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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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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竹西]麻煩(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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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1:59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狐仙鬼怪

  桂叔定了個頗為僻靜的小院子。院子不大,三間兩廂,前面帶著一排倒廈,倒正好夠五老爺一家住得舒舒服服的。

  五老爺五太太自然是住正房的,珊娘住了偏房,東西兩間廂房住了侯瑞兄弟,桂叔則領著下人們住在倒廈裡。

  一家人安頓下來時,寺裡的鐘才剛敲過申時。五太太平常就不怎麼運動,今兒這麼猛地一陣子爬山,早叫太太吃不消了。雖然這時辰不早不晚的,好像不適合睡午覺,五老爺仍是壓著五太太歇下了。

  侯瑞侯玦這兩個猴兒可不願意把時間浪費在休息上,只不過跟著老爺在屋裡略坐了一坐,便招呼了一聲,各自帶著下人出去玩了。

  珊娘是個懶的,便是她不累不睏,五福那裡又眼巴巴地望著她,她仍是學著五太太,歪在床上就不肯起身了。

  她原以為自己不會睡著的,可等她睜開眼時,便看到窗外已是滿天的晚霞,竟是傍晚時分了。三和靠著床柱在打著盹;連一直嘀咕著想要出去玩的五福都和衣躺在床前的腳榻上,一副看著睡得很香的模樣。

  她們這次出來,前後不過三天時間,珊娘便只帶了三和五福兩個,而把李媽媽和六安都留在了家裡。那三和一上船就有點暈船,故而一直是五福在伺候著她。這會兒看著那二人睡得很香甜的模樣,珊娘不想吵了她們,便躡著手腳下了床,從那二人身上跨了過去。

  出得房門,一抬頭,她就看到她爹五老爺正跟一個灰衣老和尚在院子裡的銀杏樹下下著棋。

  老和尚生得又白又胖,那滿面的紅光,看著簡直像個酒肉和尚。

  便是沒人介紹,珊娘大概也猜到了,這老和尚應該就是她爹說的那個「老禿驢」,德慧和尚了——當然,也因為她爹這會兒正這麼稱呼著人家。

  「你個老禿驢,有什麼好想的?快走快走!便是走錯了,也不過是輸一局而已。你們佛門裡的人不是都講究個四大皆空嗎?難道你竟還在乎個輸贏?」五老爺一向愛走快棋,偏那老和尚每一步都要想上半天,急得五老爺一陣抓耳撓腮。

  老和尚的手在棋盤上空都已經懸了好半天了,便是五老爺那裡性急地罵著「禿驢」二字,老和尚仍是那麼一副八風吹不動的模樣。又想了好一會兒,老和尚才落下一子,然後才以令珊娘聽了都恨不能上前搖一搖他的速度,極緩慢地、一字一頓地抱怨道:「當著和尚不罵禿驢,檀主這是犯了口誡啊。」

  只瞬間功夫,五老爺那裡就又落了一子,然後抄著兩手,看著和尚笑道:「和尚,著相了哦!那個什麼經上不是說『諸法空相』嗎?一個稱呼而已,『和尚』指的是你,『禿驢』指的還是你,在我心裡,和尚和禿驢原就是一樣的,指的都是你。偏和尚心裡竟把這兩個稱呼分出個上下高低來。和尚,果然修為不到啊。」

  老和尚又捏起一枚棋子,跟慢動作似的,緩緩懸在棋盤上空,然後又是好一陣沉思,憋得五老爺差點又要指著和尚罵禿驢了,老和尚才緩緩說道:「檀主心裡固然和尚是和尚,禿驢也是和尚,可檀主所說的那個『和尚』的和尚,是善意的和尚,叫個千百遍,於檀主便是無利也終不會有害。可那個『禿驢』的和尚,卻是存了惡意的。叫一聲便落一分罪過。和尚講究普度眾生,不忍看檀主結下這等業障。阿彌陀佛。」

  老和尚一邊念著佛,一邊緩緩放下手中的棋子,然後極有範兒地,一粒粒地緩緩撿起五老爺那些被吃掉的棋子,最後抬起花白的眉,看著五老爺笑道:「承讓,老禿驢又贏了。」

  珊娘正看著這二人看得有趣,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回頭一看,三和五福急匆匆地從房裡衝了出來。看到珊娘,二人同時鬆了口氣,五福抱怨道:「姑娘怎麼也不叫我們一聲兒,我們還以為姑娘一個人跑出去了呢。」

  珊娘擺擺手,示意她們不要驚動了樹下又開始新的一局對弈的五老爺和那個老和尚,便拉著三和五福從廊下繞過去,出了院門。

  從租下的院子裡出來,順著圍牆拐了一個彎,眼前就是一道寬寬的石階。沿著石階往下,是玉佛寺的後門;往上看去,那依著山坡而建的屋宇鱗次櫛比,看著頗為氣派。

  「果然是有名的大寺!」五福看了一陣咋舌,「可是,廟裡要建這麼多房子做什麼?」

  「租啊,」珊娘笑道,「租給我們這些香客。」

  「有這麼多人來進香嗎?」三和道,「便是進香,也不過住個一兩日而已,建這麼多的房子,不是浪費嗎?」

  「放心,浪費不了。」珊娘道,「你們可別忘了,這裡離城裡不過才十幾里地。每年府試的時候,整個江陰府的學子可都是要過來趕考的。且不說江陰城就那麼一點點大,原就住不下那麼多學子,便是住得下,城裡亂哄哄的,哪是個能叫人靜心讀書的地方。」又帶著幾分冷嘲道,「沒想到這玉佛寺的和尚們倒很是懂得生財有道。」

  許是這寺裡的知客僧給她留下了極不好的印象,連帶著她對玉佛寺上下全都帶了偏見。

  她領著她的兩個丫鬟沿著石階往玉佛寺走去時,一路便果然看到,那沿途的院落裡,山坡樹林岩石邊,常有一些學子或站或坐,一個個都舉著本書搖頭晃腦地苦讀著。

  「是了,沒幾天就是府試了呢!」五福道,「咱家沒人參加府試,倒給忘了。」又扭頭問著珊娘,「姑娘,我們大爺明年會下場嗎?」

  書院裡的先生不看好侯瑞,今年和往年一樣,沒同意他下場。

  「他?」珊娘笑道,「去考武試,他得中的可能倒更大一些……」

  她的話尾驀地一頓,扭頭向一邊的小樹林裡看去。

  「怎麼了?」五福也跟著往那邊探著腦袋,卻什麼都沒看到。

  「沒什麼。」珊娘搖搖頭,伸手摸摸突然有點刺癢的後脖頸。剛才有那麼一瞬,她又感覺到好像有人在看她一樣。

  主僕三人邊走邊說笑著,來到一處地勢比較平緩的坡地上。站在坡上抬頭看去,便只見西邊的天際處,一顆紅丸似的落日,正巧落在兩山之間的凹陷處,看著極有意境,珊娘便站住看了一會兒。

  可就在這時,她再次感到脖子後面一陣刺癢。她飛快地一扭頭,卻仍是什麼都沒看到。

  三和疑惑地看看她,「姑娘,怎麼了?」

  「沒……什麼。」珊娘一陣猶豫。可她終究什麼都沒看到,說出來倒好像她怎麼疑神疑鬼一樣。她搖搖頭,笑道:「算了,我們回去吧,天快黑了。」

  可回去的路上,珊娘的脖子後面又再次刺癢起來。她惱火回頭,卻仍是什麼都沒看到。

  「見鬼!」她怒道。

  三和向來比五福仔細,忙也跟著她左右一陣張望,問道:「姑娘到底在看什麼?」

  珊娘這才道:「好像有人在看我們。你們沒感覺到嗎?」

  她不問還好,這一問,倒先把五福給嚇到了。小丫頭驀地跳起來,一把抱住三和的胳膊,「姑、姑娘別嚇我!」

  「怎麼了?」珊娘一陣莫名其妙。這光天化日之下,便是真有人悄悄跟蹤了她們,也沒什麼可怕的吧?

  五福卻抖著個聲音道:「那、那些狐仙妖怪,就愛找住在廟裡的書生,這、這裡住著那麼多的書生,這會兒天又要黑了,不、不會是……」她連「狐仙」二字都沒敢說出口,只小心翼翼地呲了呲牙,「……出來了吧?」

  珊娘一陣驚奇:「誰跟你說,狐仙妖怪就愛找住在廟裡的書生的?」

  「說書先生都是這麼說的!」五福振振有辭。

  珊娘一個沒忍住,「噗」地就笑開了。

  三和則嫌棄地甩開五福的手,斜睨著她道:「真是的,叫你平時少聽那些亂七八糟的故事,偏你還就愛這一口!」

  珊娘也笑道:「便是真有什麼愛書生的狐仙鬼怪,人家也是沖著那書生去的,又不會找你,你怕個什麼勁兒?!」

  見珊娘和三和都嘲笑著她,五福一陣訕笑,故作勇敢道:「也、也是哦。就是出來,也……不會找我們……」

  話雖如此,可她一路都沒能放鬆下來,時不時就跟隻受驚的兔子似的,扭頭四處一陣張望。許是正是因為她這一驚一乍的模樣,叫那偷窺之人很難隱藏行跡,珊娘無意間一回頭,就和五福一起,同時看到不遠處的樹林裡閃過一道人影。

  「啊!」五福頓時一聲尖叫。

  珊娘皺了眉,再想仔細往那邊看,那邊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三和什麼都沒看到,便問著五福,「你看到什麼了?」

  「一、一個白色的東西……」五福抱著她的胳膊就又不肯撒手了。

  「白色的?」珊娘問道,「我怎麼……」她忽地頓住。如果她告訴五福,她看到的是青色的人影,非把這丫頭嚇出個好歹來不可。於是她話鋒一轉,道:「你定是看岔了,不定是山裡面的兔子。」

  「啊!」五福又是一聲尖叫,「兔、兔子精!」

  珊娘忍不住就翻了個白眼兒,把手指彎成虎爪狀,忽地撲到她的面前,「不,是老虎精!」

  幾人裡,雖然看著好像五福膽子最大,其實她是最聽不得什麼鬼怪故事的。這會兒她原就已經自己把自己嚇得不輕了,偏珊娘還來這麼一招,直把五福嚇得「嗷」地一聲,轉身提著裙擺就沿著石階往他們租下的那個小院奔去。連鞋掉了都沒肯停下,光著一隻腳就竄進了院門。

  也虧得這會兒她們離小院已經不遠了,五福三兩下就竄進了院子,倒沒有驚著左右院子裡的人。

  雖說沒驚著別人,卻是把珊娘給驚了一下。她再沒想到,她居然會把五福嚇成這樣,愣了一愣,便笑得怎麼也止不住地彎下腰去。

  三和也被五福的反應驚呆了,直到看到地上的那隻鞋。她忙跑過去撿起五福落下的鞋,追著五福的背影喊了兩嗓子,「哎,哎……」卻到底沒喊住她。三和一跺腳,又回頭責備地沖著珊娘叫了聲:「姑娘!」

  珊娘這會兒早笑得直不起腰來了,扶著牆道:「趕緊把鞋給她送過去吧。叫人看到她那樣,她該恨死我了。」

  「可……」三和想去,又怕珊娘落了單,便拿著那鞋一陣遲疑。

  珊娘道:「就這幾步路,我還能丟了?你先回去,讓我緩緩。」

  三和看看近在咫尺的院門,又回頭看看笑得扶著牆,連站都站不直了的珊娘,想著速戰速決,便趕緊先去給五福送鞋了。

  直到三和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珊娘才終於緩緩止了笑,然後站起身,回頭看向剛才那個人影閃過的地方。雖然她沒看清那人,但那顏色她卻印象極深,墨青色。

  就她所知,唯有一個人愛穿這種顏色。

  而,就在她給著機會給那人露面時,那人卻一直都沒有露面。

  珊娘皺起眉,看著那片小樹林忽地就打了個寒戰——不會是她想錯了,竟是五福猜對了吧?!

  被珊娘這麼一嚇,五福晚上是死也不敢一個人睡了,非要來給珊娘守夜。

  偏珊娘的睡眠極輕淺,稍有動靜就很容易醒,自然不肯答應,笑道:「明明是你自己害怕,不敢一個人睡,偏還拿我做幌子!」

  最後還是三和好心,收留了五福。

  此一夜無話——不對,是上半夜無話。等四周全都安靜了下來,連桂叔屋裡的燈都熄了後,珊娘卻忽地睜開了眼。

  別問她是被什麼驚醒的,她也不知道。那一刻,她既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什麼,就只是有那麼一種違和的感覺而已……

  仍半迷糊著的珊娘想都沒想,沖著那個感覺不太對勁的地方一揮手。

  而,便是她這麼隨手揮出去時,其實尚未完全清醒的腦子裡仍響著個理智的聲音:那裡沒東西。

  所以,當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吃痛的悶哼時,珊娘的睡意頓時一潰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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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2:1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登徒子

  珊娘的睡眠原就不好,容易驚醒不說,醒的過程還極漫長,且醒來後往往會有很重的下床氣——後世把這種症狀叫作「低血壓」。

  所以這會兒便是她受了這麼大的驚嚇,頭腦已經醒了大半,身體卻仍是沒能反應得過來。

  等她終於反應過來,忽地坐起,才剛要吸著氣放聲尖叫時,一隻大手早已准准地侯在了那裡。那隻大手嚴嚴蓋在她的臉上,且那力道還順勢把她壓回了枕上。與此同時,她的耳旁迅速響起一個雖清冽卻很是鎮定的聲音。

  「噓,是我,袁長卿。別怕,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請你幫個忙。」

  當晚的月色極好,月光透過半開著的窗櫺照進來,照得室內幾乎纖毫畢現。可奇怪的是,站在床頭的袁長卿卻仿佛隱身於一片黑暗之中一般,只能叫珊娘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珊娘初醒時原就極容易脾氣失控,如今遭遇襲擊,她哪肯乖乖就範,才剛要掙扎尖叫,卻是這才發現,這會兒她正全身無力,頭暈耳鳴,眼前一陣陣地發著黑——原來,不是那袁長卿隱於暗處,而是她剛才那一下起猛了,這會兒眼前正飄著片黑雲呢。只片刻的功夫,那片黑雲就把袁長卿的身影給整個蓋住了,她的兩隻耳朵裡也是一陣嗡嗡鳴響……

  袁長卿卻是不知道她是犯了低血壓,見珊娘被他壓回枕上後,竟就那麼乖乖地躺著,且還沖他默默眨著眼,他還當她是特別地鎮定從容呢,心下一陣佩服。

  「失禮了。」他輕聲道,「很抱歉嚇著了你,我有很要緊的事想要請你幫個忙,可又不能叫人知道了,只好這麼冒昧了。」

  珊娘仍是一陣默默眨眼,直到眨得眼前的黑雲散盡,她才終於看清了袁長卿。

  袁長卿穿著件緊身的黑衣,頭臉都包在一塊黑巾當中,只能叫人看到他那雙暗藏銳利的眼。這會兒他正以左手捂著她的嘴,右手則奇怪地半屈在胸前,看著像是護著胸口,又像是在隨時準備著好壓制住她的反抗一樣。

