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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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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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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7:2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九章 老爺回來了

  且說那五老爺侯楓侯疏儀,雖已是心智成熟的三十五歲成年男子,卻仍是個我行我素,行動灑脫的藝術流(當然,此乃後世的說法)。當日離家時,便是他一時興起,只隨意叫了路邊的一個閑幫回家送信,如今回來了,他也是什麼人都不曾通知。

  故而等五老爺帶著桂叔和僮兒阿福到得府門前時,府裡竟沒一個知道今兒老爺要回來。

  那守門的嚴伯正指導著新來的門僮拿著個大竹掃帚清掃著門前,忽然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一聲:「嚴伯。」

  嚴伯回頭,見是老爺的貼身小廝阿福喚他,那眼兒頓時瞪得溜圓。再一抬頭,他便看到了隨在阿福身後的五老爺和府裡的大總管桂叔。

  偏那五老爺一向是個性急的,竟等不及他去開正門,就這麼從開著的側門進了府。

  而那被老爺強帶出門去的大總管桂叔,則一臉無奈地跟在五老爺身後。

  直到這時,嚴伯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踢了新來的門僮一腳,示意他去二門上報信,他則追上去給老爺一陣請安,又打頭將老爺一行人送至正廳,然後就回去繼續守他的大門了。

  桂叔見了,忍不住回頭看了這嚴老頭兒一眼,卻並沒有多話。

  正廳上,早有管著此處的婆子從嚴伯手裡接了老爺,然後引著老爺繞過花廳往二門去。

  二門處,那暫代了桂叔職責的田管事雖是匆匆得到消息,總算趕在老爺進門前到了院子門口。而老爺院子裡的一眾丫鬟小廝們,則早已經在那裡候著了。

  五老爺被眾人簇擁進他的院子,才剛在正房上首落了座,便有丫鬟及時送上熱茶和熱手巾等物,又有丫鬟殷勤上前,替老爺解了外面的大衣裳,換了家常的衣裳……

  看著眾人如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桂叔忍不住就抬眼看向那垂手恭立在門邊上的田大。

  往常老爺回來時,從守門的嚴伯起,到前廳的婆子,再到這院子裡各處的丫鬟小廝們,一個個總是那麼急切地跟前跟後表著忠心,一副恨不能親手替老爺按肩揉背的模樣。那場景雖說看著挺親切熱鬧的,可也難免叫人覺得鬧心。若是遇上五老爺心氣兒不順的時候,更是天下大亂。

  如今這各處人等的行事作派,卻恰是府裡已經多年不曾見過的那套老規矩。跟之前的混亂一比,桂叔忽然就覺得,府裡當初設了那麼多繁雜的規矩,好像也並非沒有其存在的道理。

  只是,那套規矩家裡早已經沒人看重了,如今卻是不知道叫誰又給搬了出來。想來不可能是馬媽媽,那婆子本身可就不是個愛守規矩之人。

  所以桂叔才那麼看向田管事。

  「不錯,」見老爺被伺候得舒舒服服,桂叔便走到門邊,笑眯眯地拍拍田大的肩頭,誇著他道:「看得出來,這些日子果然辛苦你了。」

  田大卻是一陣苦笑。這些日子,還真是辛苦他了。也辛苦了府裡的眾人。

  人總是這樣,一根弦一旦鬆下來,想要再緊起來,便沒那麼容易了。偏家裡的大姑娘還真不是個好糊弄的,對家裡的各種規矩章程,竟是比他們這些整日盤弄著具體事務的還要熟悉。哪裡稍有犯規,姑娘身邊的丫鬟便會站出來,把那條例一條條背得滾瓜爛熟,竟是當面寒磣著人。

  且姑娘還說到做到,便是看到下人掃地沒掃乾淨,她也只笑眯眯地對那掃地之人道聲「辛苦」,從不指責半句,回頭卻把馬媽媽叫過來,叫她自己來看看哪裡不對。於是,自覺丟了臉面的馬媽媽回頭就把那管打掃的管事給臭駡了一通。管打掃的管事丟了臉面,回頭便把管那一片的婆子給罵了……等罵到具體沒做好活計的那個人時,不定那人正沾沾自喜著,才剛她偷懶姑娘都沒說她,還跟她道了「辛苦」……

  人,總愛個臉面。如今大傢伙兒被大姑娘這麼一層一級地打著臉,也由不得人不收斂一二。於是,才不到十日,府裡竟真的處處都上緊了弦子。雖然如今再沒人敢當著人說主子什麼是非了,可大姑娘那「笑面狐」的外號,仍是悄悄流傳了開來。

  而此時那「笑面狐」侯珊娘,卻是還不知道她爹回來了。她正在她的小院裡,心滿意足地欣賞著木器行送來的那三件器物。

  貓趣圖的屏風,已經立在她二樓的起居室裡了;墨竹圖,也立在了她的大書案上;此刻她正看著人把那用色清雅的洛神圖掛在中堂的牆壁之上。

  「如何?」

  五福扶著那洛神圖,回頭問珊娘。

  珊娘尚未答話,三和已道:「左邊再高些。」

  那幫著掛畫的婆子趕緊往上提了提。珊娘笑道:「錯了,你那邊是右邊。」

  婆子一陣訕笑,忙放低了角度。

  眾人正忙著時,一個小丫鬟跑進來稟道:「老爺回來了。」

  李奶娘聽了,忙拉過珊娘將她往樓上拖去,「快快快,老爺回來了,姑娘快收拾收拾,趕緊去請安。這裡交給五福她們就好。」

  珊娘好笑地掙脫奶娘,低頭看看自己,「我這樣也可以了。」說著,招呼了六安一聲,便要出去。

  奶娘急了,攔住她道:「那是老爺!怎麼著姑娘也該換身衣裳才是尊重。」

  站在椅子上的五福不由沖著珊娘做了個鬼臉。

  珊娘笑了笑,忽地湊到奶娘耳旁,低聲道:「我怕我換了衣裳,叫馬姨娘搶了先呢。」

  奶娘一呆,「哎呦」了一聲,立時推著珊娘道:「姑娘這樣就可以了,趕緊的,別晚了,叫人挑了禮數。」

  珊娘含笑沖著五福三和挑了挑眉梢,招手叫過那一臉呆萌的小六安,便轉身出了春深苑。

  來報信的小丫鬟是在二門上當差的,不等姑娘相問,小丫鬟便已經機靈稟道:「老爺才剛進門,這會兒應該已經在自個兒的院子裡了。」

  珊娘倒是沒問太太有沒有過去迎老爺,因為她已經看到了,太太的院子裡看著仍是一片詳和,她便猜到,那位應該沒有過去。

  兩世為人、曾也做過某人妻子的她,忍不住就又動了動眉——她的那個爹,到底有多兇殘,才嚇得膽小的五太太連這等表面功夫都不敢去做?!

  而當珊娘來到老爺的院子裡,遠遠看到五老爺正好從正房裡出來時,她忽地就眨了一下眼。

  雖然不過才兩個月不見——除夕夜團拜時她曾上前給這親爹磕過頭,也親手接過親爹遞來的壓歲錢——可她卻似乎從來沒有好好看過五老爺。如今這麼一看,她才發現,原來她也好,她大哥也好,還有她那個胖墩弟弟,全都長得像五老爺,都生著兩道略淡的籠煙眉,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就是各自的臉型稍有變化而已。

  看著五老爺,不知怎麼,珊娘忽地又想起上一世最後一次見她爹時的情景來。

  那時,五老爺在老太太屋裡正看著牆上的一幅畫,卻是從頭到尾連個正眼都沒給她。

  「實話告訴你,這婚事我不同意。可老太太說你自個兒樂意。既這樣,你便自個兒做主吧。只是,以後哭也好笑也好,總和他人無關,你也不要回來哭訴,路總是你自個兒選的。」

  珊娘一直不知道五老爺反對那樁婚事的理由,不過,五老爺和老太太一向都是擰著來的,老太太同意什麼,五老爺就要反對什麼,所以那時珊娘也沒有多想,便這麼高高興興地嫁了……

  見五老爺從正屋裡出來,珊娘也不上臺階,只在階下屈膝行了一禮,叫了聲:「老爺。」

  這聲「老爺」,叫正打算去書房的五老爺腳下一頓。

  五老爺看著她愣了愣,竟似一時沒認出她來一般。半晌,他才拿手指點著她,帶著種叫珊娘疑惑的猶疑問道:「你……你怎麼在這裡?」

  「女兒回來了。」珊娘直起身,笑盈盈地答道。

  「回來?」五老爺一副沒聽懂的模樣。頓了頓,才恍然道:「哦,對,才剛聽說了。那你什麼時候回去?」

  「大概不回去了吧。」珊娘笑道。

  五老爺那兩道並不怎麼濃密的眉忽地就擰了起來,一雙細長的柳葉眼兒微微眯起,以之前看向袁長卿時那種充滿狐疑的眼,把珊娘上下一陣打量。見她臉上的笑意並不像是強顏歡笑,便道:「你……不會是被趕出來的吧?」

  珊娘微一揚眉,笑道:「女兒不記得做過什麼要被人趕出來的錯事。不過是最近有些犯懶,大夫說,怕是時節不對。老太太那裡覺得西園不養人,就放我回來休養了。」說著,她伸手摸了摸臉,笑著又道:「我也覺得家裡比較養人。」

  五老爺看著女兒歪了歪頭,像是遇到了什麼難題一樣——也確實。在五老爺的記憶裡,自己這個女兒深得他母親的真傳,不管是心機也好,還是手段也罷,簡直和他母親一模一樣。而自很小的時候,因為各個方面都不能如母親所願拔尖後,不僅老太太放棄了五老爺,五老爺也放棄了去討母親的歡心,如今連帶著他看著這行事作派越來越像老太太的女兒也是渾身不自在。

  只是,叫他疑惑的是,除夕時看到女兒時,還覺得這女兒越長越像老太太了,如今看到,卻忽然又叫他覺得,女兒還是像自己多些……總之,似乎哪裡有了點微妙的變化。

  只是,原本已經妥妥的又一個「孟氏」,如今忽然間笑意盈盈地站在他的院子裡,以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告訴他,她不再回西園了……

  一向頗為多疑的五老爺忍不住就是一陣困惑——這女兒,沒中邪吧?!她一向不是追求成為「人上人」的嗎?!

  不過五老爺早就知道,這世間的事誰都管不了誰,人能管的,唯有自己而已。所以五老爺只困惑了片刻,也不想去尋求什麼答案,便揮了揮手,嘀咕了一句:「隨你吧。」便鑽進了他的書房。

  珊娘屈膝恭送五老爺進了書房,然後站在院子當中,看著一個小廝推開書房的窗戶,又隔著窗戶看著那神秘的桂叔在那裡替五老爺鋪紙磨墨,忍不住再次挑動了一下眉梢。

  原以為這五老爺五太太各有癡迷是被人誇大了的說辭,如今親眼所見,才叫她知道,果然是「無穴不來風」呢。

  她抿著唇角笑了笑,扭頭的瞬間,忽然就看到,那正房掛著的竹簾微微晃動了一下。

  竹簾下,一抹豔麗的桃紅一閃而過——正是馬姨娘最愛的顏色。

  於是,珊娘唇角的小小凹陷,不禁又凹得更深了一些。

  顯然,馬姨娘果然搶在第一時間過來了。只是,看樣子,不是沒告狀成功,便是告了狀,五老爺也和五太太一樣,覺得事不關己。

  很好。珊娘想。有這樣一個爹,其實也挺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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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7: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歲月靜好

  之後的一段日子,珊娘覺得,她的生活可用四個字來概括,那便是:歲月靜好。

  府裡各處的下人們,經由她前一陣子的嚇唬,如今一個個都乖覺得很,便是有什麼錯處,也不敢犯在她的面前。

  五太太那裡,只恨不得全世界都忘了她的存在才好;而據說五老爺最近正癡迷於練習某種新畫法,也是恨不能閉關修煉,命令誰都不許打擾他;大爺侯瑞整天忙著上學,放了學就搶搶地盤打打架,小日子過得也頗為自得;至於小胖墩侯玦,所以說孩子沒有隔夜仇,最近居然跟老九老十老十四這幾個才剛打劫過他的小子們交好上了,只除了看到珊娘時一副被踢過屁股的小狗模樣——就是那種既想討好又害怕挨揍的神情,那種「你雖然虐我千萬遍,我對你依舊如初戀」的雛鳥式渴望巴望眼神。

  當然,珊娘只當什麼都沒看到的。

  如今的她日子過得可真是「歲月靜好」,每天吃得好睡得好,閒暇時光趁著春色,蒔蒔花,弄弄草,折騰折騰她的小院子,佈置佈置她的小繡樓,竟是兩世以來都沒有過的自在逍遙……

  如果那林如稚能夠忘了她,不是三天兩頭跑來獻殷勤的話。

  看著換了身海棠紅春衫的林如稚,珊娘不由就想到那句「好女怕纏郎」。這小姑娘雖不是兒郎,可纏功十分厲害了得,偏偏她又是那麼個活潑爽直的性情,叫珊娘想要對她擺冷臉,終究還是狠不下心腸。

  於是,那沒臉沒皮的林如稚就這麼一步步地擠壓著珊娘對她的戒心,擴張著她在珊娘心中的存在感。等珊娘留意到時,她接待林如稚的地方,已經從二門外的花廳移到了後花園裡的八風閣。這會兒又因說到栽花種草,叫小姑娘又纏上來,只說想去看看珊娘之前曾說過的花盆架子。珊娘一個沒忍住,差點就要邀請這跟她其實一點都不熟的小姑娘去她的春深苑了……

  果然好女怕纏郎——女郎更可怕!

  「你不是說你要轉來梅山女學的嗎?怎麼沒見你去上課?」珊娘趕緊轉移話題。

  「啊,說到這個,都忘告訴姐姐了。」小姑娘忽地將半個身子探過茶几,看著珊娘笑道:「我跟家裡都說好了,下月初再入學。姐姐的病假是休到這個月底吧?到時候正好咱倆一起去上課。」

  珊娘頓了頓,借由端起茶盞,避著小姑娘的眼喝了一口茶,這才從茶盞上方看著她笑道:「其實,我正打算申請休學呢。」

  林如稚一呆。

  「咦?誒?啊?!休學?!姐姐要休學?為什麼?!」

  「我身體不好……」

  「少來!姐姐明明是在裝病!」小姑娘急了,驀地跳起身,「姐姐不帶這樣的!我可是特意為了姐姐才轉來梅山女學的,沒道理我來了,姐姐倒不上學了!姐姐若真要休學,我……我……我就去告發姐姐!」

  看著林如稚這急切跳腳的模樣,珊娘忍不住以手支著額,心下一陣後悔。當時怎麼就出於一時的惡趣味,竟告訴了這孩子,她是在裝病逃學呢?!

