天下的,卻知天家顏面要緊。縱然孝湣太子不死,此時她做了皇后,若皇太后仍在,夫妻兩個少不得還要供奉著這個冤家,皇太后死了,也要與她披麻戴孝。

  淑太妃不想聽皇太后消息,卻問玉姐:「珍哥過年可來宮裡不來?」她因著外孫女兒說與珍哥為妻,便不免關心。

  玉姐道:「自然是要來的,他必要樂壞了,與他一道淘氣的都在宮裡呢。」

  說得眾人一笑,王氏道:「最淘氣的必是我那侄兒!」玉姐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是一路人,他們也玩不做一處去,都淘氣!男孩兒必要淘氣些,才好有脾氣,否則軟軟綿綿,能成個甚事?小時候兒淘氣,多教以正理,大道無虧便好。」

  幾人都說是。淑太妃見說得開心了,便問玉姐:「娘娘可知,他們外頭商議著也要插手些工商之事哩?」

  玉姐已聽秀英說過,此時卻說:「彷彿聽著一耳朵,究竟是怎地?」

  淑太妃便如此這般一說,且說原侯家也想為兒孫存些個本錢,王氏亦如是說,廣平長公主於後附議。玉姐笑道:「他們若是想,待李長福後日回來,問他就是了。」

  三人都欣喜道:「這便是娘娘賞飯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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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溫相

  卻說如今宮內人口簡單,玉姐頗覺省心。時常與淑太妃、王氏等說話,年前這日說著京中各家又想著個生財的門路,玉姐心知,這卻是因著她先使內廷之人往穗州等處經商,淑太妃等恐自己以其奪食,故而先來請示之故。便笑允了。

  待幾人去後,玉姐卻將眉頭緊皺。算來淑太妃乃是長輩,天家妻妾之分又與民間不同,淑太妃雖是先帝之妾,亦須禮敬。孝湣太子妃更是先太子遺孀,正經的嫂子,這兩個如此恭敬,卻不獨是因財,恐是有些畏懼自己。想來平逆之日自己的手段鋒芒外漏嚇著了她們,這卻是不好。

  這幾人同是經過大事的,平素裡也是八風不動,孝湣太子妃更是半個先生,說過許多宮裡講究。如今兩個尚且如此,不知那些個不如她們的人又將做何想來?「不可欺」是事兒,在眾人口裡是個「厲害人」卻不是甚好話兒,日後與人有個不平事,都要道是自己欺負人了。須要有個法子,好擰過這口碑才好。

  朵兒見玉姐想事,攔住了要回事的小宮女,將人往旁一扯,卻問:「你有甚事要稟?」小宮女道:「先帝那位老才人有事請見哩。」朵兒心知這位老才人乃是先時因太皇太后臥病,皇太后侍疾,便將所撫養之長公主二十一娘交與她看管的。皇太后如今又在「靜養」,淑太妃不肯接這燙手山芋,這二十一娘便又交與她來看管。她來,想是與二十一娘有關。朵兒心想,天家公主向來不是生事的人,難道是身子不好?

  玉姐已經聽著了,問道:「有甚事?」

  朵兒上前道:「那位照看二十一娘的老才人來了。」玉姐一怔:「她有甚事?」也不以二十一娘有甚難為事。朵兒道:「娘娘見是不見?」

  玉姐道:「自然是要見的。」

  這位老才人於先帝時便不得志,人又和氣木訥,是以能存活至今。來見玉姐,卻是面帶為難之色,道:「娘娘,論理,不該來煩娘娘的,實是二十一娘近來茶飯不思……我是拿她無法了。」玉姐一挑眉:「她可是說了甚?」老才人道:「她要是肯說便好了,只悶著哩,如何開解也不管用。」玉姐笑道:「這是想娘了。」

  老才人心裡打鼓,與她個女兒撫養她是喜的,不說日後孝敬,單是打發這守寡歲月,也是好的。然這二十一娘委實燙手,皇后不肯接、淑太妃不肯接,皇太后又不能再叫她養了,這燙口的餡兒餅便落到她口裡了,咽,咽不下去,吐,不敢吐。今日終於受不住了,來尋玉姐。

  聽玉姐這般說,老才人陪笑道:「是我無能。」二十一娘雖是皇太后養大,卻是隨了本朝公主的性子,十分溫柔靦腆。太皇太后靈前之事,她亦見著,彼時已叫嚇著了,待將她交付與老才人,便是哭,又說想皇太后。老才人也恐她生事,自己受牽連,便與她掰開了講。二十一娘過年便有十歲了,也曉些事情,聽著涉及叛亂,且皇太后平日裡待帝后確是不好,她也信這是事實。卻又因皇太后撫育她並不曾虧待,十分擔心皇太后。話兒是不說了,只悶著。終究是個孩子,自覺裝作無事一般,老才人如何看不出來?

