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蔡仲子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我想吃肉]女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1
發表於 2016-7-12 00:54: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旱情

  凡地方官吏考核,無非有數的那幾樣兒,一是租賦、二是案件、三是教化。這三樣兒是頂要緊的,內裡又以租賦為要,租賦實便是耕織,無論是耕還是織,皆是看天吃飯。耕不必說,旱澇皆是天時,無論遇上哪個,縱不成災也要減產。織亦如此,無論桑麻,亦要看天。

  地方官吏便凡不是醉生夢死的,一旦瞧著天時不對,便要往上奏報,為的是先與朝廷打個招呼,待考核政績之時,也好有個說法兒——非戰之罪。

  是以北方一旦有些個旱象,但有那一等或為民、或為己的官吏搶先上報,請官家體恤下情。

  政事堂接著奏報,若止一封倒還好些,一地之旱澇,哪一年都不少,照例辦便是。不想連著接了數封,李長澤的臉便好似吞了一個大苦瓜,鼻子眼睛皺作一團。想梁宿為首相的時候,不說風調雨順,也不似他這般甚壞事都趕做一處。

  看著這些個奏摺,李長澤便對田晃道:「梁相公在時,做這首相,是做喜鵲。輪到我了,卻好似做個烏鴉一般。」田晃因問何出此言。李長澤將手中摺子遞與他:「看罷,才說能睡個安穩覺了,卻又有這糟心的事兒。」

  田晃看一看,也是愁極而笑:「罷罷罷,此事瞞不得,還是須報與官家。」

  兩人聯袂而來,九哥一看這摺子,臉比李長澤還要苦。脫口便道:「怎地這般不消停?」自他入了這宮裡,便是一直聽著國家不寬裕,為此一家子常掛嘴邊兒上的兩個字便是儉省。好容易手頭略鬆了些兒,他還想將御花園子稍作修整,好與妻兒遊玩,哪知話未出口,又來報憂。若真個國家有災,做官家的怎好大興土木?也只得撂下了。思及此,便覺得妻兒與他一道過了苦日子了。

  幸爾他已是苦慣了,聽李長澤解釋道:「還未成災,不過未雨綢繆而已。」便說:「若是真個危言聳聽,卿也不必如此鄭重來說與我了。」說得李長澤訥訥。田晃便解圍道:「官家亦不須過於憂慮,地方官員肯報災,也是件好事,朝廷也好有個準備。總好過上頭瞞著朝廷,恐考評不好,下頭卻又壓搾百姓,照著原樣兒催逼租賦,又生事端。」

  九哥無可奈何,便道:「宣欽天監的來問一問罷,今年氣候究竟如何。」

  欽天監轄天文、算歷、三式、測驗、漏刻諸科,是以舉凡天文地理、歷法時刻,乃至星學雜蔔,都歸著它來管。監正官兒不大,然一旦有個災異,他說的話便要有些份量。昔年因太皇太后寵信真一道人,將許多原歸著欽天監管的擇蔔等事一類悉聽了真一的,弄得欽天監不滿,與太皇太后使了絆子。

  欽天監看似做些個閒雜活計,然每年歷書皆是他們定的,凡氣候有異,也要問問他們,將來究竟如何。

  欽天監這衙門,說冷不冷、說熱不熱,與那太醫院倒有兩分相似。說來欽天監於九哥過繼登基事上倒是有些個功勞的,然自那以後,便又沉寂下來。這個話卻又不好說,縱是官家重視,也只好與那監正升個官兒,一升了官兒便又離了此地。這欽天監依舊有些個不冷不熱。

  旨意到時,欽天監內正喝茶聊天兒,說著太皇太后的病症,內一人道是夜觀星象,這太皇太后似是天不假年。說這話兒時,欽天監內數人,臉上多帶著些個曖昧不明的意思。太皇太后往年崇道,壓得欽天監狠了,她一旦去了,欽天監內不說大快人心,也少有惋惜之情。

  忽又一人歎道:「惜乎如今帝后亦崇僧道,諸位聽說了不曾?」

  眾人聽他忽停了,都催他往下說,他這才捋一捋鬚,道:「宮裡與那一僧一道許多銀錢,使弘法哩。」

  諸人艷羨一回,監正一聲咳嗽,斥道:「你們也與帝后講經去?休不知足!總好過擇蔔之事也交與旁人!」人便如此,挨著餓了,想著能吃飽便是謝天謝地。待吃飽了,又開始挑剔起飯菜來了。

  叫監正這般一說,便都不說話了。監正口裡說道,心下也小有感慨。先頭監正因有些許功勞,三年前便升往國子監裡去了。他這後來之人,既與帝后無舊,又沒個甚事好出頭,鎮日與這些個貨一處打混,好似個神棍,心頭也是焦躁。說起銀錢,他手頭倒不甚緊,蓋因欽天監也兼著堪輿等事,與人看個風水等,也有酬勞。

  正焦躁時,宮中使者來宣他,忙整一整衣衫,塞與個紅包,卻打聽起事來。聽這使者說:「今日李相公、田相公來見官家,說了會兒話,便命咱家來宣,想是有正事的。」

  這監正不免心頭一跳,臉兒也不由紅脹起來,暗想:難道是要升我的職?

  欽天監一清水衙門,養老的地兒,但有些個上進心的人,是不想留任的。雖是個京官兒,於那一等欲有作為眼裡,還不若個地方知縣,好做出些個功績,飛黃騰達。

  到得紫宸殿,監正邁門檻兒時,兩條腿兒也僵了,兩條胳膊也硬了,脖梗兒都不會轉了,聲兒也略有些個顫。舞拜畢,九哥命起,雖覺著他行止僵硬,想他一小官兒不常見天顏,有些個失措也是常理。便溫言道:「卿辛苦。」監正忙道:「不不……呃,臣為官家、為朝廷,自當盡責。」九哥一笑,揮手兒止住了李長澤斥責之語,卻問那監正:「卿近來看這天文氣候,可有不妥之處?」

  這話兒入得監正耳內,卻好似夏日裡響了個炸雷,接著便是傾盆雨,將那一點火熱心思澆得涼透。答得也是渾渾噩噩,道:「一切安好。」

  九哥皺著眉,與李長澤換了個眼色,李長澤便問:「北方可有災異?」

  李長澤聲音卻不似九哥那般溫和,監正叫他冰得回了神兒,答道:「並、並不曾見天象有異。至如北方情形,還須看地方回報。」

  李長澤亦皺眉,索性直問:「北方近年可會有旱情?」

  監正此時才醒過味兒來,見這一君一相面色皆不甚好,才認真道:「臣才疏學淺,眼下實是看不出來。」頓一頓,才又將天象上太皇太后似壽不久之語隱諱說出,亦不敢直說太皇太后將死,只說星象不利。

  九哥長歎一聲:「知道了。」便命他回轉。

  且不說這監正美夢破滅,卻說九哥與李長澤在紫宸殿內卻犯了難,兩個寧願監正說的是實,卻又不能不防著北方真個有旱災。李長澤道:「只得早做些個準備,總好過措手不及。廣積糧,於國家亦有益。」九哥無奈,只得允了。

  因不能確定必會成災,便不能當做真有了災情來準備,泛泛而已。也是國庫並不豐裕,小有節餘,卻不能這般揮霍。九哥原是想徑下令修葺御苑,與玉姐個驚喜,此時便提也不提了。李長澤原籌劃著將那商路再行擴修幾千里,也只得暫擱置。

  九哥只得與李長澤商議:「北方兼並只有愈演愈烈的,沒有能變平緩的,叫狼不吃肉,還不如叫它去死!若大開經商之門,又恐人皆嚮往,致無人耕種,不若屯田,也是一條安置人的路子。西南等地,地廣人稀、氣候也好,只是見效慢些兒。」

  李長澤道:「可分批而遷,一道修路、一道遷人。若今年真有個旱情,有過不下去的,可引其往西南而去。臣卻又有個想頭,頭五年免租賦是成例自不必說,只消他們能種得過來,憑他占多少地,都算做他自己的,往官府裡備了案,便與他們田契!」

  九哥點頭道:「昔年祖龍便使黔首自實田,此乃善政。若非窮奢極欲,苛政酷吏,秦斷不致二世而亡。」

  李長澤將頭一低,九哥道:「卿便去擬條陳來。」

  君臣二人雖有些個對策,然旱情實確不是件好事,九哥與李長澤等心頭,壓著這件事,實是開懷不起來。兩人待得委實心焦,又想著這監正說的另一件事情,這會兒兩人又都不想太皇太后即時崩了,卻盼著她好多活兩年。

  國家將有災並不是件好事,九哥只暗中警醒,卻不敢露出來。玉姐與他夫妻多年,瞧見他面色不對,笑也是帶著累,吃飯也要歎兩聲氣。終於忍不住問他:「可是遇著為難的事了?瞧你這幾日便瘦了一大圈兒,可是心裡焦的?」

  九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強笑道:「沒個事,擔心娘娘身體罷了。」

  玉姐放下碗筷,將九哥仔細打量,道:「你這話兒卻不肯很信,若是朝廷大事,你不方便與我說,我便不問了,要是旁的事……只消不是朝廷大事,便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說是也不是?」

  九哥咕噥一聲:「那還問。」

  玉姐道:「好叫你埋怨我兩聲兒出出氣,免叫你憋出毛病來。」

  九哥本不是遷怒之人,聽玉姐這般擠兌他,卻笑將出來:「不過是北方各地報著要有旱情,我心裡不痛快。」

  玉姐不好出這等主意,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不痛快,難道便能管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九哥道:「你倒寬心。」

  玉姐冷笑道:「我便不說我家原本有多艱難,街坊鄰居都要襄著哄著討好著,才能在江州立足,熬到我兄弟出世。如今看,如何?若那時便愁死了,也沒個今天了。你看朵兒,我當初遇著她時,險沒叫她那狠心的後娘活餓死了,如今也活得好好的。性命攸關也熬了過來。還有甚事比命還要緊?我們婦人都能扛得住,何況你鬚眉丈夫?事還未曾到哩,你先愁上了!休管做人還是做事,你氣勢上弱了,事便不成。氣勢強了,便外邪不欺。」

  九哥又叫她說得起了豪氣,一拍桌兒,大聲道:「正是!」

  玉姐便笑,她這丈夫實是生了一副好脾氣,因撫其肩道:「你心思正,肯做正事,老天必不會薄待你的。」

  他夫妻兩個吃個飯兒,也要說這許多話,若叫蘇先生瞧見了,必要念個「食不語」。如今蘇先生不在,旁人管不得,也只得由著他們了。

  九哥便幹勁十足,與李長澤對著輿圖,看這大好河山,又比著各種志書,看各地方情形。常召原任地方之京官,問各地風俗,名這考察民情,實是為著移民開墾做著準備。紫宸殿燈燭常經夜不熄,玉姐每使人三催四請,方在紫宸殿裡安歇。睡不多時,又要起身上朝。

  那商路因國家要留些個錢糧備荒不好支持,只得以徵收之路費之節餘更修新路。於戶部之下另建一司,單管這商路之事。因少了國家撥錢,新路之修建便不甚快。九哥又與戶部尚書等商議,須斟酌那往來客商最多的幾條路先修了,漸次及那人少的地方。

  九哥如此勤政,卻不曾叫上天垂憐,眼前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到得六月,北方再報,便是已有六分災相。原來,自入夏以來,北方大片地方兒只下了兩三場雨,莊稼皆萎。又有些個淺些的河渠已乾,只餘濕泥,再不下場透雨,只靠著僅餘的水源,能有往年三、四成的收成便是僥倖。

  自九哥往下,朝廷都頗焦躁,急了一回,復將欽天監監正喚來逼問一回,問他何時能下雨。監正這回卻是用心,仔細推算一回,也只能回一個:「近期無雨。」

  不得已,九哥便用了酈玉堂之兄、六安郡王之議——祈雨。

  宮內外齋戒三日,設壇祈雨,禱而復禱,終未得雨。一時間朝野上下,都有些個心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2
發表於 2016-7-12 00:5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稻種

  九哥祈雨,宰相作陪,皆齋戒沐浴。雖都是讀書人,禱告之時卻是真心誠意。哪知老天爺偏不與他們這個面子。官家祈雨而未得,天上一絲雲朵也無,眾人心頭好似壓著厚重烏雲一般。

  李長澤回來,耐著性子足候了七日,依舊不見落下一點半點兒雨來,便召了欽天監監正逼問:「我問你說,你不是說這數日便可下雨?如今雨從何來?」

  原來這祈雨的吉日也不是胡亂選的,並非推算著哪一日真個吉利,乃是命這欽天監使出渾身解數,推算著監近數日究竟哪一天好下雨。縱不能算准了某日某時,算個大概也是好的。待看出日子,便在這日之前擺開了架式,請官家親往祈雨。屆時一祈而得雨,好顯得官家得上天厚愛。

  這也是諸人默認了的法子,保不齊先賢也是這般幹的,否則何以有這般多祈雨得雨的好事?官家是開朝廷的,又不是開天庭的,收稅歸他管,下雨卻不由他作主,只得另辟蹊徑。

  不想終日河邊走,沒有不濕腳的。這官家夫婦二人,因與僧道相熟,為著造勢,好人為弄些個「吉兆」,往日皆成,也積了好些個口碑。今日卻失了手,足足祈雨三日,未得滴一滴。先時玩熟了的手段,這一回不靈驗了,必不是官家有甚不妥,尋來尋去,定是這監正學藝不精。

  監正無故叫首相訓了一通,也是憋了一肚怨氣。平日裡以他一五品清閒官,得蒙首相相召,當喜上眉梢。今日卻是叫召來罵,卻是怒在心頭。想他昔日也是個進士出身,只是朝廷以其才華有限、他又沒個門路、不大會做官兒,如今五十歲了才蹉跎成個五品官兒,且非要職。

  既是進士出身,叫他推個歷法尚可,叫他算個天氣,卻非他所專精。手下這些個人,又因他好裝個相兒、自以進士出身,瞧不起人,也不與他盡心去算,叫他丟了個人。

  自以「我是進士,理應立朝理政、為民請命,何以做此勾當」,聽著李長澤訓他,也憋著一肚子氣來。他平素便瞧僧道不起,以其「神棍近巫」,縱不悟未出家前乃是少年狀元,他如今也瞧不悟不起。如今李長澤以算雨不准責他,更觸其心事。

  監正將脖兒一梗,也硬氣起來:「官家與政事堂諸公素喜僧道,如今天旱不雨何不請大師真人來求雨?」監正眼裡,這僧道便如騙子一般。偏這騙子竟頗有聖寵,自己這讀書人卻要叫宰相訓斥。

  監正既非天帝又非龍王,便是將他罵死,他也變不出雨來。李長澤叫他噎得眼前一黑,恨聲道:「你荒唐!國事豈事多問僧道?」他敬不悟,因其是狀元;不逐清靜,蓋因其守法不逾界。叫監正這一說,竟是要責他們不務正業、專一結交僧道了。

  恨恨將監正揮了出去,李長澤扶額而歎。時至今日依舊不雨,再拖延幾日,這旱相已成,須得備著北方有荒年了。李長澤心裡,對梁宿之好運,委實艷羨得緊。梁宿為相之日,國家雖小有挫折,卻不似今年這般這許多地方乾旱。

  九哥已是幾日未曾得好睡了,見著李長澤來,抬眼道:「卿且坐。」李長澤看他雙眼之下皆有青痕,面色青中帶黃,不由勸道:「官家且保重身體,休要熬得太狠。年輕時仗著底子好便不在意,到老了便要吃苦頭哩。」