  「我不管,」小姑娘撲過來,一把纏住珊娘的手臂,「總之,不許姐姐逃學!不然我告訴你爹去!」

  她爹?!五老爺回來後,跟她說過的話都掰不到五根手指。她甚至懷疑,她若換身下人的衣裳,不定五老爺都認不出她來。

  「好啊,你去告訴呀。」

  珊娘笑著,掙脫林如稚的手臂。這林如稚也不知道是什麼怪癖,動不動就愛纏在人的身上。偏偏珊娘雖然看著一副笑模樣,卻並不愛跟人親近,對於這等肢體接觸,更是有種本能的戒備和彆扭。

  「誒?!」小姑娘又是一呆,愣愣地看著笑模笑樣的珊娘,忽然眼帶羨慕地道:「你爹知道你逃學,都不會罵你嗎?!你爹可真寵你,哪像我爹……」

  說到這裡,林如稚一噘嘴,手臂再次纏上珊娘,「我不管,我是因為姐姐才答應轉來梅山女學的。原本在京城我只有我爹一個看著,想逃學就已經很難了,如今轉來這裡,有我伯父祖父祖母三個看著,我更是沒法活了!我原為了姐姐犧牲這麼多,偏姐姐竟告訴我,我來了,姐姐倒不想去上學了,我不幹我不幹!」

  小姑娘扭股糖似地糾纏著珊娘,叫珊娘一陣哭笑不得。便是她前世的兒女,都不曾這樣沖她撒過嬌。

  偏這樣嬌憨的一個小丫頭,竟纏得她心頭一陣酸軟。前世時,她深信「慈母多敗兒」,便是有這樣的心軟時刻,也不得不逼著自己硬起心腸。而眼前的這孩子,只是別人家的孩子,便是她寵了溺了教壞了,也不是她家的……

  於是,珊娘自個兒都沒意識到,她的笑容裡帶著怎樣的寵溺,一邊從林如稚的懷裡掙脫手臂一邊笑道:「好了好了,這事再說吧。瞧你,纏得我的衣裳都皺了。」

  林如稚抬頭看看她,見她雖然笑著,可眼裡的堅決依舊,便知道這十三姐姐心裡應該是拿定了主意不會變的,忍不住失望道:「我說怎麼看著姐姐特別親切,現在我才明白,原來姐姐跟我袁師兄真是很像。」

  珊娘一愕。

  林如稚噘著嘴道:「我袁師兄也是這樣,心裡拿定了主意,誰說也不會改的。」頓了頓,可憐巴巴望著珊娘道:「姐姐就不能為了我改一改主意嗎?我可是為了姐姐犧牲了自己的。」

  珊娘眨眨眼,忽地歎了口氣,連她自個兒都沒想到的,答道:「不過是不去女學而已,你不是還能來找我嗎?我又沒有說,不願意交你這個朋友。」

  看著小姑娘重新變得晶亮的眼神,珊娘再次默默歎了口氣。

  前世時,袁長卿是不是和現在的她一樣,也是被這小姑娘的熱情率真給迷住了,所以才會違了他一向的清冷,在心裡默默地、隱忍卻堅持地,喜歡了她一輩子?

  而,正如林如稚無心所言,其實就本質來說,她和袁長卿很像,都是那種習慣於把本性藏於暗處的人。許正是因為如此,眼前這一身光明的小姑娘,才會對他們這樣的人存著莫大的吸引力吧……

  「對了,」重新變得活潑起來的林如稚忽然又道:「前兒我祖母收到你家春賞宴的帖子了。祖母問我要不要去,我想著姐姐肯定是要去的,就答應了。聽說你家的春賞宴很有名,姐姐給我說說,這春賞宴可有什麼規矩?省得到時候我什麼都不知道,叫人笑話了。」

  珊娘一怔。這竟又是一個和前世不同的地方。雖然家裡每年都會給林家去帖子,可林家卻很少會有人來。至少她的印象裡,那一年的春賞宴,林家並沒有人來。

  所以,這一年的主賓,是京城忠毅公府的袁家。

  那袁長卿……

  想著日益臨近的春賞宴,珊娘心頭一陣煩躁,笑道:「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規矩,不過是吃吃喝喝玩玩笑笑罷了。」頓了頓,她微笑道:「不過,今年我大概不會去的,我還『病』著呢。」

  於是,林如稚小姑娘十分不滿地沖著裝病的珊娘噘嘴抱怨道:「十三姐姐真不夠意思!」

  作為賠罪,珊娘親自將林如稚送出大門,回身時,卻忽然看到她奶娘的身影消失在下人院的角門處。

  她一時好奇,且也想看看奶娘他們新換的院子,便跟了過去。

  誰知她奶娘並不是回自己的屋子,而是匆匆走到後門處,一閃身,進了後門的門房。

  門房內,早候著一個人了。

  那是個癆病鬼似瘦削的中年漢子。那漢子一見奶娘過來,就急急把人拉到角落處一陣嘀嘀咕咕。

  珊娘過去時,就只見奶娘正搖著頭,一臉為難道:「錢已經全給了家裡,我身上並沒有多少。」

  「你想作死嗎?!」那漢子沖著奶娘揮了揮拳。

  奶娘被他嚇得後退一步,又小心看看四周,低聲懇求道:「小聲些,看被人聽到笑話!」

  只這麼一句,便又觸怒了那個漢子。漢子用力一推奶娘,大聲嚷嚷道:「你怕人笑話,我卻是不怕!個作死的,竟還敢嫌我說話聲音大!我看你是三天不打皮癢癢了,竟是忘了自個兒是誰……」

  「哦?那就請你說說,她是誰吧。」

  忽然,門外傳來一個綿軟細糯的聲音。

  漢子一驚,趕緊收手抬頭。

  就只見那門房外,亭亭玉立著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年紀在十三四歲左右,那身高比起同齡人來,略顯矮小。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上,彎成兩道月牙兒的眼眸看似全然無害,微翹的唇角處更是抿著兩個盛滿笑意的小小凹陷,一看就是一副脾氣很好的模樣。

  李媽媽呆了呆,反應過來後,趕緊上前躬身行了個禮,抖著聲音道了聲:「姑娘。」

  漢子聽了,不禁在那裡兀自眨著眼,也不知轉起了什麼心思。頓了頓,忽地擠開李媽媽,沖著珊娘擠著笑道:「原來竟是大姐兒……」

  那「大姐兒」卻忽地後退一步,拿帕子嫌棄地捂了鼻子,頭也不回地問著她奶娘,「這是誰?」

  李媽媽忐忑道:「這、這是……我家裡……那口子……」

  漢子討好地又上前一步,還尚未開口,就只見一個生著雙大眼睛的小丫鬟忽地橫插過來,沖著他的鼻尖一舞手裡的帕子,喝了聲:「咄!」

  漢子嚇了一跳,只得訕訕地退了回去。

  奶娘臉上也是一陣尷尬。

  珊娘那裡以挑剔的眼將那漢子上下打量了一圈,這才開口道:「奶娘既然簽到我府裡,便是我的人,就算你是她家『那口子』,怕也沒有擅自打殺的權利。」

  那漢子縮了縮脖子,卻是暗地裡拿眼狠狠瞪了奶娘一眼。

  奶娘一驚,趕緊過來向珊娘又行了一禮,擠著笑道:「他、他就是個粗人,姑娘、姑娘見諒……」

  說著,向著珊娘又是一個屈膝,急急走到那漢子身邊,背身對著珊娘,將一個荷包塞進那漢子的手裡,低聲懇求道:「只有這些了,快走吧。」

  漢子捏捏那荷包,不滿兼威脅地瞪了奶娘一眼,又沖著那一臉高傲的十三姑娘卑微地一躬腰,將那荷包往懷裡一揣,轉身走了。

  這邊,珊娘看著那人的背影不禁眯起眼眸,心裡好一陣不是滋味。

  前世時她並沒見過奶娘家的「那口子」,但依舊知道那不是個良善之輩。她原想著裝腔作勢嚇唬一下那人的,不想奶娘終究還是奶娘,竟不等她發威,就急急遣走了那人,且還是如那人所願,拿錢打發了人……

  回頭看看一臉小心翼翼看著自己的李媽媽,珊娘默默咽回一口血,手指再次撐上額角。

  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下手改造這一身「傳統美德」的奶娘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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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叫家長

  珊娘雖能言善辯,卻偏偏不擅長勸解別人,看著奶娘一臉懇求地望著她,一副希望她趕緊忘掉才剛那一幕的神情,她不由歎了口氣,實在不忍心傷了奶娘的自尊,只得咽下到了唇邊的那些話。

  她這裡才剛一轉身,卻忽地倒抽了一口氣。只見身後的牆角處,她爹的那個伴當桂叔,正背著手笑眯眯地站在那裡,也不知已經偷窺了多久。

  珊娘不由眨巴了一下眼。

  這桂叔,在五房簡直是個神秘存在。珊娘才剛回來時就聽方媽媽提過此人,但方媽媽也只是說了個語蔫不詳,只說這桂叔經常陪著她父親出門,身上雖掛著個總管的銜兒,卻並不負責府上的什麼具體事務……那時她還以為,所謂的「總管」,是五老爺給這位伴當掛的一個頭銜,人家負責的,大概也就是陪著五老爺胡鬧……

  桂叔看著比五老爺略年長幾歲,生得細眉細眼,臉上的某種神情看著簡直像個老鼠精,偏一雙眼眸又賊亮賊亮的,叫珊娘忍不住懷疑,那雙眼在晚上會不會自己發光。

  見珊娘看過來,桂叔向著這位大姑娘恭恭敬敬行了個禮,然後抬頭笑眯眯地看著她,卻是並沒有開口說話。

  珊娘也沒有開口,只沉默著回了個禮,便領著她的人回了院子。

  五福一邊走,一邊好奇回頭,卻是似乎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緊走幾步追上珊娘,在她耳旁笑道:「姑娘可知道,這桂叔叫什麼名字?」

  「只知道姓桂。」珊娘道。

  五福呵呵一笑,「他就叫桂叔。姓桂名叔。呵呵,姑娘覺得好笑不?」

  三和忽然道:「管著老太爺東園的那個桂老總管,桂伯,是他親哥哥。倆兄弟相差了整整二十歲呢。」

  三和一家子都是侯府老僕,僕役間錯綜複雜的親戚故舊關係,問她最沒錯了。

  這卻是珊娘頭一次聽說,便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個桂叔,恰正好和桂叔回頭看來的眼撞到一處。

  二人相互對眨了一下眼,便只當都沒有回頭的,又各自走開了。

  「咱們對花名冊時,家裡的管事也都見全了,可也沒聽說這桂叔到底管著什麼差事啊……」看著桂叔的背影,五福和三和一陣小聲嘀咕。

  珊娘卻微抿了抿唇。

  許是受了前世時袁長卿的影響,如今珊娘也很是注重消息的收集,所以,一向大咧咧的五福許不知道,珊娘卻是深知,這桂叔在府裡到底扮演著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正如三和所說,桂叔是老太爺在五老爺還小的時候給他的伴當。而若說如今五老爺府上僕役們分了老爺一系和太太一系,那麼這桂叔則可算是自成一系。身為老爺的伴當,他跟老爺那一系的關係自然不同一般,偏他跟太太那一系的關係也很不錯。而經由珊娘暗戳戳地一番調查,她才發現,原來這不聲不響,看似遊手好閒的桂叔,才是府裡僕役中暗藏的老大。便是那人前耀武揚威的馬媽媽想要做成什麼事,沒有桂叔點頭,其實她基本很難成事。

  所以,看著桂叔那老鼠般晶亮的眼神,珊娘總覺得,這主子統統不管事的五房,之所以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坍塌,不定就是這位長得跟個老鼠精似的桂叔在後面功不可沒呢!

  而,很不幸的是,之前曾珊娘放出豪言要修理那「出頭榫子」時,頭一個出頭的「榫子」,竟是這位桂叔的一個侄兒——比叔叔年長近十歲的侄兒。

  於是,東院相遇時,桂叔扭頭看向珊娘的那個玩味眼神,就頗值得玩味了。

  做當家主母這麼多年,珊娘早看慣了僕役們帶著謙卑的眼,像桂叔這樣不卑不亢的眼神,倒是很少在下人們中間看到。當然,也不是沒見過,當年袁長卿的那幾個長隨,包括後來娶了五福的那個炎風,看她時便都是這樣的眼神,那種帶著衡量的眼神……

  所幸的是,珊娘原也不想跟誰爭權奪利,只要那桂叔不來擾了她的清靜,她便只當家裡沒這麼個神秘人的。

  只是,世間的事終究難以叫人如願,便是桂叔不來擾她清靜,總有其他事要來打擾於她。何況,正如之前五太太所說的那樣,僕役們再怎麼能幹,有些場合,卻是只能主子出面的。

  而偏偏家裡那兩個大家長,又都是油瓶倒了也不肯伸一伸手的。

  前世雖做慣了大家長,此生卻發誓再不插手別人事務的珊娘,看著她哥哥的小廝跪在她的面前瑟瑟發著抖,忍不住就伸手撐住了額頭。

  「為什麼找我?」

  她鬱悶了。學裡叫家長,不是該通知老爺太太嗎?便是因為害怕,不敢去驚動老爺太太,所謂長兄為父、長姐如母,可沒聽說過叫個妹妹去冒充家長管哥哥的事的!

  小廝南山抖抖嗦嗦道:「學、學裡說,若、若是府裡不去人領、領回大爺,大爺明兒、就不許再去學裡了……」

  若是以前,學裡不讓去也就不去了,可如今家裡各處規矩管得嚴,大爺若是不去上學,那板子最終還是要落在他們這些侍候著的人身上!便是大爺屁股不痛,他們痛啊!

  「這種事,不是應該去告訴老爺太太嗎?」

  南山抬頭,可憐兮兮地看向珊娘:「……」

  好吧。珊娘伸手撫了撫額。閉關修煉的那二位,怕是不到她大哥打死人命不會露面……甚至便是打死了,只要死的不是大哥,那二位不定也不會露面……

  珊娘歎息一聲,兀自掙扎道:「府裡不是有桂大總管嗎?聽說以前這種事,都是他出面的。」

  於是南山回頭看向春深苑門外。

  直到這時,那老鼠精似的桂叔才從門外逛進春深苑的小院內,站在花磚鋪就的庭院中央,沖著大堂上的珊娘行了一禮,笑道:「姑娘說的是。只是,小人終究只是家僕,家裡總得有個主子出面才是。若是姑娘不願意,也只能叫上二爺了。」

  笑話!叫個七歲的毛孩子去保他兄長?!學裡的先生非氣歪鼻子不可!