  老才人素來怕事,見二十一娘如此思念皇太后,真個不敢留她在身旁了。

  玉姐聽老才人這般說,便道:「你且回去,這兩日我自有安排。」老才人一顆心比方才還要搖擺不定,卻也只得退下了。

  玉姐心道,皇太后這些年,倒也真個沒白養了二十一娘,可惜這孩子卻不好再交與皇太后養了,頂好連見也少見。二十一娘心思單純,若皇太后有心利用,事雖不大,卻是不好。

  待九哥回來,玉姐將兩件事情都與九哥說了。九哥道:「只消休要做壞了事情,由他們去。四民者,士農工商,商亦是民,於國有益。二十一娘麼……還要老才人撫養。小孩子家,道理與她說明瞭,無論她聽與不聽,都要管著她休走偏了道兒。如今看來,她倒也算有情有義,這份子情義卻不好使到惡人身上。」

  玉姐道:「只怕老才人愁得要上吊了。也罷,少不得我與她出個主意。」

  九哥道:「你有個甚的主意?」

  玉姐道:「這還不簡單?多說!日日說,月月說,說得她當成自己的想法兒,事兒也便成了。」又問九哥,正旦時皇太后是要露臉兒的,當怎生個露法兒。

  九哥道:「只叫內外命婦見上一見罷了。她如今可好?」

  玉姐點頭道:「安生了。」

  九哥便也不再問玉姐是如何使皇太后安生的。

  正旦時,內外命婦果見著了皇太后。這日,皇后率內外命婦往慈明殿拜詣皇太后。皇太后蒼老了許多,眼睛也木呆呆的,兩邊嘴角兒往下耷拉著,看著十分陰沉,話兒倒還能說——還活著。

  皇太后狠瞪著淑太妃,又拿眼睛斜王氏,滿腹之怨毒能從眼睛裡流出來,獨不敢去看玉姐。平逆之後,皇太后心內不安,便即絕食,淑太妃與王氏都曾來看過她。淑太妃只輕蔑一瞥,王氏卻說了些個譏剛之語。皇太后肚裡有氣,理也不理她兩個,只說:「我如今死了,你們便如願了,官家果然將我家克絕!」

  豈知這話兒叫玉姐聽著了,親來看皇太后,且說:「娘娘死也容易,卻不知人死了比活著還要艱難。娘娘如今死,是畏罪自裁,只好作逆賊論,不得附葬先帝陵內,我也不好與娘娘另起陵,不如娘娘想住到哪裡?宗廟裡也沒您的牌位,不知娘娘到了下頭,要往何處討飯?」

  皇太后已叫她打怕了一回,最是怕她,斯聲道:「活著受你欺,死了你也要欺我麼?」玉姐卻一甩袖兒,走了。

  皇太后自此便好好活,情知只須熬過這一段兒,自這謀逆案裡摘出,便還是正經皇太后,死後有的方埋她,官家再不樂意,也須與她供一碗飯。且心想:你如今搓磨我,我死後你還不是要與我彎腰?待你死後,我與你閻羅殿上對質去!問你個不孝之罪!世人叫你欺瞞過去,閻王卻是長眼睛的!

  心如此想,人後與玉姐兩不相見,人前卻說話極是和氣。內外命婦嘖嘖稱奇,心道,她如今怎這般好說話來?

  皇太后雖高坐,見這許多人拜她,心裡卻並不曾有了「獨坐最高處」之欣喜。也不想多看,只推說天冷不耐動彈,要回內室暖和。玉姐便率諸人告退,卻又往崇慶殿裡去,少坐片刻,便說:「想來你們大過年的家裡也有事,我便不耽誤你們了。」諸人連說不敢,亦識趣告退。

  玉姐正可與秀英、申氏等人再說說話兒。申氏因問:「皇太后究竟如何?」秀英也說:「她今日怎地這般和氣?我看她看淑太妃,眼睛都能吃人。」玉姐知道這兩個都不好哄,只得含糊道:「雖明白了道理,終究意難平而已。」

  秀英一想,道:「也是。」所謂道理,不過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而已。若說皇太后真心以為自己做錯了,不當謀廢立,秀英是不肯信的,申氏亦不肯信。兩人皆想,皇太后如今想依舊錦衣玉食好生活命,須得不再與帝后尋煩惱。卻不如玉姐並非以此事威逼,乃是「以死相脅」。

  兩個也不點破,餘者如蘇夫人、梁老夫人等,也是心裡明亮,卻都不說。皇太后弄成如今這般地步,叫人怒也不是、憐也不是、笑也不是,索性不再說她。

  玉姐又叫「朵兒」,朵兒便領著兩個小宮女兒,拿出兩盤子物事來。申氏看了便笑:「李長福辛苦這些年,統共弄這些來孝敬你,你又拿來分了,也不心疼自己。」秀英道:「她從來手指漏縫兒的,敢叫她伸出手掌來看,食指與中指是合不攏的。有甚好物兒,也不見自己留下。」

  董格夫人笑道:「從來能掙才能花,想散也須有得散。」

  玉姐嗔道:「是哩,這才是誇我的哩。打小兒娘便說,大正月裡只許說好話,如今又來埋汰我。慷慨從來是好事。」

  蘇夫人不由道:「娘娘這話兒是正理,慷慨好過吝嗇,我家也曾受過梁相慷慨的恩哩。」梁老夫人道:「你這哪裡的話?義之所在,性命尚且不顧,又何惜錢財?無關慷慨吝嗇。」又贊玉姐連番之儉省,拿出錢來與九哥應急,實是賢良。

