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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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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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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8:3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九章 姐妹情誼

  吃了那麼一嚇,珊娘從繡屏後出來時,只覺得連肩背都僵直了。她看看左右,見附近沒人,便抻著手臂活動了一下肩。

  想著才剛那一幕,她忍不住又是一陣笑。她才不會感到不好意思呢,是她先在這裡的!

  不過,這都兩輩子了,她還是頭一次聽到袁長卿對人說這麼多的話。果然如林如稚所說的那樣,他只在朋友面前肯放鬆自己吧——換種說法,其實就是說,前世他倆做了一輩子夫妻,結果她連個朋友都沒能混得上。

  偏這一世,她直言不諱地說出她對他的不待見,他竟覺得她「活潑」,說她「有趣」,還挺「欣賞」她的……那麼,上一世時她是不是應該一天甩他一耳光,才能叫他拿正眼看她?!

  這麼想著,珊娘忍不住又是一陣笑。

  不過,其實珊娘心裡也知道,她早已經不是過去的那個她了。經歷過漫長歲月的沉澱和重生的蛻變,如今的她既不是前世的那個她,更不是上一世這個年紀的她,甚至可以說,現在的她,是一個全新的人,跟前世已經全無瓜葛,所以,倒不好再以前世的那個她來判定袁長卿對現在的她的感覺……當然,袁長卿願意欣賞她也挺不錯的,畢竟,每個人都有那麼一點虛榮心,何況她自己也挺喜歡現在的這個自己。

  珊娘微笑著又看了看左右,然後抻著手臂再次伸了個懶腰。

  懶腰伸到一半,她忽地一僵。因為她忽然想到了,林如軒所謂的袁長卿「頭一次看到她」,到底是在哪裡——木器行旁邊的小巷裡!

  ……就是說,當時在窗內看著她大逞雌威的,不僅僅只有那個沖她吹口哨的五皇子,還有林如軒和袁長卿!

  許連林如稚也在!

  珊娘眨了一下眼,頓時有點明白袁長卿為什麼會那樣「犯賤」了。原來,早在她自以為頗為惡劣地直言面對他之前,他就已經見識過了她更為囂張的一面了。

  而,她就知道,袁長卿肯定會在事前把她們侯氏姐妹全都稱個斤兩!

  如果說侯家的女孩們追逐他的行為有失體面,那他這樣的行徑,也沒見得好到哪裡去!

  提著漿糊桶,珊娘繼續一個人在三樓的回廊間更換著簽條,忽然就聽得木制樓板上響起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這一回珊娘可是接受了之前的教訓,忙主動從那隻細頸大肚的彩釉花瓶後面走了出來。

  她這突然一冒出來,果然把來人嚇了一跳。

  「十三?!」侯七叫道。

  「七姐?」珊娘也是一陣眨眼。來人竟是她七姐姐。

  侯七手裡沒有拿著任何東西,一看就知道,不是上來幹活的。珊娘又是一眨眼,也就明白了——那袁長卿和林如軒靠著欄杆閒聊了半天,沒人看到才有鬼!

  「你……就你一個人在這裡?」侯七走過來,懷疑地往那隻放置著細頸瓶的木櫃後面瞅了一眼。

  「啊,其實還有個人的。」珊娘笑道。

  「誰?!」侯七忽地一轉身,原本頗為隨意的表情頓時管理起來,換上一副溫婉的模樣。

  珊娘「噗」地就笑開了,指著那隻細頸花瓶道:「躲在那隻花瓶裡面呢。」

  侯七怔了怔才反應過來,珊娘這是在笑話她,便狠狠挖她一眼。

  珊娘則笑眯眯地低頭對照著手裡的簽條,不再搭理她了。

  侯七向左右看了看,見左右真的沒人,便跟在珊娘身後問道:「剛才你一直在這裡嗎?」

  「是啊,」珊娘頭也不回地道,「我一直都在這裡。怎麼了?」

  侯七一皺眉,「剛才我好像看到袁家大表哥和林家三公子在這裡說話來著。你看到他們沒?」

  「有嗎?」珊娘不感興趣地應著,回到那隻花瓶旁,小心撕下瓶口貼著的舊簽,又低頭在替換的那張彩簽上抹著漿糊,一邊道:「好像是聽到有人在附近說話來著,不過我沒留意是誰。」

  「他們說什麼了?」

  七娘忽地拉住珊娘的手臂,卻是差點叫那隻刷漿糊的刷子碰到她的衣袖。她忙嫌棄地推開珊娘。

  珊娘原還想逗一逗七娘的,被她這麼一推,她不高興了。放下漿糊刷,她先把手裡的簽條貼好後,回身抱起手臂,將她七姐上下一陣打量。

  「我知道姐姐是來做什麼的。」她開門見山道。

  七娘不由看著她一陣眨眼。可以說,西園的姑娘們各有特色,七娘一向以心直口快著稱,珊娘卻是走的善解人意的路線。她從不會當面給人難堪,也從不會直點主題地說話,如今這麼角色一互換,七娘頓感一陣好不適應。

  「直說吧,」珊娘道,「姐姐是覺得袁老……袁大公子不錯,所以才追過來的。可是?」

  七娘盯著珊娘看了一會兒,冷笑道:「還真當十三妹妹對他不感興趣呢。」

  「我是不感興趣,」珊娘一撇嘴,「可你們這麼追著人家跑,我看著覺得丟臉!怎麼說一筆都寫不出兩個『侯』字,偏偏我也姓侯。」

  七娘的臉一紅。

  珊娘又道:「我不知道七姐姐到底看中了他哪裡,我只怕姐姐是因為那天我說的那些話,才注意到那人的。姐姐原該有個更好的前程才是,可若是因為我那天的胡說八道,竟亂了姐姐的心神,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七娘看著她,眼眸一陣閃爍。半晌,忽然道:「你不看好他?」

  珊娘眨了眨眼。雖然她們姐妹幾個從小就被一同養在西園裡,其實這時候彼此間多只是一些面子情,倒是各自出嫁後,隨著年齡漸長,倒漸漸想起往日對方的好處來,來往書信中也比小時候更多了一些親密。

  她歎息一聲,直言不諱道:「我確實不看好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之外,他還有什麼?對人溫柔體貼?還是善解人意?」她譏嘲地一撇嘴,「那人,就跟隻鋸了嘴的葫蘆似的,心裡想什麼全靠猜,猜得對不對全靠天意。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反正我肯定是要鬱悶死的……」——事實上她也已經鬱悶死過一回了。

  「也許,他只是沒遇到對的人。」七娘後退兩步,靠著回廊欄杆道:「許遇到對的人,他就願意開口了呢。」

  珊娘一眨眼,忽地一陣苦笑。當年她便是如她七姐姐這般想的。

  「七姐姐以為,牛牽到京城就不是牛了?!」她冷笑一聲,也跟過去,背靠著欄杆道:「你以為你終有一日能打動他,你以為你就是那個對的人,可是誰又能保證,你就真是那個人呢?!便是做生意的,在入市之前還知道要撥拉一下算盤,盤算一下投入和收益。風險過大的生意,怕只有傻瓜和賭徒才肯去做。偏女孩子一輩子只能嫁一回,這樣大的賭注,值得嗎?」

  七娘看看她,笑道:「說得好像你吃過好大的虧一樣。你這麼偏激做什麼?原就只是說著玩呢,哪裡就真要怎樣了,我也不過是看看而已。」頓了頓,她忽然湊到珊娘耳邊,小聲道:「說是那一個,浴佛節的時候會跟著他家太太過來禮佛。」

  珊娘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老七說的是次輔家的那個。她眼一亮,鼓勵著七娘道:「姐姐到時候仔細看看,就知道哪一個更好了。」前世時她七姐可是把那個七姐夫管得服服貼貼的。

  七娘又橫她一眼,帶著三分高傲道:「我這不就是在看嗎?倒叫你有得沒得說上一堆。」頓了頓,又看著她笑道,「你跟以前還在西園時果然很不一樣了。以前這些不中聽的話,你定是不肯說的。不過,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承你的情。」再頓了一頓,道:「說起來,我們姐妹好像從來沒有這麼不帶拐彎抹角地說話呢。」

  「不好嗎?」珊娘笑道,「反正我是打算以後都這麼說話了。」

  「我可做不到。」侯七一撇嘴。

  二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有時候,女孩子間的推心置腹來得就是這麼莫名其妙。當然,這一刻相處融洽,許下一刻彼此就又翻了臉。

  雖如此,曾經歷過一世的珊娘心裡卻是比侯七更明白,姐妹就是姐妹,不管彼此間怎麼算計,怎麼相愛相殺,長大後,卻仍能莫名記掛著當年那個曾彼此算計過的姐妹。

  珊娘搖了搖手裡的簽條,笑道:「七姐姐可要幫我?」

  七娘又是嫌棄地一撇嘴,「這漿糊臭都臭死了,真不知道你怎麼受得了。得了,我回去了,省得又叫你說丟了你的臉面。」說著,她擺擺手,轉身下了樓。

  七娘走後,珊娘一邊翻找著簽條,一邊沉思著。雖然林老夫人說,女孩子不該把婚姻當作是追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可事實卻是,可供女孩子們尋求更好生活的手段太過有限。便是值得追求嚮往的好男人都不多,何況即便求到了,也不代表她們從此以後就能一直幸福。

  才剛袁長卿沒說,但如果他肯說實話,她相信,他所說的那個「來日方長」,未必沒有在妻子之外重新找個「紅顏知己」的意思。當初給他六安他不要,那只不過是他不喜歡她的逼迫而已,卻不代表他沒有一顆向外發展的心。便是受條件限制,沒辦法向外發展,總還能在心裡藏著一個人,比如他才剛承認喜歡的林如稚。可笑的是,他竟覺得不休妻就已經是一個負責任的丈夫了。偏這世道永遠向著男人,男人可以重覓知音,女人卻不行,一輩子只能被綁死在一個男人身邊。而實在無從掙扎起時,女人似乎也只能選擇像五太太那樣逃避了……

  在尋求幸福的路上,女人真可謂一個腳印一斑血呢……

  想到五太太,珊娘不由就想到五老爺。想著這對活寶似的父母,她那鬱結的心情才終於稍微開朗了一些。

  之前珊娘一直以為,五太太和五老爺之間的問題,不是五太太不喜歡五老爺,就是五老爺不喜歡五太太。卻是再想不到,只一夜之間,就證明她的猜測全是錯的。五老爺那裡一向無所顧忌,早已經把他對五太太的心思表達得淋漓盡致;五太太這裡雖然表面裝著平靜淡定,那明顯紅潤了的臉色,以及眼角眉梢藏都藏不住的歡喜,卻是處處透露著她的真實心情。

  這對歡喜冤家,頭一次叫珊娘覺得,自己實在不擅長猜測別人的心思。

  不過,珊娘更好奇的是,五老爺到底是怎麼搞定五太太的?而五太太又是怎麼被五老爺攻下的?!

  偏她那裡旁敲側擊了好幾回,都叫太太假裝聽不懂躲了過去。五老爺又是她爹,珊娘還沒那膽子去捋老虎鬍鬚……

  珊娘一邊抿唇微笑著,一邊漫無邊際地胡思亂想著,一邊對照著那些捐贈物翻找著簽條。終於又找到一個對應的,偏那是一對一人多高的漆瓶,也不知道是誰,把那舊簽條貼在高高的瓶口處,叫她怎麼也夠不著。

  她扶著漆瓶,踮著腳尖去夠那張舊簽,誰知這漆瓶只是看著很重,被她那麼輕輕一碰就搖晃了起來。珊娘嚇了一跳,兩隻手抵著瓶身,那踮起的腳尖尚未落回地面,耳旁就響起一聲警告,「當心!」

  隨著那聲警告,一隻手從她耳旁掠過,牢牢扣住那隻漆瓶的瓶頸,另一隻手則從她的頭頂上方伸過去,一把抓住了瓶口。

  珊娘驀然抬頭,便只見袁長卿站在她的身後,兩眼看著那隻漆瓶,卻是一點兒都沒有注意到,他這姿勢,簡直可以說是將她整個人都罩在了懷裡。

  偏她這會兒尚未開始抽條,個頭僅僅及到他的胸口。她這般抬著頭,頓時就感覺到他的呼吸拂過她額前的劉海。

  珊娘的眼忽地就是一眨,驀地低下頭,擺正了腦袋。

  扶穩漆瓶,袁長卿順勢摘下那張舊簽,這才退開一步,看著那簽條道:「這個太高了,我來貼吧。」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一言不發地用沾著漿糊的刷子,在那待替換的新簽條頂端抹了一層漿糊,這才將那張新簽遞了過去。

  袁長卿接過去之後,她就沒有再站在那裡看他貼簽了,而是走到一旁,對照著下一隻鏨金銅獸熏香爐上一張髒兮兮的舊簽,翻找著手裡的新簽。

  而,若是仔細看去,多少還是能看得出來,她的耳尖正微微泛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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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袁長卿蒙了

  袁長卿貼好簽條,回頭看向珊娘,見她垂著頭,並沒有看向他,他下巴微動了一下,似想要說什麼,可到底不習慣主動開口,便依舊保持著沉默。

  珊娘那裡默默翻找著簽條,脖子後面卻是一陣陣地刺癢。因為……

  那該死的袁長卿,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且還是一句話都沒有的、沉默地看著他!

  珊娘已經做了一輩半的「全乎人」,有些積習早已深入骨髓,她最怕的就是這種冷場!

  偏這會兒叫她開口救場,她自己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那裡胡亂翻著簽條,卻是越翻越心情煩躁。直到這時她才忽然想到,剛才袁長卿臨走時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未必是什麼心虛,不定他是在向她暗示,叫她在這裡等她……

  ——好吧,她又把袁長卿給黑化了。

  而只要一想到袁長卿見她果然乖乖等在這裡,珊娘只覺得一陣怒火攻心。她忽地一甩手裡的簽條,才剛要轉身開口,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背後道:「對不起。」

  珊娘一愣,驀地轉過身去。

  只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直直看著她的眼,道:「我們不該在背後議論你。對不起。」

  這道歉,可沒那麼容易把珊娘心中早被黑化透了的那個袁長卿給一下子洗白。她忍不住眯起那雙細長的媚絲眼兒,帶著三分審視和懷疑,把他從頭到腳一陣細細打量。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偏他還只愛穿深色的衣衫。此時日頭又偏了西,整個三樓的回廊間,光線已一片暗淡,以至於他那件鴉青色的衣衫,幾乎和周圍融為一色,只有一張白皙的臉,於一片暗淡中分外引人注目。

  以及,和那白皙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的烏黑眉眼,和紅潤薄唇。

  珊娘一眨眼,移開視線,低頭看著手上的簽條道:「沒什麼好道歉的,你們又不知道我在這裡。」

  頓了頓,她忽然抬頭看向他,「我得聲明一下,我不是有意在這裡偷聽你們說話的。我原就在這裡,是你們沒看到我。」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知道你還會回來,不然我早走開了。」

  袁長卿看著她,忽地笑了,「好像每次我們說話之前,你總要向我聲明些什麼。」他道。

  他笑起來的時候,平滑的臉頰兩側會皺出兩道紋路。兩條紋路沿著鼻翼向下繞過那張薄唇,包裹至線條嚴峻的下巴,令下巴微微翹起,勾勒出一道不甚明顯的淺溝。

  看著這忽然間變得有點肉肉的翹下巴,珊娘驀地連眨了好幾下眼。嫁給他那麼久了,她竟是頭一次發現,他笑起來時,下巴上會出現一道小溝……

  許是珊娘盯著他看得有點久,袁長卿怔了怔,緩緩收了笑,道:「不管怎麼說,還是得向你道聲歉,如軒他……對你有點誤會。」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移開視線,道:「他誤會不誤會的,原也沒什麼,只要你不誤會就好……」頓了頓,她覺得她這話可能會產生什麼歧意,忙又道:「總之,你說對了,我不想嫁給你,我很高興你也不想娶我……」又頓了一頓,覺得她這話還是沒能說到點上,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我們能達成共識,不會產生什麼不必要的誤會。」

  她想了想,覺得這一回終於表達清楚了,便看著袁長卿點了點頭。

  卻不想,自她說頭一個字起,袁長卿就一直那麼笑盈盈地看著她。看著他原本銳利的眼尾慢慢勾起,看著那線條堅硬的下巴再次變出一道肉肉的小溝,珊娘眨了眨眼,莫名就紅了臉。

  她移開視線,不自在地摸摸耳後,「那個……」

  「我明白,」袁長卿微笑道,「我們達成共識了。」

  珊娘抬眼,看到他的笑臉後,驀地又垂了眼。

  笑你個鬼啊笑!——她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啐他一口,偏又不好直接罵出去——真是的,是因為前世太少見他笑嗎?才叫她這一世見了,竟跟見了鬼似的渾身不自在!

