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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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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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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6: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好奇心害死貓

  話說,雖說經由「聖元革新」後,大周的男女大防不如前朝那般森嚴,可講究的人家——比如這兩位孟氏老太君,走的卻仍是保守路線。因此,侯家「春賞宴」仍是採用的男女分席制。男人們在前院,女人們在後宅,雖然同樣看著湖中畫舫上的戲,中間卻隔著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如今五太太跟林老夫人相處甚是和諧,林老夫人也很喜歡蘭心蕙質的五太太,加上五老爺暗中相托,這倒是省了珊娘的事。她見五太太那裡沒什麼不適應的地方,便也就不再那麼關注五太太,轉而將注意力放到她的那些姐姐妹妹們身上——好吧,她是很無良地想看她姐姐妹妹們為袁長卿爭風吃醋的熱鬧。前一世時,也曾這麼鬧過一回的。

  只是,她卻是沒想到,因為這一世的一點點小變化,叫她還沒看上別人的熱鬧,自個兒就差點成了「熱鬧」。

  今兒是散宴,每人面前一張獨立的小几,不需要眾人規規矩矩圍桌團坐,故而酒過三巡,不管是男客那邊還是女眷這邊,都開始有人離席走動起來。

  當七姑娘帶著她的庶妹十姑娘,以及十一姑娘、十四姑娘,還有八姑娘、九姑娘、十二姑娘等同在梅山女學裡讀書的侯家姑娘們,一同過來給林老夫人敬酒時,一旁的林如稚正和珊娘商量著哪天去上學。

  「……明兒初四,只上一天課就該初五沐休了。我看咱們倒不如再偷一天懶,初六去好了,好歹可以再連著休兩天呢。」

  二人頭湊頭地說著悄悄話,那親熱的模樣便這麼落進過來敬酒的眾侯家姐妹眼中了。

  現今眾人都已經知道,林山長家唯一的孫女要轉來梅山女學的消息了,且也都知道這是個京城裡小有才名的才女。而所謂人心叵測,便是珊娘是自家姐妹,總有那不愛看人好的,暗暗希望這京城來的才女能下一下她們家的才女的面子,如今看著這二人竟一副交好的模樣,便有人心裡不舒服起來。

  十一娘的妹妹,三房庶出的十二娘,便是個跟十一娘的溫柔敦厚不一樣,尖酸刻薄愛說酸話的。

  敬過長輩們的酒,略寒暄兩句後,一眾同輩份的姐妹們就圍上了珊娘和林如稚。林老夫人想著她們以後都是同學,便扭頭跟別人說話去了。十二娘瞅著林老夫人的眼轉開,立時沖著珊娘笑道:「我原還想著,學無止境,如今從京城來了個才女,咱家小十三兒總算是遇到了對手,我還想,怎麼著也要叫你們比試比試呢,沒想到你就算是在家養病,居然也能認識林家妹妹,這下我是看不成熱鬧了。」

  若是以前,「小十三兒」不定就裝著溫柔大度,假裝沒聽到這話裡暗藏的機鋒了,可如今的珊娘可不愛受閒氣,抬頭看著她十二姐姐笑道:「姐姐的意思,不會是說我怕了林家妹妹,所以故意先跟林家妹妹交好,等套好了交情,便是比試,林家妹妹也不好意思贏我了吧?」

  十二娘一怔。她們這些人說話,一向都是學著老太太那樣藏著掖著的,卻是從來沒有人像十三兒這樣,當人的面就把那蓋著的東西掀開的,「哪、哪裡,」十二一陣尷尬,「我哪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

  「我倆該比一場,叫你看個熱鬧?」珊娘歪著頭,彎著眼眸笑道,「姐姐也真是,我自然是知道姐姐最愛打趣人的,可林家妹妹是客,跟姐姐又不熟,姐姐這麼說,」她裝模作樣地歎了口氣,「對林家妹妹也太失禮了。」

  珊娘這麼說時,別人如何想尚且不知,十一姑娘卻忍不住就把這小十三兒上下一陣打量。十一姑娘是個心思慎密之人,自珊娘「病」了以後,她就隱約覺得,這十三兒看著雖然還跟以前一樣,可某些方面,似乎……遠沒有之前的圓滑靈通。若是以前的十三兒,遇到十二這樣占點口舌上的小便宜,她往往也就裝個大度容忍了,便是反擊,也只是柔中帶剛略刺一二,絕不會這樣當眾給人下不來台。雖然最後她多少還是給十二留了點臺階。

  十一姑娘一邊驚奇著這十三兒的「退步」,一邊上前,替她那同父庶妹打著圓場,笑著推了一下侯十二,道:「十三妹妹說得對,確實是你失禮了,還不趕緊向林家妹妹道歉?」又對林如稚笑道:「林家妹妹見諒,我這個妹妹最是心無城府的一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妹妹勿惱才好。」

  珊娘看看她,抿唇一笑。十一和十二都是三房的姑娘,不過十一是嫡出,十二是庶出。人前的十一姑娘總是一副溫柔敦厚的模樣,十二和她一比,則簡直有點上不得台盤,又尖酸刻薄不說,還眼皮子淺,最看不得人的好。不過,不定十一姐姐更願意她妹妹是這樣的呢,如果那位也是個溫柔敦厚的,不定就該十一姐姐變得尖酸刻薄了——珊娘尖酸刻薄地想著。

  姑娘們聚到一起,如果一時找不著合適的話說,最安全的話題永遠是衣裳首飾。就在眾人把對方的衣裳首飾一通亂誇之際,又有人來跟林老夫人搭話了。林老夫人那裡便把林如稚叫了過去。

  趁著這會兒圍成一圈的全是侯家姑娘們,七姑娘終於問了十三姑娘一個大家都很想知道的問題,「我怎麼瞧著,你跟林家妹妹好像很熟的樣子?」

  來了!珊娘心裡暗道了一句。此刻老七問的是林如稚,珊娘卻知道,她真正想問的,是開宴之前,她和林如稚、袁長卿、侯玦他們一同從竹海裡出來的事。而且看來,這些人眼裡全都自動忽略過了林如稚和侯玦他們那幾個小孩的存在。

  七娘這句話不過是個引子,珊娘很想看看,她們要怎麼把話題往袁長卿那裡引,於是故作天真地抬著頭笑道:「是啊,姐姐不知道嗎?我家老爺跟仲海先生是多年的老友,老爺說林家妹妹是頭一次來咱家的別院,所以叫我帶她四處逛逛呢。」

  所以說,直線永遠是最短的距離。七姑娘那裡還在琢磨著怎麼自然地把話題往袁長卿身上引,珊娘這裡也在翹首期盼著,不想十二那個棒槌又跳了出來,直接問道:「可最後你怎麼跟袁大哥走在一處了?」

  袁大哥……

  這熟不拘禮的稱呼令珊娘默默打了個寒戰。

  許是覺得十二娘這話問得太過直接,十一姑娘再次替她妹妹描補道:「十二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一個姑娘家家的,跟個外男走在一起,容易引人誤會罷了。」

  「是啊是啊。」七姑娘和其他幾個姑娘紛紛附和道。

  是嗎?!珊娘一陣冷笑,那媚絲眼兒一眯,睜著眼睛說瞎話道:「我沒有跟他走在一起啊!哦……」

  她作恍然大悟狀,彎著眼眸看向眾人:「你們都誤會啦!我原是帶著林家妹妹還有我弟弟在柳堤上玩的,那時候袁大公子在竹海裡……對了,七姐姐不是也在嗎?我看到你了。」她直接把七娘也拖下了水,「那個袁大公子,原就是仲海先生的弟子,跟林家妹妹是師兄妹,因為林家妹妹說想去看看那個迷宮,他便說要陪著。我是給他們帶路的,可不能說我跟他是一路走的。對了,我們路上還遇到十一姐姐了呢,十一姐姐還請我們喝茶了。」她毫不猶豫地又拖下水一個。

  頓時,那些有意於袁長卿的,全都拿眼看向七姑娘和十一姑娘。

  看著她們相互逞著機鋒,珊娘原還笑模笑樣地看著笑話,可漸漸的,她的笑容就淡去了。

  說起來真是可悲,她們這些女孩子,從小就只被教養了一件事:替自己找個好夫婿。便是不為了家族,也為了自己,為了將來……而若剝開層層華麗的外殼,將此事說得更為赤裸一點,那所謂的優質好夫婿,不過是女人想要借由這麼一個男人,替自己謀求一個更好的未來而已。

  而,一個優勢好夫婿,真的就能成為一個女人的終身依靠嗎?

  顯然不能。

  男人們可以在外打拼,為自己贏得一片天地,女人們卻不被允許擁有更多的自由。她們只能把自己寄託在夫婿和子女身上,所以,她們一點都不可笑,而是可悲……

  那袁長卿呢?

  被人飛蛾撲火般圍著的袁長卿,其實也很無奈吧。

  忽地,珊娘又想起前世時,海棠樹下的他看到自己時,那冷淡中暗藏不耐煩的眼神。

  她抬手撐住額,忍不住一陣自嘲地笑。她得有多自戀,才會覺得這一幕是袁長卿有意設計的?且不說這麼短的時間裡,他有沒有本事把手伸進侯家,便是那天她之所以會去西角院,也只是出於偶然而已……

  想到那個偶然,她不由一挑眉,看向四周。這會兒仍是宴會時間,所以七姑娘也好,十一姑娘也好,十四姑娘也罷,都還在這裡。若是流程未變,等散了酒後,客人們該回去的回去,想繼續遊園的繼續。而那時候,因為客人的一輛馬車出了意外,原該十四調配的事,因一時找不著十四,客人那裡急等著回去,她又正是愛表現的時候,便接了這差事,超近道從西角院那裡經過,然後……就看到了袁長卿。

  只是,如今細細想來,袁長卿怎麼會去西角院的?那裡可不是待客的地方,且還換了身衣裳……不,確切說來,其實上一世她並不知道袁長卿在開宴之前穿的是什麼衣裳……

  也許,如這一世許多不一樣的變化,他的衣裳也變了?

  那麼,她還能看到海棠花下的白衣少年嗎?

  珊娘忍不住一陣好奇。

  而,她不知道的是,西洋早有一句諺語,叫:好奇心害死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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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6: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捉貓

  珊娘抬頭四顧,很快就找到了那個前世向她通報消息,又引著她超近道往西角院去的丫鬟。她抿唇一笑,回頭低聲囑咐了三和兩句,便從那丫鬟身上收回了視線。

  此時,林老夫人和林如稚正被一圈客人圍著,五太太則一個人獨自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低頭專注地研究著手裡的一塊帕子,似乎四周熱鬧與否全然與她無關一般。

  珊娘心頭一動。

  其實便是在「聖元革新」百年之後的今天,大周的男男女女們也不敢公開說什麼情情愛愛的事,夫妻間更為正常的相處模式,與其說是男主外女主內,倒不如說是各守本分,各不相擾……袁長卿大概也沒想到,他只想娶一個正常的大周女人,卻運氣差到娶了她,娶了一心想為自己的付出求得同等回報的她,那個不肯只守著丈夫願意給予的那一點東西過一生的、不安分的女人……

  好吧,她為袁長卿一掬同情之淚,這也算是他倒了血黴吧。

  而……

  她看向五太太。

  若說婚姻裡的她走了一個極端,那麼五太太就是走了另一個極端。她是不甘於丈夫願意給予的那一點點東西;五太太卻是連丈夫願意給的,她也不想要,她只願固守著她自己……

  也許,反倒是那樣的婚姻,對於女人來說,才是最安全的……

  似乎是感覺到她的視線,五太太抬頭向她看來,見她看著她,便沖她溫婉一笑。

  珊娘只覺得心頭一酸,便回應給她一個微笑,然後站起身,向著五太太走過去。

  見她過來,五太太一陣驚訝,忙將手裡的帕子折起,塞回袖籠裡,看著她笑道:「怎麼過來了?跟你姐姐妹妹們聊天不好嗎?」

  「沒意思,我倒寧願陪著太太。」

  珊娘歎了口氣,坐到五太太的身邊。想著將自己封閉起來的五太太,再看著此時為了一個男人而明爭暗鬥的姐妹們,珊娘只覺得一陣徹骨的悲哀。女人將婚姻當成歸宿,可這歸宿,卻最終取決於男人。婚姻中,男人願意給你多少,你便只能要多少。要多了,便是前一世的她,活得很累,還叫男人覺得你很煩;要得少了,便如五太太這樣,雖然安全,卻生生把自己困成個活死人……

  她忍不住又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問著五太太:「太太,你說,女人為什麼要嫁人?」

  太太再沒想到珊娘會問這個問題,扭頭看看珊娘。許是珊娘臉上的悲憫讓她心生感觸,便也跟著歎了口氣,道:「父母叫嫁,也就嫁了唄。」

  「嫁人的意義何在呢?」

  「意義……」太太怔了怔。袖籠裡,那被絲帕裹著的東西發出一陣細碎的輕響,她不禁一陣悵然,道:「不是所有的事都有什麼意義的。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出嫁前,奶娘就勸我,只當嫁人是換個地方住就好,不過是身邊多了一個陌生人而已。自己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怎麼過,只要不去介意,一切就都不會變。至於意義什麼的……」

  她下意識捏捏袖籠。袖籠裡,裹在帕子裡的宣紙再次發出一陣窣窣細響。她歎息一聲,帶著點茫然又道:「我常在想那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聽著像是只要有口雞食狗食,嫁雞或嫁狗都沒什麼區別……」

  這麼說著,五太太眼前一陣朦朧。

  沒區別嗎?應該多少還是有點的吧……若是嫁給別人,她應該更容易死心,更不會常常有那些不該有的胡思亂想,不會去偷偷撿他丟掉的那些畫……

  其實她一直都記得他,那個無意中闖進花園裡,嘲笑她拿畫筆的模樣像拿掃帚一樣的魯莽少年……那時候,仍有著一顆懷春少女心的她,也曾偷偷憧憬過他,只是她再沒想到,那樁婚事最終會落到她的頭上……也許是從來沒有得到過想要的東西,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突然而來的幸福,偏那人又那麼強勢,沒等她準備好,便一味只知強求……

  而,他那裡要的越多,她這裡就越害怕,怕他終有一日發現,原來她不過是當年那個畫著很醜的繡樣、拿筆像拿掃帚一樣的笨拙女人……她怕她有一日習慣了他的給予,而某一天,他卻突然又不想給了,就像那曾那麼寵愛她的父親,突然就連見都不願意見到她一樣……漸漸的,她越來越不敢面對他……而漸漸的,他終於失去了耐心,終於像她想的那樣,不再來煩她了……然後,她終於可以安於現狀了,孤獨而自在地守著她的繡房……

  只除了……

  捏著袖籠裡的秘密,五太太沉重地歎了口氣,「也許,對於女人來說,嫁雞還是嫁狗,真的沒什麼區別吧,過日子而已。便是有再多的花言巧語,時間久了,終究還是要歸於柴米油鹽那點事。女人的本分是替丈夫管好家,只要做好了份內的事,讓日子順順當當地過下去,這一輩子很容易也就過去了……」

  此時五太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在說什麼。珊娘看著五太太,卻是好一陣驚奇。

  在她的印象裡,五太太一直是個單薄怯弱的人。而不管前世還是今生,珊娘都是那種強勢的性情,對於五太太這樣偏於軟弱的,她便是照顧了,多少也總帶著三分輕視。而……

  五太太的這番話,卻是叫珊娘頭一次窺視到她的內心。忽然間,她就明白了,五太太不是單薄軟弱,她只是無比理智,她知道自己能保有什麼,所以從不去奢求那些不能保有的……所以,對於她來說,這樣狹窄的人生,未必就不是一種幸福……