  說得玉姐臉上一紅,道:「您這般說,我越發無地自容了。他要手頭寬鬆了,您再看我如何花錢,到時候怕又要說我奢侈了。」梁老夫人笑道:「那樣卻是無妨的。」申氏對秀英道:「這會兒卻好說這個話了,當初與九哥說親,便是看中你家這條兒好處。窮日子窮過,富日子富過,總想著過好,有股子勁兒。」

  幾人說笑一回,玉姐對蘇夫人道:「我才入京時,常與五姐、六姐一處玩,如今見得也少了,待出了孝,倒要見她們。更想看一看朱家姐兒,她倒好與佛奴一般大了。」蘇夫人道:「姐兒是有些個小大人模樣兒了。」

  董格夫人心中不由一動,暗想,這難道是要將他兩個湊作一對兒了?便抬眼看霽南侯家婆媳兩個,見她兩個一對眼兒,想是也有此猜測。又想,皇后如今有三個兒子,太子也好有九歲了。皇后親生兒子,打如今起便尋摸著好姑娘也不是稀罕事兒。

  玉姐卻一字不露,她心裡,是想與章哥尋個書香世家的姑娘。想梁宿的女兒嫁與了于薊做兒媳,不知所出有無合適之女?抑或是梁宿家的孫女兒也可。湛哥好與他尋個勳貴之女倒也相宜。佛奴她卻真心想與這朱玨做個親家的。

  只是湛哥與佛奴之事她能做得了大半的主,章哥已是太子,非特她說的不能定,便是九哥放話,也須要問一問大臣的意思。如何要依自己之意行事,卻是須得細細思量的。

  當下略過此節,與諸人分珠寶首飾,也有簪釵、也有鐲釧、也有攢領、也有珍珠、也有寶石,更有美玉如羊脂。且說:「都是些個小物件兒,咱們賞玩而已。」華太夫人笑道:「果然是手裡散漫的。」玉姐笑道:「我還有散的時候兒呢。」

  玉姐所言之「還有散的時候兒」卻是說的今年又是個考取進士的年份兒。去年夏天炎熱,冬季便冷且長,且有降雪,普天同慶,都說今年是個豐年,春寒料峭時赴京趕考卻是個苦差事。

  玉姐因請示九哥,凡入京之舉子,京外憑其路引、京內憑其戶籍往禮部領件厚衣、錢十貫,以禦寒。有因寒成病之舉子,亦可領些藥錢,以防因病誤了考試。以國家連年被災,今年兩稅未曾入庫,這錢也不須禮部來出,統由內庫出錢,舉子不過幾千人,玉姐滿破了花不上幾萬貫錢,卻與九哥收買天下士子之心,實是個劃算買賣。

  仕林卻不這般看,只道是帝后心慈,向著讀書人,也不去管這皇后管得太多似有幹之嫌了。來往於永嘉侯府之人,也不以是「攀附外戚」,都說,皇后畢竟是士人之女,行事有法度,果然官家須娶個好妻,才是社稷之福。

  永嘉侯府裡如今寄住著三個人,都是今年要考試的。三人皆不敢張揚。蓋因金哥去歲當考舉人試,卻不曾中,恐觸了主人家心事。洪謙與秀英固然遺憾,卻並不以為意,自來考試一帆風順的極少,不是這處耽誤兩年便是那處耽誤兩年,洪謙自己運氣極好,也是誤過一場的。

  秀英張羅與三人應考之物,且說:「今科考官是丁太傅,珍哥將你三個文章都與他看過一回,也評了些兒,你們休怕。」

  林辰心頗不安,道:「從來少年進士並不很多,侄兒這一科若再中不了進士,便要還鄉了。」秀英道:「又說傻話!這回中不了,下回再中。實不想考了,你也是舉人了,便謀一前程又怎地?何須回老家去?」林辰慚愧道謝。

  安泰八年之春,科考是眼下頭等大事,另一件事情卻是史筆大書特書的一件事。溫孝全拜相,九哥雖不明說,卻以其曾為轉運使,令其監督商事、督導商路之修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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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八章:進士

  卻說安泰八年乃是個進士考試的年份兒,因天氣寒冷,玉姐便以內庫出錢,花不了許多錢,便得了讀書人的口碑,做了件劃算的買賣。這一年進士考試,最得志的並非新科進士,乃是帝后二人。

  玉姐卻因這進士考試,又別有一樁心事。事卻是因金哥而起,因他去歲之舉人試便不曾得中,今年進士考試自是無人之份。九哥又因去歲平逆之事洪謙有功,也是向著岳父家,便與了金哥一北鄉侯之爵。金哥得爵,秀英、素姐喜不得,義安侯家也是開懷,玉姐似在兩可之間,獨洪謙並不甚喜。洪謙與玉姐心裡,是想叫金哥走科考的路子的。是以洪謙再三上書請辭,玉姐也說九哥賞得太厚,卻又不好將這點子小心思說出來。