  珊娘看著堂下的桂叔眯了眯眼,很想拿個什麼東西砸開這老鼠精的腦殼,看看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偏那位笑得那麼……猥瑣,就是看不明白他的打算。

  珊娘歎了口氣,站起身道:「我人是可以去,話卻要你桂叔去說。再說,我還『病』著呢。」

  總之,時隔近一個月,原本發誓再不靠近梅山書院的珊娘,又來到了梅山書院的山門之下。

  看著那巍峨的石雕山門,以及山門上古樸的「梅山書院」四個大字,珊娘忽然就發現,自重生後她似乎屢立誓屢破誓……

  真可悲。

  而更可悲的是,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原已打定主意,便是見了先生,她也只裝作一尊有心無口的泥塑菩薩,全然由著桂叔去對付那些先生和挨打學生的家長們,她只要起個泰山石敢當的作用就好。誰知才剛一進門,她迎頭就看到她哥哥侯瑞看過來的眼神——那種掩飾起不安,故意裝作不可一世的高傲神情。

  忽的,珊娘就只覺心裡一陣不得勁……

  侯瑞的旁邊,是另外三個鼻青臉腫的孩子。

  那幾個孩子的家長似乎正在等著五老爺,可等來的卻只是五老爺府上的管家,還有一個看著就不頂事的稚嫩小姑娘。幾個家長頓時就怒了,當即就跳起一個胖婦人,指著桂叔一陣大罵。至於那什麼「有養不教」之類的話,聽得珊娘和她哥哥不約而同就翻了個白眼兒——太沒新意了。全梅山鎮誰不知道五老爺對孩子就是放養的,有養不教原就是事實,實在沒必要再特意舉例出來罵人!

  珊娘看向桂叔,就只見他只知道站在那裡一個勁兒地打拱作揖陪不是,卻是連句辯駁的話都沒有,她不由就不滿地眯起了眼。

  三個挨打少年的家長中,那個胖胖的婦人聲音最是高亢,此時她的手指幾乎都要戳上桂叔的額頭了。

  「這光天化日之下,在書院裡就敢行兇,將來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殺人放火的凶徒呢!你家老爺太太再不管束你家大爺,我看他遲早是吃牢飯的命!」

  胖婦人罵了半天,許是覺得罵個總管終究只是白費口舌,偏那主家出面的,又是個嬌嬌弱弱看著就不頂事的小姑娘,於是胖婦人一扭頭,沖著書案後的先生怒道:「這樣一個整日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馬,」她一指侯瑞,「書院為何還要留著?還不趕緊開除了!我們送孩子來書院,是來讀書的,可不是來挨打的!」

  那大書案後坐著的先生,臉色也很是不好看。他抬眼看看四個打架少年,只見其他三個全都乖乖低著頭,只有那侯瑞高抬著下巴,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看著就叫人氣不打一處來。

  於是先生沉聲喝道:「侯瑞,你可有話要說?!」

  侯瑞一扭脖子,卻是不看向先生,且還站得一副歪肩扭胯的模樣,就差學著街上的小流氓們點著腳尖了。

  先生看了更是氣得不行。扭頭看看五老爺府上派來的管家,以及那躲在門口,一看就是被強拉來湊數的小姑娘,再對比著其他三家家長全都是夫妻一併同來的,先生更覺鬧心,把臉一沉,道:「既然你沒話說,就先過去給被你打傷的三個同學道個歉吧,然後我們再……」

  「等等。」忽然,屋內響起一個綿軟細弱的聲音。

  先生一怔,抬頭往四下裡看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開口的居然是那個「湊數」的小姑娘。

  而直到這時,那位先生才認出珊娘來,不由吃了一驚——侯家子弟眾多,在梅山書院就讀的也多,以至於誰和誰是一家子兄妹,先生還真搞不清。

  珊娘原不想開口的,可那該死的桂叔竟只知道唯唯喏喏,叫珊娘越看她哥哥臉上的那一片青青紫紫越是不爽,於是一個衝動之下,她便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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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7: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守護的背影

  只聽珊娘細聲細氣道:「先生要我哥哥道歉也沒什麼,若我哥哥真有什麼不是,原也應該道歉。只是,我們來了都這麼一會兒了,卻是除了一片謾駡之聲外,竟沒一個人告訴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是非曲直我們全都不知道,便是這會兒哥哥聽了先生的話,就這麼不明不白地去道了歉,我哥哥服,我卻是不服!」

  原本高抬著下巴一臉鄙夷的侯瑞聽了,不由就扭頭看了珊娘一眼。

  而先生那裡尚未答話,那胖婦人就已經先是尖聲叫道:「還用說嗎?!看看我兒子的臉,全是你哥哥打的!」

  珊娘的眉梢一動,真個兒過去看了看那個少年的臉,然後又看向其他兩個少年,問著他們的家長道:「這二位也是我哥哥打的?」

  「當然!」那兩家家長也是一臉的氣憤。

  珊娘點點頭,忽然不解道:「我哥哥一個,打你們三個?!我哥哥是不是腦殼壞掉了?!還是說,他以為他學了什麼三頭六臂的神通,竟能以一敵三?可我怎麼看也不像啊,我哥哥自己也帶著傷的。這麼看來,倒是三個打一個的解釋才更為合理,可是?」

  她扭頭看向先生。

  先生一窒。事實上,到底是誰打了誰,以及為什麼打起來,先生到現在也沒弄清楚。若不是這四個全都死硬著不肯開口,先生也不會氣得叫家長。

  而先生之所以會把矛頭對準侯瑞,卻不僅僅因為侯瑞的態度和五老爺的不配合,也因為這侯瑞原就是學裡有名的搗蛋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所以先生已經本能地在心裡認定,那挑事之人一定是侯瑞。

  如今被珊娘這麼指著鼻子一問,先生才發現自己的偏頗之處,頓時啞了。

  直到逼著先生避開她的視線,珊娘這才移開眼,看著她哥哥道:「到底怎麼回事?」

  誰知她那中二哥哥竟一扭脖兒,十分欠揍地回了她一句:「他們欠揍!」

  珊娘的眼不由就眯了眯。若不是此刻算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她差點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揍她這才是真正欠揍的大哥了!

  果然,侯瑞話音一落,那邊的胖婦人就又跳了起來,「聽聽聽聽,打了人還振振有詞,便是你們侯家家大業大,也沒這麼欺負人的……」

  珊娘忽地一個轉身,看向那個胖婦人。

  「這位太太有禮了。」她先是彬彬有禮地行了個屈膝禮,然後才抬頭道:「從我一進來,就只聽到太太不斷指責我哥哥的不是,我父母的不是,如今竟連我侯氏一族都指責進來了。這麼大的罪名,我和哥哥卻是不敢胡亂承擔。請問太太,我哥哥到底怎麼欺負人了?以一個打三個?!我侯家又怎麼欺負人了?!打砸搶了貴府?!如今事實如何我們都還不知道,便叫太太這麼一口一聲的罪名往下扣,知道的,只說是太太心疼兒子,不知道的,還當太太是那不講道理的潑婦呢!」

  垂手而立的桂叔,忽地就飛快抬頭看了珊娘一眼,唇角處詭異地抽動了一下。

  那邊,那個胖婦人卻是被珊娘的話激得炸了毛,卷著衣袖就向著珊娘衝了過去,口裡嚷著:「你罵誰是潑婦?!」

  珊娘眯起眼,才剛要再激這婦人幾句,不想忽然有人用力拉了她一把,下一刻,她便被人護在了身後。

  看著眼前這雖不寬厚卻挺得筆直的脊背,珊娘不由眨了眨眼,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這竟是她哥哥侯瑞的後背。

  而她,卻是再沒想到,那一臉唯我獨尊的侯瑞會挺身出來護著她……

  兩輩子都不曾被人這麼守護過的珊娘,眼圈忽地就有些莫名發熱。

  她這裡被侯瑞拉開,那胖婦人卻是一時剎不住腳,直直撞在了侯瑞的身上。

  侯瑞順手推開那婦人,不想那婦人竟尖叫了起來,捂著肥碩的胸便回頭沖著先生一陣跺腳大叫:「非禮啊!先生快看,這還是在先生面前呢,這小崽子就敢占我便宜,這種品性低下之人,書院豈能留他?!」

  珊娘的眼兒狠狠一眯,卻是用力將侯瑞往她身後一拉,抬著下巴沖那婦人連珠炮似地說道:「太太這話真有意思。這會兒大家可都睜著眼睛在看呢!太太原是站在那裡的,我和我哥哥卻是一直都站在這裡沒有動。這到底是誰對誰投懷送抱,不說自明。太太那裡不知自重,偏倒來壞我家哥哥的名節!便如太太所說,我侯家家大業大,可我家家門也不是那麼容易進的,何況如今這大周又不是前朝,不是太太那裡叫一聲『非禮』,我哥哥就必得為太太的貞操擔下責任的。而且太太就算生了什麼別樣心思,好歹也該看看場合,貴府上的老爺公子可都還在這裡呢!」

  這話說的……夠惡毒的!

  先生望著這請了近一個月病假不曾得見的女學魁首,忍不住一陣瞠目結舌。書院裡誰不知道侯十三娘的賢名?又有誰不知道,那最是個溫柔和善的,從不肯跟人紅一紅臉。如今這十三姑娘,竟毫不害臊地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著什麼「投懷送抱」,什麼「貞操名節」……平常小姑娘聽到這些詞兒,不是都要捂著耳朵裝臉紅的嗎?!怎麼這位竟還一口一個地往外蹦……

  於是,先生竟和那閉關修煉的五老爺忽然心意相通起來,忍不住也在心裡懷疑著:這十三姑娘,中邪了吧?!

  而顯然,胖婦人在家裡也是蠻橫慣了的,便是那家的老爺被珊娘如此打著臉,那縮在人後的漢子也只是低了頭悶不吱聲,倒是那鼻青臉腫的兒子尚有幾分血性,怒吼一聲就要衝過來。

  侯瑞自然不肯看到妹妹吃虧,也跟著衝上去頂住那個少年。

  於是,一時間,屋裡混亂成一片。婦人的哭嚎,少年的怒駡,幾個成年人拉開兩個鬥雞少年時的呼喝,以及先生那鎮紙拍在桌上的「嘭嘭」亂響,直震得早已避到門邊的珊娘忍不住就伸手掏了掏耳朵。

  「果然還是需得大姑娘出面。」

  忽然,她的耳旁響起一個聲音。

  珊娘詫異回頭,這才發現,那老鼠精似的桂叔不知何時也學著她退到了門邊上。

  珊娘不滿地一瞪眼,「才剛你怎麼竟都不辯駁一句?!」

  「還請姑娘見諒,」桂叔沖著珊娘微一欠身,然後抄起兩手,唇角含笑道:「怎麼著小人也只是個管事,便是和那幾位衝突起來,也只會叫人說是下人無禮,怕是不僅幫不上大爺,連小人不定都得搭進去。」

  那老鼠精似的眼往珊娘身上看了看,桂叔又笑道:「也虧得有姑娘出面,不然大爺就得吃虧了。」

  珊娘雖皺著眉,心裡卻也明白,桂叔說的是實情。

  正如桂叔所說,怎麼著他都只是個下人,身份上就沒辦法跟那幾位家長抗衡,便是有心想要辯駁,怕也沒人肯聽他說話。更糟的,不定就如桂叔所暗示的那樣,若是哪個家長耍橫動手打了人,怕他也只是白挨一頓打而已……

  世人都要求下人一個「忠」字,兩世為人的珊娘卻並不覺得誰必須忠於誰。她連三和五福都不要求一個忠心,又何況這桂叔?!她只要求各人當好各人的差事而已——而嚴格說來,冒充家長這種事,原就不是桂叔職責範圍內的差使。

  珊娘默默橫了一眼那明明沒那麼卑躬屈膝,卻偏偏裝出一副卑躬屈膝模樣的桂叔。直到看著那邊幾個成年人分開她大哥和那個少年,想著她應該不會遭遇池魚之殃莫名挨了拳腳,她這才走過去,將她那仍激動著的哥哥拉到一旁,道:「哥哥稍安勿躁,先生還在呢,必不會叫哥哥的名節白白被人污蔑了去!」

  那胖婦人一聽,當即盤腿往地上一坐,拍著地面就哭嚎了起來,「哎呦,這可真沒天理了,明明是這倆小崽子汙了我的名節,倒反過來說我的不是……」

  不等她哭訴完,珊娘嗓音一提,冷笑道:「可是太太自個兒喊著『非禮』的,太太自個兒都不把自個兒的名節當一回事,又關我和哥哥什麼事?!」

  婦人一窒,回頭看看那兩家作壁上觀的家長們,再看看她家老爺。她家老爺這會兒不僅自個兒縮著個脖子,還硬拉著兒子不許他過去動手,婦人頓時惱了。她不能拿珊娘兄妹如何,總能拿自家丈夫出氣,便爬起來,過去就哭嚎著撕扯起她丈夫來,一邊嘴裡還罵罵咧咧地罵著她丈夫是個「縮頭烏龜」。

  這屋裡正鬧得歡實,以至於門上響起敲門聲時,竟只除了仍站在門邊上看熱鬧的桂叔,誰都沒有注意到。

  於是桂叔也不問此間屋子主人的意思,竟就這麼直接開了門。

  門外,五皇子周崇拎著一個瘦小學子的衣領,才剛要進屋,忽然看到屋裡這一團亂,不由站在門邊上一陣發愣。

  他的身旁,林如軒也是一副愣愣的模樣。

  而屋裡的珊娘見了這兩張熟面孔,不由就心虛地把身形往她哥哥背後藏了藏。

  林如軒看看周崇,想了想,在那已經被打開的門上又敲了兩下,揚聲對著書案後的先生道:「先生,學生有事稟報。」

  先生這會兒正一個頭兩個大,巴不得能來個人打一打岔,忙道:「進來。」

  於是,周崇威脅地晃了晃手中拎著的那個瘦小學子,便跟在林如軒後面進來了。

  這林如軒是書院的學生,先生自然認識,周崇卻只是跟著林仲海來梅山書院「遊學」的,先生並不認識。但被周崇拎在手上的那個小小少年,先生倒是認識的,也是他的學生。於是先生不解地指著那二人問著林如軒:「這是……」

  林如軒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這才道:「知道先生這裡正審著案子,學生怕先生這裡需要人證,就把當事的另一個人給帶來了。」

  卻原來,事情的最初,是那三個少年敲詐被周崇提在手中的那個瘦弱少年的零用錢,卻不巧被侯瑞看到了。侯瑞一向以俠客自居,豈能容得眼前有這等不平之事,便伸手管了閒事。偏那小個子膽子小,看到那四個人打成一團,他竟一縮脖子,就這麼不聲不響地溜了……

  而三個少年,自然不肯說自己是敲詐別人才被侯瑞收拾的;侯瑞這中二少年正中二著,就更不肯說了,於是事情才鬧成這樣……

  好在這件事不是什麼撕扯不清的事,先生便按著學裡的規矩處罰了那敲詐三人組,同時,以俠客自居的侯瑞也沒能逃掉一個打架鬥毆的罪名,也被罰了課業。

  至少在先生看來,他已經處罰得很是公正了,不想那十三姑娘竟仍不滿意,又道了聲:「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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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得理不饒人

  珊娘上前向著先生屈膝一禮,抬頭又道:「先生處罰得很是公正,只是還有兩件事,望先生再主持一下公道。頭一件,正所謂『君子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雖說我大哥行事衝動了些,不該在書院裡動手打人,可到底是為了維護忠信道義,沒給我父母丟了臉面。偏才剛我過來時,就聽到這裡幾位長輩竟那麼不辯是非黑白,口口聲聲指責我父母的不是,還說什麼『教而不養』。我大周律法明文規定,無故辱人父母者,便是為人子女的動手打殺了對方,那也是可減等之罪。如今我和哥哥就在這裡親耳聽著人辱及我父母,若是不能替父母討回個公道,難為人子!還望先生替我兄妹主持公道!」

  先生忍不住就是一陣頭痛。這十三娘,竟還得理不饒人了!