  想著五老爺那裡總想把五太太從繡房裡揪出來,珊娘一陣矛盾。有一部分的她,希望五老爺能如願;可另一部分的她,又不希望五老爺來打亂五太太的平靜。她甚至能想像得到,如果五老爺得逞了,卻又不能始終如一,太太會變得如何淒涼淒慘……

  果然,女人不能把自己寄託在男人身上。

  珊娘默默一聲長歎,目光虛浮地看向天空,喃喃道:「做女人為什麼這麼難呢?」

  五太太眨了眨眼,這才回過神來,忽地一撫臉頰,臉紅道:「瞧我,定然是喝多了,都胡說了些什麼……」

  「太太說的有道理。」珊娘握住五太太的手,歎道:「白樂天有詩云: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太太,我支持你。」

  她用力握了握五太太的手,倒把五太太握得一頭霧水,笑道:「支持我什麼?」

  「什麼都支持!」珊娘笑道,「我們是女人,比他們男人天生弱勢,若是我再不支持你,咱們女人還不被他們男人欺負死了!」

  五太太看著她,半是好笑半是尷尬,便拿手指一點珊娘的額頭,道:「聽聽,你才多大點年紀,竟就……」

  「我十四了。」珊娘打斷她,又指了指附近那些仍在各逞機鋒的姐妹們,「太太是沒去老太太那裡,自然不知道,今兒這場春賞宴,還有別的目的呢……」她把袁家人來訪的目的說了一遍,又冷笑道:「太太別把我當孩子,西園裡出來的人,早不是孩子了。」

  五太太盯著她看了一會兒,忽地斂了那份尷尬,伸手將她耳旁的碎髮挽到她的耳後,柔聲笑道:「那是西園,你如今回家來了,你是我們家的大姑娘。便是我這個太太不頂用,萬事總還有老爺。老爺那人……」她頓了頓,又笑道:「別的不說,你爹那是寧折不彎的脾氣,老太太都未必擰得過老爺呢。這件事,你且放心,只要老爺不同意,老太太再有那個意思也沒用。」又歎道,「你別擔心,如今你還小呢,原該像個孩子那樣無憂無慮才是……」

  只可惜,她並不真是個孩子。珊娘又是默默一歎。

  所以說,好奇心害死貓呢,最後珊娘還是沒能管得住自己,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她便拉著小胖墩侯玦去了西角院。

  侯玦有心反抗,卻沒那個膽量,一邊被他姐姐拉著走,一邊嘰哩咕嚕地抱怨道:「老爺讓我進來叫姐姐和太太出去,咱們好一同回家的,偏太太那裡都已經出二門了,姐姐卻又拉著我往回走……咱們這是要去哪裡?老爺知道了,定然要怪我貪玩了……」

  「不會怪你的,要怪怪我。」珊娘牢牢捉著小胖墩的手,哄著他道:「老爺要問起來,你直管說,是我硬拉著你去捉貓的。」

  「貓?哪裡?!」是孩子就沒有不喜歡小動物的,小胖墩的眼立時瞪圓了一圈。

  「在西角院裡有一隻。」珊娘忽悠著侯玦,很快便進了西角院。

  西角院裡種著一片海棠樹,珊娘他們過去時,遠遠的,侯玦就聽到了貓叫。

  「真的有貓!」小傢伙掙脫珊娘的手,順著那貓叫聲就跑了。

  「誒!」珊娘一跺腳,只得跟著追了過去。

  繞著小徑拐過一道彎,她忽地收住腳,整個人都呆住了。

  就只見那海棠樹下,一身白衣的袁長卿,正如她記憶中那樣,將那隻被困在樹梢的小貓抱了下來。聽到侯玦和她跑過來的聲音,他回頭看過來,目光裡原本殘餘著一點看向小貓時的溫柔,在看過來的瞬間,忽然變得一片清冷淡漠,且還藏著些許不耐煩……

  珊娘呆呆地望著前世經常在夢中出現的那一幕,只覺得渾身一陣發寒。

  而,就在她想要拔腳逃跑時,袁長卿似才剛認出她一樣,那平直的眉鋒微微一揚,「十三兒?」

  「咚」地一聲,珊娘幾乎能聽到她的心臟發出好大一聲響。

  呆呆看著袁長卿抱著那隻小貓向她緩步走來,她默默凝視著他的眼。此時,他那雙總是帶著冷峻的眼裡,盛著她所不熟悉的驚喜,以及某種她不認識的溫柔……

  砰砰砰!

  她的心跳不規則地又跳了三下,直到袁長卿在她面前站定,她這才倒抽一口氣,匆忙往後退去。

  她卻是沒注意到,雖然小胖墩跑在她的前面,可他一向膽小,被袁長卿的冷眼那麼一掃,他「哧溜」一下就縮到了姐姐的身後。於是,就這麼,沒看到他的珊娘險些被絆了一跤。

  「當心!」

  袁長卿一手抱著貓,另一隻手伸過來,牢牢拉住珊娘的手腕。

  珊娘尚未反應得過來,就忽聽得旁邊傳來一聲尖叫。

  「啊!」

  珊娘和袁長卿一怔,雙雙扭頭看去,就只見十四姑娘雙手握拳抵在唇邊,一臉驚愕地望著他們,好像撞破了什麼姦情一樣。

  在她的身後,袁老二袁昶興帶著一幫小廝長隨,一個個也正瞪圓著眼在看著他們。

  頓時,珊娘掙脫袁長卿的手,回手拉過小胖墩,心裡一陣無比欣慰——幸虧她事先做了準備,隨身帶著小胖墩!

  被他姐姐一把拉到人前,小胖墩傻乎乎地沖著對面的人一陣咧嘴——沒人會帶著弟弟搞姦情吧?!

  所以,十四娘這一聲兒算是白叫了。

  不僅白叫了,還叫「十三兒」反過來嘲了她一句:「怎麼了?十四妹妹這是被馬蜂蟄了?」

  十四不禁一陣臉紅。酒宴散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竟被袁昶興纏上了。雖然她對他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可有這麼個京城來的世家公子跟著,倒叫十四好一陣自得,直到袁長卿和十三猛地撞進眼簾……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十三四歲的女孩,原就是看人只看臉的年紀,家世什麼的固然重要,但比起一張漂亮的臉蛋兒來……還是臉重要!

  而比起袁大,這袁二袁昶興簡直就沒一處能提得上嘴的!那袁長卿雖然才十六,卻已經生得跟人家十七八歲的青年一樣高大了;袁昶興已經十五了,竟足足比袁長卿矮了一頭有餘。不僅如此,他還生得特別圓潤,連五官也只能用「圓潤」二字來形容,更別提那一臉旺盛的青春美麗疙瘩痘了……

  而一直以來,十四都以十三為對手,如今看著她居然跟那俊逸不凡的袁長卿站在一處,且袁長卿還伸手過去扶她……電光火石間,十四頭腦一熱,就這麼尖叫出聲了……

  被「十三兒」那帶著譏嘲的眼掃過,十四又是一陣臉紅,再悄悄看了一眼袁長卿,只好順著「十三兒」的話尾,訥訥道:「是……是的,差點被蟄到,嚇死我了。」又道:「姐姐怎麼在這裡?」

  袁長卿看看珊娘,將手裡的貓遞了過去。

  小胖墩一看就笑彎了眉眼,跳著腳地叫道:「給我給我!」

  ——得,不管是誰看了,大概都能明白,這袁長卿是在幫小胖墩捉貓呢!

  將貓放到小胖墩的懷裡,袁長卿淡淡看了珊娘一眼,然後回身向著眾人團團一拱手,便轉身走了。

  十四走過來,那眼卻仍留在袁長卿的背上,對「十三兒」道:「我怎麼記得,袁表哥上午穿的不是這身衣裳?」

  一旁沒有走開的袁昶興抱歉道:「怪我,不小心把酒水灑到我大哥身上了。這衣裳還是林二哥的,我大哥居然忘帶衣裳過來了。」

  珊娘默默橫了袁昶興一眼,便牽著弟弟的手走了。

  晚間,把自己泡在浴桶裡,珊娘才有空聽著三和的報告,那媚絲眼兒微微一眯,笑道:「我猜著就該是十一姐姐的手筆,小十四沒那功力,七姐沒那耐心。」

  「只是,」三和伸手試了試水溫,小聲問道:「十一姑娘這是針對誰的?」

  「誰?誰倒黴誰唄。」珊娘笑道。

  許前世時,十一娘也安排了竹海裡的那一杯茶吧,所以她應該早就看出來了,袁長卿很是膩味這「偶遇」的把戲。

  而既然「偶遇」多了,倒不如索性讓它更多些。

  只是,不知道前世的這個計策是針對十四的,還是針對她的。不過,顯然這一世,是專門針對十四的。只是,十一大概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跑去插了一腳吧……

  (「十三兒。」)

  忽然,腦海裡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這聲「十三兒」,莫名就叫珊娘一陣心慌氣短。前一世時,他可從來沒這麼叫過她……且還叫得那麼……

  忽地,珊娘往水裡一沉,把提著壺熱水過來的五福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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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6: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林老夫人來訪

  那林仲海是皇家杏林書院的掌院,便是請假回來給老母賀壽,也終究是要回去京城的。他那裡定了三月初六這麼個黃道吉日啟程,所以春賞宴後的第二天,三月初四,五老爺便請了林二老爺上山遊玩,美其名曰:踐行。

  五老爺倒是有心邀請五太太同游的,被五太太低頭淺笑著拒絕了,五老爺摸摸鼻子,只好帶著一幫小廝長隨們,扛著茶爐酒壺什麼的,上梅山逍遙去了。

  等到了梅山,他抬頭看到林仲海竟是輕車簡從,只帶著一個老僕就過來了,不禁一陣驚奇,問道:「便是今兒不是沐休,你不是還有兩個學生的嗎?」

  他指的自然是袁長卿和周崇。

  林仲海搖頭笑道:「一邊是兩個半癡不癲的老頭子,一邊是兩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以你當年的風流,怕也是要棄我而從他了。」

  五老爺又是一陣驚奇。細問之下他才知道,原來林仲海出門前,林老夫人那裡朝五老爺府上遞了拜帖,說是要去拜會五太太。因今兒不是沐休,林仲海這裡又有約,家裡只有暫時還沒有入學的林如稚和袁長卿、周崇這幾個閒人。老夫人便想著,袁長卿跟侯家好歹有點親戚關係,於是就欽點了袁長卿護送她過去五老爺府上。

  袁長卿那裡無可無不可,林如稚自是個小尾巴,周崇卻是聽說老夫人要去找十三兒……她娘,便死活鬧著也要跟去。連宮裡一向說一不二的老太后都敵不過這五皇子的沒臉沒皮,林老夫人又是個思想開通的教育者,原就沒有倆孟老太太那種男男女女的古板理念,覺得一群年輕人相處也沒什麼,且還有她在一旁看著,想想也就允了。

  所以,原本該有倆弟子伺候著的林二先生,便沒能爭得過他母親(?),只得一個人帶著個老僕來赴約了。

  而聽說林老夫人竟要去拜訪五太太,五老爺這裡頓時就心神不寧了起來,好幾次腳下沒踩住,險些滾下山去。

  林二先生自昨兒就看出了五老爺對五太太的巴結,如今見他這般心不在焉,便把人拉到山道僻靜處坐了,又把僕從們攆得遠遠的,望著五老爺笑道:「你少年時的膽氣都去哪了?我再沒想到,你竟會是個懼內之人。」

  「我?懼內?!」五老爺一陣意外揚眉。可等眉毛落回原處,五老爺不禁又是一陣洩氣,耷拉著雙肩道:「哪裡是我怕她,是她怕我怕得要命,害我都不敢……」

  他頓了頓,煩惱地一揮手,扭頭看向林二先生,「你說,我是那種兇殘的人嗎?我一不打人二不罵人,便是脾氣急了些,可到底也沒做過什麼讓人害怕的事不是……」

  於是,五老爺拉著林二先生就是一陣嘚吧嘚吧吐槽。

  也不怪五老爺。五老爺從小父母兄弟緣淺,跟家裡人就比那陌路人多了一點熟悉感而已,便是有個「發小」桂叔,到底是上下級關係,有些話不好說透,所以那些話憋在五老爺心裡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加上最近他被珊娘點撥(撩撥)了一下,原本對五太太已經死了的心,忽然間就又復燃起來。而民間俗話說得好,「乾柴遇火容易著」,五老爺這把乾了多年的柴,突然遭遇珊娘那裡一點點的煽風點火,再燃起來,想滅就不是那麼容易滅得下去的了。偏他的心事又無人可訴……虧得這時候他少年時的好友回來了,他抓住這林二老爺,那些在信裡無法細訴的心事,哪有不吐槽個痛快的道理。

  而那林二先生做了一輩子教育工作,教導一學院的中二少年都不在話下,何況五老爺這過期中二症患者,便捋著鬍子問道:「那,你認為尊夫人為什麼怕你?」

  這正是五老爺的煩惱之處,便揮著手道:「我要是知道,還能這麼煩惱嗎?!」

  林二先生笑了,「有所畏才會有所懼。尊夫人怕你,定然是有怕你的理由。既然你想不明白,為什麼不直接問她?」

  「她……唉,」五老爺長歎一聲,「她那人,膽子小得跟針眼兒似的,很容易受驚,我……唉,我哪敢問她啊……」

  林二先生笑道:「便是再容易受驚的人,心裡總還能辨出個好歹是非,你真心待她,叫她體會到你的真心,她自然也就不會被你嚇到了。」

  五老爺沉默著,臉色一陣變幻。

  雖說是時事容易變遷,可人的本性卻不是那麼輕易就能改變的,和小時候一樣,林仲海只一眼就看出了五老爺心裡轉著的念頭,笑道:「不會是你自己在害怕吧?」

  五老爺看看他,繼續沉默著。事實上,五老爺還真是在害怕著。他怕知道五太太心裡是討厭他才總躲著他的,所以他寧願選擇不去知道。

  「夫妻相處,貴在坦誠。你害怕的東西,未必就不是尊夫人在害怕著的東西。」林仲海說著,站起身來,拉起五老爺,笑道:「這梅山是咱倆從小就爬慣了的,下次我回來時,你再請我上山去玩吧,現在我倒更想品一品你家廚子做的文思豆腐羹,味道頗有新意呢。」

  「什麼新意!那原是珊兒胡鬧,竟摘了些薄荷葉子放在羹裡了。」五老爺笑道,「就你說話愛轉著彎兒!」

  「總比你這二踢腳的脾氣,外強中乾的強……」

  且先不說五老爺那裡兩個加起來已是古稀之年的「老頭子」怎麼鬥著嘴,只說回五太太那裡。

  五老爺走後,五太太原想回繡房去打發時間的,不想就接到了林老夫人的拜帖。

  拿著帖子,五太太對著珊娘一陣苦笑:「昨兒老夫人倒確實是說過要來拜訪什麼的,我只當是客套話……」

  好在五太太對學富五車的林老夫人有種高山仰止的崇敬,便是心裡忐忑,也不好意思拒絕訪客,於是便拉著珊娘作陪,將林老夫人接進了內宅。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沒有比那花木蔥蘢的小花園裡更為適合待客了,且兩家又是通家之好,於是五太太便把林老夫人迎進了池塘邊的月觀台。

  眾人在堂上坐定,只略寒暄了兩句,林老夫人便直點話題道:「昨兒人多,我沒好細問你,我看你的那個繡法,很有些獨到之處,可有個什麼名堂?」

  五太太紅著臉笑道:「哪有什麼名堂,不過是我的一點小愛好,隨便繡著玩的。」

  「是了,我險些忘了,太太姓姚。」林老夫人笑道,「太太是諸暨姚家的姑娘,你家的繡坊織坊,可是咱大周聞名的,想來這是你姚家獨有的繡法了。」

  「這我知道,」珊娘笑道:「這好像是我們太太自己琢磨出來的。」

  五太太忙謙虛道:「也不是我琢磨出來的,是小時候家裡收藏過幾幅玉繡,我是仿著那樣的針法罷了。」

  聽到「玉繡」二字,別人還罷了,周崇的眼先向著珊娘瞪了過去,然後又巴巴地看向五太太,激動道:「那,十三兒……十三姑娘上次拿去裝裱的那個、那個貓,還有那個竹子,還有那個洛神圖,竟都是太太繡的?」