  九哥卻想,他素來與洪家親厚,自己本身父母家再賞賜便須謹慎,這岳父新立大功,縱賞得略厚些又有何妨?且知玉姐心裡,是極掛念金哥,恐他分家出去居住後無所依靠。硬將此事壓下。

  金哥得些爵卻有些個茫然,他早知自己襲爵無份,終是要考試的,哪知天上掉下個餡餅兒來,一時叫砸得頭暈眼花。尋洪謙討主意:「爹,我這試還要怎麼考法?」洪謙也是撓頭。

  凡勳貴人家,這襲爵的子弟便少有考試的。蓋因其承嗣,自有一幹事務要學,與考試進學要學的東西便不同。好比宗室,也有少有以考試為業的。雖法無明文不許考,終是考的是,中的亦少。縱中了,雖可誇耀,也有人說是要與貧寒士子爭個名份,不大雅相。

  洪謙此時卻光棍兒得厲害:「少想這些個無用的,與我溫書去,今秋你是必要考的!」

  金哥畢竟年幼,書雖讀得熟些,見識也略有些兒,與全國之讀書人一比,實也算不得甚麼。更兼有謀逆之事,永嘉侯府也是在風口浪尖兒上,成天價請托之人無算,又有那陳奇將朱清咬出,永嘉侯府素與朱家交厚,金哥也要擔心一二。總是定不下心來,考試時便失了手。

  莫沒這個爵位,縱失了手,也還好些。有這個爵位再失手,心裡不免洩氣。竟比一無所獲更難過。有心再令他考,恐再考不上,反面談資。不令他考,便如此度日,未免遺憾。

  玉姐心中拿不定主意,便想尋個人來問問。九哥正忙於春耕、科考,且因平逆受牽連者頗多,好些個人因此或黜或降,空出些缺兒來。那一等閒差便罷,九哥正欲裁汰冗員,暫且不補,意在拖延時日,日子久了,無人提及,便將這一職位裁去。若是要緊位置,卻不能無人,為填這些缺兒,又要與政事堂、吏部等商議。玉姐捧頭想了半日,於向安卻來報:「娘娘,不悟大師與清靜真人來了。」

  玉姐聽著不悟名字,心頭豁然開朗:不是還有他麼?

  玉姐常好見僧道,與不悟、清靜這一僧一道交情頗深。前番她把出錢來與這兩家,使其於北方弘法,僧道投桃報李,也四處說帝后好話。去歲流言四起,北方卻不曾大亂,僧道宣揚實是功不可沒。

  不悟這回入宮,卻是與玉姐有事相商。蓋因李長福去冬返京,不特攜了許多財物,尚有許多見聞。玉姐常使他說來,聽李長福稟道:「商人好迷信,又興淫祀,少不得入鄉隨俗。」玉姐因問商人有何迷信,又如何好淫祀。李長福便說,商人好拜神仙,所拜者不外乎管著兩樣的:一是管財的,二則是管平安的。其餘皆不在意。

  那管財的自有財神,有文財神有武財神,管著平安的卻又有各種。譬如路途平安的,又譬如當家人外頭行走,家內無人照看,求個家宅平安的。宅有宅神,常好拜個蛇神。李長福久在穗州,那處又好拜個海神,使出海平安。

  又說:「大海茫茫,常有風浪,心裡沒個想頭兒,難熬得緊。必得有個甚叫他們念著,將心安了,才好做活計。」

  玉姐聽著卻動了念頭:與其叫他們胡亂拜,不如與他們個神仙來拜。蓋因信得人多了,必有廟,香火旺了,自然有寺產,繼而便要有佃戶耕種,便要另成一體,又要生出無數麻煩。不如交與僧道兩家原便受著道菉司轄制的好。

  是以玉姐便與九哥說了,九哥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因手上事多,便說:「朝廷頒旨容易,然民間淫祀之風,卻是屢禁不絕,並非政令能管得住的。不如說與他們兩個,叫他們兩家自想辦法去。你與他們也是熟的,透個話兒與他們便是了。」

  這才有今日這一見。

  玉姐忙命傳他兩個進來。

  不悟與清靜俱神清氣爽,他兩個是依附與帝后的,如今九哥龍椅坐得穩了,他兩個也放心。聞說玉姐有事相召,將手上事放下,經也不講了,禪也不參了,穿戴齊整了往宮裡來。

  到得崇慶殿,於向安親迎了,笑道:「大師、真人,有好事了。」清靜笑道:「卻是甚好事?」於向安道:「您老來了便知。」他與清靜戲笑,卻不敢與不悟混說,這宮裡宦官習俗上便怕著讀書人,雖不悟這讀書人已剃度,依舊令於向安不敢妄言。

  二人入得室內,各行禮,玉姐笑道:「方外之人,何必拘於俗禮?快來坐了。」他兩個見設了兩個繡墩兒,便知是自己的坐兒了,都坐好。卻見玉姐身側立著個人,有些個眼熟,不悟記性極佳,想起這是李長福,微一點頭。