  珊娘咬咬唇,忽地轉過身去,乾脆暫時放棄那隻銅熏爐,向著下一個目標走了過去。

  再前面一個,是隻白玉洗筆。

  珊娘看了一眼舊標簽,便垂頭開始翻找著手裡的新簽。

  袁長卿站在原地一陣躊躇。他自是不知道珊娘心裡怎麼黑化著他,而其實要說起來,當時他那麼說,真的只是一時的心虛,他只是本能地不想珊娘誤會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而,至於說他為什麼又回來……他也不知道。

  其實袁長卿也沒有料到珊娘居然還在這裡。他以為,經過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她一定早就已經走開了……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他是來道歉的。可現在已經說完那句「對不起」了,他該走開才是,他卻莫名地有些抬不起腳。

  他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才向著珊娘走過去,道:「分我一些簽條吧,兩個人一起找會快一些。」

  珊娘都沒有回頭,只默默把手裡的簽條分出一部分,回身遞給他。

  她這裡將簽條遞出去時並沒有抬頭,卻不想袁長卿沒像她以為的那樣伸手來接。她一皺眉,抬起頭,便只見袁長卿看著她的眼微微有些發直。

  「嗯?」她疑惑地一偏頭。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忙不迭地接下那簽條,然後一低頭,一邊翻看著那些簽條,一邊往前面一件捐贈物那裡走過去。直到感覺到珊娘重又回過身去,他這才住了腳,又回頭看向她——確切說來,是看向她那低垂的脖頸。

  才剛他走過去跟她要簽條時,她正低著頭。於是,一截瑩潤細膩的脖頸,就這麼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簾。那脖頸低垂的弧度,不知怎地,叫他聯想起那年在關外的雪湖中看到的天鵝。然後,他還沒能意識到,一雙眼就這麼直了……

  於是,那種事後總叫他不安的迷亂,再次漫上他的心頭。且,這一回,除了那種無法理清的混亂外,他還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麼叫作「砰然心動」——那一刻,他的心果然是在「砰砰」跳動著,跳得又沉又重。

  「砰然心動」,便是喜歡嗎?!

  視而不見地翻著手裡那疊簽條,袁長卿理智分析著此時內心的感受。

  這種心臟跳得又沉又重的感覺,其實他並不陌生。每次和高手對弈,眼看著對方即將步入他的圈套時;或者他看中的某些東西,正被別人拿在手裡的時候,他的心臟都會跳得這麼又沉又重——也就是說,便是「砰然心動」,也不代表他對她,就是那樣的一種喜歡。

  得出結論的袁長卿滿意了,卻又有些不滿。因為那種令他不安的混亂,他仍是沒能分析得出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而,更叫他感覺很不好的是,明明每回事後想起來都會令他深感不安,可每每那種感覺在他心裡漾開波瀾時,他卻越來越有一種不願擺脫的迷戀……如上了癮一般。

  袁長卿習慣於掌控一切,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陌生事物,他總要瞭解個透徹才能安心,但他並不是個死板執拗的人,一時想不通的事,他也不會去強行拆解。他默默梳理了一會兒思緒,見仍是解不開那個謎題,便暫時把那種迷亂的感覺擱置到了一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漫無目的地把手裡的簽條翻了好幾遍了。看看那些簽條,他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侯十三兒。

  而直到袁長卿沉默著走開,珊娘才意識到,她多少把眼前的袁長卿,和她記憶中那個老謀深算的內閣大學士給弄混淆了。這會兒的他,充其量不過是個青澀少年!

  這麼想著,她頓時感覺輕鬆了許多,剛才那怎麼找都找不到的銅熏爐的新簽,便這麼一下子跳入了她的眼簾。回身過去更換完簽條,她心情不錯地一轉身,卻意外地跟袁長卿看過來的眼撞在了一處。

  她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愣。

  珊娘眨眨眼,沖著他詢問地一偏頭。

  袁長卿也眨了眨眼,跟著茫然地一偏頭——就好像是她主動看向他的一般。

  珊娘眉頭一蹙,不想跟他玩這種幼稚的遊戲,便一撇嘴,拿著簽條又繼續工作了。

  袁長卿又看她一眼,這才收回視線。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只用心看了一遍簽條,便已經記住了那些簽條上的內容,所以他對照著舊簽找起新簽來,要比珊娘速度更快。這便給了他足夠的磨洋工時間。於是,他假借著對照簽條的機會,掩在那些捐贈物的一側,時不時地偷眼看向珊娘——別問他為什麼,他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眼。

  認真工作著的珊娘一開始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直到每次一回頭,她都能跟袁長卿的眼撞在一處。

  這麼撞著撞著,她又有點混淆了。所以當她的眼第四次跟他撞在一處時,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主動出聲問道:「你想說什麼?」

  不想袁長卿竟給了她一個不知道她在說什麼的表情,反問了她一句,「什麼?」

  珊娘沖他一眯眼兒。

  袁長卿則仍是一臉的無辜。

  二人一陣默默對峙,最後,珊娘不耐煩地一揮手,「算了!」——愛說不說!

  而,等她又一次抓住他在偷看她時,她徹底不耐煩了,將手裡的簽條往那矮櫃頂上一拍,皺眉衝到他的面前,抬頭瞪著他道:「我說你這人怎麼這樣?!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嗎?你什麼都不說,就只知道拿眼看著我,你以為你這麼看著,就能把你的話看進我腦子裡了?!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天生該知道你在想什麼嗎?!」

  她這混淆著前世記憶的抱怨,卻是叫袁長卿一陣發愣。他以為她會指責他頻頻偷看她的,卻不想,她竟當他是有話要說……

  他眨了眨眼,指著自己的手肘道:「這裡。」

  珊娘也跟著眨了眨眼,然後傻乎乎地探頭過去,看向他的手肘。

  袁長卿不由笑了,改而伸長手臂,指著她的手肘道:「那裡。」

  珊娘這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肘。她抬起手肘,見衣袖上沾著一片灰塵,便訕訕地解釋道:「大概是不小心在哪裡蹭到的。」

  拍著衣袖,她忽然就想起剛才她探頭看向他手肘時,那模樣一定很傻。這麼想著,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還以為你是指你自己的衣袖呢。」

  一如既往的,袁長卿沒有接話。珊娘也沒指望他會接話,便回身準備走開。不想她這裡才剛一轉身,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身後說道:「你真的很愛笑。」

  珊娘一怔。卻是莫名的,心頭就升起一股惱意。前世臨死之前,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她沉下臉,回頭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笑,難道還整天哭著?!」說著,又白他一眼,轉身走了。

  她的身後,袁長卿不禁一陣莫名眨眼——他不明白了,她前一刻還笑盈盈的呢,怎麼眨眼間就變臉了?!

  他想了又想,終究想不到答案,便帶著一肚子的不解,回去繼續工作了。

  所以說,一個人的稟性真的難改。珊娘原就是個受不住寂寞的人,如果她被迫一個人待著,沉默也就沉默著了,可這會兒明知道這裡不是她一個,哪怕另一個是她前世的冤家,她也希望身邊能有點人氣兒。

  於是,沉默著又換了幾張簽條後,她到底沒能忍住,自言自語道:「看來今天是換不完了。」

  她真的只是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指望那隻鋸嘴葫蘆會接話,所以,當空曠的回廊間響起袁長卿的聲音時,珊娘嚇得小小哆嗦了一下。

  「原也沒指望我們一天裡能做完。」袁長卿道。頓了頓,他看著她,神情似有些猶豫的樣子。珊娘以為他又是有意想要引她主動開口,不想他接著就道:「要不,今兒就到這裡吧,這會兒太陽快要下山了,確實有點冷。」

  「什麼?」特別是那最後一句,珊娘沒聽明白。

  「你……」袁長卿頓了頓,小心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冷?」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明白,他竟是注意到了她剛才那小小的一哆嗦。於是忽然間,她眼裡有些混淆的兩個袁長卿,就這麼一下子分開了。看著眼前的少年,想著他那不怎麼高明的轉彎抹角,她忽地咬住唇,低頭憋了半天,到底沒能憋住,便悶聲笑了起來。

  袁長卿則被她笑得一頭霧水,不禁向她走了過去。

  他這一臉困惑的模樣,叫原已經笑完了的珊娘見了,忍不住又笑開了。

  而每當她快要止住笑時,一抬眼,見袁長卿仍是那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挫相,想著當年那麼精明擅謀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稚嫩的時候,她不禁笑得更歡了。

  袁長卿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直到她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漸漸的,他的唇邊也掛上了一抹笑。現在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不想走開了,跟她在一起時,他的心情總能很好。

  「我說的是真的,」他忽然道,「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珊娘抬頭看看他,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抹去笑出來的淚,道:「我可以試著拿你當朋友。但有一個條件,你有什麼想法,就直接給我說出來,我可不會慣著你,再去猜你的心思。」——隔了一世,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雖然以現實來說,袁長卿和她認識只不過才一個月,但在珊娘的感覺裡,她和他已經相識一輩子了,所以說話間,便一時沒留神,一些語氣和用詞,根本就不是還不怎麼熟悉的人之間該用的。

  這帶著熟稔的口吻,令袁長卿疑惑看她一眼,心念間卻又是一動,更加覺得二人間有種不一樣的熟悉了。「我盡力。」他道,「不過,我不太擅長跟人交談。」

  珊娘不客氣地一撇嘴,「你跟林如軒不是挺能聊的嗎?」又冷哼一聲,「我倒覺得你這不是擅不擅長的問題,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

  她白他一眼,提起漿糊桶,一轉身,向著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袁長卿愣了愣才追上去,接過那隻漿糊桶,對她道了聲:「對不起。」

  珊娘看看他,心裡默默把這一身青澀的少年,和記憶裡那個年輕有為的袁大學士又做了個對比,然後再次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吧,袁長卿又被她笑蒙了——這姑娘,忒喜怒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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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0:1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天倫之樂

  梅山書院一向鼓勵學生自力更生,丫鬟小廝們無故不許入山門。珊娘不願意讓三和她們白白浪費時間在山門外枯等,便叫他們看著點兒來接她。可因著今兒是休沐,她又被林老夫人支到大講堂那裡去幫忙,故而等她從大講堂裡出來時,竟比約定的時間早了許多。

  好在她才剛從林如稚那裡借得一本西夷遊記,便在那山坡草亭裡坐了,一邊看著遊記,一邊等著她家裡來人接她。

  這是一本描寫西洋各國風情的遊記。珊娘正看得起勁兒,忽然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叫了一聲「長卿」。

  她猛一抬頭,便看到山坡下,袁長卿正站在書院那石雕牌樓下看著她。

  見她抬頭,他飛快扭頭,卻到底遲了一步,還是叫兩個人的眼睛對上了那麼一瞬。

  如果他能一直那麼大大方方地看著珊娘,珊娘怕也不會有什麼多餘的想法,偏他這做賊心虛的模樣,忍不住就叫她眨了一下眼。珊娘歪頭想了想,終究想不明白他這是鬧的哪一齣,便放下書,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石雕牌樓那邊。

  叫住袁長卿的,是林如亭。

  林如亭並沒有看到草亭裡的珊娘,只急急走到袁長卿的身旁,對他道:「還以為你走了呢。那件事我想了一下,我們若是沒有一個合適的藉口,很容易打草驚……」

  「師兄!」袁長卿忽地抬手攔住林如亭,又暗示地看了一眼四周,道:「師兄莫急,我也想到你說的那個問題了,而且我已經想到了一個對策。只是能不能行,還要跟師兄商量一下。」

  林如亭這才意識到,他一時過於心急了,便笑著看了一眼四周。於是,他這才看到草亭裡的珊娘。

  「十三姑娘,」他忙過來,沖著珊娘行了一禮,道:「姑娘怎麼在這裡?」

  珊娘還了一禮,笑道:「在等家裡的車。」

  林如亭道:「阿如倒是還沒走,要不,叫她的車送你一程?」

  珊娘搖頭道:「原跟家裡約好了時間的,只是我出來得早了一些。」又道,「林學長和袁師兄儘管去忙你們的事吧,我在這裡沒事的,旁邊還有人呢。」

  珊娘和林如亭又寒暄了兩句,便各自分開了。

  而自始至終,那袁長卿就像個雕像般,沉默站在林如亭身後。平靜無波的臉上,與其說是淡定,倒不如說是疏離——這才是珊娘記憶裡的那個袁大學士!

  只是,相互道別時,袁長卿於轉身前忽然又看了珊娘一眼。珊娘這才發現,原來他的眼尾一直在不明顯地微微勾起。便是他的下巴上沒有出現那麼一道淺溝,這仍然算得上是個微笑的。

  珊娘頓時怔住了。再一次,眼前的少年袁長卿,顛覆了那個差不多已經深深刻在她腦海裡的大學士形象。

  直到家裡的馬車來接她,她被三和接上馬車,珊娘的腦子裡仍在不時交替閃過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袁長卿。一個老辣穩健,一個稚嫩生澀;一個智多近妖,一個卻傻乎乎地被她笑得不知該把手腳往哪裡放……明明是同一個人,感覺起來竟像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想著他被她笑得一副手足無措的窘樣,珊娘的唇邊忍不住又掛上了一抹笑——她卻是沒有意識到,正是從這時候起,她漸漸不再把眼前的少年袁長卿,和記憶裡的那個人等同起來。

  等她到家時,她才發現,那大管家桂叔竟親自在馬車下候著她。

  「我是不是要受寵若驚啊。」珊娘小聲嘀咕著,扶著三和的手下了車。

  桂叔上前請了安,閒話了幾句後,他忽然眯著那老鼠眼笑道:「姑娘的奶娘也回來了。」

  雖說今兒是休沐,因著珊娘要去學裡幫忙,便准了奶娘的假,讓她回家一趟。桂叔忽然點了這麼一句,不禁叫珊娘心頭一動,抬頭看向桂叔。

  桂叔那裡卻像是他只不過心血來潮說了那麼一句閒話似的,轉眼又說起別的閒事來。

  珊娘的眉不由微微擰了起來。

  一路把珊娘送進西角門,桂叔又東拉西扯地扯了一會兒閒篇,這才畢恭畢敬地退了下去。

  珊娘回頭看看他的背影,問著三和道:「奶娘回來時可有什麼異樣?」

  三和想了想,「倒沒看出有什麼。」又道,「不過媽媽哪次回家能開開心心的。」說著,歎了口氣。

  李媽媽是童養媳,從小就受盡了苦難,還是後來機緣巧合進府給珊娘做了奶娘後,她那婆婆和丈夫都要靠著她掙錢養家,才漸漸不再虐待於她的。可就這樣,她那混帳丈夫仍是見面就動手,上一次更是險些當著珊娘的面就動了手。

  珊娘皺眉想了一會兒前世,她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年紀,也不知道奶娘家裡什麼時候跟奶娘提過繼的事,想來應該還沒到時候……

  可連袁長卿都能跟她記憶裡的模樣不一樣了,奶娘的事未必也會跟前世裡一樣。珊娘不放心地搖了搖頭,剛要抬腳趕回春深苑,忽然就看到她哥哥冒冒失失地從他的院子裡跑出來,險些跟她頂頭撞上。

  侯瑞也沒料到會在這裡撞到珊娘,「喲」了一聲,一回身,就縮回了他的院子。

  只這錯眼的功夫,珊娘仍是看到了他一隻淤青的眼。於是她趕緊追了上去。

  侯瑞聽見身後腳步響,忙拔腳跑回了屋裡,又「咣」地一聲關了門,直接把珊娘關在了門外。

  珊娘追過去,拍著門道:「你藏也沒用,我都看到了。你定又偷偷溜出去了,且還跟人打架了!」

  侯瑞一聽,忙開了門,一把將珊娘拉進屋,舉著手指豎在唇上道:「噓,小聲點,你想害我再被罰跪祠堂嗎?!」

  珊娘先是橫他一眼,才拉著他在椅子上坐了,又硬是搬著他的臉,察看著他那隻青了的眼道:「你還知道怕!你可還禁著足呢!溜出去也就罷了,竟還跟人打架去。打架也罷了,偏臉上又帶著幌子。便是我不說,你以為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了?!」

  「你不說,老爺太太就看不到。」侯瑞嘴硬道。長這麼大,除了奶娘,還沒一個人這麼關心過侯瑞。侯瑞頗不自在地想躲,卻躲不過珊娘的強勢。她硬是掰著他的腦袋,一邊叫人打水拿藥膏,一邊小心摸著那傷處問道:「就這一處嗎?還有哪裡傷了?」