  九哥苦笑著指著眼睛道:「看出來了?我也想好生安睡哩,卻又哪裡睡得著?」李長澤看他身前御案上擺著輿圖,這輿圖他最近常見著的,是籌劃移民屯田的輿圖。想來是九哥憂心旱情,早早做了壞打算。

  北方兼並頗重,除開依附豪強之佃戶,許多農戶家中田地頗少,遇著年景不好,日子便要過不下去。除開賑濟,須得防著明年天時亦不好,早早與這些個失土之民尋個好吃飯的去處,免得他們自往著府庫糧倉裡尋吃食。

  李長澤與九哥商議這幾個月,早將這輿圖爛熟於心,兩個鎮日裡翻來覆去地看,看這圖,何處水土好可開墾、何處當築路、何處可遷多少人,都一一列明瞭。李長澤故將頭兒一伸,看了一眼道:「官家看這做甚?」

  九哥道:「我尋思,與其等到秋日裡顆粒無收,不若先招徠人手,令先往居住。趁著天氣並不寒冷,不須與他們發放許多禦寒衣物,先往那處去造屋修路。到了秋日裡也是要撥與錢糧賑災,如今也是分撥錢糧,晚做不如早做,免得到時候兒人多,又手忙腳亂。」

  李長澤道:「北人安土重遷,除非餓死,少有人肯如南人般往外行走。若要遷人,竟是災後容易些。」

  九哥然之,道:「可與諸公商議了。」當即便召政事堂諸人,並戶、工兩部尚書、太府寺卿等,公議移民屯田之事。

  朱震見這「凡開墾之田歸各人」一條,道:「如今,須選派公正廉明之官前往,以防生變。又,屯田本為緩和兼並之事,臣恐豪強之族借開墾之機行兼並之實。請定每丁墾田之上限。」

  自李長澤以下,皆知兼並之烈,都以朱震說的有理,便議,每丁,丁男限墾百六十畝,丁女限墾百二十畝,不許圈佔土地而拋荒。重申抑兼並之法。靳敏卻說:「先時招人是許自募人實邊,貧民除開身上衣裳,連鋤頭都未必有一具,豪強之族卻是有人有牛有農具,卻是賴著豪強之族出錢、貧民出力。兼並管得太銕死不與豪強些甜頭,他們如何肯動?到時候兒,這許多貧民皆要朝廷養活,卻要往哪處尋這些錢糧來?」

  李長澤頭痛欲裂,不得已,丁瑋向九哥請示:「何不請梁公等老臣來議?」

  九哥復召梁宿、蘇正等人來議這移民之事,蘇正一力支持朱震,梁宿道:「靳敏之言不無道理,水至清則無魚。昔三國時屯田,有耕牛是一種屯法,無耕牛又是一種屯法,前史可鑒。又,將這限墾的畝數兒略放寬些兒,丁男至兩百畝,丁女至百五十畝——如何墾得了這許多田?總有些節餘,朝廷也便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九哥只得依梁宿之議。

  又議了許多條陳,到得七月末,自祈雨之後也止下了兩三場小雨,旱相已成。條陳亦羅列出,當即宣諭,使北方願往西南屯墾者,自願前往,朝廷與路費、安置之費,來年種子、耕牛、農具,又與口糧。朝廷此舉,卻是較之以往「移民實邊」客氣許多,然民不喜遷徙,至九月末,移至新居者不過萬餘人。

  戶部尚書眼睜睜看著一應錢糧撥出,日日往政事堂裡哭窮。一氣哭到九月裡秋收,災情核實了下來,北方好些的地方減產總有兩、三成,差些的雖不致顆粒無收,收成也只有兩、三成而已。九哥便命減租賦,李長澤生恐有的方官吏有中飽私囊者,乃選太學生隨御史往北方各地巡視,以監督地方官員並采風,且遊說北人南遷屯墾。

  朝廷有事,後宮亦有所覺。玉姐因九哥近來時常不回來崇慶殿安歇,來便洗漱一回倒頭就睡。先時九哥憐佛奴年幼又不如兩兄健壯,常抱置膝上與他玩笑,此時來只看一眼佛奴,略說幾句話兒,倒頭便睡。

  能睡得著時已是燒了高香,多是躺著輾轉反側,令玉姐也跟著焦躁起來。她亦知九哥祈雨之事,心想之事不成,總歸不是件好事,自那以後,九哥便愈發不安,玉姐也不好深勸他了。卻只聽九哥自言自語漏出一兩句,乃是國庫又要花幹了,今年收成卻極不好。

  玉姐也只有苦笑而已,她又沒個點石成金的法術,自入東宮以來,做得最多的便是「儉省」,如今已是省而又省,還能省到何等地步?若論掙錢的勾當,李長福倒是押解來許多利潤,若悉拿來與九哥充實國庫,玉姐又恐中間有人貪瀆。

  左思右想,卻命李長福於南方買米,悄悄自水路運往京城。凡新米下來,米價便要便宜許多,李長福竟有幾分做奸商的天份,囤了許多米,雇船一路北上。李長福的糧船將到京師時,竟比朝廷征糧的船還要早上半月。

  玉姐將這些米糧交付九哥時,九哥大為驚奇:「如何這般早來?這般收購,可會誤著南方百姓繳租賦?」

  玉姐見他顏色少緩,便笑道:「漕糧的船要經了官府徵收入庫這一道手續,卻不是費時候兒?這卻不必掛心,這糧是買自南方,卻未必會與百姓有關礙。李長福一是收了許多陳米,凡有新米,陳米便要賤賣。遣他往南邊兒去,也是與胡商做買賣,他倒機靈,自更南些地方兒收了旁人家許多米來。連金銀也不用許多,那些個蠻邦可認咱的銅錢哩。」

  九哥仔細一想,問道:「我記著南方是有些小國,不過有咱數郡或一州大小,那般小的地方兒,除開自吃,哪還有這許多節餘來?」

  玉姐道:「這我卻是不知了,你若想知曉,叫李長福報了來便是。他只報與我說,這稻米與咱們的並不相同,我想,只要能吃,應一時急便是了。」

  九哥卻又細心,命取一斗米來看,果與本朝常見的稻米不同。一面命李長福細稟了這稻米之事,一面又傳旨與他長兄東南道轉運使,命其偵知這稻米的來歷。自己卻袖了一捧米,宣了政事堂諸人來看。

  丁瑋見識多些兒,看了便說:「臣昔日在家時見過,這稻種與中土不同,卻更好些哩。既耐旱,又不擇地而生,且自種至收,僅五十餘日即得,端的是好物!南方一些地方兒也種,卻未及推廣。若要屯田,此物最是相宜。西南亦濕熱之地,只不知官家,從何處得來?」

  九哥說其來歷,丁瑋暗道:雖說這娘娘性子硬了些兒、又有些個好妒之嫌,做事上頭卻並不含糊,倒也使得。九哥卻面容一整,道:「我卻又想,李長福拿錢買米,即便買來。他雖領著內廷的本錢做經紀,卻未必有歷代富商那般家業,他買得,旁人更買得。如今北方缺糧,須自南方調糧,要小心有小心從中作梗。」

  李長澤稱是,且曰:「既有新稻種,臣請即刻命人採買了來,分佈南方諸地,不必拘泥於屯田之所。若真個五十餘日便得,嶺南等地,或可一年三熟!便是平白多出許多田地來一般。」越說便越慷慨激昂。聽得諸人也覺振奮。

  當下便命人再往南細勘稻種,若可,即可採買兩萬斛分與民人來年耕種。只可惜今年卻趕不及了。九哥頗為扼腕:「若春天裡便知有此物,早早命他們種了,如今倒好寬裕些兒。」

  聽得政事堂一干老臣不禁莞爾。

  許是這人的運氣總有個起伏,壞運氣過了,便有些個好運。秋季欠收,北方果有些流民,因朝廷早先與了他們退路,思前想後,為著活命,也只得將包袱一打,往西南而去。竟不曾生出大亂,所為難者,不外有些個人家裡,年輕人肯走,老人不欲出行,家中紛擾乃至有些打鬥而已。

  也是天幫忙,這年冬天亦是個暖冬,一干遷徙之人並不曾著許多雪。靳敏舒了好大一口氣,朝九哥道:「好在雪少天暖,否則這一路,恐要凍死許多人。如今不過十停裡損了一、二停,實是僥天之倖!」

  不想丁瑋卻冷聲道:「天暖少雪,我還擔心明年收成哩!」可憐丁瑋原也是個風度翩翩的探花郎,自入政事堂,生生叫逼成個煞風景的老農。

  田晃見九哥又有愁容,便勸道:「雖如此,那新稻種卻是極佳,或可解憂。」

  卻說玉姐因與九哥數船糧米,自以做了一件大好事。九哥面上也鬆快許多,且與她說:「那是好稻種,比眼下各地種的都好,得種此稻,國家財賦也要多許多哩。」玉姐聽了也十分歡喜,便即張羅,與九哥一道過個好年。

  御花園是修葺不成了,玉姐也不十分在意,只陪著太皇太后說話兒。太皇太后臉上皺紋又添了幾條,說話更是緩慢,精神卻好,人卻越發平和了。皇太后依舊沉悶,玉姐想秀英每說她對這婆婆不夠盡心,便也盡力與皇太后搭話兒。

  不想這皇太后天生與她犯沖,凡皇太后喜歡的飲食,皆是玉姐不喜的,凡玉姐喜歡的遊戲,亦是皇太后討厭的。

  淑太妃看在眼裡,卻與孝湣太子妃道:「她兩個一南一北,如何能說到一處去?」這兩個於先帝時交情倒是平平,如今卻各因孤獨,又都有女兒要操心,因處境相似,反而好了起來。

  王氏戲言:「正因道不同,才須有人彌合。」

  言畢,兩人相視而笑。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3
發表於 2016-7-12 00:55:0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聯姻

  玉姐此生也曾遇著不甚喜歡她的人,卻沒一個似皇太后這般是她正經長輩的。玉姐此生雖只活了二十幾年,卻不曾遇過這等棘手的事情。她委實不明白皇太后心裡是怎生想的,旁人家裡婆婆擺譜兒拿捏兒媳,一是倚仗著輩份兒孝道,二是因著兒子必要順著母親。

  凡婆媳之間有些個齟齬的,多半是有一個夾在中間兒不會做人的兒子。若一味順母,妻子又是晚輩,忍便忍了。若心疼妻子,從中緩頰,也是相安無事。九哥這裡,顯是個心疼妻子的。更有要命的一條兒——九哥是過繼來的,並非皇太后親子,本就不親近,皇太后又無親兒,朝臣們也不肯聽她的,晚年要過得順當些兒,總該有所收斂。玉姐先搬了梯子來,皇太后卻不順坡下驢,反而再三生事,無怪玉姐不曉得她的想法了。

  玉姐不得不與九哥抱怨:「娘總說我的不是,道是不該只奉承慈壽殿,反將慈明殿丟開手兒去。我想也是,總要禁宮裡一道住幾十年的,鎮日冷臉兒相對,彼此都不快活。卻不想我說個甚,她都不接話兒,將我晾在那處,也是難堪。慈壽殿都沒她這般難纏——你與我出個主意唄?」

  九哥冷笑道:「若要她開顏,除非你我去死!」

  將玉姐唬了一跳,彼時她正坐妝台前除耳墜子,今日戴的是付一大一小兩顆明珠串作葫蘆形的墜子,一手捏著墜子、一手捏著耳垂,冷不防吃這一嚇,將耳朵也扯得疼了,護著耳朵看九哥:「這是什麼話說的?怎就到那般地步了?」

  玉姐心裡,皇太后頭一個瞧不順眼的便是她,於九哥卻並不曾如何挑剔。算來她也算與皇太后有仇,皇太后的臉是她打的,皇太后的娘家衰落之始卻是洪謙揭了陳奇有襲殺流民以充軍功之嫌。皇太后待九哥卻算不上壞,較之孝湣太子遭遇,已算得不錯。且玉姐看得分明,皇太后是有心討好九哥,往東宮送美貌宮人之事便是一證,乃是折玉姐顏面卻有安撫九哥之意——「贈美」向來是拉攏人的好手段。

  九哥低聲道:「先帝時,孝湣太子去得忒冤枉!宮才人她養得恁般盡心!」

  玉姐心中了悟,孝湣太子之事乃是舊怨,宮才人之事卻是新仇,這兩樁是大的,餘者尚有許多小事,日積月累,心結難解。總是九哥心裡有一想頭:皇太后是要個能攥在手心兒裡的皇帝,不合她意的,她都要謀害。雖說太皇太后亦有此嫌疑,卻比皇太后識時務又果斷,兩相對比,又有個陳熙行事頗端正,顯得好些兒的那個成了個好人,差些的那個委實成了惡人。

  玉姐曉得九哥不至於無禮於皇太后,便也不想勸九哥他如何。她今日這般說,不過是在九哥這裡報備一聲兒罷了。兩個宿怨已深,若九哥肯聽皇太后的話,玉姐也只有淚千行了。當下定了主意,要與慈壽殿更好些,待淑太妃也更敬重些兒。皇太后看在眼裡,怨毒之心更生。

  淑太妃與孝湣太子妃皆看出了些個端倪,淑太妃亦小心提醒著玉姐:「慈明殿似有些不喜哩。」玉姐將臉兒作個苦笑形狀,道:「您說,那位娘娘喜歡甚哩?」

  淑太妃啞口無言,皇太后怕是想帝后唯她之命是從,頂好叫皇后下堂去罷?

