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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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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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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7:4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回禮

  最終周崇還是死乞白賴地跟著袁長卿去了珊娘家裡。

  五老爺感慨了一通林二先生的遭遇後,就帶著袁長卿和周崇去後院見太太了。

  果然如袁長卿計算到的那樣,太太一見面就問著袁長卿現在住在哪裡,聽說他住在先生家裡時,便扭頭對五老爺道:「沒幾天就是中秋節了,這時候住在別人家裡總不方便,不如把客院收拾出來讓長生住下吧。」

  和所有的老丈人一樣,五老爺看袁長卿心裡多少還存著些彆扭,五太太則是標準的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中意。加上那袁長卿也是幼年時就失了怙恃的,叫太太深感和他同病相憐,自兩家訂了親後,太太竟連他的大名兒都不叫了,只叫著他那已經很久沒人叫過的小名兒「長生」。

  一般來說,太太開了口的事,五老爺都不會駁回的,偏這件事竟叫五老爺打了回票。五老爺笑著回太太道:「那是他授業恩師的家裡,能有什麼不方便的?他還在求學,跟老師同住倒更能精進學業。太太若是心疼他,平常多往他那裡送點吃用也就有了。」

  於是袁長卿的如意算盤就這麼落了空。

  不一會兒,方媽媽來報,說是大姑娘在八風閣裡設了茶點,太太便對袁長卿笑道:「去吧。」

  所謂「法不外乎人情」,便是大周民風要比前朝開放,男女交往仍是大忌,倒是對已經定了親的小倆口,世情顯得格外寬容,只要一旁有人監護,二人坐在一處吃吃茶聊聊天也是被世人所允許的——當然,被人笑話幾句也是難免的。

  因此,太太的笑眉笑眼看得袁長卿一陣不自在。虧得他一向穩重,便紅著臉起身向太太道了謝。轉身出來,他才剛要問方媽媽幾句珊娘的傷情,不想周崇跟著他出來了。

  「你出來做什麼?」袁長卿問。

  「我也去跟小……跟十三兒打聲招呼。」周崇笑道。

  袁長卿的眼頓時就眯了起來。

  五老爺在屋裡聽到了,笑道:「是呢,珊兒說得了你的好茶,要給你回禮的。」

  有五老爺撐腰,周崇得意看了一眼面色不豫的袁長卿,反手拉住他道:「快點,小……十三兒最沒耐心了,去晚了她可是要罵人的。」

  方媽媽聽了笑道:「五皇子就編排我們姑娘吧,叫我們姑娘知道了,那才是要罵人了呢。」

  周崇放開袁長卿的衣袖,過去攬住方媽媽的肩頭,笑道:「那媽媽可得救我。」

  見周崇竟跟侯家的下人都這麼熟悉,袁長卿心頭一陣古怪,斜睨著他道:「你什麼時候跟十三兒一家這麼熟了?」

  周崇不在意地道:「我在這鎮子上也就只認識這兩家人,不是林家就是他們家,常來常往的,自然也就熟了。」

  袁長卿的眼一閃,道:「你還是該回京去,京裡你的熟人多。」

  「可京裡麻煩也多。」周崇笑道,回頭問著方媽媽,「不知道你們姑娘可有備綠豆糕,上次吃著挺好吃的,偏叫侯玦搶了最後一塊。」

  方媽媽握著嘴笑道:「您老真是會說笑,宮裡什麼沒有,哪裡就饞這一口了。」

  袁長卿忽然道:「他那不是嘴饞,怕是眼饞。」

  說話間,八風閣便到了。

  此時雖然珊娘能走上幾步了,可還瘸著,她不願意在人前丟醜,便早早地在八風閣裡等著袁長卿過來。見周崇跟袁長卿一道過來,她倒沒感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扶著桌子站起身,向那二人見了一禮。

  袁長卿還沒開口,周崇就搶著過去虛扶了她一把,笑道:「你腿上有傷呢,這麼多禮做什麼。」又搶著在她的左手邊坐了,道:「聽疏儀先生說,你有回禮要給我?」——竟一副喧賓奪主的架式。

  袁長卿的眼不由就沉了三分。

  珊娘笑道:「不知道你也來了,我叫人給你拿去。」然後扭頭吩咐了六安一聲,又回頭請袁長卿在她的右手邊坐了,道:「我還當你要過了中秋才能回來的。」

  若是換作之前,打死袁長卿也不肯這麼說的,可此時許是被周崇刺激到了,他忽然扭頭看著珊娘道:「明兒是你的生辰,不好錯過。」

  珊娘一怔。

  周崇抬眼看看袁長卿,忽地側身湊近珊娘,故意裝作一副跟她在竊竊私語的模樣,笑話著袁長卿道:「看到沒?這就是說話的技巧,咱以後都學著點。明明他就是趕巧了,偏這麼一說,倒顯得他多情深意重似的。」

  珊娘被他逗得笑了起來,扭頭看向袁長卿時,她卻忽地一愣。

  要說袁長卿,以後世的說法,那就是生了一張撲克臉,一般很難看出他情緒的起伏,偏這一眼,忽然就叫珊娘注意到他微微抿緊的薄唇,以及不悅眯起的眼眸……便是不甚明顯,仍叫珊娘看出來,他是不高興了……不,說不高興還輕了,以他一向的克制來說,這會兒應該是有點憤怒了吧。珊娘想。

  可以說,這一點上,前世時的珊娘和袁長卿很像,就是心裡再怎麼生氣不滿,當著人時她也總是這樣掩飾起自己的真實感受,直到重生後她才改變了風格——那是寧氣死別人,也絕不肯叫自己受一分委屈的。這般暢快淋漓後,她不禁更加同情以前的自己。如今看著和她以前一樣忍氣吞聲的袁長卿,她忽地就一陣心軟。

  於是她收了笑,提著茶壺站起身,想要給他續杯。

  袁長卿趕緊站起來,從她手裡接過茶壺,對她道:「你坐著。」他一邊伸手拿過她的茶盞一邊問著她,「腿上感覺如何?可還疼得厲害?」

  「早不怎麼疼了,也能走上兩步了,就是走路瘸得難看。」看著他行雲流水般的動作,珊娘幽幽歎了口氣,「我有點害怕我會真的瘸了。」

  袁長卿斟好茶,抬起茶壺的壺嘴,目光越過眉間看向珊娘,「有什麼好怕的。」他道。

  珊娘也抬起眼,便和他的眼觸到了一處。

  他則看著她又彎了彎眼尾。

  便是他只說了這麼六個字,珊娘仍從他的眼裡看出,他這是在打趣著她。他那未盡的言下之意是——反正她已經訂了親,而且他倆約定好,只有她能退親,如果她不想退親,他依約娶了她就是。

  於是她白了他一眼,伸手將自己的茶盞拿了回來。

  袁長卿則看著她的手又是微一彎眼。

  一時間,八風閣裡誰都沒有開口,就只看到袁長卿和珊娘二人一陣眉來眼去。周崇忽然就有一種被隔離在外之感,於是他抬手把他的茶盞也推到袁長卿的面前。

  袁長卿卻只當沒看到的,給自己的茶盞斟滿了茶水後,竟將茶壺往身邊一放。

  「誒?!」周崇不滿地喊了一嗓子,可看看袁長卿的冷臉,他只得認命地站起身,繞過去拿了茶壺,一邊向珊娘抱怨道:「我跟你說,得罪誰也別得罪袁大,這人的報復心也太強了,不過笑話了他一句,他竟連茶都不讓我喝了!」

  這「報復心」三個字,則叫珊娘想起了袁二,便問著袁長卿道:「袁二的腿是怎麼回事?」

  袁長卿端起他的茶盞抿了一口,「因果報應吧。」

  「嘁!」周崇拆著他的台道,「若真是因果報應,他在梅山鎮上的時候怎麼不報應?」

  「許是老天爺不想他留在鎮子上給人添堵。」袁長卿放下茶盞。

  周崇一眨眼,笑道:「那老天爺可真夠狠的,竟報應在回京的路上。我聽說,因著之前梅雨天把路下爛了,進京的路可不怎麼好走。聽說那袁二是一路慘號著進的京。」

  「是嗎?活該!」珊娘幸災樂禍道。不過她可不信袁長卿的鬼話,便扭頭往袁長卿那裡看去。

  卻只見袁長卿垂著眼,那眼正落在她的傷腿上。見她看向他,他抬起頭,和她對視了一眼。

  於是珊娘忽然就想起來,五老爺帶著她下山時,她也差不多是一路慘叫著下的山……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似的,袁長卿看著她微提了一下唇角。

  珊娘則沖他眨了一下眼。

  於是,再一次,周崇感覺自己被人拋棄了……

  他張開嘴,正要不甘寂寞地開口搶話,六安回來了。看著六安空空的兩手,他跳起來叫道:「我的回禮呢?」

  六安沖他屈膝一禮,靦腆笑道:「放在外面呢。」

  周崇兩眼一亮,「大物件兒?!」

  珊娘笑道:「你不是說得送你一個大物件的嗎?」

  「好好好!」周崇連聲叫著,便搓著手跟著六安出了門。

  袁長卿看看他的背影,回頭問著珊娘:「他送你什麼了,還非跟你要回禮?」

  「茶葉。」珊娘道,「明前龍井。」

  袁長卿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周崇回京之前跟珊娘說的話。而就他所知,周崇許諾時向來不走心,隨說隨忘的,想不到他竟真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微一皺眉,對珊娘道:「又不是你跟他要的,給他什麼回禮。」

  珊娘咬著唇一陣悶笑,神秘兮兮地道:「要不,你也去看看?」又道,「真的挺大個兒的,我可花了不少心思呢。」

  正說著,周崇進來了,後面跟著兩個婆子。婆子的手上抬著個挺大的鳥籠子,只是那鳥籠子裡沒有養著鳥,而是養著一盆花——牽牛花。

  其實確實說來,還不能叫鳥籠子裡養了一盆花,應該說,是珊娘以鳥籠為花盆,在籠子裡鋪了土,種了幾株牽牛花。此時那繁茂的花枝正纏繞在鳥籠的柵欄上,雖然現在不是牽牛花開花的時辰,仍能看得到那累累的粉嫩花蕾。

  「如何?喜歡嗎?」珊娘托著腮笑道,「你說你要個大個的,我這算大了吧?」

  周崇一陣哭笑不得,半晌才嘟囔道:「我一個大男人,你送我花做什麼……」

  「有寓意的。」珊娘端起茶盞,歪頭笑道,「我最近看了不少雜書,有本西洋遊記上說,西洋人認為,每一種花都有它特定的含義。知道這喇叭花的含義是什麼?」

  她裝腔作勢地將茶盞湊到唇邊。

  「多嘴多舌。」袁長卿忽地插嘴道。

  「噗」,茶水一下子從珊娘的嘴裡噴了出來。她顧不上失儀,埋頭伏在桌子上就是一陣悶笑。

  袁長卿端起茶盞,也無聲地笑了。

  周崇則一陣鬱悶,沖袁長卿瞪著眼道:「你才是多嘴多舌呢!肯定不是這個意思,」又問著珊娘,「什麼意思?」

  珊娘撫了撫胸口,抬頭道:「西洋人認為,這牽牛花的花語是……」她一頓,「小鬼扮大人,裝腔作勢!」

  這一回,是袁長卿的茶險些從嘴裡噴了出來。

  周崇不滿了,撐著桌邊瞪著珊娘道:「你可還求著我幫你打聽事呢!」

  袁長卿立時放下茶盞,看著珊娘道:「什麼事?」

  珊娘倒也不瞞他,道:「我奶娘的事。」

  只這幾個字,袁長卿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著她點了點頭。

  便是他什麼都沒說,珊娘發現她竟輕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意思,我會幫忙。

  於是珊娘斜眼橫著周崇道:「拿什麼喬,便是你不幫我,有人幫我。」

  於是,忽的,袁長卿一直陰鬱著的心情就這麼放了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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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8: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禮輕情義重

  五老爺一直覺得,他們夫妻之所以能和好,多虧了珊娘從中調停。且這十五歲的生辰,還是自珊娘七歲離家後頭一次在家過的生日,老爺便跟太太商量,要給珊娘大辦一場生辰宴。

  珊娘聽了直搖手,只說已經給她辦過及笄禮了,這生辰宴就可以免了。

  侯瑞笑著打趣珊娘:「別是因為你走路還一瘸一拐的,怕在人前丟醜現眼吧?」

  被戳中痛處的珊娘臉一紅,梗著脖子瞪著他承認道:「就是這樣!你待怎的?!」倒噎得侯瑞回不出話來了。珊娘則又纏住老爺道:「請些不相干的人來做甚?鬧得家裡不安生,太太還受累,又沒什麼意思。倒不如那天讓廚房多做幾樣我愛吃的,我們自家人關起門來吃杯酒也就罷了。」

  老爺想想,覺得她說的有理,便決定不請自家人,只請些知情知性的至交好友。於是八月十三那天,來赴她生辰宴的,除了袁長卿這個「准自家人」外,就只有老爺的至交林二先生一家,還有珊娘幾個要好的同窗。

  許是感念袁長卿之前對她一家的幫助,也許還因為珊娘漸漸習慣了和他的這種關係,總之,這一次袁長卿回來後,發現珊娘對他的態度好多了,至少不再像之前那麼動不動就給著冷臉兒。雖說他沒能算計到住客院的「福利」,萬幸的是,他吃壽麵的「權利」也沒被珊娘給否了……後世有句話,叫「虐虐也就習慣了」,所以袁長卿表示,他該滿足了。

  八月十三那天,作為這家的准姑爺,袁長卿早早就過府來幫忙了。

  而他跟著五老爺接待的第一位來賓,便是那又一次做了不速之客的五皇子周崇。

  這一次五皇子是肩負皇差而來的,所以他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跟袁長卿一同住在林家,而是住在官驛裡的。

  若說昨天周崇硬要跟著他來見珊娘時,袁長卿還沒意識到什麼,後來看著他在珊娘面前又竄又跳的,他頓時就聯想到之前周崇追問他們訂親是不是「權宜之計」時,他那些模棱兩可的回答。於是袁長卿下意識就警覺起來——這臭小子,該不會是聽岔了他的話音,這是想打他「媳婦兒」的什麼歪主意吧?!

  換作珊娘,不定就主動跑去跟周崇說,「你少打我媳婦兒的主意」了,偏袁長卿不是那樣的人,這樣的話他只會在心裡藏著,在手上做著,偏那張嘴上卻是再說不出來一個字的。

  所以便是出於防微杜漸,他也不會再叫周崇靠近珊娘。

  周崇卻是一點兒都不知道袁長卿心裡對他的忌憚,一來就毫無顧忌地嚷嚷著要去「給壽星佬兒拜夀」,惹得袁長卿沖他一陣皺眉,冷聲道:「五爺忘了上次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了?!」

  聽他叫著自己「五爺」,周崇這才注意到他不知哪裡惹得袁大不高興了,便低頭一陣自省。片刻後,他抬頭沖著袁長卿討好一笑,道:「不給小……不給十三兒添亂嘛。我記得的。」

  於是袁長卿便這麼一直把周崇牢牢扣在身邊,叫他想開溜都沒機會,直到林家人過來。

  其實五老爺對袁長卿的態度頗有些矛盾,嘴上說著看不上,可行動之間又有意無意地已經把他當作是自家人看待了。林家人過來時,老爺要陪林二先生說話,偏這時候侯瑞又不知道去了哪裡,於是五老爺隨手就點了袁長卿領著林老夫人和林如稚等女眷去後宅找太太和珊娘。

  而直到這時,周崇才終於得到機會見到了今兒的「壽星佬兒」珊娘。

  此時太太和林老夫人在堂上說著話,珊娘則陪著已經先到了的游慧趙香兒幾個要好的同學在廂房裡說笑著。

  周崇進來時,林如稚正從丫鬟手裡拿過賀禮遞給珊娘。珊娘向林如稚道了謝後,回手將禮物遞給五福收了。周崇便上前一步,從懷裡掏出個盒子遞了過去,笑道:「這是我的賀禮。祝你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珊娘也不推辭,笑了收了,回手才剛要將盒子遞給五福,就聽周崇道:「你拆開看看,看喜不喜歡。」

  和西洋的習俗不同,自古以來,中國人的禮數是不興當著主人的面拆禮物的。正讀著西洋遊記的珊娘忍不住看了周崇一眼,一邊從五福手裡重新拿回那個小盒子,一邊打趣著周崇道:「沒想到五殿下竟學起西洋的禮數來了。」

  「叫得這麼生疏做什麼?」周崇不滿地一挑眉,「不如你跟阿如一樣,叫我一聲『五哥』吧。」

  一直沉默站在門邊的袁長卿那眼頓時就眯了一眯,抬眸看向珊娘。

  他的視線,簡直跟個實體存在般,立時就叫珊娘感覺到了。她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回頭對周崇笑道:「憑什麼我要叫你一聲『哥』啊,我還總覺得你比我小呢。」

  這邊,袁長卿立時滿意地鬆了眼角。

  珊娘又看他一眼,沖他微翻了個白眼,那意思,我又不是為了你!於是袁長卿對著她彎了彎眼角。

  這二人間無聲的交流,竟沒叫任何人瞧出一絲端倪。

  林如稚一向是個急性子,見珊娘拿著那小木盒半天只廢話也不打開,便過去壓著珊娘的肩道:「快打開看看,到底是什麼寶貝……」話音未落,她忽地扭頭看向珊娘,「你是不是長高了?」

  此時珊娘正靠著榻邊站著。袁長卿抬眼看去,便只見她和林如稚站在一處,看著竟真像是已經和林如稚比肩高了。而當初在木器行第一次遇到她時,珊娘還比林如稚矮了約有兩指的模樣。

  珊娘眨了眨眼,低頭看看自己的裙腳笑道:「是長高了嗎?難怪我覺得裙腳有點短了。我還當是我腿受傷了的緣故呢。」

  「糊塗蛋!」一旁嗑著瓜子的遊慧拿瓜子殼一丟她,笑著道:「上次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好像長高了一些,原想問你的,後來給混忘了。」又道,「你跟我比比就知道了,之前我倆一樣高的。」

  於是,幾個姑娘們竟把拆禮物的事給忘了,在那裡比起個頭來。

  這一比,便叫珊娘詫異了,她竟真長高了約有一寸——而前世這時候,她應該還沒開始長個兒呢。難道是因為斷了腿,叫太太的骨頭湯給補的?!