  「就這一處。」侯瑞彆彆扭扭地坐著,又道,「沒事的,奶娘已經給上過藥了,我就只是一時大意……嘶!」

  珊娘忙縮回手,瞪著他道:「原來你還知道疼!還以為你不知道呢。」又從丫鬟手裡接過帕子和膏藥,一邊親自給他處理著傷處,一邊不住口地數落著他,「你都十六了,又不是十歲或六歲,整天在外面瞎混個什麼?!你若是真心好武,就去正經學一學什麼兵書策略,將來哪怕投軍,好歹也是一條出路。偏我看你就只是喜歡打架惹事罷了……不對,許應該說,你只是喜歡被人捧著當老大。可要說起來,你又算是什麼老大?街上的人看到你,都只當你是個混混而已。還有你的那些兄弟,我看他們不過是在故意騙著你的吃喝,騙你替他們當打手罷了。偏你竟不自知,還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真是什麼老大了。你那些所謂的兄弟,不定背後怎麼嘲笑你呢……」

  珊娘這麼說時,腦子裡其實下意識地想到了和侯瑞同齡的袁長卿。十六歲的袁長卿,雖然遠還沒有修煉成後來的精幹,可比起同齡人來,他仍是「別人家的孩子」。侯瑞跟袁長卿一比,簡直不夠看的。

  她這裡不小心犯了老毛病,把侯瑞當她兒子似地教訓著,侯瑞那裡哪受得了這個,早變了臉色。若不是因為知道珊娘是關心他,他早發了火。可他這裡不吱聲,珊娘那裡卻是越來越有收不住的架式,且還越說越過分。便是他心裡原還有那麼一點小感動,這會兒也早被她的絮叨給吹得沒影兒了。忍無可忍之下,他忽地站起身,不客氣地抓住珊娘的肩,直接將她推出門外,一邊怒道:「你少胡咧咧!你又認識我那個兄弟?哪隻眼睛看到他們騙我吃喝了?!我們兄弟間的情誼,又豈是你這麼個黃毛丫頭能懂的?!」

  他回手扣住兩扇門板,只探著個腦袋道:「我就樂意做個混混,怎的?!覺得我丟你人了?你整天假惺惺地裝著你的全乎人兒,我還沒嫌你丟人呢,你倒管起我來了!」

  說著,「咣」地一下關了門。

  愣愣看著那兩扇門板,珊娘默默眨了好半天的眼。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她又犯了前世的老毛病……前世時她便是如此,總以為她一心是為了別人好,便可以不用顧忌別人的感受,愛怎麼說就怎麼說……

  侯瑞的奶娘黃媽媽原就不太會說話,見珊娘被侯瑞推出來,她只慌亂地搓著手,訥訥道:「姑、姑娘別生氣,我們大爺就是這脾氣,姑娘千萬別放在心上……」

  珊娘揮揮手,將黃媽媽趕到一邊,過去敲著門,對門裡的侯瑞道:「哥哥,你別生氣,我知道錯了,我不該說得太過分。哥哥說得對,我都不認識你那些朋友,不該那麼說他們。哥哥別生氣,妹妹向你道歉了。」說著,隔著門,向著侯瑞屈膝行了一禮。

  侯瑞並沒有走開。隔著門縫,看著珊娘真的向他低了頭,侯瑞不禁一陣詫異。雖說他們兄妹從小不在一處長大,但好歹也是知道彼此性情的,他自然知道,珊娘那不頂南牆不回頭的個性,這會兒聽見她竟主動道歉,他不由就拉開了門。

  於是,兄妹倆一個站在門裡,一個站在門外,相互一陣沉默對視。

  珊娘這裡沖著侯瑞露出一個討好的笑,才剛要開口再次道歉,就見侯瑞就雙手抱胸,一臉傲嬌地道:「便是你要勸我,也該注意個方式方法。怎麼著我也是你哥哥!」

  珊娘:「……」

  正這時,五房上空忽然響起一陣殺豬似的嚎哭。隔著一個多月不曾聽到小胖墩這樣的哭法,珊娘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兄妹倆對了個眼,忙不迭地向著小胖的院子沖去。

  衝進院子一看,那小胖墩正坐在椅子裡,嘴上全是血,手裡還拿著一塊沾著血跡的桂花糕。他的奶娘也沒能弄明白小傢伙為什麼哭,正焦急地搬著小胖的臉在看著他的嘴。

  小胖墩雖然哭著,眼睛卻沒閑著,看到他最喜歡的姐姐來了,頓時不要奶娘了,跳下椅子就向著珊娘撲了過來。

  珊娘趕緊摟住他,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

  這會兒奶娘已經明白出了什麼事了,便低頭在地上找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一顆帶血的牙,笑道:「二爺換牙呢。」

  捧起小胖墩的臉,珊娘和侯瑞湊過去一看,可不,缺了個下門牙。

  那侯瑞當即不客氣地大笑起來,指著侯玦道:「掉個牙也能哭得這麼驚天動地的,我還當你被老虎咬了!」

  正說著,聽到動靜的五太太和五老爺也過來了。五太太忙拉過小胖墩好一陣哄慰,五老爺一回頭,恰看到侯瑞青了的眼,哪能猜不到原由,當即一拍桌子,指著侯瑞才剛要發火,忽地想到什麼,趕緊回頭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果然被那聲響嚇了一跳,不過倒沒有再次把衣袖抖出個水波紋來。

  五老爺氣勢被這麼阻了一阻,倒沒那麼盛了。不過侯瑞到底沒逃掉被罰跪祠堂。

  看著哭哭啼啼沒個男孩兒樣的小兒子,再看看就快要成為街頭混混的大兒子,五老爺不禁一陣皺眉,心裡正想著還是女兒好時,忽然就聽到五太太那裡細聲問著珊娘:「今兒不是休沐嗎?怎麼一天沒見你?」

  珊娘笑道:「我跟阿如約著出去了。」

  頓時,五老爺的臉就唬了下來——合著這女兒也不省心,出門都不帶打聲招呼的!

  珊娘他們幾個卻是不知道,就因著這件事,叫五老爺終於想起來,他也是個當爹的。於是,侯玦侯瑞的苦日子便到了,老爺終於想起來兩個兒子的教育問題,把這倆熊孩子整治得夠嗆。

  至於珊娘……俗話說,兒大避母女大避父,女兒的教養原就該由太太負責。五太太那裡一直覺得珊娘哪哪都好,沒有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所以珊娘倒沒有受到什麼影響。唯一的影響,大概就是她再不能睡懶覺了……

  老爺那裡忽然覺得,他們一家人都太過我行我素了。老爺覺得很有必要加強父母女子間的感情交流,於是便立了一條新家規:全家人的一日三餐,都得在一處用。誰都不許缺席。

  因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挺多,珊娘回到她自己的院子裡時,就一時把奶娘的事給忘了。直到晚上她慣常泡澡時,奶娘替她擦背,她忽然看到奶娘卷起的衣袖下有一處被人擰出來的青紫。

  只是,不管她怎麼問,奶娘都只說是她不小心撞的。看著李媽媽,珊娘歎道:「奶娘,咱不受那個氣了,和離吧,我養你一輩子。」

  李媽媽嚇了一跳,怔怔看她半晌,忽然溫柔一笑,撫著她的臉道:「姑娘有這心就好。」到底沒肯提家裡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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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一幅畫

  女學裡現有兩名女學長,柳眉和陳麗娟。可女學的學生們卻發現,最近她們似乎又多了兩個編外的女學長——侯珊娘和林如稚。

  林如稚天性活潑,且大家混熟後,也就都知道了,她是山長的寶貝孫女兒。雖然她才來書院不久,暫時還不夠格做上那「學長」之位,可誰都知道,她將來必定是要成為女學學長的。所以,便是如今她頻頻被先生們委以重任,別人也沒什麼別的想法。

  珊娘就不同了。雖說她已經連著好幾年都是女學歲考的第一名,可女學裡的明眼人大有人在,特別是那些學長會的人,便是她之前再怎麼在人前裝著乖順,那藏於內裡的功利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處世態度,仍是叫明眼人對她存了疑。所以,當掌院那裡也頻頻點著她的名,叫她負責一些募捐會的籌備工作時,學長會的那些人見她不僅沒有像以前那樣找著理由推脫,還表現得頗為積極……不引起一些猜測和閒話,那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書院裡每日早晨辰時上學,午時午休;下午未時開課,酉時放學。中午有著整整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雖說書院離家並不很遠,可因為之前家裡不管他們,珊娘他們也就懶得來回跑了,每天都是由家裡給學裡送飯的。可最近因著五老爺「父性的覺醒」,硬是要求三個孩子中午都得趕回家來吃飯,所以最近珊娘每天都是來去匆匆,倒一時沒留意到那些有關她的閒言碎語。

  和將來要考功名的男學生們不同,女學的課業並不重,上午是些四書五經之類的大課,下午則是一些怡情養性的副課。比如琴棋書畫,廚藝刺繡等等。這些副課都為選修課,可上可不上。這天午後,珊娘因午睡起晚了,等她趕到書院時,差點兒就遲到了。而等她在琴室裡坐下時才發現,林如稚不知為什麼竟還沒來。當時她也沒在意,只當是林如稚一時偷懶逃課了。

  教琴的先生那裡做完示範後,便要求學生們自行練習,她則轉身離開了。先生的背影才剛一消失,那遊慧就和趙香兒對了個眼兒,立時雙雙轉過身來,湊到珊娘面前八卦兮兮地問著她:「你跟林學長,到底是怎麼回事?」

  珊娘被問得一陣莫名其妙,「什麼?」

  「別裝了!」遊慧不客氣地拿胳膊肘一捅珊娘,笑道:「學裡早傳遍了,都說學長對你青眼有加呢。」

  趙香兒也道:「早想問你了,偏你跟阿如形影不離,林學長又是阿如的親兄長,倒不好當著她的面問你。趁著這會兒她不在,說!」她學著審官輕輕一拍桌子,笑道:「老實交待,你跟林學長是怎麼回事?!」

  珊娘這才明白她們的意思。

  卻原來,雖然袁長卿那裡替她做了解釋,便是林如軒不再那麼針對於她,珊娘在那些自願去大講堂幫忙的女學學生中間仍然是人緣不佳。那林如亭一向是個溫潤君子,見她被人排斥,便常常做什麼都要主動帶上她。這麼一來二去,在不明真相的人眼裡看來,倒好像是她和林如亭時時黏在一起一般了。

  若是換作一個正常的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被人傳著這樣的粉色新聞,怕早就氣哭了。珊娘則早已經過了那個幼稚的年齡,且她看她的同學們,多少有一種長輩看晚輩的心態。聽著這樣的傳聞,她不僅不生氣,還覺得挺好笑,便忍著笑,向那二人舉著手發誓道:「我跟林學長真的沒什麼,不過就是林學長好心,看不得我被人排擠落單而已。」

  都說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先生不在的時候,學生們原就很容易不乖,如今又聽著游慧和趙香兒那裡問著珊娘這麼勁爆的話題,頓時,班上大半的女孩子都圍了過來。便是珊娘那裡再怎麼堅決否認,可架不住一群未成年的小姑娘們強大的腦補功能,竟把這件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兒,越聽越像那麼一回事了。

  珊娘沒辦法了,攤著手道:「我可真是要冤枉死了。明明是她們故意不理我,林學長才對我多照顧了一點。偏她們見了,又因著林學長照顧我就更加不肯理我了。可她們越是這樣,學長心裡就越是過意不去,就越是要來照顧我,我就越是被她們排斥……想想我可真冤。」

  遊慧忽然想到什麼,往珊娘的琴桌上一趴,小聲道:「這就對了!我跟你們說,這事再沒別人了,肯定是柳學長那裡叫人不理你的!誰都知道,柳學長喜歡林學長已經很多年了。」

  是女的,不管年紀多大,就沒有不愛好八卦的。一群小丫頭片子頓時湊在一處議論紛紛起來,這個說,學裡的那個誰誰誰也是喜歡林學長的;那個說,男學裡的誰誰誰也喜歡著柳眉柳學長……總之,到了最後,已經沒人再說珊娘的那點「緋聞」了,倒全都說著書院裡的兩大風雲人物:林如亭和柳眉。

  似乎游慧看柳眉格外不順眼,當她再次說著柳眉壞話時,趙香兒推著她笑道:「你且別忙著說別人,倒是說說你自己啊。你不也是喜歡林學長的嗎?」

  遊慧紅了臉,反手回擊她道:「你不也是?!」

  趙香兒卻道:「最近我換人了。」說著,伸長脖子問著眾人,「你們覺得,那個剛從京城來的袁學長怎麼樣?我再沒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眨眼,然後又是一陣笑——這倒跟前世時一樣了。前世時也是這樣,袁長卿來梅山書院不久,就和林如亭一樣,得到了許多女學學生們的青睞。那時候,她還曾因此吃了一陣子的醋,直到後來兩家下了定,她不再來學裡上學。

  趙香兒這麼一說,頓時引得不少姑娘的同聲附和。而她們誇著袁長卿的時候,卻是不小心惹到了林如亭的那些忠實擁躉。於是,兩幫人就這麼互掐了起來。珊娘坐在兩幫人的中央,一會兒扭頭看看你,一會兒又扭頭看看她,忍不住抿著唇兒一陣寬容的笑——這才是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們。

  她原是隔岸觀火來著,偏那趙香兒不肯放過她,忽地一拉她的手臂,道:「十三你說,他們兩個,哪個更好?」

  珊娘一怔。她再沒想到,這把火竟會燒到她的身上。

  「說嘛!」遊慧和其他幾個「林如亭派」也威脅地伸手推著她。

  要換作以前的珊娘,打死不肯「同流合污」的,這會兒她卻很想做一回真正的少女,便笑道:「要叫我說,我個人還是覺得林學長更善解人意一點……」她這話,頓時引得「袁黨」一陣不滿。珊娘忙擺著手又道:「不過那個袁師兄確實長得漂亮。可漂亮歸漂亮,奈何他對人太冷淡了,見人都不說話的。」

  「男人話多那叫娘娘腔好吧!」趙香兒反駁著她,又握起雙手,一副迷醉的模樣,道:「我就喜歡袁師兄那種清清冷冷的樣子,『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這裡正說得熱鬧,忽然就聽得有人在琴上重重劃了一下。頓時,那刺耳的聲響打斷了眾人的議論。大家不約而同回頭,珊娘也從人縫中看了過去,卻是不由就眨巴了一下眼。

  弄出這聲響的人,竟是十四娘。

  十四娘站起身,也不回頭,只輕蔑地從肩下瞥著她們這群人,道:「家裡送我們來學裡,是學規矩和學問的,不是叫我們來議論男學裡的學長師兄們的!都注意著些儀態吧!」

  珊娘的眉頓時就是一挑——十四雖然愛拔尖,但基本也算是個懂得圓通的,這種容易引起爭執的話題,照理來說,她怎麼著也不會這樣當眾發難才是。

  游慧和趙香兒對視一眼,同時冷笑一聲:「假道學!」

  「你們說什麼?!」十四娘惱火回頭。

  「怎麼?我們說錯了嗎?」趙香兒也回頭沖她一抬下巴,「我們也就只是說得熱鬧而已,也沒見誰真的追著什麼人跑啊,怎麼就有失儀態了?。」

  她們班上除了珊娘、林如稚和十四娘外,其他人都沒有參與募捐籌備的事,所以趙香兒並不知道十四其實正悄悄追逐著袁長卿,她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偏那十四做賊心虛,當下一拍琴桌,怒道:「你說什麼?!」

  趙香兒一向頗具男孩氣,十四又是個愛拔尖的,眼看著兩邊就要撕扯上,珊娘忙站出來攔下雙方,對十四笑道:「不過是些玩笑話,誰若是真當了真,那才是笑話呢。」

  她這裡和著稀泥,十四那裡卻是忽地一斜眼,睨著她道:「原來是玩笑話,虧得姐姐告訴我,不然我還真當姐姐怎麼傾心於林學長呢!」

  珊娘的眼不由就是一眯。直到這時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十四之所以發難,為的就是引出這麼一句話來!