  玉姐見她這般形容,倒先笑了出來:「太妃與娘娘為姐,娘娘總不至對您無禮的。聽說原侯家姐兒也長成大姑娘了?都是親戚,何不宣來與太皇太后解解悶兒?也叫孩子散散心。」

  玉姐要見這姐兒並不是原侯的女兒,卻是陳熙的長女,也到議親的年紀了。淑太妃聽著她提這話,心便一陣兒狂跳,太子年幼,兩個並不般配,皇后娘家亦無年貌相當之少年,然她肯見,總是與陳熙有好處的。世人雖看著崇慶殿與慈壽殿近來交好,卻猶念著昔日有些齟齬,若皇后此時親近陳熙一繫,於原侯家也是有好處的。

  因太皇太后老邁,淑太妃倒能當這慈壽殿一半兒的家,新年前後,淑太妃便做主將陳熙長女,單名一個芬字的陳大姐兒喚至慈壽殿裡來。名為陪伴太皇太后,實卻是與玉姐來看上一看,結個眼緣兒。

  陳芬看著十餘歲年紀,身量兒略長,一臉的溫和秀氣。水綠小襖、桃紅裙子,外罩件白地繡紅梅的褙子,雖是冬衣,看著卻不顯雍腫。頸上掛只瓔珞圈兒,頭上只插幾只簪子並不戴髻。玉姐看她與淑太妃之明快、太皇太后之沉穩大相徑庭,雖也寡言,卻帶些兒羞怯。便將她喚至跟前,拉著手來,細細問其年歲。

  淑太妃與原侯夫人並陳芬之母亦在,婆媳兩個不明所以,拿眼睛看淑太妃,淑太妃與她們丟個眼色,令她們稍安毋躁。那陳芬與其弟陳芳,幼時因父親不在家,叫母親當眼珠子似地寶貝著,居然不曾養成跋扈性子,卻養就另一般模樣——極靦腆。待陳熙歸家,看著一雙兒女,來不及生氣,便下手要調教,兒子他管得,女兒卻只好交與妻子,耳提面命,叫將女兒教得大氣些兒。數年下來,陳芬行止頗有改觀,行事也頗看得,自幼養成的樣子卻留了絲影子下來。

  玉姐聽陳芬自述年歲,又說:「也略看幾本書兒,閒時做些個女紅,不過胡亂學著罷了。」模樣兒雖羞怯,說話兒卻也滴水不漏,一口官話說得極正,聲音也不似那般蚊子哼哼,心裡忽生出個念頭來。卻命朵兒:「去取我那紅匣子來與姐兒玩。」

  朵兒聽著紅匣子,便知這陳大姐頗得玉姐喜歡,於紅匣之外,又取兩匹貢緞來。玉姐笑道:「你倒好做人情哩,姐兒便如此得你眼緣兒?」淑太妃曉得朵兒在玉姐心裡是頭一個可意的人,使眼色與陳芬,令其謝過。

  陳芬謝了賞,玉姐卻又問她:「如今京裡可有甚好玩的哩?我如今在宮裡,卻不知外頭情況了,」顧淑太妃等道,「每我娘過來,我卻不敢問她的,問了,必要叫說我自幼淘氣,長而不改其志。」

  說得連太皇太后都笑將起來,太皇太后愈發行動緩慢,便好聽人說話,現見玉姐與陳氏言談甚觀,心下大為快慰。

  陳芬便說京中男子好看個鬥雞,女子卻又好踢毬,玉姐道:「我小時候兒倒也踢那個玩哩,後來長大了,便叫母親禁著不令玩耍了。」原侯夫人道:「那才是親娘哩,不肯叫玩得過了,心散了,叫人知道了,不好。她在家裡,我也說少玩那個,湊個趣兒罷了。還是管理家務、認些字、做些女紅好。」玉姐點頭道:「正是。」又笑看陳芬。

  自此,陳芬似是投了玉姐的眼緣兒,不時便得入宮來見。玉姐卻又問九哥:「我看陳家姐兒頗好,她父親也是個曉得事理的,可否與她做個媒人?」

  九哥於原侯只是平平,然陳熙規行矩步,頗合他心中大臣模樣,聽了便一點頭:「陳熙為人好,想來他的女兒必是不差的。縱孩子有個差池,他也會明事理能處得好。凡夫妻間事,最怕有人於中挑唆,尤其怕父母不明,更是火上澆油——陳熙也年近四旬了,他女兒想也不小了,可定了親?」

  玉姐笑道:「我問過她母親、祖母了,始議婚,原相看了幾個皆不大中意。進士人家有些個不樂與外戚結姻,勳貴裡頭,也是良莠不齊。」

  九哥道:「你卻想將她說與誰?」

  玉姐道:「你看——大哥家的二郎如何?」

  九哥肚裡一輪轉,拍案道:「門當戶對!你且先請了、嬸子、來,問一問她的意思——可與陳家先說了?」

  玉姐嗔道:「我是那辦事不牢靠的人麼?」

  申氏蒙召入宮,且不知有何事。及至崇慶殿,玉姐親接了她來坐下。兩個於次間上首榻上對坐,玉姐笑道:「又生受了您跑這一趟兒。卻是有件事兒,必先與您說了不可。我說了,您聽著,覺著合適了便應,覺著不合適,只當我沒說,您只來串串門兒,看看孩子,可好?」

  申氏因問何事。

  玉姐道:「我近日看著個好孩子,想著肥水不落外人田,想與她做個媒。」

  申氏道:「不知是哪家的好孩子,能入你的眼來?」

  玉姐道:「樞密副使家的姐兒,如何?」

  申氏亦知玉姐近來與陳氏走得近些兒,今聽玉姐這般說,又說是樞密副便家的,便知是陳熙之女。略一尋思,便問:「說與哪個好哩?」

  玉姐道:「這卻要看您了,我想著,這孩子父親是樞密副使,行事又端正,也是個有力岳家。姐兒看著雖靦腆,看她說話做事也是個明白人兒。」

  申氏一聽便明,笑道:「大哥家長子已將放定,定的是華尚書的曾孫女兒,只好便宜二郎了。」玉姐拍手道:「我問九哥,九哥與我也是這般商議來。如此,我便做這媒人啦?」

  申氏道:「極好!我回去便寫信與大哥,叫他休胡亂定了親事。」

  以申氏之身份,差了人,一路行商路、住驛站,也沒個人管,日夜兼程,小半月兒便將書信送到。兒女婚事向來愁人,這陳芬之父官爵既高人品又好,雖陳烈為人略次,也叫陳熙壓著老實了,且申氏說話極有份量,既她說好,二郎父母更無異議,修書入京言明「皆聽母親做主」。

  喚過兒子便告訴他:「祖母與你定了門好親事,從今日起,你要上進起來,不可玩鬧。」當下便打點起行裝,二郎母帶了二郎上京,與申氏一道,操持放定之事。

  那頭申氏接了書信,便與玉姐來說。因玉姐問過陳芬是否定親,淑太妃便多留了個心眼兒,拿言語試探。玉姐但笑不語,及接著書信,便與淑太妃先遞個話兒,淑太妃便也心裡有數兒。

  這時候玉姐攜了申氏來慈壽殿,與淑太妃打一照面兒,且說:「今日有一事要煩勞太妃了。」淑太妃便知有戲。

  太皇太后面前,玉姐滿面笑意,將陳芬誇贊得天上有、地下無,且說:「我一看便歡喜上了,回來說與官家,官家也歡喜。一想這般好人物,怎好與了旁人家?便想著個孩子。」將二郎又誇贊一番。

  淑太妃於側將申氏亦贊了一回:「誰個不曉得王妃賢良?王妃家的孩子,必是好的。」

  太皇太后當即道:「叫原侯家的來。」

  幾個女人將事說定,申氏亦以一支鳳頭簪子交付陳芬。外頭卻是九哥將陳熙喚來,又宣酈玉堂來,叫這兩親家打個照面兒。

  風聲傳出,總是側目看原侯府的人少了許多,說帝后「南蠻子」的勳貴也少而又少。玉姐心裡得意,命開了內庫,賜下金壺、金盞、牙扇、鳳釵等物,半與陳芬、半與二郎。九哥卻托了不悟就近擇一吉日,好與這兩個放定。

  三月裡,二郎母子抵京,恰巧這吉日便在三月二十六。因玉姐生日在三月十七,皇后千秋節宴上,使陳芬見了未來婆婆。這二郎母親原恐陳氏女跋扈,今見其靦腆,反而開心,暗道:靦腆些兒好,有官家與娘娘看護,也不須他兩口子如何爭強好勝,倒好安生過日子。亦以一簪與陳芬。

  看的人都舒一口氣,此事便定。

  至三月二十六,兩家放定,男家的媒人原是皇后,因是女子不好出面,便由著九哥指洪謙做媒人,孝湣太子妃之父為證。女家的媒人便是陳熙托了華老尚書,老尚書得了陳熙許多謝禮,口上猶言:「我原要休致哩,又想一老廢人如何好做媒?便遲幾月,總要與女公子將事辦妥才好。」又以義安侯董格為證,因其戰時曾督管糧草,與陳熙有些舊交。

  玉姐牽頭兒做成這樁婚事,心裡也美得緊,連章哥與珍哥兩個忍不住與王贇一道逮了蚱蜢胡鬧也不曾生氣。蚱蜢往竹篾編的小籠兒裡一關,幾個逮上了癮,往御花園邊兒上草窠子裡逮了一籠兒。

  章哥還問王贇:「蟋蟀能叫,它怎地不叫哩?」王贇細看道:「它不是蟋蟀,自然是不會叫的。」珍哥伸手來戳,道:「聽娘娘那裡朵兒小大姐說,它能吃哩!」

  王贇登時來了精神,問道:「真的?怎生吃法?!是煎是炸是蒸是煮?」珍哥搖頭道:「我也不曉得。」王贇便邀著珍哥一道試著吃,又恐章哥不喜。不意章哥先與他們一處玩得瘋了,竟不曾板起臉兒來說他們。三個人不敢往廚下去,悄點了堆火,拿著蚱蜢去烤。

  又不會燒火,弄得煙比火大,熏得一臉的灰,叫尋章哥快要發瘋了的於向平「到」到了崇慶殿。

  玉姐看著他們三個,略責幾句,卻問朵兒:「要怎生吃?」

  聞說油炸了極香,便命做了來,滿炸了一盤子,一人吃了幾個。又取茶果來與他們配食,待三人吃飽了,笑得極和氣道:「都吃飽了?吃飽了才能頂住事兒,去讀書罷。」

  三個心都僥倖,居然不曾挨罰,豈知一至東宮,卻叫丁瑋逮著了。丁瑋平日極和善,此時卻發起狠來,將珍哥與王贇左手各打二十戒尺,將章哥左手捉來打了五下。又罰三人抄書,三人始知甚叫「吃飽了才能頂住事兒」。

  三人去後,玉姐將炸的蚱蜢拿來嚼了,道:「炸得香香酥酥的,灑上鹽,果然好吃。」

  這極好吃的「蚱蜢」,卻與九哥添了個天大的麻煩——它實是蝗蟲!

  連年乾旱暖冬,以致北方蝗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4
發表於 2016-7-12 00:55: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三章:天災

  冬季溫暖又少雪,確易生蝗蟲,卻又未必是必有蝗災。也是九哥運氣,又叫他撞上這蝗災了。

  蝗災初發時,當非在本朝境內,卻是在境外。蝗蟲將關外的草都啃禿了!胡人自是知曉的,卻沒那個好心通報。待蝗蟲於境內也生發出來之時,關外將草皮啃得能看見泥土的蝗蟲亦飛越邊關,與境內蝗蟲連成一氣,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最先知道的並非當地官員,卻是些個農夫。有年紀的老人一見鋪天蓋地的蝗蟲,便即大驚失色!年輕人看著這蝗蟲,不知所措。

  唯有幼童,因常捉小蟲子來玩,見著蝗蟲來還要拍手且笑且叫:「好多蚱蜢!可捉了來餵雞,養出來的雞可肥哩,又能多下幾個雞蛋,撿了好換些油鹽!」當即呼朋引伴,拿著細眼兒竹籠子去捉蝗蟲玩。還有幾個聰明的,卻將長褲脫下,兩隻褲腳兒一紮,把著褲腰撐開了,往空中撲幾下,便能將許多隻,小心伸手去一隻隻取了來往籠子裡將。個個笑得開懷。

  待回到家裡,口裡將說:「我捉這許多蚱蜢好餵雞……」見著長輩個個面如土色,尚不知有甚事,卻嚇得住了嘴兒。有脾氣爆的父母,便要將孩子采來打幾下兒,將竹籠子往地上一摜,還要踩上兩腳,將孩子嚇得直哭。

  此時此刻,不少人心頭忽想起舊年朝廷頒領,徵募移民西南屯墾之事。彼時嘲笑這等人沒眼光,將熟田拋卻反尋荒田,又不屑此等人拋棄父母故居、祖宗墳塋。現在想來,心內卻生艷羨之情。西南縱窮山惡水,也好過眼下蝗蟲成災。

  凡有災異,總是小民先要受難,哪怕朝廷賑災,縱官吏清廉不貪,也僅止糊口而已。一旦有個病症,唯死而已。若是遇上一二貪瀆的,連糊口也無了,先餓死的便是老幼婦孺。凡災必要死許多人,眼下還是一家團聚、幾世同堂,半月後能剩幾人,已不敢想。

  再有一等依附豪強之人,不免愁苦起來。逢災,但凡不想官逼民反的朝廷都要減賦,豪強之家亦要減租;然朝廷多半要賑災,豪強之家卻大半賑不了災。當地有些見識的豪強也是頭疼欲裂,逢災之年,許多小農無法過活,便要賤價售地以度難關,原是趁機發財的大好時候兒。然似今年這般大災,卻不敢大發其財,也是恐小民活不下去,要「均貧富」之意。非但不敢狠欺壓,還要將佃戶田租削減。國家賑災,可於豐收之地調撥米糧,何等樣豪強能田連南北?

  蝗蟲既成災,便是極多,又行動迅捷,待地方官察覺不對之時,已是鋪天蓋地,出門且要使衣裳裹著頭臉。地方官吏也一時無法,只得匆忙寫折報災,再尋對策。水災可遷居高處、疏通河道,旱災可深打井、往大河取水。蝗災卻令人束手。

  民間卻又比官吏點子多,短短幾日間,各處村落已有供奉起蝗神圖的。自口裡省下些吃食,蒸糕餅、宰牛羊、奉酒水,請蝗神毋為災。縱子不語怪亂力神,也有些個官吏頂不住這漫天蝗蟲,親往祭拜。

  滋事體大,八百里加急一路傳至京中,到得九哥手上,不過區區數日而已。政事堂亦聽著消息,各面色凝重,趕往紫宸殿。九哥頭日在崇慶殿裡看著盤兒炸的「蚱蜢」,思及京中食蟬蛹的風氣,再看玉姐時,也不過一笑而已。還笑挾了兩隻來食,頗覺酥香可口。

  今日聽著蝗蟲為災,心裡只恨昨日不曾將天下蝗蟲食盡才好!

  李長澤心裡早叫了八百聲「晦氣」,暗道必是近日不曾與佛祖燒好香,竟又叫他遇著這百年難得一見的「好事」。匆匆將事稟報,多的一字也不敢提。丁瑋滿面懊悔,道:「前幾日看著他們幾個小學生捉著蝗蟲玩,我只道他們淘氣,臣不能見微知著,以致誤了大事,死罪!」

  田晃卻說了句公道話兒,上前朝九哥一拱手兒道:「縱是先曉得了也於事無益,除非天肯下場透雨。」

  田晃說這話時,乃是秉著公心,九哥近來聽著「雨」字便覺著戳心,臉兒更沉了幾分。開口聲兒便沉了幾分,問道:「如此,該當如何?」也是,蝗災不似這水旱之災,初來之時還好應付,成片蝗蟲只要現身,不消多時,便甚都不剩下了。吃完一地,便又成群結伴兒地往另一地去,攔都攔不住。

  虧得這殿裡讀書人多,又有幾個賢做榜樣,咬咬牙,李長澤拱手兒道:「官家,唯今之計,唯有下令捕蝗一途了。」朱震此時才接上來道:「還有賑災、恤民,今有此變,想來先時議的移民屯田之事,卻有許多人響應了。請嚴令地方官員,時刻巡查,毋令因災生變。」

  靳敏亦不甘落後,上前一步道:「只恐百姓內有愚昧頑固者,既不肯遷移、更不肯捕蝗。臣嘗聞,民間有崇拜蝗神者。」

  李長澤半轉了臉兒看著靳敏道:「也不須悉數全遷了,區區蝗災不過一時之事,待時過境遷,北方田地豈不無人耕種了?不肯遷移的人,朝廷這一季還賑得起。」言畢,卻與九哥換了個眼色,兩人心裡卻想:恐怕靳敏說的,近乎實情。口上卻不能示弱。

  於是九哥頒旨,政事堂令下,即命先前派往北方巡視之御史與太學生,就地招募自願往西南遷移之民。又下令各地捕蝗。

  彼時正當春耕將完,叫蝗蟲過境,還能春耕個甚?各地官員便將春耕且放下,貼出告示、派出衙役,往各處鄉村宣令。也有已將田地押與人,已無產業的,看著家徒四壁,便即收拾行裝,欲往西南去的。也有家中人口頗多,不能悉數養活的,便分出一半人去。也有家中兄弟極多,一朝分家,各成貧民的,亦抽著簽兒分人前往。此外又有些個依附豪強之佃農,田原便附於豪強之族,又不得賑濟,索性攜家帶口,也要往那處去。

  西南新墾之地,皆領種新稻種,氣候又較北方濕熱。算著時日,這些個移民過去,年內還能再種一茬稻子,來年口糧便足了。有動身早的,今年或可收著兩季。

  所可為難者,便是靳敏所言,民人皆不敢捕蝗,恐觸怒了蝗神,再降大災。便是有些個官員,雖是讀的聖賢書,心亦不安,乃至公然抗旨,上書與九哥「請毋為此荒悖之事」。恨得九哥將奏摺摔於地下,下令政事堂,督其捕蝗而焚。