  只聽到袁長卿又道:「我這就放開你,你別叫,好嗎?」

  珊娘仍是沒有任何反應地默默凝視著他。黑暗中,她那雙狐狸眼睜得大大的,看起來既無辜又有點可憐,直看得袁長卿心頭一柔,自己都不自知地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然後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掌。

  只是,他的手才剛剛抬起,就被珊娘一把抓住,並且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掌邊緣處。袁長卿吃了一痛,本能地往回奪著手,珊娘便順著他的力道被他拉了起來,然後又跟隻暴怒的小老虎似的,撲過去就沒頭沒腦地給了他一通老拳。

  「混蛋!你嚇死我了!」——虧得她暴怒之中還記得維護自己的名節,仍是小心地壓著嗓門。

  袁長卿再沒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先是大吃一驚,然後不知怎麼,忍不住就無聲笑了起來。這十三兒……

  直到十三兒的拳頭不客氣地再次搗上他的傷處。毫無防備的他頓時再一次悶哼出聲。

  第二次了……

  珊娘那裡拳打腳踢了半天,原還感覺自己就跟在踢打一塊木板似的,袁長卿那裡居然什麼反應都沒有,這會兒聽到他悶哼,便知道她肯定是打到什麼要害之處了,於是她毫不猶豫地沖著那個方向又搗過去一拳。

  這一拳下去,就聽到袁長卿的悶哼聲更沉了。他踉蹌著後退了好幾步,然後一閃身,把自己藏於床頭一側的暗處就不出來了。

  直到這時,珊娘才感覺到指背上似沾了一點濕意。她把手湊到眼前看了看,卻因屋內光線暗淡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鼻翼間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她皺眉抬頭,眯了一會兒的眼,才看清縮在床角陰影裡的袁長卿。

  這會兒他一向挺得筆直的脊背正微微彎起,兩隻手臂環抱著身體——顯然,她打中了他的傷處。

  好吧,珊娘有點不忍心了……

  袁長卿默默忍耐了半晌才忍過那陣痛,悄悄摸了摸似又裂開的傷處,他抬頭應了聲:「沒……」

  他原想安慰她說「沒什麼」的,可迎著那雙略帶不安的狐狸眼,那話竟不知怎麼一拐彎,含糊地答了聲「一點小傷」,又直起腰,遠遠地以手一指她的床頭,「很抱歉嚇著你了。我原沒打算驚動你的,只是想給你送封信,沒想到還是吵醒了你。」

  見他重又挺直了身體,看著不像有什麼大礙的模樣,珊娘頓時把那有些不安的良心拋到一邊,撇著嘴,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扭頭看了一眼枕邊。果然,枕邊放著隻淺色的信封。她並沒有去碰那信封,而是抬手將披散到眼前的長髮往肩後一撩,沖著袁長卿一翹唇角,嘲道:「有必要這麼大晚上的給我送什麼信嗎?搞得我倆好像有什麼姦情似的。我倆有那麼熟嗎?!」

  這話說的……

  袁長卿一呆。便是他早就知道這十三兒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兒,可也想不到她竟會大大方方地說出這樣兩個字來……

  此時珊娘正側盤著腿斜坐在床上,身上只一件白色的睡衣。而任是哪個小姑娘被人看到這副衣冠不整的模樣,便是不生氣,肯定也會很窘迫的。於是袁長卿自認為很是君子地微側了一側身子,移開視線。

  只是,他在移開視線前,卻是看著珊娘又是一愣。

  因為珊娘這會兒看著可沒一點不自在的模樣。她正攏著她那一頭長髮,試圖把它們辮成一條辮子……

  「信裡寫了什麼?」珊娘問道。

  袁長卿一怔,這才發現,他竟已經呆呆看著珊娘看了好半天了。

  其實也難怪珊娘沒把他當個外人,畢竟前世他倆曾光溜溜地打過滾的,何況這會兒她還正而八經穿著衣裳呢——雖然這睡衣大概也算不得是件正經衣裳……總之,這會兒珊娘正用她那才剛被驚醒的、還不怎麼靈光的腦袋,分析著眼前發生的事。

  而且,雖然她這會兒腦袋不怎麼清醒,可腦洞卻挺大。從袁長卿的傷,她一下子就聯想到山下的排查,以及城裡那個貪官知府,於是她這裡就只顧著猜測袁長卿到底因為什麼才受的傷,以及他想要做什麼的問題上了,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眼下的處境……

  袁長卿那裡發著愣,珊娘先不耐煩了,瞪他一眼,「說話啊!」又道,「既然我醒了,就沒必要再看什麼信了,你找我有什麼事,直說吧!」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移開視線,開口道:「我想請你幫我給林學長送封信……」

  求救?!

  珊娘腦中立時得出這麼個結論。於是都不等他說完,便截著他的話,向著枕邊的信封一揚下巴,「這封?」

  「不是,那是給你的……」

  「給我的?」珊娘一陣詫異。

  「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送那封信,所以才想先寫信問一問你……」

  「拿來!」不等他說完,珊娘就向他伸出一隻手。

  袁長卿一愣,「什麼?」

  「信。你不是讓我幫你給林學長送信嗎?信呢?!」

  「沒……帶在身上。」他又愣了一下才答道。

  珊娘頓時不客氣地一咂嘴,「那你是來幹嘛的?!」

  袁長卿看看她,眼眸一彎,「我不知道你肯不肯幫忙,所以想先投石問路,問你一聲兒,如果你同意,我明天再找機會把信交到你的手上……」

  「那也沒必要大晚上的學人做賊啊!」珊娘白他一眼,再次截斷他的話。

  袁長卿頓了頓才道:「白天不方便,而且……」

  珊娘忽地一揮手,「不用給我解釋那麼多,送封信而已,我幫你就是。你快去拿……」

  話說到這裡,她忽然反應過來,猛地坐直起來,瞪著袁長卿道:「我說,這事兒你幹嘛找我?!不是應該找我哥哥或我爹才更合適嗎?!」

  袁長卿一默。事實上,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從在前殿看到珊娘一家起,直到他擬定下一步的計劃,他腦子裡思考著能幫他送信的人選,竟自始至終就只有珊娘一個。他竟是從頭到尾一點兒都沒有想到過五老爺或侯瑞,雖然如珊娘所說,按照常理來說,他應該找他們才更為合理……

  他隔著面巾摸了摸鼻子,正想著找個什麼藉口時,就見珊娘一偏頭,低聲嘀咕道:「也是,侯瑞最近挺惱你的,大概不會幫你。」——她竟主動幫他腦補了一個理由。

  「不過,」她忽地抬眼,咄咄逼人地瞪向他,「老爺應該會幫你的,你為什麼不找他?!」

  袁長卿飛快地轉動著腦筋,卻一時想不到什麼合理的藉口,便一眨眼,故作神秘地抬手指了指正屋的方向。

  於是再一次,珊娘又主動幫他腦補了一個理由,點著頭道:「也是,有太太在。」

  袁長卿忍不住又摸了摸面巾。

  他抬眼偷偷瞅向珊娘,卻不小心和珊娘看著他的眼對在一處。他有點想躲,可又覺得若真躲開了反倒顯得他心虛,便直直看著她。

  珊娘也直直望著他。

  二人就這麼默默對視了好一會兒,珊娘才不耐煩地一抬下巴,「還有什麼事嗎?」

  袁長卿一怔。

  「趕緊去拿信啊!」珊娘皺眉道,「趁我還沒睡著,你趕緊去把信拿來,省得我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你給吵醒。」

  袁長卿又怔了怔,這才「哦」了一聲,轉身撐著窗臺就跳了出去。站在窗外,他又愣了一下。

  這十三兒……

  月光下,袁長卿微笑著偏了偏頭,然後一提氣,輕盈地躍上了房頂。

  他那裡才剛一跳出窗戶,珊娘就光著腳跳下床去,跑到窗前,隔著窗戶小心看著他的動靜。見他跟隻鳥兒似地輕輕一躍就上了房頂,珊娘忍不住一陣驚詫。雖然袁長卿出身將門,可因著他四叔一直防著他,不許他沾著武事,所以她一直以為他便是會點武藝,也不過是些花拳繡腿。這還是她頭一次知道,原來他居然還挺有兩把刷子的,難怪敢大半夜的客串個樑上君子了!

  經過這麼一通折騰,珊娘那受阻的氣血終於暢通了,下床氣也消了不少。她轉身回到床邊,點亮了燈,拿過枕邊的信就看了起來。

  那封信極短,其實就寫了幾句話。袁長卿在信裡說他因為一些私事要在這裡滯留一陣子,暫時不回梅山鎮,問她願不願意幫他給林山長和林如亭林學長各帶一封信,如果她同意,明天他會找機會把信給她送過來。

  放下信,珊娘一陣冷笑。可見那袁長卿果然沒做慣這些偷雞摸狗之事,剛才竟只說了給林如亭帶信,可提都沒提給林山長送信的事。

  而她,傻了才會信他說的,給林如亭的只是封普通報平安的信!

  就著燭火將那封信燒了後,她才剛要重新上床,忽然感到一陣寒涼。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她一直穿著睡衣在跟袁長卿說話……

  想到袁長卿竟就這麼一聲不吭地看著她這副模樣,珊娘頓時一肚子的惱怒,連原本已經消下去的下床氣似乎都在陡然間又升了上來。

  於是,袁長卿拿著信回來時,便只見珊娘的臥室裡已經亮起了燈,她的身影跟個門神似地,清晰地映在那半透明的窗紙上。

  他頓時就明白了,珊娘這是不歡迎他再進屋去。他微一提唇角,以指節在窗櫺上輕扣了兩下。

  一直在窗前侯著的珊娘猛地推開窗,沖他無聲地伸出手。

  袁長卿看看她,見她此時已經穿戴整齊,偏垂在肩側的一根辮子仍是被她編得那麼歪歪扭扭的,便忍著笑意,從懷裡掏出兩個信封。

  珊娘一撇嘴,悄聲道:「不是說,只要給林學長送一封信嗎?」

  袁長卿看她一眼,便把其中一個信封塞進另一個信封裡,然後遞給她。

  珊娘看看他,滿臉不高興地收了信,回手就要關窗,卻不想被袁長卿一把抓住窗框。

  「你不問我出了什麼事?」袁長卿問。

  「需要我知道嗎?」珊娘反問。

  袁長卿愣了愣,搖了搖頭。

  「這不就得了!」

  珊娘白他一眼,回手才剛要關窗,手下忽地一頓。她看看他,拿下巴往他那隻一直屈在胸前的右手示意了一下,道:「傷得重嗎?」

  袁長卿忽地抬頭看向她,頓了頓才道:「還好,一點皮肉傷。」

  珊娘被他看得又翻了個白眼,回手想要關窗,手下忽地又是一頓,看著袁長卿撇了撇嘴,道:「好吧,我承認我是有點好奇。出什麼事了?」

  袁長卿微微一笑,「出了點小岔子。某人做賊經驗不足,叫人發現了。這不,掛了點彩。」

  「哦……」珊娘應了一聲後才反應過來,這袁長卿居然是以一副調皮調侃的口吻在回答著她!她忽地一抬頭,一臉驚訝地瞪著他,倒把袁長卿瞪得一陣不自在了,以左手摸著臉道:「怎麼了?」

  這會兒他已經拿掉了蒙面巾,只那一身夜行衣依舊沒有換下來。

  「你居然也會跟人說笑。」珊娘沖他又是一撇嘴,回手再次要關窗,關到一半,卻又忽地推開窗,探頭問道:「你偷什麼了?」

  袁長卿略一停頓,才剛要回答,珊娘已經撇著嘴道:「算了,當我沒問……」

  「幾本賬冊而已。」袁長卿一把抓住那扇窗戶。

  珊娘一眨眼,「捐募會的?」話音剛落,她就知道肯定不可能,於是不等袁長卿回答,就又一揮手,「別告訴我,我沒興趣知道。」

  說著,又瞄了一眼他那隻一直屈在胸前的手臂,撇著嘴道:「沒這個金鋼鑽,就別攬那瓷器活!明明是當大爺的命,偏要去做小偷,受了傷也是活該……」

  她那裡明明是不客氣的嘲諷,卻不知道袁長卿的耳朵是怎麼長的,竟只聽出了「關心」二字。於是他一時沒忍住,那薄薄的唇角便明顯往上翹了起來,鷹眸的眼尾也勾出一道漂亮的弧月兒——竟是露出一個難得的笑容。

  可惜的是,這會兒他正背對著月光,且那抓著窗框的手又遮住了他的半張臉,珊娘那裡竟是一點兒都沒看到他這如春光乍現般的笑容。她這會兒仍不屑地鄙夷著他:「……平常看你挺機靈的一個人,怎麼關鍵時刻竟不懂得什麼叫作『術業有專攻』了……」

  「不是我。」袁長卿柔聲打斷她,「那個笨賊不是我。原是不需要我動手的,是他們那裡出了點岔子,我怕影響到下一步……」

  說到這,他忽地一頓。他可從來不是個愛跟人扯閒篇的,何況,扯的居然還是該保密的正經大事……

  他這裡忽地一住嘴,便叫珊娘敏感地抬眸看他一眼,撇著嘴嗤笑一聲:「嘁,當誰樂意知道!」說著,屈起中指在他扣著窗框的手背上彈了一下,又趁著他吃痛鬆手之際,飛快地關了窗。

  窗內,珊娘背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道:「看在你做的是正經事的份上,這次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再有下次,我直接拿刀剁了你這登徒子!」

  窗外,袁長卿捂著手背,對著緊閉的窗戶又默默站了好一會兒,直到珊娘吹了燈,聽那動靜應該是重新上了床,他這才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回過身,對著月亮長長吐出一口氣。

  直到這時,他才有空去細細品味胸臆間悄悄積累起的那股莫名情緒。那股酸酸的、脹脹的,叫他莫名地想要笑上一笑,想要跳上一跳的情緒。

  於是他忍不住在原地蹦了兩蹦,雙腿一蹬,躍上了房頂,卻因牽扯到肋下的傷處而險些又從房頂上栽落下來。

  這十三兒,下手夠狠的!