  自她和七娘談過那番話後,七娘就再沒去過大講堂。也不知道七娘是不是跟其他侯家姑娘們說了什麼,總之,後來便是那幾位侯家姑娘並沒有都像七娘那樣退出,至少都不再那麼明顯地圍著袁長卿打轉了。只這十四娘是依然故我。珊娘找著機會想要勸她一句的,只是她才剛開口,十四就沖她一陣冷笑,說:「姐姐這是怕了我嗎?」說完扭頭就走。

  顯然,十四是拿她當競爭對手了。

  珊娘搖頭一笑,卻是大大方方地一攤手,道:「連聖人都說『知慕少艾』,又何況我們。再說,我們才多大的年紀,知道什麼傾不傾心的?大家看林學長,不過就跟看一幅畫兒似的,覺得他好看,就多看兩眼,多議論兩句罷了。難道誰會因為喜歡一幅畫,就非要對那幅畫有什麼想法不成?」

  她這麼一說,眾人頓時一陣附和。

  正鬧著,忽然就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先生來了。」

  猴兒們看到老虎回來了,頓時四散而逃。珊娘抬頭往琴室門口看去,卻是一怔。她再想不到,先生肩後站著的,竟是林如亭和林如稚兄妹。

  林如稚沖著珊娘一擠眼。珊娘頓時知道,她說的那些話,他們兄妹都聽到了。

  她垂眸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便抬眼坦然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則表現得比她更為坦然,仍是掛著那麼一臉溫和無害的笑,就好像他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一屋子的小姑娘都才沖他發過花癡一般。

  林如稚之所以沒來上課,卻是因為中午的時候,大講堂那邊來了一批意料之外的捐贈物。而明天就是拍賣會了。林家兄妹一直在那邊忙碌著。因為實在人手不夠,林如稚便想著她們班上這一節是琴課,就和林如亭找了琴課先生商量,暫時借班上的同學過去幫忙。只是,她再沒想到,班裡這群小姑娘們竟都在八卦著她的兄長。

  帶著人往大講堂過去時,林如稚忍不住就拿肩撞了一下珊娘,笑道:「一幅畫?」

  珊娘抬眼看看前方那一派從容的林如亭,臉上不禁一紅,才剛要回手去推林如稚,林如稚已經機靈地跑開了。

  林如稚跑到她哥哥身旁,也不知道跟林如亭說了什麼,林如亭忽然就回頭對著珊娘微笑了一下。

  珊娘正眨眼間,忽然就聽到十四在她身後冷笑道:「一幅畫?!」

  同樣的三個字,卻是不一樣的語氣。珊娘回頭,便對上了十四那含譏帶嘲的眼。

  忽地,珊娘就怔住了。十四追逐著袁長卿,她覺得十四那是輕浮;可她和遊慧她們議論著林如亭時,何嘗又不是一種追逐?!偏她竟振振有辭說她們是在欣賞一幅畫……而,十四所做的那些事,其實大半她前世也做過,唯一的不同,不過是她的手段更隱蔽、更高明而已。

  此時她們正好已經快到大講堂了。大講堂門前站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便是柳眉。見她們過來,柳眉忙笑盈盈地迎上去,一邊問著林如亭什麼事。

  看著柳學長那張變得格外燦爛的笑臉,珊娘又是一陣沉默眨眼。似乎自古以來,男人追逐女人便是順理成章的事,女人反過來追逐男人,哪怕不是追逐,只是對某個男人表現出某種好感,那都是一種輕浮,是浪蕩……

  這麼想來頗有些不公平。可不僅男人們這麼看,連女人自己也是這麼看待別的女人的……

  回頭看看十四娘,珊娘忽然就想起林老夫人說的那些話。然後,驀然間,她豁然開朗。原來林老夫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敞開心胸,希望她不要帶著那些條條框框去看自己,看別人——便是十四追逐了袁長卿,便是她一心求嫁袁長卿又如何?只要袁長卿沒有意見,只要她沒有做什麼傷害別人的事,便誰都沒有那個置喙的權利。

  在這個春天的午後,眯眼站在陽光下,珊娘忽然意識到,不管是前世還是現在,她其實一直沒變,一直都是在以自己的標準衡量著別人……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克己,什麼叫寬容——克制自己,不以自己為標準去衡量他人,這,才是真正的寬容。

  也是真正的優雅。

  看著從大講堂裡款款走出來的林老夫人,珊娘真心實意地屈膝行了個福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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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七千兩的熱鬧

  第二天募捐拍賣會,正好逢著休沐。

  不僅五太太捐了幅繡畫,五老爺那裡也捐了一張字畫,所以五老爺興致勃勃地拉上一家人全都去了拍賣會。

  在拍賣之前,那些捐贈品全都是陳列在大講堂的回廊裡供人參觀的。珊娘在捐募會幫忙的事,家裡人也都知道,那小胖墩便拉著珊娘的手,在樓上樓下一陣亂竄,一邊問著她在這裡都做了些什麼。

  回應著胖墩的十萬個為什麼,珊娘才突然發現,她居然在其中幫了很多的忙。一開始,她原是被林老夫人支應過來的,做的也不過是些貼簽條、記清單之類的雜事,可她到底是做過多年主母的人,便是她沒有刻意顯擺,她調配統籌的能力仍是漸漸顯露了出來,於是漸漸的,她便再沒做那些雜事了,而是幫著林如亭調度著各處事務——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才被那位柳眉學長所忌憚的。

  帶著小胖墩把樓上下轉了一圈後,珊娘和侯玦回到一樓。此時那高高的講臺周圍早佈置了一圈桌椅,五老爺站在五太太身後,正和林芝林老山長說著話;五太太則和林老夫人並肩坐著,二人低聲說著些什麼。見珊娘過來,老夫人對五太太笑道:「你家十三果然能幹,這次幫了大忙了。」又笑著問珊娘:「這趟辛苦下來,可有何感受?」

  珊娘上前見了禮,又順著老夫人的手在桌邊坐了,笑道:「再沒想到,原來一件看似簡單的事,背後需要付出那麼多的辛苦。」又道,「夫人佈置的功課,我也有做。雖然忙的時候挺忙,可不知道為什麼,忙起來的時候,心裡反而感覺很踏實。這便是夫人想要叫我體會的嗎?」

  老夫人看著她狡黠一笑,道:「這你可不該問我,體會原是件很個人的事,我的體會肯定跟你的體會不一樣。不過只要有所領悟,便不算是白忙了一場。」又道,「聽阿如說了,你很擅長調配人手,接下來還有許多事需要你幫忙呢。」

  以前珊娘只管捐,捐了東西後就不管善款的去向了,如今她才知道,原來捐募會不僅要籌集善款,也要管著那些捐贈物的發放,以及善款的分配。之前她就曾聽林如亭和幾個學長商量著下一步的工作。而珊娘也挺喜歡那種忙碌時的充實感的,便點頭應下了。

  林老夫人那裡扭過頭,對五太太笑道:「太太有空時,不妨也來幫幫忙。」

  五太太卻只微笑不語。

  老夫人也不強求,便轉變話題說起別的事來。

  珊娘在一旁陪著坐了一會兒,始終沒看到林如稚,就問著老夫人道:「阿如呢?」

  「在這兒呢!」

  林如稚不知打哪裡冒了出來,一下子撲在珊娘的肩上,笑道,「我看到你領著你弟弟到處走來著,想去追你,結果等我走到樓上,偏你們又下樓了。」

  她這裡嘰嘰咕咕說著,珊娘的眼卻是看向她的身後。

  她的身後,林家兄弟和袁長卿等人也正好過來了。眾人相互一陣見禮,五老爺忽然抬手指住袁長卿道:「我說我好像忘了什麼,原來是忘了你。你老師叫我照顧你來著,今晚就來我家吃頓便飯吧。」

  袁長卿頓了一頓,拱手道:「原不該辭,只是,姨祖母那裡今晚設宴,小侄不好不到。」

  「老太太那裡?!」五老爺一挑眉,這才想起最近的傳聞,便冷哼一聲,斜睨著袁長卿道:「這就看你怎麼想了。你若想去,我不攔你。你若不想去,我派人去跟老太太說。」

  袁長卿立時毫不猶豫地表明態度,向著五老爺躬身一禮道:「有勞五叔。」

  這態度,五老爺表示很滿意。

  一旁,珊娘則忍不住以手撐著額——她這爹,能再狂放不羈一點嗎?

  五老爺說:當然能!

  於是,等拍賣到五太太的那件繡品時,五老爺就再次狂放不羈了起來,竟是和一個陌生人爭起標來,一路將那幅繡畫喊到七千兩的高價,竟是比他那落著疏儀先生款的風竹圖足足高出一倍的價。要不是五太太死命攔著,五老爺還想喊出八千兩來著。

  落了標,五老爺坐回去後好一陣默默運氣,後來還是五太太主動給他斟了一盞茶,老爺這才平了心氣兒,卻是又被五太太這難得的殷勤迷得立時就把那幅繡畫忘到了腦後。

  被五老爺邀著一桌子同坐的袁長卿扭頭看看那個拍得繡畫的中年男子,忽然問著侯瑞道:「你可認識那人?」

  侯瑞這猴兒哪裡耐煩這種場合,要不是五老爺壓著,他早跑得沒影兒了。這會兒他正趴在桌子上拿瓜子擺著字玩,竟是都沒有聽到袁長卿的問話。

  珊娘皺起眉,悄悄捅了他一下。

  侯瑞嚇了一跳,狠狠瞪向珊娘。直到袁長卿那裡又問了一遍,他這才扭頭看向那個中年人,然後卻是一揚眉,疑惑道:「怪了,好像不是我們鎮子上的。」

  林如稚也擠在珊娘這一桌,便笑話著他道:「說得好像你能認識鎮上所有的人一樣。」

  侯瑞跟隻刺蝟似地豎起一身的刺,瞪著林如稚道:「便是沒個十成至少能認識個九成!」又冷哼一聲,「我去看看。」說著,不等人伸手來攔,他就「哧溜」一下溜了出去。

  五老爺那人做什麼事都是心無旁騖,這會兒見五太太難得主動給他斟茶倒水,他眼裡早看不到別人了。等侯瑞出去轉了一圈再回來時,他竟是都不知道兒子曾溜出去過。

  侯瑞坐回原位,頗為得意地斜睨林如稚一眼,這才對珊娘他們幾個道:「那人果然不是我們鎮子上的,是住在吉祥客棧裡的一個行商。說是聽客棧老闆說起鎮上有這麼個募捐拍賣會,他才跟著過來湊個熱鬧的。」

  「七千兩的熱鬧……」端著茶盞,袁長卿低聲嘀咕。

  珊娘一怔,不由看向袁長卿,「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袁長卿沒料到她會問他,習慣性地答道:「沒什……」他忽然一頓,看她一眼,又改口道:「就只是覺得有點奇怪。照理說,五叔的字畫才更有名頭,外地行商便是要收購,也該沖著五叔去才是。」

  他這一停頓,卻是令珊娘眨了一下眼,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袁長卿居然是在向他們做著解釋。而照著他的性情,他應該如他只說了一半的那句話,答她一聲「沒什麼」才對。

  忽地,珊娘心頭一動,總覺得他之所以會主動做這麼一番解釋,是因為她曾對他說,她不想猜著他的心思……

  「也對哦,」那邊,林如稚以食指抵著下巴,沉思道:「七千兩可不是個小數目。」

  珊娘想了想,對侯瑞道:「你不是外面的兄弟多嗎?要不,找人打聽一下這人的來路?」

  侯瑞橫她一眼,「怎麼,這會兒不嫌棄你哥哥我是個混混了?」

  珊娘立馬拿手指用力一捅他的胳膊,也橫著他道:「你便真是個混混,就不是我哥哥了?!」

  這侯瑞在鎮子上果然混得頗為風聲水起,沒到晚,那位外地客商的來路就被他摸清了。

  五老爺那裡說到做到,叫桂叔給老太太送了個口信,就直接把袁長卿截留回家了。侯瑞雖然淘氣愛打架,卻也癡迷於對弈,等他的小廝過來報信時,包括珊娘和小胖墩侯玦在內,幾人都在侯瑞的院子裡看著他和袁長卿兩個下著棋。

  小廝南山稟道:「客人是從京城來的,說是做的繡品生意。」

  珊娘看看袁長卿,道:「聽著倒不像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袁長卿在指間轉著一枚棋子,沉思道:「只七千兩的數目有點可疑。」頓了頓,他看著珊娘又道:「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競價時,那人看著很奇怪。便是生意做得再大的客商,投入那麼大一筆銀子,總要格外慎重才是,可那人卻是連一點頓兒都沒打,一副勢在必行的模樣。」

  頓兒……這明顯的「兒」字音,不由就叫珊娘又看了他一眼。

  袁長卿那裡仍是轉著棋子沉思著,侯瑞則看看他,再看看珊娘,不以為意地一聳肩,「管他怎麼想的,他樂意花多少錢是他的事。再說了,做生意的,還能真做了虧本買賣?不定他那裡早找好下家了。再不行,這是善款募捐,就不興人家就是想要找著理由捐出這麼一筆錢?」

  珊娘忽地一眨眼,抬頭看向袁長卿。

  袁長卿也在看著她。

  她點頭道:「哥哥說得對,沒人肯做虧本生意的。」

  袁長卿也點頭道:「我倒是好奇,誰是下家。」

  這二人一問一答間,竟是全然一副把別人都排斥在外的感覺。侯瑞再次看看那二人,又是一咂嘴,敲著棋盤道:「我說,還下不下棋了?!」

  結果,侯瑞是五盤五輸。

  便是現在的袁長卿遠還沒有修煉成後來的那位袁大學士,他的棋路也已經深得三味,於穩健中透著深謀遠慮。侯瑞的棋路則一如他的性情,全是大開大合的直來直去,便是偶爾於小處做著些謀算,也沒一個能引得袁長卿來上當的。下了五盤後,他就不幹了。珊娘看得有些技癢,便替了他一局。結果她也輸了。

  於是侯瑞把袁長卿擠到一邊,和珊娘對弈起來。

  珊娘對付袁長卿不行,對付侯瑞卻綽綽有餘,把侯瑞又打了個落花流水。

  她得意洋洋地撿著棋子,侯瑞則是一陣哀號抱怨,一直沉默旁觀的袁長卿這才指點著他道:「十三兒喜歡做局迷惑人,只要你別受她的干擾,准能抓住她。」

  「是嗎?!」侯瑞頓時來了精神,硬是拉著珊娘又來了一局。這一局,袁長卿便沒再沉默。隨著他的指點,珊娘果然吃力了起來。眼見著要輸,她這才不滿地橫了袁長卿一眼,「觀棋不語真君子!」

  袁長卿看看她,唇角微微一翹,果然觀棋不語了。可他這觀棋不語,也只不過是不說話而已。每當侯瑞又要落進珊娘的圈套時,他那裡不是咳嗽就是清嗓子,惹得珊娘沖他頻頻瞪眼兒。最後撿子兒一算,侯瑞贏了。

  珊娘不服氣地瞪著那二人道:「不算!你倆二打一!」

  侯玦原坐在一旁玩著棋子,聽了這話便撲過來,咧著那缺了牙的嘴沖珊娘討好笑道:「姐姐別惱,我幫你。」

  侯瑞斜眼看看他,笑道:「得了吧,你這門板都被人下了,還幫人?!」說得侯玦撲過去就跟他好一陣廝纏。

  看著他們兄弟打鬧著,袁長卿忽然低聲說了句,「真好。」

  珊娘詫異回頭。

  袁長卿沖她又是一勾唇角,笑道:「有兄弟姐妹真好。」

  看著那下巴上的小溝,珊娘一陣沉默眨眼——這袁長卿,人前不是專愛裝著個高冷範兒的嗎?!今兒這是怎麼了?下棋作怪也就罷了,這會兒居然還莫名其妙沖她發起感慨來了……再說,他倆有那麼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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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0:5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想想就麻煩

  自那日後,五老爺總算記住了友人的託付,隔三岔五便把袁長卿領回家來吃頓便飯。

  袁長卿這人雖然話不多,但他有意討好人時,還是挺能忽悠人的。加上他讀書多,見識廣,又是師出名門,不管五老爺那裡跟他聊些什麼,他都能應承上兩句,倒叫五老爺對他一陣另眼相看。

  而和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樣,五老爺這裡對袁長卿有多另眼相看,回頭看著自家那個跟袁大同齡,卻只會打架的兒子就有多不待見。於是五老爺就犯了個那些老式家長們常犯的毛病,天天提溜著袁長卿這麼個「別人家的孩子」,敲打著自己家的孩子。

  任是誰都不會樂意被人當劣質品天天對比著,何況那侯瑞原就是個中二少年。便是之前他曾對袁長卿有過一些好感,如今也早被他爹給敲打沒了。袁大那裡表現得越從容睿智,他這裡就越覺得這袁大是內藏奸詐。就連他弟弟侯玦不小心說了句袁長卿的好話,都會被他毫不客氣地拍個腦兜。

  五老爺卻是一點兒都沒意識到他的失策,當月底書院照例月考,那袁長卿毫無意外地得了魁首,侯瑞則毫無意外地掛了車尾時,五老爺就更加覺得有必要叫侯瑞多和袁長卿一起相處了,於是,也就更加頻繁地招著袁長卿來家裡作客。

  五老爺那裡拿袁長卿當標杆激勵自家兒子時,卻是忘了袁侯兩家此時正在議著親。而他忘了,卻不代表別人也忘了,因此,他這頻頻把袁大往家裡領的舉動,就這麼惹出了無數的閒言碎語。

  雖說五老爺和老太太母子關係不親近,可自古以來就講究個孝道,便是五老爺再不樂意,就跟禮佛似的,每個月的初一十五他都得帶著一家老小去西園「覲見」一回老太太。

  四月初一,五老爺便按照慣例,領著一家子來老太太的西園裡「會餐」了。

  這裡才剛見禮畢,老太太那裡就找著藉口把珊娘他們全都打發了出去,帶著一種叫五老爺不解的神情,把五老爺盤問了又盤問,直到五老爺實在不耐煩了,要老太太有話直說,老太太這才問著五老爺,「是不是看上了袁家這門親?」