  卻說九哥叫個縣令上書氣得摔了奏摺,卻也不曾將這縣令如何,只嚴命其依旨而行而已。生了一肚子氣,頗覺坐立難安,看看時辰,便往崇慶殿而來。

  玉姐心內頗不自安,她自是不很信這些個鬼神之道,然自九哥登基以來,壞事未免太多了些兒。又,前幾日她才炸了幾盤兒蝗蟲,北方便有災異,她很有幾分疑心,這是蝗蟲報復她食其子孫。見了九哥,也小心接了,問他:「怎地又有事兒不成?事已至此,還能壞到何處?且放寬心。」

  九哥恨聲道:「事已至此,本當共體時艱,如何反有人洩氣?」因將縣令不肯行令之事說了。

  玉姐聽他這一說,又見九哥捕蝗之意艱決,便也硬氣起來:我便得罪你又如何?第一莫做,第二莫休而已!便與九哥出主意:「這卻也好辦。」九哥道:「怎生好辦?」玉姐笑道:「他一個人縱願意,能捕多少?總是要靠小民的。只要小民願意,於縣令何干?國家禁淫祀,淫祀何時斷絕過了?」

  九哥道:「你說了這許多,究竟有何妙計?」

  玉姐道:「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原先就有的主意。因兼並,要與多出來的人尋出路,聽命經商,是也不是?商販又不耕種,他吃的飯哪裡來哩?他為何肯經商哩?因能賺錢,錢能買米。有利可圖而已。今朝廷發米糧,難道是白髮的?都有手有腳,朝廷又艱難,難道要白養著人?與他們說,一斗蝗蟲換一升米!誰個要攔他們吃飯,他們倒要先吃了誰哩!蝗蟲又多,捕起來又不難,三尺孩童也能做的。」

  九哥聽了頓時心頭一鬆,笑道:「大妙!」

  玉姐膽氣愈壯,且說九哥:「蝗蟲也能吃哩,前些時日咱吃的那個蚱蜢,便是了。你吃著香不香?有了它,還怕餓著了人?」九哥不禁莞爾:「你才曉得?」玉姐道:「蚱蜢種屬多哩,也有管蝗蟲叫蚱蜢的。」九哥聽她嘴硬,也不與他爭辯,抽身道:「事情緊急,我須與政事堂商議,及早頒下旨去。」

  玉姐起來攔著他道:「你且休急,我卻有話要說。如今丁太傅有急事,朝廷上下都緊著北方,他們上課也不安生,索性叫他們放幾天假,你將大郎帶了去罷!他也該曉得你為國不易!」

  九哥略一想,點頭道:「正是,他也大了,該知道些個事了。」想當初他這般大時,酈玉堂雖不令他看公事,往來見客卻也常喚他出去。

  玉姐復言:「先前京裡也好吃個炸蟬蛹,如今怎不可興吃炸蚱蜢?收了來,我拿米換。」九哥笑道:「若如它可吃,早下了饑民的肚了。」心裡卻想,這些個怪亂力神之事,僧道說話兒比官府說話兒管用,把這許多銀錢與僧道使其弘法,此時正該當叫他們效力了。

  當下九哥便命東宮學生放假半月,各各歸家,命師傅們將心放於朝政之上,卻攜章哥來見宰相。章哥初經此事,頗有些躍躍欲試,於宰相面前卻不敢失禮,與宰相互揖,又特與丁瑋招呼過。九哥指左手邊一座令他坐了,這才將玉姐與他說的以蝗蟲換米之事說將出來。又說蝗蟲亦可食,叫北方僧道揚言。

  李長澤等面面相覷,又都笑了,李長澤便將一折雙手捧上,道:「臣等正要說此事哩,北地郡守亦用的此法。雖朝廷下令賑濟,他又苦於募不著人捕蝗,便行此計。」九哥展開摺子一瞧,也笑了:「真是英雄所見略見了。如此,便可推行?」李長澤等俱點頭稱是。

  應對蝗災有了些眉目,九哥與政事堂稍稍鬆了一口氣,又要商議著安撫民眾,因北地災情,京師米價又上漲,還要平抑。章哥默默聽著,只覺著一雙肩膀兒上擔子越來越沉。

  正商議間,兵部那悔不該為做一回媒誤了休致的華老尚書又來。華老尚書休致摺子都寫好了,因有陳熙之請,便多留任了些時日,哪知那頭聯姻婚禮未辦,這頭胡人又來犯。想也明白,蝗蟲又不會分你是哪家田地樹木,見著了便都啃了!於天朝,是啃食青苗樹木,於胡人是啃禿了青草。

  天朝耕織,粟米等可存放數年,胡人畜牲,牛羊一日不食則饑。雖蝗群已飛遠,然相較遷往旁處草場放牧與南侵劫掠,還是後者收獲更多。想天朝慣例,陳熙已入京,邊關無悍將,正好打它個措手不及!

  九哥前頭又遇燃眉之急,玉姐卻於慈壽殿裡聽著太皇太后說:「國家有災,我心何安?將我份例減半,省些兒與官家分憂罷。」端的是深明大義。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5
發表於 2016-7-12 00:55: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四章:人禍

  太皇太后於先帝朝奢侈享樂數十年,及九哥登基,亦不曾短了她一針一線,非止玉姐,便是淑太妃等人眼內,太皇太后也是個不喜節儉之人。且太皇太后自上回病倒,痊癒後便是話也懶待說、步也懶待走,鎮日只在慈壽殿裡看小輩兒說話。今日忽地開口,說的又是儉省之事,無怪玉姐驚訝。

  玉姐一驚之下,旋即又笑了起來,放慢了聲兒勸道:「短了誰的也不能短了您的吶,國家再要使錢,也不差這一些兒,您請寬心。」太皇太后將頭緩緩搖一搖,使一雙濁目看著玉姐,看得玉姐忽覺脊背生寒,這才說:「老啦,總要與後人留些甚麼。」玉姐目視淑太妃,淑太妃亦勸:「曉得您深明大義,您也為孩子們想想,無端省了您的,倒叫外頭人怎生說他們呢?」

  太皇太后道:「休囉嗦。不肯減,我便不吃飯了。」淑太妃亦無奈,再看玉姐,玉姐只得陪笑道:「容我與官家說,可好?」太皇太后緩緩道:「與他說,也是一樣。」

  九哥火熏火燎,一面使人北上偵知敵情,一面命北方邊城固守,一面又思是否須調陳熙北上,又要想自何處擠出這一筆錢糧來好供應大軍。正於紫宸殿裡與李長澤等人商議,李長澤建言:「何不宣陳熙來?他久在北方,當知其虛實。」

  陳熙尚未到時,玉姐已使於向平往紫宸殿裡求見,言明太皇太后欲行節儉之事。於向平看著宰相在側,一字不敢多言,原模原樣兒學了,末了傳玉姐的話兒:「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若省出個好歹來,非社稷之福。」

  九哥與李長澤等人聽了,又添一樁心事。諸人皆知太皇太后大病一場,便不如前,便是好好兒養著,也不定能活幾日,實是生死有命。若好生供養著崩了,也還罷了,若儉省而後崩,恐有人說是非,聽著也不好聽,又恐亂民心。九哥將手兒一揮,對於向平道:「說與大姐,我知道了。」於向平不敢再留,倒退數步,方轉身趨出。

  九哥對李長澤道:「過一時,諸位好生勸慰娘娘罷。」李長澤等唯唯。

  陳熙於樞府當值,不多時便到。舞拜畢,九哥命起,也不與他寒暄,只說:「事情緊急,閒話休說,卿且看。」胡向安忙奉了邊關急報而來。陳熙取來一看,眉頭便緊皺。他眼睛一掃,實已瞧著平日裡最關心的幾個字眼兒,卻因一時無策,便裝作細看。

  待想出奏對之言來了,方緩緩放下手中急報,從容對曰:「官家,這也不算太難。天朝對胡虜,除非厲兵秣馬,蓄數年及至數十年之力,否則不足以反擊取勝。多半是堅壁清野,防禦而已。如今朝廷多事,無力出擊,只能防守。若是防守,邊將足用。」

  九哥語帶疑問,道:「真個不用增兵?」

  陳熙笑道:「燕趙多有慷慨悲歌之士,北方民風彪悍,足用。若是旁的時候還難說,如今因有這災荒,飯且吃不上,叫他們當兵吃飯,能招來許多。又因蝗災,遍地無可食之物,胡人必不能持久。」

  李長澤嘲道:「真個禍兮福所依了。」九哥也笑一下,又斂容,道:「如此,便令他們就地征青壯,堅守罷了。」又思陳熙久在北方,便喚他來問及北方之事。陳熙亦知無不言,直言北方兼並之事有之,然北人大多純樸,豪強之族亦不十分克扣佃戶,彼此也算相安無事。

  待議事畢,九哥便提及太皇太后欲儉省之事,命陳熙相勸。陳熙道:「臣當盡力。卻有一請,請官家垂聽。今值國家多事,若太皇太后無所表示,臣恐於太皇太后之名有損。想來太皇太后亦有此慮。」九哥靜默片刻,歎道:「如此,我便領娘娘的情了。」

  太皇太后既減膳,皇太后不得不蕭規曹隨,她原與這些人並不一心,見這些人行事並不帶著她,雖知減膳必行,卻不免一肚怨氣。因而推說病了心裡煩,不想見旁人,唯思娘家人兒,九哥玉姐無奈,只得依她之日,由她召見娘家親眷。

  過不多時,北方傳來消息,北地募五萬鄉勇,皆是精壯之士。於朝廷,這筆錢眼下花得是極劃算的,這些個人受了災,不好一體遷往西南,總要留下人來待蝗災過去好重耕種,人既留下便要與他們吃食,與其白養,不如令地守土。又號為鄉勇,乃是並非朝廷軍隊,只消過了這一劫,便命解甲歸田,此後便不須再發糧餉與他們。

  世人也不喜當兵,生恐一朝做兵,一世做兵,改不回來。如今乃是權宜之計,想混口飯吃待災過的人,也是樂得「投軍」。又因傳出蝗蟲亦可食,京中貴人常吃這個,便有那一等腐敗之人,尋思「與其餓死,不如飽死」,燒了蝗蟲來食。滋味自是不如油炸的香,卻也吃得。食訖,亦不曾中毒而死,北方便流傳開這道食譜。於是男子投軍,老弱婦孺捕蝗而食,佐以以蝗換糧,賴此全活者頗眾。

  又因要捉了蝗蟲換糧,又要拿它來吃,這北方被災者近百萬人口,放開了肚皮吃它、放開了手腳捉它。一日照著三餐來捉,竟漸將蝗蟲吃得稀少了。朝廷拿糧換了蝗蟲來焚燒,反叫圍觀百姓心疼惋惜:「可惜了,這麼多,可能吃許久哩。」

  胡人便淒慘,誠如陳熙所言,蝗蟲過境,城外野地裡能留個甚與他們?甚都無有!非但沒有人吃的,連馬嚼的也無。以往圍城,好往城外村落裡尋些個補給,如今遭了災,能吃的都吃了,還要待朝廷救濟。那一等有餘糧的,又是地方豪強,因在邊境,那莊園建得也是堅固,點起家丁據守,一時也難攻下。

  熬了十餘日,終不得不退卻,往北逐水草而去。

  九哥得了消息,這才舒出一口氣兒來,卻與李長澤議那安置移民之事。李長澤見他瘦得有些脫相,臉也不曾刮,亂糟糟一把鬍茬兒,不由勸道:「事已至此,最難的都熬過了,還請官家保重。」勸他刮一刮臉,用些飲食。九哥道:「沒那心情哩。」

  李長澤自家也沒那心情,不免又想起近來太忙,又忘了與佛祖上香去了。九哥已說:「原本人少,置於原郡縣下便罷。如今人多,原本人手便不夠使,當另選官員前往,與他們再設郡縣。也是防著風俗不同,與土著起沖突。」李長澤道「萬戶設縣,如今總好有三萬戶,可設三縣,置一郡。」

  九哥忽想起越淩來了,此人隨洪謙南下,洪謙自然言其妥當之處,九哥一提西南便想起他來。因設樂安郡,命其為郡守,又彰其生母「深明大義」,與誥命。越淩父親安昌侯心頭一喜,卻將安昌侯夫人氣得七竅生煙,且放言:「哪有與婢子誥命的來?!」

  九哥聽了只一哂,這婦人一張臭嘴,說他夫婦壞話,當他不曉得哩?卻與李長澤嘲笑道:「若非她刻毒,這道旨意早叫封駁了,猶不自知耶?!」

  越淩生母因數而得誥命,除非越淩奏請、官家特許,否則不得。便是越淩奏請了,九哥許了,若大臣以其違禮,也要封駁了。蓋因安昌侯夫人惡名太響,越淩又肯上進,旁人便不免將越淩的好處記在了他生母頭上。

  李長澤看九哥笑得快意,便也不攔他,肚裡實曉得是安昌侯夫人得罪了貴人。宮裡故不至特意尋她不是,若有個機會,卻也不會叫她好過罷了。為一婦人,於國事繁忙之中爭執,委實不值。李長澤便轉過話頭兒,又說些個寬心的事兒:「北方受災,南方卻是風調雨順哩。嶺南至有三季稻者,雖不如原稻香甜,如今卻是寧可不香甜,飽腹要緊。」

  九哥道:「好在有南方,否則我也無計可施了。」

  李長澤道:「現已入夏,不多時夏稅便好繳上來了。臣又想,凡商人行路,須繳稅,如今缺糧,不若令其每車貨須攜五斗米入京,朝廷平價收他們的米。」他有此議,也是防著明年再有災異。

  九哥許之,且說李長澤:「真社稷臣也。」李長澤經他一誇,也是老臉兒通紅,他心裡想的卻是:過了這一茬兒,我必要早早要休致才好。

  九哥卻想,有這幾樣應對之策,這一回庶可平安度過。只求上天與些雨水,好救此間黎庶。

  宮裡人議著大事,宮外人未必便不議大事。官家與宰相議的是災情、賦稅,民間議的卻是:天命。

  這京裡不知自何時,忽地有了一股流言,道是自這官家入京,天下從此多事。先是先帝死了三個兒子,登基後又有兵禍,次又是旱災,現又有了蝗災,北方數十萬人流離失所。

  縱是那一等覺著這官家是好人的,也要歎一句:「真是邪了門兒了!明明是既不奢侈也不好色,更不曾昏聵枉殺忠良,怎地偏叫他遇著這等事了?」也有初時說這官家好,如今又轉了心思的說:「許是真個不合適哩。」

  內裡又有一等渾水摸魚的,別有用心悄與人說:「你們難道沒發覺?自這官家來了,這天下便換了個模樣兒。往日北人多富貴,南人多粗鄙。如今呢?南方風調雨順,北方卻多災多難!別是吸了北方氣運補了南方了罷?這官家生母是南人,如今中宮娘娘也是南人哩……」

  此話一出,聽的都驚駭已極,慌將手一搖,道:「可不敢胡說八道哩!」心裡卻不由記著了這個說法兒。

  這樣的說法兒,北方受災之地亦有。縱有著不悟與清靜等先前為官家造勢,聽的人終是半信半疑。

  這一日,京郊一戶莊院裡,朱瑜接著了朱清。朱瑜雖離了朱震府上,卻有朱震與他安排了田宅,雖不如京中府邸,卻是安閒適意,也不與京中朱氏有甚交際,只閉門度日。前年娶一鄉紳之女為妻,京中曉得了倒與他些賀禮。如今兒子都生了,朱瑜憶及往事,恍如一夢。