  玉姐道:「今日請二位來,卻是有件好處,不知二位能不能拿得到手裡了。」不悟合什宣一聲佛號,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對著出家人也不好打誑語哩。」玉姐道:「和尚聽了,便知是不是誑語了。」命李長福將那商人淫祀之事說了。

  玉姐道:「如何?兩位敢不敢伸這個手兒?」

  不悟道:「義之所在。」清靜聽他這般說,遲一刻也悟了:朝廷顯出重商來,必要將這些個人攥得略緊些兒。更因朝廷重工商,京中貴人亦有許多心嚮往之,日後從事工商的人必多,確是值得伸手。

  玉姐道:「官家已是允了,許今年多批下度牒兩千紙,兩位等分,他們信哪個,卻要各憑本事了。只不要壞了交情便好。

  兩個都說:「善!」

  玉姐道:「既然二位無異議,便可自行簡選弟子。李長福不日便要南下,可先與他些個人一道走,行得也方便。」

  不悟笑道:「這卻不用,出家人本就是修行來,皓首窮經是說做學問,弘法卻是要四處走,見得多了才能與人說話兒。」

  李長福插個嘴兒,先將身一躬道:「大師忘了一件事兒:南邊兒人方言難懂得很哩,北方人往南去,縱是和尚,也……還是聽不懂的。大師有弟子南下,好與小人一道走,到得穗州,小人也好安置了高足慢慢兒聽些方言。否則,不必到穗州,只消離京南下五百里,問路都聽不懂鄉民說個甚哩。」

  清靜聽了大笑:「你也有失策的一天?」

  不悟道:「我如今身邊尚有二十弟子,內裡卻有幾個原便是南人。」清靜歎服。

  玉姐道:「既如此,便省了我的事了,兩位各安排。我卻又有一件為難事,要請教。」

  不悟因說:「還有甚事能難著娘娘?」

  玉姐便將金哥之事說了:「人苦不知足。竟是家母心寬,見著有一侯爵,以他此生無憂,便撂開了。我卻總是意難平,卻又不知當如何是好。」

  不悟道:「何不問他自己?不想考時,娘娘仁至義盡,只叫他做一富家翁,也休要想他有何等樣出息,只管想江州歲月,可曾想過有今日富貴榮華。若想考時,哪管愚夫閒言?北鄉侯如今年未弱冠,還有幾十年的日子,難不成要叫他鬥雞走狗地過?令尊也是失過手的,便是于薊,累世進士出身,頭一番考秀才也不曾中,娘娘可知?」

  玉姐驚笑:「豈有此理?」不悟道:「他少時總好個十全十美,起筆頭一個字總覺寫得不好,便不想將這醜字留於卷面上,寫出來便裁了去,一裁二裁,將卷子裁做碎紙條兒,每條頂頭都是同一個字,考官以他故意,將他趕出場去。若非他家累世宰相,此怕此生難再入聲哩。」

  玉姐聽了再忍不得,笑得花枝亂顫,殿中上下,人皆大笑。不悟道:「此話於此處說完便了,于薊宰相之尊,不可取笑。」玉姐道:「很是。」

  三人俱各有事,略說幾句話兒,兩個即告辭。玉姐使人宣秀英入宮,將不悟之語說與秀英,使轉告洪謙:「是我想岔了,好了還想更好,未免顯得貪心了。只問金哥,想考便考,也是有個事兒做,否則這天長日久的,人也是閒壞了。不想考時,便老實呆著,休要生事。」

  那不悟與清靜卻回去簡選弟子,一如往年故事。這一回卻不與他們許多盤纏,反有許多僧徒樂得往南而行,蓋因南方如今富庶,自可化緣,又有度牒可收弟子,好些個人欲往。

  一時簡選畢,將名冊報上,玉姐將這名冊呈與九哥,九哥匆匆看了,交與政事堂。政事堂與玉姐是一個心思,便發與清靜所掌之道菉司,允其啟行。

  僧道啟行之日,李長福已先行南下,臨行也與不悟、清靜留了穗州地址,道是若和尚道士來了,萬請到他那處一敘,他也有些經商的勾當,手下人裡也有胡亂信神仙的,還請過去講經,兩人皆允了。

  僧道之事不過小事耳,縱是再虔誠的老婦人,也不將心放在這上頭了——進士試畢,發榜了!