  姑娘們這麼一鬧,周崇不滿了,忙叫道:「不是說看我的禮物的嗎?」

  珊娘這才想起來,忙舉起手裡的小盒子,才剛要打開,袁長卿忽然一把按在那個盒子上,道:「離開宴還有一會兒,不如我們猜猜看,這盒子裡裝了什麼。我猜,應該是顆東珠。」

  珊娘一邊搖著頭,一邊掂了掂那盒子,道:「我才多大年紀,送那麼貴重的禮物給我,我也不敢收啊。」她卻是沒看到周崇忽然變得有點尷尬的臉色,猜道:「我猜,大概是花鈿之類的。」

  「我掂掂。」林如稚把盒子接過去掂了掂,道:「不是很重,且又不大,掌心裡就能拿著,不會是玉雕的什麼把玩件吧?」

  游慧和趙得兒都覺得這挺好玩兒,便也把盒子拿過去掂了掂,各自猜了一回,然後幾個姑娘的腦袋全都湊到一處,看著珊娘打開盒蓋。

  裡面果然是隻龍眼大的東珠。

  「啊,真叫袁師兄猜對了!」林如稚叫道。

  袁長卿微微一笑,後退一步,再次將自己隱於人後。經他這麼一鬧,倒把周崇的禮物變成了一樁遊戲,便是他送個金山,在十三兒眼裡看來,應該也不至於是什麼值得她上心的事了……

  ——好個腹黑的袁大!

  而他這罕見的笑容,恰正好落進趙香兒和游慧的眼裡,二人一怔,不由一陣眼冒紅心……

  且不說這花癡二人組。珊娘那裡將那裝東珠的盒子重又合上,遞給周崇道:「這真是太貴重了,我不能收。我年紀還小呢,受不得這麼重的禮,心領了。」

  周崇哪裡肯收回,背著手道:「這沒什麼吧,不過就是顆東珠。我在京城送人的禮比這重的多了。」——確實,之前他在京城時,對哪家女孩感興趣了,成百上千兩銀子的禮物眼都不眨就能送出去,這東珠跟那些禮物一比,還真不算什麼。

  袁長卿上前一步,從珊娘手裡拿過那盒子,回手塞給周崇,道:「早說了,這裡跟京城的風俗不同,這禮物在京城不算什麼,在這裡卻顯太貴重了,便是她肯收,怕是疏儀先生也不肯的。你收回去吧,別叫十三兒難做。」

  林如稚也道:「是呢,這裡的人可比京城純樸多了,人情來往也都只是情義為先。比如我,我送十三姐姐的就是本西洋的故事集子。」又抱著珊娘的手臂笑道,「姐姐最近不是對西洋的東西很感興趣嗎?我叫我大哥幫我淘的,就不知道姐姐會不會喜歡。」

  「當然喜歡了!」珊娘笑道,又扭頭看著周崇,犯了「好為人師」的毛病,跟教導自己弟弟一樣教導著他道:「阿如這樣的禮就很好。你送我太貴重的禮物,第一我不敢收,第二,便是我收了,也回不起這禮啊,你這不是為難我嘛。」

  林如稚笑道:「五哥是不缺這個錢。」

  「他缺不缺錢是他的事,可我缺這個錢回這份大禮呢。」珊娘笑道。

  「我也沒叫你回我的禮……」周崇鬱悶道。

  「怎麼能不回禮呢?」珊娘笑道,「禮尚往來,總要有來有往,相互對等才最好。我若回禮輕了,倒平白叫人覺得我是有心要沾你便宜一樣。何苦這樣為難我呢。」

  周崇張嘴想說,「我不覺得你是在沾我便宜」,不想袁長卿忽然又插了一句嘴,道:「『禮輕情義重』。送禮原不過是表達一種情義,情義到了就好,倒不必太過貴重。太貴重的禮,反而會叫受禮之人心裡不安。」

  一直對他發著花癡的趙香兒忽然閃著星星眼道:「袁師兄呢?你送十三的是什麼?」

  珊娘看向袁長卿,笑道:「我也沒拆呢。」

  「拆吧。」袁長卿微微一笑,再次退到人後去了。

  珊娘又回頭看他一眼。她才發現,他似乎更樂意把自己隱藏在別人注意不到的角落裡——也難怪前世他倆彼此脾胃不和了,那時候的她最愛的卻是別人的矚目……

  她心裡感慨了一句,回頭沖著三和示意了一下。三和出去了一會兒,便拿著個小盒子進來了。

  巧的是,那個小盒子看著簡直就是周崇那個小盒子的孿生兄弟,大小尺寸竟一模一樣,只是顏色不同。周崇的貴重的紫檀雕成的,袁長卿這似乎只是普通的木料,不過刷了一層油亮的黑漆而已。

  「打開!打開!」林如稚和游慧趙香兒等人一陣催促。

  珊娘看看袁長卿,便低頭打開盒子。

  裡面是個圓圓的銀色物件,表面雕刻的花紋看著很有些西番的味道,一看便不是本國的出品。

  「這是什麼?」

  遊慧沒認得出來,倒是林如稚認了出來,道:「看著像是西洋懷錶。」

  「喲,這個應該也挺貴的吧。」趙香兒道。

  珊娘抬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也在看著她。背光站在門旁的他,一雙眼眸深深的,看著平靜而淡然,好像他送她這樣貴重的東西理所應當一般。

  珊娘從沒跟人說過,其實她一直都很喜歡這些西洋鐘錶,特別喜歡鐘錶發出的規律而穩定的嘀噠聲。她睡覺一向很輕,稍有動靜就容易醒,偏這鐘錶的嘀噠聲是唯一的例外。甚至偶爾失眠時,聽著這聲音她很快就能入睡……

  難得遇到如此合心意的禮物,珊娘一陣猶豫。她的眼在懷錶和袁長卿之間走了兩個來回,驀地一合木盒的蓋子——管它呢!他又不是心性不定的周崇,能送這樣貴重的禮,定然表示他有這個財力。再說了,只當是他前世欠她的……

  「謝謝。」她笑著將木盒遞給三和。

  周崇一怔,才剛要說,袁長卿的禮物可比他的東珠貴重多了,忽然就看到珊娘和袁長卿相互對視了一眼。

  二人同時轉開的眼,驀地就叫周崇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不是過於貴重的禮物不能收,而是因為他跟十三兒之間的情義沒厚重到可以叫她毫無心理壓力地收下這份貴重的禮物……

  只是,她和他之間沒到,難道她和袁長卿之間就到了?!

  不是說這定親是「權宜之計」的嗎?

  周崇糊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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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秉燭夜談

  因為是珊娘的生辰,請的又都是她的閨中好友,太太便善解人意地命人在後花園裡單開了一席,叫珊娘在那裡招待林如稚等人,太太則和老爺帶著侯瑞兄弟以及准姑爺袁長卿,在前面的花廳裡招待著林二先生夫婦。

  世人都認為正經人家的姑娘是不該喝酒的,因此幾位姑娘平常都被家裡管束著,如今難得遇到沒個長輩在旁看著,一個個豈有不饞酒的?便是自詡已經是二度為人的珊娘都沒能忍住,跟著貪了好幾杯的蜜酒。

  雖說珊娘和林如稚都是標標準准的南方姑娘,可林如稚卻是長在北方的,跟北方女孩們學了一身的豪氣。趙香兒則正好跟她相反,原是個北方姑娘,從小跟著父親在南方宦遊的。連遊慧也是個好酒的,於是幾人便找著理由相互一陣灌酒。

  平常便是太太們不在,也總有管事媽媽們站出來規勸著,偏這會兒唯一能壓制住珊娘的李媽媽失了蹤跡,其他幾個姑娘偏湊巧全都只帶了丫鬟過來,竟沒一個人身邊跟著年長的管事媽媽,加上幾個女孩子被酒勁兒一沖,哪裡是那些丫鬟婆子們能規勸得住的,一時竟由著她們的性子胡鬧了起來。

  直到三和命人送了一回醒酒湯,又勸了珊娘一回,已經微醺的珊娘這才想起自己主人的身份,按著酒壺笑道:「到此為止吧,再喝可就醉了。」又指著已經喝得東倒西歪的趙香兒道:「瞧,她都已經這樣了。」

  林如稚散著眼神道:「醉了怕什麼,大不了今兒晚上我們都不回去了。」

  「就是,」已經找不著北的趙香兒跟著叫道:「大不了我們學桃園三結義,抵足而眠!」

  「抵什麼足啊!」遊慧搖搖晃晃地舉著個酒杯嚷嚷道:「我們學古人,秉燭夜談!」

  「這個好!秉燭夜談!」

  林如稚和趙香兒忙拍著桌子連聲贊同,珊娘則撐著額頭,跟看一群孩子似的,看著她們一陣寬容的笑。

  等周崇那裡鬧著要來給「壽星佬兒」敬酒,硬是拖著袁長卿和侯瑞侯玦一同來到花園裡時,就只見珊娘她們全都已經耳熱眼餳,呈半醉狀態了。且幾人正抱在一起不撒手,非說晚上都不回家,要秉燭夜談什麼的……

  若是換作別人家,家長肯定不會任由這幾個醉鬼胡鬧,偏珊娘家裡當家做主的是五老爺。五老爺原就是個不按牌理出牌之人,聽了只哈哈一笑,竟真個兒派人去各家送信,把幾個姑娘全都留在了春深苑裡。

  晚間,春深苑二樓西間的起居室裡,珊娘斜臥在那北窗下的貴妃榻上,撐著昏沉沉的腦袋抬頭看去時,只見林如稚坐在她的身旁,正拿著塊濕帕子敷著臉。趙香兒盤腿坐在羅漢床上的矮几旁喝著醒酒湯。矮几的另一側,遊慧垂腿坐在羅漢床的邊沿上,看著一臉的呆怔。

  直到丫鬟拿巾子替她淨了手臉,遊慧這才稍稍緩過一點神來,抬頭看著珊娘道:「我們真要在你家過夜啊?」

  珊娘還沒答話,趙香兒就隔著矮几擰了一下游慧的臉頰,笑道:「疼嗎?」

  遊慧老老實實地點了一下頭。

  「這就對了。」趙香兒笑著將手裡的空碗塞給一旁伺候著的六安,沖遊慧笑道:「你人都已經坐在這床上了,還問什麼問?再說,是你說要秉燭夜談的。」

  直到這時林如稚才放下一直敷在臉上的帕子,歎著氣道:「我可真是喝多了,明兒該聽我娘和我祖母嘮叨我了。」

  趙香兒將手肘擱在矮几上,撐著下巴斜睇著林如稚道:「這會兒你倒喊著什麼喝多了!之前十三攔著你時,你怎麼還差點跟她打起來呢?」

  「你還笑話我!」林如稚拿濕帕子去丟趙香兒,卻丟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是誰跟人搶酒壺,差點淋了自己一身!」

  遊慧則拆著這二人的台,回頭笑道:「你倆這是老大說老二,半斤對八兩!」又歎道,「我看明天我們誰都脫不了一場訓斥了……」她抬手指向珊娘,羨慕道:「大概也就只有她除外。」又問著珊娘,「你爹應該不會訓你吧?」

  「老爺大概不會,太太可能會說我兩句吧。」珊娘揉著額頭道。其他三人洗了一把臉,再喝了一碗醒酒湯後,那醉意就已經退卻了一半,只有珊娘落下個頭痛的後遺症。

  「對了,」林如稚好奇問道:「一直想問你來著,你怎麼叫伯父伯母『老爺』『太太』?這有什麼講究嗎?」

  珊娘一愣,想了半天,笑道:「你不問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好像從小就是這麼叫來著……」她想了想,又道,「不僅是我們家,我伯父叔叔家裡也都是這麼叫的……」說著,她捂著眼睛倒在榻上,呻吟道:「別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又道,「我頭痛。你們都不痛嗎?」

  原本看著醉得最厲害的趙香兒已經跟個沒事人兒一般了,撐著下巴笑道:「你這是酒喝少了,多喝幾回就不會這樣了。」

  被酒鬆了舌頭的珊娘險些跟趙香兒說:「我兩世喝的酒肯定比你這一世的多……」也虧得她還沒醉糊塗,及時住了嘴。

  林如稚則下了貴妃榻,一邊低頭在地上找著什麼,一邊咕噥道:「真羨慕十三姐姐的好福氣,你老爺太太不管你,你哥哥弟弟也都聽你的,哪像我,家裡就我最小,上頭誰都能管得著我。」

  見她一個勁地打著轉,趙香兒好奇問道:「你在找什麼?」

  「我拿來丟你的帕子呢?」林如稚仍低頭在地上找著。

  遊慧看了不由哈哈一笑,指著她道:「這人,可真是醉了!我都看到了,那帕子才剛掉在地上就被丫鬟收拾出去了,還等你來找呢!」

  林如稚果然是仍有酒意,踉蹌著撲到羅漢床上,推著中間的矮几,回頭對三和五福道:「把這玩意拿開,我們幾個今兒就在這羅漢床上抵足而眠了。」

  三和五福只好指揮著婆子將那矮幾搬開了。

  林如稚脫了鞋,爬上羅漢床,回頭對珊娘招手道:「你也來呀。」

  珊娘仍以手覆著眼,咕噥道:「我頭痛,讓我躺在這裡吧。」

  二人說著話時,遊慧則趴在趙香兒的身邊,二人一陣嘀嘀咕咕,林如稚見了,便回身推著那二人道:「說什麼悄悄話呢?」

  遊慧笑道:「說珊娘呢。再沒想到,她竟會跟袁師兄訂了親。以前香兒就說他長得好,我原還覺得他待人太過清冷,偏今兒看到他那麼一笑……呶,香兒的魂都被他笑飛了一半……」

  她話還沒說完,就叫趙香兒壓在身下一陣亂擰,一邊笑道:「叫你亂說!誰的魂掉了一半了?!十三可還在呢,叫她聽到,還真當我對袁師兄有什麼企圖呢!」

  一旁,林如稚也跟著起哄道:「虧得上次你還說十三姐姐是牛糞,原來你竟也想當牛糞呢!」

  遊慧當即笑軟在了那裡。

  趙香兒仗著個子高,撲過去就又要擰林如稚。那三人滾作一堆,珊娘則閉著眼笑道:「姐妹如手足,夫婿如衣衫。你看中了,讓你便是。」

  滾作一團的三人相互對看一眼,更是笑成了一團。林如稚道:「只可惜你的胳膊不夠長,裝不了劉玄德!」

  趙香兒也笑道:「我可不敢要……」

  「噯,怎麼不敢要了?」遊慧忽地摟住她的脖子,「才剛是誰,看到袁師兄笑起來的樣子差點丟了魂?」又回頭對珊娘和林如稚道:「再想不到,袁師兄笑起來竟是這樣的,看著簡直是……對了,不是說他有個渾名,叫『高嶺之花』嗎?——看著就像朵花兒開了一樣!」

  「是呢是呢!」趙香兒頓時興奮地坐起身,笑道:「唐詩有云:回頭一笑百媚生。以前還想像不出來,今兒總算是見著了……」

  「噗,」珊娘忍不住睜開一隻眼,看著她笑道:「你竟拿他這麼個大男人跟楊貴妃比?」

  「誒,就那麼個意思,你明白就好。」趙香兒笑道。

  游慧取笑著趙香兒道:「虧得袁師兄平常不愛笑,不然我怕你就得變成第二個柳學長了。」——雖說如今林如亭已經訂了親,可似乎柳眉柳學長對他仍然沒有死心,仍經常圍著林如亭打轉。

  趙香兒一本正經地擺著手道:「我說的是真的,我可真不敢要!那誰說過,喜歡一幅畫,不一定非得把那畫帶回家去……」

  仍閉著眼的珊娘忽地一舉手,「我說的。」

  「別打岔!」趙香兒一揮手,又探著個腦袋道:「跟你們說句實話吧,其實我也就只是愛看袁師兄的那張臉而已,真要我嫁給他,我可不幹。那麼嚴肅的一張臉,感覺就跟整天面對著林掌院一樣,以後我還要不要活了?!」