  誰知他這裡手指尚未撐上抽痛的額頭,珊娘禮畢起身,竟又說道:「這第二件事的性質,則更為惡劣。先生自然知道,才剛那句話後面還有一句:君子所惜者名節。偏偏如今我兄長竟被人蔑以那等說不出口的汙名!而事情整個經過先生是親眼目睹的,其中的是非曲直想來我兄妹不說,先生心裡自是明鏡一般。學生別無所求,只望先生能替我兄長主持公道,還我兄長一個清白!也省得將來這件事被有心人利用,傳出什麼有汙我兄長名節的話來。偏我兄長又是那種『君子不言人惡』的稟性——不然也不會有今日被冤枉之事——日後若是再被人潑以這樣的髒水,先生叫我兄長是辯解好還是不辯解好?所以懇請先生替我兄長做主,以正我兄長的清名!」

  說著,這珊娘再次盈盈拜了下去。

  ——得,這侯十三娘果然沒白得那麼多年的女魁首,引經據典不說,還硬生生把侯瑞的中二病給「發揚光大」成了「君子稟性」……

  先生好一陣無語。且不說這十三娘在那裡顛倒黑白,只這所謂的「名節」……便是真傳出什麼不好的話,怎麼看吃虧的都只會是那個胖婦人吧……

  好吧,這才是真正的得理不饒人!

  看著蹲在那裡不肯起身的珊娘,先生揉著額好一陣為難。他可以管得學生,卻管不得學生的家長啊……

  先生正為難著,忽然又聽到一個聲音輕聲慢氣道:「我們姑娘說的是。我們大爺雖是男子,可也不是可以隨便被汙了名節的。別的不說,要是叫人說我們大爺竟不長眼看中……呃,總之,還是請先生替我們大爺正一正名的好。」

  ——好吧,這話也夠惡毒的。

  珊娘回頭,卻是看著那開口之人忍不住一陣眨眼。這說話之人,居然是那明哲保身的桂叔。

  見她看過來,桂叔沖她悄悄抬了一下眉。

  這小動作,頓時令珊娘皺起眉頭。兩世為人的她,忽然發現她居然看不懂這桂叔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而那明哲保身的桂叔,這會兒則已化身為最忠誠的奴僕,站在那裡板著張臉,義憤填膺地又道:「還有,正如我們姑娘所言,各位也欠我們老爺太太一個道歉。侯家雖家大業大,不願意仗勢欺人,可也由不得人那麼信口指責辱謾。」

  所以說,成年人就是成年人,哪怕只是個下人。珊娘那麼言辭犀利時,三家家長看她的眼神裡多少仍帶著種說不出的輕視,偏桂叔這麼一加注解,一個個當家人頓時就神色凝重了起來,卻是看得珊娘一陣默默嘔血。

  好在那其他兩家也算是明白人,聽著珊娘他們的意思,便知道,他們主要並不是針對自己,加上先生在一旁敲著邊鼓,這兩家家長只略一躊躇,也就領著孩子過來給珊娘兄妹,以及那「因事務纏身而不能前來」的五老爺夫婦道了歉。便是那第三家胖婦人還想要鬧事,她家漢子又壓制不住,好歹那兒子仍是學裡的學生,被先生那麼一施壓,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過來勉強道了歉,然後一家子以衣袖蒙了臉,灰頭土臉地走了。

  終於,世界又恢復了清明。先生坐在書案後長歎一聲,抬眼看看桂管家和侯瑞,再看看垂眉順眼裝乖的珊娘,忍不住一陣搖頭,苦笑道:「竟想不到,十三姑娘詞鋒如此犀利。」

  珊娘又是一個屈膝,一臉「慚愧」地道:「先生見諒,若不是我父母兄長無故遭人辱駡,珊娘也不會如此生氣。倒是有違書院一向的教導,欠缺了女兒家該有的修養忍讓。」

  那被折騰了一通的老先生,便是聽出十三娘話裡暗藏的機鋒,此時也早已心力憔悴,只無力地揮了揮手,道:「看來你的病好得也差不多了,想來不久就可以回來上課了。」

  珊娘的眼一眨,搖頭「苦笑」道:「哪裡,怕是我這病更重了,不然哪能這麼壓不住火氣。想來還是沒能調養好的緣故,不定還要再多請些假呢。」

  ——好吧,這人人都知道賢良淑德的十三姑娘會變得這麼……暴躁,是因為她病了。

  得治!

  一行人從先生那裡退出來,侯瑞打頭裡走著,珊娘和隨侍的五福其次,後面跟著侯瑞的兩個小廝南山北海,桂叔則袖著兩手,悠然走在最後面。

  桂叔那裡正抬眼看著前面的兩個小主人,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忽然就被人從後面撞了上來。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人就已經擠開那幾個丫鬟小廝,湊到他家姑娘面前笑道:「我說,還沒謝過我們就走,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周崇橫步攔住珊娘的去路。

  珊娘一怔,看著周崇不禁一陣眨眼。

  走在前面的侯瑞聽到聲音,忙也回身過來,一把將珊娘拉過去護在身後。許多少還記著周崇是替他解圍之人,他倒也沒有惡言相向,只帶著警惕瞪著周崇。

  珊娘又眨巴了一下眼,這才拉了拉侯瑞,雙雙沖著周崇和才剛趕過來的林如軒行了一禮,抬頭笑道:「虧得二位仗義直言,才叫我哥哥沒受了一場冤屈。多謝了。」

  周崇揮手笑道:「客氣客氣,其實原也不是我們……」

  他頓了頓,見珊娘那雙雖不大,卻分外明亮的眼正帶著探究望著他,便忽地一轉話風,歪頭笑道:「你們兄妹長得可真像。」又道:「其實今兒我幫你哥哥,是有事找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侯瑞就警覺地將珊娘又往身後塞了一點,竟是一副拿他當登徒子防備的模樣。

  周崇不由就打了個愣神兒——要知道,在京城時,不知道多少世家小姐們巴不得他湊上來跟她們說笑玩鬧呢!何況,他這裡多少也算是有恩於這侯七的吧?!

  他暗含不滿地看看侯瑞,然後抬頭看向被他遮在身後的珊娘。

  就只見那小丫頭雖然被她哥哥擋著,卻是探著腦袋看著他,那似睡非睡般細長的眼,以及那似笑非笑般微翹的唇,驀地就叫他心頭一熱,險些忍不住就想上前去調笑一二……

  偏侯瑞正死死盯著他,叫周崇便有賊心也不好造次,只得揉了揉鼻子,向著侯瑞身後的珊娘一本正經道:「其實吧,我就是想向姑娘打聽一下那個繡品的事。那東西便不是『玉繡』,看著也很是不凡,所以我想要買一幅回去,作為給家裡長上的壽禮。可偏打聽了這些日子,竟沒人知道這東西。姑娘若是知道話,還請告訴一二,我這裡感激不盡。」說著,沖著珊娘一躬到底。

  珊娘這裡還沒答話,她哥哥侯瑞就先以一種「你不守婦道」的眼譴責地看著她了。

  珊娘默默翻了個白眼,掙脫他的手,向侯瑞介紹著周崇道:「這是經常來我們家的那個林姑娘的師兄。」

  「鄙姓周。」周崇趕緊自我介紹。

  侯瑞其實很想問問,他這妹妹只是跟那個林姑娘交好,怎麼就認識了這麼個不知其來由的「師兄」的,可他妹妹卻沒給他一個做合格兄長的機會,竟自顧自地從他身後出來,對那姓周的還禮笑道:「這件事我一時也沒法子回答公子,等我回去問問,然後再派人去通知公子,可好?」——到底那繡畫之人是五太太,五太太未必希望有人知道她擅繡。

  「好好好,」周崇連連點著頭,又道:「三月初五之前,我都住在林山長的家裡,你可以隨時往那裡給我送信。不過初五之後,我怕是就要跟老師回京去了。」

  那周崇看著珊娘微翹的唇角只覺得心頭一陣發癢,忍不住就找著話題,和侯氏兄妹搭著話,幾人一同往書院門口過去。

  雖說周崇替自己解了圍,可他看向珊娘的眼神卻叫侯瑞心頭各種不爽,便故意將他和林如軒攔在身後,而讓珊娘主僕走在最前方。

  此時,對面匆匆過來一個青衣小廝。因這天的早些時候曾下過一場小雨,道路有些濕滑,小廝便主動退到路旁的泥地上,將青磚鋪砌的小徑讓了出來。

  被侯瑞故意阻著的周崇抬頭看向珊娘時,正好看到了那個小廝,忙揚聲叫道:「炎風,你怎麼在這裡?」

  而與此同時,珊娘恰正好走過那個小廝的身旁,不想腳下一滑,竟差點摔倒,驚得那個原本垂手而立的小廝本能地就向她伸出手去。

  也虧得五福反應快,及時一把扶住了珊娘,「姑娘當心。」一邊扭頭瞪向那個魯莽的小廝。

  小廝被她瞪得一陣不好意思,抬手摸摸脖子,只當自個兒根本就沒伸手的,轉身沖著剛才問話的周崇行了一禮,口中叫著:「五爺,三爺。」

  直到這時,珊娘像是才剛從驚嚇中回過神來,忽地往那小廝臉上看了一眼,扭頭向四下裡一陣張望。

  「姑娘?」五福不解地叫了一聲。

  珊娘又向四周看了一圈,然後卻是忽地又扭頭看向周崇。

  那奇怪的眼神,直叫周崇一陣莫名其妙。他想了想,當她是因為之前差點滑倒而感覺尷尬,便笑著才剛打算上前安慰她兩句,不想那珊娘猛地一個轉身,竟拉著她的丫鬟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不管珊娘為什麼倉皇逃走,侯瑞看了表示甚是滿意,便回身沖著周林二人一抱拳,道了聲「別過」,轉身追了上去。

  他們的身後,桂叔看看那一頭霧水的兩位公子,再抬頭看看已經走遠的兩個主子,不解地一偏頭,也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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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風雨欲來

  兄妹二人上了馬車,還沒坐穩,侯瑞就問道:「才剛你回頭看那個姓周的做什麼?」

  珊娘一頓,笑道:「哦,沒什麼,就是正好聽到那個小廝叫他五爺。」

  「那又如何?」侯瑞皺眉。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笑道:「也沒什麼,正好跟父親排行一樣而已。」

  而她若是告訴她大哥,她才剛剛認出來,這所謂的「五爺」竟是那五皇子,後來的端王殿下,哥哥肯定會問她:你怎麼知道的。

  此生的她自然不可能知道。那前世時和袁長卿交好的端王殿下,此時也還尚年幼,且還沒有留起那把著名的美髯。若不是那一聲「炎風」,以及那聲「五爺」,她根本就不會認出他來。

  也不會這麼快認出炎風……

  珊娘一陣默然。

  袁長卿身邊有四個小廝,為首的那個,就是這個炎風。才剛她從炎風身旁經過時,心裡原正想著,這小廝怎麼看著有點眼熟?她還沒想到人,就忽地聽到周崇在那裡叫了炎風的名字……

  那時她被嚇了一跳,一時慌亂,才險些滑倒……

  萬幸的是,似乎那前世的冤家並不在附近。

  珊娘將手肘擱在車窗的邊緣上,以手背遮住唇,心下卻是一陣煩躁。

  ——那炎風都已經在這裡了,袁長卿還會離得遠嗎?!

  半晌,直到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珊娘這才慢慢壓抑下心頭的慌亂,然後抬起頭來。

  她的對面,五福雙手放在膝上,正規規矩矩坐在桂叔的旁邊。

  看著她,珊娘忽地又是一陣感慨——那炎風,恰正是五福後來的夫婿。如今這前世甚是和美的「夫婦二人」,卻是相見不相識……

  想著「相見不相識」這五個字,珊娘眼前驀然一亮。

  ——對啊!她心虛個什麼勁兒?!那袁長卿便是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對於他來說,她也只不過是個陌生人,他又豈能知道,前一世他們之間有過什麼瓜葛?!所以她完全可以拿他當個陌生人看待啊!

  這麼想著,那不安突跳著的心忽地就落進了肚子裡。看著窗外不知何時飄起的牛毛細雨,珊娘的唇角忍不住就往上提了一提。

  只是……

  她忽地又是一陣皺眉。

  那個袁長卿,竟這時候就已經在梅山鎮了嗎?!

  這是上一世就是如此,還是和那林如稚一樣,是這一世才有的變化?!