  洪謙家裡因有三個書生要考試,便一早使程實親帶著四個膀大腰圓的家丁擠過去看榜。四圍一片「我家太公有一愛女,年方二八,有萬貫嫁妝……」往榜前一看,於進士時看著張三郎名字,往下一瞅,籍貫也對得上號兒。繼而在同進士之末尾,又有林辰名字,籍貫也是。獨無張四郎,不由再看一回,看得叫人擠到牆上,臉兒都要擠平了,也尋不著,只得回來了。

  林辰雖中同進士,自覺比之屢試不第,終是好許多。張三郎自中了狀元,兄弟卻沒個著落,笑一回又皺一回眉頭。張四郎頗萎靡,只得強顏歡笑,只說他哥哥:「下一科,我許還能中頭甲哩。」

  秀英鬆下一品氣來,林辰有個著落,她也好與林家有個交待了,此後再有甚事,她是一絲兒也不想沾了。林辰在京這幾年,秀英比看金哥還要掛心,設若不中,她養是養得起這個兒,卻是不知要如何安排他了。當下開心對林辰道:「我使人往江州遞信去,家裡知道了,也好與你說門好親事。」卻不敢兜攬林辰的婚事,十分害怕林老秀才娘子再生個甚事出來。

  洪謙已使人送信與張氏兄弟之父,更留張四郎道:「你兄弟不日便要授官,你且將心放寬,與金哥兩個做一回難兄難弟罷,好生讀書。」

  張三郎兄弟兩個手內有家裡與的銀錢,林辰家內裡與的貼補本就不多,一概應酬皆是洪謙幫襯與他。也有一等打聽著永嘉侯家裡住著兩個少年進士,想要招為女婿的。想來這兩個既是進士,前途便不差,更兼有著永嘉侯做靠山,是難得的好女婿。

  這待事,洪謙並不與林辰應承,只叫他寫信回家相問父母,反是張三郎,洪謙與他說了個陳三姐兒。正是陳熙之妹,現合離在家的首告燕王謀反之人。親寫信與張三郎之父,道是陳三姐實是個明理之人。傳聞裡,先時太皇太后與原侯將她許與七哥,七哥與未婚妻退婚,她便以其不可信,後果謀反。實是個目光長遠的好女子。

  張三郎心中惴惴,以此女先叛其夫,恐不是個安份之人。洪謙笑道:「原侯三女,止此一人賢良,我與你保媒,難道是為落埋怨不成?早叫夫人問過廣平長公主,此女確是個溫和的人。且有遠見,你日後要奔前程,須得有一好妻,妻賢夫少禍。燕王家若肯與她商議,必不至傾覆。」

  張三郎素服洪謙,聽他這般說,便轉憂為喜,與洪謙作揖:「多謝君侯。」

  洪謙再尋陳熙說時,陳熙喜出望外。本朝風俗,寡婦並不難嫁,一是物議並不非難,二則寡婦手裡有錢,分外好嫁。陳三姐又有所不同,她丈夫是死了,卻是因謀逆,這謀逆還是她告發的,是以門當戶對之族皆不敢要她。

  陳熙三姐妹裡唯此一個賢良淑德,又有大義,卻獨她婚姻艱難,陳三姐自歸娘家,將自己鎖房兒裡,鎮日裡吃齋念佛,連門兒也不出,將原侯夫婦並陳熙愁得頭髮也要白了。陳熙如今之顯赫、陳烈得有一爵,原侯家先時為難帝后之事盡皆一筆勾銷,全賴她首告之功,是以闔家都覺對她不起。欲為說親,好了,無人敢要,次了,原侯又嫌棄。

  如今洪謙與她說了個少年進士做夫婿,夫家又是朝廷命官,真個喜從天降。陳熙歡喜得將兩手都要搓出火兒來,連聲道謝,且說:「君侯大恩,沒齒難忘。我家三姐妹,唯這一個令人心疼。我這便說與父母!」

  洪謙道:「卻又慢來,將笑影兒隱一隱,太皇太后周年未過,暫且休要聲張。我這般唐突,也是想府上必不至在周年內議婚,令妹尚在家中,是以來說。這孩子父親將他托與我,是連婚事也託付的,孩子極好,你回去說與原侯,何時相看一回。」

  陳熙道:「我這便回去稟於家父,過一時必親往府上拜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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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童趣

  卻說洪謙做了一回媒人,將陳三姐說與了張三郎,男家父親前想後想,這媒人是他千萬拜託的,人家與說了個媒,自己實不好反悔。非特媒人得罪不起,便是原侯家,也不好得罪。放在官家與慈宮有隙之時,拒便拒了,如今陳熙也算得炙手可熱,又一門二侯,這女家也是開罪不起的。

  且這門婚事也是有個賺頭的,張府君只是知一州,陳家卻是累代列侯,陳三姐再嫁之身,原出嫁艱難,張家並非自己求上門去,女家便不好以富貴驕人。再是有洪謙做媒,男家固不好辭,女家也須看媒人面上,不好與夫家難看。再則洪謙書信裡說得明白,陳三姐實是難得明白人,與明白人相處,最是容易。

  是以雖張三郎母親略有些遺憾,以自己一個進士兒子居然娶了個二婚頭,張府君卻一力要許這門婚事。聽妻子說:「又不要圖岳父家富貴,怎這般不講究哩。」張府君便笑了:「我若只有他一個兒子,自然是要再思量一二的。你我不止這一個兒子,大郎、二郎也要看顧,四郎還不曾考中,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好將家業都托在三郎身上?他終要靠自己多些兒。」