  「好啊,你竟敢編排我祖母!」林如稚撲到趙香兒的身上,擰著她的臉頰笑道,「明兒我就告狀去!」

  那趙香兒這才反應過來,忙不迭地一陣求饒。

  可見這酒果然是個叫人放鬆的好東西,這會兒不僅珊娘感覺自己仿佛如騰雲駕霧一般,便是林如稚等三人,其實都被酒放鬆了舌根。因此林如稚回頭對珊娘道:「其實我一直想讓你做我大嫂來著,偏便宜了袁師兄。」

  珊娘想說,「你知道你三哥一心想把你嫁給袁長卿嗎?」可還沒等她開口,同樣叫酒精鬆了舌頭的遊慧就在那裡搶著道:「是呢是呢!我也覺得他們更般配,比陳學長跟林學長都還要般配!說起來,一開始聽說林學長跟陳學長訂了親時,我心裡好一陣不服呢,論模樣,論性情,論學識,我們十三哪裡比不上陳學長了?!可後來一想,陳學長就陳學長吧,總比挑柳學長好……」

  珊娘睜開一隻眼,嘲著她道:「林學長訂親,他覺得好就行,要你覺得好不好的做甚?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

  「原來你才是想要嫁給林學長呢!」趙香兒報復著她道。

  遊慧忽地歎了口氣,道:「就算我想嫁也嫁不了啊!再說,我原也沒想嫁。我心裡清楚得很,林學長就是天上的月亮,我看看就好,想就免了。婚姻原就講究個門當戶對,我這樣的,要是嫁進他們家,」她拿手一指林如稚,「別人定然要說,一隻鵪鶉混進了鶴群裡……」

  珊娘等人頓時又笑了起來。

  「噯,你們別笑啊!」遊慧一本正經地擺著手道:「我娘說得對,嫁人就得嫁個門戶相當的,便是將來萬一受了什麼委屈,至少我爹娘還有那個膽氣敢打上門去替我撐腰,可若是嫁個高門大戶,怕就不一定了。反正我早打算好了,將來也就找個跟我家條件相當的商戶子弟,我不嫌棄他,他也不嫌棄我。」

  「我這麼說你可別不高興,」趙香兒忽然回手一拍林如稚的肩,「我覺得你哥跟袁師兄一樣,都是只能遠遠看著,不能嫁的……」

  「為什麼?」林如稚道。

  「就是!」遊慧也道:「若是不論門第出身,單論人品性情,林學長才是最該嫁的呢!」

  「正是因為那樣的性情才嫁不得!」趙香兒一撇嘴,「你們可知道,為什麼明明林學長都已經是訂了親的人了,那柳學長還跟個蒼蠅似的圍著他打轉?歸根到底,還不是因為他對誰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從不肯說人一句狠話?偏這些在柳學長看來,那就是他態度曖昧,叫她覺得自己還有機會。而若是同樣的事落在袁師兄身上,我敢肯定,只要袁師兄一個冷眼掃過去,別人有再多的想法也都沒了。所以說,其實林學長跟袁師兄一樣,都是嫁不得的。嫁給袁師兄,我怕自己會被凍死;若是嫁給林學長,倒不怕被凍死了,但我怕我會被醋死!」

  「噗!」珊娘頓時又笑了起來。

  遊慧看了一眼珊娘,推著趙香兒道:「袁師兄哪有那麼糟!」

  珊娘聽出來她這是怕她多心,便笑道:「那人還真就有那麼糟。不想給人好臉色時,誰都別想看到他一點好臉色。」

  「至少從這一點上來說,」趙香兒笑道:「袁師兄要比林學長省心。」

  林如稚抗議道:「我大哥才不是你說的那樣呢!你們不知道,我大哥也很是頭痛呢!那個柳學長整天圍著我大哥,偏她什麼話都沒有明著說,叫我大哥就是想跟她挑明了,也沒辦法開那個口啊!萬一柳學長倒打一耙,說我哥哥這是在汙她名節,我哥該怎麼辦?!」

  珊娘心裡忍不住想,說好聽了,是林如亭心地善良,不願意傷害別人;說不好聽,怕就要說他太過於好面子,這是受面子所累。趙香兒說得對,至少袁長卿不會給她帶來這樣的麻煩事……

  「總之!」趙香兒忽地一拍床沿,「將來我要嫁的人,既不能像袁師兄這樣清冷寡淡,也不能像林學長這樣溫柔多情。」

  「哎呦,你要求可真高!」遊慧打斷她,「要不,明兒我陪你去梅山寺拜一拜那螞蟻佛,求佛祖專門給你捏這麼個泥人兒出來?」說得趙香兒撲到她身上就又是一陣亂擰。

  鬧了一陣後,幾人重又躺好。趙香兒回手推著林如稚道:「你呢?我們都說了,就差你沒說,你將來想要找個什麼樣兒的?」

  「肯定得是個文采出眾的大才子!」遊慧道。

  林如稚則迷蒙著雙眼道:「文采倒在其次,關鍵是,他得有責任心,肯上進,還要懂得關心人……」

  珊娘忽地放下手臂看向林如稚。這會兒她的頭差不多已經不痛了。

  林如稚則被她看得一眨眼,然後側頭避開她的眼,將臉埋進了臂彎裡。

  於是珊娘便知道,這小丫頭有情況了。

  一旁,托著腮的遊慧忽然道:「不管將來嫁個什麼樣的,我希望他眼裡就只有我一個。」

  趙香兒頓時一撇嘴,冷笑道:「你做夢吧!男人眼裡怎麼可能只有一個女人?世界那麼大,外面女人那麼多,叫他單守著你一個,便是他肯,外面那些野女人也不肯的!」

  趙香兒的爹是八品縣丞,官兒不大,官威不小,據說家裡的姨娘已經排行到第五個了,因此從小看多了母親愁苦模樣的趙香兒多少有點憤世嫉俗。

  林如稚則是另一種家庭裡長大的,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我爹就只有我娘一個,我祖父也只有我祖母一個。再說,納不納妾,單怪外面那些女人也沒用,歸根到底還是該看男人能不能守住自己。」

  「這話我同意!」珊娘閉著眼舉了一下手,「蒼蠅不抱無縫的蛋,自己守牢了,比派一支軍隊看著都強。」

  趙香兒捶著床沿道:「反正我死也不會叫我以後的夫婿納妾的!他要納小,就踩著我的屍體過去。」

  「看你說的,」林如稚一推她,「這麼尋死覓活的幹嘛?過不下去和離便是。」

  「哪有那麼容易,」遊慧歎道,「夫家不同意,便是你想和離也做不到啊。」

  趙香兒怒道:「那我就一根繩兒吊死在他家祠堂裡!」

  「有這麼決絕的必要嗎?」珊娘一翻身,以一隻手臂墊在腦側,斜靠在貴妃榻上,看著羅漢床上的趙香兒笑道,「我一向不贊成人尋死。尋死不過是向世人證明你已經無路可走了而已。且便是你死了,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仍是不會把你的死放在心上。會為你難受的,都是那些真正關心你的人。你這一死才叫親痛仇快呢,再蠢不過的事了。」

  「那你說怎麼辦?」香兒一陣洩氣。頓了頓,看著珊娘又道:「那,若是袁師兄要納妾,你會怎麼做?」

  「我嗎?」珊娘忍不住看了一眼蹲在牆角處煮著茶的六安。

  袁長卿總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雖然他答應她等到情況可以的時候,她隨時都能退親。可……萬一呢?

  萬一她擋不住命運的車輪,最終還是要迫不得已再嫁他一回呢?!

  ……忽然間,珊娘有點明白老天爺為什麼叫她重生了。許重生的意義不在於她如何自我反省,而在於如果她再次落到同樣的境遇裡,她該怎麼做才能避免前世的悲劇……許這才是老天爺真正的慈悲之處。

  「我嘛,」珊娘的手指撐著額頭,看著羅漢床上的三人微笑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能和離就和離,如果實在做不到,大不了他過他的,我過我的,我不會去主宰他,但也不會讓他來主宰我。」

  ——男人而已,不是她生命的全部。便是迫不得已再嫁一回,至少她已經學會了怎麼去為了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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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8:2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又來了

  酒原就有助眠的作用,幾個小姑娘說是要秉燭夜談,其實也沒有聊上多久,一個個就撐不住睡眼迷蒙了起來。

  那小小的羅漢床上可容不下四個人「抵足而眠」,於是珊娘便拉著林如稚去臥房在她的床上睡下了。

  珊娘睡覺原是很輕的,稍有動靜就容易醒,偏那林如稚是個睡相不好的。她這裡才剛睡熟,林如稚一個翻身,手臂便「啪」地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被驚醒的珊娘回頭看看林如稚,見她睡得十分香甜,便往床邊上讓了讓,重又合上了眼。

  只是,她才剛培養出一點睡意,林如稚那裡就又是一個翻身……

  這般兩次三番地一鬧騰,珊娘漸漸便沒了睡意。聽著樓下的西洋座鐘隱約的敲鐘聲,她一時分辨不出此時已經是幾更幾點了,便從枕下掏出袁長卿送她的懷錶。月光下,那懷錶的兩根指針正重疊著指向零點。

  而以過往的經驗,珊娘知道,她這一時半會兒怕是睡不著了。於是她撐著手臂坐起身,又回頭替林如稚蓋好被子,輕手輕腳地翻身下了床。

  她這裡才剛拿過衣裳披上,在東間值夜的三和便聽到了動靜,忙起身過來查看。

  自珊娘可以下床行走後,她原已經不要人值夜了,可今兒因為有客人在,且還是幾個醉鬼,三和便主動留下值了夜。又因往常她值夜的羅漢床叫幾位姑娘睡了,她只好在東間的軟榻上歇下了。

  見她過來,珊娘擺了擺手,示意她輕些,又從三和手裡接了燈,去西間查看了一回游慧和趙香兒,見那二人都比林如稚老實,便拉著三和去了東間。

  東間裡,軟榻靠著東牆而設。軟榻的北側,是太太給的那幅貓戲圖屏風。屏風後,藏著珊娘心愛的柏木大浴桶。

  看著屏風後隱隱綽綽的浴桶,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的奶娘來。她曾托侯瑞幫著打聽奶娘的下落的,侯瑞卻和老爺一樣,記恨著李媽媽的丈夫引來了賊人,怎麼也不肯幫她,最後她只好病急亂投醫,求了周崇。只是,直到現在周崇那裡也沒能找到任何線索。

  見她神情怔怔的,三和小聲道:「姑娘可是不慣跟人一起睡?」又道:「要不姑娘在這榻上將就一夜吧。」見珊娘沒說話,她便快手快腳地卷了她原本正睡著的鋪蓋,回頭對珊娘笑道:「姑娘稍等,我這就替姑娘換過鋪蓋。」

  珊娘這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阻著她道:「算了,別麻煩了,我就這樣將就一夜罷。你回去睡,別值夜了。」

  「那哪行?還有客人在呢。」三和笑道:「再說,也不能叫姑娘用我的鋪蓋啊。」

  也虧得珊娘的箱籠就放在東間裡,說話間,三和已經替她重新鋪好了床鋪,一邊又道:「外間還有張貴妃榻呢,我在那裡將就一夜就成。再不行,還可以打地鋪。」等安置著珊娘睡下後,她才抱著她的鋪蓋去外間的貴妃榻上睡下了。

  直到四周重新恢復了寧靜,珊娘躺在軟榻上閉了半天的眼,卻仍是沒能重新找回睡意。她翻了個身,再次從枕下掏出那塊懷錶看了看,只見懷錶上的長指針比之前已經繞了半圈,便歎了口氣,推開被子坐了起來。若是以往,她還可以找本書來催催眠,如今外間都睡著人,倒不好打擾了別人,便只得作罷了。

  可枯坐著也不是事兒,於是她下了軟榻,繞過屏風,推開臨著落梅河的北窗,臨窗看著外面被月光照得如一段深藍色絲緞般的落梅河水。

  此時夜色已深,對岸一片暗沉,只在極遠處還有零星幾點燈火亮著。倒是落梅河中,從梅山方向遠遠漂過來一艘小船,那船上掛著盞燈籠,燈籠的燈光倒映在漆黑的河水,和船上的那一點燈火恰相映成趣,忽明忽暗,一搖一擺地,看著極富意境。珊娘頭也不回地從旁邊的衣架上扯過一襲氅衣裹嚴了自己,便側身坐上了窗臺。

  小樓的欄杆全都是美人靠式樣的,因此欄杆下方的窗臺設得很寬,足夠珊娘縮著腳坐上去了。她以氅衣裹住光腳,將下巴擱在膝上,盯著那點跳動閃爍著的燈火默默看了很久。那忽忽悠悠晃動著的燈火,竟晃得珊娘的睡意一點點升了上來。她睏倦地眯了眯眼,才剛要離開窗臺回去睡覺,眼前的燈火忽然閃了一下,像是要滅了一般。

  頓時,珊娘那才剛培養出來的一點睡意就這麼被「閃」沒了蹤影。

  她遺憾地歎了口氣,扭頭往那艘小船上看去,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那艘小船已經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來。

  而剛才那燈籠的光芒之所以滅了片刻,卻不是「滅」了,而是有人從艙裡出來,正好擋住了那一點燈光。

  從艙裡出來的那個人,若不是正站在燈籠的下方,僅憑著那身烏漆抹黑的衣裳,就足以跟夜色融為一體了。

  珊娘心頭一跳,驀地睜大了眼。

  樓下,一段高牆外,便是那靜靜流淌著的落梅河。往東再過去不到三十米遠,便是臨著珊娘家後門處的小碼頭。卻不知道為什麼,這艘只點了一盞燈籠的單篷小船,竟沒有選擇在不遠處的小碼頭上靠岸,偏不遠不近地停在了這裡……

  忽地,小船又搖晃了一下。卻原來是那個從船艙裡出來的人,在船頭盤腿坐了下來。

  在那人的面前,一張矮几上放著酒壺酒杯等物。那人以右手拿起酒壺,優雅而從容地往那酒杯裡斟著酒。

  而便是這麼直著手臂斟著酒,便是那麼盤腿坐著,那人的脊背一直都是崩得筆直的——明明是這樣一種緊繃的姿態,卻偏叫他做出一股閒散適淡的味道來……

  這熟悉的感覺,便是此時那人的臉正處於陰影之中,仍是叫珊娘認出了此人……

  她忍不住一側身,扶著欄杆往窗外探著頭,想要能夠看得更清楚一點……

  仿佛感應到她的視線一般,船上那個原本正低頭抿著酒的人,手中忽地一頓,然後飛快地抬起頭來。

  於是,還差兩日便是中秋的明亮月光,便這麼毫無遮攔地灑在了袁長卿的臉上。

  二人隔著一道圍牆默默對視了一會兒。

  袁長卿一抬手,一口飲盡杯中的酒,然後放下酒杯,又垂眼默了默,再次地抬頭看向珊娘。

  就在珊娘被他看得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的瞬間,她眼前忽地一花,然後他的人影便從那艘船上憑空消失了,只餘下小船載著那盞燈籠,在河水的倒影裡不停地顛簸著。

  一息之後,珊娘便眼尖地看到,一個黑色人影掠過了她家那高高的院牆。

  從院牆到珊娘的小樓,中間還隔著一排花房以及幾株高矮不等的樹木。珊娘默默盯著那個黑影,便只見他幾個兔起鶻落,人便俐落地落在了離她僅一臂之遙的那株玉蘭樹上。

  「怎麼還不睡?」袁長卿低聲問道。

  許是怕說話的聲音大了會驚動到他人,此刻他站得極靠近珊娘的窗臺——也就是說,他正站在樹枝的末端處。便是他的一隻手正抓著頭頂上方的樹枝,整個人仍跟張紙片兒似的,隨著樹枝一陣上下晃動著,直看得珊娘一陣心驚肉跳。

  「當心別掉下去。」她本能地提醒道。

  袁長卿垂眸看看她,忽地微笑起來——卻是叫珊娘驀地就想起剛才游慧形容的「花開」一詞來。

  「不會。」他悄聲說著,又問了一遍,「都這時辰了,你怎麼還不睡?」

  珊娘一眨眼,抬頭瞪著他道:「是呢,都這時辰了,你怎麼還不睡?還……」她抬手沖著他畫了個圈兒。

  袁長卿驀地一低頭,多少叫珊娘疑心他是不是因心虛而臉紅了。然後他又抬起頭,從懷裡掏出一個瓷瓶,伸手遞了過去。

  珊娘沒肯接。

  於是袁長卿便又向著樹梢的末枝那端挪了一小步。

  珊娘覺得她好像都已經聽到了樹枝斷裂聲了,忙伸手接了過去,一邊道:「你往裡面站站,樹枝要斷了!」

  袁長卿又微笑了一下,既沒有回答她,也沒有依著她的話往裡面挪動。

  於是珊娘白他一眼,無聲咕噥了一句,「摔死活該!」又看著手裡的小瓷瓶道:「這是什麼?」

  正說著,袁長卿忽然沖她舉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出聲。

  珊娘一驚,果然聽到她的臥室裡傳來一陣響動。她驀地跳下窗臺,繞過屏風探頭一看,原來是林如稚又在那裡翻身了。

  她不放心地出去西間又看了一眼,見連三和都已經睡熟了,這才鬆了口氣。等重新回到東間,她的頭腦這才開始正常運轉——大半夜的,這袁大不睡覺,跑到她樓外的河裡泊著幹嘛?!