  五老爺吃了一驚,這才恍然悟起這樁親事。他張了張嘴,歪頭想了一會兒袁長卿,又想了一會兒珊娘,再想像了一下嫁女兒的事……頓時,五老爺只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便一皺眉頭,斷然回了老太太一句:「配不上。」

  老太太道:「也是,袁家那孩子看著就穩重,十三這孩子太毛躁……」

  五老爺一皺眉,「是他還配不上我家珊兒!」

  老太太一怔,頓時奇怪了,「怎的配不上了?不都說你挺欣賞他的嗎?」

  五老爺張張嘴。欣賞後生晚輩是一回事,給女兒找女婿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煩躁地一揮手,「兩回事!」又警告著老太太,「您老可別亂點鴛鴦譜,這事我斷不會同意!」

  老太太心目中最為理想的人選原就不是珊娘,便笑著對五老爺道:「瞧你說的。就算你瞧上了人家,也得人家瞧得上十三才行。」

  想著那袁長卿居然會瞧不上珊娘,五老爺頓時又覺得哪兒哪兒都不是滋味了。

  且不說那母子倆在內室說著什麼,只說珊娘。

  從老太太的屋裡出來時,離家宴開席還有些時間,侯瑞侯玦跟著那些堂兄弟們出去玩了,五太太被其他幾房的太太們絆住說話,珊娘就落了單。她正想著去花園裡轉轉,忽然就被五福扯了一下衣袖。

  順著五福的眼看過去,珊娘便看到了雙元。

  雙元在被老太太派給珊娘做一等大丫鬟之前,是老太太這裡的二等丫鬟。可這會兒她卻正和老太太屋裡那幾個三等丫鬟一起捧著茶水等物候在廊下聽著差——也就是說,便是她活動回了老太太那裡,終究沒能得回原來的位置。

  許是覺得不好意思見珊娘,雙元始終低著頭。五福見了,忍不住就想上前去逗著她硬說上兩句。珊娘卻不想強人所難,忙拉住了五福,又沖她搖了搖頭,只當沒看到雙元的,領著三和五福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出了院門,剛拐過一道花牆,她遠遠就聽到了那邊花廊下傳來一陣女孩子的笑鬧聲。她腳下一收,卻到底遲了一步,叫面對著這邊的十一娘看到了她。

  「十三妹妹也來了。」十一娘起身招呼著她,一邊像是怕她會逃走似地,急走過來,親熱地挽了她的手,一邊把她拉到花廊下,一邊一臉關切地安慰著珊娘道:「妹妹別難過,都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不過是一次沒考好,下次再努力便是。」

  一旁,十二忽然悶笑一聲,道:「是啊,不過是一次沒考好。再說,最近五叔不是常請袁大表哥過去嗎?袁大表哥可是書院裡新出爐的魁首,叫他指點妹妹一二,妹妹下次月考肯定就能考回第一了。」

  十四則一派天真地看著珊娘笑道:「上次我還開玩笑說,要叫十三姐姐和那個林如稚比個高低呢。我原以為是十三姐姐更厲害一些,畢竟她已經是連著幾年的第一了,再沒想到這次居然會輸給林如稚。」

  看著花廊下那些笑得各有古怪的姐姐妹妹們,珊娘不由一陣暗暗歎氣。她早料到會是這樣了。其一,是因為這個月的月考她只得了個第二,蟬聯了好幾年的女學魁首位置終於讓了賢;其二,就是那個麻煩的袁長卿。

  五老爺那裡頻頻把袁長卿往家領時,珊娘就已經預料到這件事會給她帶來什麼樣的麻煩了,偏她又沒個正當的理由不許他來。而且,袁長卿那裡早已經就此事表明了態度,他都能不把那些閒言碎語當一回事地自在登門,她若是不許,倒顯得她一股小家子氣了。

  十二和十四話中帶刺,珊娘竟跟沒聽到一樣,難得地沒有予以反擊,只笑眯眯地答著十一道:「多謝姐姐,我不難過。」又對十四道:「是呢,我輸得一點都不冤,還是阿如比我厲害。」

  其實不管是重生前還是重生後,珊娘一直都挺爭強好勝的。以往遇到這樣的話中帶刺,她總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反擊,而如今她卻越來越覺得沒那個必要了。那些人的嘲諷,無非是想要惹她生氣,如果她真生了氣,還擊了,不管她是輸是贏,其實她都已經輸了。而她的反擊,則又會引來她們新一輪的進攻,然後她再反擊,她們再進攻……周而復始,沒完沒了……珊娘想想都覺得麻煩!

  她那裡笑盈盈地應酬了一回十一娘和十四娘,又和一旁默默看著她笑話的七娘等姑娘打了招呼,便叫三和去拿了魚食過來,倚著那美人靠餵起魚來。

  而,正如珊娘所料的那樣,眾人都知道她的稟性,這會兒也正暗戳戳地等著看她要怎麼反擊,偏她居然選擇了高掛免戰牌。這不僅叫場上那些擊打手們一陣無措,也叫旁觀的觀眾們一陣詫異。

  瞬間的冷場過後,七娘含笑睇了一眼珊娘,扭頭問著十娘道:「你這簪子是新的嗎?好像以前沒見你戴過。」

  於是,被這意外驚到的姑娘們全都回過神來,嘰嘰喳喳地開始議論起衣裳首飾來。

  伏著欄杆餵著魚的珊娘卻是再沒想到,她這裡放寬了心態不去應戰,竟意外起到了「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她不由搖了搖頭,抿唇一陣微笑。

  如今她終於明白袁長卿為什麼在人前不愛說話了。很多時候,真的沒必要跟那些不重要的人廢話那麼多,只要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在做什麼就行了。

  珊娘伏著欄杆,有願意過來跟她搭訕的,她就應酬兩句,沒人時她就看著那些爭食的魚兒取樂。正自得其樂間,十一娘忽然走了過來,撫著她的肩道:「別老是一個人悶悶不樂地坐著,心情不好時,跟姐姐妹妹們玩笑一回也就好了。」

  她這突如其來的友善,令珊娘一陣疑惑,扭頭看去,果然就看到袁家老太太正領著那兩位袁公子走了過來。於是她又看向十一。

  十一娘卻裝著她是順著珊娘的眼看過去才發現袁家人的一般,忙急急拉著珊娘站起來,給袁老太太見了禮。其他姑娘們也都紛紛起身見禮。

  顯然侯家姑娘裡,袁老太太更重愛十一娘。笑著應了眾姑娘們的禮數後,她就招手直接把十一娘叫了過去,拍著她的手道:「你果然是個孝順的好孩子,虧得前兒你送的枇杷露,我這嗓子總算不癢了。」

  十一娘低頭笑道:「姨祖母謬贊了,孝敬長輩原是應該的。」

  袁老太太抓著十一娘的手,一邊跟她說著話,一邊拉著她一同去了老太太那裡。

  看著十一娘的背影,珊娘忍不住就挑了一下眉——再沒想到,換了一世,便是沒有她送枇杷露去拍袁老太太的馬屁,也還有個十一娘接了她的活兒。

  當初在那些追著袁長卿去大講堂的人裡沒有看到十一娘時,珊娘差不多就猜到,十一娘有可能和她上一世一樣,聰明地選擇了走上層路線——正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袁長卿再有什麼想法,老太太們沒想法,其實一切都是白搭。所以上一世時她很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才沒有像其他姐妹那樣明著追逐袁長卿,而是把重點放在那兩個老太太的身上。

  只是,再沒想到,便是這一世沒有一個她,卻終究還有個十一娘,且也想到了這個法子。

  對比著前世今生,珊娘不由就覺得,這世事真奇妙。

  她正兀自微笑著,忽然就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她。她扭頭看過去,就只見袁長卿正默默看著她。

  袁長卿的眸色原就比常人顯得深濃。那烏黑的眼珠直直盯著人時,效果頗有些驚悚,就仿佛他眼裡再看不到其他,只全神貫注盯著一個人在看……

  珊娘驀地打了個寒戰,假裝她是邊眨眼邊移開視線,沖他丟過去一對白眼兒。

  等她忍不住從眼尾處又向他偷瞟過去時,卻是忽然發現,袁長卿那薄唇的唇角,竟不著痕跡地比之前略提高了幾分。

  她抬起眼,二人的目光乍一接觸,又閃電般地分開。

  已經移開視線的二人卻是誰都沒有注意到,那走在前面的袁昶興正好在這個時候回頭,恰巧就看到了他們這極短的一個對視。袁昶興站住,先是狐疑地看看袁長卿,然後又把那明顯尚未長開的珊娘一陣上下打量,又不解地一偏頭,然後再次看了袁長卿一眼,這才轉身跟在袁老夫人身後進了老太太的院子。

  許是從袁老太太對十一的親昵中,十四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失策,她忽然站起身,道:「姨祖母來了,我們不說陪著,倒只顧自己玩耍,這也太失禮了。」說著,她也追去了老太太的院子。

  其他姐姐妹妹們見了,也各自支吾著這樣那樣的理由追了上去。

  七姑娘跟著眾姑娘站起身,扭頭見珊娘竟仍是坐在那裡餵著魚,便問著她:「你不來?」

  珊娘搖頭道:「這麼多人,老太太那裡該塞不下了。我還是不去湊這個熱鬧了吧。」又看著七娘道:「我以為你也不會去湊這個熱鬧呢。」

  「為什麼不?」七娘笑道,「我還沒打定主意呢。再說了,瞧熱鬧而已,你不覺得這場面很有趣嗎?」說著,沖珊娘甩甩手帕,轉身走了。

  看著七娘的背影,珊娘搖頭一笑,便又繼續餵她的魚了。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從花牆上看去,西邊天際如著了火一般。幾片雲彩飄過,邊緣處被夕陽染了一道金邊,看著極是漂亮。

  珊娘正抬頭看著那些雲,忽然就聽到袁長卿在她身後問道:「看什麼呢?這麼專心。」

  珊娘一驚,回頭看去,就只見袁長卿背手站在花廊下,一雙眼含笑看著她。那烏黑的眼眸,再一次叫她有種被老鷹盯著般的錯覺……

  「你能不這樣看著我嗎?」她脫口說道。

  「什麼?」袁長卿沒聽清。

  珊娘眨眨眼,忙揮了揮手,又看看四周。這會兒四周除著些丫鬟婆子竟是再沒別人了。珊娘一陣詫異,「怎麼就你一個?」

  「不是還有你嗎?」袁長卿笑著,一撩衣擺,在她對面的美人靠上坐了。

  這人,果然是只跟熟識的人有話說嗎?!——變得有點健談的袁長卿,叫珊娘頗有些不適應。

  她扭頭看看那些站得有些遠的丫鬟婆子,忽然問著袁長卿道:「你家老太太是不是看中我十一姐姐了?」

  袁長卿抬眉看她一眼,頓了頓,才帶著一種事不關己的漫不經心答道:「不過你家老太太挑中的好像是十四姑娘。」

  「那你呢?你選哪一個?」話一出口珊娘就覺得她冒昧了,忙故作調皮地一歪頭,帶著三分調侃道:「求你趕緊選一個吧,再這樣下去,我非被煩死不可。」

  袁長卿唇角一挑,看著她道:「我還以為你是那種不怕人說閒話的。」

  「怕是不怕,可很煩啊!跟蒼蠅似的。」珊娘道,「你應該也覺得挺煩的吧?我看你趕緊挑一個算了,反正……」她忽地收住口。

  「反正在我看來她們都一樣的。」袁長卿將她的話接了下去,一雙烏黑的眼直直看著她,看得珊娘好一陣不自在。然後他歎息一聲,道:「你說得對,在我看來她們都一樣。可惜,就算是這樣,也由不得我做主。」

  珊娘一默,也跟著同情地歎了口氣。

  二人沉默著對坐了一會兒,袁長卿轉變話題問道:「明兒你們要去孤貧院?」

  珊娘點點頭,才剛要接話,忽地就見袁長卿一旋身站了起來,回頭沖著廊下那株芭蕉樹喝道:「誰在那裡?!」

  隨著他的喝問,頓了約有兩息的時間,袁昶興那張滿是青春痘的胖臉才從芭蕉樹的後面冒了出來,看著他二人笑道:「不知道大哥和十三妹妹在這裡聊天,沒打擾你們吧?」

  袁昶興的笑容裡帶著幾分明顯的怯意和討好,可當他的眼落在珊娘身上時,珊娘卻莫名覺得脖子後面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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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1:0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意外

  正如袁長卿問的那樣,第二天下午,珊娘和林如稚她們便由兩個女學長帶隊,去了孤貧院。

  等她們到得孤貧院時,林如亭已經押著一車捐贈物先到了。而跟他一同押車前來的,竟只有兩個男生。

  柳眉不禁問著林如亭:「怎麼就你們幾個?其他人呢?」

  林如亭道:「其他人都由先生領著,下鄉去做調查了。」

  卻原來,前些日子捐募會的人發現,竟有混混冒充貧戶冒領善款善物,林老夫人知道後大怒,便決定先停了對那些貧戶的資助,等挨家挨戶核查完真實情況後再說。

  而梅山書院原就有遊學的傳統,老山長覺得這是一個讓學生瞭解社會的大好機會,就把這調查的差事給攬了過去,只當是今年的春季遊學了。所以除了林如亭領著一部分人留下之外,林如軒和袁長卿他們都各自領隊下鄉去了。

  「原就該好好查一下的!」被珊娘和林如稚拉著同來的趙香兒對游慧道:「要叫我說,有些人根本就不該給他同情。就比如我家後街上那個好賭的潑皮,家裡確實是窮得丁當響,可那是他自己作的!偏因為他家窮,每回鎮子上放善款善物都有他的份兒。可每回領了那些東西回來,又沒一回是落到他老婆孩子手上的,都是還沒進家門,就叫他拿去賭了。」

  林如亭回頭笑道:「這一次核查,便是要杜絕這樣的情況,叫大家的善心真正用在該用的地方。」

  他們說話時,孤貧院裡的一些老人孩子們都紛紛過來幫忙卸車,不過也有一些羞怯不慣見人的,躲在那牆角門邊上,只露著一隻眼偷窺著他們。

  而可以說,珊娘兩輩子都是過著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她所見過的最貧苦的人,大概也就是街頭的乞丐了。她以為,孤貧院怎麼著都得比街頭流浪的乞丐強,可事實上,這孤貧院裡大多數人的衣著比乞丐也好不了多少,都一樣是補丁摞補丁。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他們要比乞丐看著乾淨一些。

  這時珊娘才知道,孤貧院不過是給這些孤老病殘們一處可棲息的屋頂,以及勉強維持生存的溫飽而已,再多的要求卻是不能夠了。

  看著那些人,林如稚氣呼呼地道:「難怪祖母那麼生氣,我們募來的善款原就不多,再被那些黑心人占了去,這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就更可憐了。」

  她話音未落,忽然就聽到一個人答著她的話道:「他們並不可憐。」

  珊娘和林如稚回頭,便只見身後站著個大頭少年。少年身上的衣裳和那些人一樣,打著四五處的補丁,但他的衣裳舊歸舊,卻收拾得極是乾淨。

  林如稚才剛來書院不久,不認識此人,珊娘卻是認識的。

  這個少年姓梅,叫歡歌,是這梅山鎮孤貧院裡收養的一個棄嬰。雖說他出身孤貧院,卻從小就愛讀書,常常翻牆溜到和孤貧院一牆之隔的梅山寺去偷聽和尚念經。那梅山寺的懷仁大和尚無意中發現,這孩子竟拿著本偷來的經書,對照著和尚們念的經文在認字,頓時動了愛才之心,親自將他薦給了林山長。那時候依著他的程度,其實根本考不上梅山書院的,林山長卻依舊破例收下了他。這孩子學習也確實刻苦,短短兩三年,就硬是追上了書院的同學。如今每年歲考,十名以內必定有他。

  梅歡歌今年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生得皮膚黝黑,單眼厚唇。許是幼年吃了苦,便是比珊娘和林如稚都要略年長一些,那身高卻並不比她們高出多少。且因為他瘦削,倒反襯得那腦袋更大了。

  珊娘雖然知道他,二人卻從來沒搭過話。她回頭對他笑道:「怎麼說?」

  梅歡歌道:「他們不過是因為年老或者年幼才做不了多少的活計,但他們都在努力做著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們沒有躺在那裡等人救濟,所以他們不可憐,真正可憐的是那些有好手好腳卻不知道利用的人。」