  這卻也是個道理,家裡兒子多,便難免顧此失彼。皇帝家還有個長短,何況張府君權勢富貴並不熏天。但凡這樣人家,只消長子不是十分蠢笨,頭一個是要盡著長子來的。其次才是諸子,這才是道理。張夫人聽丈夫這般說,才歎氣道:「也不能將好處都占全了,只消三郎過得好,那便好。也不曉得這女子脾性如何。」頗有些埋怨丈夫將兩個兒子託付與洪謙,弄得雖中了進士,卻又有一門不如意的婚事,卻又動起將四郎接回來的主意。

  張府君怒道:「婦人之見!這世上哪有替兒嫌媳的?你是唯恐三郎過得順了是怎地?四郎在京又有何不好?天下讀書人萬萬千,你的兒子好,旁人的兒子便不好了?如何數得上他?三郎、四郎來書信,你道他們考前,與他們看文章的是哪個?乃是君侯使他家哥兒拿與丁相看過的!丁相是此次主考!你休要生事,橫豎兒子將有任命,媳婦也不在你面前,你休挑剔。」

  張夫人這才不言聲了。

  當下回信,謝洪謙做的好媒。張夫人雖口上報怨,手上卻不敢怠慢,將一應放定、成婚之事備妥,親往京裡去,與兒子放定。及見著陳三姐兒,見她生得溫柔可,言語又得體,原侯家上下因張三郎肯娶,也都極客氣,這才放心謝了媒。又聞宮裡皇后召見,始知這樁婚事,原是推辭不得的。

  彼此已到夏日,恰逢著太皇太后周年將過,當下陳熙便告個假,親自送妹子往江州成親,將張夫人嚇得不輕。張三郎亦得往穗州為官,卻是個頂好的優差。張夫人便將那挑剔之心壓而又壓,不敢生事。

  林辰之差使卻不比張三郎好,乃是往北方一縣為縣令。數年之前,還是北地優於穗州,如今卻是掉了個個兒。林辰卻也無可挑剔,領了假,拜別洪謙夫婦,先回江州見父母,其次才是上任。

  玉姐見自家事偕,心內頗安,因太皇太后周年已過,便張羅與九哥做壽。九哥小她幾個月,恰在太皇太后周年之後。玉姐想九哥自登基以來,便不曾好生做過一個生日,今年雖不是整壽,也該與他好生慶賀一回。因尋淑太妃、孝湣太子妃兩個商議。

  淑太妃因知洪謙將難嫁的陳三姐說與個新科進士,自覺皇后待人極實誠,是以極外上心。王氏亦因玉姐將其女兒嫁得和睦,心有感激。兩個一道與玉姐出主意。淑太妃是先帝朝奢侈慣了的,王氏卻又心細,道:「須與官家整壽留個餘地才好哩。」

  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玉姐於旁聽著,又學著不少。因笑道:「我原在家時,不過學些個家長裡短,如今到宮裡,沒個人教著,真個是不行的。」淑太妃道:「娘娘只消把個總兒,旁的事,自有人去做,這些個細務,娘娘知不知的,哪值挑剔呢?」

  官家做生日,原非內廷能說了算的。只是如今這官家與以往不同,早幾年京裡好些個貴婦好嘲笑帝后小家子氣。這小氣的並非皇后一人,官家也是如此。這夫妻兩個好似只「將家搬到宮裡」一般,外頭怎生過生活,宮裡也便怎生過。也不講究個「不得干政」,也不講究個排場。

  往年官家做生日,須由禮部等來做。今年娘娘說要與官家做壽,一句話兒便做了。內外也不覺有甚不妥,只聽命而行。淑太妃見準備得快,不由咋舌道:「他們如今倒勤快起來了,也不相互推諉了。」王氏心道,原本內廷與外朝總要扯皮,你們當年雖看著勢大,裡裡外外脫不了小氣格局,人卻不服也不怕。她雖好儉省,常不與宮裡陳規同,眼睛與你們看的卻不是一處,人如何不聽她的?

  兩個卻又同心,襄助著玉姐將這壽宴辦妥。

  待兩個辭去,朵兒道:「她兩個好生奇怪,那位娘娘且不說,單是淑太妃,如今倒好誠心。」

  玉姐戲問:「你好看得出來?」

  朵兒道:「人用不用心,哪能看不出來呢?淑太妃往先說話兒,聽著和氣,卻是故意朝娘娘身邊兒湊。如今說話,卻是時時靠向娘娘,她自家還不覺哩。」

  玉姐道:「我與她安排這許多事,與原侯家安排這許多事,她再半生不熟,我卻也只是撂好手去啦。人便是如此,口說無憑,總要叫人看得見、摸得著,她才肯與你好。空口哄人,一回兩回有用,時日長了,當旁人都是傻的哩。」

  朵兒捂著嘴兒一笑,道:「怪道夫人說娘娘手指漏縫兒。」

  玉姐道:「只消進得比出得多,總是賺的。」

  說話間九哥各前朝回來,玉姐迎了上來,相幫他換了衣裳,又親與他擦臉。拿下手巾來,見九哥一臉驚訝,玉姐將手巾銅盆兒裡一丟,推他一把:「你怎地了?」

  九哥道:「我做了甚好事?有這般運氣?」玉姐嗔道:「我哪日不與你擦臉了?又來說這個,還有好事哩,你再知道了,還不要美壞了?」九哥驚道:「還有好事?!」玉姐道:「怎地沒有?你生日又將到啦,可要好好過一回。這許多年了,都不曾好生做一回生日了。」