  她躡著手腳重又回到窗邊,探頭再往窗外的玉蘭樹上看去時,卻發現樹上早沒了人影。

  是走了嗎?

  她踮著腳尖往仍在河邊泊著的單篷船上看了看,卻只見那燈籠仍是孤零零的亮著,其下卻並沒有人影。她疑惑地歪了歪頭。

  她這裡才剛一偏頭,忽然就感覺到有人在她耳邊吹了口氣。

  珊娘一驚,險些叫出聲兒來,卻立時就叫一隻大手蓋在了嘴上,「噓,是我。」袁長卿道。

  又來了!

  這是第二回了!

  珊娘驀地一陣惱怒,抬手就往袁長卿的肋下狠擰了一把,直擰得袁長卿一陣呲牙裂嘴,偏還不能出聲,只好用力按住她的手,沖她一陣討好的笑。

  而這樣的袁長卿,卻是珊娘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她看著他,不由一陣呆怔,因此她一時竟沒留意到,他靠她極近,近得他的呼吸都在撩著她額前的流海了……

  「你可還好?」袁長卿道。

  珊娘眨了一眼才反應過來,瞪著眼後退一步,壓低聲音道:「你要死啊!被人看到……」

  驀地,袁長卿豎著手指貼在唇上。

  珊娘頓時閉了嘴。

  臥室裡,林如稚又咕噥著翻了個身。

  於是袁長卿抬手指了指窗外。

  珊娘疑惑地一探頭,卻叫袁長卿誤會了她的意思,湊到她耳旁小聲道:「你別怕,我不會摔了你。」

  她正疑惑著,袁長卿已經伸手過來攬住了她的肩,另一隻手則抄過她的膝彎處,像她摔斷腿那天一樣,將她抱了起來。

  珊娘一驚,忙咬住唇,及時止住一聲到了唇邊的驚呼。

  而只眨眼間,她就被袁長卿抱著跳上了那株玉蘭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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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8:4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三章 淺嘗輒止

  袁長卿的腳尖輕輕一點,便抱著珊娘從樹上跳了下來。

  而直到他落地,珊娘一直都是那麼直愣愣地看著他。她都不知道該用什麼嚴厲的言辭來指責他才好了——前一次是夜闖,這一次更好,乾脆直接上手擄人了……

  見她那麼直勾勾地瞪著他,袁長卿一勾眼尾,笑道:「現在我們可以放心說話了。」

  珊娘這才反應過來,頓時一個肘擊擊向他的胸口,怒道:「放我下來!」

  袁長卿驀地一縮,也不知道是被她的手肘擊痛了,還是在悶聲偷笑。他並沒有聽從她的意思放她下來,而是一貓腰,抱著她鑽進了樹下,一邊小聲道:「你又不重。」

  說話間,珊娘聞到他口中飄出一股明顯的酒氣。她一怔,抬頭看向袁長卿。

  此時他已經直起了腰。月光從玉蘭樹稀疏而寬大的葉片間灑落,在他的臉上投下斑駁的陰影。明暗不定間,他那雙眼眸亮得叫人一陣心驚,而若仔細看去,還能看出,他的臉頰紅得也十分可疑。

  「你,喝醉了?」她問。

  袁長卿一默,低頭凝視著她。

  從珊娘家裡出來後,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他拉著周崇又是一番暢飲。而經過一陣旁敲側擊,終於叫他確認了,周崇竟真的對珊娘起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這不禁叫他一陣自悔加氣惱,偏周崇那裡一口一聲地說著什麼「十三兒說你們那是權宜之計」……

  袁長卿從來不是個願意跟人吐露心事的人。他甚至覺得,跟人訴說心裡話,簡直就像是把自己剝光了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叫他感覺既羞恥又尷尬,且還很沒有安全感。他無法跟周崇說出他的真實想法,於是出於報復,便把周崇灌了個不省人事。而雖說他的酒量是從小就被幾個舅舅鍛煉出來的,可因著心頭鬱積的那口氣,叫他一時失控,不知不覺間也跟著多喝了幾口。可若要說醉……

  「沒有。」他答著她,輕輕將她放了下來——卻不是放在地上,而是放在了一根樹枝上。

  珊娘嚇了一跳,下意識捉住他的肩,低頭看著腳下空蕩蕩的地面。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的腳上竟是光著的——她的鞋落在樓上了……且不說她還是睡到一半爬起來的,這會兒身上只穿著件睡衣……也虧得之前她因為怕冷,臨時扯了件氅衣套上。

  而,便是他曾親眼見過她更為狼狽的模樣,便是他曾親自幫她接過傷腿的骨頭,這麼無緣無故叫一個大男人看到她光裸的腳……仍是叫珊娘有些接受不能。

  偏她一抬頭,恰正好看到袁長卿的眼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腳上。

  月光下,她的腳顯得分外的白淨。

  珊娘頓時一陣羞惱,猛地一縮腳,卻險些從樹上栽了下去。也虧得袁長卿及時伸手扶住了她。

  她則趁機扯著氅衣下擺蓋住腳,抬頭怒瞪著袁長卿道:「看什麼看!非禮勿視懂不懂?!」

  袁長卿看著她默默一眨眼。其實他很想說,你是我媳婦兒,有什麼不能看的……偏他天生沒有練就那種油嘴滑舌的技能,便低垂了眼,很是老實地「哦」了一聲,然後規規矩矩地後退了一步。

  偏珊娘這會兒是坐在樹枝上的,且袁長卿還是很是壞心地挑了根不是很粗壯的樹枝。他這麼突然一後撤,便叫珊娘感覺一陣四邊不靠,忙不迭地伸手抓住他。

  於是她便看到,他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笑意。她頓時便明白了,他這是在故意報復著她剛才那一句「非禮」的話。

  「快放我下來,別胡鬧!」她扯著他的手臂沖他一陣色厲內荏地低喝。

  「地上涼。」他笑眯眯地道。

  「那送我上去!」她又是一聲低吼。

  袁長卿只彎著眼尾看著她笑而不答。

  她惱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她這一生氣,聲音便不受控制地有些大了起來。

  「噓!」袁長卿趕緊靠過去,將一根手指點在她的唇上。

  珊娘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怔。緊接著,他的眼眸便是一閃,只當作他是全然無意的一般,任由他的手指在她的唇上停留了約一息的時間,然後才裝作沒事人兒一樣撤回手指,低聲又道:「小聲些,別驚動了守夜的人。」

  受了蒙蔽的珊娘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兒,「你把我擄出來就不怕驚動了人?!」

  「這倒沒事,」他眼尾又是那麼一勾,「我耳朵好著呢,若是有人找你,我再把你送回去便是,准保不會叫人發現。」

  「沒人發現也不代表你就能這麼做!」珊娘惱道。

  「不能嗎?」他忽地向她靠近過來。那一身的酒氣,頓時令珊娘一陣警覺。

  「你……醉了!」她道。

  他垂眼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沒有。」頓了頓,又道:「至少還沒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珊娘一默,總覺得這句話最好不要細問究竟。於是她問道:「這麼晚了,你來這裡做什麼?」

  「一時睡不著,原想出來散散心的,沒想到在這裡巧遇另一個半夜不睡覺的人。」

  他說著,唇邊綻出一朵微笑。

  那笑容看得珊娘垂眼默了一默,然後忽地一翻左手。左手裡,是他剛才塞給她的那隻小瓷瓶。

  「這是什麼?」她問。

  「醒酒藥。」袁長卿道,「解酒解頭痛很有效。」

  珊娘忽地就眯起了眼,盯著他的臉道:「你怎麼知道我頭痛?!還是說……你在窗外偷看我們聊天了?!」

  袁長卿一怔,笑容忽地一收,竟無來由地令珊娘很想去推著他的唇角恢復那個笑容……

  「我……不是那個意思……」這時她才想起來,她是親眼看到他的船從上游漂下來的……

  「你這是要去哪兒?」她岔開話題問道。

  「隨便逛逛。」他道。

  「然後就泊在我的窗下了?!」她戳破他的謊言。

  袁長卿的眼一垂,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看著她掌心裡的瓷瓶道:「明兒一早若是你頭痛,就叫丫鬟用水化一丸給你吃,效果比外面買的好。」又道,「這是我師父親自配的。你知道……哦,你不知道,我師父是好酒之徒。」不等珊娘接話,他又道:「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師父不僅是個和尚,也是個很不錯的大夫。」

  終於,他這歪樓的技能滿格了,珊娘終於叫他帶歪了話題,偏頭問著他:「你師父,是那個……」

  「嗯。老禿驢。」袁長卿替她說了那三個她不方便說出口的字,然後抬頭看著她,再次翹起唇角微笑了起來。

  他的微笑,不僅柔和了他的五官面容,更使得他那雙清冷的眼眸染上了一抹出人意料的孩子氣——倒於某個方面忽然有點像侯瑞了。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想起來,其實袁長卿跟她哥哥侯瑞同齡……而她下意識裡卻總是把他當作一個成年人看待著……

  「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說。」她柔聲回應著他,忽然間有點莫名心軟了起來。

  袁長卿一向對他人的情緒很是敏感,當即便捕捉到了她的這一點心軟。珊娘坐在樹枝上,這會兒正以雙手握著那樹枝。於是他假裝他只是隨意的模樣,將右手悄悄移到她的左手旁,一邊抬頭看著她,更正道:「是你爹總這麼叫他的。」

  雖然感覺到他的手掌邊緣處傳來的熱度,便如之前袁長卿一直所想的那樣,珊娘對他的靠近,似乎並沒有像對旁人那樣敏感,只歪頭好奇問道:「你師父不是出家人嗎?怎麼還好酒?」

  「我師父常說,不入世焉得出世,不曾真正經歷過的事,便不能叫做體驗過。」

  這麼說著時,袁長卿的思緒不禁微微有點開了小差。以前他總不能理解他師父的這句話,他覺得,不是所有的事都要從頭至尾經歷過一遍才叫作體驗的,很多事情淺嘗輒止也是體驗。比如他對珊娘的那點心思。

  所以,當他意識到他對她動了心思後,他並沒有覺得非要跟她有什麼樣的結果不可,他覺得他體驗過了那樣的感覺,明白了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心情,這對於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他不需要更多了。何況她曾明確表示過對他沒興趣,他也覺得她對於他來說,還沒有重要到不可忘懷。

  於是,便是每個白天裡他能理智地控制著自己不去想她,偏每個午夜夢回時又總能夢到她,他仍那麼堅持著他的決定。便是他莫名其妙地把太子給他的賞賜換了那塊西洋懷錶,便是他潛回江陰後仍默默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便是知道她因他而受人算計時,他仍那麼堅定地相信著,她對於他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

  直到她真的遭遇到危險,迷失在大雨的山中……

  那時候,他幾乎瘋了似地,不顧摔斷腿的危險,冒著大雨在黑暗中拼命搜尋著她;他一聲聲喊著「十三兒」,喊得嗓子都啞了,心裡害怕著她再也不能回答他時,他才在忽然間明白過來,原來,不知不覺中,她竟變成了他不可或缺之人……所以之後他耍了心機……他改了主意,他決定先把她抓在手裡再說。

  偏她那裡仍是保持著對他的莫名抗拒。

  而若說她真的抗拒著他,每當沒有別人在的時候,每當他靠近她時,偏她又表現得好像並不討厭他……這不禁叫他生出許多的希望。

  「十三兒。」

  他輕輕叫了她一聲兒。

  「嗯?」珊娘抬起頭。

  「要不,就這樣嫁給我吧。」他道。

  珊娘一陣詫異,看著他眨了好一會兒的眼,她才反應過來,忽地皺起眉頭,問道:「可是出什麼事了?!」

  袁長卿的右手輕輕一動,覆住她的左手。他抬起眼,看著她緩緩說道:「我……想像不出來,我娶別人會是什麼樣兒。好像我……只能想像得到,娶你會是什麼樣兒。我……」他頓了頓,「我想我更願意娶你。」

  ——對於習慣了隱藏心事的袁長卿來說,這樣的話,已經是最近似於表白的話了。

  雖然他很想像周崇那樣,直白地告訴她:我喜歡你,我是真心想要娶你……可這樣的話太過直白,叫他感覺難以啟齒。偏如果他熬著不說,又怕被周崇那個小渾蛋搶了先手……雖說叫周崇斷了念頭,他可以想出幾百種方法,但只有他在她的心裡先佔據下地盤,才是最斬草除根的辦法。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的無後顧之憂……

  珊娘默默看著他,心裡不禁一陣五味雜陳。她自然不知道袁長卿內心的掙扎,對於她來說,他所認識的袁長卿永遠是那麼果決,不可能存在任何掙扎猶豫。而且,他身上有諸多她所羨慕的優點,比如,他的適應能力。哪怕事情的發展再不如他的意,他總能很快調整好自己,然後從最不利的條件中,創造出對他最有利的解決方案。

  而顯然,便是她不是他最理想的選擇,如今他也已經找到了能夠叫他接受的解決之道——怕就是那時候他在大講堂裡跟林如軒所講的那種夫婦相處之道……

  也許,對於袁長卿來說,婚姻原就是可有可無之物。對於他來說,娶她或者娶別人,原就沒有根本的區別……

  曾經她也想像過,前世時她死了之後,袁長卿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她怎麼想都覺得,他應該不會懷念她,甚至更有可能,她的死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她覺得,以他那樣的個性,應該不會再續弦了,因為跟不投緣的人相處,對於他來說,很難。也許在她之後,他就再沒有別人了,但,便是這樣,他也一定是個快樂的鰥夫……

  珊娘無聲一笑。換作前世的她,一定不能理解他的想法,可換作今生的她,她倒奇跡般地能夠理解他了。

  是的,其實對於他來說,如果不是袁老夫人逼迫,他這一生都可以不需要任何人,他有他自己的世界,那個世界不需要別人——就像她現在才剛開始明白的那樣,她的世界也可以不需要別人,她只需要為自己而存在。

  珊娘覺得,其實袁長卿對於婚姻沒有任何期待,而此刻的她,其實也跟他一樣,前世已經將她對婚姻的所有憧憬都消磨殆盡,如今的她更寧願追求一種歲月靜好式的寧靜安詳。而至少在這一點上,她和他還是合拍的。如果他想要的,是一段互不相擾的婚姻,那也正是她眼下想要的……

  「你的意思,是把這『權宜之計』改為『長久之計』嗎?」她抬眸看向他。

  所以說,世間的事永遠如此複雜難解。當你因為某人而開始追逐太陽時,也許那人正因為你而轉而嚮往月亮……

  不僅珊娘誤會了袁長卿,袁長卿那裡也誤會了珊娘,以為她是明白了他那隱晦的表白,不禁晶亮著雙眸,看著她道:「你願意嗎?」

  珊娘想了想,聳著肩道:「有何不可。而且,正好你想要的,也是我想要的。」——互不相擾。很好。

  如果此刻袁長卿不是被一個念頭分了神,以他的敏銳,應該能捕捉到她話音裡那奇怪的蕭瑟,但他這會兒動了色念,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他的手上。

  他握住她的手,由輕到重,然後他將她的手從樹枝上拿開,輕輕貼在他那因酒意而發著燙的臉頰上。

  「我不會讓你後悔的。」他看著她,似發誓般輕聲說道。

  「我也希望我不會後悔。」她也喃喃說道。

  她看著他將她的手貼著他的臉頰,心裡卻隱隱有種古怪的隔離感,就仿佛這麼做著的人不是袁長卿,仿佛被袁長卿握著的手也不是她的一般……

  她那帶著茫然的眼神,看得他心頭微微一抽。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她此刻的神情不僅是茫然,似乎還有一點悲傷。於是他抬起左手,覆著她的臉頰問道:「怎麼了?」

  「什麼?」珊娘眨著眼,仍是一副不曾回神的模樣。

  斑駁的月光落在她的臉上,使得那張臉看起來甚至都沒有他的手掌大。她的眼原就是細長的形狀,如今這麼迷蒙著眼神,便顯得更加細長了。

  他的指尖輕輕拂過她半垂著的睫毛,發現她的睫毛不像他那麼濃密,卻很是修長,且意外地柔軟……像她的心腸一樣柔軟……

  他微笑著,目光緩緩沿著她的鼻樑,落到她的唇上。和她那細長的眼不同,她的唇圓潤而飽滿,便是她不笑的時候,唇角仍是那麼微微凹陷著,跟隻鮮嫩嫩的菱角一般……

  許是想到了「菱角」,忍不住叫他一陣口舌生津。他下意識吞咽了一下,那喉結微微一動,看著她的眼忽然間變得深沉了起來。他的拇指隨著他的視線,輕輕落在那唇角的凹陷處……

  直到感覺到唇上拂過的指尖,珊娘才忽地回過神來。她一驚,驀地往後一仰,想要躲開他的手,卻是忘了這會兒她正坐在樹上……也虧得袁長卿的另一隻手正托著她的背,才沒叫她一個倒栽蔥從樹枝上摔下去。

  「你……」

  她忍不住叫了一聲,卻立時就叫袁長卿的手掌一橫,便蓋在了她的嘴上。

  「噓!」他輕聲道。

  這是第三回了!