  捂著傷處,袁長卿一陣倒抽氣,眼底眉梢卻全是藏不住地淺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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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2:2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懷疑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珊娘就被小院裡的各種動靜給吵醒了。

  三和五福進來時,只見她披頭散髮地坐在床邊上,看著就跟丟了魂兒似的一臉呆滯。二人便知道,姑娘昨晚肯定沒睡好。

  好在二人也是服侍珊娘多年的,深知她的習慣,此時誰也不去打擾她,只默默伺候著她洗漱更衣。

  而大家之所以起這麼早,是因為五老爺想要巴結五太太,帶一家人去上頭香的。此時五老爺五太太和侯瑞侯玦都已經收拾好了,就單等珊娘一個。

  五老爺在院子裡來回走了一圈,回頭看看珊娘那仍然緊閉的房門,抱怨道:「珊兒怎麼還沒出來?搶頭香要來不及了。」他回頭想要找個人去催一催珊娘,卻發現院裡所有人的眼都在刻意躲避著他,他不由一噎。

  自五老爺堅持一家人必須一處用三餐後,家裡總算不是只有小胖墩一個見識過珊娘那可怕的下床氣了,因此,便是五老爺都知道,在吃早飯之前,儘量別跟珊娘說話。

  五太太笑道:「頭香不過燒的一個心誠,倒不在乎是不是第一個去上的香。」

  正說著,珊娘的房門終於開了。

  五老爺看看明顯一副沒睡醒模樣的珊娘,居然好脾氣地笑了笑,連一句指責的話都沒有,只叮囑三和五福好好照顧姑娘,便和五太太一同出了院門。

  珊娘一路打著哈欠,直到到了玉佛寺的大雄寶殿上,她仍是沒能緩得過來。

  而雖說他們早,可似乎還有比他們更早的。他們到達大殿時,只見大殿正被那些官差衙役們團團圍著。

  珊娘打到一半的哈欠頓時就吞了回去——難道是袁長卿被人發現了?!

  直到這時她才想起來,昨晚便是不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似乎她也應該問一問他,他躲在哪裡,是否安全,需不需要她幫一些其他忙……而且,他還受著傷呢……

  珊娘一家過來時,大殿門外已經站了好些人。他們一家才剛站下,身後很快就又排上了長龍。此時便聽到前後都有人在低聲議論著。珊娘聽了聽,這才知道,原來那些衙役封著大殿不是要抓人的,而是在等知府夫人來燒頭香。

  「豈有此理!」五老爺生氣道,「燒香拜佛原就講的一個心誠,哪有自己沒到,竟就叫人封著大殿,不讓別人燒頭香的道理?!」

  五老爺這麼一嚷嚷,頓時引得一片群情激憤,眾香客們全都跟著一陣亂嚷嚷。便有個衙役舉著個水火棍往那臺階上用力一磕,吼道:「喊什麼喊,想造反啊!」

  五太太一向膽小,當下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那手一下子攥住五老爺的衣袖。

  依著五老爺的脾氣,原是要跳出去跟那些黑皮狗們狠狠理論一番的,可這會兒見嚇著了太太,他只得先壓抑下怒氣,瞪了那些衙役們一眼,回頭小聲安撫著五太太。

  正鬧著時,便只見又是一群皂衣衙役們從後面走了過來。衙役們簇擁著兩個金碧輝煌的人兒,前面走著的,是個乾瘦高挑的婦人,正是知府夫人。後面跟著的,是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女孩,生得面貌還行,偏高傲地抬著頭,叫人只能看到她那兩隻有些大的鼻孔。

  人群裡又是一陣嗡嗡的議論,珊娘這才知道,這就是知府家的夫人和千金了。

  看著這母女倆上了大殿前的臺階,珊娘一撇嘴,回頭沖她哥哥侯瑞道:「肯定姓孔。」

  侯瑞奇怪地看看她,「你這話說的,知府姓孔,他女兒自然也姓孔。」

  「還真姓孔?!」珊娘詫異了,忽然一笑,道:「我還當是因為她有兩個大鼻孔呢。」

  「噗」,周圍聽到她這話的人全都笑出聲來,也虧得這會兒知府夫人母女倆已經上了大殿的臺階,才沒叫她們聽到。

  而就在這時,珊娘卻忽然感到後脖頸處一陣刺癢,就跟昨天被人偷窺時的感覺一樣。她忽地一回頭,便隔著人群,看到了袁長卿。

  袁長卿仍是一身慣常的墨青色衣衫,此刻正被他的幾個小廝忠心護衛著混在人堆裡。見珊娘看過來,他雖看著沒什麼表情,但那眼尾卻微微彎了一彎。

  珊娘一愣,正搞不清他這眼尾彎彎的模樣算不算得是個微笑,就忽然看到那邊人群一擠,只瞬間的功夫,袁長卿就和他的小廝們消失在人堆裡找不到了。

  珊娘忍不住往那個方向踮了踮腳尖。

  大白天看到他,她才發現,雖然他的臉色看起來還算正常,可原本挺醒目的唇色卻明顯沒那麼紅潤了,微微泛著有點叫人擔憂的蒼白。

  「看什麼呢?」侯瑞也好奇地往她看著的方向張望著,卻是什麼都沒看到。

  「沒什麼。」珊娘收回視線。

  前世的這個時候,他倆雖然還尚未下定,雙方家長卻已經有了默契,所以她也就沒再像之前那麼關注袁長卿的動向了。她記得那會兒袁家人認為已經塵埃落定,所以一家人也就回了京城,袁長卿也送著他們回了京,直到端午前後他才重新回到梅山書院……只是,這一世直到現在,袁長卿的婚事仍是懸而未決……卻不知道他怎麼會跑來了這裡……

  雖然不知道袁長卿為什麼來,但珊娘多少還記得那個貪知府的事,知道他後來牽連進某件盜掘金礦的大案裡面去了。而因著那件大案,叫宮裡那位和四皇子一派元氣大傷……前世時袁長卿就是堅定的太子黨,這會兒他出現在這裡,且看樣子事情還和知府有關,光靠著推測,珊娘就覺得,他跟此事十有八九脫不了干係……

  而,前世這時候他是不是也參與了這件事?那時候的他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受了傷?

  其實要說起來,她對袁長卿的瞭解真的不多……不是她不想瞭解,而是袁長卿不願意她知道……

  珊娘的脊背驀然一僵,忽地皺了眉,沖自己狠狠暗啐了一口——前世那時候他就嫌她多事,換了一世她怎麼還改不了這個愛操心的毛病?!她是他的誰?!他又是她的誰?!她不過是看在大周百姓的份上替他送封信而已,管得著那麼寬嘛!何況那傢伙又不是隻弱腳雞,原就不需要她來添亂……

  「誒?那不是袁長卿嗎?」

  忽然,侯瑞叫了一聲。

  珊娘一抬頭,便看到知府夫人和那位鼻孔小姐從大殿裡出來了。她們的身後跟著一群和尚。在一片土黃色的僧衣中,一抹墨青色顯得格外打眼——那人,可不就是袁長卿!

  就只見袁長卿跟著一群和尚從大殿裡出來,又隨著和尚們沖那知府夫人和知府小姐禮貌地拱了拱手,然後便挺直了腰背退到一邊,靜立著不吱聲了。

  可鼻孔小姐看上去似乎對袁長卿挺感興趣的,便巴巴地湊過去跟他說著話。若是林如亭遇到這樣的事,此時定然會禮貌地退後一步,袁長卿卻只是冷淡地掃了那位鼻孔小姐一眼,頓時便叫那位知府小姐自動地後退了一步。

  此時珊娘見他居然從大殿裡出來了,且還跟知府夫人和知府千金混在一處,她不由就蹙起眉頭——昨晚袁長卿半夜闖進她的房間時,叫她以為他是被人追捕才不得不隱藏行蹤的,可這會兒看起來,至少他沒有被追捕……那他昨晚是怎麼回事?!

  昨晚……不,其實直到袁長卿從大殿裡出來之前,珊娘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做了件好事,她盡到了一個大周子民的責任,不計前嫌地幫了袁長卿,偏這會兒袁長卿竟這麼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一刻,珊娘只覺得自己似乎被誰打了一耳光一般,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惱火……

  就在這時,她忽然感覺眉心裡一陣刺癢。抬眼看去,便看到袁長卿的眼正隔著人群向她投過來。珊娘狠狠一擰眉,抬著下巴瞪他一眼。袁長卿似乎被她瞪得有些吃驚,也看著她微一蹙眉,便移開了視線。

  許是袁長卿這一身清冷的模樣,以及那對誰都是愛搭不理的態度頗具挑戰性,鼻孔小姐不甘心地把知府夫人也拉了過來。知府夫人看著似乎對袁長卿也很是熱情,母女二人圍著他一陣話長話短,袁長卿卻只以簡短地幾個字作為回答。最後,他似有些為難地回眸看了一眼身旁的一個老和尚。

  直到這時珊娘才注意到,和袁長卿站在一起的和尚她竟認識——恰正是昨天跟五老爺一起下棋的那個「禿驢」德慧。

  和德慧站在一起的,還有玉佛寺的方丈德元。德元方丈上前一步,向著知府家的那對母女合什一禮,陪著笑和那二人說著什麼,德慧老和尚也上前說了句什麼後,便扭頭叫過袁長卿,由袁長卿扶著先行告退了。

  看著大殿上的戲碼,珊娘的臉不禁沉了下來。

  昨晚她並沒有多想什麼,只本能地相信著袁長卿是遇到了麻煩,可如今對照著大殿上的情形,再想著昨晚,她忽然就覺得,昨晚袁長卿的解釋竟處處是漏洞!

  他說他是迫不得已才半夜來送信的,可他都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知府夫人面前,還能有什麼迫不得已之處?!

  他說他不方便找老爺,可便是晚上不方便,這大白天總可以吧!就算他有什麼顧忌,他不是認識那個德慧和尚嗎?托和尚給她爹帶個信應該比大半夜地跑去給她送什麼信容易吧!

  再說,他擔心嚇著太太,怎麼就不擔心嚇著她?!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的,若是被人發現,她還要不要活了?!

  這袁長卿,昨晚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不管是個什麼意思,這會兒珊娘可以肯定,他一定是在算計著她什麼!

  「袁長卿怎麼會在這裡?」忽然,侯瑞在她身旁嘀咕道,「他不是應該在後山的嗎?」

  「我怎麼知道!」

  珊娘惱火地頂了她哥哥一句,頂得侯瑞一噎,抬頭看看已經升起的太陽,低頭沖侯玦嘀咕道:「今兒這下床氣怎麼到現在還沒消?」

  侯玦經驗老道地道:「怕是姐姐沒吃飽。」——如今家裡人都已經得出經驗來了,都知道,去除珊娘下床氣最快的方法,就是餵飽她。

  這哥倆旁若無人的議論,叫珊娘好一陣惱火,正要張嘴嘲諷回去,就見五太太回過頭來,一臉體貼地對她說道:「等會兒敬完了香,你就先回去歇息吧,不用陪我去聽經了。可憐見的,這黑眼圈都出來了,顯見著是沒休息好。」

  珊娘默了默,想著或許可以找機會溜出去找袁長卿對質一二,便順勢應下了。

  只是,那該死的傢伙神出鬼沒的,她該去哪裡找他?!

  珊娘卻是不知道,她臉色的變幻,早就叫生著雙鷹眸的袁長卿看在了眼裡。便是她不去找他,他也要來找她的……

  雖說珊娘有著一番別人沒有的奇遇,其實她心裡對神佛仍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說懷疑,是因為佛家講究個修行,她覺得她在前世都沒有好好修一修來生,卻莫名其妙就得到了這麼個洗牌重來的好機緣……若真有神佛,這神佛也太寬容了……可若說沒有吧,她到底有些心虛,害怕萬一真有,被佛祖的慧眼看破她是偷了先機,知道一些不該她知道的事情而重生的,她怕佛祖把她當什麼孤魂野鬼給收了……總之,珊娘其實一直覺得,她還是避著神佛一些的好。

  所以她都沒敢親自去上香,只由著五太太的手裡接了香,又遞給三和,就算是她上了香了。

  不僅珊娘對神佛抱著種將信將疑,其實五老爺也是。全家大概就五太太一個是心誠的。五太太也知道,便在全家都敬完香後,勸著五老爺也跟珊娘一同回去休息,她留下聽經就好。老爺自然不肯,珊娘則懶得聽他倆膩歪,便上前一步,正準備申請告退,忽然就從旁邊過來一個小沙彌,說是德慧老和尚那裡有請五老爺。太太那裡又勸了一回,加上法事就要開始了,老爺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留下五太太和隨從的丫鬟婆子們,帶著珊娘他們幾個從殿上退了出去。

  侯瑞侯玦自然不願意跟五老爺去見什麼和尚,便和老爺招呼了一聲,帶著長隨小廝們去逛廟會了。

  珊娘原是想著要回去的,可一聽老和尚那裡有請,頓時就想到是那和尚帶走了袁長卿的,不定能在和尚那裡看到他。而她正有話要問他,便一旋腳跟,跟著五老爺一同過去了。

  來到德慧老和尚的禪室,一進門,她果然就看到了正和老和尚對著奕的袁長卿。

  見他們來了,老和尚忽地以衣袖一拂棋盤,笑道:「今兒先到這裡吧。」

  五老爺看到袁長卿,原還想問他什麼話來著,忽然聽到老和尚這麼一句,頓時轉了話題,指著和尚哈哈笑道:「不會是你要輸了吧?」

  此時袁長卿已經站了起來,從容不迫地向著五老爺行禮問安,又叫了聲:「五叔。」

  這稱呼直叫老和尚一陣驚奇,來回看著五老爺和袁長卿道:「你們竟是親戚?」

  五老爺也懶得解釋二人間那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便含混地揮了揮手,問著袁長卿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老和尚笑道:「他是來看我的,我是他的寄名師傅。」

  富貴人家常常怕孩子養不大,便會在孩子小的時候找個出家人做寄名師傅,還會給孩子起個法號。五老爺好奇問道:「這麼說,你也有法名嘍?叫什麼?」

  「長生。」老和尚代為答道。

  五老爺一撇嘴,「俗。」說著,便把袁長卿趕到一邊,在棋盤對面坐了,搓著手對老和尚道,「今兒我要一血前恥。」

  老爺找著樂子就不管珊娘了,珊娘原就有話要問袁長卿的,便站在那裡拿眼狠狠瞪著他。

  袁長卿抬眼看看她,笑著問道:「十三妹妹可願意跟我對弈一局?」

  看著他那微微彎著的眼角,珊娘怔了怔,忽地一轉身,出了禪室——真是的,明明不會笑的人,無緣無故笑什麼?!