  梅歡歌說話時,有種極認真的神情,叫珊娘忍不住就想到隔壁梅山寺裡講經的和尚。

  不僅她這樣想,林如稚也這樣想的。等那梅歡歌轉過身去,林如稚立馬一拉珊娘的衣袖,笑道:「我怎麼覺得他的身上充滿了禪的意味?」

  珊娘「噗」地就笑開了,便把梅歡歌的身世給林如稚說了一遍。

  「啊!」林如稚忽地抬手指住梅歡歌,引得正在核對卸貨的梅歡歌回頭向她看過來。她忙漲紅了臉收回手,一轉身,背對著那梅歡歌,對珊娘道:「原來是他!祖父往京裡寫信時曾提到過他,我爹還拿他教訓過我來著。」說著,噘著個嘴兒,帶著兩分怨氣偷偷又瞪了那梅歡歌一眼。

  ——得,又是個被遷怒的「別人家的孩子」。

  偏她剛才那一指,叫梅歡歌很是疑惑,時不時地看向她們這邊。林如稚沖他一瞪眼,便叫他看到了。這從小聽著佛音長大的孩子不禁一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甚至還低頭把自己上上下下一陣打量,惹得林如稚忽地就笑了,湊到珊娘耳邊小聲笑道:「他哪裡像什麼神童?!我看明明就是個書呆子。」說完,拉著珊娘過去幫著分發物品了。

  不一會兒,院門口又來了一車捐贈物。珊娘這會兒正好分完手裡的東西,見馬車進了院子,便主動迎了過去。

  而叫她沒想到的是,從車上跳下來的人竟是袁昶興。

  「十三妹妹!」

  袁昶興一看到她就黏了上來,竟忘了他是押車過來的,只圍著珊娘一陣獻殷勤。

  珊娘皺眉道:「你不是押車過來的嗎?清單呢?」

  「這裡這裡。」袁昶興笑著將清單遞過去,卻是趁機向著珊娘靠近一步。

  珊娘頓時側身避開他,假裝是查看那些貨物,圍著馬車轉了一圈。一開始,袁昶興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可許是見她始終不曾給他一個眼色,他便沒再往上貼了。珊娘不由鬆了口氣,回身叫著林如亭道:「學長,這一車都是米。」

  林如亭早看到馬車了,此時已經走了過來。聽見她的話,他笑著才剛要回答,臉色卻是忽然一變,喝了聲「當心」,便一個箭步衝過來,一把抓住了珊娘的右手。

  而就在林如亭出聲的同時,站在珊娘左側的袁昶興也叫了一聲「當心」,且他也同時拉住了她的左手。

  許是因為珊娘潛意識裡一直在提防著袁昶興,被他拉住的瞬間,她本能地往回一抽左手,偏這會兒林如亭又在拉著她的右手,於是她一個站立不穩,便向著林如亭撲了過去。

  這一回,林如亭可來不及再像之前那幾回那樣及時避開了,便叫珊娘的額頭直接撞在了他的胸前。

  也虧得這時候那隻從車頂滑落的米袋正好砸下來,「嘭」的一聲響,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過去,倒沒叫人看到她撞進林如亭的懷裡。

  雖如此,林如亭的反應依舊很快,只低頭看她一眼,便飛快地抓住她的兩隻手臂,扶著她站穩後,又飛快地後退一步。只眨眼間,便是他是他,她是她了。

  林如亭那裡又飛快地看了她一眼,一低頭,繞過她去查看那隻掉下來的米袋了。

  珊娘卻還有些愣愣的。

  她的視線幾乎是下意識地跟著他一同移動著,直到看到地上那袋被摔破的米袋,她才眨了眨眼,回過神來。

  而,其實,便是她站在原地不動,那袋掉下來的米也是砸不到她的……

  她抬手摸摸腦門,忽然感覺臉頰一陣遲來的發熱。

  她這裡仍有些愣愣的,林如稚和學長陳麗娟,以及游慧趙香兒等人全都嚇得沖她撲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可碰到哪裡了?」幾人圍著她一陣上下查看。

  珊娘正要答話,就聽到袁昶興在人群外大聲嚷嚷道:「十三妹妹可真是,我拉你,你怎麼反而把我推開了?虧得學長力氣大,一下子把你拉了過去,不然今兒非出大事不可!」

  珊娘眉頭一皺,回頭看向袁昶興。如今學裡仍傳著她和林如亭的八卦,他這麼一叫,頓時就叫別人都拿異樣的眼看向珊娘。

  隔著人群,珊娘果然看到,袁昶興看似一臉關切,其實兩隻眼睛裡閃著的,絕對是種惡意的光芒。

  她的眼猛地一眯,沖著袁昶興一撇嘴,不客氣地道:「表哥還好意思說!虧得我是往學長那邊躲的,要是我往你那個方向,那可真要被砸個正著了!」

  林如亭像是沒聽到他倆的話一般,抬頭查看著車頂,道:「怎麼好好的,這米袋會掉下來?」

  袁昶興立馬一臉愧疚地道:「都是我不好,我以為可以卸車了,就提前解了這邊的繩子。」

  頓時,珊娘明白了,他之前忽然不再跟著她,是去做了什麼。

  只是,傷了她,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珊娘這裡不過是受了一點小小的驚嚇,卻硬是被陳麗娟和林如稚押著坐在一旁休息了好一會兒。

  而那罪魁禍首袁昶興,卻裝作沒事人兒一樣,借著珊娘的那聲「表哥」,竟處處裝出一副表哥的模樣,對著珊娘好一陣獻殷勤。便是珊娘不搭理他,他仍是那麼鍥而不捨。

  晚間,泡在那隻柏木大浴桶裡,珊娘以手撐著額,那泛著紅潤的臉頰,很難說是被這溫熱的洗澡水給熏的,還是因為她這會兒正反覆回想著她的額頭撞上林如亭時的情景。

  她撞上他的時候,林如亭的眼裡滿是錯愕。

  想著他一臉錯愕地看著她,想著他飛快地扶她站直了,以及掉頭走開時,他那不知該往哪裡看的眼,珊娘忍不住就是一陣想笑。

  要說在那種情況下,就是被人看到他倆意外撞在一處,其實也沒什麼的,偏林如亭竟出人意料地顯得很是慌張,甚至可以說是手足無措,這難免叫珊娘感覺有點怪怪的。

  而說起來,其實之前她也曾有兩次都險些撞上過他,但每一次都被他及時扶住了,且他每一次都是那麼彬彬有禮地後退一步,避嫌似地跟她保持著禮貌的距離。這在珊娘看來,原是一種君子風度,可今兒林如亭的異樣,則忍不住叫她有點想多了……

  ——好吧,她這會兒正不害臊地想著,那個林如亭,不會真像別人說的那樣,對她「另眼相看」了吧?!

  珊娘只在前世傻傻單戀過一個人,被人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其實她並不是很清楚。所以林如亭這奇怪的表現,叫她疑惑的同時,也叫她有著一些小小的得意和……說不清的意動。

  如果說袁長卿是冰,那麼這林如亭就是水。且還是這溫熱的洗澡水,叫置身其中的人感覺很是舒適……

  許是她泡澡泡得有點久,許是想著下午那一幕想得也有點多,於是當天晚上,她就夢到了林如亭。

  夢裡,林如亭站在離她三步遠的地方,沖她微笑著,笑得一如洗澡水般讓她感覺既溫暖又舒適。她看著他,也在微笑著。她想要跟他說話,就向他靠近了一步。卻不想他那裡立刻就往後退了一步。她鍥而不捨地一步步向他靠近過去,他那裡則不慌不忙地一步步往後退著,竟是始終跟她保持著三步遠的距離,雖然他的臉上一直仍是那麼笑著,笑得跟盆洗澡水似地既溫暖又溫柔……

  第二天一早,李媽媽躡著手腳來到珊娘的臥室,正準備叫她起床時,忽然就隔著幔帳,看到珊娘已經坐了起來。

  「姑娘今兒醒得倒早。」李媽媽笑著上前掀了紗帳,一邊問著珊娘道:「姑娘昨晚睡得可好?」

  珊娘迷瞪著一雙眼,喃喃抱怨道:「一點都不好。夢到不知在追什麼,竟追了一晚上,累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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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憧憬

  吃早飯的時候,珊娘才憶起她在夢裡追誰追了一晚上。想著林如亭的節節後退,她忍不住就笑著搖了搖頭。

  如今他們一家子都是正而八經聚在一處用膳的。坐在上首的五老爺沒看到珊娘的笑,就光看到她搖頭了,只當她還在為月考的事不開心,便給她夾了一筷子醬瓜子,安慰著她道:「月考不過是為了檢查你們一個月來學得如何而已,考得好與不好的原沒什麼要緊,只要你該學的都學進去了就好。」

  一旁,侯瑞忽地就是一抬眼。

  偏這一眼還叫五老爺給看到了。

  五老爺立馬調轉筷子,以筷頭敲著侯瑞的腦袋道:「看什麼看?!不服氣?!你妹妹便是沒考好,至少她努力了。你呢?你敢拍著胸口說,你盡力了?!你若有你妹妹一半的努力,便是考個末等回來我也認了!」

  珊娘一噎,同情地看了一眼侯瑞,卻沒敢抬眼去看五老爺——她自己知道,她這一回的月考可真是沒怎麼努力……

  五老爺那裡又問著侯瑞道:「不是說你們學裡今年的遊學,是要下鄉去走訪那些貧戶嗎?長卿去了後山,你怎麼沒跟著去?」

  珊娘看看被五老爺治得噤若寒蟬的侯瑞,忙替他答道:「學裡先生們分片兒帶學生的,哥哥沒被分到後山,只需跟著先生走訪我們鎮子上的貧戶就好。」

  五老爺皺眉道:「不是你挑肥撿瘦,故意挑著容易的做的吧?!」

  珊娘一聽就暗皺了眉。這口吻,簡直就是上一世的她。她抬頭對五老爺笑道:「老爺這麼說就冤枉哥哥了,這原是書院先生們的決定。再說了,先生們也是知道哥哥對鎮上的情況更熟悉,才把哥哥留在鎮子上的。」

  五老爺這才沒說什麼。

  五太太那裡卻忽然問著珊娘:「今天你們還是繼續去孤貧院嗎?」

  「是的,」珊娘道,「好像是採買上出了什麼問題,昨天只到了一部分東西,今天還得再去。」

  五太太沉吟片刻,問道:「還是下午去嗎?」

  「是的。」

  「那下午我可以跟你一同去看看嗎?」五太太問道。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五太太,倒把五太太看得一陣臉紅,訥訥道:「我想去看看,有沒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

  卻原來,昨晚珊娘回來時,五老爺曾問起她去孤貧院做了什麼。珊娘正對孤貧院的事深有感觸,便把那裡的情況向家裡人形容了一遍,又感慨道:「我原以為孤貧院能給那些人一個棲身之所,可如今看來,那裡也只是個棲身之所,保證你凍餓不死而已。但凡有能力養活自己的,怕是沒人願意留在那裡。」又對五太太道:「太太還記得上次掌院夫人想請太太教人繡花的事嗎?老夫人說的就是孤貧院裡的那些女孩子們。男孩子長大後可以去做夥計,可以做學徒、做農夫,女孩子們就沒那麼多的去處了,所以老夫人才想著教她們一點謀生的技能。」

  珊娘再沒想到,她的話會對五太太有這麼大的觸動,居然叫宅到恨不能把自己鎖在繡架上的五太太主動提出來要去孤貧院看看。

  她正詫異著,五老爺在一旁道:「還是太太心善。正好下午我沒事,我送你們過去。」

  五太太抬眼看看五老爺,微白了他一眼,便抿著唇兒垂下頭去。

  五老爺嘿嘿一笑,殷勤地夾了一個鵝油卷遞了過去。

  中午回家吃了午飯後,果然由五老爺親自送著五太太和珊娘去了孤貧院。

  珊娘他們到孤貧院時,林老夫人正好也在,見五太太來了,老夫人很是高興,便親自領著五老爺夫婦四處去轉悠了,珊娘則回到她的同學們中間去繼續忙碌。

  昨兒她們只來得及發放了兩車的物品,且孤貧院裡還有許多老弱病殘,自己是沒辦法從屋裡出來領救濟的,需得珊娘她們一一給送到床頭,所以今天的進展更慢。

  等忙過一圈,孤貧院的孩子們給珊娘她們送來茶水時,珊娘這才想起她的父母。她向那些孩子打聽了一下,便隨著他們來到後院。一抬頭,她就看到五太太坐在一棵大樹下,正在給那些女孩子們示範著針法。五老爺則在一旁跟林老夫人和林如亭低聲交談著什麼。

  珊娘跟著五老爺五太太過來時,林如亭還沒有到。後來她又一直忙著,所以這竟是她今天頭一次和林如亭碰面。

  看到林如亭,珊娘不由就想起昨晚的那個夢來,以及她泡澡時的那些胡思亂想。

  如果她仍是當年那個會對海棠花下的美貌少年念念不忘的珊娘,如果她這會兒是真正的十四歲,不定她真會對林如亭動了心,可說到底,她不過是老黃瓜刷了一層綠漆而已,便是有那麼一點點的心動,也仍是理智占著上風。而經過她一番理智的分析,她卻是怎麼也無法從林如亭的身上得出他對她有意思的結論來——便是前世懷著一顆少女心的她,在婚前也從不曾像十四那樣明著對袁長卿示好,如今換了一輩子,她更不可能因為那一點點小小的萌動就對林如亭示好了。甚至可以說,因為前世吃的虧,她如今看林如亭,竟是比之前更帶了三分的審視。

  因此,當她看到林如亭一派從容地向她行禮問好,又問著她前面的進展情況時,她也從容地回了禮。只是,在回答著他的問話時,她一直在默默地觀察著他。

  林如亭站在那裡陪著林老夫人和五老爺又聊了一會兒,便告辭出去了。

  珊娘想了想,略晚他一刻,也跟著出來了。

  等她到得前院時,便看到林如亭站在院子裡正和女學的幾個學生說著話。然後,她忽然就發現,林如亭正如她夢中夢到的那樣,一直都跟那些女生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管是誰出於有意還是無意靠近了他,他那裡立馬會彬彬有禮地後退一步,堅決地維持著那個禮貌的距離。

  於是,珊娘忽然就明白了,原來昨天她真的是想多了。林如亭的不自在,不是因為他對她有什麼想法,而是他習慣了維持他那君子的風度,偏她那麼一時收勢不住竟直接跟他撞了個滿懷……她沒有不好意思,卻不代表他不會不好意思……所以,其實人家就只是不好意思了而已……

  ——好吧,珊娘意識到,她好像是自作多情了。

  其實這也不怪她,直到目前為止,她和林如亭的那些閒話一直都沒有消停過。且林如稚在聽說這些閒話後,居然就差明著向珊娘表示,她希望這樣的閒話能夠成真,加上她對林如亭多多少少有著那麼一點好感,然後……

  就那樣了。

  看著被女孩子們圍著,看似淡定,卻一直在不著痕跡地後退的林如亭,珊娘忍不住就微笑了起來。

  袁長卿對人的距離,都刻在一張臉上,別人只要看著他那張冷臉,就知道已經踩線了。偏林如亭一向溫文爾雅,那界線都是深埋在心裡的,不靠近,沒人知道已經踩了他的線——唔,這麼想來,倒是袁長卿的辦法更能省了麻煩。

  珊娘看著林如亭的窘況微笑時,那邊女學的學長柳眉看不下去了,忙過來將那些圍著林如亭的女生全都轟走了。只是,把人轟走後,她卻並沒有走,而是代替了那些女生們的位置,拉著林如亭又是一陣說笑。

  如果不是珊娘一直在默默觀察著林如亭,她都看不出來,其實這會兒他已經有點不耐煩了。

  就在珊娘看著林如亭要怎麼找藉口擺脫柳眉時,女學的另一個女學長,陳麗娟抱著摞賬冊從旁邊的一個院子裡過來了。

  林如亭立時沖著柳眉擺了擺手,向著陳麗娟迎過去,一邊伸手去接她手裡的賬冊,一邊似說了句什麼。

  陳麗娟抬頭沖他笑了笑,便將賬冊交給了林如亭。

  在女學的兩個女學長裡,陳麗娟不如柳眉那麼漂亮,也不如她能說會道,甚至可以說,她多少有點不擅言辭。但比起更受人歡迎的柳眉,珊娘卻覺得她才更為可靠。倒不是因為柳眉聯合著其他女學學生排擠她時,陳學長一直都在幫著她,而是因為這陳學長做事的時候,明顯比柳眉更為負責和盡心。

  柳眉見林如亭向著陳麗娟走過去,似很有些不甘心,便追過來拍了拍陳麗娟的肩,不知對她說了句什麼。陳麗娟回頭看向柳眉,腳下不自覺地後退了一小步。於是,珊娘便驚訝地發現,陳麗娟不小心退到林如亭的面前時,那林如亭居然站在原地沒有動。