  珊娘沖他一瞪眼,抬手抓住他仍捂在她嘴上的手,就在他的掌緣處咬了一口……

  比起上一次她咬他,這一回可輕多了。

  袁長卿目光一閃,忽地反手握住她的手,將她的手拉至唇邊,也輕輕咬了她一口。

  珊娘:「……」

  她再沒想到,他竟也這樣孩子氣的時候……當然,其實以他的年紀,他確實仍是……

  就在二人一陣默默對視之際,樓上忽然傳來一陣響動,「姑娘?」

  三和的頭忽然探出窗口。

  珊娘一驚,險些再次摔倒。袁長卿趕緊一把抱住她,然後二人默默抬頭,隔著那不算濃密的枝葉看向三和。

  也虧得他們藏身在樹下,從樓上只能看到隱隱綽綽的一片陰影。

  「去哪兒了?」三和疑惑地嘀咕了一句,便將頭縮回了窗內。

  見她縮了回去,珊娘急了,伸手就在袁長卿的肋下又擰了一把,「你說你能聽到動靜的呢?!現在叫我怎麼辦?!」

  袁長卿尷尬一笑。那會兒他不是正好分了神嘛……

  他的手指再次在她的唇上按了一下,然後彎腰抱起她,湊到她耳旁小聲道:「相信我,我從來不會只做一種準備。」

  而他的第二種準備,便是帶著她翻過春深苑的院牆。將她放在廊下,他才剛要說話,忽然聽到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以及三和壓著嗓門叫著「姑娘」的聲音。

  珊娘怕她看到袁長卿,忙回手一推他,便急急跑上樓梯,堵著正要下樓的三和道:「我在這裡。」

  三和這才鬆了口氣,又好奇問道:「姑娘去樓下做什麼?」

  「呃,」珊娘轉了一下眼珠才想到一個藉口,「一時睡不著,隨便轉一轉。」

  「光著腳?!」三和指著她那隻踩著樓梯的光腳。

  珊娘一窘,「啊,那個嘛,剛才有點熱來著……」

  「熱也不能不穿鞋呀!」

  萬幸的是,三和怕驚醒了其他幾位姑娘,只輕聲抱怨了一句,便再沒有說什麼了。

  等珊娘回到東間時,北窗已經被三和關上了。直到將三和支出去之後,珊娘這才得著機會回到北窗下,悄悄將那窗戶拉開一道縫,往樓下的落梅河中看去。

  便只見那河岸邊,掛著盞燈籠的小船依舊泊在原來的地方。燈籠下,袁長卿背手而立,正抬頭看著她的窗口。

  珊娘心頭一跳,驀地側身躲到牆角處。而手背上被他咬過的地方,忽然就是一陣麻麻的刺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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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8:58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五仁餡月餅

  第二天一早,珊娘醒來後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去北窗下往外看了一眼。

  窗外,那株歪脖子柳下,早已經沒了那艘單篷船的蹤影。

  那垂於河面之上的細長柳枝,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撩撥著水面,直把倒映在河中的晨曦攪成一片細碎的金光——恰如珊娘此刻的心情。

  珊娘抬手抹了一下額,不禁對自己一陣苦笑。如今回想起來,她都不知道昨晚自己是中了什麼邪,怎麼就那麼輕易地答應了他把那「權宜之計」換作了「長久之計」……雖說答應了也沒什麼,可……

  對未來的恐懼,叫她忍不住在晨風中瑟縮了一下。

  「哎呦,我的姑娘哎,這一大早的,您怎麼站在風口上?!這是作病呢!」

  忽然,身後傳來五福的咋咋呼呼。她還沒來得及回頭,肩上已經被五福裹了件衣裳。

  五福將她從窗口拉開,一邊皺著眉頭,一邊以一種近乎頤指氣使的口吻責備著她道:「姑娘可真是,這麼大的人了,好歹知道保重。明兒可就是中秋了,早晚涼著呢,偏連件衣裳都不披就站在風口裡,趕明兒又要喊頭痛了!」

  三和正站在軟榻旁收拾著被褥,聽到五福的話,便回頭沖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姑娘也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向是怕冷的人,偏昨兒竟說熱得受不住!」她扭頭看了一眼珊娘的腳,到底替她留著顏面,沒有全部拆穿她。

  五福則拉著珊娘在梳粧檯前的圓凳上坐了,又倒了杯熱茶遞給她,一邊頭也不回地答著三和道:「都說酒性躁,姑娘這是喝多了呢!」又小聲調侃著珊娘道:「看來以後每天早上都該給姑娘倒杯酒才是,今兒姑娘都沒賴床呢。」

  這倒是,以往早晨時珊娘很難一下子完全清醒,今兒卻醒得很是徹底,且還沒有下床氣。

  三和五福那裡俐落地伺候著珊娘梳洗更衣,竟都不需要她吩咐上一個字,珊娘卻是看著她們一陣默默感慨。

  前世時,不管是對以前的雙元四喜也好,還是對三和五福,包括後來的六安,其實她一直都是沿用著從老太太那裡學來的那套御下之術。那時候,她覺得她已經是儘量對她們親切了,可連六安在內,對她仍是敬畏多於親近。那時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們雖然跟她日夜相處,其實心裡並不關心她,她們只是把照顧她當作一件工作而已……而不像現在,三和會嘮叨她,五福甚至會以逾越的口吻指責她……前一世,這是再不可能的事……

  連三和五福都在變,這一世,還有什麼是不能變的?許就算她跟前世一樣嫁給袁長卿,未來也未必就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模樣……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又勇敢了起來。

  此時,從臥室和外間也傳來了林如稚她們起床的動靜,珊娘便揚聲問道:「阿如,你們也起了嗎?」

  「起啦。」阿如在臥室裡叫著,又揚聲問她,「怎麼睡得好好的,你跑到裡間去了?可是我睡覺又不老實了?」

  珊娘呵呵一笑,才要探頭出去說,「你也知道」,就聽得游慧和趙香兒在外間大聲呻吟道:「求求你們,小聲點,頭疼!」

  此時林如稚已經穿好了衣裳,便站在東間的門口看著仍在梳頭的珊娘一吐舌,笑道:「我先去看看她們。」

  三和幫珊娘編著辮子時,林如稚已經在外間和游慧趙香兒鬧成了一團,以及趙香兒的聲聲哀號,「頭痛!」

  珊娘忽然想了起來,便回頭問著三和,「我原先放在枕頭下面的小瓷瓶呢?」

  三和沖著那八寶架呶著嘴道:「放到那個架子上去了。」她從鏡子裡看了一眼珊娘,壓低聲音,怪模怪樣地笑道,「還有那隻懷錶。」

  珊娘原不想臉紅的,被三和以那種腔調一調侃,她不由自主就紅了臉。

  她從鏡子裡瞪了三和一眼,吩咐著五福道:「那裡面是解酒丸,給姑娘們送去。」

  五福答應一聲,便從架子上拿了那個瓷瓶送了出去。

  三和看了一眼五福手裡的瓷瓶,忽然道:「以前怎麼沒見家裡有這個?」

  珊娘心頭一跳,從鏡子裡飛快地瞅了三和一眼,笑道:「我就不信,家裡的東西你竟全能記得?」又語焉不詳道,「這是別人給的。」

  五福湊過來笑道:「姑娘可別不信,她不定還真能全知道。什麼東西放哪兒了,她知道得比賬本子還清楚呢!」

  「你當誰都像你,當差不用心!」三和拿梳子敲了她一記,道:「快去吧,外面正喊著頭痛呢!」

  正說著,一臉蒼白的趙香兒扶著腦袋進來了,看著臉色如常的珊娘好一陣羨慕嫉妒恨,「昨兒晚上明明就你喊頭痛來著,怎麼這會兒我們難受了,你倒好了?」

  「因為老天爺是公平的,」珊娘回頭笑道,「誰叫你昨晚笑話我來著,看吧,現在遭報應了。」

  對於侯家人來說,中秋家宴是僅次於除夕家宴的一件家族大事。老太爺和老太太再怎麼王不見王,每年的這兩節,是必得裝出一副和諧的模樣,出來和一大家子子侄們「共享天倫」的。

  連老太爺都躲不開這場家宴,就更別說五老爺了。偏這場家宴還不僅僅是一頓飯的問題,而是連著午宴接晚宴。便是五老爺想著晚來早走都不行。因此,一早起,五老爺那裡就千叮嚀萬囑咐著珊娘,別只顧著自己玩,要照顧好太太,別叫人衝撞了,倒嘮叨得太太一陣不好意思,嗔著老爺道:「珊兒腿傷還沒全好呢!老爺這是笑話我照顧不好她嗎?」

  五老爺一陣訕訕,忙道:「你們相互照顧,相互照顧……」

  正說著,桂叔拿著張拜帖進來了,卻是太太的娘家,諸暨姚家送節禮來了。

  太太一怔。自她父親去世後,雖然每年她仍照常往娘家送著節禮,可她的娘家就跟不準備再跟她這個姑娘往來一樣,再沒回過禮。便是今年的春節端午,家裡也沒收到過姚家的回禮,偏這中秋,怎麼倒巴巴地送了節禮來?

  桂叔進來時,正好袁長卿也到了,聽說了事由後,便走到老爺的身旁,低聲跟老爺說了句什麼。

  老爺驀地一抬頭,冷笑一聲,以手遮著嘴,吩咐了桂叔幾句。

  太太問:「怎麼了?」

  老爺道:「沒什麼,有我呢。」

  於是太太便不問了。

  珊娘不禁一陣微笑——太太這樣也挺好,老爺能頂著就讓老爺去頂著,頂不住了太太再來頭痛也不遲。

  她正看著太太微笑著,忽然就覺得後脖頸一陣癢。回頭看去,就只見袁長卿那雙烏沉沉的眼正落在她的身上。且可恨的是,他正有意無意地以右手撫弄著左手的掌緣處——昨晚她咬他的地方。

  珊娘只覺得耳根一熱,驀地一偏頭,賭氣不肯看向他了。

  袁長卿微一彎眼,這才轉開視線。

  他二人只當他們這一眼交換得快速而隱秘,卻不想叫老爺太太全都看在了眼裡。

  如今袁長卿可不僅是孟老太太那八竿子打不著的侄孫,同時他還是侯家未上門的女婿。因此,於情於理,他都有那個資格陪著老丈人一家去走親戚拜長輩。

  太太掃了他和珊娘一眼,便回頭對五老爺笑道:「時辰不早了,走吧,去太晚了不好。」又道,「過府也就這幾步路,叫下面只要備兩輛車就好,大家擠擠。」

  太太那裡原是想著找機會叫珊娘這小倆口多培養一下感情的,偏老爺跟太太意見不一致。老爺直到現在仍然覺得袁長卿不是他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所以他看他多少仍是一副橫挑眉毛豎挑眼的不如意,便道:「家裡又不是沒車。」說著,便叫桂叔一手去安排了。

  太太當時沒說什麼,背後則對五老爺一陣抱怨,「老爺該思己及人才是。我們那時候,若是家裡給機會叫我們多熟悉一些,也不至於……」

  太太咬著唇不肯往下說了,老爺卻一下子就明白她的意思,抱著太太感慨道:「是呢,若是早給我機會,我們也不至於耽誤這些年……」

  此乃後話。

  當時袁長卿可沒那個好運氣。老爺叫寬坐,桂叔自然往寬了安排。於是老爺太太一輛車,珊娘拉了弟弟侯玦同車,袁長卿正猶豫著要不要厚著臉皮蹭到珊娘的車上,卻只見侯瑞一直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看著他,他到底臉皮不夠厚,只得鬱鬱地和侯瑞坐了一車。

  一家人來到西園時,已經是最晚到的一家了。所以一行人過去給老太爺老太太見禮時,那真可謂是「萬眾矚目」。

  便是後世那麼開放的年代裡,女孩子初次帶男朋友登門,小倆口都會受到家人過於熱切的關注,何況是如今這麼一個閉塞且沒有娛樂的年代裡。於是,眾人一番見禮過後,袁長卿跟著各位老爺們退了出去,只一轉眼,珊娘就成了眾女眷們消遣的對象。

  哪個時代的女人們都一樣,都喜歡看漂亮的男人,何況袁長卿還長著那麼一張惹禍的臉。便有個嬸娘狀似熱心地告誡著五太太:「男人長得好不是好事,你可得替十三多準備著些。」

  別的姑娘家未必能聽懂這句話,曾做過多年主母的珊娘則一聽就懂了,這嬸娘是在勸五太太替她多準備幾個漂亮的陪嫁丫鬟呢!

  偏太太是個嘴拙的,只漲紅了臉兒回不出話來。珊娘見狀,便扶著太太的肩,笑眉笑眼地看著那個嬸娘道:「嬸娘說得我好傷心,您就直說我長得不好看就是了。」

  依著規矩,女兒家在遇到別人議論自己的親事時,便是聽到也該裝作沒聽到的,偏珊娘不僅沒走開,竟還主動回了嘴。這等不守規矩不懂分寸的行為,頓時驚得侯家眾人一陣啞口無言,連老太太都驚得叫手裡的月餅滾了下去——這,還是當初那個人人稱道的最守規矩最懂分寸的十三娘嗎?!

  珊娘則跟沒看到眾人驚愕的神情一般,回身從五福手裡拿了盒月餅,過去獻給老太太,笑道:「孫女也沒別的節禮孝敬老太太,不過是依著俗例自己做了些月餅。我還記得老太太最愛蓮蓉餡的,我包了蓮蓉的、豆沙的,還有蛋黃的,老太太嘗個新鮮吧。」

  老太太笑道:「你腿還沒好利索,倒還記掛著做這些。」便扭頭命吳媽媽接了月餅過來。

  珊娘又道,「我知道老太太不愛五仁餡的,也就沒做那種。其實我也不愛五仁餡的,總覺得許是因為裡面仁(人)多了,各有各的味兒,偏還串在一起,仁多餡多的招人煩。」她一語雙關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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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9:1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五章 鐵拐仙

  許是因為珊娘的牙尖嘴利,之後倒再沒人主動來招惹她們母女了。

  開宴後,珊娘跟著五太太一同入了席。同桌的還有大太太帶著七娘,大奶奶帶著大姐兒——倒正好都是嫡出一系的。

  過了年後七娘就十七歲了,因和京城次輔劉家的婚事定在來年的三月裡,如今她早已經被大太太從西園裡接了出去。

  珊娘這裡才剛坐下,七娘就湊到她的跟前笑道:「五仁餡月餅。虧你想得出來的!如今你這嘴上越來越沒個把門的了,沒見老太太被你氣得臉都變了色嗎?」

  「那又怎樣?」珊娘不在乎地笑道,「我都已經是售出之物了,好與壞的,她也管不著了。」

  七娘忽然看她一眼,頓了頓,才笑道:「還是你看得明白。」

  「其實你心裡也明白的。」珊娘道。

  確實,西園裡的姑娘沒一個是傻的,不過是因為所圖的利益一致,大家彼此存著體面不挑明罷了。

  七娘舉起酒杯,和珊娘碰了個杯,冷笑道:「誰說是已售出之物?你我都還沒走到最後一步呢,這交易隨時都能取消的。」

  雖說侯家曾襲了五世侯爵,如今家裡卻只有七娘的父親大老爺一個在朝為官,且還只是個不上不下的五品官職。如今大老爺已經年過四旬,若是再沒有寸進,這一輩子怕也就致仕於五品任上了。老太太圖謀著要推大老爺更進一步,這才硬扯著關係把七娘嫁進了次輔家裡,然後又借著珊娘的婚事和宮裡勾連上。

  原以為前方形勢一片大好,卻不想轉眼上面就起了波瀾,依附於四皇子的首輔一系因貪污受賄問題被問責,次輔也跟著受到牽連,被責令在家閉門思過等待聖裁——可以說,七娘的婚事上,老太太做了一筆虧本生意。若不是老太太好面子,不定這會兒真如七娘所說的那樣,「取消交易」了。

  珊娘是待字閨中的女兒家,對朝廷的政事知之甚少。不過就算是這樣,她至少知道,上面那位仍在位期間,宮裡那位的地位一直十分穩固。且退一步說,就算不穩,袁長卿是袁家拋出來的棄子,便是老太太那裡想要「取消交易」,袁家怕也只會因此而更加看重這門親……珊娘一陣五味雜陳,一時不知道該是感覺慶倖才好還是該遺憾才是……

  「唉,」七娘又歎了口氣,拿過酒壺重新斟了一杯酒,「可憐我們太太的眼都哭腫了。」

  珊娘抬頭看向大太太。見她雖然笑著,可臉上的粉明顯比以往要厚了三分,她不禁也跟著一歎。難怪今年的中秋宴不是大太太領銜呢,怕是這會兒大太太心裡也很是糾結,一邊是丈夫的仕途,一邊是女兒的幸福……