  袁長卿卻在她轉過身去之後,忽地斂了笑容。他原就是個心思慎密之人,只略一想就知道珊娘這會兒為什麼會那麼生氣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看著她生氣,他居然會是這樣一種心情……

  他頓了頓,便跟著珊娘從禪室裡出來了。

  因此他沒看到,五老爺和德慧和尚同時都扭頭看了一眼他倆的背影。五老爺皺了皺眉,德慧老和尚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忽然叫小沙彌將對面的窗戶打開,然後抬手在棋盤上落下一子,緩聲說道:「我這禪室外面的竹林裡有一張不錯的棋桌,樹根雕的,從這窗戶就能看得到。」

  其實五老爺和珊娘一同過來時,就已經看到了那個涼亭裡的根雕棋桌。珊娘一向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當時還曾跑進去多看了兩眼。

  果然,不一會兒,五老爺便看到珊娘打頭走進了涼亭,且還是不客氣地先落了坐。

  袁長卿倒是站在那裡頓了一頓,才撩著衣袍下擺坐下。

  「你找我?」袁長卿一邊落坐一邊輕聲問道。

  「誰找……」珊娘嗆了半聲,便忽地一頓,改口道:「對,我有話要問你。」

  袁長卿點了一下頭,回頭看著禪室方向道:「妹妹愛喝什麼茶?」

  「別叫我妹妹!」珊娘反感地一皺眉,「我又不是你的妹妹。」

  袁長卿一眨眼,回頭看看她,故意叫了聲,「十三兒。」

  珊娘驀地一抖,撫著手臂道:「別這麼叫我!」

  「那我該怎麼叫你?侯姑娘嗎?我們沒那麼生疏吧?」袁長卿笑著回頭,沖某處打了個手勢。

  珊娘一窒。她知道,他這是在故意回擊她昨晚那句「我們沒那麼熟」——事實也是,怎麼說他們都是「表兄妹」,叫聲「妹妹」不為過的……

  「總之,別叫我『十三兒』!」

  「可我好像更喜歡叫你『十三兒』。」袁長卿回過頭來,烏黑的眼沉沉地看著她。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因著受傷的關係,叫他的臉色唇色都泛著隱隱的蒼白,因此襯得一雙眸色更顯深濃,看得珊娘竟微微有些暈眩之感。

  「你在生我的氣。」袁長卿直直看著她,「因為你覺得,我可能是在設計你什麼。可我沒有。」

  最後四個字,竟愣是叫他說出一股委屈的味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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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我的心思你別猜

  說實話,袁長卿原還沒覺得有多委屈,直到聽到自己話音裡的那點委屈,才突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很委屈。

  而且,還是越想越委屈……

  如果說,昨晚他有多高興,那麼現在他就覺得有多委屈。昨晚時,明明他想給她解釋來著,是珊娘自己不想聽的,且還口口聲聲說什麼,對他這麼做的原因不感興趣……

  雖然她一直那麼說著,可她又毫不猶豫地答應幫他送信,這讓他覺得她至少是信任他的,且還是無條件的信任。所以就算她一直對他那麼惡聲惡氣的,他仍是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便是今兒一早,他混在人群裡看著她時,她那一回眸中暗藏的擔憂,也一直叫他的心情那麼飄飛著……直到他按照計劃,和知府夫人母女一同在人前露面。

  當他和那對母女倆一同出大殿時,他的理智告訴他,他這時候不該分神,可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仍是向她瞟了過去,然後,他就看到了她的那個眼神……

  在她以那種懷疑和不信任的眼神看向他之前,其實他心裡多少也是覺得,便是不告訴她前因後果也沒什麼,就像昨晚珊娘說的那樣,她不需要知道那麼多,他也只需要她幫他送那封信而已……可當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時,他卻忽然有種懊惱,就像那天沒能躲開劃向他肋下那一刀時的懊惱,因為他知道他原可以避免這樣的錯誤的,卻因一時大意而疏忽了……

  頭一次,他居然險些忘了他正在做的事,他很想立時衝過去跟她解釋一番,因為他不想她以那樣的眼神看著他,因為他希望她能一直像昨晚那樣,雖然嘴裡倔著,卻又那麼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

  這會兒和十三兒面對面,看著那雙滿是懷疑的狐狸眼,袁長卿不禁很是懷念她之前看向他時那個含笑的眼神——就算是嘲弄,總不像現在,叫他有種觸碰不到的距離感……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悄悄撫過肋下的傷處,看著珊娘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但我真的沒有算計你……」

  「是嗎?」珊娘冷著臉打斷他,「那你在算計誰?我哥哥?還是我父親?!」

  袁長卿看著她頓了頓,忽然抬頭道:「既然要下棋,哪能沒有棋子,能不能勞駕你的侍女去拿一副棋子過來?」

  珊娘皺了皺眉。她當然也聽懂了他這是想要單獨跟他談一談的意思。想著可能會涉及到一些機密話題,她便回頭吩咐三和五福下去了,然後回過頭來,才剛要再刺他兩句,便聽袁長卿忽然說道:「你說得對,從某方面來說,我確實是在算計著你……」

  「承認就好!」珊娘再次打斷他。

  袁長卿忽地一蹙眉。珊娘以為他會表示不滿,不想他竟忍耐了下來,「我向你道歉。」他道。

  頓時,珊娘震驚了。其實她多少也知道自己有點在無理取鬧,她過來明明就是要聽他解釋的,偏他這裡想要解釋,她卻一句頂著一句地諷刺著他。而若是換作前世,遇到這種情況時,他早甩手走人了,哪裡還會向她道歉……

  再一次,她深深意識到,眼前這人跟她記憶中的那人真的有著很大不同……

  是因為她不同了,他才跟著變得不同的嗎?!

  她不自在地動了一下。

  袁長卿以為她要站起來,忙看著她道:「別動。」又道,「你的右後方有個掃地的和尚,已經盯了我好幾天了。」

  珊娘一怔,本能地想要回頭,可又忍住了,抬眼問著袁長卿,「我可以回頭嗎?」

  袁長卿的眼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地一笑,道:「可以。不過小心點,別被他發現了。」

  這不是他那眼角微彎的微笑,也不是那淺提唇角的淺笑,而是一個令他的下巴上出現一道淺溝的,真正的笑容。

  那道溝,令珊娘的眼忽地眯了一眯,然後她一側身,裝作在找三和五福的模樣,回頭向涼亭外望去。

  果然,在她的身後,竹林外,有個和尚正心不在焉地掃著地。當她的眼向那和尚掃過去時,和尚忽地一低頭,避開了她的眼。

  好在那人離他們挺遠,應該聽不到他們的談話。

  「這裡說話安全嗎?」珊娘回過頭來。

  「沒關係,」袁長卿道,「就是要在他們的監視下說話才最安全。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那你……」

  她的話還沒說完,袁長卿便截著她的話搖了搖頭,道:「放心,我暫時沒有危險。」

  「他們……」

  再一次,袁長卿沒讓她把話說完,「他們現在誰都懷疑,不僅是我。不過我應該不是他們重點懷疑的人。」

  「那……」

  「不會有事的,你放心,他們要找的東西已經不在我這裡了,便是他們懷疑我也不會有什麼事,我的身份在這裡,他們沒有證據不敢動手的。」袁長卿道。

  珊娘垂眼一陣沉默。這樣有問必答,不,沒問都搶著答的袁長卿,她竟是第一次見識。雖然搶著答話看似叫她挺省心,可事實上,她感覺很不好,感覺自己在他面前好像無所遁形一般。

  她皺了皺眉,抬頭道:「那封……」

  「那封信,你只需要幫我送到林如亭的手裡就好。」再一次,袁長卿搶著答道,「你放心,你不會有事的,我不會叫人懷疑到你的。」

  「不是,我是想……」

  「我知道。你是想問,我為什麼多此一舉,冒著風險大半夜地潛去找你。這是因為,你們昨天才剛到,那些人還沒來得及監視你們,我只有那個時候去找你,才最不容易被人發現。」

  「你可以……」

  「是的,我也可以今天找你。我原也是計劃今天再把信給你的。之所以昨天過去,真的只是給你送信而已,因為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幫我,如果你不願意,自會當作沒那封信的,我也就不用冒不必要的險了。如果你願意,因為我那封信,至少可以叫你心裡有個提防,不會一無所知地露出什麼痕跡。所以我……」

  他忽地一頓,垂著眼不知想到些什麼,忽地又是一抬眼,看著她道:「其實,昨晚我是特意去找你的,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找著你父親或你哥哥去的。」

  珊娘一怔,「什……」

  袁長卿居然連抱怨都沒讓她抱怨完,就又搶著道:「之所以特意找你,是因為我需要一個我信得過的、行事冷靜又不引人注目之人幫我。你哥哥,說實話,太容易衝動了。你父親的目標又太大了,如果他巴巴跑去學裡找如亭兄,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懷疑。你就不同了。別人總覺得你們女孩子擔不起什麼大事,我卻知道你雖然年紀小,行事卻很是穩妥,且膽子也大,他們再想不到我會托你幫忙。而且,我不知道眼下書院那邊是什麼情況,不知道那邊是不是也有人監視著,但可以肯定,他們的手還沒能伸到捐募會裡,你最近又一直在那裡幫忙,就算你跟如亭兄在那裡碰面,至少不會惹人懷疑,所以我才找你。」

  如果珊娘對袁長卿有十分深的瞭解,她就會知道,每當他語速變快,話變多時,便是他說謊了——雖然這番話裡,他只添加了一成的謊言……當然,他並不認為那是謊言。

  為了證明他有正當理由找她,且只能找她,他含糊地表示,書院那邊「可能」會遭人監視……所以,這只是他的懷疑,還算不得是謊言,是吧?!

  珊娘看著他又張了張嘴。她再沒想到,她在他的心目中,居然是這樣的人……行事穩妥卻膽大妄為?

  她只是吃驚地張了張嘴,袁長卿就再一次搶著答了她心裡的問題,「是的,而且我覺得你這樣挺好,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

  「咚!」

  忽地,珊娘反手以指節一敲桌子,「那你知道我現在心裡在想什麼?!」

  袁長卿一怔,「什麼?」

  「你很討厭,也很煩人!」珊娘暴躁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沒禮貌?!便是你猜到了別人想說什麼,至少你應該讓別人把話說完!而且,你怎麼知道我要問你的就是你以為的那個問題?!」

  袁長卿默默一眨眼。珊娘不知道他的毛病,他自己卻是再知道不過了,只有在他對自己缺乏信心時,他才會這樣搶著別人的話說。

  而,面對珊娘時,他明明總能摸到她的心思,可為什麼又總有一種抓不住她的感覺?!

  「那,我答錯了嗎?」他嘴硬道。

  珊娘一怔,忽地又是用力一敲桌子,卻一時大意用力過猛,直接敲痛了自己。她忙一縮手,揉著指節道:「煩的就是你答對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討厭?!好像別人想什麼,你屈屈手指就能猜到一樣!沒人願意別人總能猜到自己的想法,你這樣會沒朋友的!」

  袁長卿忽地一默,目光落在珊娘的手上。

  和她的人一樣,珊娘的手也是瘦瘦小小的,看著都沒幾兩肉。這樣的指節敲在桌上,大概會很痛……

  恰好這時袁長卿的小廝炎風端著個茶盤過來了。而奉珊娘之命去沏茶的五福則不高興地噘著個嘴,一臉不滿地跟在炎風的身後。等二人走進涼亭,炎風那裡才剛放下茶盤,五福便忽地從後面竄上來,搶在他前面從茶盤裡端了一盞茶遞到珊娘的手邊,又示威似地瞪了炎風一眼。炎風卻是連個眼尾都沒掃向她,只默默端起另一隻茶碗放到袁長卿的手邊,然後抱起茶盤,向著珊娘和袁長卿二人恭恭敬敬一禮,正待退下,一抬頭,忽然看到五福很沒眼力界地站在她主子的身後,炎風一皺眉,向著珊娘歉意一禮,忽地伸手捉住五福的衣領,就這麼不客氣地將她從涼亭裡拖了出去。

  涼亭外,傳來五福小小的尖叫聲,以及二人壓著嗓門吵架的聲音。

  看著那二人的背影,珊娘不由一陣感慨。她變了,袁長卿變了,五福和炎風看來卻似乎並沒有變。如果此生他倆仍然還是能夠看對了眼,倒不失為一樁美談……

  「你說得對。」忽然,她的耳側響起袁長卿的聲音。

  那透著清冷的聲音,頓時令珊娘回過神來。就只見袁長卿垂眼以蓋碗茶的碗蓋撥弄著碗裡的茶葉,一邊一臉平淡地說道:「難怪我沒什麼朋友,大概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跟一個聰明透頂又心思敏捷的人相處,其實確實挺有壓力的。稍有不慎,就會叫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覺得自己很蠢、很笨……前世時珊娘就領教過這種滋味。

  珊娘默默一眨眼——就她心裡的感覺,她跟袁長卿真的沒那麼親近,這卻已經是他第二次跟她吐露心聲了……

  這算不算是交淺言深?

  她正暗自思索時,袁長卿忽地一抬眼,看著她鄭重保證道:「我下次注意,儘量不去猜你的想法。」

  珊娘也抬頭看著他,然後忽然將手肘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支,撐著下巴看向他的眼睛。

  陽光下,袁長卿那深褐色的眼瞳看著有種琉璃般的質感,這麼緊盯著看時,甚至會叫人產生一種微妙的眩暈感……

  忽地,一排粗濃的睫羽垂了下來,蓋住那深濃的眸色,就好像他被她看得害起羞來一樣。

  「你,」袁長卿清了清嗓子,「在看什麼?」

  直到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才重又抬起眼睫,卻是再沒像之前那樣直率地看向她的眼睛,而是盯著她兩眼中間的那一點鼻樑。

  珊娘被他盯得鼻樑中間一陣刺癢,便伸手撓了撓。

  她的指甲並沒有像當下女孩子們流行的那樣留得很長,短短的,修得形似一把小鏟子。那微微有些上翹的指尖粉嫩嫩的,看著似乎很是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

  「我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也從你的眼睛裡看到你在想什麼。」珊娘道。

  袁長卿嚇了一跳,耳根忽地一下就紅了。他飛快地閃了一下眼,一邊故作鎮定地以碗蓋拂著茶葉,一邊道:「可看出什麼了?」

  「看出一點。」

  「什,麼?」他手中的碗蓋微頓了一頓。

  「看,你也不喜歡被人看破心思!」珊娘勝利地拿手一指他,然後收回手肘,得意洋洋地端起茶盞。

  袁長卿呆了一呆,忙也借著飲茶,以手腕遮住臉。這會兒他的臉頰之所以在發熱,一定是因為熱茶熏在臉上的緣故……

  於是,一時間,二人各自飲著茶,都沉默了下來。

  直到三和找來了棋子,珊娘這才發現,她和袁長卿已經這麼默默對坐了足足有一刻鐘之久。偏這樣的沉默,竟一點兒都沒有叫她感覺彆扭,就好像時間跟天上的雲一樣,就那麼不經意地悠悠過去了。

  她抬眼看向袁長卿,卻恰好和他偷偷看過來的眼撞在一處。

  「那個,」袁長卿放下茶盞,又清了清嗓子,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執黑先行。」

  珊娘也不跟他客氣推讓,便捏了枚棋子往那根雕棋桌上一放。

  二人默默走了一會兒棋,袁長卿忽然抬眸看著她道:「你在想什麼?」

  珊娘一皺眉,「又在猜我在想什麼了?!」

  袁長卿一搖頭,頗為認真地答道:「我說過,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既然你不希望我猜你的想法,我就不會去猜。只不過是因為你這一步棋走得很不像你的風格,我想你大概有點心不在焉,所以才好奇一問而已。」