  珊娘再沒想到,周崇不過是在木器行的樓上看了那麼一眼,居然就記著了她的三幅繡畫。她不由也看向周崇。

  周崇立時沖她不滿地一皺鼻子。

  珊娘這會兒皮相再怎麼嫩,到底芯子不是嫩的,看著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做出這樣孩子氣的表情,她不由就搖著頭寬容一笑。

  而,她若知道她這長輩似的寬容一笑,給自己惹來多少麻煩,她定然會學著此時的袁長卿,死板著一張臉的。

  袁長卿原本倒也沒有「死板著一張臉」,他只是習慣性地坐在一旁沉默著。他是在看到珊娘微笑時,周崇那閃爍的眼神,才忽地死板起一張臉的。

  雖然和周崇相差了兩歲,可因著二人同學多年,他豈能不知道,這十三兒勾起了這位年少卻風流的五皇子的興趣。而與此同時,珊娘看向周崇時的微笑,莫名就叫他又體會到另一種陌生的感覺,某種酸酸澀澀的、頗為煎熬的不舒服。

  他轉開頭,借著端起茶盞,狠狠斂去心裡那些令人困惑的情緒。

  只聽得林如稚叫道:「我只看到過那幅洛神圖,竟還有兩幅?姐姐竟都藏私了,是怕我跟你要嗎?」

  林老夫人笑道:「阿如把那洛神圖誇了又誇,我雖沒看過,不過就沖著昨兒太太繡的那朵海棠,想來一定是好的。」又對五太太道:「我聽說,你有個專門的繡房,不知道方便不方便領我去看看?正好,我也有話要跟太太說。」

  於是,一眾女人們便拋下袁長卿和周崇兩個,跟著太太去了她的繡房。

  看著太太姑娘們走了,周崇坐不住,便出了月觀。袁長卿知道這五皇子是個生性不羈的,怕他做出什麼有失禮數的事,只好也跟了出來。

  這月觀原是臨著池塘而設的,站在月觀前的平臺上,只要一扭頭,便能看到花園的東北角上,聳立著的那座小繡樓。

  袁長卿往那裡看了一眼,心裡正暗想著,那裡應該就是十三兒住的地方了,不想周崇忽地就湊過來,在他耳旁低聲道:「小十三兒應該就住在那裡。」

  袁長卿的眉心忽地便是一擰,低頭看向周崇,叫了聲:「五爺。」

  袁長卿這人話不多,但往往只幾個字就能充分表達了他的觀點和態度。比如,只是輕微的不贊同時,他會叫周崇「小五」;再嚴重一點,周崇就變成了「老五」;很不高興或者給予警告時,則會尊他一聲「五爺」。

  聽著這聲「五爺」,周崇一縮脖子,看著袁長卿吐了吐舌,頓時不敢造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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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7: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沒臉沒皮

  繡房一向是五太太躲避凡塵的地方,而以五太太那害羞靦腆的個性論,若不是林老夫人主動要求,她打死也不會領人來參觀她的繡房——當初珊娘頭一次進來,可就差不多是強闖的。

  此時,幾人隨著五太太進了繡房,抬頭就見那牆上掛著一幅石蘭圖。林老夫人和林如稚都以為那是一幅水墨畫,只有珊娘認出,這正是她回來時,太太正在繡著的那幅,便回頭對五太太笑道:「太太竟也做了個框掛上了?」

  五太太抿唇一笑,道:「原本繡完了,便只能當廢物塞到一邊,倒是你這主意好,好歹也算是廢物利用了。」

  林老夫人和林如稚這才知道,這竟是繡的。林如稚頓時一陣「阿彌陀佛」,道:「這麼好的東西,怎麼竟說是廢物?!太太不要,不如送我吧。」

  而這會兒林老夫人看著那惟妙惟肖的石蘭圖,也是一陣震撼,當下不禁更堅定了心裡的念頭,回頭對五太太笑道:「昨兒看你繡的那個海棠就已經不俗了,卻不想你的技法竟如此高超,我看比外面所謂的那些『玉繡』強多了。這樣一來,這件事還非你不可了!」

  說著,這才說明了來意。

  卻原來,當初大周始得天下時,因經年戰亂,民不聊生,偏朝廷剛剛坐穩江山,力量有限,那世祖皇帝便鼓勵各地興辦民間捐募會,以民間力量自助互助。如今雖然天下承平日久,這捐募會卻已經在各地形成了定例,各地每年都會定期舉辦募捐拍賣會,以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而林老夫人,便是梅山捐募會的會長。昨兒在春賞宴上看到太太純熟的繡技,她便想起她一直盤算著的念頭,打算把五太太拉進募捐會去幫忙。

  林老夫人道:「所謂受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我是這麼想的,與其每年給那些貧困人家捐錢捐物,倒不如教會他們一門手藝。我看太太繡活如此出眾,若是能教會那些想學的女孩子們這門手藝,好歹她們能憑這門手藝養活自己,這豈不是件好事?」

  五太太一陣為難。她人前說話都心虛臉紅,哪有那能力教人,「老夫人所言極是,可、可我的繡活……真的不怎麼樣……而且我也不會教人。不過我可以認捐,捐錢捐物都行……」

  林老夫人原以為五太太跟其他太太一樣,是怕麻煩,可盯著五太太看了半天,見五太太目光真誠,老夫人這才明白,原來五太太不是謙虛,而是真的認為她不行。

  做了一輩子的教育工作,老夫人豈能不明白,五太太這是缺乏自信,便微笑道:「這件事我們且暫時擱一擱吧,來日方長。倒是最近的春季募捐會,太太這裡既然說捐什麼都可以,我倒想勸太太把這幅石蘭圖捐出來呢。」

  太太一怔,回頭看看那石蘭圖,又為難了:「這個?可……我還是捐錢或首飾吧,這東西原是我繡著玩的,哪能當個正經東西捐出去,會被人笑死的。」

  老夫人也不說什麼,只回頭問著珊娘和林如稚,「你們覺得太太繡得如何?」

  林如稚那裡眼饞太太的繡品好久了,當即沒口子答著一連串的「好」,珊娘也是一陣點頭。

  於是林老夫人微笑著看向五太太。

  五太太想說,她們只是客套,是面子情而已,可看看林如稚那誠摯的眼眸,再看看仍點著頭的珊娘,五太太垂頭不語了。

  林老夫人這才道:「便是你信不過自己,難道還信不過別人?我們且打個賭,太太就捐出這繡畫,我們看看到時候能拍出多少錢。便是做慈善,也沒人肯花錢買不好的東西不是?」

  看著五太太猶豫低垂的頭,教育工作者林老夫人自然知道,想要叫一個不自信的人自信起來,非一日之功。她笑著又道,「很多時候,人都未必能夠正確評價自己。而自己怎麼看自己,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怎麼看你。別人覺得你好,便是你覺得自己不夠好,在別人眼裡,你就是個好的。」

  五太太原就不是個心性堅強之人,如今被林老夫人這麼款款一番勸慰,她頓時便覺得該投桃報李才是,雖然不能如老夫人所願去捐募會幫忙,捐出一幅繡品還是可以的,於是咬咬牙,再三囑咐著不叫人知道是她繡的,便點頭同意了。

  那林如稚今兒可算是入了寶山了,豈肯空手而回,此時見五太太鬆了口,當即抱著五太太的胳膊就是一陣撒嬌,非要五太太也送她一幅。

  林老夫人那裡想著替五太太豎信心,也就沒有阻止林如稚。

  五太太則是想著兩家交好,且送出一幅是送,送出兩幅也是送,便點頭答應也送了她一幅。

  終於如願得償的林如稚得意非凡,四人重又回到月觀台,她免不了拿出那幅尺餘長的錦鯉戲蓮圖,向著袁長卿和周崇好一陣顯擺,又扭頭過去跟珊娘討論著要怎麼裝裱。

  周崇雖然年紀小,見識卻高,哪能看不出五太太繡品的不凡,便不是「玉繡」,也自有一種獨特的風韻。五皇子的眼當下就綠了,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往小裡又縮了兩歲,過去拉著五太太就是一陣癡纏賣憨,只說家裡祖母生辰,偏祖母一生最愛的就是收藏各種繡品,五太太如此高超的繡技,一定會叫祖母喜出望外,吧啦吧啦……

  宮裡一向威嚴的老太后都吃不消五皇子的沒皮沒臉,又何況一向不慣跟人親近的五太太。才剛在繡房裡,她就已經被林如稚纏過一回了,如今竟又遭遇了周崇。偏那林如稚好歹是個小姑娘,纏著她倒也罷了,周崇又是個男孩子,且還是個生得頗為俊俏的男孩子,這般潑皮似的纏上來,倒叫五太太不知該如何應付了,只得求助地看向林老夫人,一邊訥訥道:「我那東西,原是我無聊時消遣的玩意兒,豈能給你祖母當壽禮?這也太不敬了。」

  林老夫人心裡卻是別有計較,便笑著替周崇求情道:「怎麼會不敬呢?太太為什麼繡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費了這麼一番大力氣替他祖母來求這麼一件壽禮。我看他這孝心夠虔誠的,太太就允了他吧。」

  珊娘也想著替五太太豎信心,便笑道:「是呢,太太不知道,當初他第一眼看到太太給我的那幾幅繡品時,都恨不能上手來搶呢。」

  說得周崇趕緊過去沖著她一陣打躬作揖,逗得眾人一陣笑。

  五太太原就不是個有主意的人,被眾人這麼勸著,又再三交待周崇不許說是她繡的,這才命人去將她這些年積下的繡品抬過來。

  眾人一邊興致勃勃地觀賞著那些繡品,一邊挑選著合適的壽禮。雖然五太太那裡打死也想不到,這憨皮臭臉的周崇會是五皇子,他那祖母就是那天下最為尊貴的老太后,其他諸人對這一點卻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挑選時,便多了不少忌諱。偏五太太繡東西原就是全憑興趣,合適用來做壽禮的繡畫本就不多,眾人幾番商量後,決定在幾幅觀音像裡挑一幅。

  五太太和林老夫人都比較喜歡那幅針法細膩的坐蓮觀音,周崇和袁長卿卻都覺得那用色豔麗的千手觀音更容易討得老人家的歡心。眾人正細細討論時,珊娘無意間一低頭,忽然就看到那箱裡各色繡品下方壓著個小木匣子。她一時好奇,拿出來打開一看,裡面是一卷微微泛著黃的乳白色絲絹。

  那乳白色的絲絹上,繡著一個手執楊柳枝的觀音立像。這幅觀音像用墨極為簡潔,甚至可以說,整幅繡像就只用了幾條粗細濃淡不同的線條,粗粗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觀音輪廓,偏那只執著柳枝的手,卻又極盡精描細繪之能事。

  看著這兜帽遮住眉眼,只能看到一隻纖纖玉手的觀音像,珊娘忽地就是一眨眼——眼熟!

  而那邊原正聽著林老夫人點評的五太太扭頭看到,立時就驚呼出聲,一轉身,便要過來奪那觀音像。偏她的手尚未碰到珊娘,便又有另一隻大手從天而降,一把將那觀音繡像從珊娘的手中淩空抽走了。

  珊娘和五太太同時回頭,就只見五老爺正一臉驚愕地看著那幅觀音像。

  五太太心虛地轉身背對著眾人,耳根下一片通紅。

  五老爺身後,林二老爺也探頭看向那幅觀音。他一時竟沒能認出這是繡的,只驚詫著此畫用筆的簡練和構圖的精妙,忙道:「這觀音是誰畫的?有點意思。」

  「我。」

  五老爺答著,目光則一瞬不瞬地看著五太太。

  這幅觀音像一出,頓時就統一了眾人的意見。眾人一致認為,所有觀音中唯這一幅最為出色。對五老爺夫妻關係一無所知的林老夫人甚至還誇著:「一個畫得好,一個繡得好,這正是夫妻二人珠聯璧合之作,寓意就更好了。」

  可惜的是,不管怎麼誇,五太太那裡只垂著頭不吱聲,五老爺則乾脆把那繡像卷巴卷巴塞進了袖籠,然後不由分說,將那坐蓮觀音和千手觀音全都塞給了周崇——以實際行動表示,此幅繡像不予割愛。

  晚間,雖然已經過了往日就寢的時間,五太太卻仍滯留在繡房裡。只是,她並沒有在繡花,而是心神不寧地在繡房裡來回打著轉。

  直到五老爺推開忠心護主的丫鬟明蘭,直直闖進繡房。

  聽到五老爺進門的聲音,五太太一個轉身,背對著五老爺,然後閉了閉眼,暗暗歎了口氣。她再沒想到,因一時疏忽,叫她那一直藏得好好的觀音像就這麼在五老爺面前泄了底……

  她垂著頭,等著五老爺發問。卻不想等了好半天,身後那人只靜靜沉默著,竟是一點聲息都沒有。

  這可不像急脾氣的五老爺。

  五太太悄悄回眸,卻吃了一驚——她的眼,正和五老爺的眼實實對上。

  她飛快轉回頭。

  便聽到五老爺歎道:「我真有那麼可怕?」

  五太太:「……」

  她想說,我怕的不是你,我怕的是我自己……卻終究沒敢開口。

  五老爺那裡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頭一次看到你,並不是你以為的那一次。在那之前我就見過你。那時候,你拿著個繡繃坐在窗下。你低著頭,手裡捏著根針在發呆……那時候我就想,如果非要我娶姚家的女兒,我只願娶你。」

  五老爺緊緊盯著五太太的背影。若不是這背影他看了多年,他都發現不了,五太太聽了他的話後,那肩背微微晃動了一下。

  這點晃動,忍不住就叫五老爺心頭一熱,上前一步,將手放在五太太的肩上。

  五太太被他這舉動嚇了一跳,肩頭緊張地一顫,卻並沒有閃身躲開他。

  這頓時更加堅定了五老爺那想要和她坦誠相對的決心。他吞了吞氣,低啞著聲音又道:「他們都說,世間的夫妻都是這樣過來的,我父母就是那樣各不相擾地過了一輩子,可我不想像他們那樣,我想跟你和和美美地過一輩子。我……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娶你,是因為我想娶你,我只願娶你,可如果你……如果你怎麼都不會喜歡我,我……」

  他頓了頓,長歎一聲,卻仍執著地盯著五太太那截低垂的白皙脖頸,問道:「你……要我走開嗎?」

  半晌半晌,五太太仍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於是五老爺咬咬牙,自說自話道:「那我就當你是不想我走開了。」

  他忽地上前一步,沒臉沒皮地抱住了五太太……

  於是,第二天晚上,泡在浴桶裡的珊娘便又知道了一條本不該她知道的大新聞——五老爺連著兩晚留宿在太太的院子裡了……

  新聞之所以稱之為「新」聞,便在於其不多見的新奇。而當同樣的事件堅持不懈地發展了一個月,且看樣子似乎還會繼續堅持下去,人們對此事的態度,漸漸也就從獵奇變為平和,再漸漸的,也就習以為常了。

  五房的下人們是如此,五太太居然也是如此。直到某天,當她打開衣櫃想要找件衣裳,卻發現她的衣櫃竟被五老爺的衣裳占了半壁江山後,才猛然醒悟到,他們夫妻間的關係,似乎不知不覺間,變得不太一樣了……

  於是,五太太忽然就想到了林老夫人說的那句話:「別人覺得你好,便是你覺得自己不夠好,在別人眼裡,你就是個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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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一板一眼