  她這裡分神之際,七娘那裡已經連灌了好幾杯的悶酒。珊娘伸手拿開她的酒杯,問道:「你這是怕老太太悔婚呢,還是盼著老太太悔婚?」

  七娘一皺眉,橫著她道:「好女不二嫁!」

  珊娘意外地一眨眼。她再想不到,原本為了個可能的爵位還有意想要毀親嫁袁長卿的七娘,如今竟忽然一心一意地願意嫁給次輔家那個不過只有個舉人名頭的劉暢了。

  她將七娘的酒杯放到她夠不到的地方,勸解著七娘道:「那你更應該放寬心了。如今你們兩家連婚期都已經請了,這時候再改主意,定逃不掉一個『悔婚』的名聲。老太太那麼好面子的一個人,怕是不肯背上這種惡名的。再說,聖裁都還沒下來呢,誰能說你公公一定會有事?以老太太的稟性,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做那種多餘的事了。」

  「可萬一聖裁定了呢?何況我們老爺……」

  珊娘一默。和五老爺不同,大老爺一向是個有「追求」的「上進」人士。

  「想來你爹也不會做得太過份。我聽說,朝中大人們最看不上的,就是這種親家家裡遇到事,還沒怎麼樣呢,就上趕著撇清關係的。大老爺要是真那麼做了,才真叫沒了名聲呢。」珊娘道。

  七娘垂眼想了想,忽然抬眼道:「你說得有道理!我知道怎麼勸老爺了。」

  見她終於振作了起來,珊娘一陣微笑,然後又是一陣好奇,探頭問著七娘道:「你之前不是不願意的嗎?」

  七娘的臉一紅,心虛地看看四周,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我告訴你,你再別告訴人去。我們常寫信的。」

  「喲。」珊娘笑了起來,「七姐姐也不規矩了。」

  男女背著人單獨交往原就是容易受人詬病的事,何況還偷偷魚雁往來。便是已經訂了親的小倆口,這仍是犯忌諱的事。

  西園的姑娘們裝佯扮像的本事向來一流,且七姑娘原就不是個真老實的。她拿腿一碰珊娘,笑道:「別跟我裝得你好像多規矩一樣!真規矩了,你這斷腿誰給你接的?!」

  珊娘出事後,五老爺和侯家人都統一了口徑,對外只說是家丁早一步看穿了歹人的奸計,十三姑娘的腿是逃跑時從馬車上掉下來摔斷的。可便是別人不知內情,作為侯氏未來族長家的千金,西園裡老太太的掌上明珠,這點內幕自是瞞不住七娘的,何況之後還有袁長卿求婚一事。

  而若是七娘想要逗著十三兒臉紅,可沒那麼容易。珊娘大大方方道:「事急從權。」

  「權你個鬼!」七姑娘笑著擰了一下珊娘,又站起身搶回她的酒杯,重新給二人斟滿了酒,看著珊娘道:「你可知道如今大家都怎麼議論你?都說你怕是從此就要變成『鐵拐仙』了呢。你怕不怕?」她問。

  「我怕什麼?」珊娘和七娘碰了一下杯,笑道:「貨已售出,概不退換。」

  「又來了!」七娘笑道,「才剛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們如今只能算是被訂出去,還不能算是售出。且便是售出,若叫買家挑出瑕疵,還不是說退貨就退貨!而且,」她垂眼看向珊娘的腿,「別人都在說,你已經是殘次品了,便是那買家捨不得放棄這筆交易,不退貨至少也要換貨的。」

  「若是袁二,倒有可能。袁大,絕不可能。」珊娘道。

  七娘看著她笑道:「你對袁大就這麼有信心?」

  「信心個……」珊娘咽下一個難聽的字眼兒,歪頭看著七娘道,「我就奇怪了,你們竟都沒看出來嗎?那袁家是什麼樣的人家?我們家又是什麼樣的人家?便是老太太心裡總以為我們家還跟以前一樣,到底早已經不一樣了。都說『高門娶婦低門嫁女』,咱們家知道要攀他們家的高枝,他們家難道就不想攀更高的高枝?憑什麼一個個都認定了他們家非要跟咱們家結親不可?」

  七娘笑道:「袁家老太太不是說了嗎?姐妹情誼多年,這是要圓當年她跟我們家老太太的約定呢!」

  「屁!」珊娘到底沒繃住,仍是叫那個不雅的字眼蹦了出來,「若真是那樣,她為什麼不拿她的親孫子出來結親,偏只拋出個袁大?說白了,袁大也不過是件被人拿來交易的貨物而已,怕是袁家老太太這會兒巴不得我是個『殘次品』才更合她的心意呢!」

  七娘一怔,吃驚道:「不會吧!我看她待袁長卿可比對興哥兒用心多了,挑著最好的老師,送去最好的書院,且老太太口口聲聲都在說著袁大的出息,說他們家將來就指望著他呢!連我們太太都說,老太太是真心把袁大當她親孫子待的!」——七娘卻是不知道,不管是老師還是書院,其實都是袁長卿自己費盡心機算計來的。

  珊娘橫她一眼,湊過去低聲道:「你把袁老太太換作我們家老太太試試?」

  七娘頓時沉默了。她和珊娘一樣,都是從小受老太太教養長大的,那些手段便是自己沒使過,至少是知道的。而之前她之所以沒有懷疑,不過是因為袁家老太太和她們家老太太全然不一樣……

  她們家老太太便是裝著和善,仍能叫人感覺到她身上那種當家人的威勢。袁家老太太卻是繼室出身,看著就沒有她們家老太太身上的那種霸氣,於是她所表現出來的和軟親善,自然比她家老太太所表現出來的更為可信,也更具迷惑性……何況,多年來,朝野上下早已經傳遍了袁老太太將袁長卿「視若親生」的慈愛之名。

  「原來這門親事也沒有表面看著那麼光鮮啊。」七娘歎了口氣,「難怪五叔一直不同意呢。」

  珊娘一默。從山上下來時,她只說了聲「不嫁」,她父親就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那時候她正心煩意亂著,也就忘了問五老爺一個「為什麼」。而若不是後來事情變得越來越不可收拾,怕是她父親直到現在也不會同意……就像前世時他也那麼堅決反對一樣……

  只聽七娘歎著氣又幽幽說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嫁得低了,家裡不肯,嫁得高了,自己又受罪。你那個好歹是繼祖母,便是嫁過去,總不好怎麼過分管你,我這裡可是親的,我將來的日子怕是比你更難熬呢。」

  七娘要嫁的是嫡子嫡孫,且還是最小的孫子,上面兄弟多不說,這樁婚事還是次輔夫人她未來的太婆婆看中的,七娘的親婆婆對她其實並不怎麼滿意。

  「那個劉暢,對你可好?」珊娘問。

  「就這樣吧。」七娘撇著嘴道,偏那忍不住上翹的唇角,卻是一眼就叫人看出,這二人的感情應該不錯。

  這麼想著,珊娘不禁一陣失落。前一輩子她閉著眼追尋書中所描述的那種感情,結果不過是一場水中花鏡中月而已。這一輩子,說她是一朝被蛇咬也好,還是她已經過了那種相信夢幻的年紀也罷,她是再不奢望那種事了,她只希望她能和袁長卿能平平靜靜地走到終老,別再像上一世那樣,她拼命的追,他拼命的逃,大家就這麼平靜安好就好……

  「七姐姐,十三妹妹。」忽然,十一娘過來了,招呼著她們二人道:「我在那邊看了你倆半天了,你倆別光顧著喝酒啊,當心醉了。這蜜酒雖好喝,也是很容易醉人的。」

  七娘搬出西園後,西園裡暫時竟只有十一娘一個姑娘了。今兒這中秋宴,便是十一娘協助著二太太一同籌備的。

  至於那一心想要搬進西園的十四娘,似乎直到目前為止,仍是沒能達到目的——這也是和前世不一樣的一個變化。前世時,七娘搬出去後,十四娘就搬了進去。

  「十四妹妹呢?」珊娘問。

  十一娘的眼一閃,脫口問道:「你問她做什麼?」她尷尬一頓,忙掩飾地笑道:「才剛還看到她在這附近的呢,怕是找人拼酒去了吧。」

  她和珊娘、七娘略寒暄了兩句後,便找著由頭走開了。

  不等她走遠,七娘便拉著珊娘的衣袖笑道:「是呢,你問十四做什麼?!」又道,「如今十四提起你就咬牙切齒的呢。聽說之前老太太給她露了口風,說是這樁親事看好了是要給她的,偏叫你橫插了一杠子。偏如今你還跟個沒事人一樣的這麼當眾問著她。那丫頭向來沒什麼章法,你可當心她就這麼當眾跟你鬧開了,那才叫沒臉呢!」

  珊娘一怔。她一時倒忘了這個茬兒了。

  七娘又回頭看了一眼走遠的十一娘,忽地又是一拉珊娘的衣袖,小聲道:「還有,你可知道,之前學裡傳的那些話,是誰在背後煽風點火的?」她拿嘴角往著十一娘的方向一呶,「那一位,心裡怕是比十四還要忌恨你呢,聽說袁家老太太原是看中她的。」

  珊娘不禁一陣鬱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用力放下酒杯,道:「一個個都瞎了眼了怎的?!真當這是一門好親事呢!誰想要,拿去便是!」

  忽地,七娘用力扯了珊娘一下。

  珊娘抬起眼,便只見以她的大堂哥為首,侯家玉字輩的小爺們,包括袁長卿這些小一輩的姑爺准姑爺們,全都端著酒杯過來給各位長輩女眷們敬酒了。

  「虧得離得遠,」七娘拉著珊娘站起來,湊到她耳旁笑道,「叫他聽到可就不好了。」

  大廳的另一頭,袁長卿隔著人群遙遙看來的眼,忽地就叫珊娘心裡「咯噔」了一下。雖然她並不怎麼相信袁長卿之前吹噓過的耳力,可他的這個眼神,莫名就叫她覺得,他應該是聽到了,且還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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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23:57:5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茶道

  孟老太君一生好個虛名,偏家裡從老太爺開始就不願意配合她,她每年也就只能抓住除夕中秋這兩個機會,做一做「合家歡」的文章。今年中秋自是一樣,吃了午宴後,眾人仍不許散場,可以去園子裡賞景,可以去院子裡看戲,可以留在屋裡打牌遊戲,甚至可以找個沒人的地方睡覺,卻就是不許走人。

  吃酒時,五老爺那裡就一直在擔心著五太太,怕她那懦弱的性情會遭人刁難,所以這邊酒席未散,他那裡已經做了諸多安排,又命人進去傳話,請了太太一同去逛園子。

  五太太柔順地應下後,便命來人順便再去通知珊娘一聲兒。五太太哪裡想得到,五老爺直到現在都沒個當爹的自覺,直到來人回去稟報五老爺時,順口說了太太也叫上了珊娘的事,老爺這才想起他是有兒有女的人。許是想到了之前五太太在馬車裡說的那些話,他便命人去把准女婿袁長卿也給叫上了。

  珊娘比太太精明,聽到下人說這是五老爺的主意時,便猜到五老爺怕是為了五太太,而她不過是被太太順手帶上的。因此,當她看到她爹居然帶著袁長卿一同過來時,想著之前袁長卿的眼神,不禁有點小尷尬。

  此時她和太太正坐在通往池塘去的回廊上。見五老爺過來,太太便站起來問道:「怎麼只你們兩個?瑞兒和玦兒呢?」

  「那兩個小兔崽子,我派人去叫他們時,早跑得沒影兒了。」五老爺不說他是後來才想起這兩個「小兔崽子」的,只一邊抱怨著,一邊扶住太太的手臂,拉著她往石舫的方向過去,一邊又道:「這邊的荷花一向開得好,這怕是今年最後一批了。我已經命人在石舫上設了畫案,你陪我畫一會兒畫,順便再看看你可學會我前兒教你的……」

  他話還沒說完,就叫五太太紅著臉擰了他一下。

  五老爺這才想起來,旁邊還有人,便回頭對珊娘和袁長卿道:「我也命人備了釣杆,你倆可以去那邊的回廊下釣魚去。」

  ——得,居然還嫌他倆礙眼……

  珊娘和袁長卿對了個眼兒。

  他那烏沉沉的眼,無來由地就令珊娘心頭一虛,忙垂著眼避開他的視線。

  袁長卿也轉開眼,沉默著向五老爺和五太太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五老爺滿意地點點頭,便領著五太太走了。珊娘想要跟上,卻叫袁長卿及時拉了一把。

  珊娘愣了愣,看看前方自顧自走開的五老爺夫婦,她不禁一陣暗自咬牙——再沒見過這樣不負責任的爹娘!

  她沒法子了,只得回頭問著方媽媽,「釣杆呢?在哪兒?」

  西園的後花園裡,有著一片設計精巧的池塘。塘裡名花異草,塘邊九曲回廊,塘上涼亭水榭,一應別家池塘邊該設置的應景之物,此處一樣不缺。

  打小在西園裡穿梭,這樣的景致早引不起珊娘的興致,且袁長卿那沉默的眼,令她一陣如芒在背——若是換作前世,他這樣的眼神,一定會叫她不安,會叫她想著法子去探查他那沒說出口的話……如今回想起來,她都覺得那時候的自己又傻又賤——他愛說不說,憑什麼要她圍著他轉?!

  於是她想都不想,便命六安拿了釣杆,帶著她的人去了池塘中心的涼亭裡。等她將釣杆架在涼亭欄杆上,剛要回身在欄杆邊坐下時,一回頭,這才發現,袁長卿竟跟著她一同過來了。

  她不由一皺眉,「你跟著我做什麼?」

  袁長卿沒回答她,只以烏沉沉的眼看著她,看得她又是一陣汗毛倒豎,便幹脆俐落地一轉身,來了個眼不見為淨。

  看著她的背影,袁長卿張了張嘴,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提著釣杆在她相反的方向挑了一處,拿魚食打了塘,下了杆,然後轉過身來,學著她的模樣,背靠著欄杆坐了下來。

  只是,和她四處遊移著的眼不同,他只那麼直勾勾地看著她,仿佛想要勾著她來主動跟他搭話一般。

  偏珊娘倔著,他沉默地看著她,她便沉默地東張西望,於是漸漸的,涼亭裡的氣氛開始詭異了起來。

  見他慣常的伎倆竟難得地不管用了,袁長卿默默歎了口氣,看著遠處的炎風打了個眼風。

  不一會兒,炎風便提了個茶爐過來。他的身後,小廝景風和巨風手裡則各托著一套茶海茶具等物。

  看著那套茶具,珊娘不由瞪大了眼。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為什麼眼前這一幕叫她感覺有點熟悉。原來前世時,袁長卿也曾經在這涼亭裡請她喝過茶……不過不是在這個時候,而是要在更早些的時候,在她和他還沒有訂親之前。

  她現在已經記不清她為什麼會到這個涼亭裡來了,她只記得她站下沒多久,袁長卿就來了,且也像現在這樣,他的小廝很快便送上了一套差不多的茶具……

  就在那個時候,他第一次向她暗示他想要一段什麼樣的婚姻。只是,那時候的她被自己的幻想蒙了眼,雖然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卻覺得他這麼說,是因為他的內向,因為他的不擅表達。那時候她甚至自以為是地以為,他之所以願意跟她說這些,至少表示他心裡還是有她的……

  三個小廝魚貫進了涼亭,沉默著將茶具一一放好後,又沉默著退了下去。

  臨退下之前,炎風過去悄悄扯了一下五福的衣袖,示意她也跟著他們一同退下去。

  今兒跟著珊娘出門的是五福和六安。五福立時抬頭看向珊娘,見珊娘那裡沒有任何表示,便只當沒被人拉扯的,垂手站在那裡裝著個木頭人兒。

  炎風則不死心地又扯了一回她的衣袖,頓時遭遇五福一個狠狠的瞪眼兒。

  珊娘忍不住笑了起來。前世這個時候,她可是立時就迎合著袁長卿的意思,將人全都攆了下去的——好吧,這會兒她竟多少有點自豪之感。

  「下去。」

  忽然,涼亭裡響起袁長卿那清冷且不容置疑的聲音。

  珊娘一怔,飛快看了袁長卿一眼,又扭頭看向五福。

  就只見五福的身子晃了晃,竟差點兒就聽從了袁長卿的指令。六安年紀小,定力比不上五福,竟已經後退了一步,直到看到五福沒有動,她這才反應過來,不禁一陣漲紅了臉。

  於是珊娘再次扭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卻並沒有在看著她,而是看著他的那幾個小廝。

  炎風幾個恭恭敬敬向著袁長卿彎腰一禮,這才全都退了下去。

  珊娘頓時又一陣無語。就知道他老奸巨滑!便是她指責他隨意指派她的人,他也可以辯說,他這句話是對他自己的人說的……雖然他們心裡都知道,他這是在打擦邊球——能糊弄住五福六安最好,糊弄不住,於他也沒有任何損失……

  她瞪著袁長卿時,袁長卿的眼尾卻忽地微微一勾,帶著抹不易察覺的笑意道:「終於肯看著我了。」

  珊娘的臉驀地一熱。此時不用袁長卿再耍什麼手段,便是這句帶著親昵的話,便叫五福和六安站不住了。

  於是珊娘默默歎了口氣,只好看了五福一眼。

  五福這才如釋重負般地帶著六安從亭子裡逃了出去。

  「你什麼意思?!」

  五福六安才剛一走出聽力的範圍,珊娘就皺眉道。

  袁長卿又不吱聲了,只默默看著她,直看得她一陣咬牙切齒,瞪著他道:「我早說過,你有話就說,有……總之,別跟我來這一套,我不愛猜人心思,也最煩猜人心思,你……」

  「我生氣了。」袁長卿堵著她的話道,「是你惹我生氣的,所以我覺得,該你先哄著我開口才是。」

  珊娘:「……」

  無語了。她再想不到,那麼成熟穩重的一個袁長卿,居然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來……

  而,這些話雖然幼稚,卻能聽得出來,那是他真實的想法。

  「你……你,」她掙扎了一下,有點無力地道:「你自己要生氣的,關我什麼事,憑什麼要我哄你……」

  「也是。」

  袁長卿的聲音平鋪直敘,甚至不帶任何一點感情色彩,卻無來由地叫人一陣心軟。

  也是呢,他一歲喪父兩歲喪母,怕是從來都沒有過被人哄著的時候……

  珊娘忽地一眨眼,挺直了脊背,警覺地瞪著袁長卿,「你!」

  她一陣憤恨,他一定很清楚,他這樣說,會引得她不自覺地去同情他!