  珊娘看看他,忽地將那指間把玩著的棋子往掌心裡一卷,將頭湊過去,小聲問道:「你確定你真的沒危險?!這都已經受傷了。對了,你傷在哪兒了?嚴重嗎?」

  袁長卿也將頭湊過去,小聲道:「真的不嚴重,就是躲慢了一點,被劃破了一點皮肉而已。這裡。」他悄悄比劃了一下肋下,又道:「你放心,我不會有危險,之所以還留在這裡,不過是我要幫著別人布點迷局,等過了這段時間,我就可以回京了。」

  「回京?」珊娘一陣詫異。

  「對。」袁長卿道,「正好我大舅舅五十壽誕,也需要我回京一趟。」又道,「我大概端午後回來。」

  這倒跟前世對上了。只是……

  「那你的婚事怎麼辦?」

  話才剛一出口,珊娘就後悔了。這原不關她的事,她竟又多事了……

  見她猛地一咬唇,袁長卿心頭一跳,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

  而,那個念頭尚未能夠形成一句話,珊娘那裡就已經在連連擺手了,「當我沒問,這事原就跟我無關!」

  ——是啊,這是他倆早就達成的共識。

  可……為什麼他會有一陣突然的失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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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綺思旖念

  晚間,小廝涼風引著德慧老和尚來到內室時,袁長卿正裸著上半身,盤腿坐在一張蒲團上。炎風跪坐在他的身旁,幫他解著裹在肋下的紗布。

  十六歲的少年,肌肉雖然尚未完全長成,卻已初具雛形,那勁瘦的身軀看上去頗有種青澀的美感。

  快七十歲的老和尚羨慕地拍拍袁長卿的肩,將炎風推到一邊,彎腰看了看重新結痂的傷處,一皺眉,瞟了一眼袁長卿,惡作劇地伸手戳向傷口。

  袁長卿跟早有防備似的,一把抓住老和尚作怪的手。

  老和尚呵呵一笑,收回手:「反應還挺快。可怎麼就又傷到了?」

  「一時大意。」袁長卿答著,又低頭看了一眼傷處,道:「還好,都結痂了。」

  「沒小姑娘給你那兩下,定能好得更快些。」老和尚道。

  袁長卿驚詫地扭頭看向老和尚。

  和尚冷哼一聲,在他身側的蒲團上坐了,又從懷裡掏出親手配製的藥膏,一邊觀察著那道細長的傷口一邊道:「你師傅我最是體恤人心,你不想我知道的事,我便是裝,也得裝作不知道。」

  老和尚替他抹著藥時,袁長卿一直那麼默默看著他,半晌才出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是個小姑娘?」

  德慧抬眉看看他,忽地狡黠一笑,「原是瞎猜的,現在肯定了。」

  他站起身,小廝巨風忙端了盆水過來給他淨手,炎風則接替了他,拿塊乾淨紗布給袁長卿重新裹住傷處。

  老和尚一邊洗著手一邊頭也不回地抱怨道:「我說我可以幫你,偏你不肯。我還當你找了個什麼三頭六臂的能人,誰知竟是這麼個不起眼的小姑娘。難道在你眼裡,她竟比我更可靠?!」

  「不是可靠,是不打眼。」袁長卿從涼風手裡接過衣裳自己套了,又向著另一個想要上前幫忙的小廝景風揮了揮手,一邊結著腰間的繫帶一邊道:「而且我也不想讓您攪進這趟渾水裡。怎麼說您老都已經是界外之人,原不該以這些凡塵俗事來打擾您的清修,如果不是您……」

  「是啊,如果不是老和尚眼尖,你連受傷的事都得瞞著我!」老和尚不滿地擦著手,一回頭,見袁長卿已經穿好了中衣,不由將他上下一陣打量。雖然袁長卿已生得身長玉立,雪白的中衣下覆著的肩也已初具成年人的寬闊,可到底仍殘留著一份少年人特有的單薄,看得老和尚心頭一澀,感慨道:「若是老令公還在……」

  袁長卿回頭看他一眼,淡淡道:「世上沒什麼『若是』。」

  老和尚一默。別看他這會兒看著一副德高望重的高僧模樣,當年行腳苦修時,他曾一度以僧醫的身份隨袁家軍出征過,因此他曾和袁老令公結下一段過命的交情。袁長卿出生後,老令公便把這長子長孫寄在了老和尚的名下,以求佛祖庇佑。所以他看袁長卿,除了寄名的師徒之情外,更多了一份長輩對晚輩的關愛。

  袁長卿不是個擅長處理情感之人,老和尚這充滿溫情的目光令他一陣不適,便避著老和尚的眼道:「師傅說過,往事可憶不可追。沉溺在不可能的幻想裡撒潑打滾,只會讓自己看起來更蠢。」

  老頭兒又是一陣沉默,然後歎著氣道:「我記得我只說過前面那半句,後面明明是你自己加上去的。」

  袁長卿沉默著彎了彎眼角,大概應該算是一個微笑了。

  此時景風手裡正舉著件道袍。袁長卿伸手去接,小傢伙卻倔強地後退了一步。袁長卿看看他,微一搖頭,便妥協地轉過身去,任由景風服侍著他穿上那件道袍。

  他正抬著手臂,好方便景風幫他整理衣襟,忽然就聽老和尚道:「你是在打那個姑娘的主意嗎?」

  「什麼?!」袁長卿一驚,驀地回頭看向老和尚。不知為什麼,和尚這句話竟叫他驚出一身冷汗。

  打……十三兒的主意?!他沒有……至少他覺得他沒有!

  此時老和尚已經坐回了蒲團上,抬著花白的眉看著他道:「你那個『五叔』可不是個能藏得住話的人,他都告訴我了。」又道,「若不是他,我都不知道你竟遇上這樣的大事,偏你竟什麼都不說。你有什麼打算?還有你外祖和你舅舅們,你告訴他們了嗎?」

  老和尚這一連串的問題,卻只得到袁長卿一陣沉默回應。

  和尚也算是看著袁長卿長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沉默代表著他不想跟人討論此事。德慧歎息一聲,搖著頭道:「你得改改你的脾氣,你不說,誰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袁長卿卻忽然想到,十三兒也這麼向他抱怨過……而,那時候他好像跟她都沒說過幾句話……

  見他仍是那麼沉默著,老和尚又歎了口氣,敗退下來。頓了頓,到底又嘀咕了一句:「這袁四……」

  和尚所說的袁四,便是袁長卿的四叔,袁禮。

  袁禮因為是家裡的小兒子,上面有三個可作頂樑柱的哥哥,便是袁老令公當年,對這小兒子也都是多有放縱的,因此養成了他眼高手低的紈絝稟性。不想漠洛河一役後,袁家成年男丁盡喪,竟只餘下他一個。偏袁家鐵軍裡倖存下來的老人們,都是從屍山血海裡闖出來的,哪能服他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紈絝。

  於是這十來年間,袁禮拿不下袁家軍,袁家軍的老人們也不服袁禮的管束,以至於好好的一個袁家軍,如今竟形同一盤散沙。偏那些不服袁禮的袁家軍老人們又總是抬出袁長卿來,說他身為長子長孫,理應是繼承袁家軍的正統。那袁禮原就不是個心胸開闊之人,因著這些話,就更是視袁長卿如眼中釘肉中刺一般了。

  「那幾個老傢伙,還來找你嗎?」老和尚問的是袁家軍的那些老人們。

  袁長卿搖搖頭。

  「他們……」

  「放心,我有數。」袁長卿截著老和尚的話道,「軍中只憑實力說話,四叔實力不夠才引得眾人不服。且不說如今我年尚不及弱冠,便是真被人推上那個位置,也不過是個傀儡而已。」

  老和尚怔了怔,忽然重重歎了口氣,道:「虧你一直想得明白。」頓了頓,又頗為心疼地拍拍袁長卿的肩,「苦了你了。」

  「習慣就好。」袁長卿淡淡說道,從巨風手裡接過茶盞奉給老和尚。

  德慧接了茶,慢慢抿了一口,才道:「你真不打算讓你外祖幫你?這件事可關乎著你的終身。」

  袁長卿搖搖頭,將自己的那盞茶放在一旁,撫著肋下的傷處道:「時機不對,他們也是挑著時機才敢這麼做的。」頓了頓,又自嘲一笑,「所以說,天下沒有蠢人。」

  德慧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就是說,你有意選這位十三姑娘?」

  第二次聽老和尚這麼說,袁長卿倒不像第一次那麼感覺驚悚了。他按著傷處搖了搖頭,正待答話,老和尚忽然道:「可我看你那個未來的丈人,人家對這門親事可不太樂意啊。」

  袁長卿一怔。他一直以為五老爺挺欣賞他的……

  「可要我替你說合說合?」老和尚道。

  袁長卿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扭頭端過茶盞,將那仍燙著的茶水一飲而盡。許是茶水太燙,燙得他一時不知所措;許是老和尚的話太過出乎他的意料,總之,忽然間,他一向清晰的思維竟出現了一點混亂。垂眼沉默半晌,直到舌上的感覺恢復正常,他才漸漸鎮定了下來。於是,他這才忽然想起,其實他早就已經定了主意是要選侯家十一娘的,而且他那位親親「祖母」挑中的也是她……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其實這時候他只需要略有幾個動作,就能叫不太樂意的侯家老太太點頭了,可他一直下意識地拖著沒有動作……

  忽地,他的腦海裡閃過十三兒那雙含譏帶嘲的狐狸眼。

  袁長卿心頭一慌,驀地端過茶盞又是一飲而盡……

  他一愣,低頭看向茶盞——茶盞裡居然是空的!

  老和尚一直在默默注視著他,看著一向沉著穩健的他竟難得的亂了方寸,便回頭沖著炎風揮揮手。

  炎風會意,將屋裡的人全都帶了下去。

  老和尚這才回頭問著袁長卿:「你喜歡那個小姑娘?」

  袁長卿的肩一震,耳根驀地一片飛紅,避著眼道:「胡說!」

  「是嗎?」老和尚伸手過去拿起茶壺,親自給袁長卿仍端在手裡的空茶盞裡續了點水,道:「我聽到你邀請那位十三姑娘陪你下棋來著。」他放下茶壺,盯著袁長卿的雙眼道:「若是往日,便是那些姑娘們死纏著你,你都不會給個眼風的。」

  袁長卿飛快看他一眼,皺眉道:「我……是有正經事要說!」說著,不顧仍燙著的茶水,竟又是一飲而盡——也虧得老和尚算計到了,只給他倒了一點點的茶水。

  看著他明明被燙到了,卻硬是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模樣,德慧搖了搖頭,忽然揚聲沖著外面叫道:「炎風,你那裡可有鏡子?」

  「鏡子?」袁長卿一陣不解。

  炎風也是一陣不解,但到底從身上翻出一面小菱鏡送了進來。

  「拿著!」老和尚將鏡子遞給袁長卿。

  袁長卿接過鏡子。

  「看著。」老和尚抬起他的手,讓他面對著那面鏡子,又道:「你喜歡十三兒?」

  袁長卿一窘,驀地抬頭瞪向老和尚。

  老和尚卻一指那鏡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袁長卿依言低頭看向鏡子。

  鏡子裡,他仍是他。

  他又抬頭看向德慧。

  德慧道:「看著鏡子。我再問你一遍,你喜歡十三兒?」

  鏡子裡的袁長卿,那濃密的睫毛忽地就閃了一下,原本深濃的眸色竟似微微蕩漾了起來一般,透著股迤邐的水波……

  鏡子外的袁長卿一驚,忽地將那面鏡子反手蓋在蒲團上。

  「我沒……」

  老和尚搖搖頭,將一根手指橫在唇上道:「人的嘴是會說謊的,唯有這裡,」他指指胸口,「這裡不會說謊。便是自己想騙自己也騙不了。」

  三和是個井井有條的人,因著第二天上午他們就要下山回去了,她便催著五福和她一道先把能收拾的東西全都收拾了。

  珊娘想要幫忙,卻被三和塞了本書,推到了一邊。

  五福雖然俐落地幫著忙,可看得出來,她心情很不好,時不時地摔盆打碗著。也虧得她收拾的是細軟,不怕她的摔打。

  雖如此,她一向是藏不住心思的人,臉色早擺在了那裡。

  看著她將姑娘的一件披帛用力壓進衣箱,三和歎了口氣,停了手,問著她道:「到底怎麼了?有什麼怨氣倒是說出來啊,只別拿姑娘的衣裳撒氣,弄壞了又得聽你叫著『怎麼辦』了。」

  五福被炎風拎著衣領扯出涼亭時,三和正在到處找著棋子,因此她並不知道那一幕。珊娘雖然知道,卻一直故意裝著沒看到,所以五福也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要說起來,五福比珊娘還要大上一歲,今年已經十五了。作為一個大姑娘,被個小子當孩子似地拎著衣領丟出去,便是沒人看到那一幕,五福也深感自己丟了臉。偏她這麼記恨著那個張狂的小廝,卻是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人的名字,叫她想要紮小人兒都不知道該紮誰,所以她才萬分氣恨難平!

  「今兒遇到一個特別討厭的人!」她跺著腳道,「偏想要做小人紮他,又不知道他叫什麼……」

  「叫炎風。」靠在窗邊看著書的珊娘忽然道。

  五福一驚,扭頭看向珊娘,驀地尖叫一聲,「姑娘看到了?!」

  珊娘這才發現她說漏了嘴,忙拿書一掩嘴,無辜地眨著眼道:「我什麼都沒看到。」

  「姑娘……」五福漲紅著臉一陣跺腳。

  珊娘趕緊翻身坐起,拿著書閃出房門,又探頭笑道:「你們忙,我出去轉轉。」

  三和忙道:「這麼晚了,姑娘可別出院子。」

  「知道了。」珊娘答應著,便笑眯眯地跳下了臺階。

  若說一開始她還覺得自己是死去時的那個年紀,可許是她這身體到底才十四歲,也許還有身邊人都拿她當個孩子看待的原因,漸漸的,她越來越忘了她該有的年紀,竟越來越像個真正的十四歲小姑娘了。便是這麼隨意下個臺階,她都忍不住想要蹦著下去……

  她蹦下一級臺階後才意識到自己這稍嫌幼稚的舉動,忍不住吐了吐舌,往左右瞄了一眼。

  這會兒五老爺和五太太正在屋裡說著話,隔著門她都能聽到五老爺的笑聲。侯玦在侯瑞屋裡,二人好像在玩著從廟會上買來的什麼東西,且時不時地發出一聲驚歎。倒廈房裡,那些跟出門的下人們正收拾著行裝,所有人都在忙碌著,倒是沒人注意到她這點小小的跳脫。

  珊娘咬著舌尖,往左右又看了一眼,見果然周圍沒人,便跟隻小兔子似的,一級一級地從臺階上蹦了下去。

  她卻是不知道,那棵銀杏樹的枝葉間,正藏著個人。那人默默凝視著她,心裡一陣起伏不寧。

  到了此時,如果袁長卿還不知道他面對十三兒時的那種起伏不定,代表著什麼含義,他也不會被那麼多人高看一眼了。而便是他對她起了什麼綺思,他腦中理智的那部分仍是深知著,有些事是可以經過努力去爭取的,而有些事,卻不是你想要就一定能夠得到的……比如,父母雙全。

  比如,她也願意……

  聰明的十三兒早說了,這不是她想要的……袁長卿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但他至少是個有原則的壞人,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不願意的事,他絕不會去強求……

  不記得哪本書上說過,少年人的感情如烈火燎原,燃燒起來時總覺得難以克制,可燒完後很快便能回首天涯。萬幸的是,他很快就要回京了。等下一次再見到她時,怎麼也該是端午過後。有著這麼一段時間的間隔,想來再大的草原也該過完火了……再見到她時,想來那些綺思旖念也該被理智沖淡得差不多了。就像之前那些明知道求之不得的東西一樣,渴望過,評估過,知道不可能得到,便可以轉身走開了……

  只是,叫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怎麼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印在他的心上了呢?!