  「今兒幾號了?」她扭頭問五福。

  「二十四。二月二十四。」五福道。

  二十四……

  前一世,袁長卿和袁孟氏住進西園時,是春賞宴的前一天,三月初二。

  那時候,她們都還不知道,袁家拿來結親之人是袁長卿,所以,連已經在議著親的七姑娘在內,所有數得上的姑娘們都對袁家人的來訪表現出莫大的興趣。而因珊娘看老太太那裡差不多已經認定了七姐姐的婚事,便暗自覺得,在老太太的心裡,她應該才是袁侯兩家聯姻的最佳人選。所以那會兒她多少有點得意過了頭,竟一時大意,不小心中了也不知是哪個姑娘做下的手腳,總之,袁孟氏帶著袁長卿來拜訪老太太的那一天,她竟被雜事纏住,沒能在第一時間見到袁家人……

  不過,如今想來,那一天只是袁長卿跟著袁孟氏住進西園的日子,卻並不代表他也是那一天才到梅山鎮的。

  雖然前世時袁長卿沒有提過,但以他那麼心思慎密的一個人,怕早就已經猜到袁孟氏的打算了。而以他的個性,若是已經猜到聯姻之事,且還提前來到梅山鎮上,他應該會早作防備。加上這鎮上還有那麼一家曲矩木器行,只怕這會兒他早已經摸透了侯氏一族的情況,而且應該也把她們這些待嫁姑娘們的稟性人品打聽得一清二楚了……

  忽地,珊娘只覺得脖頸後的汗毛驀然一豎。因為她忽然想到,春賞宴的那天,她是主事之人,原該忙得腳不沾地的,卻在那種情況下,依然還是和袁長卿在僻靜之處的海棠花下遇到了……

  別說她是以小人之心度人,這會兒她忽然就覺得,這件事不定是袁長卿早有預謀的。因為那時的她,怎麼說也是侯家所有姑娘裡最為溫柔賢淑,最是規矩本分,最懂眼色、也最知進退的一個人。

  她所知道的那個袁長卿,便是遭遇無法拆解的困局,便是他手裡沒有多少贏面,他也會盡一切力量去減少他的損失。所以,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他沒有想辦法避開這樁聯姻(或者是想了法子卻沒能避開),總之,如果前世的這個時候袁長卿就已經在梅山鎮上了,那麼很有可能,在他住進西園之前,心裡就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他一定會在兩個孟氏隨便把個什麼人塞給他之前,替自己找一個他最滿意的……不,以袁長卿的話來說,是「最合適」他的人選。

  而很不幸,這個人選正是她。特別懂眼色、知進退,順從聽話又不會給人添麻煩的侯家十三姑娘……

  所以,當兩個孟老太太撮合他們時,他才沒有反對……許不定這種雙方家長都有意的撮合,原就是他暗箱操作的結果。

  只是,怕是袁長卿也沒想到,終日打雁的他居然會被雁啄了眼。那時的她,確實如他所需要的那般聽話、順從,知進退懂眼色,偏偏他竟少提了一個要求:心不能太大。

  所以嫁給他之後,他才後悔地說:「你要求的太多……」

  珊娘低下頭,以手背遮在鼻尖前,一陣默默發笑。這竟是她重生以來,頭一次想起那些「往事」而不心生怨尤——前一世她固然是自作自受,可要說起來,袁長卿也沒占到便宜,他也同樣被他自己愚弄了一生,不是嗎?!

  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就是一陣愉悅。再想到袁長卿時,她發現她竟沒了之前那種心慌氣短的壓迫感,甚至隱隱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妙的、看熱鬧似的……稍有些變態的……竊喜。

  ——如今對於袁長卿來說,她只是個陌生人。可她對袁長卿的一切卻並不陌生。所以,如果她願意,她可以站在一邊偷偷看看他的熱鬧,看他怎麼跟精明的侯家姑娘們周旋,看他怎麼挑選他的新娘,看那個雀屏中選的新娘,會不會也像當年的她那樣愚蠢,竟想著從這樁交易婚姻裡得到一些不該存在的東西……

  手肘支著車窗,以手背遮著半張臉的珊娘忽而微笑忽而皺眉,卻是不知道,她這變幻不定的神情,看在她那中二哥哥眼裡竟是另一種解釋。

  想著自家妹妹一向是個假正經的書呆子,想著那眉目油滑的周崇偏又生得甚是人模狗樣,想著他對妹妹獻的殷勤,想著這「不諳世事」的妹妹不定這會兒已經被那油滑小子勾動了春心,中二哥哥侯瑞心裡頓時就是一陣不爽。

  於是,中二少年不爽地沖著妹妹喝道:「瞧你那樣兒!不過是被人獻了幾句殷勤,就找不著北了?!」

  「什麼?」珊娘一愣。

  「別以為人家是真對你有意思,人家不過是拿你尋開心罷了!」侯瑞撇著嘴道。

  有那麼一刻,珊娘差點就以為她這哥哥也是重生過來的了。可頓了頓,她忽然明白過來,不由一陣大怒,抬手就往她那中二哥哥的腦袋上拍出一記鐵砂掌。

  「你胡說什麼?!還有臉說我!我說你腦殼壞掉了,你腦殼還真壞掉了?!便是看到別人欺負同學,你告訴先生就是,偏你自個兒逞能,竟還一個打三個!你還真以為你是什麼俠客不成?!先生問你為什麼打架,為什麼還死撐著面子不說?!倒白白被人污蔑了一場,最後竟還勞動我費口舌來救你!你有本事在外面打架,倒有本事自個兒擦乾淨屁股啊!」

  侯瑞當下被她打得愣在了那裡,竟半天都沒能回得過神來。直到他妹妹連珠炮似地轟了他一大堆的抱怨,他這才醒過神來。

  而,別說侯珊娘動手打人這件事,便只那兩個不雅字眼兒,就給了他不小的衝激——這樣粗俗的字眼兒,不可能出自他那最講究個禮儀風範的妹妹之口!

  「你、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他作勢往後一縮。

  「白癡!」於是,珊娘的巴掌毫不客氣地再次呼上他的腦袋,「下次再麻煩到我,看我怎麼收拾你!」

  侯瑞又呆了一呆,忽地只覺一股氣息直沖腦門。長這麼大,這還是頭一次有人敢打他——啊,更正,應該說,是頭一次有家裡人敢打他。要知道,連他最淘氣的時候,五老爺也只是罰他跪祠堂,卻是從來沒動過他一根手指頭。

  其實此時的中二少年侯瑞,正滿心不自在著。珊娘對他的維護,叫他心裡盤桓著一種陌生而彆扭的情緒,他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彆扭,所以才拿話去刺珊娘。如今挨了妹妹兩下,倒叫他一下子擺脫了那種無所適從的窘迫,只捂著腦袋,沖他妹妹瞪眼怒道:「你敢打我?!」

  「打不得你嗎?!在先生那裡就想打你了!」珊娘怒道,「三個人打一個,還是你自個兒衝上去找打的!這麼沒腦子的事,別說你是我哥哥,我嫌你丟人!」

  「你!」侯瑞一陣氣惱,偏他擅長打架卻不擅長吵架,因怒道:「你嫌我丟人,那你幹嘛還來?!我也沒求著你來,是你自個兒跑來的!」

  「你要不是我哥哥,我才懶得來!」

  「下次你不管就是!」侯瑞吼道。

  「下次你別叫先生喊家長,我就不管你!」珊娘也毫不示弱地吼了回去。

  「你又不是家長!你只是我妹妹!」

  「你還知道我是你妹妹,我差點就以為我是你家長了!都十六歲的人了,能不能成人一點?!」

  「你……」

  「你……」

  倆兄妹跟烏眼雞似地相互對瞪著眼,忽然就聽到對面那老鼠眼的桂叔輕聲一笑,沖著五福說了句:「大爺和大姑娘的感情真好。」

  頓時,倆烏眼雞沖他同聲吼道:「你哪隻眼睛看到的?!」

  兄妹倆吵著架時,周崇和林如軒已經跟著炎風回到袁長卿那裡。

  見袁長卿正在給他的畫收著尾,二人也不過去打擾他,且坐到一邊,就著才剛十三姑娘的潑辣,又進行了一番頗為熱烈的探討。二人一致認為,這侯十三是他們遇到過的最有趣的姑娘。

  「還說別人是潑婦,我看她也差不了多少了。」周崇笑道,「若不是我要回京了,真想留下來逗逗她……」

  袁長卿手中的筆一頓,原該細描的鷹羽處,忽地就多了一道醜陋的疤痕。

  他皺了皺眉,乾脆放下筆,命景風收了那幅畫,又從炎風手裡接過帕子,一邊擦著手一邊向著周崇他們走過去,嘴裡說道:「背後莫論人是非。何況那還是個女孩子。」

  周崇不以為意地笑道,「你是不知道,那小十三兒太有意思了……」

  「你叫她什麼?!」袁長卿的濃眉一揚。

  直到這時,一向隨性慣了的周崇才注意到袁長卿那比平常都要清冷了幾分的臉色,頓時縮了縮脖子。

  雖說他是皇子,卻是打小就特別怵袁長卿的冷臉,此時忙不迭地轉過話頭,看著袁長卿笑道:「說起來,人原是你找到的,可你幹嘛把這個人情讓給我和林三來做?」

  那逃跑的瘦小學子,正是袁長卿叫人找回來的。

  袁長卿把帕子丟給炎風,頭也不回地道:「你不是說,想要知道十三姑娘手裡的繡品是哪來的嗎?我這裡又沒什麼事求到她那裡,倒不如把這人情給了你。」頓了頓,又道:「你不會傻到告訴她,人是我找到的吧?」

  「怎麼會?」周崇笑道,「你願意做好事不留名,我哪能不成全你。只是她說她暫時還不能告訴我,得回去問一問。我就擔心時間上面不湊手,她那裡還沒打聽到,我這裡卻要回京……對了!」

  說到這,他忽地一個轉身,看著袁長卿又道:「不如我也轉來梅山書院吧!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多無聊!對,就這樣,我回去就跟老爺子說!」又冷哼一聲,「不是有人擔心我在那世家子弟成堆的杏林書院裡替我大哥招兵買馬嗎?那我轉來梅山書院,總沒人再說我什麼了吧!」

  袁長卿眼眸一閃,皺眉道:「你快老實在京裡待著吧,少來禍害梅山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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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五老爺的真面目

  且說珊娘一行人到家,才剛下馬車,就有人過來叫桂叔,說是老爺那裡有找。

  珊娘原還想著要不要去老爺太太那裡稟報一聲她哥哥的事,可看看桂叔似乎沒這個意思,她也就不多那個事了。

  正好侯瑞那裡的中二病又犯了,明知她也生著爪子會還手,偏不依不饒地用一些小動作來惹她;明明他的奶娘撐著傘來接他,他卻偏要擠在珊娘的傘下面。於是這兄妹二人就跟倆學齡前兒童似的,一邊鬥著嘴一邊推推搡搡地回了內院。

  至於桂叔,則匆匆忙忙去了老爺的書房。

  書房裡,就只見五老爺雙手撐著那張大案,正不滿地瞪著案頭他才剛畫好的一張畫。而桂叔離開前還很是整潔的書房,這會兒已經到處都扔著一團團畫壞了的紙團。

  老爺的貼身小廝阿寶背著老爺沖著桂叔呶嘴做了個鬼臉兒,便提著茶壺退了出去。

  桂叔上前一步,才剛要開口,五老爺那裡忽地一抬頭,皺眉道:「那小子又闖什麼禍了?!」

  此時若是珊娘在,定然會驚得目瞪口呆——傳聞中不問家事的五老爺,居然會主動開口問事。

  桂叔卻似乎見怪不怪,躬身笑道:「也沒什麼,是大爺又跟人打架了。不過還好,只是些皮肉傷。」

  「哦。」五老爺點點頭,便盯著大案上失敗了的畫作不再搭理桂叔了。

  等他意識到,桂叔並沒有退出去時,不由抬頭看著他抬了抬眉。

  桂叔垂手又道:「那個,小的是請大姑娘跟小的一同去的。」

  「什麼?!」五老爺驚訝地一伸脖子,「她去幹嘛?!」

  桂叔抬起老鼠般晶亮的小眼瞅了老爺一眼,又垂手道:「小的早跟老爺說過,主子總是主子,有些事小的能替得,有些事卻是小的做不得主的,偏老爺偷懶,什麼事都往小的身上推。如今大爺闖了禍,二爺年紀又小,小的也只有找大姑娘了。」

  說著,他抬眼看看五老爺,見他皺著個眉沒吱聲,便把今兒大姑娘的行為舉止一五一十全都學了一遍。學著學著,那雙老鼠眼忍不住就變得賊亮賊亮的,又搖頭笑道:「再沒想到我們家大姑娘能那麼厲害。」

  他那裡是越說越興奮,五老爺這裡卻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等桂叔幾乎是手舞足蹈地說完事情始末後,就只見五老爺一臉凝重地道:「你去問問,那丫頭是怎麼被攆出西園的,犯了什麼事。」——之前老爺對這事可不感興趣。

  桂叔眯著那晶亮的小眼笑道:「不瞞老爺說,小的已經打聽過了……」說著,便把珊娘最近的懈怠和「病假」全都說了一遍,又道:「老太太那裡認為咱家姑娘是恃寵生驕,要冷一冷我們姑娘,這才把人放回來的。小的卻瞧著,我們姑娘不定真是不想再在西園待下去了呢。至於為什麼,倒還不知道。」

  五老爺皺眉一陣沉思,卻又忽地一歪頭,看著桂叔道:「你口口聲聲『咱家姑娘』、『我們姑娘』的,似乎挺欣賞那丫頭?」

  「的確,」桂叔互握著手腕笑道,「老爺是不知道,小的盼著這樣一個主子盼了有多久。老爺和太太都是那雲端上的人,不肯下凡來理這些俗務,小的也沒法子逼著老爺理事,可這偌大一家子,光靠著我們這些下人終究不成個體統。如今大姑娘回來了,且還是個能頂事的,小的能不高興嘛!」

  話說這侯家老太爺年輕時生就一副叛逆的稟性,後來被他祖母(就是那最後一任侯夫人)逼著娶了孟氏後,老太爺就變得更加放蕩形骸了,對子女簡直就是懶農夫種田——只管撒種不管收。所以可以說,侯家其實從根源上就已經歪掉了,以至於把個五老爺也跟著養歪了,打小就是一副古怪脾氣,跟誰都不親近,也就跟從小一起長大的伴當桂叔還能偶爾說上兩句真心話。因此,自恃著這點情分,桂叔倒常常在五老爺面前有些放肆之舉。