  ——得,她又把袁長卿妖魔化了……

  「十三兒。」袁長卿忽然站起來,走到那張放著茶具的石桌邊,隔著石桌居高臨下看著她,「我聽到你跟七姑娘說的話了。那時候我是很生氣來著,我覺得……」他頓了頓,又自嘲一笑,道:「其實回頭想想,這樁婚事於你來說,確實不是一門好親,難怪你……」他又頓了一頓,「你可是想要改主意?」

  珊娘抬頭望著他。

  此時正值秋高氣爽,一身玄色衣衫的他,背後襯著湛藍湛藍的天空。涼亭遮蔽下,那雙嵌在濃眉下的深邃眼眸是那麼的清澈,那麼的黑白分明,那麼的毫無保留……竟是頭一次叫珊娘覺得,原來她也可以透過他的眼,看到他心底隱藏著的情緒……

  緊張,猶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鬱。

  她想了想,搖了搖頭。又頓了一頓,道:「確實有點不甘心,但我並沒有打算改主意。」——這是實情。至少到目前為止,這樣的安排於她來說也有好處。

  袁長卿站在那裡沒有動,半晌,才看著她微微一笑。

  「我請你喝茶。」他說著,坐下開始烹起茶來。

  茶道,作為名門閨秀該掌握的技能之一,前世時的珊娘大概也算是精於此道吧,反正曾有人誇過她的茶道。但於珊娘自己來說,所謂的「茶道」,不過是她在人前裝個高雅的道具而已,她從來不曾從那些泡茶的程序和動作中領悟到過什麼高深的道理。便是前世時袁長卿曾給她泡過幾回茶,她也不曾從他的動作中看出什麼來。

  倒是如今,隔了一世,許是閱歷不同了,許是心境不同了,倒叫她覺得似乎看出了一點什麼。

  袁長卿的茶道,與其說是表演給人看的,倒不如說他是在自得其樂。他的動作和他的行事風格一樣,行雲流水,乾淨利落。那種乾淨俐落,不免叫人覺得他似乎正暢遊於天地之間——無牽無掛地、孤獨自在的暢遊著。偏這種孤獨,於他來說並不憂傷。它對於他來說,是一種天生地長般的存在,他享受著它,擁抱著它,似乎便是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他仍能那麼一直恬然安適地生存下去……

  前世時珊娘就總覺得他只需要他自己,不需要旁人,如今看著他烹茶時,這種感覺竟更加強烈了。

  她抬起眼,看向袁長卿的臉。她總是於不經意間忘了,他此時還是個少年。如今對照著那張明明是少年人的鮮嫩臉龐,卻明顯不屬於少年人的孤寂心境,她頭一次意識到,許不是他不需要別人,而是他從小就習慣了獨自一人,所以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去跟別人溝通……

  那一刻,明明他仍然給她一種難以靠近的感覺,卻又莫名叫她覺得,她竟似離他近了一些,對他似比前世又多了一分瞭解……

  當然,這只是瞬間的錯覺,前世時她還曾以為他心裡是有她的呢!

  悶茶時,袁長卿放下茶壺,抬頭看向珊娘。

  珊娘正看著他沉思著,於是他那雙墨色的眼眸,便這麼定在了她的臉上。

  直到他忽地一眨眼,那羽毛般濃密的眼睫蓋住黑眸,珊娘才回過神來。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她竟於不知不覺中盯著他看了好半天了……

  「我,」他頓了一頓,似默默清了清嗓子一般,然後才接著又道,「你應該也看得出來,我不太擅長跟人說自己的想法。很多時候,我更習慣用一種……沒那麼直接的方式,叫人去明白我的想法。如果我這樣會讓你不高興,我向你道歉。」

  他斟了一盞茶,將它推到他對面的位置上,看著珊娘又道:「既然你不打算改主意,那我們以後還會有很長的時間要相處下去。別的我不敢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慢慢試著去改,我會試著跟你學,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跟你說。」

  他那烏黑的眼眸直直看著她,看著她站起身,看著她在他對面款款坐下,看著她閒適地端起茶盞,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茶水,他這才又道:「我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你什麼話都願意明著跟人說,我總做不到這一點。但我會儘量學著改。如果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或有什麼意見,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別怕我會生氣。」頓了頓,他的唇角微微往上一提,使得下巴上的那道淺溝變得清晰易見起來。「有一點你大可以放心,我這人脾氣很好……」

  珊娘驀地從茶盞上方看了他一眼——就這麼張冰山臉,脾氣還好?!

  袁長卿那肉肉的下巴再次一動,引得珊娘的眼再次看向那道小溝。

  「以後你就知道了,」他微笑道,「我確實不愛生氣,更不愛發火。便是有氣,那氣性也很快就會過去。還有。」他又頓了一頓,看著珊娘又道:「之前我跟你說過一遍,現在我再重申一遍。我家那一團糟,你不必放在心上,那是我的問題,我不會叫他們打擾到你。」

  他又默了一默。有些話,叫他直著說,他是打死也說不出口的,但若換種方式,他覺得他應該還是可以一試的。於是他看著珊娘又道:「正如你所說,對於你來說,這並不是一樁好親事,但在我能做到的地方,我會努力做到最好,努力不讓你受一點委屈。」

  少年那暗藏著炙熱的眼,直燙得珊娘的手一抖。為了掩飾那份莫名的心慌,她一揚頭,將茶盞裡的茶水一口牛飲而盡……

  「當心燙!」

  袁長卿的叫聲到底晚了一步。見她吐著舌,他猛地站起身來,繞過桌子伸手便要去扳她的臉,「怎樣了?我看看,燙到哪裡了?」他道。

  他的手還沒觸到她的臉,珊娘便及時側頭避開了他的手,又以一隻手護在臉前,窘迫道:「沒、沒燙到……」

  而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在袁長卿的背後,隔著那一片池塘,十四娘和十一娘正並肩站在對面的穿山遊廊下,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她倆的神情,令珊娘一陣疑惑。她抬頭看看袁長卿,再看看自己,不由一陣眨眼。

  只見袁長卿正朝她微探著身子,那隻正在收回去的手,以及她這側著身子,抬起一條手臂護著腦袋的姿勢……怎麼看怎麼像他是暴怒而起,而她則是抱頭躲避……

  這二人,不會是誤會了什麼吧?

  她那裡正眨著眼,感覺到她的異樣的袁長卿已經順著她的視線也發現了那兩個人。想著這地方不夠隱秘,他只得一握拳,忍耐地退了回去。

  那茶盞原就不大,且珊娘已經喝過一口了,所以其實她並沒有怎麼被燙到。看著袁長卿重新回到對面坐下,珊娘轉了轉茶盞,又從眼角處看到十一和十四仍站在那裡沒有走開,便擠著一個笑,沒話找話地問著袁長卿道:「五皇子回京了沒?怕便是回去,也趕不上宮裡的中秋宴了吧。」

  若說袁長卿最不願意從珊娘嘴裡聽到的人名,莫過於是周崇了。他忽地一抬頭,眯著眼眸看向珊娘,「好好的,問他做什麼?!」

  那眼眸中的嚴厲之色簡直可以說一點兒都不加掩飾。

  珊娘愣了愣才道:「我托他幫我打聽一件事的,也不知道怎樣了。」

  「你奶娘的事?」袁長卿問。

  「嗯。」

  袁長卿頓了頓才道:「我現在只有八成的把握。有個人,據說跟你奶娘很像,但我還沒看到人……」

  他行事一向穩妥,不是十足的把握一般不會開口的,可這會兒他也顧不得了,看著珊娘又道:「那人若真是你奶娘,那她應該是在鄰鎮。」

  珊娘一陣激動,想要站起身時,誤用了那條傷腿,痛得她一抽,只得按著傷處坐回去,急切問道:「我奶娘可還好?」

  「你別急,」袁長卿擔心地看了她一眼,卻因長廊下的四隻眼而不敢有所動作,只得按捺下自己,以一副冷靜的腔調對珊娘說道:「明兒我就過去看看,若真是你奶娘,我幫你把人接回來。但你爹會同意讓她回來嗎?」

  「會的,」珊娘用力一點頭,「我會說服我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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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23:58:0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七章 拙劣的手法

  珊娘果然沒有看錯十一和十四的神情。晚宴時,七娘便問著珊娘道:「聽說你跟袁大吵架了?」

  珊娘一聽就笑了起來,撐著額頭道:「你聽誰說的?十四?」十一那麼奸滑的人,肯定不會自己開口傳這些話的,倒是急脾氣的十四更有可能。「怕你聽人說的不是我們吵架了,而是說袁長卿險些動手打了我吧……不對,許是說他『已經』動手打了我呢。」

  七娘半驚半疑地一揚眉,「難道,竟是真的?!」

  「怎麼可能。」珊娘笑道。別說動手了,他連吵架都吵不贏她……不,應該說,上一世時他就沒跟她正經吵過一架。實在急眼了,也不過是她一個人在那裡大喊大叫,他鐵青著一張臉轉身走人而已……

  其實現在想想,她被袁長卿的冷漠給激得暴跳如雷時,袁長卿只怕也正因她的潑辣而忍出一身的內傷呢!

  偏這樣的兩個人,這一輩子竟還要綁在一起……

  忽的,珊娘腦海裡閃過他說著「該你哄著我」時,那一本正經的模樣來。

  這句話跟他一貫給人的印象實在是太過相違了,所以竟叫珊娘記憶深刻……可也忍不住叫她覺得,他這句話像是在沖她撒嬌一樣,且還是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撒嬌……

  她搖搖頭,搖掉這忽然而起的奇怪念頭,扭頭對七娘笑道:「怕是不止這些話吧。直說吧,還有什麼?」

  「誒,你還真說對了!」七娘笑道,「就有人跟老太太說,雖說你跟他已經是訂了親的人了,可也該注意著人前的分寸。」

  「你就明著說他們指責我不檢點就是。」珊娘笑道。

  七娘伸手在她背上拍了一巴掌,笑道:「以前你在西園時,也沒見你這麼沒臉沒皮的,怎麼如今越來越不像原來的那個你了?」

  「許這個才是真的我呢。」珊娘笑道:「姐姐沒覺得,姐姐離了西園後也變了?」

  在西園時,便是七娘聽到這些八卦,也不可能自己跑來告訴珊娘的,她只會站在一邊看著珊娘的熱鬧。

  七娘笑了笑,沒應珊娘的話,又隨口說起家裡幾個已經遠嫁的姑娘們的消息來,「果然各人各福氣,當初誰不說六姐姐可憐?老夫少妻給人做繼室不說,前頭還有四個已成年的兒女。可如今看起來,竟是六姐姐過得最滋潤,姐夫疼她不說,繼子繼女也敬她,倒比大姐姐做人長媳宗婦的要自在,聽說人胖了一圈都不止呢。」

  珊娘笑道:「你怎麼就知道大姐姐不自在了?大姐姐從小就殺伐決斷,她要的是當家主母的日子,如今就正做著當家主母,有什麼不自在的?至於說六姐姐,說白了,六姐姐一向只愛在『吃喝』二字上用心,想來她那些成年的『兒女』也更願意她這樣,大家沒個衝突,自然相互敬讓著了。只要你所求不多,自然也就不容易失落。」

  七娘怪異地看她一眼,伸手擰著她的臉笑道:「你才過的十五歲生辰,倒裝得跟個五十歲的老太太一樣通透。我倒要看看你會把你的日子過成什麼樣!」

  「怎麼舒心怎麼過唄,」珊娘躲著她的手笑道,「我的要求只一條:萬事都別麻煩到我。不麻煩到我萬事好說,麻煩到我,就萬事不好說了。簡單吧。」

  「簡單!就是不可能。」七娘笑著伸長手臂,非要在她的臉上擰一下,「便是這會兒你還沒嫁人呢,麻煩該來時你也躲不過去,又何況以後?」

  七娘這句話原不過是順著珊娘的話說的,卻不想竟給這一晚打了個讖語。

  酒過三巡,七娘拉著珊娘一起去更衣。

  二人一邊說笑著,一邊準備回花廳去時,忽然就從牆角處躥出一個人來。那人猛地撲到她們二人面前,趴在地上就大哭著不肯起身了。

  此時正是酒酣耳熱之際,花廳外到處都是出來賞月散酒氣的女眷們。這突然的哭聲,頓時就把眾人吸引了過來。

  五福也嚇了一跳,忙搶過六安手裡的燈籠照了過去。珊娘這才認出來,來人竟是四喜——她還住在西園時,老太太配給她的丫鬟。當她決定離開西園時,四喜不願跟她走,後來她也就沒問過她被分到了哪裡。

  四喜和雙元不同,雙元怎麼說都是老太太屋裡出來的,原在西園裡就有些根基。四喜卻是後來才和三和五福一同被挑進西園的。且她和五福一樣,家裡不是侯府的世僕,不過是單身在此「打工」而已,所以她這「跳槽」跳得很有些盲目。

  這會兒看著四喜身上的服飾似乎不像是在屋裡伺候的,珊娘便知道,想來是她當初想要攀的高枝全都沒能攀上。

  她忍不住看了七娘一眼。當初七娘可也是四喜想要攀的高枝之一呢!

  七娘卻早已經忘了這個四喜了,只皺眉看著突然冒出來的四喜喝道:「好個沒規矩的丫頭!這大晚上的,嚇人一跳!」

  四喜卻已經哭著爬了起來,沖著珊娘磕頭道,「姑娘,我知道錯了,是我對不住姑娘,求姑娘原諒我,我下輩子做牛做馬都報答姑娘。」

  便有人好奇問著珊娘,「怎麼回事?」

  珊娘還沒答話,就又有個婆子跑了過來,拉著四喜道:「這丫頭,瘋了怎的?便是你求著十三姑娘的原諒,也不該在這個時候,看惹惱了姑娘,打你板子都是輕的!」

  珊娘的眼忽地一閃。雖然她不知道四喜這是唱得哪一齣戲,但某種不對勁的感覺卻是叫她揮之不去,於是抬頭看向剛才問她話的堂姐笑道:「我也糊塗著呢,這是誰啊?怎麼就對不起我了?又要我原諒你什麼呀?」

  她這裡裝著糊塗,倒叫四喜和那婆子不知道該怎麼接口了。

  四喜頓了頓,哭道:「姑娘,我是四喜啊,之前全是我糊塗油蒙了心,我知道錯了,求姑娘原諒我……」

  「我當是誰呢,原來你是四喜啊!」珊娘作恍然大悟狀,看著那位問話的堂姐笑道:「這黑燈瞎火的,她不說我竟都沒能認得出來。這是我之前住在西園時,老太太賜的姐姐。後來我回家養病去了,家裡用不了那許多的人,就把她們還給老太太了。」

  又看著四喜道:「你不是跟著老太太的嗎?怎麼隔了這麼久忽然又想起找我來了?還口口聲聲說著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可是你闖了什麼禍,想要叫我替你求個情?便是你真闖了什麼禍,老太太最是慈愛不過,我倒是可以試著幫你開這個口。可這大節下的,你這般哭哭啼啼的,不知道的,還當我怎麼欺負你了呢,叫我怎麼替你開口啊?」

  四喜「梆梆」磕著頭道:「我再不敢求姑娘別的,只求姑娘受我幾個頭,我來世再報姑娘的恩情吧。」說著,她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著右邊的竹林跑了過去。

  那婆子跺腳道:「不好,她要尋短!」說著便向著珊娘屈膝行禮道:「姑娘您看……」

  珊娘的柳葉眼兒一眯,也裝作焦急狀,推著那婆子道:「你還不快去追,我腿不好!」

  婆子一愕,似乎是才剛想起珊娘的這一狀況的樣子。愣了愣,又回身招呼著人道:「多來幾個人,我怕她發瘋,我一個人攔不住。」

  七娘忽然過來,借著扶住珊娘手臂的機會,掐了她一下。

  二人對了個眼兒。

  珊娘低聲笑道:「要不,我們去湊個熱鬧?」

  七娘白著她道:「還看不出來?就是沖著你來的!你還去湊什麼熱鬧!」

  「正因為是沖著我來的,我不去,這熱鬧可不就不熱鬧了?」珊娘又道,「再說,你就不好奇?」

  七娘也確實是好奇,便扶著她大聲道:「你別著急,你腿上傷還沒好呢,那傻丫頭自己想不開,你著急也沒用。」又壓低聲音道:「誰啊?手法如此拙劣。」

  珊娘和七娘這邊一邊猜著一邊往前去,早有一幫好事的女眷和丫鬟婆子們陸續跑到她們的前面去了。

  追進竹林,往那沒人的僻靜處拐了一個彎,若是珊娘沒記錯,前面應該是竹林中的聽雨亭了。她才剛看到聽雨亭的一角翹簷,就聽到前面隱隱傳來四喜的驚呼聲,以及追著她過去的那些人一聲接一聲的大呼小叫。