  林如亭不僅沒有後退,甚至還向前邁了一步,對柳眉說了句什麼,然後和陳麗娟兩個繞過柳眉,並肩往賬房的方向過去了。

  那二人一同往賬房走過去時,其實彼此並沒有交談。雖說他們的言行舉止可用「循規蹈矩」四個字來形容,珊娘卻總覺得他們之間有哪裡跟別人不太一樣。

  她正觀察著,忽然就聽到那邊有人說了一句,「封條是林學長寫的。」然後,她一下子就想起那天在大講堂裡寫簽條時的事來。那時候,林如亭曾對她說了一句:「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一個「也」字,叫珊娘以為林如亭也是練的顏體,可當她看到他寫的簽條後才發現,他學的王羲之。倒是陳麗娟和她一樣,寫得一手漂亮的顏體……

  珊娘忽地一眯眼兒,覺得她似乎窺破了天機。

  正這時候,林如稚找著她過來了,見她一個人站在廊下,便躡著手腳過去,往她肩上一撲,抱著她的肩笑道:「十三姐姐在看什麼呢?」

  珊娘一個沒防備,被她撲得往前踉蹌了一下。她回頭看看林如稚,忽地微微一笑,悄悄指著林如亭和陳麗娟道:「你看看你哥哥和陳學長,看出什麼沒?」

  林如稚卻像是得了選擇性耳聾般,竟只聽到了「你哥哥」這三個字,壓著珊娘的肩,怪聲怪氣地笑道:「原來姐姐是在看我哥哥。」

  珊娘的眉頓時就揚了起來,回手拍她一記,嗔道:「胡說什麼呢!叫你看你哥哥和陳學長呢。」

  林如稚這才抬頭往那二人看去,卻是終究沒看出什麼名堂來,便問著珊娘,「怎麼了?你想叫我看什麼呀?」

  「沒看出來嗎?」珊娘悄聲笑道,「你哥哥對陳學長很有些不同呢。」

  「是嗎?」林如稚伸著脖子看了一會,疑惑地一歪頭,「沒看出來呀。」

  珊娘悶聲一笑,道:「你再仔細看看!你哥哥跟陳學長之間的距離,是不是比他跟別的女孩子站得要近一些?」

  「有嗎?」林如稚又伸著脖子看了一會兒,搖著頭道:「我沒看出來。」卻是忽地拿手肘一捅珊娘,湊到她耳旁低聲笑道:「你不會是吃醋了吧?」

  珊娘立馬白她一眼,對林如稚正色道:「跟你說了多少回了,沒那回事,偏你還這樣說。我倒罷了,臉皮厚,你說也就說了,可被你哥哥聽到,他該惱了。」

  「才不會呢,」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笑道,「我看我哥哥對你……」

  「你哥哥對我也沒什麼的!」珊娘截斷她的話,又白她一眼,道:「以後再別瞎說了!她們那麼說,是埋汰我呢,偏你也跟著起哄!」

  「我可不是跟著起哄,」林如稚笑道,「我是真覺得你跟我哥哥很配的。」

  珊娘惱了,當即把她從肩上推開,正色道:「你怎麼以為是你的事,但你哥哥喜歡誰,或者我喜歡誰,這是我們自己的事,你不能因為你怎麼想,就強把你的想法加在我們身上。」

  見她真惱了,林如稚忙收斂起笑容,訥訥道:「姐姐別生氣,我再不說了。我只是覺得,我真的覺得你們挺好的……那天哥哥還誇你來著……」

  珊娘看看她,不由無力地歎了口氣。這林家兄妹,竟都一樣的稟性……

  由著林如軒,她忽然想到袁長卿,便反擊著林如稚道:「那你呢?你覺得你那袁師兄如何?我看他也挺喜歡你的。」

  林如稚頓時被她說得愣住了,「什麼?」

  「你跟袁長卿啊,」珊娘道,「我看他好像挺喜歡你的。」

  林如稚眨了眨眼,忽然哈哈笑了起來。她伏在珊娘的肩上笑道:「姐姐呀,你怎麼竟想到我跟他?我跟你打賭,袁師兄就只拿我當個妹妹的。」

  「你呢?」珊娘追問著她。

  「我?我自然也拿他當個哥哥看啊。」林如稚一陣笑,「你是從哪裡得出這麼個結論的?沒有的事,根本就是沒有的事!」

  「是嗎?」珊娘的眼兒一眯,笑道:「你要不要去問一問你三哥?你三哥可是親口跟我說,你跟我袁大表哥是一對兒的。」

  林如稚一怔,「我三哥?!」她想了想,忽然恍然道,「哎呦,這你也信!在京城時他就常這麼說。為了這,他沒少挨我打。」又推著珊娘道:「你快再別說了,叫袁師兄聽到,我以後還怎麼見他呀!」

  其實珊娘也早看出來林如稚對袁長卿沒那個意思的。此時便斜眼看著她道:「原來你也知道呀!你這麼說我,叫我以後怎麼見林學長呀!」她學著她的口吻。

  林如稚又怔了一怔,湊到她面前道:「難道,你真不喜歡我哥哥?」

  珊娘正色搖了搖頭。她心裡對林如亭確實曾有過一些憧憬,但那只是一種憧憬,離喜歡還遠得很呢。

  何況,便是她真喜歡他又如何?這種事總要兩情相悅才行……

  珊娘忽地一眨眼。

  林如稚伏在她的肩上歎道:「我可憐的哥哥,我看我哥哥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跟你打賭,」珊娘笑道,「你哥哥喜歡的肯定不是我,是……」她扭頭看向林如亭和陳麗娟,卻發現院裡早沒了那二人的身影。想著那是林如亭的秘密,她忙改了口,「總之,肯定不是我。」

  再說,便是一個人真的喜歡另一個人,也沒誰規定說,那個人就一定也要喜歡這個人的。

  這世上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規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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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遊春

  轉眼便到了四月初八,浴佛節。

  對於佛教徒來說,這是個極重大的節日。從五太太繡過那麼多的佛像便能知道,五太太是信佛的。而五老爺雖說畫過觀音,其實他並不怎麼信。

  往年的這個時候,都是五太太獨自一人去參加梅山寺的大法會,今年嘛,五老爺自然不肯叫五太太落單。只是,五太太去廟裡是為了虔誠禮佛,五老爺則把這當作是一個攜妻出遊的好機會。而目的不同,看點自然也就不同,五太太覺得寺裡的和尚們一個個都是得道高僧;五老爺卻嫌這梅山寺是廟破風景少,且從小看到大的,早沒了看頭。於是老爺就瞄上了百裡外有名的玉佛寺。

  五老爺向來雷厲風行,這裡定了主意,那裡立時就派人去玉佛寺裡定了個院子。等下人回來報說已經定到了院子,且還雇好了船隻,五太太才知道這件事,頓時被嚇了一跳。要知道,那玉佛寺離著梅山鎮可足足有一百三十多里地呢,便是順風順水,早晨上了船,那也得到過了晌才能到玉佛寺的。

  五太太不安道:「沒必要跑那麼遠,梅山寺就可以了。」

  五老爺卻道:「這怎麼能一樣?玉佛寺可是供奉著佛骨舍利的。你要禮佛,當然是要去那裡才更為心誠。再說了,你嫁給我都十幾年了,我都沒帶你出過一次遠門,只當是遊春了。」

  五太太聽了,頓時想到這十幾年來的委屈,那眼淚一時沒忍住,就這麼流了下來。五老爺最怕的就是五太太的眼淚,當下一陣手足無措,好一陣的伏低做小,才好不容易哄勸住了五太太。

  要說五老爺吧,雖然珊娘兄妹全都是他的親生骨血,可他也就只有在看到兒子女兒時才能想到自己是個當爹的,看不到時,他根本就沒那個覺悟。因此,他安排著出遊玉佛寺時,根本就沒算上家裡那三個小崽子。偏五太太和五老爺不同,五老爺不在乎世人的想法看法,五太太可一直都是個循規蹈矩的內宅婦人。雖說珊娘他們三個沒一個是她生的,五太太心裡卻多少總比五老爺多那麼一點人為父母的自覺,總覺得把孩子扔在家裡,單他們夫妻倆出去玩,怎麼說都是件會惹人眼的事兒,便說什麼也不肯。沒法子,五老爺只好老大不情願地帶上了珊娘他們。

  侯瑞侯玦兩個,哪怕老爺不帶他們玩,只要能逃了一天的課,就已經是件挺開心的事了,何況老爺竟還答應帶上他們,兄弟倆早樂得找不著北了。

  珊娘卻一時動搖拿不定主意。她既想去玉佛寺,又想留在家裡看一看她七姐的熱鬧——她一直記掛著七娘說過,浴佛節的時候,京裡次輔家裡會來人的事呢——女人天生的八卦好奇,叫她很想親眼去看看,她七姐姐在看到那人時會是個什麼樣的反應。不過,這一次那家來人是要悄悄相親的,想來便是她想看那個熱鬧也未必能看得到,這麼想著,她也就歇了那看熱鬧的念頭。

  至於說袁長卿,珊娘實在看不出來她七姐對他有什麼特別不一樣的地方。說起來,侯家姑娘裡,大概只有十四對袁長卿是動了點真心的。最近袁長卿跟著先生去了後山鄉,已經有日子沒在梅山書院看到他了。侯家那些追逐著他的姑娘們,大多數都和珊娘一樣,並沒怎麼注意到他的在與不在,只有十四,時不時會問上一句,「袁大表哥什麼時候回來」。

  因老爺想幫著太太搶初八那一天的頭香,便決定初七就出發,然後在玉佛寺裡住上兩晚,初九回來。

  珊娘的繡樓臨著落梅河,因此,四月初七一大早,她還在梳著頭呢,就從梳粧檯的鏡子裡看到,一根桅杆從她窗下滑了過去。

  五福立馬把手裡的託盤往六安手上一塞,趴到窗臺上往外一陣張望。便只見一艘頗為氣派的平頭艄船,正緩緩靠上後門處的那個小碼頭。五福頓時一陣興奮,回頭沖著珊娘等人報告道:「定就是那艘船了。看著好大!」

  珊娘抬眸從鏡子裡橫了五福一眼,故意逗著她道:「我突然不太想去了。那麼遠,又要坐船,萬一再暈船……」

  五福一聽就急了,轉身跑過來道:「姑娘傻了不是?!那不是去梅山寺,那是玉佛寺!那麼遠的地方,一輩子能去幾次啊!」

  正在六安托著的託盤裡挑著飾物的三和聽了,回手就在五福的大腦門上拍了一記,喝道:「胡說什麼呢?!」

  五福這才意識到她說溜了嘴,忙在嘴巴上拍了一巴掌,又討好地蹲在珊娘跟前,替她捶著腿道:「姑娘你看,咱們這梅山寺吧,好是好,可到底忒小了些,且又沒有什麼佛祖的舍利,打靈氣上就遠不如玉佛寺。咱們是去禮佛的,當然要挑著那有靈氣的地界去不是?」

  珊娘憋著笑橫她一眼,故意擺弄著梳粧檯上的那些首飾,不以為然道:「佛說眾生平等,便是梅山寺沒有那個舍利,大家向佛的心都是一樣的。」

  五福頓時苦了臉,鼓著個腮在那裡使勁地想著說辭。

  珊娘隔著鏡子和三和對了個眼兒。一旁的小六安倒先忍不住了,笑出聲兒來。她倆頓時也忍不住了,三人全都笑了起來。五福這才知道上了當,忙跳起來,跺著腳道:「你們又合夥欺負我!這屋裡再沒個好人了,就欺負我一個老實人!」

  「哎呦,你老實?!」

  珊娘伸手擰著她的包子臉,才剛要再涮她兩句,忽然就聽到樓下李媽媽在跟什麼人說話。

  六安放下託盤出去看了一眼,回來稟道:「方媽媽來了,說是老爺那裡催著呢。」

  話說五老爺原就是個急驚風的脾氣,如今看著那船來得比預期的早,便一個勁地催著大家動作都快些。他則親自去五太太那裡催五太太了。

  五老爺到得五太太的院子時,五太太也在梳著頭呢。若是以前,五老爺那麼一催,五太太早亂了手腳了,如今五太太總算是適應了五老爺的急脾氣,只對著鏡子橫了五老爺一眼,細聲慢氣道:「要不,老爺先行一步?」

  五老爺頓時就蔫了,連連乾笑道:「不急不急。」說著,便坐到一邊,看著五太太打理自己。

  等珊娘進來給太太請安時,就看到五老爺翹著個二郎腿坐在那裡,一邊還時不時地給五太太亂出主意,「這個簪子不好,那個耳環更配一些。」竟是一點兒都不著急了。

  珊娘已經很久沒坐過船了……啊,不,其實確切說來,這時候的她還從來沒有坐過船。侯瑞和侯玦也沒有坐過。所以三人一上船後,便把整條船都巡視了一遍。

  桂叔找來的這艘船還挺新,連木料的香氣都還尚未散盡。船身也很寬,以落地罩分了前中後三個艙室。船身兩側裝的全是隔扇窗櫺。這會兒正是最為舒適的四月天,那些窗戶全都大敞著,叫落梅河兩岸時的風光盡落眼底。

  珊娘把船前船後看了一遍後,便在窗邊坐了下來。那侯玦和侯瑞卻跟坐不住似的,在船上又是一陣亂竄,直到五老爺扶著五太太上了船,這二人才溜到珊娘的身旁乖乖坐好。

  五太太原就很少出門,更是很少坐船,所以五老爺當仁不讓地領著五太太去轉悠了。

  三個孩子看了,相互一陣做鬼臉兒。侯瑞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茶,豪氣萬千地一飲而盡後,拿手指著窗外道:「總有一天,我要去跑船。」

  「跑船?」侯玦不懂這詞兒,便問道:「哥哥是想要做個漁夫嗎?」

  「什麼漁夫!」侯瑞鄙夷地一撇嘴,「漁夫算什麼跑船!將來總有一天,我要出海去看看!我要跟著船去天邊,看看船會不會從天邊掉下去……」

  珊娘一陣詫異。她再想不到,她這小混混似的哥哥竟還有這樣的志向。

  「我還要去西洋看看,」侯瑞越說越激動,閃著兩隻眼道:「我要去看看那些紅頭髮綠眼睛的西番,看看他們是不是真的只吃生肉……」

  他的豪言壯語尚未說完,腦後就挨了五老爺一記鐵砂掌。

  「胡說八道!」五老爺橫眉怒目道:「家裡是凍著你了還是餓著你了?竟逼得你要下西洋?!你可知道那些闖西洋南洋的都是些什麼人?那海裡又填了多少條人命?!你就只看到那些人都發了財,就不想想,那些財都是拿人命換回來的!」

  侯瑞忽地一垂眼,不吱聲了。雖然他沒吱聲了,可那木著的一張臉,則明顯表露著他內心的不滿和受傷。

  這神情,忽地就叫珊娘胸口一悶。她霍地站起來,對五老爺道:「老爺誤會哥哥的意思了。哥哥不是為了發財才想出海的,他不過是想去看看不一樣的世界而已。再說,哥哥只是說了他的一個想法,便是老爺……」她咬了咬唇,緩了口氣,看著五老爺又道:「便是老爺在哥哥這個年紀,想來也曾有過很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明明他也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為什麼現在倒不懂得體諒侯瑞了?!