  見著朱清,張口喚一聲:「二叔。」又閉了嘴。朱清笑道:「叫了十幾年,如今再叫一聲兒,又怎的?」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6
發表於 2016-7-12 00:55: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五章:暗室

  卻說北方因旱情而生蝗災,弄得朝廷焦頭爛額、上下人心不穩,以致京中亦有流言傳出,道是這官家來頭委實不好,弄得北方大地一片淒涼。更因朝廷又興遷北人實屯墾西南之地,雖有各種免稅之策,卻好似坐實了「奪北方氣運以補南方」之說。

  原是因著災異而出了些許不滿以致有些個謠言,這謠言又反過來更促人心生不滿。小民無知,只曉得人雲亦雲,只消天下不亂,他們不過是過過嘴癮罷了。若是一朝有變故,恐是良民變暴民。然起事卻不在他們,從來治亂裡小民不過隨波逐流而已。生事之人是火,小民不過是風,火借風勢、風借火勢而已。

  外間流言漸多,洪謙、酈玉堂等與帝后親近之人,並御史裡那些個不欲動亂之人,皆言與九哥:「須防有人生亂。」弄得九哥也是心煩意亂。他的心裡,是「子不語」的,卻架不住這許多壞事接二連三尋他而來。經歷許多災異,再叫他聽著這話兒,口上說著不信,心裡也信了五分了。

  政事堂裡李長澤等人亦說九哥:「不可不慎。」九哥興致卻並不高,低聲道:「天下確是多事。」

  朱震見九哥如此,未索性說得直白些兒,上前一步道:「天下多事,不過天災,臣請官家小心人禍!話兒裡既帶出南北之分,便不是尋常人能作得出來的夭!若真個是小民心頭生出來的,必是穿鑿附會,說甚個星宿轉世等語,絕不致說到南北之分上來。自先帝朝起,南方漸富,『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家有餘財者例讀書考試,得中進士入朝為官者漸多。北人以朝廷原多北人,今南人驟入,是奪其富貴,常有鄙薄之語。」

  九哥漸聽住了,細細一想,確是如此。

  田晃道:「咳咳,天下人皆是官家之臣,奈何分甚南北?是人便好有個私心,想著兒孫原本能做個官兒的,卻叫旁人做了,難過是有的。想來這些個人也不致如此不顧國事,只為私利。」卻是想將此事輕輕掩了過去。蓋南北之爭,由來已久,朝上也有過爭吵,卻不好於此時拿來再說事。災情還未過,何必再挑事兒?

  朱震道:「他們還有臉難過?公不曾讀《顏氏家訓》麼?『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帶,大冠高履,出則乘輿,入則扶持,城郭之內,無乘馬者』至於侯景之亂,則『膚脆骨柔,不堪行走,體羸氣弱,不耐寒暑,坐死倉猝者,往往而然』。如今北人,正是如此!不思督促子弟上進,卻好想叫旁人不上進,免得顯著他無能!」

  九哥聽著朱震人雖老,卻字字清晰,一字一句敲在他心上,便漸振奮精神。暗道:果是如此,是他們無能而不滿,並非我不祥。

  李長澤諸人見九哥回了精神,卻才又說:「本朝家法,乃是不禁人言,不使人因言獲罪。雖不禁人言,卻並非縱容誹謗官家、誹謗朝廷!請暗訪,誅其首惡。」九哥乃允,道:「諸公慎之。」李長澤等應喏。

  九哥來了精神,復問起李長澤:「如今北方可好?」

  李長澤口角掛上絲笑影兒,答道:「他們快將蝗蟲吃盡了哩。先是捕蝗換糧,此事老幼皆做得。次後是聞說蝗蟲能食,有實撐不住餓的,便燒了蝗蟲來食。遍地饑民,一個學著一個,不消幾日,便都知曉了。這個眼睛都餓綠了的時候兒,便是蝗神親來,也要叫這些個人給生吃了。」

  九哥笑至一半又斂容,問李長澤:「如何說是撐得餓不住了?可是朝廷賑濟不周?可是有人從中貪汙?此事當明察,斷不容有人奪了饑民救命糧,若因而生出民變來,便是千古罪人了!」

  李長澤道:「官家派這許多御史與太學生過去,御史裡許有一二不好的,太學生卻是一群書呆子,眼睛裡只看得見聖人教訓,如何揉得進沙子?真個有這等人,也早具本參了來。上月從重判,流放兩千五百里的那個,便是如此。」

  九哥道:「如此,還是糧不夠了?倒是蝗蟲救此一急?」

  丁瑋上前一步道:「官家,此中有內情,請容臣細稟。」

  九哥道:「卿但說無妨。」

  丁瑋道:「朝廷發糧,乃是照著籍簿比著人口,肯遷移的,另與口糧盤纏,使往西南。留原地的,只發有戶籍的。官家明鑒,北方多兼並,既兼並土地,這許多土地難道要荒置不成?自然是有佃戶投充的。這些個人卻有許多是不入國家編戶的。既不在冊,自然無糧。口糧多時,與些兒無妨,少了,哪還顧得上他們哩?豪強之族畢竟不同朝廷官府,免租已是良善,哪來餘糧日日佈施供應?」

  這道理也是明白的,收了租子也要變賣,與豪強之家買南方刺繡、海外珍奇、西域香料,建華屋精捨、尋美味珍饈。餘糧自是有的,卻不足供養這許多人。所謂「人多好幹活,人少好吃飯」。

  官府眼裡,繳稅的良民若餓死了,減了人口、無人耕種,稅賦便要少,明年考績便要降低。縱不為國民,也要為自家仕途著想不是?佃戶之生死,復與官府何干?每眼睜睜看著這些個人逃了賦稅,損公而肥私,凡有為官員無不切齒,卻又拿豪強無法。北方豪強,許多人與京中高官顯貴皆有勾連。便有些個佃戶與貧民一道,照著舊年的做法兒,逃荒討飯去了。留戀故土的,編戶之民還能領些口糧,佃戶只得日日挨餓,老幼餓死不少。

  九哥聽了,恨聲道:「可否趁此度田?發糧,凡領國家賑濟米糧的,皆編戶為民,前塵不論。南方盡有的方安置他們,也與先往的人一往待遇,總不好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北方地氣寒冷,如今好有六月了,再補種也種不出甚糧食來了。這許多人,總要到明年秋天才有衣食,這一年多,要如何熬來?又要經一嚴冬,不知又要凍斃多少人。縱他們負了我,我卻不能負了他們,許他們南遷覓食。」

  李長澤與諸相皆稱頌。

  田晃道:「請命自願。此時不宜多生事端。」也是教休觸怒豪強之意。南人讀書做官的多,北人原視朝廷為囊中之物,如今如何不惱?心已有惱意,朝廷不可火上澆油。若因此失了士紳之心,官家也要難做。

  九哥默然。

  田晃一意力勸九哥毋觸怒豪強,雪上加霜,卻不想豪強與京城好些個勳貴、官員心裡已生不滿。

  朱震所言南北之爭只是一其,另一原因卻是自九哥登基以來,凡有新政,多是起自南方。無論開商埠、抑或修商路,乃至於廣種新稻種,各種得益之事,利歸南方,而北方並不曾嘗著甚甜頭兒。止有北地邊城,因九哥登基以來與胡人戰和,逐胡人往北,得了些許安寧,才說這官家比先帝聖明。

  凡主事之事,休問人品高下,只消能叫諸人得益,縱有一二失德之處,下頭人也是睜一眼閉一眼,若只能叫旁人辛苦又沒個收益,縱人品再好,也難持久。千話萬話,肚皮說話。

  雖是北人因多讀書為官,心頗自傲,雖也命僕役門客等打著自家旗號經商,口上卻鄙薄言利。朝廷議修商路之事,便有些人遮遮掩掩,暗中使心腹好爭修路、爭收過路費的差使,口上卻「請官家重農,毋以商人為本」。

  九哥便於南方試行,一因商埠多在南方,南方多山少田、商人頗多,二也是因朝廷有人持異議,更有南方確是稱頌帝后者眾,以帝后為榮,凡有政令,反是「精細」的南人更肯遵行。

  此時豪強貴人卻忘了心頭曾有那一等「略等等,且看官家如何,要使官家不可輕我等大臣」的想法,只顧看不曾比往年獲利更多。這謠言之傳播,這些個人也是功不可沒。

  連年災異,人心浮動,南方猶可,北方便有些不可說之事謀於暗室。

  這皇太后因心中煩悶,便召娘家人來說話,彼此皆吃了帝后許多暗虧,慈明殿內罵聲一片,漸生異心。那陳奇心更狠,因說皇太后:「前者我與欽天監監正吃酒,他說」一遞一遞將話兒說了,這才是街知巷聞的流言的源頭。

  此時之讀書人,固識忠義,心氣更高,膽兒也大。監正又是個心有怨氣的,因而生事。暗道,以我之能。固非天下第一,也是一流之人,而官家與政事堂不識,可見是有眼無珠的了。命我測算吉日求雨,我雖不曾十分用心,若以我之算,左右差不過幾日,也當有雨的,卻無。可見不是我學藝不精,實是上天不眷顧與他。可恨李長澤老匹夫卻將我責罵!

  原本只牢騷幾句,不合叫陳奇聽著了,兩個不得意之人遇作一處,只有更煩悶。監正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假意說陳奇:「是皇太后之弟,官家之舅,卻被冷落至些,官家涼薄。」又比出洪謙之高官顯爵,陳熙之漸得聖心,激得陳奇拍案大罵。監正才於此時說與陳奇道:「我卻有一計,可令君家顯赫,只是富貴險中求,不知閣下敢與不敢?」

  陳奇道:「有何不敢?」

  監正便說:「太皇太后行將就木,皇太后才是宮中長輩。若官家失德,不得上天之意,須另立新君,閣下的前程便來了!」

  陳奇一個激泠,他原是想著咒死洪謙、陳熙一類,不想監正卻說他謀廢立,登時酒醒了大半。監正見他這般模樣,心中大為鄙夷,暗道:怪道人皆瞧不上你。口上卻說:「你怎不想一想,自這位官家過繼於先帝,數年間生起多少事來?連年災異,乃是上天示警……」

  說得陳奇十分心動,卻又說:「官家已有三子,太子已開閣讀書,這個……」

  監正輕蔑笑道:「他們老子已失了天意,何況他們?且如今北人不滿這帝后的多得是哩,官家重南人,多少好事都盡著南人?那娘娘更是個南蠻子。北人如何肯服?禁軍之中,究竟是南人多,還是北人多?屆時,只消皇太后出面,更有大義名份,事無不成。」

  陳奇道:「天下亦有忠臣,只恐其事難成。」

  監正慫恿道:「禁苑裡的事兒,外頭如何使得上力?晉之孝武帝,還不是叫張貴人一床被兒捂死了?咱這事兒,也是一床被掩了便可,只盼老兄翌日休忘了我才好。」

  陳奇因問:「則何人可繼位新君?」

  監正笑道:「這卻不是現成的?燕王家的七哥,難道不是陳氏的女婿?」

  陳奇面露難色,他與原侯家幾乎撕破了臉,不由道:「可還有旁人?」

  監正暗罵一聲好蠢物兒,苦口婆心道:「必是他。一筆寫不出兩個陳字來,他的妻舅乃是陳熙。陳熙久在邊關,軍中頗有威名,君要成事,頂好用他。七哥登臨,他妹子便是皇后,利字當前,他必允的。七哥心裡記著您的好兒,卻比一個皇后頂用多矣。且七哥至今無子,必廣采淑女。」

  陳奇恍然,以手加額,道:「如此,甚好!」

  監正越發瞧不上他,暗想,要不是官家不識珠玉,我何須與你這廢物多言?又與陳奇籌劃:「可使人廣布流言,此事卻不須你我去做,免叫人拿捏住了。那朱震的兒子朱清,心存怨懟,使他出去最好。只消有話音兒傳出,自有不滿官家者廣為傳播。」

  陳奇卻不似監正想的這般無知,他之心結在於與陳熙不和,在於不敢想廢立。待監正打消其念,陳奇卻陰著臉兒道:「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君當慎之,毋與他人言。事成之後,自有好處。若因君不慎以致事敗,我總是皇太后兄弟,罪不至死,不過尋個遠處依舊天高皇帝遠,反活得更自在。君之九族危矣!」

  反將監正嚇出一身汗來。陳奇道:「慈明殿娘娘那裡有我,朱清等處,你去說。」

  因有這前因,陳奇才趁機往慈明殿裡遊說皇太后。皇太后眼下與那等光棍兒心意也差不很多,無兒無女,娘家又衰敗,好似個輸紅眼了的賭徒,聽著陳奇如此說,便道:「只恐娘娘不依。」

  陳奇曉得她說的娘娘乃是太皇太后,便笑道:「那監正算了,娘娘行將就木。待太皇太后歸天,諸勳貴、朝臣、命婦皆要入內哭靈,那時候人又多,正好起事。」

  皇太后繃著臉兒道:「你與原侯未出九族,你親去與陳熙說,即使不成,他也不敢告發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7
發表於 2016-7-12 00:55: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六章:拜訪

  話說自九哥登基,國家就此多事。如今已是安泰七年,猶災異不絕。雖是南方風調雨順、工商興旺,北方卻是多事。更有一等有心人故意散播,弄得許多都疑心:當年官家是否不宜為天下共主?