  可見珊娘和七娘一樣,都是個好熱鬧的,聽到那聲氣兒,二人也顧不得裝模作樣了,忙急急趕了過去。

  到得那片林中空地時,只見前方的小徑已經被人堵了個嚴實。見她們過來,那些丫鬟婆子以及女眷們,一個個全都閉了嘴巴退到小徑的兩側,偏一雙雙看向珊娘的眼,亮得堪比天上那輪中秋的明月。

  在眾人那似乎自帶音效的「唰唰」注視下,珊娘擠過人群。

  於是,眾人的腦袋又全都刷地一下,一致扭頭看向聽雨亭。

  便只見聽雨亭前的小徑上,一個高瘦的黑色剪影站在亭子的陰影裡,身旁還縮著個苗條細長的身影。

  在這二人的前方,四喜仿佛是直直撞到了那兩個人一樣,正仰面朝天地跌坐在地上。

  「十三姑娘來了。」

  不知道是誰多事嚷了一嗓子。

  四喜反應過來,趕緊翻身跪倒,在那裡沖著被她撞到了那兩個黑影一陣磕頭,卻是自始至終沒開口稱呼被她撞到的那二人。

  便是四喜沒有叫,珊娘仍是一眼就認出了袁長卿那獨特的身影。雖然她一時沒能認出那個縮在他身後的女子是誰。

  於是她終於明白這一場戲的目的了——原來是要引著人來「捉姦」的。

  她看向袁長卿,心裡不禁一陣疑惑,似乎不管在哪裡,她總是能一眼就認出他來——稍一頓,她就明白了。別人站著時多少總帶著點鬆鬆垮垮的味道,只他永遠像棵青松似的,不鬆懈地挺直著肩背……

  此時,原本站著圍觀的一個嬸娘忽然回過神來,忙過去推著珊娘轉身,又吩咐七娘道:「你十三妹妹腿上傷還沒好呢,你且先扶她回去休息,這裡……」

  「十三兒。」

  忽然,她們的身後,傳來袁長卿的叫聲。

  這聲「十三兒」,驀地叫珊娘的後脊骨上滑過一道戰慄。有那麼一刻,她眼前一花,差點以為他們仍在山上了。她甚至以為,她一扭頭,就能看到袁長卿又跟片黑色的羽毛般,從頭頂上邊飄落下來……

  「十三兒。」

  袁長卿又叫了一聲。

  若說剛才那一聲如那天晚上他找到她時那樣有些激動而慌亂,那麼這一聲兒可就比剛才那一聲兒沉穩多了。

  珊娘的眼一閃,沖著那個嬸娘微微一笑,推開她的手,回頭看著袁長卿笑道:「原來袁大表哥也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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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23:58: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一場鬧劇

  袁長卿驀地往前邁出一步,走出那涼亭的陰影中秋的明月往塵世間灑下一層清輝,此時便是不用燈籠,也能把人的神情照得清晰可辨,於是眾人便看到,袁長卿那雙烏沉沉的眼,正隔著人群,毫不避諱地直直看向珊娘。

  於是珊娘頓時便感覺到,他目光中那正被他努力抑制著的憤怒、緊迫,以及……一絲慌亂。

  他,居然會慌亂?!

  總是不自覺在心裡把袁長卿妖魔化的珊娘默默眨了一下眼,然後一轉眼,看向那個從一開始就躲在袁長卿身後的人。

  直到這時她才認出來,那人居然是十四娘。

  這叫她既意外又不意外。

  十四娘這會兒正背對著眾人。珊娘的眼忍不住又眨了一下,腦子裡一陣飛快地運轉。才剛跟七娘討論時,她心裡還想著,這樣幼稚可笑的手法怎麼看怎麼像是十四的手筆。可既然十四在這裡充當了另一個「冤大頭」,那麼很顯然,她不是這件事的主謀之人。

  那又會是誰呢?

  不管是誰,這樁事件的目標再清晰不過,無非是她、袁長卿、還有十四……這麼一算,可懷疑之人也就沒幾個了。

  只是,眼下還不是處理背後那隻黑手的時候。

  更不是給不相干的人旁觀看熱鬧的時候。

  她推開想要攔住她去路的嬸娘和七娘,一瘸一拐地向著袁長卿和十四娘走了過去。

  十四娘這會兒已經半側過身子,正低著頭,以紅腫的眼惡狠狠的瞪著她,顯然是狠哭過了。

  珊娘從來不是個笨人,她只略一想,便猜到了十四娘十有八九是真誤會了下午袁長卿和她之間的事,以為她是有機可乘什麼的,所以才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把袁長卿給勾帶了出來。至於她跟袁長卿說的話,珊娘想,大概脫不開端午那會兒她跟十四說的那些吧……

  路過袁長卿身邊時,珊娘下意識抬頭看了他一眼,便只見他正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那眸底藏著的些許忐忑,不禁叫珊娘又意外了一下。

  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後向著十四娘走過去,忽地伸手推了十四的肩頭一下,帶著種姐妹間的親昵笑道:「你竟來真的?!說要來告狀的,還竟真來告狀了?」她扭頭看向袁長卿,「她真把我的話學給你聽了?」又道:「便是她真說了我也不怕,我既然那麼說,就是那麼想的……」

  「我知道。」袁長卿截著她的話道。

  珊娘原本不過是在挖空心思找著話來圓轉場面而已,被他這麼貿然一應,倒叫沒防備的她思路一下子斷了線,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往下接著編了。

  也虧得袁長卿反應能力不錯,只一眼就明白了她的用意,見她一時接不上話了,便接著她的話道:「不過我不信你,也不信她。我覺得你倆這是在聯手捉弄我。可是?」

  他看著珊娘,珊娘也在看著他。二人這般旁若無人的編著瞎話時,一旁的十四娘差點咬破了嘴唇。

  她再怎麼衝動,此時也知道,她是落進了別人的算計裡。當下午在池塘邊看到袁長卿和珊娘那僵持的模樣時,她確實以為她是有機會的,所以她才花錢買通了消息,得知袁長卿會從這裡經過,於是在這裡堵了他……而如今看來,怕是連那買來的消息也都是落在別人算計中的……

  她抬起眼,看著那兩個演著雙簧的人,不禁一陣滿腹酸楚。如果袁長卿肯點頭,她拼著不要名聲鬧一鬧,不定也能學著這不要臉的十三兒,以那樣下作的手段把袁大表哥給搶回來,可他卻明確表示,他想娶的人一直就是十三兒……如果這時候她不順著他們的話編下去,怕是她最終只能落個身敗名裂了……

  這般想著,她不禁對幕後的那隻黑手一陣咬牙切齒。

  此時她也只得擠出一個笑來,親熱地攬住珊娘的手臂,看著袁長卿道:「還是袁大表哥厲害,一眼就看穿了。」

  此時,七娘和圍觀的那些嬸娘堂姐妹們也都紛紛圍了上來,「怎麼回事?」那個一向「熱心」過了頭的嬸娘搶著問道。

  「沒什麼,」袁長卿應道:「不過開個玩笑而已。」

  偏有人不肯放過他們,追問道:「什麼玩笑,竟背著人開到這黑燈瞎火的地方來?」——那潛臺詞,不言自明。

  於是眾人的眼全都「唰」地一下看向十四娘。

  十四娘一窘,正給不出個合理的解釋,只聽珊娘道:「我們鬧著玩呢,要告訴你做甚?」說著,她還沖著剛才問話的那位吐著舌頭做了個活潑的鬼臉。

  於是有人疑心,有人觀望,有人單是站著看熱鬧,還有人則滿心懷疑的小聲議論,卻因著三個當事人的淡然若定,而再沒人貿然出頭去興風作浪。

  七娘見狀,便過來踢了四喜一腳,喝道:「哪來這麼個沒規矩的丫頭?尋死覓活地嚇唬誰呢?!」又喝道,「管家媽媽呢?不過我母親一時身上不爽利,竟一個個都這樣偷懶放肆起來,還不把人給我綁了,等明兒老太太和太太閑了再發落於她!」又勸著眾人,「不過一個發了瘋的丫頭,大家別被掃了興致,快回去吧,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該問了。」

  眾人這才議論紛紛地散了。

  見眾人都走了,珊娘忽地一撣十四仍扣在她手臂上的手,回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和袁長卿道:「好了,你們繼續開玩笑去吧,我也要回去了。晚上風涼,吹得我都快冷透了。」說著,也不看向袁長卿,扶著五福走了。

  袁長卿看著珊娘的背影一陣滋味複雜。之前她那不嫉不妒的模樣叫他看了感覺不舒服,這會兒她這麼酸不溜丟地說話,竟叫他感覺更不舒服了。

  「大表哥……」

  身後,傳來十四娘怯怯的叫聲。

  袁長卿臉色一冷,頭也不回地道:「再沒下次。」

  這齣鬧劇竟還沒完,珊娘她們回來時,早有人快嘴快舌地把事情報到老太太那裡了。

  可見老太太最近對五老爺一家積了很多的怨氣,立時命人把珊娘和五太太叫過去,從定了親的姑娘更該怎麼怎麼注意言行,到五太太這個做母親的竟怎麼怎麼放縱了兒女,再到太太怎麼怎麼無能管束不了老爺,叮哩噹啷好一通敲打。

  太太雖然膽小懦弱,卻因從小就是被人教訓著長大的,心裡早練就了一套後世稱作「阿Q」的精神作為支柱,只自始至終低眉順眼地逆來順受;珊娘是全然把老太太的話當過耳清風般,聽了個東耳朵進西耳朵出。這母女倆雖然在人前都裝著乖順,骨子裡的心不在焉,豈能瞞得過人精似的老太太?於是瞬間,老太太心裡十分的不滿就漲至了滿格,原本還精心包裹在和藹勸誡之下的針刺,漸漸便露出了森森的鋒芒。

  後世說:一份幸福兩個人分享,會得到雙倍的幸福;一份痛苦兩個人分擔,會減輕一半的痛苦。珊娘母女此刻便是如此。她倆彼此相互支撐著,都沒怎麼把老太太的話往心裡放,卻可憐了旁邊孤零零的十四娘,都快被老太太罵得站不住腳了。

  正這時,五老爺進來了。

  「那丫頭呢?!」五老爺一路氣衝衝地嚷嚷道。

  珊娘以為是在說她,便往五老爺面前站了一步。

  結果五老爺只安撫地摸摸她的頭,便又扭頭瞪著老太太問道:「那丫頭呢?」

  十四娘想,既然五老爺指的不是珊娘,那一定是她了,便也忐忑地往前走了一步。

  五老爺頓時沖她狠狠一瞪眼,「等會兒我找你爹算帳去!」然後又瞪著老太太嚷嚷道:「人呢?」

  老太太正糊塗著,才剛要問他指的是誰,五老爺那裡接著又嚷嚷開了,「當初人是老太太給的,我們自然都當是個好的,偏珊兒要搬回家時她竟挑三撿四不肯跟著。行,大不了我們不要了,把人還給老太太就是!偏今兒竟又鬧出這麼一齣,這算什麼?!知道的,說是老太太御下不嚴;不知道的,還當是我們珊兒怎麼苛待了人,才險些逼出人命呢!」

  眾人這才恍然,老爺指的是四喜……

  「還有!」老爺一回手,指著圍在老太太的四周看熱鬧的侯家眾女眷們,氣急敗壞又道:「侯家女兒是嫁不掉了還是怎的?不過一個袁長卿,怎麼就跟狗群裡扔了根骨頭似的,叫你們搶成這樣?!行,今兒我把話放在這裡了,誰看中了誰拿去,我們家不稀罕,明兒……」

  要不是五太太及時撲上去叫了聲「老爺」,還不知道這脾氣一上來就天王老子都不管的五老爺說出什麼樣的話來。老爺看看太太,硬是往下嚥了嚥怒氣,回頭瞪著老太太道:「今兒老太太非得給我和我們珊兒一個說法不可!」

  珊娘則被老爺的怒氣震得一陣目瞪口呆。雖說全家都知道五老爺和老太太的關係不好,可以往老爺頂撞老太太時,好歹還知道關著門背著人的,偏今兒竟這麼當眾給老太太下不來台……可見五老爺是被這一齣齣的鬧劇給氣狠了……

  說實話,便是鬧出這一齣齣的鬧劇,老太太原也沒往心裡放,只想著怎麼借著機會敲打一下越來越不聽話的五房,卻再沒想到,她這渾兒子——還是親生的——竟當眾這麼鬧騰起來……且不說袁長卿被人算計一事,至少四喜這件事,確實可以算得上是老太太當家不嚴……老太太頓時氣了個仰倒——今兒可還是中秋團圓夜呢!

  老太太那圓潤的下巴被氣得抖了又抖,正抖抖嗦嗦指著五老爺罵著「逆子」,忽然就聽到外間一陣腳步雜踏,吳媽媽慌慌張張地進來報:「老太爺來了。」

  說話間,珊娘的祖父,侯老太爺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話說侯府自最後一任老侯爺那一輩子起,就有點陰盛陽衰。老太爺自年輕時就叫他祖母給看扁了,所以他祖母才給他娶了房厲害媳婦——便是如今的孟老太君。好不容易等到老祖母沒了,老太爺以為他終於可以翻身當家做主人了,結果一回頭,才發現家裡的大權早叫他媳婦孟老太君給攬了過去。

  老太爺有心想造反,可就如他祖母當年對他的定論一樣,他吃喝玩樂一流,心計手段全缺,這麼多年來,在老太太手裡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而雖說跟老太太鬥了一輩子,且還一直是輸多贏少,這卻不妨礙老太爺已經把打擊老太太變成了一項他最熱衷的娛樂活動。

  正如後世某個偉人所說,「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老太太鬥,其樂更是無邊的無窮」……總之,聽說後宅出了這樣的大熱鬧,且老太爺覺得五老爺指責得是,這些亂子都是因為老太太當家不嚴,這會兒老太爺哪有不蹦噠出來找著老太太麻煩的?

  總之,接下來,都輪不到五老爺跳腳替十三姑娘喊冤叫屈,老太爺和老太太這兩個加起來都已經滿百歲的老冤家,就這麼當眾先鬧了起來……然後,好好的一場中秋家宴,就這麼不歡而散了。

  自然,珊娘的「委屈」也好,袁長卿和十四娘的那點疑似「緋聞」也罷,這會兒全都沒人追究了……

  只是,便是別人忘性大,五老爺卻是忘不了這個不守「婿」道的准女婿袁長卿,於是拉長著一張馬臉,把袁長卿給提溜回了府裡。

  進了府門,若不是袁長卿這會兒個頭已經比老爺高了,老爺怕是得擰著他的耳朵把他給拽進書房去問罪。

  看看氣勢洶洶的老爺,再接到袁長卿臨走前遞過來的委屈眼神,珊娘原想要跟上去瞧個熱鬧的,卻被太太攔了下來。

  太太笑道:「今兒一天你也累了,早點休息去吧。」說著,難得的強硬了一回,囑咐著迎出來的三和跟五福:「伺候好姑娘。」然後太太一轉身,便跟在老爺和袁長卿的身後去了書房。

  等太太來到書房,才剛一掀簾子,就聽到五老爺在那裡大吼大叫著:「退婚!明兒我就讓桂叔準備舟船,我親自進京去退親……」

  「岳父!」

  五老爺的叫聲還沒落,就聽到袁長卿也叫了一嗓子。五太太一抬頭,便看到袁長卿硬梆梆地在五老爺面前跪了下來。

  五老爺沒想到袁長卿會突然給他跪下,嚇了一跳。

  太太也嚇了一跳。而若說五老爺心裡對袁長卿一直存著顧忌,五太太卻是早已經把他當自家女婿了,忙不迭地過去攙起他,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又抬頭睇著老爺道:「老爺性子急,長生你有什麼話慢慢跟老爺說,我瞧著你不是那種不知輕重的孩子,裡面一定有什麼緣故。」

  太太這句暖人心的話,說得袁長卿鼻頭一酸,看著太太險些紅了眼圈。臨走時他看了珊娘一眼,原是怕她也像五老爺那樣想的,偏她跟個沒事人兒一樣——可見她心裡果然像十四說的那樣,「沒有他」……

  便是五老爺罵他一頓,他也認了,偏老爺上來就嚷嚷著什麼「退婚」,整個家裡,竟只有太太一個是知道心疼他的……

  「岳母。」袁長卿萬分委屈地叫了太太一聲,又就著五太太的攙扶站起身,對坐在書案後氣呼呼張著鼻孔的五老爺道:「岳父息怒,是我的不是,一時大意,叫人鑽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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