  看著桂叔一副心願得償的模樣,五老爺氣不打一處來,拿起桌上一個紙團就沖著桂叔砸了過去,「我怎麼不肯下凡了?」五老爺惱道,「你就是那屬算盤珠子的,我不撥你就不動,竟還有臉說我把事情都推到你的身上!」

  若是珊娘在,怕又要嚇一跳了。她以為那桂叔才是府裡幕後的大boss,卻是不知道,其實真正的大boss,仍是她爹。

  不過,她爹那性情就在這裡,要他管那些家務俗事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其實五老爺每每都是被桂叔翻著花樣連逼帶騙的。而且,就算問事,他也只過問一些大事,日常雞毛蒜皮的小事他才懶得搭理。且就算那些大事,他也只是給出個章程,然後具體怎麼安排怎麼做,還是桂叔的差事——所以珊娘才會有那種疑惑,覺得桂叔看著不像是個主事之人,卻偏偏似乎又是背後的大boss。

  至於桂叔,珊娘曾評論說,他們家裡最奸滑之輩,非桂叔莫屬——總管的好處他落著,可所有的職責卻是由那「默默無聞的、在人後作著貢獻」的五老爺擔了。桂叔則一本正經說自個兒是「忠於職守」,該自個兒做的事做,不該做的事,絕不越權……當然,這些都是珊娘得知真相後的閒話。

  且說當時,桂叔嬉皮笑臉地躲開五老爺砸過來的紙團,道:「老爺放心,大姑娘絕對能擔得起事。老爺沒發現嗎?咱們回來後,家裡變清爽了不少呢。」

  卻原來,府上那些荒廢了的規矩,固然有馬媽媽的原因,跟五老爺的放縱也有關係。何況桂叔也認為,那些都是小節,所以誰都不想管,才導致珊娘回來時的一團混亂。

  不過,事情都是這樣,有了對比才能知道差異,如今家裡經由大姑娘那麼一整頓,桂叔立馬就發現,原來那些煩瑣的規矩還是有些用處的。而也因此,他才常常拿那種叫珊娘寒毛倒豎的晶亮眼神看著她——那種水鬼找替身的眼神,怕是誰看了都會不舒服。

  「你的意思,那丫頭竟向太太要了管家的權?」五老爺道,「馬婆子沒吃了她?!」

  桂叔笑道:「所以大姑娘厲害呢,竟沒要那管家的權,只要了監管之責。馬婆子又不是什麼聰明人,如今天天被大姑娘當槍使著,還自得其樂呢。」頓了頓,卻是拿眼斜睨著五老爺又道,「僅憑著這一點,便能知道,大姑娘是老爺的女兒。」

  五老爺那裡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褒貶一樣,忽然問道:「太太莊子上的事,查清了沒?」

  見說到正事,桂叔神色一斂,稟道:「正要告訴老爺,查出來了。背後做手腳的……」他頓了頓,看向五老爺。

  五老爺頓時明白了,歎了口氣,道:「這馬婆子怎麼突然膽子大起來了?!以前只是零打碎敲,看在她對太太還算忠心的份上,不問也就不問了,這一回的款項卻是大了許多。」

  桂叔道:「小的原也不解,可回來看到大姑娘的動靜,就多少有點明白了。怕是她在大姑娘那裡吃了虧,又看著太太不管她,老爺這裡又看似什麼都不知道的,那顆心漸漸就養大了。」頓了頓,又道:「可要處置了她?」

  五老爺皺了皺眉,忽地一聲冷笑,道:「怎麼處置?!怕是我這裡才剛有動作,太太那裡就快嚇死了,不定以為……」

  他默了默,忽地團起桌上那幅失敗了的放鷹圖,用力往桌上一砸,怒道:「跟老趙說,想法子跟馬婆子的兄弟接上線,把太太的錢摳回來!」

  桂叔看看臉色陰沉的五老爺,答應一聲,便機靈地退出了書房。

  站在書房門口,想著這些年老爺雖然沒說,其實心底對太太一直都沒變過,偏太太那裡仍是一如既往地只願意守著她的繡房……桂叔長歎一聲。

  世界上最遠的距離,不是一個在天涯一個在海角,而是我有心親近你,你卻避我如蛇蠍……

  望著天空中飄下的絲絲細雨,明明是鰥夫的桂叔把手往袖籠裡一抄,忍不住就文藝了一把。

  這場春雨直下了一夜,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時分,才漸漸止住。

  見雨停了,珊娘便緩緩往太太的院子裡過去。

  此時已近三月,天氣漸漸暖和了起來,那枝頭樹梢都蒙著一層喜人的新綠。也不知道是因為想明白徹底擺脫了心結,還是因為這吹面不寒的春風,這會兒珊娘只覺得渾身都是輕鬆的,對未來也充滿了某種……某種看戲似的喜悅。

  那五皇子要她問一問五太太,能不能讓出一幅繡品,珊娘也就老老實實地跟五太太這麼說了。

  五太太原以為是她想要,都快答應了,可又聽著珊娘說明白,想要的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太太嚇了一跳,忙連連擺手道:「這怎麼行,這原是我繡著玩的,哪能正經當壽禮送人?!萬一出了什麼問題怎麼辦?快別說了。」

  馬媽媽在一旁聽了,則冷哼著嘀咕道:「真不知道大姑娘把我們太太當什麼了,繡娘嗎?」

  「媽媽!」太太那裡忙橫了馬媽媽一眼。

  珊娘卻不以為意地笑道:「是呢,把我們太太當什麼了?!我這就去回了他。」又很有心機地學著林如稚的模樣,扶著太太的手臂笑道:「太太可別怪我莽撞,我是太喜歡太太繡的畫了,只恨不能叫全天下的人都跟我一樣喜歡才好。」

  她正說笑著,忽然就看到外面跑進來一個小丫鬟,慌慌張張道:「出事了,二爺叫人推進河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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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重逢

  珊娘和姚氏一邊匆匆往府門處趕,一邊聽著小丫鬟交待事情始末。

  卻原來,今兒這事,還是昨兒那件事的後續。因那胖婦人在珊娘這裡受了辱,便叫她兒子記恨上了侯瑞。那兒子原也是個渾不吝,巧的是今兒正好沐休,他知道侯瑞是個在家裡坐不住的,便帶著人把侯瑞給堵在了河堤上。偏那時候侯瑞才剛從家裡出來,身邊還沒有召集起他的那些「小弟」。眼看著就要吃虧時,不巧小胖墩正好路過。也不知道這一向膽小懦弱的小胖墩是怎麼了,見人圍攻他哥哥,他居然不是跑開,竟就這麼一頭衝了上去。偏那都是些半大的小子,小胖墩再胖,他仍只是個才七歲的孩子,只被人那麼隨手一掀,就把他掀進了落梅河……

  跟著小丫鬟跑到大門口時,府門外正停著一輛篷式馬車。珊娘那渾身滴著水的大哥侯瑞站在馬車旁,正高高撩著車簾。他的身旁,另一個背對著珊娘的男子則沖著車廂內伸著手,似要抱什麼人下車的模樣。

  看到門外竟有陌生人,姚氏忽地就站住了腳。見太太膽怯地縮回影壁後,珊娘也不強求於她,便一個人帶著丫鬟僕婦們出了府門。

  而這會兒,馬車裡果然又鑽出來一個人。那人貓著腰,把同樣也是一身透濕的侯玦遞給那個伸著手的青年,然後直起身,抬手將貼在額上的濕髮全都擼至腦後……

  於是,隔了一世,那張差點成為珊娘心魔的臉,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撞進了她的眼裡。

  十六歲的袁長卿,仍是一如記憶中那般高瘦,看著竟似比她哥哥侯瑞還要略高一些。那清雅的臉龐,那寬闊的額頭,那烏黑濃密的直眉,以及那輪廓清晰,卻顯得分外固執的薄唇,竟和記憶中海棠花下的少年一模一樣……

  前世時,珊娘經常會夢到第一次看到袁長卿時的情景。每次夢醒後,她總覺得是記憶美化了夢中的少年,可如今隔著一世再看到他,珊娘才發現,原來不是記憶美化了他,而是這個年紀的他,便是如今她已經對他再沒有任何想法,卻仍覺得他……

  秀色可餐。

  守門的嚴伯見姑娘出來,忙過去見禮,又道:「姑娘莫急,大爺二爺都沒什麼大事,就只是落了水。」

  珊娘眨眨眼,從那前世冤家的身上移開視線,一邊急急步下臺階,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叫人拿些乾淨毛巾來,還有斗篷。讓廚房裡備下熱水和薑湯,再叫個人去請大夫。」

  她這裡吩咐一聲,身後就有丫鬟或婆子相應地答應一聲,然後急急分頭去辦差了。

  等珊娘來到馬車旁時,連袁長卿都已經跳下了馬車。

  「怎麼回事?」她刻意不看向那邊,只看向她大哥,卻是不等她大哥回話,忽然意識到她問的不是時候,忙又擺著手道:「回頭再說吧,現在先趕緊進去。這天兒還涼著呢,可別凍著。」

  說著,她伸手想去拉侯玦。

  一旁那個將侯玦抱下馬車的男子忽地笑道:「我抱他進去吧,他受了不小的驚嚇。」

  珊娘這才想起,馬車旁還有一人。抬眼看去,就只見那人約十八九歲年紀,笑容甚是溫暖和煦,一雙圓圓的杏眼看著叫她有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她愣了一下,略一揚眉,忽然認出了此人。此人正是梅山書院的學長,書院風雲人物,林如亭——而此時所謂的「學長」,卻不是後世那種對高年級同學的尊稱,而是指那些幫助先生們管理學院的學生,便如後世的學生會會長一般。

  珊娘之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了他,不僅因為林如亭常來女學傳話,也因那雙圓圓的杏眼——這位林學長,恰正是林如稚的親兄長!

  珊娘這裡才剛叫了一聲「學長」,都還沒來得及見禮,她弟弟侯玦卻忽地用力抓住她的手,一邊打著寒戰一邊道:「不、不用,我、我大了,不要人抱。」

  感覺到他手指的冰涼,珊娘頓時也顧不得客套多話,忙匆匆招呼一聲,拉著侯玦,領著眾人齊齊進了府門。

  好在他們才剛轉過影壁,就看到幾個丫鬟婆子拿著斗篷毛巾等物飛奔了過來。幾人中,只有林如亭沒有下水,身上是乾的。珊娘放開小胖墩,讓他奶娘拿斗篷裹嚴了他,又退到一旁,默默看著眾人圍著落水狗似的侯瑞和袁長卿一陣打轉。

  她再想不到,這一世跟袁長卿會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相遇。

  也虧得之前已有種種跡象,叫她對他的出現早有心理準備;也虧得如今她已對他全然沒了任何想法,對前世的事也已經想通看開了,才能叫她便如這般突然相遇,也能做到平靜淡定,寵辱不驚……

  借著以毛巾擦拭濕髮的動作,袁長卿悄悄抬眼,從手腕下方偷看向那個侯十三。

  他也沒想到,不過是隨手救了個落水的孩子,居然就救了這侯十三的弟弟!

  他的印象裡,這小十三兒有些賴皮,有些活潑,甚至多少還有些玩世不恭,卻沒想到,從門裡跑出來的她,居然還能這麼冷靜從容。遇上這樣的突發事件,便是那些已經成年的下人們都慌了手腳,偏她這半大的孩子竟能跟個軍中大將一樣,處亂而不驚,且井井有條。

  一個下人帶著一臉忐忑過來回話,大概是哪裡有什麼事情沒做好。那十三兒雖微蹙了眉,偏那天生微翹的唇角,叫人感覺不到她的不悅。她柔聲安慰的那人幾句,於是那人鬆了口氣,轉身繼續做事去了。

  袁長卿看著,手裡的毛巾漸漸竟停了動作。他原早就注意到,這十三兒便是不說話時,唇角也是那麼彎彎翹翹的似含著笑意。但他卻沒有料到,她的眼竟也生得那麼好。她看著人時,愛眯著眼,於是那細細長長的狐狸眼,便變成了兩道彎彎的月牙兒,看著甚是……

  迷人。

  忽地,那雙細長的狐狸眼向他看了過來。袁長卿一驚,驀地一側身,卻莫名就是一陣心頭突跳。

  而這樣不淡定的自己,不由就叫他一陣暗暗皺眉——只是她看過來而已,便是兩人對實了眼,他也完全可以平靜淡定地移開視線,卻是不明白,那一刻他怎麼突然就有種說不清的心虛……

  且說珊娘這裡又看了一眼袁長卿,見這幾條「落水狗」一個個都被裹嚴實了,才剛要繼續發號施令,卻忽然想起太太來,忙扭頭看過去,這才發現,姚氏站著的地方早就沒了人。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時沒找著姚氏,便也顧不上她了,回頭對侯瑞道:「事出突然,客院那邊一時來不及收拾,還請哥哥先帶林學長和這位公子去哥哥的院子裡坐坐,好歹換件衣裳喝點薑湯,可別凍著了。」

  又叫過她哥哥的奶娘小聲囑咐著:「我瞧那二位跟哥哥的身高差不多,你把哥哥的衣裳找兩身出來,給他們替換一下。」然後沖眾人拍拍手,「動作都快些。」

  於是眾人答應一聲,便簇擁著那幾人往後院過去。

  這時,被奶娘裹成個小粽子的侯玦卻忽地掙脫他奶娘,跑過來拉住珊娘的手,抬頭看著她叫了一聲:「姐姐……」

  珊娘垂頭,就只見那孩子沖著她笑彎起眉眼,「我幫哥哥打架了。我沒有逃。」

  珊娘一怔,心頭驀地一震。她再沒想到,小胖墩今兒護著侯瑞的舉動,竟是因著她那天隨口罵他的話……

  她這裡尚未開口,那裡侯瑞就裹著斗篷過來了,拿拳頭往侯玦的頭頂心上一轉,笑駡道:「竟還好意思說是幫我打架!要不是你,我和袁兄哪能變成落湯雞!」

  喲,這都已經通報過姓名了?!