  初六那天,珊娘終於還是沒能去上學,因為林仲海林二先生要回京了。

  這原跟珊娘沒什麼關係的事,卻因著她爹的戀愛症候群而硬是跟她扯上了關係。

  卻說那侯五老爺跟林二先生交好,林二先生要回京,他自然要去送行的。偏如今五老爺黏五太太正黏得熱乎,他想著送行也就半天的事,下午半天正好可以帶著太太去踏踏青,游遊春,於是死拖活拽非要拉著五太太同往。

  五老爺那裡一向是不羈慣了,五太太卻自覺老大一把年紀的人了,哪好意思像他那樣堂而皇之在人前秀恩愛,偏五老爺又是個不講理的。說起來,五太太只是缺膽量,並不缺智商,五老爺那裡有張良計,五太太這裡自有過牆梯,於是回手就把珊娘給拉上了。

  而嚴格說來,其實珊娘並不是個好學生。當初之所以刻苦學習,為的不過是在老太太面前爭寵而已。如今她不爭寵了,再回去上學,且學的還是以前學過的東西,珊娘自然提不起什麼興趣。因此,五太太那裡只略一招呼,她就拔腳跟上了。便是看到五老爺那不高興的眼,她也全當什麼都沒看到的,只樂吱吱地拉著五太太一路閒聊著就到了碼頭。

  碼頭邊,林二先生早在那酒樓上坐著了。因林二先生文名在外,來給他送行的,不僅有梅山鎮當地的雅士,還有那遠從縣城趕來的墨客。文人相聚,自然免不了一番舞文弄墨。林如稚從小跟著她爹參加的都是京城有名的文會,早被那些文壇巨匠們養刁了眼,哪還看得上這小縣城的酸人酸文,便一個人無聊地扒著窗臺瞧著街上的熱鬧。珊娘這一來,算是解救了她,小姑娘拉著珊娘就不放手了。

  好在林老夫人也來了,五太太這才沒有落了單。

  原不耐煩這種場合的五老爺,見妻子女兒各得其樂,他又有意在五太太面前賣弄才情,便破了例,竟主動跟眾文人鬧成一堆,又是寫又是畫的,跟林二先生唱和得那叫一個酣暢。

  自出了個詩仙李白後,文人墨客們都願意學著那個酒瘋子,還自以為這叫灑脫不羈。珊娘一邊跟林如稚說著話,一邊不時回頭看向那邊那些幾近瘋魔的文士們,心裡則是一陣暗暗腹誹。

  不過,那邊也不全是些奇形怪狀的老頭兒,林如亭林如軒兄弟、以及袁長卿周崇這對師兄弟,正乖乖地立在一旁侍候著筆墨。被這些老頭兒、以及半老的老頭兒、和將來總會老的老頭們那麼一襯,這四個少年,簡直就像那被人精心擦拭過的銀器一般,頓時閃耀得叫人有點睜不開眼了。

  雖說這時世上還沒有「小鮮肉」一說,可自古以來,愛美之心便是人皆有之,此時不僅是珊娘和林如稚,就是那打酒樓門前路過的過客們,都忍不住往那四個如花少年身上多瞅一眼。

  這麼瞅著瞅著,珊娘忽然就發現了一件事。在春賞宴之前,她總是動不動就想到前世的事,想到那袁長卿。可自打春賞宴上,把前世的那一天重新經歷過一遍後,就跟終於完成了一個輪回一般,她發現她終於放下了。便是昨天袁長卿陪同林老夫人來拜訪,她都沒有多看過他一眼。今兒隔著人群這麼看著他,除了暗暗讚歎一聲他長得真好之外,她竟真的沒有任何感覺了。

  前世時袁長卿就偏愛深色,今日他穿著一身玄黑色的長袍,這略嫌老氣的黑袍,襯著那張雖俊美卻不苟言笑的臉,使他周身散發著一種生冷勿近的疏離之感。

  看著他,珊娘忍不住想著,當初她怎麼就喜歡上了這麼個冰塊似的人物?!而回頭細想想,她忽然又覺得,也許當初那根本就不是喜歡,許她喜歡的,只是挑戰他的冷漠;亦或者,她只是不甘心,當年那個人見人愛的十三姑娘,居然攻不下袁長卿這座冰山……

  忽的,仿佛感覺到她的視線一般,袁長卿抬頭向她看了過來。

  珊娘一眨眼,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看向他身旁的林如軒。

  他身旁的林如軒恰正好和袁長卿相反。若說袁長卿透著一身的清冷,這林如軒則熱情似火。穿著身絳紫色長衫的他正和周崇說笑著,那燦爛的笑容,一看便知,這是個陽光少年。

  而與他對面而立的五皇子周崇,則是一身騷包的大紅繡五彩福紋的錦衣華服。若說林如軒似火,他則似風,那不羈的眉眼透著種無所顧忌的張揚。

  離這三人約一步距離外,林如亭站在他父親身旁,微笑聆聽著一個白鬍子老頭的嘮叨。腰間只繫著根墨綠絲絛的他,依舊是一身如雪的白衣。許是那另外三個少年都過於耀眼了,以至於人們的眼頭一圈掃來時,未必會在他身上多作停留,但當第二眼再掃過時,卻極少有不願意再看他第三眼的。

  雖說這四人中屬袁長卿長得最好,珊娘卻發現,如今他那一款冰山美男型的已經不再能吸引她了,她暗戳戳地覺得,還是林如亭這款和煦春風型的更討人喜歡些。

  而,看著那在朝陽下似閃著一層柔光的白衣少年,珊娘忽然就想到那同樣的海棠花,不同的兩個少年,以及她同樣的心跳如擂……然後,她忽然就感悟到,許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她喜歡的,根本就不是那海棠花下的誰,她喜歡的,只是那站在花下的、有著張漂亮臉孔的、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年。她喜歡的,只是那個能入畫的氛圍和意境……不定便是換作一頭熊穿著身白袍站在花下,她看了依舊會砰然心動,只要那隻熊的面孔長得足夠漂亮……

  這麼想著,珊娘忽地就笑了起來。

  她這裡是自嘲的笑,林如稚卻誤以為她是在笑話那些詩興大發的文士們,便也湊到她耳旁笑道:「我跟你打賭,這些所謂信手拈來的送別詩,不定從我爹回來那天起,他們就已經悄悄做起來了呢!」

  珊娘一個沒忍住,趕緊以手撐著額,和林如稚兩個一陣竊笑。

  正笑著,忽然就聽到一個聲音說道:「十三兒,我要走了,你也不說來敬我一杯酒,祝我一路順風。」

  珊娘放下手,抬頭一看,原來是周崇端著酒盅過來了。

  這聲「十三兒」直叫得珊娘一陣暗暗皺眉,臉上卻是不顯,看著他笑道:「祝你一路順風。」

  周崇的眉頓時就是一揚。垂眼看看她,笑道:「真沒誠意。」說著,他拿過她面前的酒盞,親自給她倒了酒,遞到她的面前。

  珊娘看看那酒杯,再抬眼看看周崇。說實話,便是周崇如今還沒有前世那風流的名聲,他這張揚的個性也不是珊娘喜歡的那一款。於是她笑了笑,伸手從桌上拿起一隻茶盞,道:「抱歉,我不會飲酒,以茶代酒可好?」說著,也不管周崇同不同意,便來了個先乾為淨。

  周崇看著她眨了眨眼,忽地在她和林如稚的對面坐下,探著頭問道:「我說,你是不是討厭我?」

  這句話,忍不住就叫珊娘抬眼看向袁長卿。在迷宮那裡,袁長卿也曾問過她類似的話……

  而,這一眼,卻是很不巧地又和袁長卿看過來的眼對上了。

  她微一眨眼,收回視線看向周崇,笑道:「你做了什麼惹我討厭的事嗎?」

  而那邊和林如亭一同應付著幾個老頭的袁長卿,也不知道是不是誤會了珊娘看過來的眼是在求救,看向周崇時,眉宇忽地就是一蹙。他向著身邊兩個老頭施了一禮,便轉身朝珊娘那邊過去了。

  那邊,周崇正哈哈笑道:「你果然很有趣。就沖著你,我也得想辦法把自己弄來梅山學院……」

  他的話音未落,就聽得袁長卿那清冷的音質在他身後響起,「別!你還是留在京城為害京城吧,梅山書院太小,經不起你折騰。」

  「我怎麼就折騰了?」周崇不高興地回頭道,「你和阿如都能留下,憑什麼我就不能?」

  「就憑你是你。」袁長卿一臉平靜地訴說著事實,「梅山書院不是杏林書院,可經不起那種風波。」

  周崇豈能不知道他的意思,不由一陣洩氣,緊接著又是一陣憤怒,將手裡的酒壺往桌上一磕,怒道:「總有一天……」

  「慎言。」袁長卿立馬打斷他。

  周崇一噎,忽地怒道:「那我乾脆如他們所願,不上學好了!」

  袁長卿皺眉,「你這是親痛仇快。」

  周崇又是一噎,抬頭瞪著袁長卿就發了火:「偏你不講義氣,就丟下我一個!」

  袁長卿一陣沉默。

  看著這二人,珊娘心頭一歎。袁長卿果然還是死性不改,明知道那周崇就是個驕縱的性情,偏不肯放軟口氣說兩句好話哄一哄這孩子。

  就在這時,林如亭和林如軒也過來了。

  林如亭笑著勸道:「不過是一時分隔,總還能書信往來。且京城和梅山又不是天涯海角,走水路才不過七八天的時間……」

  「你且忍耐一時,」忽然,袁長卿開口說道:「我這裡還有些事要處理,等我處理完了……」

  「等等!」林如軒叫道,「你不會真打算回京城吧?!杏林書院都鬧成那樣了,哪還能叫人安心讀書?且不說你家……」

  「昂之!」袁長卿叫著林如軒的字,以眼神阻止他繼續往下說去,又回頭對周崇道:「最晚端午左右,我總要回一趟京城的。但你不能來梅山書院,別給林山長添麻煩。」

  周崇看看他,歎著氣道:「你這人真沒勁,不過是跟你抱怨兩句,你就當真了。你說兩句好聽的哄哄我不行嗎?」

  顯然這幾個都是平常鬧慣了的,那林如稚一聽就捂著嘴笑了,打趣著周崇道:「五哥,你當你是女孩兒嗎?竟想叫袁師兄哄你!我跟你打賭,就是將來袁師兄娶了嫂子,怕他也不會哄人的。」

  珊娘忽地就回頭看向林如稚。如果珊娘是個穿越的,此時她一定會叫上一聲:親,你真相了!

  周崇笑道:「就是因為他不會,才要叫他從現在開始學起啊,不然嫂子多可憐。」又回身逗著袁長卿道:「來,快哄我兩句。」

  袁長卿一陣皺眉,「胡鬧!」可頓了一頓,許是終究覺得對被拋下的周崇有些抱歉,到底說了一句像是在哄人的話,「我會常給你寫信的。」又頓了頓,加了一句,「叫阿灰給你送信。」

  提到那隻鷹,周崇頓時眉開眼笑起來,回頭對林如稚道:「看看,袁老大也不是不會哄人的。」

  幾人正說笑著,那邊林仲海忽然招手叫著袁長卿過去。

  珊娘回頭看去,就只見林仲海正和五老爺五太太站在一處。她想了想,便也起身跟了過去。

  等她走到近前時,就正好聽到林仲海對五老爺和五太太說道:「……書院裡自有我父兄照應,可在外面,就只能拜託你們二位了。」

  五老爺笑道:「這是自然,且不說他是你的門生,我該叫一聲『師侄』,便是從老太太那裡算起,他也該叫我一聲『五叔』的。」

  那袁長卿這時候倒沒了之前的一板一眼,忽然變得機靈起來,過去就沖著五老爺五太太一個長揖,嘴裡叫著「五叔五嬸」。

  珊娘抖了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躡著手腳才剛要走開,偏那林仲海眼尖,就看到了她,笑著招手叫著她道:「你袁哥哥初來乍到,以後煩勞你多關照他一二。」

  珊娘看看袁長卿,見他沖著她又揖了下去,只好擠著笑還了他一個福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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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7:2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心為形役

  珊娘原是打著偷懶逃學的主意,五太太那裡一招手,她才毫不猶豫地跟著走的。

  可叫她沒想到的是,林家和他們家不同,五老爺夫婦養孩子那是全然地放羊吃草,林家則是真正的家風嚴謹,便是一早過來替林仲海送行,那邊看著林二先生的船走遠了,回頭林家兄妹就跟著林老夫人上了車,說是要回書院去正常上課。

  五老爺一聽就樂了,忙不迭地把那礙眼的珊娘也塞了過去——他可算是撈著機會跟五太太兩人獨處了!

  閒話少敘。且說這梅山書院的男女學院雖共用一座山門,兩座學院卻並不在一處。男院位於山門的東側,於半山腰上占著頗廣的一片地盤;女學卻只佔據了山門西側的一小片山坳。

  馬車到得女學門前,因那林老夫人是長輩,林如亭、林如軒和袁長卿三人便全都下了車,恭恭敬敬將那林老夫人送進女學大門後,三人這才回身重又上了馬車,往半山腰上的男子書院過去。

  偏這時恰正逢著女學課間休息的時間,於是,這三個養眼少年送著老夫人、林如稚和珊娘進門的一幕,便叫不少女學生看到了。

  而便是同樣一件事,看在不同人的眼裡,經過各自需求不同的摘取,則會演繹出迥然不同的故事。珊娘這裡覺得她不過是搭了老夫人的順風車,在她的眼裡,別人看的不是那林老夫人,也該是新生林如稚才是。可事實上,許多女學生的眼都是落在那書院裡最受歡迎的學長林如亭身上的。而在侯家某幾位姑娘看來,那個朝著珊娘拱手道別的袁長卿,才是關注的重點。

  話說,大周立國於內憂外患之際,當初內有前朝餘孽,外有異族入侵,連年戰亂導致男人們死的死傷的傷,上戰場的上戰場。迫不得已之下,朝廷才號召女人們走出家門,擔起那些以前由男人們擔負的工作,女學便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發展起來的。如今天下承平日久,隨著男人們恢復元氣,女人們則又被打壓回了後宅,漸漸的,當初設立女學的意義也跟著變了味。如今許多人家送女兒入學,與其說是來接受教育的,倒不如說是為了給女兒鍍一層金,將來說親時也能增加一枚「進過學」的籌碼,連聘金都能正大光明地喊高一些!