  她到底做了什麼?叫他就這麼把她看進了眼裡?!

  樹下,珊娘彎腰撿起一片銀杏落葉。她走到月光下,舉著那片葉子遮住月亮,然後看著被月光鍍了層金邊的銀杏葉,彎著雙狐狸眼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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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0:03:0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龍舟賽

  第二天,五老爺一家回程時,在碼頭邊果然遭遇到了「黑皮狗」們的盤查。

  和前天他們到達時不一樣,這一回,便是桂叔遞過去一個很大的荷包,那些人仍是盤查得很嚴,連珊娘拿在手裡的書都被搜去翻撿了一遍。

  不過,似乎錢袋終於還是起了點作用的,至少那些人翻檢他們家的行李時,動作不像搜查別的船隻那般粗魯。衙役們把珊娘的書還給桂叔後,珊娘故意裝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模樣,扭著脖子道了聲:「不要了!」

  許是怕五太太再受驚,五老爺竟難得地一直壓制著火氣,只鐵青著一張臉坐在那裡沉默瞪著那些衙役們。五太太則又反過來擔心五老爺的脾氣會跟人起衝突,而一直緊貼在五老爺的椅子後面站著。直到「黑皮狗」們全都從船上退了出去,一家人才鬆了口氣。珊娘則下意識摸了摸藏在腰間的信。

  船家正要開船時,岸上忽然傳來一陣呼喊聲。五老爺探頭一看,居然是德慧老和尚領著袁長卿來給他們送行了。

  那袁長卿怎麼說也是叫五老爺一聲「五叔」的,來給長輩送行原是應有之意,珊娘卻覺得,他不定是不放心他的那封信,這是想要親眼看著他們平安離開才能放心。

  她以為他會找著機會問一問她情況的,卻不想袁長卿一直都沉默地站在老和尚身後,五老爺五太太不主動問他,他也不主動答話——嗯,其實這挺正常的,他原就是這樣一個不太合群的人,珊娘倒也沒覺得他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只除了她想要給他個報平安的眼風,卻怎麼也捉不到他的視線。

  從頭至尾,袁長卿的眼都會隨著說話的對象而看向五老爺五太太、看向侯瑞侯玦、看向老和尚,卻就是不曾和珊娘對過一個眼風。

  ——喲,這避嫌倒避得挺徹底的!珊娘自以為理解地一撇嘴,便扭頭去看舷窗外的風景了。

  而直到她的眼轉開,袁長卿才頭一次往她那邊瞟了一眼,然後恭敬答著五老爺的話道:「是的,最近會回一趟京城……」

  一路風平浪靜地回到梅山鎮。臨下船時,侯瑞忽然感慨了一句:「唉,明天又要上學了。」

  正扶著五太太準備下船的五老爺聽到了,頓時豎著眉毛扭回頭去,嚇得侯瑞腳下一滯,立時不敢大聲喘氣了。

  五老爺才剛要張嘴喝斥他,就忽然感覺五太太拉了拉他的衣袖。五老爺低頭看看五太太,回頭再看向侯瑞時,多少收斂了一些怒容,對侯瑞道:「該帶你們去玩的時候,我們自會帶你們出去。可該你們認真讀書的時候,你們也該認真讀書才是,不然下次就不帶你們了!」——到底沒有高喉嚨大嗓門地罵人。

  老爺扶著太太下了船,侯玦則拉著珊娘的手,沖他哥哥吐舌做了個鬼臉。

  袁長卿那一句「可能會有人監視」,不免叫珊娘心裡打了鼓,第二天上學時,她在山門前下了馬車後,便裝作在找同學的模樣,把在山門附近轉悠的人全都打量了個遍。

  所謂疑鄰盜斧,她心裡擔了事,便看誰都像那行跡可疑之人,以至於她的同學趙香兒和游慧過來拍著她的肩跟她打招呼時,她竟險些嚇得叫出聲兒來。

  於是下午在捐募會裡遇到林如亭時,她便趕緊找著機會把林如亭堵在一角僻靜處,很順利地把那封信交了出去。

  林如亭接過信後一陣詫異,似乎想問她什麼,到底禮貌地什麼都沒有問。

  而雖說珊娘膽子挺大,送個信也算不得是什麼大事,可到底事涉隱密,對於她來說多少還是有點壓力的。如今終於把信交了出去,她頓感「無債一身輕」,便沖著林如亭彎眼一笑,腳步輕快地走開了。

  她才剛從僻靜處鑽出來,就和尋著林如亭過來的柳眉撞了個面對面。柳眉一把攔住她,「林學長呢?」

  「在那裡。」一身輕鬆的珊娘一時大意,也沒多想,便隨手指了指林如亭所在的方向。

  而等看著柳眉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找過去,珊娘才忽地一皺眉——什麼叫「林學長呢」?!聽著好像柳眉知道林如亭是被她叫走的一樣……

  柳眉順著珊娘指的方向摸過去時,恰正好看到林如亭將一封信塞進懷裡。她的眼一閃,只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模樣,迎著林如亭過去,笑道:「原來學長在這裡。」

  轉眼便是端午節了。

  雖說侯家其實內部並不和睦,可架不住老太太就愛擺個闔家歡的譜,所以每逢年節假日,男人們可以借著各種理由開溜,女眷們卻不得不聽從老太太的召喚,前去合演那麼一齣上慈下孝的戲碼。

  往年五太太為了逃避這樣的場合,甚至不惜洗一個冷水澡來把自己作病了,今年則不用她自己煩惱,五老爺直接替她做了主。

  端午那天,珊娘和侯瑞侯玦收拾妥了自己,正等著老爺太太一塊兒出門呢,老爺溜溜達達地過來,告訴他們,老爺和太太都不去了,可家裡又不能沒人去,所以需得他們這仨個熊孩子代表他們夫婦去老太太那裡盡孝承歡……

  好在今兒是端午。端午節,自然少不了要看賽龍舟。老太太那裡又一向講究個大家氣象,早派人在落梅河邊上搭了壯觀的觀賽台,且還遍邀親朋好友、當地名流一同來觀賽。珊娘跟著她哥哥弟弟一同上了觀賽台時,老太太早已經和鎮上那些有頭有臉人家的女眷們坐在一處說笑著了。當然,還有袁家老太君和袁昶興袁二。

  作為家裡的老大,侯瑞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一步,向老太太稟報了五老爺五太太雙雙「染了風寒」不能前來之事。

  不管老太太信不信,這會兒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就是不信她也只能裝作信了,便很是擔憂地問了幾句「病情」,又像模像樣地遣人去看望五老爺夫婦,再送去一些時令鮮果和各色粽子,如此這般表演了一番為母情懷後,許到底心裡膈應著,很快就揮手放侯瑞他們下去了。

  只是,侯瑞侯玦是男孩,便是他們離了觀賽台四處去野也沒人管束,珊娘卻不幸是個姑娘家,且還是家長不在的姑娘家,於是不僅老太太,連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等嬸娘姑媽們,都很自覺地擔起監護的職責,把珊娘死死拖在了觀賽臺上。好在誰也不是真關心她,只略表示了一下自己的親切仁厚後,太太們便放過了珊娘。偏珊娘年紀小,輩份低,這觀賽臺上稍有利一點的地方早被人占了,她只得落個被擠在角落裡的待遇。

  雖說這搭起的檯子叫觀賽台,大家也都是借著看賽龍舟的名義才出來的,可事實上,竟沒幾個人對河上的龍舟賽事感興趣。那些珊娘叫不出親戚關係的七大姑八大姨們,一個個都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不知道誰家的是非長短。矮小的珊娘陷在角落裡,一抬眼,就只能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首飾,和一個個梳得油光滑亮的烏黑髮髻,別說是龍舟,連一點落梅河的水波紋都看不到。

  她伏在桌子上,以手撐著額,這會兒連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她那不靠譜的爹來這一手,昨兒晚上她就該先去洗個冷水澡的……

  她正後悔著,忽然有人重重往她身旁一坐。那動靜,明顯帶著一腔怨氣。

  珊娘從手腕下看過去,便只見十四娘繃著張臉坐在她的身旁。她不禁詢問地揚了揚眉。

  十四娘先是沒有看她,一個人獨自在那裡默默運了兩息的氣,然後才忽地扭頭看向她,扯著個僵硬的笑臉問著她道:「十三姐姐一個人坐在這裡做什麼?」

  廢話!珊娘默默翻了個白眼,懶洋洋地道:「看龍舟啊。」

  「這裡什麼都看不到。」十四瞟著前方那一排後腦勺。

  「是啊。」珊娘重又撐起額頭。如果不是顧著儀態,這會兒她都想直接趴在桌上了,所以她也沒那個耐心去應付十四——十四愛說就說,不愛說,她還懶得聽呢!

  十四擺出那張臉,就是想要引著珊娘主動來問她的,偏珊娘竟很沉得住氣,於是她就沉不住氣了。

  她忽地一轉身,學著珊娘的姿勢,也以一隻手肘支在桌子上,撐著頭道:「姐姐就不生氣?」

  「我氣什麼?」珊娘仍是那副懶洋洋的模樣。

  「她們那麼說姐姐,姐姐……」十四頓了頓,忽作恍然大悟狀,「原來姐姐竟不知道啊!」

  「知道什麼?」

  十四小心地看看左右,湊到珊娘身旁小聲道:「我聽人說,姐姐跟袁大表哥在玉佛寺裡偷偷見面了。」

  珊娘一怔,忽地放下撐著額角的手。雖說她跟袁長卿在玉佛寺見面的事不是什麼秘密,可也不值得十四這麼巴巴來問吧!且還用了「偷偷」二字。

  她的反應,卻是令十四的眼眸裡飛快閃過一抹厲色。十四驀地坐直身體,壓低聲音道:「這竟是真的?!」

  珊娘看看她,挑眉反問道:「誰告訴你的?!」

  「你別管誰說的,你只告訴我,是不是真的?!」十四拿眼瞪著她,一副幾乎要撲上來咬她似的表情。

  珊娘不禁一陣奇怪,「是與不是的,與你有何相干?你這麼……」

  啪!

  十四忽地一拍桌子,竟站了起來,唬得珊娘一眨眼,也叫周圍的人全都扭頭看了過來。

  直到四周的眼都看過來,十四才意識到她的失態,忙擠著笑對珊娘道:「嚇死我了,我還當是個蟲子呢,原來看錯了。」說著,又坐了回去。

  等周圍好奇的眼全都轉開了,十四忽地又拉住珊娘的衣袖,看著四周笑道,「姐姐陪我出去換下衣裳。」

  珊娘自然不想動,卻強不過明明比她小一個月,卻比她高了半個頭的十四娘,竟硬是被她從觀賽臺上拖了下去。

  今兒跟著珊娘的是五福和六安。二人見狀,忙也要跟過去,十四娘卻狠狠一指她們,「我有話要跟你們主子說!」

  珊娘怕她當眾鬧得難看,且她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便示意五福和六安留下。

  十四拖著珊娘走到河邊一處避風的地方,看看四周沒人,便狠狠一甩珊娘的手,咬牙道:「姐姐別給我裝蒜!姐姐明明知道,老太太有意把我……」她咬了咬唇,眼圈忽地紅了,又伸手抓住珊娘的手臂,帶著哽咽道:「我比不得姐姐,姐姐比我聰明,又比我能幹,袁大表哥定然喜歡你多於喜歡我,可我……」

  珊娘又是一怔——這是哪兒跟哪兒啊?!她還以為是袁長卿做的那點事被人發現了呢,怎麼竟又扯上他喜歡誰不喜歡誰了?!而且,她跟袁大也不是那種關係啊……

  「……雖說姐姐跟我一樣是庶出,可姐姐家裡只姐姐一個,五叔五嬸都寵著姐姐,哪像我,家裡嫡的庶的姐姐妹妹一堆,若不是我巴結著老太太,叫老太太高看我一眼,我們老爺太太怕是都不知道我是誰。如今好不容易有老太太疼我,替我看好了這門親,偏姐姐來插一手,姐姐這是存心不想叫我活了。」說著,十四拉著珊娘的衣袖就落下淚來。

  珊娘眨了好半天的眼才終於明白了她話裡的意思,不由探頭過去問道:「你的意思是說,老太太決定要把你嫁過去?」

  十四點點頭,掏出手帕拭著淚。

  珊娘一陣疑惑。看袁家老太太的意思,是看中了十一娘的,她還以為老太太也會選十一娘……

  許是見她一臉疑惑,十四抬頭道:「姐姐竟不信?!」又道,「是老太太親口跟我說的,說只等袁大表哥給他舅舅做完壽回來就下定,偏前兒有人告訴我,說是大表哥回京前,曾跟你在玉佛寺裡私會,你、你……你怎麼能這樣?!明明你都已經有林學長了……」

  珊娘正因著「私會」二字而吃著驚,忽然又聽到林如亭的名字,不禁更加詫異。

  「什、什麼?!」

  ——好好的,這怎麼又扯上個林如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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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一石多鳥

  「等等!」

  珊娘一抬手,從十四娘的手裡掙脫手臂,「你先等等,怎麼又扯上林學長了?!」

  十四娘抬頭瞪她一眼,「姐姐就別裝了!學裡誰不知道,你竟、竟給林學長寫了情書!林學長也接了你的情書。你、你明明都已經跟他那樣了,怎麼還纏著大表哥!」——這也太不要臉了!

  她以目光說出那最後一句話。

  珊娘卻沒在看她,她正疑惑地擰著眉。若說信,她就只給過林如亭那麼一封信……也就是說,她交信時還是大意了,竟被別人看到了?!那,會給林如亭和袁長卿惹來麻煩嗎?

  ……等等!

  珊娘忽然回過神來,皺眉道:「什麼情書?!誰給林如亭寫情書了?!」

  「你!」十四帶著種明顯恨意道,「若為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有人親眼看到你跟林學長躲在暗處偷偷說話,偷偷換信來著!」

  「誰?!誰看到的?!叫他站出來跟我對質!」珊娘真惱了,「你們這些人腦子裡除了這點事,還能有點別的事不?!」之前就一直在說著她和林如亭的那點閒話,如今竟還變本加厲了!早知道,她就不替袁長卿送什麼信了!