  珊娘忍不住往袁長卿那裡看去,卻恰好和他看過來的眼對在一處。

  珊娘一怔,正打算禮貌地避開眼,卻忽然發現,那袁長卿的眼眸閃了一下,竟沒有主動避開眼的意思。她的眼忽地就是一眯。

  就只見他那裡只淡定地跟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才從容移開視線。

  頓時,他的從容淡定就叫珊娘感覺一陣不爽。她暗暗咬了牙,一巴掌拍開侯瑞的手,又將侯玦拉過去護在身後,皺眉道:「在這裡磨什麼牙?!還不快回去換衣裳,凍病了可沒人伺候你!」

  侯瑞沖著珊娘示威地呲呲牙,這才轉身招呼著袁林二人走了。

  於是珊娘便聽到林如亭對侯瑞笑道:「你們兄妹的感情可真好。」

  侯玦也聽到了,便再次握住珊娘的手,抬頭沖她笑得跟隻討好的小狗似的。

  珊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蓋在他頭上的毛巾,然後把他推給他奶娘,道:「還不趕緊回去?回頭我再找你算帳!哥哥打架關你什麼事?!君子不立危牆的道理,你竟不懂?!」

  侯玦抬頭看看她,見她只是說得嚴厲,並不是真心罵他,便沖著她又是一彎眼,這才拉著奶娘的手走了。

  而在珊娘處置著這些事時,這府裡的正經主人五老爺五太太竟全都連個面都沒有露。好在這會兒正亂著,倒也暫時不會被人挑了禮數。

  看著那幾隻「落水狗」被人簇擁進二門,珊娘忍不住伸手撫了撫額,歎了口氣,這才轉身去尋那失蹤了的五太太。

  影壁後,到前廳正堂間,是一個小小的庭院。她站在庭院中間往四周看了一圈也沒能看到太太,便往那光線幽暗的大堂上瞅了一眼。

  這一眼,卻是把她嚇了一跳。

  今兒陰天,原本光線就不好的正廳大堂上此刻更顯幽暗。在這一片幽暗中,珊娘那麼遠遠看去,就只見上首的八仙桌兩旁,正一左一右坐著兩個雕像般一動不動的人。

  她走過去,就近一看,卻又是一眨眼。

  只見她父親正襟危坐在東側的太師椅裡,是一臉的嚴肅凝重;五太太則斂袖垂首坐在西側——便是隔著那空曠的大廳,站在門邊上的珊娘都能看到,太太那衣袖都抖出明顯的水波紋了。

  珊娘默默一歎。這夫妻二人間的僵硬氣氛,原叫她不想過去的,可太太那模樣太可憐了,何況比起不愛搭理人的老爺,珊娘覺得膽小的太太更可愛些。

  於是她頂著五老爺嚴肅的眼,走進那空無一人的前廳,向著堂上的老爺太太行了個禮,看著老爺道:「老爺什麼時候來的?我都沒注意到。」

  老爺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你處置得不錯,也就沒出聲。」

  珊娘暗嘲地笑了笑,又斂袖道:「這會兒暫時也不好問什麼,等哥哥和弟弟都換好了衣裳,大夫看過了,老爺太太再過去細問緣由吧。」

  頓時,不僅太太瑟縮了一下,老爺也很是明顯地皺起了眉。然後,五老爺很不負責任地道:「你處置得就不錯,這件事繼續你管著吧。你兄弟若是誰有了不是,要打要罰,你做主就是。」——得,甩手了!

  珊娘忍不住就想拿手指去撐額頭。她這父母也太不負責任了……

  就在這時,她忽然注意到,太太姚氏的手正悄悄按壓著胃部。前世胃也不太好的她抬頭看向姚氏,見她額頭都冒了冷汗,忙問道:「太太怎麼了?病了嗎?可是胃痛?」

  太太那裡尚未答話,就見五老爺忽地站了起來,看著太太皺眉道:「有病你還出來做什麼?!」

  珊娘一怔,抬頭看向老爺,一時無語了。

  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偏那個時代的婚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兒女基本沒有發言權,所以夫妻間感情不好,簡直就是件很正常的事。前世時珊娘便是吃著這樣的苦楚,如今她看著這連相敬如賓都做不到的五老爺夫婦,更加感同身受。

  五太太那裡被五老爺這麼凶巴巴地問了一句,頓時慌成一團,站起身,訥訥地抖著個聲音,都聽不清她在說什麼。珊娘甚至懷疑,若是五老爺再多說上一個字,五太太能當場就昏過去給他看!

  前世時珊娘便總愛指手畫腳主持公道,如今換了一世,似乎她這脾性也沒能有多大的改觀,於是這會兒她忍不住就跳了出來,一把扶住太太的手臂,又轉身叫著太太身邊的丫鬟,「明蘭,翠羽,太太不舒服,快來扶太太回屋歇著。」又揚聲吩咐人,「再去多請個大夫來。」一邊說著,她一邊扶著太太出了前廳。

  太太姚氏的手心裡全是冷汗。珊娘忍不住就帶著譴責回頭看向老爺。

  然而,這一眼,卻是叫她打了個愣神兒。這會兒老爺正看著太太的背影,那眼神……

  珊娘忽然就覺得,老爺果然是她兄弟們的親爹。且不說老爺之前吼太太時的神經大條,簡直就跟她那中二哥哥一模一樣;便是如今盯著太太背影的這個落寞小眼神兒,也跟小胖墩的眼神一模一樣——那種「縱你虐我千萬遍,我待你依舊如初戀」的纏綿悱惻……

  五老爺那裡正神情複雜地看著五太太,卻不想忽地就跟珊娘回頭看來的眼對在了一處。

  那一瞬,五老爺頓時就窘了。

  而人在發窘時,常常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於是五老爺以一種不耐煩的口吻又對五太太說道:「你身子不好,家裡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就別管了,好在珊丫頭回來了,就都交給她吧。」

  五太太雖站在那裡沒動,但珊娘明顯感覺到她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後,姚氏低低應了聲「是」,便掙開珊娘的手,扶著明蘭頭也不回地走了。

  看著五太太遠去的背影,珊娘一陣發怔——五老爺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剝奪了五太太管家的權利嗎?!雖說太太也不願意管事,可自己棄權和被人罷免,那可是兩回事!

  她不是那不敢發問的五太太,便回頭問著老爺,「老爺這話是什麼意思?我才多大年紀,哪裡就管得家了?」

  五老爺一皺眉,「你都十四了,怎麼管不得家?難道還要什麼事情都勞動太太?!太太身子原就不好……」

  說到這,五老爺忽地一噎,就跟他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一樣。珊娘還沒明白他到底哪裡說錯了,五老爺卻已經惱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叫你管,你管著就是,哪來那麼多廢話!」說完,竟拂袖而去。

  看著老爺的背影,珊娘又是好一陣眨眼。然後,忽然間,她明白了。原來,不是五老爺不喜歡五太太,而是五老爺喜歡五太太,卻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再一次,她深刻意識到,五老爺果然不愧是他們兄妹的親爹。且不說她那中二哥哥,越是親近之人,說話時口氣就越沖;便是前世的她,想要表達關心,也往往是不得要領……歸根究底,不過是他們都不懂得該如何正確表達自己而已。

  偏五太太又是那樣一個不經嚇的……

  獨自站在幽暗的前廳裡,珊娘越想越是歎氣——為了這對父母,也為了前世的自己。

  而想著老爺之前說話時的聲氣兒,珊娘更是一陣歎氣。連她都覺得老爺是在指責,又何況太太。她敢打賭,這會兒太太鐵定以為,老爺這是不滿已久,以至於竟故意在她的面前打她的臉!

  撫著額的珊娘卻是沒發現,早就已經發誓不插手別人閒事的她,這會兒正替她那對不靠譜的爹娘操著閒心……

  而只要一想到她爹不僅對太太做下這種蠢事,居然還想叫她替他管家,珊娘頓時就是一陣皺眉——她逃出西園,可是奔著遊手好閒的日子去的,才不要替她這不負責任的爹娘賣命呢!

  於是,珊娘一旋裙擺,轉身就追著她爹去了後院。

  至於那個此刻正在她大哥的院子裡換著衣裳的前世夫婿袁長卿……

  他誰啊?珊娘表示: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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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七章 巧舌如簧

  珊娘追到老爺的院子裡時,老爺早已經進了書房。

  小廝阿福見大姑娘不知忌諱,竟要往書房裡闖,趕緊過來想要阻攔,不想中途被桂叔拉了一把。

  阿福只當桂叔要說什麼,便站住腳,扭頭看向桂叔。桂叔卻是笑眯眯地鬆了手,鬧得阿福一頭霧水。

  而等桂叔悠哉遊哉地走開,阿福重新想起他的差事時,珊娘早已經闖進老爺的書房了。

  進到書房,珊娘一抬頭,就只見她爹正背對著她站在一扇屏風前。那屏風上,掛著一幅畫,她爹正背著手盯著那幅畫看得出神。

  那是一幅僅用墨色勾勒的楊柳觀音立像。畫中的觀音菩薩長衣飄飄,低垂的觀音兜幾乎遮住整個臉龐,只叫人隱約看到一點下巴的輪廓。那畫畫之人極是吝嗇筆墨,只在雪白的宣紙上,以極簡練的幾條墨線,勾勒出觀音大士的大概衣紋體態,對五官相貌竟是連一點筆墨都不肯施捨,偏又對那只半掩於衣袖下、執著楊柳枝的手,極具精描細繪之能事。

  而雖說整幅畫都只用了深淺枯潤不同的墨色,若要仔細分辨,還是能看得出來,那隻捏成蘭花指形狀的手上,被上了一層極淺淡的粉色。

  於是,也就難怪珊娘看向那幅畫的第一眼,先是看向那隻手了。

  她這裡正看著那幅畫,老爺那裡已經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忽地一回頭,見是她,老爺嚇了一跳,幾乎是手忙腳亂地過去收了那畫,然後扭頭瞪著珊娘,低吼道:「不知道家裡的規矩嗎?!我這書房可不是誰都能進來的。」

  珊娘怔了怔,忽地一陣苦笑。若說婦人的繡房是婦人躲避男人的地方,那麼男人的書房,便是男人躲避婦人的地方。前一世時,袁長卿的書房也是連丫鬟都不許進的。

  於是珊娘微一抿唇,向著五老爺盈盈一屈膝,然後抬頭笑得甚是天真,「老爺見諒,女兒還真不知道這個規矩。」

  五老爺早習慣了他一發火,別人全都瑟縮著躲避他,如今珊娘這麼一嬉皮笑臉,倒叫五老爺不知道該怎麼應對了。

  珊娘只當沒看到五老爺一臉僵硬表情的,站起身,一本正經道:「我來,是跟老爺說一件很重要的事的。老爺才剛在前廳那麼跟太太說話,怕是嚇壞太太了呢。老爺常在外面走動,偏太太整日只守在後宅,原就不擅長跟人打交道,膽子難免有點小。才剛太太那裡不舒服,我知道老爺是心裡替太太著急,話才說得有些急,偏太太那裡見老爺急了,難免以為自個兒給老爺添麻煩了,所以才變得那麼惴惴不安……」

  五老爺一陣皺眉。他原正在鬱悶著,他不知道他出於關心的那句話,怎麼竟又嚇著了五太太,直到聽著珊娘的解釋,他才明白,原來五太太竟誤會了他的意思……

  只聽珊娘又道:「太太是婦人,難免心思細密。雖說老爺是好心,可對著膽小的太太,還請老爺多些耐心,把話儘量往和軟處講才是。還有,您叫太太歇著,原該是不願意太太操勞的意思,偏老爺您自始至終只那麼一句話,竟沒給太太一個解釋,只怕太太那裡還以為老爺是嫌她管家不利呢。這會兒太太那裡還不知道怎麼傷心呢……」

  看著自個兒這雖然已經十四了,身量卻仍像個孩童的女兒,書案後的五老爺不由就是一陣醍醐灌頂。

  事實上,這麼多年來,他也很是苦惱,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那麼怕他。可以說,當初五老爺第一眼就看中了五太太,偏五太太對他好像只有畏懼,甚至自嫁過來的頭一天起,就沒見她敢拿正眼看過他。剛新婚的那一段時間裡,五老爺也曾熱情地想要拉近他們夫妻間的距離,可叫他難過的是,似乎他做什麼都是錯的,他越是想要親近五太太,五太太那裡就離他越遠,甚至在床笫間,他都曾有嚇暈她的黑暗歷史……

  五老爺生性高傲,想來想去想不明白緣由後,便覺得,定然是五太太怎麼也不可能喜歡他了。於是,跟當年放棄和母親溝通一樣,五老爺也放棄了五太太。而叫他沒想到的是,他不再去要求五太太,他們夫妻反而能夠偶爾平靜地在同一屋簷下坐上片刻了。於是,五房才有了老爺太太各行其事的格局。

  後世有種說法,「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不僅五老爺那裡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怕他,連五老爺的智囊團,一向自詡人精的桂叔也不明白。而如今被雖然年幼,卻好歹是來自同一星球的珊娘那麼一點醒,五老爺才恍然大悟,原來,是他一直用錯了方法……人家五太太是江南的嬌花,不是那草原上的勁草,哪能經得住五老爺這狂風暴雨般沒頭沒腦的熱情,人家需要的,是「潤物細無聲」的呵護……

  於是,五老爺看著珊娘道:「好,我知道了。」

  珊娘卻是一怔。五老爺知道什麼了?!她那裡才不過說了個開場白,才把話題引到老爺不能就這樣罷了太太的管家之權,還沒說到她不能接下這差事的理由呢,五老爺就明白了?!

  珊娘眨眨眼,忽然覺得,她爹果然很聰明,一點就透。於是沒了心事的她笑盈盈地拍了句馬屁:「還是老爺英明。那我這就去跟太太說,管家的事還得煩勞太太辛苦。」說著,她轉身走了。

  她的身後,五老爺這才明白她說那些話的真正用意。老爺張了張嘴,到底沒有叫回她來——能由珊娘去解了這句話的誤會也好。

  走到門口處的珊娘卻忽地一回身,笑道:「對了,太太膽子小,不慣見外人,救了弟弟的那兩位公子,怕是還得煩勞老爺去應酬一二。」

  珊娘覺得,以她爹那種不好交際的性情,定然只會依禮打發了袁長卿,想來以後她應該不會再在家裡看到那個人了。

  而她若知道,她爹之前就已經跟袁長卿有過一面之緣,且還覬覦著袁長卿的那隻鷹,她一定不會攛掇她那懶爹出面!