  五老爺一怔。

  這時五太太也過來,卻是繞過五老爺,過去拉著侯瑞走到一旁,又按著他的肩,讓他在窗邊坐了,柔聲安慰著他道:「連我這內宅的婦人都曾聽人說過,出海是九死一生的事,你父親只是擔心你會遇到危險而已。」

  侯瑞抬眼看看五太太,沉默著垂下頭去。

  五太太回頭,命丫鬟婆子給侯瑞他們端來一些茶點,便過去輕輕拉了一下五老爺的衣袖,和五老爺一前一後進了後艙。

  雖說如今五老爺和五太太感情看著比以前好了許多,可珊娘就是個操心的命,總覺得不太放心,想了想,便悄悄跟了過去。

  隔著低垂的竹簾,她聽到五太太正輕聲跟五老爺說著話。五太太道:「我早想說了,老爺不覺得您待瑞兒也太苛刻了嗎?瑞兒固然是貪玩了一些,可老爺也該看到他好的那一面,別總是罵孩子。您那樣,只會把孩子罵得離你越來越遠,就是心裡有什麼話,也不敢跟老爺說了……」

  「便像你當初那樣?」五老爺道。

  「你……老爺!」五太太嗔了五老爺一聲。

  五老爺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了。下次你幫我注意著些,若是我又犯這老毛病,你……」

  「老爺這也不算是什麼毛病,不過是性子急躁了些罷了。」五太太攔著五老爺的話道,「這一點上,其實瑞兒和老爺很像的。」

  「你不嫌棄我就好……」

  好吧,聽到這裡,便是沒看到五老爺過去攬著五太太的肩,珊娘也知道,下面的話不適合她一個姑娘偷聽了,便躡著手腳轉身走開了。

  回到前艙,她把五太太的話學說了一遍,又伸手一戳她哥哥的腦門,道:「你不惹事,老爺也不會老是只記得你的錯處了。」

  侯瑞一側頭避開她的手,卻到底沒有像以前那樣,像個刺蝟似地豎起一身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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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1: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天乾物燥

  世間大多數的名剎都是建於名山大川之間的,玉佛寺也不例外,坐落於鐘山的半山腰上。

  這鐘山雖然離梅山鎮挺遠,但離江陰府衙不過才十幾里的距離。珊娘他們的船靠上鐘山腳下的碼頭時,就只見那碼頭上竟晃蕩著許多皂衣衙役,似在排查著行人船隻的模樣。而因著排查,叫那碼頭邊的船隻滯留住了,珊娘他們的船一時排不上碼頭,只好靠邊乾等著。

  侯瑞侯玦都是屬猴兒的,哪裡坐得住,早跑上甲板去看熱鬧了。

  侯玦伸著脖子往岸上看了一會兒,好奇問道:「這是在抓逃犯嗎?」

  船家正好也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哪裡是抓什麼逃犯,不過是……」他忽地一頓,警覺地看看四周,沖侯玦侯瑞笑道:「平常也不這樣的,不過是因著前兒城裡出了點事,最近幾天這裡才有點不太平。」

  五老爺在艙裡聽到「不太平」三個字,頓時就站了起來,把那船家招進艙來敘話。

  船家原就是桂叔從這鐘山腳下找來的,故而對這附近都挺熟,聽五老爺相問,便把事情始末給五老爺講了一遍。

  卻原來,這件事還要從林老夫人發怒的事說起。

  老夫人發現有人冒領善款善物後,覺得這應該不是個別現象,便寫信給周邊那些捐募會的人,提醒他們也自查一番。這原是件好事,可事情到了江陰府城,卻生了一個變故。知府老爺半夜接到無名投狀,有人狀告捐募會以排查為藉口,故意克扣挪用善款。於是知府老爺就帶人封了捐募會,說是要清查捐募會的賬務。不想知府老爺那裡才剛收走捐募會的賬冊,當晚就被宵小摸進府衙,盜走了那些賬冊。知府老爺大怒,當即下令封城搜捕,未果後,又派出衙役四處嚴加盤查,這才有了岸上那一幕。

  「這不,已經在碼頭上盤查了兩天了,倒白白耽誤我們做生意。」船老大歎著氣道。

  船老大講述事情經過時,珊娘一直伏著窗沿看著岸上的衙役們在盤查行人。然後她就注意到,這些人都是重點盤查年輕的,不怎麼盤查年長的;注意著個子高的,放過了個子矮的。想來那偷盜之人,應該是個高個子的年輕人。

  五老爺才不關心誰偷了賬冊呢,他只關心安全的問題,忙問道:「山上可還安全?」

  「老爺儘管放心,」船老大笑道,「知府太太是玉佛寺方丈德元大師的俗家弟子,便是外面再怎麼鬧,那些黑狗……那些官差老爺們也不敢鬧進寺裡的。何況,有沒有偷盜這回事原還兩說……」

  可見這船家不是個嘴嚴的,竟又一次說漏了嘴。他忙伸手在嘴上拍了一記,諂笑道:「老爺別聽小的瞎咧咧,小的就一個行船的,能知道什麼大事。便是那些官差老爺們,也不過是因為平日裡辛苦,這是借著這個機會跟人討幾個辛苦錢,老爺上岸時破費幾文也就沒事了。」

  船家雖說得隱晦,卻是難以掩蓋那些衙役勒索之嫌。中二少年侯瑞立馬義憤填膺地跳將起來,怒道:「難道他們竟敢強行索賄?!知府大人竟也不管?!」

  五老爺雖是閑雲野鶴的性子,可多少總比珊娘他們這些婦孺知道一些政事,便冷笑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不定那位老大人還從中抽頭呢,你當他能跟我們梅縣縣令一樣清廉不成。」

  這江陰府上至知府下至各轄縣的縣令,唯有他們梅山鎮所屬的梅縣縣令是個清廉剛正的。且因著他的剛正清廉,叫這位縣令大人在這七品縣令的位置上一做就是七八年。這對於縣令大人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可對於梅縣百姓來說,卻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珊娘歪頭道:「朝廷不是有規定,捐募會的賬務需得同時在縣衙裡做備案的嗎?便是捐募會的賬冊被盜了,縣衙裡總還保留著一份呢,有必要這麼興師動眾到處搜查嗎?」最近她一直在幫捐募會做事,自然知道一些這方面的規定。

  「是啊,」五老爺也摸著下巴道,「我們那位老大人,可是油鍋裡的錢都能下手撈的。之前就有耳聞,說他上任初始就打過捐募會的主意,只是一直未能如願。如今鬧出這樣的事,倒正好叫那位找到了口實。便是被偷了賬冊,應該也於大局無礙,他這又是鬧得哪一齣?!」

  船家雖然嘴不嚴,偏膽子很小,見這父女兩個幾乎就要明著喊出「貪官」二字了,忙求饒地拱著手道:「天乾物燥,天乾物燥。」說著,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珊娘和五老爺對視一眼,全都笑了。

  侯瑞侯玦和五太太則全都沒聽懂,「他什麼意思?」侯瑞問,「這又不是秋天冬天的,喊什麼『天乾物燥』?」

  珊娘抿著唇角笑道,「打更的不是都叫著什麼『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嗎?行船之人忌諱那個『火』字,這船老大才以這句話替了。」

  五太太轉眼一想,便明白了,低頭拿袖子遮著嘴一陣笑。侯瑞侯玦仍是不明白。

  五老爺搖搖頭,無奈歎息一聲,道:「天乾物燥,小心火燭。小心火燭,莫論國事。」

  這是近四五年間才悄然出現在茶館牆壁上的提醒字樣。卻是因為五年前,有人在茶館裡議論了幾句後宮有人倒官賣爵之事,不知道叫什麼耳報神給舉報了,官府沒能抓到那議論之人,便把茶館老闆給抓了,且最終發配關外苦寒之地。做小生意的人原就膽小,這事兒一出,那些茶館老闆們便紛紛在茶館裡貼出各種各樣的警示文字。一開始還明著貼「莫論國事」的,被衙役們找了幾回麻煩後,一個個就隱晦地改貼了「小心火燭」這四個字。不想到了船家這裡,竟又引申為「天乾物燥」了……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珊娘都跟她老子一樣,不怎麼關心政事。可好歹前世時袁長卿都已經做到了內閣大學士,該知道的她多少總還知道一些。而當今龍椅上坐著的那位,可算不上是個什麼賢明君主,治下的吏政自然也清明不到哪裡去。據說當年連先帝爺都看不上那一位,不過是因為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才不得不叫他繼承了正統。說起來,大周立國以來就只立過皇太子,從來沒立過皇太孫,卻因著當今,叫先帝爺破例在還在位的時候,立了現在的太子殿下為皇太孫。也因此,哪怕後來那一位再怎麼一心向著四皇子,太子殿下仍能穩穩坐鎮東宮之位。

  一家人感慨唏噓之時,終於輪到他們的船靠岸了。

  許是知道五老爺是個忍不住脾氣的,桂叔便先一步過去打理了那些「黑狗」們,沒叫五老爺跟那些人直接對上。因此,一家人倒也順順當當地上了鐘山。

  玉佛寺果然不是梅山上的小小梅山寺可比的,站在山腳下抬頭往上看去,便能看到,從半山腰處起,直到山頂間,一片全是高低不等的赭黃色牆壁,以及那重重疊疊的山殿飛簷。看那占地,竟足有十來個梅山寺那麼大。

  今兒雖然才初七,山道上來燒香拜佛的香客們就已經能看到很多了。不少人家都像珊娘他們家一樣,抬著行李箱籠,想來也是要在玉佛寺過夜的。

  五老爺原是沖著遊山來的,便對五太太笑道:「聽說這一路上去風景都不錯,不如我們慢慢走上去,叫軟轎在後面跟著,你走不動的時候再坐轎。」

  五太太抿唇笑道:「拜佛原就求的一個心誠,正該自己一步步走上去才是。」

  五老爺五太太興致高漲,侯玦侯瑞也是興奮莫名,這卻叫懶人珊娘犯了難。如今她可是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

  五太太仿佛知道她是怎麼想的一樣,回頭對她笑道:「我不過求的一個心誠,你一向體弱,不用學我。」

  五老爺也回頭笑話著珊娘道:「別犯懶,到底也自己走兩步,等實在走不動了再許你上轎。」

  於是一家人便一邊看著風景,一邊沿著石階慢慢往山上爬。桂叔則指揮著僕役們,抬著箱籠行李先去寺裡安頓了。

  珊娘他們上山時,已經過了午時。此時陽光正好。明媚的春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得那些浮塵都似閃著一層金光一般。

  二爺侯玦抬頭看看那些從枝葉間灑下來的陽光,忽然跟個小大人兒似地歎了口氣,道:「果然是聖山,還沒進山門呢,就叫人感覺很是不同了。」

  大爺侯瑞「噗」地一笑,探頭過去看著侯玦道:「哪裡不同了?我看看。喲,真不同了,長出顆佛牙!」——竟又拿侯玦掉的牙開起玩笑來。

  侯玦惱了,跺著腳就去追打他哥哥。侯瑞笑著轉身就跑。珊娘忍不住跟著跑了兩步,又嫌累,便站在那裡沖那二人的背影喊道:「當心栽了牙!」

  「沒事,反正它們遲早要掉的。」侯瑞笑著回了一句,一邊跟逗什麼小狗小貓似地,來回騰跳挪閃地招惹著侯玦,惹得小胖墩連連跳腳,偏又追不上侯瑞。最後沒法子了,見老爺太太正好過來了,便直接撲到太太身上,委屈地喊了聲,「太太。」

  太太笑著揉揉胖墩的腦袋,道:「哥哥跟你鬧著玩呢。」又抬頭責備著侯瑞,「有個做哥哥的模樣吧!」

  說起來,以前太太對他們兄妹仨客氣得就跟主人對客人似的,從不肯說一句帶著責備之意的話。如今雖這麼責備著侯瑞,看著倒是越來越有幾分真親切了。

  侯瑞雖然有點二,但從不是個不知好歹之人,且太太之前還在船上替他說過好話,他站住腳,回頭沖著太太憨憨一吐舌,果然不再逗弄侯玦了。

  珊娘原打算爬到一半就去坐軟轎的,可她這麼一路看著風景,一路又和哥哥弟弟們說笑玩鬧著,竟都沒感覺到累。等她終於想起「偷懶」二字時,一抬頭,那玉佛寺的山門竟就已經近在眼前了。

  珊娘一家人進得三門時,從大殿裡出來一個知客僧。那知客僧先是飛快地將五老爺一家上下掃了一眼,便一轉身,沖著他們身後合什招呼道:「施主一路勞頓,辛苦了。」

  珊娘扭頭看去,就只見他們一家的後面,正有一家人從軟轎上下來。那一家人,一個個穿的非綢既緞,女眷們頭上一片明晃晃的插戴,叫珊娘看著都替她們脖子累。

  她眉梢一揚,回頭看向自己的家人。

  五老爺原就有些晉人遺風,也不講究個吃穿,萬事只圖個舒服。所以五老爺不愛那些摸起來冰冰涼涼的絲綢,只偏愛個不好打理容易起皺的松江棉布。這會兒老爺身上穿著件七八成新的對襟大袖藍布直裰,因著又要爬山又要攙扶五太太,那身棉布直裰早被老爺折騰得一身皺巴巴的了。且老爺還不羈地掖著一角衣袍,露出底下同樣皺巴巴的兩條褲管,以及一雙沾著山泥的半舊薄底靴——這一身,怎麼看怎麼不像個舉人老爺,最多也就是個落魄書生。

  五太太平常也不愛講究那些,身上只穿著件再普通不過的湖藍色寬袖褙子,只在衣襟袖口處以深藍色的絲線繡著一圈精緻的祥雲紋。頭上雖也點綴了幾件首飾,卻都比不得後面那戶人家那樣又大又沉堪比傳家寶的大首飾,很是低調不顯眼。

  至於珊娘自己。不過穿著件立領直襟的窄袖羅衫——當然,仍是她最愛的藤紫色——外罩一件及膝的菱花暗紋的白紗比甲。頭上除了個珍珠髮箍外,就再無一點飾物了。

  她哥哥侯瑞一向是個猴兒似的人,再好的衣裳也叫他穿不出一個好模樣,因他前竄後跳地鬧騰,這會兒早出了一身汗。他不僅跟五老爺一樣掖著一角衣袍,兩隻衣袖也高高卷著,那身打扮,看著都不比山下找活兒的苦力強多少。

  幾人裡,竟唯有小胖墩還像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小胖今兒穿著一身耀眼的絳紫色錦衣,上面以金線繡著老氣的五福團壽紋,且脖子上什麼金鎖纓絡荷包一樣不缺,看著就是一身的土豪富貴氣。只是,他雖打扮得像個富家公子,偏他緊緊拉著珊娘的手,身邊除了五福這麼一個小丫鬟外,就再沒別的下人了,哪像後面那一家,前簇後擁的,把三門都給堵了。

  五老爺也是看到知客僧過來的,不過那時候他正扶著五太太跨過廟門前那高高的門檻,一時不便分心,就暫時轉開了眼。

  等扶著太太在門檻內站定,老爺回頭想要跟那個知客僧說話時,這才發現,人家早拋開他們一家,去殷勤招呼他們後面的那戶富貴人家去了。

  連珊娘都看出了那知客僧生得一雙慣識富貴的好眼,五老爺又豈能看不出來?頓時一陣冷笑。

  珊娘忽地回頭,沖著五老爺擠擠眼,捉狹笑道:「老爺,我出個絕對上聯,老爺定對不出下聯。上聯是:坐,請坐,請上坐。」

  五老爺一聽就笑了,拿手點了點她,倒也配合地大聲笑道:「這還不容易,下聯是:茶,敬茶,敬香茶。」

  父女二人說著這話時,可沒一個是收著音量,且這原就是個有名的典故,這會兒不僅那個知客僧紅了臉,前殿裡進進出出的香客們聽到了,也無不是會心一笑。

  別人是聽明白了,這可難為了小侯玦,便扯著珊娘的手問道:「你們在笑什麼?」

  侯瑞笑著將他拉過去,道:「我給你講個故事……」

  他說著故事的時候,桂叔過來了。

  桂叔向著五老爺等人一一恭敬行禮後,嘴皮子很利索地報告道:「老爺太太大爺大姑娘二爺一路辛苦,我們是不是先回院子休息一下再出來逛?」又對五老爺道:「德慧大師那裡聽說老爺來了,想請老爺有空過去一敘呢。」

  知客僧原還暗恨這一家土包子拿話暗諷於他,正想著要怎麼找機會報復回來,這會兒突然聽到德慧的名字,他頓時不敢造次了——這德慧老和尚雖然只在玉佛寺裡掛了個單,卻是曾給太后講過經的,且不說他還是方丈德元大師的師兄……大師的朋友,可不是他一個小小知客僧能輕易得罪的。

  他那裡想著要怎麼向五老爺求得諒解時,五老爺早把他忘到了九霄雲外。

  老爺回頭看看太太,見她雖然什麼都沒說,可仍能看得出來受累了的模樣,便道:「也好,先歇會兒。」又對桂叔道:「你去跟那老禿驢說,這兩天我要陪家人,沒空理他,叫他別來煩我,等我有空了自會去找他。」

  珊娘頓時和五太太對了個眼兒。五老爺這可真是名符其實地當著和尚罵禿驢了……

  母女倆一同看向五老爺的眼,頓時叫五老爺笑了起來,解釋道:「那老禿驢也愛畫個幾筆,跟我算是畫友了,就是他畫得太爛。」又道,「原只聽他說過這裡風景不錯,早知道這裡的和尚是這樣的,請我都不來……」

  老爺說這話時,那知客僧可還在周圍打著轉呢。五太太立時橫了五老爺一眼。這一眼,頓叫五老爺收了那些怪話,呵呵一笑,由桂叔領著,和五太太一起往客院過去了。

  這時,侯瑞仍眉飛色舞地跟侯玦講著那「坐請坐請上坐」的典故。珊娘推著那二人笑道,「邊走邊講,別光站著。」

  可說著話時,她卻忽地一停腳,抬頭往四周一陣張望。

  「怎麼了?」侯瑞問。

  「沒……沒什麼。」

  珊娘又掃了一眼四周,便推著侯瑞,拉著侯玦,追著老爺太太走了。

  剛才那麼一瞬,她忽然有種錯覺,好像有誰在暗處看著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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