  因此,女學裡的女學生們真正熱愛學習的其實並不多,倒有大半女學生把目光放在那半山腰上的男學生們身上。

  只是,書院的鐵律,男學生不許靠近女子學院,女學生也不許靠近男子書院,唯有那學長會的男女學長們,可以憑著公務之機自由出入——平常沒理由仍是不可以串門的。於是,作為學長會三個男學長中人品性情最出眾的一個,林如亭林學長就這麼暗戳戳地擁有了許多女學的擁躉。

  再於是,曠課了一月有餘的珊娘,才剛回到教室就叫人給圍上了。

  其實以前的珊娘並沒有現在這般愛說笑,但她擅長偽裝,因此在同學中人緣頗佳。她這裡才剛一坐定,便一下被好幾個姑娘圍上了。坐在珊娘前面的游慧回頭好奇地問著她:「你怎麼跟林學長走到一道去了?」

  珊娘回身看看她,那眼眸一彎,笑眯眯地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是跟林學長走在一道的?我明明是跟掌院夫人走在一道的。」又打趣著遊慧道:「我這麼久沒來上學,你也不說關心關心我,倒先問起林學長來了。到底誰才是你的同學呀?!」

  和遊慧同桌的趙香兒也跟著打趣著遊慧,怪模怪樣地笑道:「十三你這就錯了,人家林學長也是我們的同學呢。」

  說得那遊慧紅了臉,伸手就捶了她一記,又起身過去要撲打珊娘,惹得眾女孩子們一陣笑鬧。

  雖笑鬧著,珊娘心頭卻是一陣感慨——女孩子的快樂時光也就這麼幾年。再過個兩三年,等她們各自嫁人後,便是再怎麼記得往日的同學情誼,眼裡漸漸也就只剩下了各自的夫婿兒女,竟是誰也不知道誰的境遇了。

  她正感慨著,先生來了。

  先生身後跟著的,正是今兒正式入學的林如稚。

  林如稚雖然比珊娘要小一歲,但她成績好,仍是被編到了珊娘的班上。她沖著珊娘一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跟珊娘同桌。

  林家家教頗嚴,便是家裡只有林如稚一個女孩,養得如珍似寶一般,也不曾給予她任何一點特權。才剛先生介紹時,也沒有刻意說明她的身份,因此,這會兒班上除了珊娘外,就只有在春賞宴上見過林如稚的侯十四和十五娘知道林如稚的身份。

  可見之前的珊娘偽裝得頗為成功,人人都認為她是個沒脾氣的,等到又是一節課下,居然有別班的女孩子也跑來問她怎麼跟林如亭走在一起的,聽得和她同桌的林如稚忍不住就瞪大了眼。

  珊娘那裡一陣連削帶打,打發了那些女孩子,回頭見林如稚大瞪著一雙杏眼看著她,便笑道:「我不信京城的女孩子們不這樣。」——就她這過來人看來,這個年紀的男孩女孩都一樣,便是人前裝著假正經,背後沒一個不愛偷偷議論那些異性的。

  見她說得這般坦然,林如稚倒不知該說什麼好了。頓了頓,她才道:「京裡也一樣,我那些同學,每每看到我袁師兄時也是這個德性……只是,」她小聲又道,「你不覺得這樣不太好嗎?女學原是用來做學問的地方,可她們這樣……」她胡亂比劃著兩手,「倒像是拿女學當塊跳板了。」

  珊娘一陣苦笑。她不想來上學,就是因為她知道,她和林如稚不同,她並不是一個真心做學問的人,甚至之前的她其實也是拿這女學當跳板的。她默默一歎,「都說『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男子來書院上學,又有幾個不是帶著功利心的?女子又入不得朝,把『學成文武藝,嫁得好夫婿』當作目標,這原也正常。大家不過都是想替自己謀一個更好的前程罷了。」

  珊娘這裡只是感慨世情,不想林如稚將那句話聽進了心裡。

  學裡中午是不包餐的,珊娘原就沒打算今天來上學,所以並沒有預備午飯。五老爺那裡早帶著五太太快活去了,這會兒哪還記得她,更不會記得叫家裡送午飯過來了。珊娘正想著找人給半山腰上她的哥哥帶個信,看看能不能從侯瑞那裡分到一點午餐,林如稚已經不由分說地拉著她就去找林老夫人了。

  就跟所有學生都不樂意見校長一樣,珊娘也很不樂意跟林老夫人共進午餐,偏她力氣沒林如稚大,也沒有林如稚那般沒臉沒皮地會纏人,當眾拉扯了幾回後,她到底還是敗給了林如稚。

  這是林如稚頭一天上學,中午用膳時,老夫人自然要問一問她和同學們相處的情況。那林如稚忽然就想起珊娘的話來,便把那些話跟老夫人學了一遍。

  老夫人聽了,不由看著珊娘一陣沉吟。

  雖說珊娘已經連著幾年都是女學的魁首了,但林老夫人對她的印象其實並不算好,總覺得這女孩只是看著待人親切,其實骨子裡甚是冷漠,且對利益得失算計得十分清楚。

  如今大周所有的書院都實行著學長制,被選為學長的學生,需要幫助先生管理書院,還要幫助學生解決問題,因此,學長們總是要比普通學生付出更多的辛苦,卻並沒有多少實質的收益。在珊娘之前,往年男女學院的魁首們都會分兼著學長一職,只這十三娘拿了魁首後,卻是找著種種理由推脫,不願意就任這一職。說起來似乎是這十三娘為人謙遜,可老夫人眼利,哪能看不出來,侯十三只是嫌這份工作吃力不討好罷了。

  而一開始,林老夫人並不知道林如稚竟會跟珊娘交好上了,後來便是知道了,她也沒有打算阻止。做了一輩子的掌院,她深知,有些事需要孩子自己去摸索,便是林如稚識人不清,在這侯十三身上栽跟頭,對於單純的林如稚來說,未必不是一種學習。

  但,這卻並不代表她會任由林如稚受著錯誤思想的感染。

  沉吟了一會兒,老夫人才道:「抱著這種態度去學習,原就是不對的。若只是把學習作為晉身之階,學來的終究只是一些皮毛,卻是學不到精髓,更不可能學出樂趣。便如這盤菜,」她指指面前的一碟菜,「你若僅以它為目標,眼睛就只能看到這一盤菜,而再看不到其他的。你天天盯著這一盤菜吃,怕是再好吃的東西,終也有吃膩的一天,然後學習也就成了一件痛苦的事。而你若放開了眼界,便會看到,其實桌上還有其他更好吃的東西,你完全可以有更多的選擇。學習的目的,在於開拓自己視野,開拓心靈的邊域。如今大多數女子的悲哀,便在於她們只把夫婿和兒女當作自己的未來,整天只知道盯著夫婿兒女和後宅的那一畝三分地,卻是忘了本我的存在。一個人,一旦失去了自我,把自己全然寄託在別人身上,她便再不能算是一個獨立的人了。若是被她寄託之人不願意承載於她,那她還能剩下什麼?」

  這些話,頓叫珊娘一陣毛骨悚然。老夫人所指的,可不就是她的前世?!而自重生後,她便如後世離婚的婦人般,對自己的過去充滿了懷疑和否定。便是對自己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未來在她眼裡仍是一片看不透的迷霧。她不願意重蹈覆轍,也不願意像五太太那樣,以逃避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可到底該何去何從,她卻又是一片茫然……

  「那,我該怎麼做?」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問道。

  老夫人這番話,與其說是說給珊娘聽的,倒不如說是在教導林如稚。她再沒想到,珊娘會對她的話有所感觸。看著珊娘那帶著困惑和尋求答案的眼,忽然間,老夫人對她的印象就有了改觀。

  「正所謂『心為形役』,心若是自由的,人便不會為形所役。一個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才不會迷失自我,不會為別人強加在自己身上的種種束縛而困擾……」

  許是覺得自己說得太過空乏,老夫人頓了頓,忽然笑道:「我猜你之前之所以不願意接受學長之職,是因為你覺得這項工作又辛苦又沒什麼得益之處。其實一件事的利益得失,並不只有一種算法。且你若只是沖著某種目的去做某件事,便會錯失這件事中大多數的樂趣。眼下我正在籌備今年的春季募捐會,我希望你能來幫忙。你且試一回不抱任何目的地去參與一件事,且看看你最終能得到什麼樣的感悟。」

  珊娘垂眸一陣沉思,然後抬起頭,看著林老夫人點頭道:「好,我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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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7:4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藍顏禍水

  其實前世時珊娘也常參加募捐會的,但那時她的行事風格和她祖母侯孟氏如出一轍——叫她當眾捐個千八百的她絕不會皺一下眉頭,卻是從不肯把精力浪費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比如,幕後的那些籌備工作。

  不僅她如此,她所認識的大多數貴婦們都是這樣。她們行善,更多的是為了名聲,為了某種利益交換。像林老夫人這樣為了別人的利益去辛勞,且還是辛苦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說實話,便是如今已經拋開那點功利心的珊娘,仍是看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所為何來。若不是林老夫人的那些話正好觸動了她,她才不願意給自己惹這樣的麻煩。

  但珊娘有個好處,便是決定去做的事,她一定會盡力去做到最好,哪怕她不明白林老夫人這是圖個什麼。

  好在此時那募捐會的籌備工作已進展了大半,且林老夫人當珊娘還是個孩子,只給她和林如稚交待了一些較為簡單的文字工作——不過是謄寫賬冊,把各處捐來的物品清單做個分類登記而已。

  這項工作是在林老夫人的書齋裡完成的,故而除了林如稚外,珊娘就再沒看到第二個人,以至於她以為被老夫人叫來幫忙的只有她倆。直到謄寫完賬冊,老夫人叫她們將賬冊送到講學堂去,珊娘才知道,原來其他人都在那裡忙碌著。

  從書院的山門進來,迎面便是一座頗為氣派的三層重屋樓宇,恰如鋼刀一般,將左右兩側的男女學院分為涇渭分明的兩片。這,便是那大名鼎鼎的梅山講學堂了。

  這講學堂是梅山書院男女兩個分院唯一共用的一處教學場所,每有那大儒名宿過來講學,都會在這裡公開授課。而梅山鎮每有什麼大型活動,比如募捐拍賣會,也常常會借用這裡的場地。

  來到大講堂門口,珊娘探頭往內一看,那頭一眼,便正好看到講學臺上,林如亭和袁長卿正跟一個女學的先生說著話。講臺的周圍,還圍著一些招募來幫忙的女學學生們。

  今兒林如亭換了身月白色的儒衫,袁長卿則是一身鴉青。這一深一淺的強烈對比,襯著那兩張一嚴峻一溫暖的俊顏,看得那位已頭髮花白的女先生都忍不住一陣眼冒紅心,又何況這幫青春年少的女弟子們。

  林如稚看了不禁一撇嘴,拿肩撞著珊娘道:「紅顏禍水。」

  「明明是藍顏禍水。」珊娘笑道。

  二人對了個眼兒,頓時一陣偷樂。

  這大講堂共有三層,中間挑空,一樓的正中間築著個高高的講學台,二樓三樓都是聽講的回廊。那些收集來的捐贈物,便會被放置在樓上的回廊裡先供人參觀,然後再進行拍賣。

  林如亭和袁長卿恭送女先生和那幫女學生們上了樓,一回頭,恰正看到珊娘和林如稚從門外進來。林如亭忙下了講臺迎了過來,從她們手裡接過那疊賬冊,看著珊娘笑道:「辛苦了。」

  那溫暖的笑容,一時幾乎晃了珊娘的眼。

  林如稚見她哥哥只看著珊娘道「辛苦」,便故作不滿地一踮腳尖,堵在她哥哥面前笑道:「就只給十三姐姐道辛苦嗎?我也很辛苦的!」

  於是林如亭從善如流地拍拍她的頭頂,笑道:「阿如也辛苦。」說得三人一陣笑。

  直到此時,那仍站在講臺上的袁長卿才抬腳向他們走過來。

  珊娘只作沒注意到那邊的動靜,問著林如亭道:「可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地方?」

  林如稚也道:「敬請差遣!」

  林如亭看看她倆,笑道:「那就又要對你們道一聲辛苦了。我們正在寫簽條,就是把那些捐贈人的名字,一一拿彩簽標注了,貼到捐贈物上。」頓了頓,他笑眯眯地看向他妹妹,「所以,我們缺幾個寫簽的人。」

  「什麼?!」林如稚一聽就哇哇大叫起來,「寫簽?!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一筆字爛的……」

  說話間,袁長卿過來了。他默默看了一眼林如稚和珊娘,從林如亭的手裡接過那疊賬冊,然後一轉身,重又上了講臺。只是,在他轉身的瞬間,他的眼仿佛不受控制般,又飛快地從珊娘身上一撣而過。

  雖然他那裡只那麼短暫的一撣眼,珊娘這裡更是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但……

  便是再怎麼看開看透,作為曾跟某人有過一腿的某人,在某人在場時,身上的某根神經仍會不受控制地產生一些過敏反應。因此,當那邊那人不明顯的一眼掃來時,便是這邊這人沒跟那邊那人實實對上眼,這邊這人的心裡仍是虛虛地打了個顫兒……

  抱怨著的林如稚扭頭看了一眼珊娘,卻是稟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信條,反手就把珊娘往她哥哥面前一推,道:「讓十三姐姐寫!十三姐姐寫得一手好顏筋,我就只管幫你們貼簽條就好!」

  珊娘一個沒防備,竟險些被她推得撞到林如亭的身上。

  幸虧林如亭及時後退了一步。

  珊娘好不尷尬,回手就報復地推了林如稚一把。林如稚自知闖禍,沖她憨笑著吐了吐舌。

  林如亭則當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仍是笑得那麼斯文有禮,看著珊娘道:「原來十三姑娘練的也是顏體。」

  一個「也」字,叫珊娘忍不住又多看了林如亭一眼——便是現在的她並不想沾那些情情愛愛的事,眼前站著這麼個養眼的人兒,也由不得她那雙「知慕少艾」的眼不受控制地往人家身上瞅。

  她這裡尚未收回視線,就聽到林如稚在那裡搶著道:「哥哥是不知道,我十三姐姐的字,寫得跟個男兒一樣,那叫一個殺伐決斷,一點都不帶拖泥帶水的!」一邊說,她手裡一邊還比劃著一個刀劈斧砍的英姿。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又推了她一下:「你這是在形容我寫字呢,還是在說我拿刀砍人?」

  「嗐,就那麼個意思嘛。」林如稚抱著她的胳膊又是一陣憨笑。

  三人說笑著上了那高高的講臺。此時講臺上早放置了桌椅筆墨等物,這會兒袁長卿的面前攤著一本賬冊,手裡提著筆,已經在寫第二張簽條了。見他們上來,他只略一抬眸,又垂頭繼續寫他的了。

  林如稚說不肯動筆便打死不肯動筆,只願意給諸人打下手。林如亭也不逼她,對珊娘做了個「請」的動作,自己從袁長卿那裡拿了一本賬冊,走到另一張桌子邊去寫簽條了。

  珊娘略一猶豫,也走到袁長卿的桌邊拿了一本賬冊,那眼卻是趁機往袁長卿正寫著的簽條上瞄了一眼,然後抿唇一笑。

  袁長卿卻忽地一抬頭,幽深嚴肅的黑眸看得她飛快地斂了笑,一低頭,抱著賬冊走開了。他這才重新低下頭去寫他的簽條。

  珊娘暗暗沖自己做了個鬼臉,轉身走到另一邊,翻開賬冊,才剛拿起筆,林如稚就過來對她悄聲笑道:「我知道你在笑什麼。再沒想到,我這死板周正的袁師兄,這麼大一個塊頭,竟是練得一手秀氣的簪花小楷吧?」

  珊娘又是抿唇一笑,並沒有接她的話茬,低頭拿過一張空白簽條就寫了起來。

  袁長卿的字跡,她自是再熟悉不過。當初她也沒想到,看著這麼方方正正的一個人,居然寫著一手細膩的簪花體。倒是她,明明人人都說奸滑似鬼,卻偏愛那方正雄渾的顏體。

  這三人各自默默寫著簽條,林如稚則跟個監考的先生似的,時不時走到那三人的背後,一會兒點評幾句幾人的字,一會兒幫著他們把寫好的簽條收到一邊。那林如軒帶著人,抬著幾隻箱籠進來時,便正好看到這樣一幕,因笑著打趣他們道:「喲,還是我們家阿如有本事,你這是在出題考這三個魁首嗎?」

  林如亭忙擱了筆,走到講臺邊問著他:「東西可都清點了?可別漏了哪件。」

  林如軒三兩步跳上講臺,笑道:「我辦事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又湊到袁長卿面前看著他寫的東西道:「你們在做什麼?」

  林如稚手裡正拿著珊娘剛寫好的一摞簽條,便搶著把他們眼下正在做的事說了一遍,又將那簽條分了一半塞給林如軒,道:「已經寫了不少了。三哥來得正好,我們先去貼吧,還得一個個對照著找實物呢,這可不能弄錯了。」

  林如軒低頭看看手裡的簽條,忽地就是一眨眼,「這字,夠淩厲的。」又抬頭問林如稚,「這是誰寫的?」

  林如稚回手指向珊娘。

  林如軒一陣詫異,「你?!真是你寫的?」

  不怪林如軒置疑,所謂「字如其人」,他的印象裡,這侯十三精於算計,那寫出來的字自然應該像她的為人那般圓通滑潤才是,卻不想竟如此棱角分明。

  而,便是別人不明說,只要不是傻瓜,多少總能察覺到他人對自己的感觀。珊娘自然能夠感覺得出林如軒對她的不喜,便停了筆,抬頭一彎眼,笑道:「當然不是,是我偷來的。」

  林如軒一噎,不由看著她一陣瞪眼兒。

  林如稚則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起來。

  珊娘抿著唇,將寫好的簽條挪到一邊,伸手又拿過一張空白簽條,一邊寫,一邊自己也忍不住地笑。

  那邊,袁長卿抬頭看看他們,卻是忽地拿著筆向珊娘走了過來。

  感覺到他的動靜,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他。

  只見袁長卿走過來,先是看她一眼,然後低頭看向那些已經寫好的簽條。頓了頓,又抬頭看了珊娘一會兒。就在珊娘以為他也要點評上兩句時,他卻是忽地一轉身,一言不發地重又回去寫他的簽條了。

  看著他的背影,珊娘默默一錯牙——這袁長卿,也不知道是被誰慣出來的毛病,有話就說,有屁倒放啊!這般看一眼就走,什麼意思?!前世她是瞎了狗眼了,才被這悶葫蘆鬱悶了一世!