  再說珊娘來到太太的院子裡,果然那太太如她所料的那樣,又躲進了繡房。

  如今珊娘在太太院子裡也是常來常往的——比起她那倆兄弟,她可不就算是常客了?!總之,雖然有丫鬟阻著,可珊娘臉皮厚,仍是就這麼被她硬闖了進去。

  太太正坐在繡架後面專注地繡著花。見珊娘闖進來,她抬起頭,捏成蘭花狀的手指拈著根繡花針,就那麼一臉驚訝地看著珊娘。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太捏著蘭花指的姿勢,跟老爺那裡觀音大士執著楊柳枝的姿勢很像的緣故,珊娘忽然就覺得,這兩隻手簡直一模一樣。

  她忍不住眨巴了一下眼。直到太太笑著問她,「怎麼了?」她這才回過神來。

  於是珊娘笑道:「老爺叫我來看看太太呢。」

  五太太明顯被嚇了一跳,連話都說不利索了,「看、看、看我?!」

  珊娘只作沒看到,笑著又道:「是呢。老爺見太太不舒服,心裡記掛著,叫我過來看看太太。太太的胃可好些了?」

  五太太一陣不好意思,笑道:「原也沒什麼,是老毛病了。」

  那明蘭正好送茶水進來,便替太太解釋道:「太太不能緊張,一緊張便會胃疼。」

  「是嗎?」珊娘一陣驚奇,當初她跟袁長卿的關係才鬧僵時,她也是如此的。於是她笑道:「我以前也有這毛病,不過痛起來的時候,喝杯羊奶也就好了。」

  五太太比她更驚奇,「你小小年紀,怎麼也會落下這毛病?」

  珊娘一眨眼,這才意識到她說溜了嘴,忙打著岔,回頭問明蘭:「大夫可來過了?」

  明蘭尚未答話,姚氏那裡就已經笑道:「也沒什麼好看的,原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我也是喝了羊奶也就好了,如今已經不痛了。倒是你,這會兒過來做什麼?可去看過你哥哥弟弟們了?他們可還好?」

  珊娘笑道:「要我去看他們做什麼?太太才是管家的人,該太太去才是。」

  太太眉頭一皺。她不明白珊娘這話的意思,不禁帶著幾分警覺,打量著她道:「才剛老爺可不是這麼說的……」

  珊娘搖頭笑道,「太太不會真以為老爺要把管家的事交給我吧?我才多大年紀!再說,」她忽地湊過去,沖著太太輕佻地一挑眉,「老爺那麼說,太太真沒聽出來?我瞧著,老爺這是心疼太太呢,看太太胃痛,怕太太操勞,這才說了什麼叫我擔下差事的話。事實上,老爺也知道我擔不下這件事的,太太那裡才剛走,老爺就後悔了,直說話還沒說清楚,偏太太竟走了。然後老爺就罵了我,說肯定是我平常偷懶,不肯幫太太,才叫太太累病了。可我早就主動向太太請纓了不是?太太您說,我冤不冤啊!」

  這半真半假的話,如泉水般從珊娘口中沽沽而出,偏她竟沒一點心虛的模樣。

  太太不辨真假,卻是被她這些話鬧成了個大紅臉,嗔著她道:「胡說什麼!」

  「真的,我可一點兒都沒有胡說!」巧舌如簧的珊娘一本正經說著謊話,「老爺那人愛面子,自是不好意思親自來給太太賠罪,這不,就把我給罵過來了。雖然罵了我,不過我明白老爺的意思,老爺這是叫我替他向太太道歉呢。太太看在我無緣無故挨駡的份上,千萬原諒老爺吧!」

  又老氣橫秋地歎了口氣,以一副久經世事的模樣逗著太太道:「太太也不必氣老爺不會說話,大老爺們嘛,都那個樣兒,到了多大的年紀都只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總叫人跟著操心。咱們也只能裝著大度些,讓著他們了,唉。」

  太太一聽就笑了,伸手擰著珊娘道:「胡說什麼呢?!你才多大點的小人兒,竟敢笑話起你爹來了,看你爹知道不罵你。」

  珊娘笑道:「可不就是挨了罵,我不服氣才這麼說的。」

  經她這麼一陣胡攪蠻纏,到底開解了太太的心結,於是那管家之事也跟著不了了之了。然後珊娘以太太才是當家主母為由,死拖活拽地把太太拉出了繡房,硬是拉著她去看那落水的小侯玦——因侯瑞那裡有外男,且他年紀也大了,她們便只派了丫鬟婆子過去問了問情況。

  只是,等她們到得侯玦那裡時才發現,不僅老爺在,侯瑞在,連那兩個救了侯玦的「外男」,也一個不落地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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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00:49: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八章 她就知道

  不得不說,珊娘真的把自己調適得很好,便是如今跟那前世的冤家處於同一屋簷下,她仍能保持著鎮定,乖順地扮演著不肯輕易抬頭看人的、略帶羞澀的未成年少女形象。

  要說,這也就是經過「聖元革新」後的大周,且還是在侯家最不守傳統禮教規矩的五老爺府上,珊娘才能跟袁長卿這麼個「外男」共處一室。若是還在西園,這種事她想都別想……當然,這會兒她其實是巴不得五老爺能傳統一點。

  可惜的是,五老爺才一看到五太太,那眼裡連客人都沒了,哪還能看到他們這些無關緊要的兒女。

  而五太太那裡,原就是被珊娘忽悠著過來的。太太心裡覺得,庶子遭了罪,她這個嫡母怎麼也得表示一下關心,這才同意過來的,卻是沒想到竟這麼倒黴,頂頭就遇到了那個嚇人的冤家……這會兒五太太沒有再次把那衣袖抖出個水波紋,還多虧了之前珊娘在繡房裡替五老爺說了無數好話的功勞。

  總之,兩方人馬這麼一遇上,加上主夫主母都不給力,頓時一個個全都對瞪著眼兒不吱聲了——啊,也不能說是「全都對瞪著眼兒」,至少珊娘「母女」這會兒是垂著頭不看人的。當然,她倆一個是真害羞,一個只是假裝的。

  所以說,人的脾氣稟性一旦形成,真的很難改呢。便是轉了一世,前世時就以懂眼色著稱的珊娘,這會兒仍是有點積習難改,明明低頭裝著乖順,可發現屋內彌漫著一片不太得體的沉默時,她忍不住就想跳出去做那緩和氣氛的「全乎人兒」了。

  好在她終於還是忍住了。

  不過,便是沒了她,在場的幾人中也不都全是五老爺那樣不通人情世故或是袁長卿這樣不愛主動開口的。就只見林如亭越眾而出,沖著剛進門的五太太和十三姑娘拱手見禮,道了聲:「五太太安好,十三姑娘安好,打擾府上了。」

  話說這梅山鎮也就這麼一點點大,且侯五老爺當年跟林如亭的父親林仲海都是梅山書院的學生,五太太倒也認識林如亭,便靦腆地回了個禮。

  那裡林如亭則拉過袁長卿介紹道:「這是我師弟袁長卿,自京城來的。」

  五太太雖不是個稱職的主母,可待客的基本禮貌好歹還算周全,便半掩在珊娘身後,對那二人訥訥地說了幾句「承蒙高義搭救小兒」之類的客套話。

  這林如亭果然不虧是梅山書院的學長,對人的體貼照顧那可不是一星兩點的亮處。何況五太太的為人稟性,梅山鎮上可謂是無人不知,故而跟五太太講話時,他的聲音不自覺就又放柔了三分。

  珊娘看了,不由一陣暗自點頭。

  前世時,她跟林如亭並沒有什麼接觸,只知道他是「落梅三君子」中聲名最為不顯的一個,雖然最後他官居翰林學士兼知制誥(換個後世所周知的職稱,便是秘書,皇帝的秘書)。如今這麼仔細一看,才叫她明白,他聲名不顯的原因。

  「落梅三君子」中,那林如軒是個開朗活潑的,一舉一動都很容易招人側目;袁長卿雖沉默寡言,但他有著一張殺傷力極大的臉,以及一種難以描述的、極強的存在感,便是他站在那裡不說不動,也不容人輕忽。跟這樣強烈的二人一比,這待人和煦如春雨般「潤物細無聲」的林學長,自然也就吃虧很多了。

  才剛重生時,珊娘如從一場惡夢中驚醒的人兒一般,對前世的一切都抱著懷疑和否定。直到如今經過這一個月來的休養調整,才叫她漸漸從那種種迷亂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沉澱下所有情緒的她,如今再想起那些前塵往事,卻是除了批判否定外,又更多了一份理性的思考和感悟。於是,她漸漸明白了很多前世執著不肯去明白的道理。比如……

  比如,不是說她喜歡誰,誰就一定也必須要喜歡她的。

  再比如,一個人的相貌氣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一個人的脾氣稟性。

  看著這溫暖如春水的林學長,珊娘忍不住就偷窺了一眼那不言不語站在一旁的袁長卿,心下不禁一陣自問:前世時,她為什麼會喜歡上他?!她到底喜歡他哪裡?!

  如今細想起來,這人幾乎都沒什麼優點……為人清高傲慢,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便是出於禮貌沒把不喜歡擺在臉上,也總忍不住落實在行動上,絕不肯委屈自己半點,也絕不肯低頭跟人虛與委蛇……心裡有什麼想法從不肯跟人明說,總愛拐著彎讓人自己去猜。便是猜不到,他也絕不會給予一點提示,簡直就是那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又難溝通……一身龜毛,輕易不讓人近身,他的東西更是誰都不能動,被動過的東西寧願扔了,也絕不肯相讓於人……

  這麼想著,珊娘忽然就覺得,除了那張臉,他竟是沒一點能讓她看得上的地方。

  可當年她怎麼就那麼鬼迷了心竅,對這樣一個人癡迷了一輩子呢?!

  啊,不,許不能說是她「癡迷」於他……如今細細想來,不定前世時她那般執著於他,更多的只是出於三個字:不甘心!

  就跟她其實不喜歡西園一樣,因為她曾付出了很多,不願意自己的付出一無所獲,所以就算這鞋再夾腳,她也固執地想要把鞋撐到合腳……

  於是,最終磨破了腳。

  此生重來,她自然不會再去自討苦吃。若是可以,她甚至覺得沒有男人的生活才是最愜意的——不需要為男人生兒育女,不需要替男人管理家事,只需用心做自己就好……

  只是,這怕是奢望。便是五老爺五太太不管她,便是如今她已經出了西園,在老太太眼裡,她怕仍還有利用價值……哪怕像六堂姐那樣,嫁個半老鰥夫為繼室。

  而,如果此生非得嫁人不可,她卻是死也不要再嫁袁長卿這樣的人了。便是要嫁,也要嫁林如亭這樣的。至少,這樣一個會注意到太太的不安,且還願意將就太太的膽小放柔聲音的人,定然是個溫柔體貼之人……

  珊娘這裡默默看著林如亭的體貼溫柔,五老爺侯楓侯疏儀也在默默看著,且越看心裡越不是滋味。

  珊娘關注的重點在林如亭身上,五老爺關注的重點,則在五太太身上。

  在五老爺的印象裡,五太太不僅是不擅交際,甚至是畏懼交際。不管是在家裡主場待客,還是在外面客場作客,五太太總是一副恨不能誰都看不到她的模樣。便是有人為了表示友好主動跟她搭話,她看上去也是一副膽顫心驚想喊救命的樣子,那唇邊擠著笑,更是顫巍巍地令人心生不忍,漸漸的,也就誰都不去招惹於她了。而一般直到那個時候,五太太才能稍稍放鬆下來。

  偏今兒林如亭那裡主動跟太太搭上話時,一開始太太也跟先前一樣,一副恨不能把腦袋縮進肚子裡去的模樣,可漸漸的,隨著林如亭輕聲慢語地說著袁長卿和侯瑞怎麼跳到河裡,怎麼把侯玦從河裡撈上來,侯玦又怎麼膽子大得居然從頭到尾都沒有哭過一聲……太太竟很快就放鬆了下來,雖沒有主動出聲,聽著林如亭說到有趣之處時,她也曾真心實意地抿唇微笑過……

  看著那微笑,五老爺頓時就是一陣不得勁。他帶著挑剔看向林如亭。

  他和林如亭的父親林仲海常有書信往來,所以他對林如亭其實並不陌生,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兒他看林如亭竟是格外地不入眼。

  這林如亭今年十九歲,身長玉立如一竿修竹,可比起侯瑞袁長卿這兩個才十六歲的少年來,他這身高就不能算高了。且那白白淨淨的小白臉模樣,看著哪像個爺們?!眼睛倒是生得挺大,可一個大男人,生著雙杏眼又算怎麼回事?娘娘腔!

  五老爺那裡雖心裡泛著酸,其實自己也不是不明白,五太太為什麼會不怕這林如亭。之前他是沒留意到,如今經由他閨女一提醒,他才發現,以前十次裡有九次竟是他的急脾氣嚇著了五太太。像林如亭這樣細聲慢氣地說話,他……嗯,其實細想想,他應該也不是做不到……

  五老爺這裡正悄沒聲兒地觀摩學習著,林如亭那裡卻已經快要詞窮了。

  此時他已經說完了袁長卿和侯瑞救人的全過程,偏那五老爺夫婦竟一個垂眼一個瞪眼,都一副事不關己不打算接過話頭的模樣,林如亭頓了頓,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活躍氣氛,扭頭問著珊娘:「十三姑娘如今可大好了?準備什麼時候回書院上課?」

  五老爺這才知道,珊娘最近都沒去上學。

  見五老爺瞪著她,珊娘也才想起來,先前是五老爺「閉關」不見客,這兩天又因著她哥哥的事,竟鬧得她把這麼重要的一件事都給忘了。於是她只裝作沒看到五老爺瞪來的眼,語焉不詳地支吾了兩聲,便拉著小胖墩過去再次給那二人道了謝,把話題重又扯回救人道謝的事上。

  林如亭卻是往旁一閃,笑道:「我是無功不受祿,要謝也只該謝我這袁師弟,我不會水,原就沒出什麼力。」

  珊娘以為,以她所瞭解的那個袁長卿,一定只會默默還她一禮,然後依舊站在那裡扮演著不出聲的石柱。卻不想袁長卿還禮是還禮了,卻是出人意料地開口說道:「原也只是湊巧,林師兄想看我放鷹,我們才會從那河邊經過。」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別人或許不知,珊娘卻是深知,這袁長卿從不說沒用的廢話,如今忽然多了這麼一句解釋,叫她不禁懷疑起他的企圖來……

  果然,袁長卿話音一落,五老爺那裡就站起來驚呼道:「我說怎麼看著你有些眼熟呢,原來袁小相公竟就是那隻海東青的主人!那天我原說,有緣我們定然會相見,卻是再沒想到會這麼遇上了,且你還救了犬子……」

  珊娘的眼頓時一眯——她就知道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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