  她這裡替自己抱著屈,十四娘關注的重點可和她不一樣,瞪著她道:「這麼說,姐姐果然是對袁大表哥有心了?!」

  珊娘一怔,怒了:「合著我沒給林如亭寫過情書,就表示我是對那個袁大有意思了?!我說你心裡除了男人,能有點別的嗎?!」

  十四被她訓得臉一白,卻固執道:「這關乎著我的終身。」

  珊娘看看她,忽地想到前世的自己。十四她,不會是真喜歡上袁長卿了吧?

  「你……真的喜歡袁長卿?」她問。

  十四娘臉一紅,避了避眼,又勇敢地抬頭看著她的眼道:「是。」

  珊娘愣了愣,同情地看著她道:「你一定也很希望他能喜歡你吧。」

  「如果沒有你……」十四娘衝口說道,又忽地一收口。

  珊娘搖搖頭,「不,你錯了,我跟袁長卿沒什麼關係。我不知道你是聽誰說的,我去玉佛寺,是跟著老爺太太一起去的……」

  「可他也在!」十四堵著她的話道,「有人看到你和他藏在竹林裡私會來著!」

  竹林?!珊娘眉頭一皺。看來果然有人在監視著袁長卿。「那,那人有沒有告訴你,我們是在竹林的涼亭裡下著棋,且我爹就在旁邊?」

  十四一怔。

  珊娘又道:「誰告訴你,我跟袁長卿在玉佛寺私會的?」

  十四頓了頓才道:「是……是袁二表哥說的。」

  袁二?!

  他怎麼知道她和袁長卿在玉佛寺裡「私會」過?!難道他也派人監視著袁長卿?

  珊娘沉思了一會兒,卻不得要領,便只得先放下這個疑惑,抬頭對十四道:「首先,我要說的是,我對這樁親事不感興趣,對袁大那人也不感興趣。其次……」她頓了頓,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我那麼說,你一定會覺得我是居心叵測,但我真的……不管怎麼說,你是我妹妹,怎麼說我們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有些話,便是你誤會我,我也必須要跟你說……」

  那一世的十四娘嫁的也不怎麼如意。她和珊娘、七娘不同,不是嫁在京裡的,所以後來和珊娘她們漸漸也就只剩下書信往來了。十四這人又一向愛面子,信裡只報喜不報憂,她真正過得如何,珊娘其實並不知情。

  珊娘又歎了口氣,「我知道你喜歡袁長卿。可便是你再怎麼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卻未必就會對你有同樣的感覺。如果你甘於一直就那麼默默喜歡著他,未必不是一種幸福。可如果你不甘願只有你單一面的喜歡,你希望他也能回報你同樣的感情,你會過得很辛苦,特別是……」她再次歎了口氣,「特別是袁大那種人。他那人,一旦對什麼事情抱定了主意,是死也不會回頭的。你若想要嫁他,你就得有這樣的覺悟,他願意給的你接著便是,他不想給的,你也不要去強求。對他,你千萬別抱太多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十四就忽地後退一步,沖她冷笑道:「姐姐這話說的,好像姐姐對袁大表哥有多瞭解似的。」

  珊娘一默——她就知道,好心一定會被當成驢肝肺……

  十四冷笑著又道:「說實話,別人都說姐姐怎麼賢惠知禮,我卻總覺得姐姐最擅長的是兩面三刀,人前背後兩張臉!既然姐姐說姐姐對袁大表哥沒那種意思,那麼妹妹我就且這麼相信你,反正這種事也不是姐姐想怎樣就能怎樣的,且看最後我們誰能贏吧!」

  說著,她一甩裙擺,怒氣衝衝地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珊娘默默以手抹過額頭——人啊,一代代的總是如此。不管前輩們怎麼告誡後輩,前面有坑,前面有危險,一代代的孩子們仍是那麼前仆後繼地往那摔過無數人的坑裡填……許真的只有自己摔過,才能知道什麼叫作痛吧。別人再怎麼說,都只是別人的經驗……

  見十四娘走了,遠遠跟著的五福和六安這才上前。珊娘原就不喜歡臺上的氣氛,此時更不想回去受罪了,便帶著兩個丫鬟慢悠悠地沿著河邊走著。不一會兒,河彎盡頭處傳來一陣歡呼,應該是龍舟劃過來了。原本散在岸邊四處閒聊的人群立馬全都向著河邊圍了過去。珊娘和五福都是愛熱鬧的,三人頓時也全都擠進了人群裡,跟著眾人一陣呼喊加油,直到龍舟隊分出個勝負,眾人散開,這主僕三人仍在興奮地議論著剛才的賽事。

  五福正和珊娘說著紅隊那個擂鼓的少年看著有點像自家大爺,忽然從旁邊竄過來一個人,若不是珊娘反應快,及時拉了五福一把,那人就該直直撞到她了。

  偏那人竟似沒看到她們三人一樣,仍是那麼背對著她們後退著。

  五福忙喊了一聲,不客氣地推了那人一把,那人這才轉過身來——竟是袁昶興。

  看到珊娘,袁昶興似也吃了一驚,忙上前一步,沖著珊娘笑道:「原來是十三妹妹。對不住對不住,沒有衝撞到你吧?」

  珊娘眯眼看看他,沉默著後退一步,向他屈膝行了個福禮。

  見她警惕後退,袁昶興的眼一閃,趕緊裝出一副頗為拘謹的模樣,匆匆給她還了禮,又抬頭笑道:「十三妹妹怎麼一個人在這裡?這裡人多,我還是送妹妹回去吧。」

  其實比起袁長卿來說,袁昶興更會做人,也更會說話。所以前世那會兒,跟袁長卿冷戰著的珊娘對他的殷勤曾很是受用,且也從不曾對他有過任何提防之心,甚至在他出事後還頗替他感到惋惜,直到後來她無意中得知真相……

  珊娘又後退一步,避開袁昶興那個請她先行的手勢,忽然盯著他的眼說道:「是你跟十四妹妹說,我跟袁長卿在玉佛寺裡私會的?!」

  袁昶興當即嚇了一跳。他再沒想到,珊娘竟會這麼直接問他,且問的還是這種勁爆的問題。他心頭一慌,不由一陣胡亂眨眼,期期艾艾道:「怎、怎麼……」頓了一頓,他才穩住心神,很是誠懇地看著珊娘道:「妹妹怎麼能這麼懷疑我?我是那種人嗎?」

  「不知道,也許是吧。」珊娘不客氣地道。

  袁昶興一噎,臉色不禁變了變,卻到底仍是堆著一臉笑,無奈道:「妹妹真冤枉我了,我只是跟十四妹妹說,妹妹在玉佛寺的時候,正好我大哥也在那裡,許你倆還能碰上。」頓了頓,他裝出一副好奇的模樣,歪頭問著珊娘:「那妹妹可有遇到我大哥?」

  「遇到了。」珊娘道,「我們還在竹林裡『私會』來著。你不就是這麼告訴十四妹妹的嗎?」

  袁昶興又是一噎,忙跺著腳喊冤道:「妹妹真要冤枉死我了,我真沒那麼說……」

  「那就是十四在說謊了?!」珊娘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

  「不……」袁昶興見她咬住自己不放,生怕他這裡一搖頭,她真能拉他去找十四娘對質,便忙改了口,道:「我真沒那麼說,定是十四妹妹自己聽岔了,或者是她誤會了……」

  「那你怎麼知道我跟袁大在竹林裡的?」珊娘截著他的話又問道——這才是她真正想問的問題呢。

  「是……是這樣的……」袁昶興一陣歎氣,忙毫無保留地把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卻原來,他是聽鎮上的某個鄉紳說的。

  那個鄉紳則是受知府老爺的託付,來向袁老夫人打聽袁長卿的。

  且說那日袁長卿引起知府家那位鼻孔小姐的興趣後,那母女倆刻意在知府大人面前狠誇了他一番。知府大人也不知是出於何等用意,便繞著圈子向梅山鎮上一位老鄉紳打聽了一番袁長卿,順帶著也查了五老爺的來歷家世。那老鄉紳忖度著知府老爺許是看上了袁大公子,便屁顛顛地跑去找袁老夫人討賞。不想袁老夫人「很有原則」地表示,袁大的終身大事早已跟侯家有了默契,只是到底沒有透露袁大將要跟侯家哪位姑娘結親。於是當手下人報來袁長卿和侯家十三姑娘在竹林裡背著人「偷會」時,知府大人那裡便毫不起疑地把袁長卿的出現理解為一種最為私人的原因——當然,這正是袁長卿希望他相信的。

  聽著袁二細說事情始末,珊娘的媚絲眼兒不由狠狠眯起——果然不虧是袁長卿!那人做事從來不會一石二鳥,他都得是一石三鳥、四鳥,甚至是五鳥六鳥的!

  當時她怎麼就被袁長卿忽悠得相信,這件事缺了她就不行了?!而她敢肯定,就算她不幫忙,他一定也能想到其他辦法的!如今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倒給她留下這一攤子爛事!

  她就知道,碰到袁長卿准沒好事!下次再遇到他,她就該連一個字都不跟他說,直接掉頭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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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榮養

  也虧得五老爺挑了個生病的藉口,陪著老太太看完龍舟賽後,珊娘兄妹便以「侍疾」為由,沒跟著老太太回西園去赴宴,而是早早地回了家。

  從外面回來,總要先去給老爺太太請安,然後才能回自己的院子的。便是珊娘這回出門吃了一肚子的鬱悶,這個禮數卻不能廢。

  而因著最近老爺太太感情不錯,老爺一般都不在自己的院子裡,都是在太太那裡作息著,珊娘便以為老爺肯定也是和太太膩歪在一起,誰知她隨口問著留在家裡的三和,「老爺太太在哪裡」時,三和竟猶豫了一下才答道:「老爺在老爺的院子裡,太太在太太的院子裡。」

  珊娘不禁疑惑地看向三和。三和沖她微一點頭。珊娘便知道,家裡肯定發生什麼事了。侯瑞一向粗心大意,侯玦年紀還小,兄弟二人倒沒覺得有什麼不對的,便招呼著珊娘,先去給老爺請安了。

  三人來到老爺那裡時,老爺正在屋裡跟桂叔說著話。小廝進去通報後,老爺都沒讓他們進屋,就直接把他們兄妹給打發了。

  等他們來到太太的院子時,更是連太太的院門都沒能進得去,就被太太的丫環攔了下來,只說太太身體不舒服,叫他們各自散了。

  到這時,便是大條的侯瑞都開始感覺到不對了,回頭問著珊娘,「怎麼了?出門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珊娘看向三和。

  三和忙上前稟道:「是為了馬媽媽的事。」又看看侯玦,壓低聲音道:「老爺讓馬媽媽榮養,馬媽媽不願意,和姨娘在太太院子裡鬧了一場,老爺發了火,便命人把馬媽媽和姨娘一同送到鄉下莊子上去了。」

  侯玦一聽就呆住了。和珊娘侯瑞不同,他怎麼說都是馬姨娘親生的兒子,是馬媽媽的親外孫。便是世俗不認這份親情,他到底是馬氏母女一手帶大的,對她們的感情自是和珊娘、侯瑞不同。

  「可、可是為什麼?!」侯玦一把抓住三和的胳膊,急得眼淚在眼眶裡一陣打轉,「老、老爺為什麼要趕、趕她們走?為什麼?她們做錯什麼了嗎?」

  他到底年紀還小,除了一句「為什麼」,竟再說不出第二句話來了。

  珊娘一陣皺眉,過去按住小胖的肩道:「你別著急,老爺許只是惱了媽媽和姨娘打擾太太……」

  她的話還沒說完,侯玦便叫道:「我問老爺去!」說著,一轉身就跑了。

  珊娘一個沒提防,回手要去抓侯玦,卻抓了個空。小胖墩竟出人意料地靈活,一下子就竄得沒影了。想著胖墩那模樣,珊娘一跺腳,忙推著侯瑞道:「快攔住他!他這模樣過去,非闖禍不可!」——老爺可是連門都沒讓他們進,這會兒的心情可見一斑,侯玦這模樣過去,十有八九討不到好!

  侯瑞立馬就拔腳追了過去。

  珊娘則回身問著三和,「老爺怎麼突然要馬媽媽榮養?之前可說了什麼沒有?」

  三和道:「老爺說,媽媽年紀大了,不忍心再看著媽媽操勞。」頓了頓,又道,「老爺還送了媽媽一個小莊子,答應每個月給媽媽一筆養老的錢,可馬媽媽還是不樂意,竟當場跟老爺頂了起來。老爺因著太太先還壓著火氣,只叫桂叔把人送出去,卻是誰也沒想到,一個錯眼兒不見,竟叫馬媽媽和姨娘闖到太太的院子裡去了。聽說媽媽跟太太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她看看四周,湊到珊娘耳旁小聲道:「馬媽媽說,老爺遣走她是為了擺佈太太,偏老爺這時候進來,就給聽到了。老爺豈能不怒的?便是太太那裡跪下求老爺,老爺也沒肯答應留下媽媽,還把跟著鬧事的姨娘也一同送走了。然後太太就把自己關進繡房了,老爺叫了好幾回門都沒肯開。」

  珊娘聽了一陣詫異。馬媽媽的強硬她可是親身領略過的,而且這強硬幾乎已經成了馬媽媽的本性,便是面對老爺,她都從來沒有真正收斂過。甚至有好幾回,珊娘覺得老爺都要當眾翻臉了,可每回又都因著太太而叫老爺忍了回去。且自老爺和太太的感情有所好轉後,老爺便使了一招釜底抽薪,叫桂叔漸漸把馬媽媽手裡的管家權給收了回去,如今馬媽媽其實也只不過管著太太嫁妝上的那些事而已,便是太太的院子,都是方媽媽在管事,對此馬媽媽雖然不滿已久,卻不知為什麼忍耐了下來。珊娘原還以為,老爺和馬媽媽這是各自後退一步,大概以後他們也會這麼和平共處下去了,卻不知為什麼,老爺忽然就不想再忍馬媽媽了。

  只是,馬媽媽到底是太太的奶娘,便是要榮養,也該是太太發話才是……珊娘覺得,這後面肯定有什麼事,才叫老爺不顧太太的感受,下了這樣的決心。

  其實馬媽媽此人,珊娘一直覺得她跟前世的自己很像,一樣的獨斷專行,一樣的霸道蠻橫,一樣聽不得反對的意見。而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同樣的,「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憐之處」,馬媽媽之所以形成這樣的性情,其實有很大的原因,還是得怪太太的軟弱。

  珊娘幾乎可以想像得到,在太太還小的時候,馬媽媽以怎樣強硬的姿態維護著太太。而隨著太太的長大,馬媽媽越強,便壓制得太太越弱,太太越弱,逼得馬媽媽變得越強,久而久之,便變成了這樣一種主不主僕不僕的格局。偏太太出嫁後遇到的又是老爺這樣一個心思不夠細密的粗漢子……於是,太太懦弱了多少年,就叫馬媽媽強硬了多少年,以至於漸漸的,叫她忘了自己的根本,忘了她原該所屬的位置……