  珊娘深吸一口氣,決心不被那鋸嘴葫蘆影響了心情,忽地一扭頭,低頭繼續幹自己的活去了。

  因此她沒看到,林如軒吃驚地看了一眼回到書案後的袁長卿,然後帶著三分沉思看向她。

  林如亭原在講臺邊和人說著話,聽到他們這邊說得熱鬧,便也過來,看著珊娘的字笑道:「還真是,阿如那『殺伐決斷』四個字,用得果然精妙。」

  「是吧是吧,」林如稚蹦噠著笑道,「當初我第一眼看到十三姐姐的字時,腦子裡一下子就跳出這四個大字來了。」

  珊娘收筆回頭,睇著林如亭笑道:「學長竟也取笑我。」

  林如亭看著她笑道:「倒真不是取笑。再想不到,你的字是這樣的……」

  「是吧是吧,」林如稚又蹦噠到袁長卿的面前,拿過他寫好的一張簽條,笑道:「都說字如其人,但對十三姐姐和袁師兄來說,這句話根本就不對。十三姐姐看著柔柔弱弱的,竟是誰也想不到,一筆字寫得如力劈千斤般地霸氣。偏袁師兄明明這麼個氣宇軒昂的模樣,竟寫得一手清雅婉麗的小楷。你倆真該調個個兒才是。」

  提著筆,珊娘低頭看著自己的字。別人不知情,她自己卻是再清楚不過,她這一筆字的變化,嚴格說來,還是托賴於袁長卿。當年她的字也算是中規中矩的,便是偶有跳脫,終究不曾脫離過方正的框架,直到她因袁長卿的拒絕而沉溺於求之不得的憤怒,直到她把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然後某一天,她忽然就發現,她的字變了,變得和她這人一樣,張牙舞爪,極具攻擊性……

  不過,如果拿她此刻的字跟那會兒的字比,其實還是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的,變得沒那麼煞氣十足了。

  果然是看開了吧。

  她抬頭對林如稚笑道:「所以說,看人不能只看外表,看我的字你便能知道,我可遠不是你所以為的那般柔弱……」

  「正是!」林如軒忽然笑道:「看人果真不能只看表面,不定十三姑娘就只是外表裝著乖順,骨子裡是在扮豬吃老虎呢!」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都只當他是在反擊之前珊娘對他的戲弄,珊娘卻聽得清楚明白,若說之前林如軒對她只是不喜,現在則已經上升到了某種敵意。

  林如軒沖著她呲牙笑了笑,轉身過去攬著袁長卿的肩,又對林如稚笑道:「還有,你也看錯咱們袁大了,我倒覺得這筆簪花小楷跟他為人極是相投。別看他這樣,其實最是心思細膩的一個……」

  細膩。珊娘暗嘲一笑。那人,確實可算是心思細膩,可與此同時,這細膩的心思也要看是對什麼了。他願意去細膩時才會細膩以對,不願意時,便是一個磨盤放在那裡,照樣看不進他的眼裡。

  「哪來這麼多話,」林如亭笑著往林如軒的手裡塞了一隻漿糊桶,「還不快去貼你的簽!」

  果然林如軒對珊娘很是提防。自他來了後,便一直把林如稚拘在身邊,輕易不叫她靠近珊娘。林如稚一向大咧咧的,並沒有注意到她這堂兄是在刻意隔絕她和珊娘,珊娘那裡則是渾不在意,只垂頭默默寫著她的簽條。

  等她寫完了一本賬冊,回身到袁長卿的書案旁重新換過一本時,她才注意到,林如亭不知什麼時候走開了,講臺上竟只有她和袁長卿兩個。

  珊娘一邊伸手去拿新的賬冊,一邊回頭尋找著不知去向的林如亭。誰知那明明已經拿起一角的賬冊,竟似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一般,沒能抽得動。珊娘回眸,這才發現,原來是袁長卿的手壓在那本賬冊上。

  她一挑眉,抬頭看向他。

  「這本我已經寫過了。」袁長卿說著,從旁邊一摞冊子裡重拿了一本遞給珊娘。

  珊娘沉默著伸手去接那賬冊。

  不想袁長卿竟捏著那賬冊沒有放手。

  於是珊娘看著他再次抬起眉。

  他那烏黑的眼直直望著他,交疊的衣領上方,微微突起的喉結上下一動,似有什麼話要跟她說,偏那話尚未爬到他的唇邊,便被講臺邊突然冒出來的一個人給打斷了。

  「袁大,換換手,你和阿如去貼,我來寫。」林如軒走上講臺,沖袁長卿笑道。

  珊娘扭頭,就只見林如軒笑眯眯地望著他們。雖說臉上笑著,他看向她的眼裡,卻是帶著隱藏得不怎麼好的警惕。

  珊娘眨了一下眼,頭也不回地從袁長卿的手中抽走那本賬冊,一轉身,回她的書案後去繼續她的工作了。

  林如軒看看她,一把搶過袁長卿手中的筆,將他從書案後拉出來,往講臺下的林如稚身邊推去。

  「袁師兄。」林如稚彎著杏眼招呼著他。

  袁長卿則回頭看看林如軒,再看看珊娘,眉尖微微一蹙,到底仍什麼都沒說,接過林如稚手裡的漿糊桶,跟她一起去貼簽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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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7:5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丟人

  珊娘從袁長卿那裡別的沒學到,就學到一條——無視那些不想看到,不願意搭理,或者是不值得去重視的人和事。

  所以,便是感覺到林如軒在她背後時不時刺來的眼,她仍是慢條斯理地寫著她的簽條。

  直到寫完了又一本,她去林如軒的桌邊準備重新換過另一本,那林如軒的手卻忽地按在那摞賬冊上。

  那姿勢,頓時就叫珊娘想起了袁長卿,以及他那句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

  珊娘抬頭,看向林如軒。

  林如軒對她笑道:「辛苦了,就到這裡吧。」

  「什麼?!」珊娘一怔。

  「我們都知道,十三姑娘原不愛沾這些事的,願意來幫忙已經很是難得了。十三姑娘這仁愛之心,如今該看到的都已經看到了,該知道的也已經都知道了,我看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林如軒臉上雖笑著,眼裡卻是一片輕蔑之色。

  珊娘的眼兒忽地就是一眯,盯著他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便是你聽到的意思。」林如軒笑著又道,「十三姑娘想要叫人知道您也是有一片仁愛之心的,如今大家都已經看到了,你的目的也就達到了,以我看,你可以回去了。」

  珊娘看了他一會兒,卻是忽地展顏一笑,飛快地從他手下抽出一本賬冊,後退一步,道:「原來林師兄是抱著這樣的念頭來做這件事的。不過,都說千人千念,這只是師兄的想法,倒不是我的想法。」說著,抱著那賬冊便要轉身走人。

  「等等!」林如軒立時低喝一聲,又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我原不想把話說得那麼直接,可十三姑娘好像沒聽明白,我也只好把話說開了。我知道你來這裡的目的,但實話告訴你,他心裡已經有人了,你和你那些姐妹再怎麼歪纏也沒用!」

  珊娘一怔,眨了兩下眼才明白過來,這林如軒竟以為她是追著袁長卿過來的。

  而,也不怪林如軒如此說。前一世時,其實侯家的孟老太太最初看中的人選是十四娘,袁家孟老太太則看中了嫡出的十一娘,是十三娘自己施了些手段,才叫兩個老太太同時選中了她。那時候,雖兩家尚未正式下定,但在兩個老太太眼裡,這樁婚事的人選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因此,便是侯家那些姐姐妹妹們心裡有些別的念頭,也都是各自把主意打在不為人知的暗處的。而這一世,卻是因為她的退出,叫兩個老太太一時沒能就新娘的人選達成一致,以至於侯家姑娘們爭奇鬥豔,某些人的行蹤言行更是失了謹慎,叫有心人看了笑話。

  那林如軒,便是在向珊娘暗示著這件事。

  偏林如軒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雖然侯家姑娘們頻頻跟那袁長卿相著親,其實這裡面還真沒有她侯十三什麼事。如今的珊娘可不是當初還住在西園裡的那個十三娘了,她的上面自有父母替她做主的。袁家人相邀,只需五老爺一個搖頭不許,便能免了她的麻煩;便是侯家的孟老太太還想像以前那樣借著五太太施壓,那也得看如今最是心疼媳婦的五老爺同意不同意呢,何況這會兒老太太認為十三不乖,也不想叫她跟袁家有什麼瓜葛。故而,雖然袁侯兩家請宴頻頻,珊娘卻是意外地得著自在,再沒有去過一回。

  現今的珊娘,別說是無心於袁長卿,便是袁長卿有心於她,她都不肯的,偏還被林如軒那麼不客氣地誤會著,兩世為人的她,老臉當即脹得一片通紅——氣的。

  偏珊娘越是生氣,就越是笑容可掬。她笑眯眯地看著林如軒,裝著傻地一偏頭,道:「林師兄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越聽越不明白了?誰歪纏誰了?誰的心裡又有誰?師兄到底想說什麼啊?」

  林如軒看著她就是嚴厲地一瞪眼,皺眉道:「少裝傻!你們兩家老太太在搞什麼名堂,還當誰都看不出來怎的?!實話告訴你,這件事那死老太婆說了不算,長卿可還有外家在呢!」

  珊娘的眼一閃,笑眯眯地又道:「原來這個所謂的『他』,是指袁大表哥。」——這會兒她倒難得地叫起「表哥」來了——「只是,不管兩家老太太在搞什麼名堂,還是袁大表哥心裡有誰,這兩件事,我怎麼感覺都跟我無關呢?師兄為什麼跟我說這些?還是說,林師兄這是在替袁大表哥抱屈?可便是師兄想要做一回包青天,好歹也該先弄清案情始末吧?這般沒頭沒腦地糊上來,倒叫我糊塗了。」

  說著,她翹著唇角虛虛一笑,腳下一旋,便要抬腳走開。可到底心氣難平,又忽地一個轉身回去,沖著林如軒再次虛虛一笑,「至於說我來這裡的目的,」她一彎眼兒,「師兄猜猜!」

  她腳跟又是一旋,卻是險些撞到一個人的身上。

  那人飛快地後退一步。

  珊娘也後退一步,抬頭看去,這才發現,她竟是又一次差點撞上林如亭。

  林如亭看看她,然後皺眉看向林如軒,問道:「怎麼了?」

  珊娘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當下既覺得滿心滿懷的尷尬,又有種說不清的委屈,便垂了眼,微噘著嘴叫了聲:「學長……」

  林如亭那裡雖然只聽到珊娘最後那幾句,卻也能猜到,定然是林如軒說了什麼不中聽的,便皺眉看著林如軒道:「三弟,你失禮了。」又道,「向十三姑娘道歉。」

  林如軒卻是一梗脖子,「憑什麼?我哪裡說錯了?!」

  林如亭只是猜到他可能說了什麼,具體說了什麼卻是不知道,便皺眉問道:「你說什麼了?」

  林如軒一窒,頓時感覺比珊娘還要委屈,叫道:「二哥!你都不知道我說了什麼,竟就叫我道歉?!」

  林如亭理所當然地道:「十三姑娘最是通情達理之人,再不可能說什麼失禮的話。倒是你,定然是你冒冒失失說了什麼錯話,才惹十三姑娘生氣的,自然該你道歉才是。」

  爭執間,那剛好貼完手裡簽條的林如稚和袁長卿過來了。林如稚好奇地看看對峙著的三人,問道:「怎麼了?」

  林如軒瞟了一眼袁長卿,忽然梗著脖子道:「我原也沒有說錯!以前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從看不到他們侯家姑娘的身影,怎麼今年一個個竟都冒出來了?!說是沒別的目的,鬼都不信!」

  正說著,便聽到大門處傳來一陣女孩子的說笑聲。眾人回頭看去,就只見一群女學生在女學的兩個學長帶領下,抬著抱著一些物什進來了。

  為首的那個漂亮女孩,正是女學兩個學長之一的柳眉。柳眉指揮著女孩子們放下手裡的東西,抬頭對講臺上的林如亭笑道:「林學長,我們把募得的衣物被褥都抱過來了,要放在哪裡?」

  林如亭聽了,忙先丟下這邊的糾紛,一邊招呼著那些散在樓層回廊間忙碌著的男學生們過來幫忙,一邊匆匆走下講臺,向著那些女生們迎了過去。

  那柳眉正揉著手腕,錯眼間,忽然看到講臺上的侯十三,不禁一陣詫異。她眼眸一閃,對著珊娘笑道:「原來十三娘也在。這倒是奇了,以前這種事,你們姐妹不是都不愛沾手的嗎?怎麼今兒一個個都轉了性子?」說著,她扭頭看向身後。

  於是珊娘便在柳眉身後的人堆裡看到了她七姐姐、十四妹妹,以及幾個旁支的姐姐妹妹們。

  「呵呵。」頓時,林如軒在珊娘身後一陣不客氣的笑。

  珊娘的臉上忽地就是一陣發燙——這一回則是窘的。

  林如軒嘲弄地橫她一眼,便重又回到書案後去寫他的簽條了。珊娘卻看著那站在人堆裡的姐姐妹妹們一陣暗自咬牙。

  人群中,侯七姑娘小心翼翼地以兩根手指拈起一件衣裳,一副怕被這捐來的衣裳髒了手的模樣;十四雖嘴裡咋咋呼呼地叫得歡,手上卻半點不沾事……

  真是丟死人了!珊娘一陣暗惱。雖然她可以拍著胸脯說自己問心無愧,可她這些姐姐妹妹卻顯然是打著別的主意的——而,偏偏一筆寫不出兩個「侯」字!

  不就是個袁長卿嗎?!值得家裡的姐姐妹妹這麼沒臉沒皮地去追逐嗎?!