  話兒傳至九哥耳中,自是要憋悶一回,後經政事堂諸人開解,朱震更與他分析利害,復又振作起來。政事堂幾位宰相久經人事,微查其中違和之意,請暗訪散佈流言之人,可惜待他們聽著流言上報之時,不好的話兒已是街知巷聞,想要拿著實據查這造謠之人,卻是大不易。

  九哥亦不曾閒著,如今北方情形漸穩,已比預想的好上幾分。原先是怕災情擴散,若是捕蝗不力,不幸叫蝗蟲再遷移,絕收之地便要多,國家賦稅一來一往要折下去更多。因將蝗蟲權作加菜吃了,竟對災情有所遏制。不止是當地百姓不得已吃它,鄰近州縣聽說有這道菜,也想嘗嘗鮮兒,但有冒頭兒的蚱蜢都叫頑童捉了去換幾個銅板或是幾根麥芽糖來吃了,本地的吃光了,便有人往災區裡收鮮活的回來洗淨炸了做菜。

  凡是能吃的物種,到得天朝,便沒有能泛濫成災的。

  九哥收著各地消息,又見京中謠言雖有朝廷壓制,依舊不熄。思這「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更知這「民」絕非小民,更不好強力壓制、授人以柄。便想,既如此,當另尋他途。

  這一日,問過政事堂有無要事,李長澤回道:「往西南去的災民,頭兩撥兒已安頓下來了,莊稼都種上了。因是北人,種不慣稻,特命當地官員尋了當地老農教授耕種之法。幸爾新稻種不擇地而生,又耐旱,易生長,上手倒快。」九哥囑咐道:「萬不可令移民生亂。」

  李長澤因自己自為相以來總遇著黴事,行事比九哥還要小心,畢竟從來換皇帝不容易,換個宰相卻是再容易不過的。上數幾百年,但凡有什麼壞事卻又找不著辦法,頭一件要做的,不是皇帝下罪己詔,而是讓宰相滾蛋。李長澤叫這些個煩心事累得每日起來梳頭便要掉一大把的頭髮,自家看著都瘮得慌,心裡委實不想再做這個宰相。自己請辭與負罪而黜卻是兩回事,再不情願,李長澤也要硬撐著過了,撐過了,他便是中興之臣、國之柱石,退了也光彩。

  是以這移民之事既是他先與九哥謀劃的,自是上心,斷不肯叫這裡頭出了紕漏,與他自己再尋煩惱。非特用心簡選了官員,還借機將自己一個兒子派了新設之州裡做知州,言明瞭利害,叫他用心去做。

  移民之事,李長澤卻是敢與九哥寫保票的。

  九哥聽著移民無事,便道:「南方我是不擔心的,這新稻已收了一季了,我曉得口感不如舊種,卻能飽人。人只消吃飽了,便輕易不會生動亂。我卻憂著北方,如今蝗蟲漸退,農時卻也已誤了,數十州郡總要到明年有了收成才能不用賑濟。市井又有閒話傳出,不可等閒視之。」

  李長澤跪下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等當效死力。」連著數日,他尋著些兒蛛絲馬跡,曉得這裡頭有些個勳貴官員等參與,恐其志不小。往小了說,是欲轄制天子,往大了說,道是謀逆亦不為過。李長澤也是趁機表一表忠心,且說:「本朝制度,兵不識將、將不識兵,將出征,歸而還虎符,手中無兵,事便永不能成。朝中大臣,亦是忠心可鑒的。」

  九哥親下座來將他扶起,撫其臂道:「借公吉言。」卻又轉過話鋒兒,道是既然今日無急事,他便要出宮一趟,親訪老臣如梁宿等,再往石渠書院一遊、見見諸士子,若還有空兒,再往大相國寺裡上炷香,尋清靜真人講講經。

  李長澤猜度其意,便也不諫其出遊,忙說:「臣這便命人安排。只是這幾處地方離得並不近,恐一日難完,未免顯得倉促了,臣請官家分作幾日。」

  九哥道:「便依卿,毋擾民。」李長澤笑道:「臣明白,不擾民,卻也不可失了官家氣度。」即去安排。

  九哥雖說要從簡、不擾民,一出行,還是有許多人曉得了。官家出行,排場是要有的,出警入蹕,動靜自不會小。自東宮停課以來,玉姐便親執教鞭,教兒子讀書,恰二郎今年也五歲了,也當開蒙,便兩個兒子一齊教。聽得九哥說要叫章哥出去時,玉姐一怔:「為甚要出宮哩?」

  九哥道:「要探訪老臣,自然是要帶著大郎同去。且要去書院,叫大郎多見見士人並不是壞事。」

  玉姐道:「我知道你的心,是要安定人心來的。只是你只去書院恐不妥,太學裡難道要閃了他們?那裡還是知書達理的人多。」九哥道:「我已命人宣旨,過幾日單空出一日來往太學裡去。」玉姐便說章哥道:「看著你爹些兒,他好些日子不曾睡個安生覺了,叫他車裡瞇一陣兒,到了時你叫醒他。」

  湛哥正在好玩鬧的年紀,聽著父兄皆要出宮去,想著乳母等說宮外事,也想出去,便拽著玉姐的袖子來回晃蕩:「娘,娘,好娘娘,叫我也去罷。」他也是機靈,曉得母親最能勸動父親,是以不去求父親,只與母親撒嬌。玉姐一指戳在他額上:「你道是玩哩?他們有正事,你今日功課還不曾完哩。天又熱,你哪受得了?」又許他只消用功讀書,天氣涼爽時便帶他出宮。

  湛哥雖不能如願,玉姐卻在他面前放了香餌,只得嘟嚕著嘴兒,一步三搖往座兒上坐了,看著面前紙筆犯愁。

  九哥與玉姐對視一眼,雖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卻是五個指頭有長短。既然章哥是太子,又因此自幼被嚴格督促,失去許多樂趣,便當拿他應得的那一份兒。天家不比百姓人家,非承嗣之子還好往外去另闖一番事業,這天家家業雖大,卻是不能分、也不好放著子孫去爭鬥的。是以湛哥雖也想教他成材,卻是想叫他做一賢王,好輔佐章哥,卻不能叫他與章哥相輝,這也是父母一片愛護保全之意了。

  以是玉姐雖看顧他衣食、教導他道理,卻不曾教唆他「上進」。九哥雖也督促其功課,這等與大臣裡樹威望之事,卻不想他去分了眾人的目光。至於佛奴,雖是年幼,父母也是這般看待。只盼著兄弟三人,強弱之勢已定,好各安其份、兄友弟恭,縱有那一等投機小心從中挑唆,也難成事。父母便是百年之後,也能安心闔眼,不怕身後兄弟手足相殘。

  帝后二人雖不曾明著說,各看對方之行事,便知對方與自己想的是一樣,自是,更有默契。九哥便喚章哥去換身衣裳,與他一道先往梁宿處去。

  湛哥嘟嚕著嘴兒起來送他父兄,玉姐手兒垂下來撫著他的頂心。待九哥父子去後,方撫慰湛哥:「你嘟嚕個嘴兒要做甚?佛奴我還不許他獨個兒往東宮裡跑哩。」湛哥歪著頭兒,想一想佛奴,又想一想章哥,心雖不甘,卻也是這個道理,挪到案前寫字兒去了。玉姐看他這一頁字寫得懶懶散散,便知他心情不好,又說他幾句:「心不靜,重寫一頁來。一驚一乍,成甚麼樣子?」

  湛哥不敢頂嘴,只得慢慢寫了來。

  九哥攜了章哥之手,父子兩個並不曾著禮服,各衣常服。諸人看著官家攜著太子之手,父子兩個親密無間,心裡不免堅定許多。

  父子兩個先往梁宿家去,自梁宿休致以來,梁府門前便不似先時熱鬧,卻又因他頗得官家常識,也不致門可羅雀。及聽著官家要親來,縱是梁府上下,也有些驚喜。家下僕役忙似陀螺,將裡裡外外展抹乾淨。老夫人坐鎮內宅,與家內凡有誥命之女眷皆按品大妝,待見聖駕。梁宿各與兒孫於前接駕。

  九哥受禮畢,卻不先與梁宿言事,先要見老夫人,梁老夫人年高,兒媳伴著見駕,九哥命章哥道:「你去扶老夫人起來。」梁老夫人與梁夫人兩個都有些無措,梁宿道:「這如何使得?」章哥轉頭兒看著父親。

  九哥道:「老夫人教導出梁相公,是國家功臣哩。」章哥今年八歲,正在伶俐年紀,聽此一言,便兩三步上前來,挽著老夫人的胳膊便要扶她起來。梁老夫人如何敢使力在他身上,倒將大半力道放在兒媳手上,口裡直說:「罪過。」章哥笑言:「若有個良相是罪過,我爹還盼著這罪過多些兒哩。」

  叫九哥瞪了一眼,一吐舌尖兒,低下頭去。梁老夫人瞧見了,不覺莞爾,連梁宿也失笑。九哥復言梁老夫人之賢,且說:「非老夫人,無有相公。」又說梁夫人亦是賢良之人。兩人連說不敢,九哥卻才道:「皇后聽著我要過來,原說先前也曾拜訪過,亦想過來。只是如今國家多事,她再一來,動靜未免太大,太皇太后身子又不大好,她亦須侍奉,這才不曾來。待明年風調雨順,海清河晏,我們還要來叨擾的。」

  梁氏一門皆喜。梁老夫人知九哥此來,未必只為說這些個話,內裡深意她也能猜著些許,便說:「老婦人一家,靜候佳音。」梁宿附言道:「君無戲言,官家這般說,明年必政治清明,臣倒要尋幾個好廚子,做些合娘娘口味的飯菜了。」

  九哥笑道:「我與她說,她必歡喜的。」

  兩人不曾說甚謠言災情,只說些舊誼,不多時,梁府之人來請示,宴已設下,是否開席?九哥因戲言:「恐叫老相公破費了,下回再來,只與我家常飯菜吃就是了。我在宮裡,也不講究排場的,吃進肚裡才是實惠哩。」

  梁老夫人聽著,心裡暗暗點頭,暗道:這才是持國持家的道理。章哥拽著梁老夫人袖子,步兒緩緩,卻時不時將頭兒偏過去聽幾句兒,十分機敏可愛。梁夫人也放緩步子,與他一道慢慢走,並不打擾他聽這君臣對答。

  過幾日,九哥又往石渠書院裡去。蘇正乃在書院,書院也是灑掃一新,卻並不曾亂了秩序,該上課的還是上課,該背書的許心頭有些兒亂背得卻並不快了。

  這書院與帝后淵源甚深,九哥下了輿車,伸手兒將章哥抱了下來,拉著他的手兒,指著書院道:「這還是你娘與建的哩,你要多親近。」

  書院裡,文歡亦在,見著九哥不免有些赧然。九哥卻又大度起來,道:「君子不器。」與蘇正又是另一番說辭:「國家多事,不敢懈怠,今災情好轉,方得閒出來走上一走。天子豈可深居九重只管垂拱?也當體察民心哩。今日鬆快一日,回去又有得事忙。」

  蘇正想九哥這幾年過得委實艱難,便點頭道:「社稷賴明君,官家多保重。」又比出例子來勸九哥毋以謠言為意,文歡聽著蘇正這般直白,一歎其與帝后果然是親近,這般事情不拐彎兒都能說,二也是服其見識。蘇正比出來的正是唐太宗說過的話兒,唐太宗曾雲,隋之亡悉歸罪於煬帝並不全對,蓋文帝之時已有積弊。

  是以蘇正道:「官家正在除弊之時,自然要艱難。只消不令弊病累積,官家斷然無事。春夏乾旱,秋日收成便不好,難道是秋天的過錯?」

  一席話說兒說得九哥心裡大為熨貼,又推九哥道:「此間內外皆學子,你在宮裡也讀書,周圍多是臣下,人或捧你、或畏你、或讓你,未必不如你。此間皆是士人,士人最重風骨,你與他們說話去,看看你究竟如不如人。」文歡忙起身道:「臣奉太子過去。此時學生雖不少,也有參差。」

  此後數日,九哥父子或往太學、或往寺廟道觀、或往國子監、或訪老臣、或探望諸公主。

  以梁宿為首,許多老臣原便約束家人不許信謠傳謠,如今更直與門生故吏、姻親舊僚說,非官家無以安天下。蘇正之言論也傳揚開來,更有許多太學生等,見官家父子平易近人,又不無知,反說造謠之人於國難之事擾亂人心其心可誅。一時京中眾說紛紜,卻總算不似先前那般越來越多的人質疑帝后。

  當此之時,北方卻又傳來壞消息。

  有的方因官員強不過豪強顏面,且聽信「蝗蟲亦可充饑,短少災民些許米糧也不至餓出人命。」勻出了糧來與依附豪強之佃農,使災民受了些饑,連拿了蝗蟲來也換不出足數的米,待曉得是運往豪強莊田內,便聚起來要「均貧富」。

  消息傳來,滿朝嘩然。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8
發表於 2016-7-13 00:38: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七章:前程

  李長澤接著消息便頭痛欲裂,急報重如千鈞,深恨自己為何不早早休致,以致如今騎虎難下。李長澤熟讀史書,明白這時節最是要緊,有災必有難民,有流民一個處置不當,自然會成為流寇。若不及時撲滅,便是烽火連天、民不聊生,江山也要坐不穩哩。從不曾聽說哪朝哪代,有半壁江山都鬧亂民的還能綿延不絕的。

  李長澤不敢耽誤,約了同僚,一同去奏與九哥。

  九哥正心情好,近來連京中謠言都平息了許多,北方災相已成,艱難時候已過了,只好等著老天垂憐下場雨來,澆透了地,明年便有收成了。若老天不垂憐,九哥也是沒個法子的,只好求而又求——至多不過如此。事已至此,再壞又能壞到哪裡去?是以九哥也看得開了。

  此時已是後半晌了,九哥猶翻弄著各地奏報,南方多是喜報,北方也無甚噩耗。九哥頗牽心南方收成與商稅,北方這二年是指望不上了,國庫還是要看著南方。

  聽說李長澤求見,九哥猶面帶笑容,道:「宣。」及看著李長澤那臉兒,九哥心裡便咯登一聲兒。李長澤眼下這面色,是近年來九哥最常見的,眉角、眼角、嘴角兒悉耷拉了起來,活脫脫一個「苦」字。九哥看著他這張臉兒,便想起烏鴉來,心裡猜著這又是甚壞消息。

  九哥猜了許多種壞事,李長澤偏挑了最壞的一種來說:「北方民變。」

  九哥抽氣道:「怎會如此?災最重的時候尚且安份,怎地眼下吃飽穿暖了,反倒起變故了?」

  李長澤道:「正是因著吃不飽,才鬧事的哩!」一長一短將事說了。

  九哥越聽,臉色便越難看。拍案而起,道:「糊塗!無能!昏聵!無恥!為富不仁!損公肥私!沒個擔當!慷朝廷之慨,好大的膽子!」

  李長澤口裡發苦,道:「蝗蟲已叫吃了許多,人又不能單靠吃它過活,一旦缺了米,那地界兒如今連棵野草都難尋覓,只好挨餓。」他心裡極不願與豪強起沖突,這個尋著縣令促其放糧與佃戶的大臉豪強,一個是漁陽侯的族叔、一個是太府寺卿的親弟。此等豪強,北方不知凡幾,如何能動得?

  丁瑋道:「事已至此,請官家速定下章程,早將此事掐滅。臣恐拖延日久,便要蔓延了。」

  九哥恨聲道:「有甚章程?我只恨世無強項令!限其田、抄其家,看他們只憑那些個限田可能有這些家私?皆是吸著民脂民膏而來!皆是蠶食國家血肉而來!都是打我錢袋裡拿的錢糧!我恨不能誅此獠!」

  靳敏慌忙擺手,語無倫次道:「官家息怒!官家息怒!也有好人的!他們殺不得!官家言重了!」

  李長澤等心內也是震怒,暗罵這惹禍的人太蠢!抑兼並之事,諸人皆知不好做得太過,縱是朱震也只要這些人休再兼並,逼得民人流離失所。政事堂心裡,朝廷既又尋著了新財路,何必與這些豪強為難?只要豪強克制些,休似官家所言「田連州縣,勢淩官府,只知豪強,不知官家」也便算完。誰個想朝廷不惹他們,他們先來招惹朝廷!