  九哥聽了,連連擺手兒道:「好事忒多,這樣不好。今年風調雨順的,南方夏稅又到了。北方夏稅雖不如南方,今年卻不須再放賑了。他們兼並的人家轉往南方興工商了……好事忒多,好事忒多。今年運氣忒好,不可揮霍。」

  玉姐眼圈兒一紅,嗔道:「你又來招我心疼不是?」伸手兒要掐他,到底捨不得,摸摸他下巴,「扎手了,你早間刮過臉了,怎還這樣?」九哥面上一紅,也摸下巴,卻將她手握住,道:「我摸著不紮,你手嫩哩。」玉姐啼笑皆非,道:「又渾說。這事只管聽我的,你好生鬆快鬆快,好日子還長著哩。」

  九哥輕聲道:「咱們家都聽你的。」玉姐想將手抽回,九哥反握緊,拿她手來往下巴上來回摩挲,癢得玉姐直笑,道:「你也學壞了。」九哥也笑道:「我實不曾壞過,一貫如此。」引得玉姐止不住伏他懷裡大笑。

  九哥聽她笑得暢快,好似廟裡高塔簷下的鈴鐺一般,只聞其聲,便覺能滌蕩胸中塵穢。一時間擔憂之心漸去,只覺內外無處不好,將她摟在懷裡,也放聲大笑起來。

  她兩個一笑,又引來一個人。如今章哥已大,遷至東宮裡居住。湛哥與佛奴便住在崇慶殿左右兩配殿裡,湛哥亦開閣讀書,此時功課未完,佛奴卻在西配殿裡。聽著父母笑聲,好奇來尋。他的乳母管他不住,只得一路彎腰跟著。

  正殿裡,朵兒見九哥與玉姐親暱,也掩了口兒偷笑,頗覺不好意思,將臉兒一擰,卻看著佛奴正趴門框上,出頭露腦,看他爹娘抱作一團兒。朵兒還未及奔去將他抱開,他已越過門檻兒,蹬蹬跑來,撲往玉姐腿上,抱住她裙子,仰起臉兒道:「爹娘笑甚哩?我也要抱,我也要笑!」

  玉姐面上紅得好似廟裡關公,她與九哥這般,於宮女宦官面前倒不甚羞澀,叫親生兒子瞧見了,委實羞人,手下暗使勁兒掐了九哥一下兒。九哥忙鬆開手來,俯身將佛奴抱起,道:「三郎也來。」

  佛奴猶自懵懂,道:「爹,你抱我比旁人抱得都高!真好!」九哥單手抱著他,另一手挑他下巴道:「是吧?」

  玉姐將袖兒一甩,道:「你們便樂罷!」佛奴將頭埋九哥懷裡,也學著玉姐的樣兒,將玉姐看得老羞成怒,恨聲道:「你們兩個歡喜,便一直抱著罷。」

  雖有九哥如是說,玉姐到底也不曾鋪張,內外諸人有著先帝時之盛況作一對比,都道官家節儉,不似先帝時奢華。九哥聽入耳內,不免哭笑不得。玉姐卻是我行我素,旁人說她小氣她也不理,說她賞賜大方她也不管。秀英聽著些個閒言,回來又說與玉姐。玉姐笑道:「凡事總聽他們的,累也累死了。他們總要明白,如今帝后是何等樣人。」

  秀英咂摸出些個味兒來,往後便只與玉姐說這些新聞,卻不曾勸玉姐「改了」。轉與玉姐說起金哥婚事來:「說來官家賜與他的宅子,該著往那處成親的,我不眼看著,卻總不放心。」

  玉姐道:「縱不放心,也須有個放手的時候兒。凡一家一道過日子,只須有個章程,便亂不了事。娘看,哪家一家與一家是一模一樣的?董家姐兒也是大家閨秀,雖年輕,金哥將來家裡又不是五世同堂,人口是極簡單的,是個人都能應付得來。」

  秀英道:「這樣,我便收拾出房兒來,拜堂成親總是要在咱家的。住滿一月,我將金哥喜好說與她,再叫他們搬出去,可好?」

  玉姐道:「娘休忘了與那頭府裡配好使喚人。」秀英掐指一算,道:「我都想著哩,原想著他中了舉人,再成親,婚事也好看。哪知不中,官家又與他個侯來做,更體面了。原先備下的便不足用,總要到明年了。」玉姐道:「明年便明年,只要妥當了,還怕等?」

  秀英道:「也是,我便去拾掇著。娘娘,對官家好些兒,官家待你實是不薄。」

  玉姐道:「我省得,我攬了他,便要疼他。」

  秀英欲待有話要說,又咽下了,只一搖頭:「還是這般脾氣,虧他吃你這副脾氣。」

  玉姐但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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