  此時深感丟臉的珊娘卻是忘了,前世時為了這份姻緣,她也沒少做一些上不得台盤的手腳。

  雖然袁長卿並沒有聽到林如軒和珊娘在爭執些什麼,可參照著眼前諸人的臉色和那隻言片語,他很快就推斷出了事情的始末,不由看了看林如軒,又看向珊娘。

  感覺到他看來的眼,珊娘的惱羞更甚,便直接遷怒於他,連個眼尾都不肯給他,抱著賬冊回到她的書案後去繼續鋪紙磨墨了。

  而和那啞巴吃湯圓心裡有數的袁長卿不同,林如稚原就不知道袁侯兩家的那點事,此時更是看得一頭霧水。她站在那裡看看她三哥,再看看珊娘,想了想,過去才剛要開口問珊娘原由,就只見珊娘忽地將一張寫好的簽條往旁邊一拍。

  若說之前珊娘的字是殺伐決斷,那麼此時簽條上的字,則是一片殺氣騰騰。

  女學生們的到來,一下子令大講堂裡熱鬧了起來。林如亭那裡將任務分配下去後,便領著女學的那兩個女學長一同回到了講臺上。

  這女學有兩個女學長,年長的那個叫陳麗娟,今年已經十七了,雖生得不算十分秀美,一雙沉靜的眼眸卻是極容易博得人的好感。另一個,便是剛才打趣侯家姑娘們的柳眉。

  柳眉今年十六,生得極是漂亮。她在書院裡的人氣威望,頗有些類似林如亭,是書院諸多男學生們心目中女神一般的存在。且其父為書院的先生,故而她跟林家兄妹很是熟識,一上得講臺,便和林如稚兄妹,還有袁長卿說笑了起來。

  倒是陳麗娟,默默看了一會珊娘寫字,走到林如亭原先寫字的那張書案後,拿起筆,從他放下的地方,接著寫起簽條來。

  林如亭回頭看看陳麗娟,轉身對眾人笑道:「好了好了,都別聊了,快幹活吧,我們爭取今天把所有簽條都寫完。」

  只是,珊娘那裡才剛寫了半本賬冊,林如亭忽然過來,對她笑道:「十三,寫了這半天了,該換換手了,我們去貼簽。」

  珊娘一陣詫異。

  林如亭將手裡的簽條遞給她,笑道:「來吧,老盯著同一件事做,很容易膩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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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4 23:5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十三兒

  珊娘以為林如亭把她單獨叫開,是要問她跟林如軒起爭執的事,不想他從頭到尾都不曾問及那個話題,只隨意說著些隨林老夫人各處籌集捐贈物時的趣聞。

  那林如亭拎著桶漿糊走在前面,珊娘抱著一疊簽條跟在後面,二人一路說笑著,就這麼上了三樓。

  隔著回廊的欄杆,珊娘無意間往一樓的講臺上看去,見臺上那幾個人時不時地竄到別人的書案旁去說笑兩句,她這才反應過來——之前臺上諸人雖然也是這麼相互竄著閒聊的,卻從沒一個人湊到她的面前來過……就是說,她於無形中被人給排斥了!

  而,雖然她自己沒注意到,顯然林如亭注意到了,這是怕她尷尬,這才主動把她帶開的吧……

  倒果真是個溫柔體貼之人。

  珊娘抬頭看向林如亭。

  林如亭正拿著簽條,對照著捐贈物上原本寫得頗為潦草的舊標簽。感覺到她看過來的眼,他也扭頭看向她,然後詢問地抬眉一笑。

  珊娘默默一眨眼,彈著手上的簽條笑道:「找到一個。」

  珊娘只是因著老夫人的話才被臨時拉來幫忙的,那林如亭卻是整個募捐籌備的組織者,因此各處有了什麼問題都要找他。他這裡和珊娘才剛換了幾張簽條,就聽得那樓上樓下一片呼喚「林學長」的聲音了。

  珊娘笑著接過他手中的漿糊桶,道:「學長快去吧,我一個人慢慢找就好。」

  林如亭一陣猶豫,想了想,道:「那我叫別人過來替我。」

  「不用,」珊娘搖手,「其實原也不需要兩個人,一個人也行的,不過是動作慢些而已。」

  林如亭仍堅持道:「我再叫個人過來。」然後沖她歉意一笑,轉身走了。

  珊娘這裡拿著新彩簽,正一一對照著那些捐贈物上的舊簽條認真工作時,忽然就聽到身後樓梯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響動。她以為是林如亭叫來的人,回頭看去,卻只見侯十四躡著手腳上來了,且一邊還探頭探腦地東張西望著。

  珊娘眉頭一皺,猜著她大概是為了袁長卿而來,便放下手裡的漿糊桶,才剛要出聲叫住十四,忽然就聽得一個聲音壓著嗓子叫道:「十四妹妹。」

  那是個男孩子的聲音。

  不僅珊娘嚇了一跳,十四娘也吃了一驚,扭頭看去,這才看到,那袁昶興正將他圓潤的身子藏在樓梯的陰影處,沖著十四娘一陣招手。

  珊娘眨眨眼,忙不迭地將自己藏在一幅繡屏的後面——雖說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一男一女在一處說話並不犯忌諱,可不知為什麼,袁昶興那鬼鬼祟祟的模樣,莫名就叫她覺得,這時候她不宜出現。

  十四許也受了同樣的影響,莫名就緊張地一陣東張西望,卻是站在原地並沒有走過去。她向著袁昶興屈膝一禮,下意識也壓低了聲音,笑道:「原來是袁二表哥。表哥怎麼會在這裡?」

  袁昶興探頭看看四周,見周圍果然沒人,這才從暗處走了出來,沖十四笑道:「承蒙姨祖母盛情,我祖母要在這梅山鎮上多住兩個月才會回去。可祖母又擔心我的學業,便跟梅山書院的學長說了,叫我暫時在書院裡借讀兩個月。」又道,「我是看到告示,聽說這裡正招募人手幫忙春季募捐會,我才過來幫忙的。沒想到十四妹妹不僅人生得美,心地也這麼善良,竟也在這裡幫忙。」

  說著,袁昶興向著十四娘一揖到地,卻微偏著頭,飛著媚眼兒看向侯十四。

  十四頓時被他這輕佻的眼神看得紅了臉,心下既有些著惱,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得意,便側著身子看看四周,道:「這裡沒人,說話不方便,我們且去有人處說話。」

  「正是沒人才好說話,」袁昶興忽地向著十四靠近過去,一邊壓低著嗓音道:「妹妹是不知道,自我看到妹妹後,我這心裡……」

  「興哥兒?你怎麼會在這裡?!」

  忽然,一個透著清冷的聲音打斷他的甜言蜜語。

  侯十四和袁昶興一驚,二人飛快回頭,就只見袁長卿從樓下上來,正扶著欄杆站在樓梯上,皺眉望著他倆。

  十四的臉一紅,卻是飛快看了袁昶興一眼,便繞過他,走到樓梯口,向著仍在樓梯上的袁長卿屈膝一禮,委委屈屈地叫了聲「大表哥」,道:「我原在找著我同學的,再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袁二表哥。二表哥說,有話要跟我說,正說著呢,大表哥就來了。」

  這話原沒什麼問題,偏她那受了委屈似的撒嬌語調,叫人聽著忍不住就覺得,定然是那袁昶興硬要強拉著她說話的。

  珊娘的眼一閃,偷偷從繡屏後探出一隻眼,恰正好看到十四背後,袁昶興那似冰刃般冷利的眼神。

  珊娘一眨眼,飛快地將自己又藏了回去。

  袁昶興盯著十四的背影默默一聲冷笑,然後抬眸看向袁長卿,叫道:「冤枉啊,十四表妹誤會我了,我是看十四表妹跟在大哥身後,偏還跟錯了方向,我這才好心過來提醒她的,偏還什麼都沒說呢,大哥就來了。」

  十四的臉頰頓時一片通紅,「二、二表哥也誤會我了,我、我沒在找大表哥。」她卻是再也站不住了,忙支吾著道:「我、我好像聽到我同學在叫我……」便灰溜溜地跑了。

  看著跑遠的十四娘,袁昶興一聲嗤笑,回頭對袁長卿道:「這一個,大哥可以不作考慮了,輕浮得很。大哥若娶了她,不定什麼時候就戴上綠帽子了。」

  袁長卿仍是蹙著眉頭望著他,卻是又問了一遍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怎麼會在這裡?」

  袁昶興從眼角看看他,回身沖著袁長卿恭恭敬敬一個禮手,道:「竟忘告訴大哥了。因為姨祖母和祖母多年不見,想要留祖母在這裡多住一些時日,祖母擔心我荒廢了學業,便替我辦了在這梅山書院裡借讀的手續。」又直起身笑道,「從今兒起,我跟大哥就又是同窗了呢。」

  袁長卿的眉心擰得更緊了一些,問著他道:「那你在這裡做什麼?」

  「學著大哥啊!」袁昶興眨著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笑道:「我看到書院門口貼的招募告示,說是這裡正招募人手幫著籌備春季募捐的事。我原只是好奇,過來隨便看一看的,不想就看到了大哥。大哥這裡都做了表率,弟弟我哪有落於人後的道理?所以我也跟著報了名。」

  他忽地上前一步,湊到袁長卿的身旁,壓低聲音笑道:「叫我意外的是,居然在這裡看到好幾位侯家的姐姐妹妹們。看來這些姐姐妹妹對哥哥很是中意呢。不過說起來,大哥的運道真叫人嫉妒,侯家這些姐姐妹妹們,竟一個個都是大美人兒呢。」

  他後退一步,看著袁長卿又笑道:「我看大哥還是趕緊選一個吧,這麼吊著人家,我怕遲早要出事的。」說著,他回頭看看四周,裝腔作勢地指著樓下道:「啊,那裡好像需要人幫忙。大哥,我先過去了。」

  看著他跑遠的背影,袁長卿的眉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

  繡屏後,珊娘的眉頭也幾乎擰成了一個疙瘩。前世她對袁昶興的印象,便是他十分敬畏袁長卿。如今背著人觀察這對兄弟,她忽然就覺得,似乎這「敬畏」並沒有她以為的那麼「敬畏」。

  忽然,繡屏外傳來一聲歎息。

  珊娘好奇探出一隻眼,卻是當即被嚇了一跳。

  那袁長卿原站在樓梯上,她本該看不到他才是,卻不想他竟長著一副貓腳爪,走路都沒有聲息的,這會兒他已經消沒聲兒地走到了回廊的欄杆邊,正將兩隻手撐在欄杆上,低垂著頭,一副肩擔千斤般的沉重模樣。

  珊娘咬著唇一陣默默皺眉。眼下她可真是處於瓜田李下了,若是被袁長卿發現,便是她並不是在躲他,這會兒也說不清了。

  她正祈禱著袁長卿趕緊走開,不想又來人了。

  「袁老大,」那人還沒完全走上樓梯,就已經性急地開了口,「那小混蛋又來找你麻煩了?!」——冤家路窄,來人居然是林如軒!

  想著林如軒已經那麼誤會她了,若是被他發現她居然「躲在這裡偷看袁長卿」,那她更是渾身是嘴都說不清了,珊娘不禁一陣呲牙咧嘴地做著苦相。

  袁長卿和林如軒卻是都不知道,這裡還有第三個人在。那袁長卿回頭看看林如軒,只一言不發地又扭回頭去,低頭看著袁昶興在樓下和女學的學生們搭著訕。

  顯然他的沉默叫林如軒很是不滿,「你呀!」他抱怨著走過去,學著袁長卿的姿勢,以手撐著欄杆,又扭頭看著袁長卿道:「你也真是的,什麼事都只藏在心裡不肯跟人說。若不是我看著這兩天的動靜不對,都不知道你家老妖婆竟在算計著你的婚事!」

  袁長卿仍是沉默著,隔了一會兒,卻是忽然扭頭問著林如軒:「剛才你跟十三兒說什麼了?」

  林如軒一怔。

  繡屏後,珊娘則被這聲「十三兒」擾得心頭一跳,當下又憶起海棠花下的那一聲「十三兒」來……

  「十三?」林如軒幾乎是下意識地重複著袁長卿的話,然後一揮手,卻是丟開這個問題,追著袁長卿又問道:「你外祖和舅舅們可知道這件事了?婚姻可是一輩子的大事,你一個人是扛不住的!」

  聽林如軒叫著「十三」,珊娘心頭忽地就是一動——她終於知道,袁長卿的這一聲「十三兒」,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了。

  梅山鎮地處南方,便是林如軒在京城求學多年,他依舊是改不掉的南方口音,故而他叫的「十三」,便只是兩個字的「十三」。那袁長卿卻是土生土長的京城人士,一口標準的北方官話,他的「十三」,後面拖著個頗為迤邐的尾音,生生把兩個字的「十三」,拖成了三個字的「十三兒」……

  十三兒……

  叫她「十三」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偏因著後面綴了這麼一個軟軟的「兒」字音,聽在耳朵裡,卻莫名就多了一份難以明狀的親昵……

  只聽那袁長卿像是沒聽到林如軒的問題一般,固執地堅持著他的問題,又道:「你是不是以為,十三兒也是追著我來的?」

  隔著繡屏,珊娘忍不住就沖著袁長卿翻了個白眼兒——這人總是這樣,他想要討論的話題,便是你再怎麼打岔,他也一定會堅持不懈地跟你討論到底。而他不想討論的,便是你在他耳邊敲鑼打鼓,他照樣能裝作什麼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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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偷聽無好言

  同窗多年,林如軒自然也是深知袁長卿這一稟性的,便歎息一聲,順著他的意思道:「好吧,既然你不想說。」頓了一頓,他又扭頭看向袁長卿,「我說,你這麼關心我跟那個侯十三說了什麼做甚?」

  「我怕你誤會她。」袁長卿道。

  「誤會?!」林如軒嗤笑一聲,「誤會什麼?!誤會她跟她的那些姐姐妹妹一樣不要臉,追男人都追來這裡了?!」

  「昂之!」

  袁長卿的眉頓時擰了起來。跟他不高興時會叫周崇「五爺」一樣,他對林如軒有所不滿時,則會叫他的表字。

  林如軒也知道自己說得有些過了,便閉了嘴。

  只聽袁長卿又道:「你確實是誤會她了。我問過阿如,阿如說,是老夫人派她們過來的。」

  林如軒扭頭看向袁長卿。

  這會兒袁長卿正彎著腰,屈起的手肘擱在欄杆上。

  看著那兩隻互握在一起的修長手指,以及那雙看不出所思所想的沉靜眼眸,他忽地就又想起之前袁長卿看向侯十三時的那個眼神,便試探道:「你好像挺在意那個侯十三的。」

  袁長卿淡然道:「我只是覺得你對她有失公平而已。」

  相處多年,林如軒自然深知袁長卿的深藏不露。雖然此時從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林如軒仍是皺了眉,警告著他道:「我跟你說,那個侯十三,可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她很會偽裝自己的。你不認識她之前的那些事我就不說了,只說你頭一次看到她的那天,你也該還記得她在小巷裡是怎麼教訓她那幾個兄弟的吧?!那才是她的真面目!人前背後兩張臉!」

  袁長卿默了默,道:「她那樣挺好。」

  林如軒一噎,瞪著袁長卿看了半晌,忽然道:「你不會真喜歡上她了吧?!」

  繡屏後,珊娘原正沉思著那所謂袁長卿「頭一次看到她的那天」,到底是指哪一天,忽然就聽到這麼一句。毫無防備之下,她險些被一口氣嗆到,忙不迭地伸手捂住嘴。

  繡屏外,袁長卿也被林如軒這一突然襲擊嚇了一跳,忽地就挺直了身軀,扭頭蹙眉看向林如軒。

  林如軒卻並沒有被他那壓迫力十足的神情所阻嚇,逼問地沖他一抬下巴,「嗯?!」

  袁長卿默默看著他,直到那驟起的震驚一點點散去,他的眉鋒才緩緩解開。鬆開不知何時扣緊了欄杆的手指,他偏了偏頭,不由一陣沉思。

  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已經十六歲的他,雖然也曾偷偷背著人看過那些十八禁小說,也曾聽周崇和他那些酒肉朋友們說起過跟女孩子間的那點事,但不管是書中的描寫,還是朋友們的敘述,都叫他無法理解,什麼叫做「砰然心動」,什麼叫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不懂。

  確實,他從十三兒的身上感受到一些陌生的情緒,但那些情緒跟書裡所描述的什麼「甜蜜」、「期待」,似乎全然沒有半點關係。他所經歷的,倒更像是一種毫無頭緒的混亂,和一種七上八下的惶惑……甚至可以說,事後理智回歸時,細細分析起來,那種錯亂迷失的感覺,不僅稱不上美妙,還叫他頗有種不安全感。

  「我覺得……」他又偏頭想了想,然後堅定地一搖頭,「不,我想我對她,不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

  繡屏後,珊娘悄悄鬆開捂著嘴的手。吐出一口氣的同時,她的心情不禁一陣微妙地複雜——如果這時候的他說他喜歡她什麼的,她都不能肯定自己會不會衝出去拿大耳括子打他……前世她那樣對他,他都無動於衷,如果換了一世,他竟就這樣莫名其妙對她動了心,她非得替前世的自己討個公道不可!