  這麼些年,他們自朝廷手裡蠶食了多少土地人口?稅賦悉歸了他們,猶不知足?驅使佃戶這些年,佃戶受災,你便開倉放糧又能如何?諸相已明豪強之惡,於國家之害,反覺當抑豪強,卻又不能慫恿九哥眼下妄動。

  李長澤道:「當務之急是平亂,他事可徐徐圖之。」

  九哥強壓下火氣,道:「災民原可憫,只誅首惡。御史與太學生都是耳聾眼瞎的麼?竟攔不住有人為非作歹!」

  李長澤等人由著他大罵一回出氣,才說了應對:「當黜縣令,押解回京審判。單憑幾個御史並些個太學生,恐彈壓不住局勢,當擇重臣往北地安撫。整軍,備彈壓。」

  九哥道:「當遣何人?」

  朱震便出列請命,九哥以其年高,不想叫他再奔波,李長澤也是這個意思。便說:「京中事頗繁劇,正是用人之時。宰相不可輕易離京,還是令年輕人跑一回罷。」九哥點頭道:「正是。如今多事,政事堂哪裡走得開人呢?先命戶部點點糧草罷。這等大事,也須周知眾臣,好叫他們曉得利害!各約束親戚!明日早朝再議。」

  雖說九哥與諸相說了明日早朝再議,這北方民變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京中權貴多是北人,於北方這事格外上心。政事堂明日公佈,已有好些個人或自漁陽侯處、或自太府寺卿處、或是自家留於北方親眷處得到消息,不免都有些個擔心。旱情蝗災不過一時,若是亂民成事,這些個人家業大半在北方,便是要斷他們根基了。是以無不串連密議、翹首以盼,只盼著朝廷拿出魄力來,恨不得朝廷連夜出兵,明早便得著亂事平息的消息。

  次日早朝,諸臣心裡各有打算。

  於有些個人來說,漁陽侯與太府寺卿的親戚是與他們提了個醒兒,往後行事須收斂,休損了國家。於另些個人來說,此事亦是提了個醒了兒,官家要對兼並下手,吃下肚的不想吐出來,子孫愈多想要不因分家而令子孫受窮、欲多弄些田產,須有個對策才好!有心想自己親去,也好看顧自家親族些兒,又恐生起變亂來,自己一斯文人,叫暴民活吃了。

  使眼睛瞥著同朝立班的人,琢磨著究竟派誰個去,能護得他的家產。

  亦有些個人,雖是北人,卻未及成豪強,譬如蘇長貞,是個清廉自守的人,雖夫人能持家,亦不足為豪強,卻是極言兼並之禍。又有些個如李長澤等,雖是豪強,卻知官家能忍到如何地步,並不敢越雷池一步,是以盡力約束。卻也想著須個妥協人去,國家再經不得變亂。

  許多「與國同長」的權貴,以官家年輕,政事堂資歷也淺,恣意兼並、無所顧忌,只想著為孫子留些家業,並不想著他們此舉是奪了官家子孫的口中食。于薊祖上曾為相、累代高官,亦是兼並之族,勝在通曉些事理,又有梁宿這樣的親家說以利害,便不與那些個貪心而不知足的人攪作一處,只冷眼旁觀。

  李長澤出列奏明許多人都曉得的北方動亂,九哥問:「如此,當如何?」底下「嗡嗡」之聲響成一片。漁陽侯與太府寺卿因李長澤說得明白,是他兩個親族惹出的麻煩,也不敢此時出聲兒,恐人想起他們來,頂好是自上而下皆忘了此事。反是安昌侯出列,聲嘶力竭,請:「速派精兵良將平亂,非常時期當用非常手段,不鎮住亂民,恐要半壁烽火!」

  他祖上也算是開國元勳,到得他這一輩兒也是兼並許多,只是子孫不爭氣,一個有出息的庶子,還叫他弄得陌路,恐不會為家族出力。是以更想守著家業,故而鬧得最歡。

  九哥聽了便將臉兒沉下,也不答話,靳敏自己是個見風使舵的人,常為人譏笑沒個節操,然在安昌侯面前,自覺人品反算得上高潔、智慧超群,出聲斥道:「爾唯恐天下不亂麼?!」

  蘇正之子蘇國子監司業蘇喆出列奏道:「雖有民為亂,究其根本在於官吏畏於權貴、循私舞弊,說是官逼民反亦不為過。亂固要平,卻不平視作尋常暴民滋事,請官家寬宥之,擇臣往安撫、擇清廉之官員往賑濟,毋使投機小人再得做親民官,為一己之私、阿附權貴,既傷民心,更傷朝廷威望。請且誅首惡,休為難從者。請追究豪強兼並之責!」

  蘇喆話音才落,朝上抽氣聲響作一片,旁的都好說,這追究豪強兼並之責卻是要觸動許多人。尤其是漁陽侯與太府寺卿,這兩個已抖抖身上袍服,躍躍欲出了。

  于薊出列,奏道:「雖情有可憫,罪實無可恕。誅其首惡、赦其協從。」

  九哥將手兒一擺,道:「治大國如烹小鮮,今且議眼下事。我意使大臣往撫北地,將瀆職循私之員、並與之勾結之劣紳押解進京交大理寺。」漁陽侯與太府寺卿一時無措,不知是進是退。

  溫孝全聽到此時,便明瞭官家是如何想、政事堂是如何想、清流之意如何、諸權貴又是如何想,當即出列道:「臣願往!」

  朝上頓時比九哥說話時還要靜上三分,一時鴉雀無聲,連同九哥在內,都在想:溫孝全此番平亂歸來,政事堂不久便又要添一相公了。

  九哥面上露出個笑影兒來道:「卿當以國事為重,毋負朕。」

  溫孝全再拜而起。

  因事情緊急,溫孝全輕車簡從,只攜了儀仗節符,三百軍士護衛,一路打馬往北。數日奔至,下馬便將兩縣令、兩豪強一體鎖拿,使囚車釘了押解入京。使欽差信印封了兩家莊田倉庫,將其家眷隨後發往京中。發令與諸縣令、知州、御史等,命原地待命,休要奔來相見,他自往各處一一見諸人,命諸人「清廉自守」、「善始善終」。

  百姓沿路,將那破磚頭兒、爛瓦片兒丟那縣令與豪強,軍士也不出力禁止,還是恐他們叫打死了,才喝退百姓。卻又有那一等佃戶,因豪強與他們討著了糧,反要護著豪強。

  溫孝全親開了府庫,看著放糧。又將諸佃戶召集了來數落:「汝等原是國家之民,投奔私人,不與國家繳稅,卻又尋國家吃飯,可有此理?!汝等將租子交與誰,誰便該當發糧與汝等!」便開豪強糧倉,內裡居然有許多米糧,又說,「爾等所繳租子全在此,卻要尋災民口中食,委實可恨!」

  奏開兩家豪強之庫以賑佃戶,佃戶慚愧漸安。北方豪強裡,有如于薊、朱雷之族等,早接著京裡消息,也自出些米糧,權作破財消災。亦有安昌侯之族,畏於形勢,也略拿些個陳年舊糧熬些薄薄稀粥與佃戶,吃不飽卻也餓不死。一時佃戶也安份了。

  這才出令,一道招安落草為寇之民,一道又要誅其首惡。果有那一等反水的人,趁首領熟睡之時斬其首級歸順。

  原本事情也便到此為止了,不想京中如漁陽侯等人,聽著溫孝全斥責之語,老羞成怒,又以其煽動佃戶、開私家糧倉等事,恐其要與豪強兼並為敵,兼之陳奇等人上下勾連,原本漸熄了的謠言又興將起來。

  于薊往尋梁宿,說溫孝全:「未免孟浪。」

  梁宿笑道:「我知你之心,他們都是有數兒的人,不會做得過份的,他這也是叫氣著了。便是官家,固然氣惱,也不曾想要將這些個人一棍打死,不過殺雞儆猴兒罷了。你想,換了你,你家管家將你的田租劃到他的名下,你惱不惱?官家因知水至清則無魚,只消、要這些個人不過份,再氣也忍了。如今鬧到民變,你說還能忍麼?」

  于薊皺眉道:「只恐溫孝全這般做派,北方人人自危。」

  梁宿笑道:「家慈常訓曰: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你又不曾激起民變,怕個甚來?政事堂難道是傻的?政令不出,何危之有?便是政事堂裡,有幾個是清貧的?」

  于薊展顏道:「傷不著根本便好。」

  梁宿介面道:「你不傷著朝廷根本,朝廷何至與你為難?好比你家,累代公卿,便少些田畝,難道會過不下去?只有子孫無能者,才想著多占田畝,恐受饑寒。他們原比真正貧寒之人富貴百倍了,猶不知足!」

  于薊歎道:「既貪且蠢!這些個家業,若子孫無能,又豈能守得住?少些兒,人看祖宗面上,不與計較,還能保全。再多,便是三歲孩童懷抱金磚而過鬧事了。真是自尋死路。」

  梁宿道:「你明白我的心便好了。」

  于薊道:「可京中風聲不大對,我怕有人牽連到你。」

  梁宿輕蔑一笑:「他們也沒個好說了。你且看,便是你我不動,也有那等正義之士要說話哩。」

  梁宿這猜得並不錯,二縣令並二豪強之家押解進京之日,有一御史上本,請「誅四凶以謝天下。」

  一時朝議嘩然。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49
發表於 2016-7-13 00:38:3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油火

  卻說梁宿與于薊兩親家吃茶說話,皆以這些個鬧出民亂來的豪強兼並之族並不足為慮,于薊雖是簪纓世族,朝上說話也是斯文,與梁宿說話時卻是盡顯刻薄本色,直言:「這些人都是蠢死的!」

  想于薊一族起自清流,皆是文人出身,本就不大瞧得上武人出身的勳貴,自家雖有子孫受蔭職,凡能當得起事的卻無不是自科舉入仕。看著勳貴之家死巴著祖蔭、只想著兼並,便十分瞧不上。是以于薊雖想與祖輩一樣入政事堂為相,十分瞧不上靳敏之無恥攀附,待朱震入政事堂之時,他卻不曾說酸話,蓋因朱震雖是勳貴子弟、家中也些個官司卻是科舉出身。

  原是擔心自家產業也受沖擊,如此想明白官家之心,便也不以為意。只消事情尚在掌握之中,便沒有什麼好憂慮的。且從清流眼睛裡看,兼並也該抑一抑了。破此心結,于薊更想,官家興工商,是釜底抽薪,卻不如釜底抽薪那般立竿見影,只好警告兼並豪強,來個揚湯止沸。

  這般想著,于薊便與梁宿商議:「你我皆讀書明理,可見著哪朝兼並之事得遏的?皆是愈演愈烈,乃至不可收拾,以至土崩瓦解。彼時豪強今何在?俱化為灰土矣。抑兼並實並非朝廷事、官家事、百姓事,更是我等之事!我看官家興工商倒是個好主意,並非一味言利,你我是否也可參與一二?」

  梁宿原秉著大儒之心,雖不十分鄙薄言利,卻不曾想過自己經商。他家裡也置田、也置房捨,卻只是租將出去,聽著于薊這般說,歎道:「親家深刻。此事隨意,我卻請親家將方才之語潤色,奏與官家,或可有所收獲哩。」他知于薊之心,讀書之人哪個不想拜相來?何況于薊祖輩又做下那般光彩榜樣,于薊不欲人說他是仗著祖蔭,頂好也做個宰相。

  于薊老臉一紅,起身深深一揖。梁宿笑道:「親家休要想岔了,你若說不出方才那番話兒來,也沒往後的事兒了。」于薊更有些羞愧,道:「著相了,著相了喲~」梁宿道:「你我束發讀詩書,求聖賢之道,想做千古名臣,利國利民,著相便著相。」

  于薊面上燒漸退,自嘲道:「無怪你只長我十二歲,卻早早拜相做到首相,我卻蹉跎,如今只好曲阿上意。服啦!服啦!」梁宿道:「你又不曾攀附,只消是為國為民,與官家想到一處如何算是阿諛奉承?所謂英雄所見略見,孔子講仁義,孟子亦講仁義,又是誰個阿附了誰?」

  于薊心悅誠服,回家琢磨奏本不提。奏章尚未寫好,御史倒先發難了。

  于薊想,既然是說於官家,便要將這奏本寫實,譬如天下人口幾何、田畝幾何,兼並之狀如何、歷年失土流民為亂之事如何,南方興工商之利潤幾休、興工商之後流民為亂可曾少了一類。且要將這些個串起來,講個因果,還須寫得平實易懂,也算為官家向百官、百姓解釋。也好一鳴驚人。

  哪想一鳴驚人的另有其人,乃是個青年御史,言辭激憤,直斥「四凶」。

  也是天緣巧合,這御史姓魯名直,是個地道南人,與文歡是同榜的進士,年紀比文歡還要小些兒,掛在進士的末尾。文歡是因其說話,以致七八年來無所寸進,魯直乃是因其籍貫,眼看同年一一有了政績,或平調、或升往富裕之地、或升官兒又或是派與優差,他卻自做了御史便數年不曾挪個窩兒。

  初時不覺,人皆賀他少年進士,不多時,始知這地域之爭鬧得厲害。他是南人,原以南人鄙陋,思慕北方文人清貴,哪知這北人並非他想的那般「嫻雅大度」,大為傷感。做得御史,又知許多陰私事,且知兼並之烈,漸瞧北人不起!及北方災民為亂之事發,溫孝全撫北,居然有些個豪強嫌棄溫孝全手段激烈,言辭不妥,要上書參他個「行事不謹」。

  溫孝全雖是北人,行事卻端正,如此為國為民,卻要遭彈劾,將魯直不平之心激起,以萬事皆因北方豪強兼並而起,憤而上書。直稱這些個人為「國之蠹蟲」,請誅「四凶」以正視聽,且要問漁陽侯、太府寺卿管教不嚴之罪。

  一本奏疏直達天聽,自九哥至政事堂雖肚裡氣鼓鼓,卻也不欲生事。九哥想著將這二縣令罷黜,將二豪強問個「吞沒府庫錢糧」的罪過,便罷。哪知魯直上疏,卻是無法息事寧人的。御史乃是言官,言官從來不可小視。魯直奏本一上,好似捅了個馬蜂窩。豪強之族紛紛上書,說魯直昏悖。將官家與政事堂煩得想將這兩頭兒都掐死。

  洪謙家裡也煩得想將魯直摔死算完,他是大理寺卿,這等大案原該他來審,重判輕判,他心中自有一桿秤,何須個御史來指手劃腳?恨得直罵魯直是個「王八蛋」,秀英勸他說:「我也聽娘娘說,官家不喜歡這兼並的事,你又罵他做甚?」洪謙怒道:「我還不曾審哩,他便這般說,判重了顯我是學他,判輕了又顯出他風骨、我畏權貴來了!」

  秀英一聽,便即明白,跟著罵道:「哪個叫他狗拿耗子多管閒事來!他說旁人不好,直說便是,何苦又饒上你,非要顯他事事公正?真個不要臉!想好名聲兒想瘋了。」

  洪謙聽秀英罵著,也是解氣,聽她說完,道:「說不得,我還須得朝上說他去。」

  便於朝上斥魯直干預司法,且說:「臣既掌大理寺,便會依法行事,今尚未開審,憲臣便指手劃腳,是說臣枉法麼?若陛下不信臣,何須命臣審案?」

  一時間朝上吵來吵去,因北方變亂已平,溫孝全背後有個梁宿不好攻訐,滿朝文武便將眼睛放到魯直身上。將九哥吵得心浮氣躁,看著這些個人,心裡不由失望。原以朝臣雖有私心,卻也當明公義,哪知為維護著非法所得之財,嘴臉竟這般難看!連帶著也以魯直魯莽,卻又不能直斥魯直不對,否則便是害了魯直。魯直之事與黃燦不同,黃燦口上無德彈的都是些個小事,魯直卻是直指根本。九哥一朝鬆口,魯直便能叫豪強們咬死。

  九哥將魯直放到一旁,先命洪謙速將此案斷來。九哥心裡,此時斷案,與彼時平亂一樣,都要快刀斬亂麻才好。拖延不決,只能將事情鬧大。洪謙承上意,次日便要開審。

  當天晚間,永嘉侯府便來了許多客人,漁陽侯與太府寺卿各拉了說客,來尋洪謙討情。洪謙與于薊乃是一個看法兒,以這些人實是蠢貨,魯直並不曾說錯,都是「國蠹」。這些個國蠹又害得他女兒女婿受苦,洪謙本就想與他們些顏色看的。

  今見來人求情,洪謙細一打量,皆是勳貴之家,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歎道:「諸位錯了!」

  漁陽侯忙將手兒連搖:「我等並無他意。」

  張家兄弟寄於洪府,待明年春天開科取士,碰個運氣,好考個進士。洪謙有意栽培他兩個,也將他兩個帶在身旁。此時張三郎便上前替洪謙道:「君侯原不欲窮治,諸位不來,至多依律而判。如今諸位來了,他們只好受重罰了。」

  張四郎復言:「諸位不來,君侯所判,是發自本心,或輕或重,也是酌情量刑。諸位來了,君侯所判縱說是發自本心,也無人肯信了,必要嫌判得不夠重,且要說君侯循私。諸君忍心陷君侯於此不利境地麼?」

  漁陽侯起身與洪謙一揖到地,道:「老弟,此番老哥哥生死都在你身上。官家素來聽娘娘的,老弟辦此事,輕而易舉。老弟看老哥哥薄面,與老哥哥一個方便罷。」

  洪謙道:「君等以為此來無人知曉麼?若叫御史再知道,尊親恐不止依律而判,我亦要受連累。如何敢再說娘娘?諸君請回罷。」說便將臉兒掛下。將事情悉推於漁陽侯身上。

  太府寺卿聽著張三郎之語便覺不妙,及聽張四郎之言,心中大悔。卻又不似漁陽侯那般胡攪蠻纏,起來扯著漁陽侯道:「原是我們舉止失措,如何倒要令洪兄為難呢?」扯他要走。

  洪謙道:「此事須與天下一個交代,我勸兩位休再多事,上表請罪方是上策。」漁陽侯聽他這般說,臉兒也沉了,不復方才懇切相求的模樣兒。太府寺卿倒是穩得住,還與洪謙道了一回謝。

  次日,太府寺卿回上表請罪,漁陽侯卻一無所言,心裡都將洪謙記恨。

  洪謙審得極快,議將二縣令罷官、流千五百里,查兩豪強以勾結官員、私吞府庫,流兩千五百里。

  漁陽侯當朝喊冤,且說兩豪強是「為民」:「赤地千里,小民無以為食,彼為民請命,一般是官家百姓,何以為人傭耕者不得食?大理寺何以受制於人言,不分黑白,誤判好人?」

  洪謙聽著便氣樂了,冷聲道:「君侯要看證據麼?」將溫孝全查抄之佃戶名冊,與戶部所存籍簿一一對應,相合過不過十之一二。

  洪謙奏道:「本朝依其資財,定戶等級,下等赤貧戶無須納稅繳租,只消每年服役三十五日,逢災有賑、逢喜有賜,彼既不須納稅,何以不在籍簿?」

  朝上人皆此是何故,乃是豪強之家既兼並人田產,便須人耕種,若都歸做下等戶,亦須服朝廷之役,雖每年三十五日,豪強也是不想這三十五日裡無人使喚的,便想方設法,自籍簿裡除了,弄做自己私家部曲一般。

  洪謙將名冊直摔往漁陽侯臉上去:「奪國家百姓為奴僕,這也是好人?!拿著朝廷錢糧養私僕,這也是良民?」

  豢養私僕且數目極多,又有許多青壯,聽便不是件好事。魯直越眾而出,道:「則大理寺何以如此輕判?難道是懾於權貴之威麼?」朝九哥一拱手兒,道,「大理寺卿,官家岳父,尚且畏懼若此,這是何等威勢,臣實不敢想!卻想著兩個典故,其一曰田氏代齊,其二曰三家分晉。」

  漁陽侯臉都青了與太府寺卿的腸子悔作一般顏色,兩個心裡都想:恐不能善了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150
發表於 2016-7-13 00:38: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救場

  兼並之事,歷朝皆有,卻難有個善終。是以無論官家還是臣下,雖口上談說,卻都是避開要害。不幸遇著魯直這個呆子,將這窗戶紙兒捅破。

  九哥雖是恨得咬牙切齒,往崇政殿裡取了史書來觀,看著王莽改制,也知這王莽背著罵名,非是因他篡漢,看那楊堅,也是外戚篡外,卻叫吹捧成個明君。王莽惡名實因這改制,想復井田、抑兼並,奪人口裡食,成不共戴天之勢,他人又不務實,才鬧得天下震蕩。

  魯直冷聲道:「其人一家便有田千頃,在冊納稅者不過數十頃而已,隱瞞這許多人口、田畝,是成國中之國矣!其意欲何為?大理寺既知此情,何不判此罪?聽聞漁陽侯、太府寺卿漏夜往永嘉侯府,移時而出,是否與此有關?」

  魯直並不知曉,洪謙這般判法,與漁陽侯等到永嘉侯府無關,卻與宮中使者到永嘉侯府有關。卻是九哥使人傳話與洪謙,托他早早結案,毋拖延引發事端。九哥猶記著京中有流言之事,想先將此事了結,再說兼並的話兒。命洪謙將案卷封存,不輕不重判了,日後再翻舊賬。

  九哥眼看事情要鬧大,恨不得魯直立時啞了!他若是想清算豪強兼並,這卻正是個機會,若不想,這便是場禍事。非止漁陽侯與太府寺卿面色鐵青,安昌侯等兼並之家,也是臉色不善。九哥連遇種種天災人禍,此正要上下一心求個安穩之時,實扛不住魯直這一片赤誠之心。

  李長澤身為首相,眼看事要不好,出列斥魯直道:「爾可懂法?爾雖為御史,可風聞言事,卻不可羅織罪名。」

  九哥隨即道:「愚者無知,鼠目寸光,貪圖眼前之利,心實無國家而已。這般蠢人,想來謀國也是謀不成的。憲臣不必驚慌。著大理寺重審。」

  魯直抗聲道:「臣請三法司會審,以絕眾疑。」

  九哥只得改命三法司會審,卻滿面羞愧看著洪謙。洪謙雙手幾將笏板捏碎,兩腳卻穩穩立著,與刑部、御史台一道領旨。散朝之後,三人便聚作一處,洪謙邀這二人一同往大理寺去,先看卷宗,再定下審問策略。

  欽天監監正並不預朝會,打聽得消息後,才尋陳奇去。陳奇聽欽天監監正之策,暗唆使人上書,以洪謙循私,斷案不公,不合掌大理寺,請黜之以謝天下。

  九哥卻來不及與政事堂商議,先抽身往崇慶殿裡來,尋著玉姐先請罪。未說話,先將肩膀兒一縮,將臉上堆笑,兩隻手兒對著搓了幾搓:「大姐,我今日辦了件錯事。」

  玉姐心裡咯登一聲,問道:「你做了甚?」

  九哥苦笑道:「還是交與岳父那個案子,我意暫息事寧人,不想今日叫魯直又叫破,卻將事情扣在大理寺頭上去了。」

  玉姐臉上一片緊張之色漸緩了過來,輕聲道:「難道要你當朝認了指使我爹輕判?你真要這般做了,你兩個都要叫御史罵死了哩!」九哥苦著臉兒道:「卻是讓岳父背了惡名了。出了這等事,只怕清議不肯干休。」

  玉姐低頭想了一陣兒,若蘇先生在此,必曉得她又生甚主意了,她最好有個「急智」,每想出一策,便好撚一撚手指,又好牽一牽嘴角兒。昔年在江州時,蘇先生不曉得吃了多少暗虧。

  果聽得玉姐叫「於向平」:「你去尋永嘉侯,便說今日的事情我方才聽官家說了。我曉得是他心慈,若硬要坐實了二豪強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過,則這許多小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絞,輕者流,他是不忍心這許多懵懂不識道理之小民受池魚之殃。此事官家盡知,北地被災,人口損失,官家有全活之心,叫他放心,只管依著法禮審案。這般說,如何?」

  最後一句話兒卻是對著九哥說的。

  九哥聽了,也不蔫頭耷腦了,好似夏日裡曬蔫的菜葉子被澆了水一般,瞬時便鮮靈水嫩了起來。直說:「就這般說,胡向安,你與老于兩個一道去。」

  二宮使尋至大理寺的時候兒,大理寺外頭已聚了許多人了。卻是下朝之後,消息不脛而走,太學生等聽著消息,卻又來聲援魯直,以其為清流領袖。更是為抗議洪謙「循私」、「縱容國蠹」。有些個太學生更是慷慨激昂,直言:「奈何一登富貴門,便要改了顏色?」

  虧得九哥前些時日才帶著章哥往太學裡走過一遭,這些個太學生礙著官家與東宮顏面,才不曾說出更難聽的來。既不好狠罵洪謙,便逮著漁陽侯與太府寺卿好一頓大罵,國蠹一語自不消說,庸人、守財奴、逆臣等等,都說將出來。魯直朝上說的兩個典故,也有太學生反復朝著路人解說。

  太府寺卿果斷將漁陽侯恨上了,若非漁陽侯朝上公然維護犯罪親族,何至於便激得洪謙拿出證據?魯直看了又生事端?話雖如此,他卻須得將漁陽侯推上前去。便如太皇太后利用皇太后一般,若漁陽侯再壞些,反顯得他明理了。索性再上一請罪折,卻又尋漁陽侯來。

  漁陽侯卻是非但恨魯直,連洪謙都恨,以:「洪謙若不拿出那些個破爛賬本子,又如何有眼前之事?」說得太府寺卿也有些信他了,卻又說:「眼下卻不好說這個話,總要將事情糊弄過去才好。」

  漁陽侯神秘一笑:「叫他們換人罷咧,換上你我親近之人。」

  太府寺卿道:「如何換來?」

  漁陽侯道:「參罷咧。雖是你我小有不對,大理寺斷錯案總是真的罷?參他,參得他削職,必要換人的。換來的不合意,再參。換來換去,兼並的事情也便冷了。拖上一年半載,草草結案便是。過了這個坎兒,北方消停了,誰還去理會這個?憑那些個書呆子,能成甚事?」

  太府寺卿道:「這卻好。」卻不附合,只管躲在後頭看漁陽侯來鬧。

  漁陽侯並非自己鬧,卻是陳奇與他通了氣兒,賣個好兒與他,他自與陳奇連成一片,內裡謀劃試探,不能一一細數。

  只曉得太學生已叫煽動起來往大理寺去了,那頭陳奇尋的御史正寫著摺子,揮筆而就,文不加點,將洪謙人品說得十分不堪。快馬加鞭遞往政事堂,連御史大夫都不令他曾瞧見,唯恐有人將彈章扣下了。

  欽天監監正既為陳奇謀主,聞著此事,便對阿奇道:「事已成了一半兒了,有太學生鬧事,又有御史奏疏,台階兒已鋪下,只怕政事堂與官家也不敢對太學生動手。咱們這個官家,最好個名聲,又最講些個迂腐禮節,不會為難讀書人。便只有請他岳父回家養老啦!頂好換個咱用得上的人才好。」

  陳奇大喜,道:「你這許多主意,只有今番這樣痛快!凡不與我親近的,都彈得他罷職,換上些可意的人兒來!你怎不早說這個話來?」

  監正心道,你是叫罷職賦閒在家太久了,閒得蠢了罷?你想彈得誰去職便能彈得誰去職了?官家都辦不到哩!口裡含糊道:「做得太過了豈不引人注目?你我還有大事要做哩。你可與陳熙說了?」

  陳奇這才不囉嗦了,他這些時日串連了許多人家,卻獨不敢見陳熙。陳奇眼裡,這陳熙自幼便是個孤拐脾氣,好滿口仁義道德。陳奇雖比他長上一輩兒,敢與原侯叫罵,卻不敢與陳熙說話。暗想:只要不叫他知道壞我好事便是,免他再來分薄功勞。七哥登基,我有功、他無功,他妹子便是皇后又能如何?

  便與監正道:「他是個壞性子,若是不答應,反而告密,你我死無葬身之地!皇太后婦人之言,陳熙有這首告的功勞,官家必會網開一面。」

  監正怒道:「難道還有旁人可用?」

  陳奇又說出幾個人來,譬如漁陽侯的兒子、安昌侯世子等人,皆為環衛官,又有些個於禁軍中領些職銜。人雖不多,卻不似陳熙這般「古板」,又家中皆與帝后不親。漁陽侯更是有些怨仇。

  監正想一想陳熙為人道:「陳熙真個難勸,便休走漏風聲。」陳奇道:「我還不曾與他說哩。我家與他家早已不說話了,他也是個悶子,如何得知消息?我只與七哥說去,叫他休叫上陳熙才好。」

  監正看他這般膽小,也歎一口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誰叫要用著皇太后呢?虧得官家自毀長城,與北人勳貴對峙,否則只依陳奇,不如先一根繩兒將自家吊死。

  京中還有許多勳貴人家,也是不滿於抑兼並之事,成心要看這對翁婿的笑話兒。便是秀英昔年評段氏的話兒,她是當家人,眼睛都會說話,理誰了不理誰了,心疼誰了厭棄誰了,自有底下人動手,她連話兒都不須明說。九哥也是這般,他是官家,喜歡甚、不喜歡甚,也不須明說,自有人揣度上意。看眼前形勢,明顯是官家不喜兼並,休問他話是怎生說的,真個不想生事,他自有法子抹平,他說想不出辦法,實是不願去想罷了。

  與洪謙親近的人家不免擔心了起來,欲上折來保他,卻又尋不出道理來,只好說他是為人寬厚。摺子上墨跡未幹,便聽說太學生又鬧事。更懸起心來。

  二宮使到時,恰是此等情境。太學生雖激憤,禮節卻不差,並非不問青紅皂白便圍著宮使「要說法兒」,亂烘烘鬧得宮使不曉得聽哪一個才是,也沒許多口來答許多人的話兒。太學生裡卻有個打頭兒,上前一步,與二宮使一揖,這才問話:「不知宮使因何而來?我等有話,請代為上稟。」

  胡向安道:「我奉旨與這位伴當過來,有懿命與大理寺卿。諸位如此擁擠卻叫我們如何過去宣旨呢?且退下。」

  太學生還想再問,大理寺大門又開,衙役湧將出來接宮使。洪謙與刑部尚書、御史大夫一道出來相迎,於向平便當眾傳了玉姐的話兒。

  太學生聽著「心慈」原還不服,聽到「若硬要坐實了二豪強私蓄部曲有不臣之心的罪過,則這許多小民便要成了『附逆』,重者絞,輕者流」,才將面上桀傲之色壓下,及至「北地被災,人口損失」,又蒙上慚愧之色。

  二宮使宣旨畢,太學生已悄悄讓出路來,也不高聲叫嚷了。待胡向安問他們:「秀才還有甚話要代稟的?」打頭的太學生面紅耳赤,道:「是我等誤會君侯。只是兼並之禍甚烈,請誅首惡。」

  胡向安微笑道:「話兒我可帶到,只是如何審案,連官家也不能干預哩。」那太學生臉兒紅得又要滴出血來,胡向安已與於向平朝洪謙說一句:「還須去繳旨哩。」便已走了。

  那太學生囁嚅著又朝洪謙道歉。洪謙此時如何肯計較,笑道:「你們並沒有甚壞心,又是為國。我也確判得輕了,我忝做你們幾年師長,難道連這些個真話也容不得?年輕人單純可愛,我已老,欲求單純而不可得。諸生當勉之,好為國效力。」說得這為首的太學生淚流滿面。

  洪謙道:「都去上課罷,今日不是假日,蘇司業督課頗嚴,仔細你們一回頭就撞見他抱著考勤簿子!」

  連削帶打,將太學生們哄回去了。幾百太學生一時散盡,大理寺門前一片青石板地才露出真容來。

  蘇正對文歡歎道:「我自束髮讀書,以心正必然事成,故不喜曲折。不想今日始知,私心故會壞事,公心也不足以成事。你往後教授學生,固然要教其大義,也要教些個人情世故。休叫人利用了去。」

  第三日上,新判詞出來,二縣令依舊維持原判。二豪強以「逼勒百姓為部曲」並「隱田逃稅」等罪,籍沒家產,闔家流放三千里外去。漁陽侯以「遇事不明」,罰祿三年,太府寺卿貶出京做個知州。並非因太府寺卿更惡,實因漁陽侯原有個實職,因總不樂應卯,叫丁瑋將他黜了,想罰也不能多罰了。

  此事面上就此了結,私下卻暗流洶湧。好些個兼並之族惴惴不安,縱九哥放話不再追究,亦有人看著這兩個前車之鑒,也不肯輕信了,越想越是這帝后不妥。真個似要割北人的肉一般。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3 17:27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