  繡屏外,林如軒顯然不太相信袁長卿的說辭,挑著眉道:「是嗎?你確定?」

  他這置疑的眼,叫袁長卿不悅橫了他一眼,都懶得答他。

  「可我看到你看她的眼神了。」林如軒不依不饒,一副硬要逼他承認什麼的模樣,「你看著對她很感興趣的模樣。你確定你不是喜歡她?!」

  袁長卿又看他一眼,便垂下眼簾,似專注凝視著內心一般。沉思半晌,他抬起頭,看著林如軒確定地一點頭。「我確定。不過你說得也對,我確實對她有點好奇,她那樣的個性……挺有趣。」

  「有趣?!」林如軒眉間忽地夾出一道深溝。

  看著他蹙起的眉間,袁長卿哪能不明白他的擔憂,便又道:「我只是挺欣賞她那樣活潑的性情罷了,沒別的意思。」

  活潑……繡屏後,繡娘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兒。

  林如軒則用力一拍欄杆,「我擔心的就是這個!你都已經覺得她有趣了,離你上鉤還能有多遠?!我跟你說,別看那丫頭見人一臉笑,其實一肚子的鬼心眼兒,我就怕你會上當,偏你……」

  「如軒。」忽然,袁長卿扭頭叫了他一聲。

  林如軒住了嘴。

  只見袁長卿看著他一陣微笑,「知道你是在擔心我。可你真覺得我有那麼好騙嗎?何況……」他忽地一頓。

  「什麼?」

  袁長卿那裡又默了一默。想著那天在迷宮外面,十三兒笑眯眯地對他說,「你又不是聖元通寶」,他心頭不禁一陣古怪,可到底還是說道:「何況你確實是誤會她了。和你說的正相反,其實她挺不待見我的。」

  什麼?!」林如軒一怔——要知道,這袁大在京城可一直有著「高嶺之花」的美譽,京裡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們為他瘋魔呢!

  頓了一頓,他忽然想到什麼,一把拽住袁長卿的手臂,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是那個侯十三告訴你的?!她親口跟你說的?!」又冷笑道,「我就知道!那個丫頭心眼兒多著呢!你說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連女人的這點小手段都看不透?!她那是在欲擒故縱……」

  「如軒!」袁長卿再次皺起眉,帶著不悅推開他抓住他的那隻手,道:「我看你對她的偏見頗深。」

  「我這不是偏見,我是比你清楚她是什麼樣的人!」林如軒撇著嘴道,「你才剛認識她而已,我卻好歹已經認識她一年多了。說實話,我原根本是不同意阿如跟她做朋友的,是阿如自己固執,偏祖母也向著她,我強不過她們。不過,阿如那裡到底沒什麼可叫她圖謀的東西,你就不同了,難道你還真打算娶她?!」

  「當然不。」袁長卿毫不猶豫地道。

  他的斷然,好歹算是安撫了林如軒一點。可他仍是不明白,便又問著袁長卿道:「我就不明白了,你怎麼會欣賞她?!你跟她說過幾句話?你倆又見過幾面?就憑著那麼幾面的印象,你怎麼就欣賞她了?!這可不像是你會做的事。」

  確實不像。伏著欄杆,袁長卿一陣沉默。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如林如軒所說的那樣,他跟她話都沒有說過幾句,甚至她都明確地對他承認她不喜歡他,可他莫名的,仍是對她有著一種說不清的親近之感……就好像,別人都不知道真實的她是什麼樣的,唯有他知道……

  他皺眉沉思了一會兒,扭頭看著林如軒,「我還是認為你誤會她了。」又一一分析道,「首先,如果她像你所說的那樣,一心圖謀想要嫁給我,那麼最近兩家的宴請,她沒有不到的道理。可事實上,就我所知,每一回老太太那裡都給她去了帖子的,可她卻一次都沒來過。其次,我還是得說,你有宋人偏見。」

  又道,「你說得沒錯,她很聰明,也很擅長偽裝。但她並沒有利用那些手段去害人,她只是在保護她自己而已。你不該因為她懂得用手段保護自己,就對她妄加指責。而要說到手段心機,你該是知道我的。你覺得我跟她,哪一個更厲害?可你還是拿我當朋友。」

  他定定看著林如軒,直看得他一陣啞口無言。

  繡屏後,珊娘則默默垂眼。她再沒想到,他會這般為她辯護……

  繡屏外,袁長卿伸手過去拍拍林如軒的肩,又道:「對十三兒公平一些吧,不要因為我的那些糟心事就去遷怒於她。兩家長輩的算計,原就跟她無關。」

  沉默了一會兒,林如軒歎了口氣,抬頭道:「這件事,真的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袁長卿譏嘲一笑,「便是今兒沒有侯家,明兒也會有個什麼馬家、牛家的。」

  「那,你外祖呢?還有你舅舅們,他們也沒辦法阻止嗎?」

  袁長卿忽地一默。

  林如軒一怔,當即抬手指住袁長卿,「你、你不會是都沒告訴他們吧?!」

  「眼下還不需要他們知道。」扶著欄杆,看著樓下那些全無煩惱般說笑著的男孩女孩們,袁長卿沉聲又道:「你也知道眼下的朝局。那些人盯著我外祖手裡的那點兵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便是為了邊陲的安寧,也不能在這時候節外生枝。而且,不過是忍得一時的事,我們還年輕,來日方長。」

  林如軒又是一怔,疑惑道:「你的意思……休妻?!」

  袁長卿立時橫他一眼,「我是那種不負責任的人嗎?婚姻又不是兒戲。」

  「哼,」林如軒冷哼一聲,「你竟還知道婚姻不是兒戲!」

  頓了頓,他又歎道:「其實我一直覺得,你該娶阿如的。」

  袁長卿瞥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

  「怎麼?」林如軒不滿道,「難道你不喜歡阿如?!」

  「哪能……」

  只是,便是袁長卿這會兒仍是不太明白什麼是兒女之情,至少他還能分得清,他對林如稚的喜歡,只是兄妹間的那種喜歡。

  而想著「喜歡」二字,他竟忽地又憶起每次面對十三兒時的那種古怪心情。袁長卿不由蹙了眉。分神之下,他便沒有留意到,他那句話只答了一半。

  而這說了一半的話,聽在別人的耳朵裡,很容易演繹出別樣的含義。至少珊娘就覺得,他這是公然承認了他喜歡林如稚。

  你喜歡,你倒是想辦法娶去啊!丟下喜歡的人,娶個不喜歡的,這算什麼?!居然還有臉誇說自己是個「負責任的人」!啊呸!——隔著繡屏,珊娘皺著鼻子,沖著袁長卿的背影暗啐了一口。

  繡屏外的林如軒則比她激動多了。他再次一把抓住袁長卿的胳膊,「既如此,你向我叔叔去提親吧,叔叔肯定會同意的!」

  袁長卿從沉思中回過神,睨著林如軒道:「你覺得,我家裡會同意嗎?」

  林如軒一窒,默默放開袁長卿的手臂。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甘心而已。

  「說到喜歡,」袁長卿忽然又道,「我剛才就一直在想,那種男女間的喜歡,到底是種什麼樣的感覺。以書上的說法,似乎喜歡一個人,應該是件很執著的事,可我長這麼大,好像就沒有執著地去喜歡過什麼。還記得小時候我養的那隻貓嗎?」

  「被袁二弄死的那隻?」

  「嗯。當時我確實很喜歡那隻貓,可貓死了也就死了,報復回來後我也就忘了它,也從沒想過再養第二隻。好像我一直都是這樣的,再怎麼喜歡的東西,一旦丟開手也就丟開手了。對活物尚且如此,對人,大概也會這樣吧……」

  袁長卿原不是個願意對人訴說心事的人,此時卻是不知為什麼,許是正好話說到這裡,許是林如軒老是問著那十三兒的事……也或許,是打十三兒進來後,她跟所有人都說了話,跟所有人都笑著,卻唯獨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也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

  他皺了皺眉,客觀評價著自己道:「許我天生就是一個心性涼薄之人吧。不過,我覺得,夫妻間原也不需要十分去喜歡對方。所謂『相敬如賓』,便是說,夫妻間該如賓客般相處才最好,彼此客客氣氣地保持著距離,主人不要對客人有過多的要求,客人也不會對主人有過多的期望,大家各司其職就好。」

  這詞兒,是這樣解釋的嗎?!

  林如軒聽了一陣歪頭,「你說的,聽著不像是聯姻,倒更像是結盟。」

  「聯姻原就是一種結盟。」袁長卿道。

  林如軒不贊同地一搖頭,「不對,婚姻不該是這樣的。婚姻應該像我祖父祖母那樣,或者像我父母那樣,彼此間相互敬愛。」

  「相敬如賓,難道不是相互敬愛?」袁長卿一挑眉。

  這話倒一下子問住了林如軒。他抓了抓腦袋,心裡覺得哪裡不對,偏又一時詞窮。頓了頓,他道:「可這只是你一個人的想法,婚姻卻是兩個人的事。你怎麼知道你要娶的那個,跟你是一樣的想法?你要的是各司其職,萬一她要的是夫唱婦隨呢?」

  「所以我還在觀察。」雙手撐在欄杆上,袁長卿垂眸看著樓下那幾位侯氏姐妹道:「侯家這些姑娘,我多少也做過一些調查,從中找個合適的應該不難。」

  繡屏後,珊娘默默歎了口氣。為袁長卿,為她的姐妹,也為她自己。

  他的話,仿佛打開了一扇記憶之門,叫她一下子想起很多被她刻意忘掉的往事……其實遠在結親之前,他就曾屢次向她暗示過,他所想要的婚姻是什麼樣的。偏那時候的她仍懷著一顆少女之心,又把嫁給他作為她最高的追求,甚至為了這個目的而故意偽裝順從……便是結婚很久之後,她仍是那麼自信地覺得,她終有一天能讓他改變想法,終有一天,她能俘獲他的那顆心……

  所以說,其實前世的悲劇,大半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只是沒有人願意把錯處歸在自己身上,她才總在袁長卿的身上找著錯處……

  「……既然你什麼都考慮到了,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林如軒頗為沉重地歎了口氣,又玩笑地一拍袁長卿的肩,「要不,你乾脆娶那個侯十三吧,反正侯家姑娘裡你也只『欣賞』她。」

  袁長卿卻是一搖頭,「我不會娶她。」

  「為什麼?」

  「正因為欣賞她,我才不會娶她。」

  林如軒不明白了。

  袁長卿默了默,才道:「其實,我更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我欣賞她那樣的性情,但那樣的性情不是我想要的。而且……」

  他能感覺得出來,她是真的不喜歡他。而就他的觀察,她似乎更喜歡林如亭那樣溫和包容的性情,偏他是這樣一個挑剔又冷淡的人……

  「……而且,我的性情也不適合她。」他的聲音裡帶著些許微不可辨的遺憾,「我們各自所需不同,若是硬要湊在一處,怕是最後只能落下對彼此的埋怨。」

  繡屏後,珊娘默默撫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手臂。這袁長卿,便是沒有重生一世,竟也能如此準確地預測到他們的結局……

  所謂偷聽無好言,聽著別人的熱鬧是一回事,聽他人在背後議論自己,且說的還是什麼喜不喜歡、娶不娶嫁不嫁的事,珊娘臉皮再厚,此時也頗不自在。偏她不敢有大的動作,只在原地不耐煩地踮了踮腳尖,卻不想一時沒能站穩,又不敢碰那繡屏,只好就勢蹲了下去。

  頓時,被她抱在懷裡的簽條,發出一陣悉悉索索的碎響。

  珊娘卻是忘了,那袁長卿出身將門,從小就跟著家裡的家將們練得一身好武藝,耳目遠比一般人都要聰明。她這裡不動作還能藏得住行跡,偏她這麼一蹲,就叫他聽到了動靜。

  他頓時回頭看向繡屏。

  那繡屏原不是什麼精良製作,底座是由粗陋的縷空雕花板組裝而成。那粗陋的雕花間縫隙頗大,叫他一眼就看到了繡屏後方藏著一抹淺淡的丁香紫——恰正是侯十三娘最愛的那種顏色。

  袁長卿心頭一跳,忽地回過頭去。

  頓了頓,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那座繡屏。

  珊娘卻是蹲下後才發現,這繡屏的製作甚是粗陋,那底座雕花間的縫隙,大得她都能毫無障礙地伸出去一隻手掌,偏她正不巧地對著這麼一個洞似的縫隙。就在她想著怎麼悄悄從那個位置移開,忽然就感到額頭一陣刺癢。她本能抬頭,便這麼,隔著那巴掌大的縫隙,和袁長卿看來的眼對在了一處。

  珊娘一驚,本能地往後一縮,卻是忘了她正蹲著,便「咚」地一聲,坐了個屁股墩兒。

  這一聲動靜有點大,連林如軒都給聽到了。

  「什麼聲音?」林如軒扭頭。

  袁長卿忽地向前一步,勁瘦高挑的身形一下子擋住他的視線。

  「聽著應該是樓下。」他似隨意般伸手向著樓梯方向比劃了一下,對林如軒道:「走吧,別人都在忙著,偏我倆在這裡閒聊,被人看到不好。」

  「哦。」林如軒應著,下意識順著袁長卿示意的方向挪動了腳步。

  他卻是不知道,他的背後,袁長卿眨著眼悄悄吐出一口氣。

  袁長卿那裡才剛要回頭再看一眼繡屏後的動靜,不想林如軒走到樓梯口就站住了,回頭等著他過去。

  於是袁長卿忙又沖著樓梯一伸手,道:「還沒問你呢,你剛才不是在下面寫著簽條的嗎?怎麼忽然上來了?」

  再一次,受到暗示的林如軒先他一步踩下樓梯,一邊頭也不回地道:「還不是看到你跟袁二在這裡,我怕你吃虧,這才過來看一看的。」

  「這樣啊……」袁長卿跟在他的身後,一隻腳踩在樓梯下,另一隻腳卻仍留在樓梯上,站在那裡頓了頓,又道:「我是你二哥叫我上來的。說是十三姑娘一個人在貼簽條,叫我過來幫把手。不過我沒找到她。」

  這話,聽在珊娘的耳朵裡,怎麼聽怎麼像是在刻意解釋著什麼。

  而聽在林如軒的耳朵裡,就顯得有些多餘了。偏袁長卿原就不是個多話的人。林如軒不禁狐疑回頭。

  袁長卿一眨眼,收回那隻仍留在樓梯上方的腳,一邊從容步下樓梯,一邊對林如軒說道:「你欠十三姑娘一個道歉。不過我也欠她一個道歉,畢竟你是因為我才刁難她的。」

  「啊?!要我向她道歉?!好吧,算我冤枉了她,可我還是不喜歡她……」林如軒說著,和袁長卿一前一後地下了樓。

  繡屏後,珊娘長長吐出口氣,又虛虛抹了一下額,這才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衣裙,她抬起頭,卻是忍不住咬著唇就笑了——這袁長卿,是因為心虛才說了最後那番話吧。

  只是,她這偷聽的都沒有心虛,卻不知道他這抓賊的心虛個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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