  珊娘歎了口氣。便是如今老爺和太太的關係有所改善,其實太太那懦弱的本性依舊沒有改變,遇到這樣的事,太太不敢反抗老爺,也就只能再把自己關回繡房了。而,自老爺上回闖進繡房後,太太已經有很久都沒有進過繡房了……

  「我們去看看太太吧。」珊娘道。

  她一轉身,恰正好看到侯瑞拎著侯玦的衣領,把他追了回來。

  雖然被侯瑞揪著衣領,小胖墩仍是一個勁地掙扎著,嘴裡亂嚷嚷著:「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問老爺!」

  「你要問老爺什麼?」珊娘道。

  「當然是問老爺,我姨娘她們到底犯了什麼錯!」侯玦流著淚道。

  「這個不用去問老爺,我就能告訴你。」珊娘拉過侯玦,把三和告訴她的話跟侯瑞侯玦全都說了一遍,又道:「家有家規,國有國法,馬媽媽和姨娘是犯了規矩才叫老爺送走的,你便是去問,也問不出個什麼結果。且老爺這會兒正心情不好,你問得好,不過是討一頓罵;問得不好,怕就得去跪祠堂了。」

  「那我也不能什麼都不問啊!」侯玦抽噎道。

  珊娘歎了口氣,摸摸他的頭,對侯瑞道:「我倒是在想,老爺怎麼突然就叫馬媽媽榮養了呢?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侯瑞摸著下巴道:「不好問老爺,倒可以試著問一問桂叔。」他抬手一拍侯玦的腦勺,道:「別哭了,我去幫你問一問桂叔。」

  珊娘道:「那我去太太那裡看看。」又扭頭囑咐著侯玦的奶娘,「你服侍好二爺,千萬別叫二爺衝撞了老爺。」再叮囑侯玦道,「你別急,我和哥哥幫你打聽去。」

  侯玦點點頭,拉著她的衣袖喊了一聲:「姐姐……」

  珊娘摸摸他的臉,又歎了口氣,便帶著三和五福去了太太的院子。

  珊娘來到太太的院子門口,還沒進門,就看到方媽媽在院子裡來來回回地打著轉,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見她進了院子,方媽媽忙迎了過去。

  「怎麼回事?」珊娘問道,「怎麼好好的,鬧成這樣了?」

  方媽媽急道:「姑娘和二位爺出門後,老爺出去了一會兒,回來後就叫人把馬媽媽叫了過去,然後就聽到前面鬧了起來。姨娘跑進來跟太太說,老爺要趕馬媽媽走,太太不信,然後馬媽媽就進來了,說太太沒良心,老爺以前那樣對太太,全靠她頂著,如今老爺不過拿幾句好話糊弄著太太,太太就忘了根本,又說老爺搬開她是為了以後好隨意擺佈太太,偏這時候老爺進來了,就給聽到了。老爺氣壞了,叫人立時送走馬媽媽和姨娘,媽媽和姨娘那裡抱著太太不撒手,太太哭著替她們求情,卻不知怎麼惹惱了老爺,叫老爺吼了一嗓子,然後老爺就氣呼呼地走了,太太就又把自己關進繡房了。」——可見方媽媽真的亂了方寸,竟不管不顧地把一些不該叫珊娘知道的細節都給說了。

  珊娘看看房門緊閉的繡房,揮手沖著方媽媽示意了一下,便躡著手腳過去,小心地透過繡房那透明的玻璃窗往內看去。

  她以為太太會像以前那樣,坐在繡架前埋頭繡著花,卻不想太太竟就坐在玻璃窗下,拿著一塊帕子捂著臉,肩頭正一下下地聳動著。

  太太的身後,丫鬟明蘭背對著窗戶,正低頭跟太太說著話。

  珊娘將耳朵湊到窗邊,便聽得明蘭咬牙切齒道:「……早跟太太說過,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是男人就信不得,偏太太什麼事情都愛往好處想,還以為老爺跟別的男人能有什麼不同……」

  說到這裡,她一頓,片刻後,那聲音忽然變得飄忽起來,似夢囈般急促地低喃著:「他們會打你,會把你往死裡打,你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前一刻還好好的,還在跟你說笑著,下一刻巴掌就打了上來……還不許你哭,你哭就打你……你不哭還打你……高興了打你,不高興了還打你,把你往死裡打,偏你還死不掉……男人都是一樣,他們只會打人,打你,打你,打你,打你……」

  這一連串的「打你」,聽得珊娘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她顧不得會不會被太太發現,探頭往窗內看去,就只見原本站在太太身邊的明蘭忽然不見了,而原本坐在榻上的太太則在榻前蹲了下來,還哭著叫著明蘭的名字,想來是明蘭這會兒已經倒在了地上。

  珊娘見狀,趕緊抬手敲了敲窗戶。

  太太抬頭看看她,再低頭看看地上躺著的明蘭,忙過去替珊娘開了門。

  珊娘進得門來,一低頭,果然看到明蘭蜷縮著躺在榻前的地上,無神的雙眼望著虛空的某一點,嘴裡仍一個勁地念叨著「打你」。珊娘趕緊回手關了門,然後抬頭看向太太。

  太太抹了抹淚,以珊娘有些意外地果斷道:「幫我把她抬到榻上去。」

  珊娘忙過去,和太太兩個把明蘭搬到榻上,然後她呆呆地站在一旁,看著太太照顧著明蘭。

  太太從明蘭的衣襟裡拉出一個香囊,從裡面倒出一粒藥丸。珊娘忙過去幫她倒了一杯水過來。太太看她一眼,便接過水,扶著明蘭坐起,將那藥丸餵了她。

  「要叫人來嗎?」珊娘問。

  太太搖搖頭,扶著明蘭重新躺好,道:「她不會有事的,睡一覺就好了。」又道,「已經有好幾年都沒見她犯過這病了,今天……」她頓了頓,掏出帕子又拭起淚來。

  果然,沒多久,明蘭喋喋不休的低喃聲漸漸低了下去,看樣子是睡著了。看著她的衣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珊娘忽地一抬頭,看向太太:「這是……」

  明蘭的手臂上,累累疊加著好些陳年舊傷痕。

  太太也看到了,忙伸手過去明蘭的衣袖拉好,那眼淚又掉了下來,哽咽道:「她爹和她哥哥都是酒鬼,每回喝多了就愛打她,偏我又是個無能的主子,都護不住她……」

  珊娘低頭看看明蘭,再抬頭看看太太,忽然為她倆一陣難過。以前她總不明白,老爺和太太的關係怎麼會弄得那麼僵,甚至還鬧到老爺嚇暈太太的地步。現在知道了明蘭的事,她倒多少能夠理解了。太太原就是個耳根軟對自己沒信心的人,一個馬媽媽早就已經壓制得她畏首縮腳不敢見人了,再加上個被父兄虐待著長大的明蘭,天天這麼朝夕相處耳濡目染,太太敢讓老爺近身才怪……

  不過,反過來說,其實太太心裡果然也還是有老爺的吧,不然也不至於老爺那裡稍一改變策略,太太這裡就輕易地丟盔棄甲投降了……

  「許我真的錯了,」忽然,太太喃喃說道。「我以為我可以試試的,可我好像真的錯了,奶娘她……」太太說著,又靜靜地落下淚來。

  珊娘一陣皺眉,「太太真這麼想嗎?」

  太太抬起眼。

  珊娘又道:「我不是替老爺說話,可太太真覺得,老爺是馬媽媽說的那樣嗎?」

  太太怔怔望著她,半晌,扭開頭歎道:「我不知道,每次我覺得也許我對了,可事後總證明我錯了,我……我真的不知道……」

  沉默了一陣後,太太看著明蘭喃喃道:「我是不是又錯了?許明蘭說的對,該關起門來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別人如何原不跟我們相干,許那樣就沒這許多煩惱了……」

  「真的嗎?」珊娘截斷她的話,「太太覺得是太太以前那樣開心,還是現在跟老爺在一起更開心?」

  太太看看她,忽地一低頭,不吱聲兒了。

  珊娘道:「不知道太太注意到沒有,其實老爺很怕您。」

  「怕我?」太太一陣驚訝。

  「是啊,」珊娘笑道,「只太太一個眼神,老爺那裡再怎麼大的火氣,立時就偃旗息鼓了。」

  太太怔了怔,忽然一陣苦笑,道:「可今天老爺就……」

  珊娘道:「我倒是差不多能理解老爺的想法。老爺心裡記掛著太太,怕馬媽媽和馬姨娘打擾了太太,這才急匆匆跑來,偏正好聽到馬媽媽在說老爺的壞話,偏太太那裡不僅沒有替老爺辯駁,反過來竟還替馬媽媽求情,老爺心裡一定覺得,太太眼裡就只有馬媽媽,沒有老爺。」

  太太一陣沉默。半晌,嘀咕道:「可是,媽媽到底是我的奶娘,便是要她榮養,也該是我的事,老爺他……」

  「我覺得老爺這麼做,一定有老爺的理由。」珊娘點著頭道。

  太太忽然抬頭看向珊娘。

  珊娘愣了愣,然後默默歎了口氣。兩輩子了,大概她是逃不掉做個管家婆的命了。「好吧,」她站起身,「我這就去老爺那裡打探一下,然後再來告訴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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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緋聞

  珊娘從太太的繡房裡出來,一抬頭,便看到她哥哥侯瑞和桂叔兩個都站在太太的院子裡。

  她忙過去問著桂叔道:「怎麼回事?老爺怎麼好好的……」

  桂叔沖她擺了擺手,領著珊娘兄妹出了太太的院子。幾人來到偏廳裡坐了,桂叔這才把事情始末重又跟珊娘說了一遍。

  卻原來,從很久以前開始,五老爺就發現馬媽媽的手腳不太乾淨了。只是,一來,那時候太太跟老爺的關係很僵,便是老爺想說,也怕太太不會信;二來,馬媽媽只是沾點小便宜,於太太沒有大的損失,老爺覺得沒必要叫太太因為這點小事煩惱,能描補的他也就偷偷幫著描補了。

  「……以前馬婆子只不過是拿太太莊子上的出息去放債,或者以多報少,都是些小手段罷了,可打今年開春後,她不知怎麼膽子突然就大了起來,一開始說是莊子上受了災,吞了莊子上的田租,後來又說佃戶們要救濟,哄著太太往外掏錢,今兒老爺更是得了消息,說她居然哄著太太要賤賣了太太的陪嫁莊子。老爺覺得不能再不管了,可又不願意太太知道內情難過,便想著叫馬婆子榮養算了,誰知那馬婆子竟鬧將起來,偏太太不明就裡,還替馬婆子求情,老爺就給氣著了。」

  珊娘皺眉道:「老爺是出於好心才瞞著太太的,可若是因為這個反而叫太太對老爺生了嫌隙,就是得不償失了。桂叔該勸著老爺些才是。」

  桂叔垂著的雙手相互一握,歎道:「哪能不勸呢?可老爺的脾氣姑娘也是知道的,這會兒在氣頭上,聽不進勸去啊。」

  侯瑞看看桂叔,再看看珊娘:「那,我們也不能這麼乾看著吧?」

  桂叔道:「要不,姑娘和大爺試著再去勸勸老爺?」

  珊娘正沉思著要怎麼勸老爺,侯瑞忽然道:「我去吧。總不能任由老爺太太這麼僵持著。」

  珊娘驚訝抬頭,她再沒想到,那麼怕老爺的侯瑞竟會主動這麼說。

  許是她的驚訝太過明顯了,侯瑞沖她翻了個白眼兒,道:「怎麼說我也是家裡的老大,該我擔著的事我總要擔著的。」說著,轉身就要走。

  珊娘趕緊一把拉住他,「你打算怎麼跟老爺說?」

  「還能怎麼說?就把你剛才說的話跟老爺再說一遍唄。」侯瑞道。

  珊娘道:「可這些話桂叔應該早就跟老爺說過了,老爺願意聽,早聽進去了。」

  「那怎麼辦?」侯瑞沒法子了。

  珊娘想了想,才剛準備說「我跟你一起去」,忽然看看侯瑞,改口道:「我們先商量商量。」

  她拉著侯瑞回來坐下,又道,「老爺為什麼生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侯瑞就道:「還能為了什麼,為了太太的不領情唄。」

  「可太太並不知道實情。」珊娘給他細細分析道,「偏老爺覺得委屈,就倔著不肯跟太太說實話。老爺這裡只覺得自己委屈了,就沒想過太太什麼都不知道,突然聽說老爺要把自己的奶娘送走,太太心裡會怎麼想。換作是老爺自己,怕也要跟太太一樣,替自己的奶娘求上幾句情的。老爺這是鑽進牛角尖裡去了呢。」又道,「太太那人原就心重,什麼心思都只藏在心裡,老爺若是再不肯說個清楚,跟太太的誤會怕是就再難解開了。」

  侯瑞眨巴了一下眼,忽地站起來道:「我知道怎麼說了。」一轉身,便風風火火地走了。

  珊娘看著他的背影一陣微笑。等她回過頭來,就看到桂叔細眯著老鼠眼在打量著她。

  「怎麼了?」她問。

  桂叔笑道:「還以為姑娘會跟著一起去呢。」

  珊娘笑了笑,沒吱聲。有那麼一瞬,她確實想要自己出面的,可後來想想,又覺得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侯瑞父子相互多溝通一二,所以也就只從側面指點了侯瑞幾句——若是換作以前,她一定不會放心,可經歷了操碎一世心還不得好的前世後,她覺得也該是學著放手的時候了。

  「總覺得姑娘回來後,家裡什麼都不一樣了。」一旁,桂叔忽然道。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桂叔時,桂叔卻已經向著她欠身一禮,告退著出了花廳。

  看著桂叔遠去的背影,珊娘不禁歪了歪腦袋,便是直到如今,她仍然覺得桂叔才是家裡最神秘的一個人,叫人看不透。

  也不知道侯瑞到底怎麼跟老爺說的,珊娘坐在偏廳裡喝了半壺茶後,便看到老爺以和侯瑞一模一樣的風風火火,闖進了太太的院子。

  在老爺身後,侯瑞雙手背在身後,正得意洋洋地踱著方步。見她站在廊下看著他,便以一副討賞的表情,趾高氣揚地沖著她一陣挑眉。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果然,便是她放了手,也不代表別人就做不好事情。

  侯瑞晃過來,湊到她耳旁悄聲笑道:「要不要去看看老爺怎麼向太太求饒?」

  珊娘拿手肘往他懷裡搗了一記,翻著白眼兒道:「老爺那裡才給你一點好臉色,你就又要造反了?!」又道,「侯玦那裡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

  侯瑞一默。馬氏母女對侯瑞並不怎麼好,以他和珊娘的立場來說,這兩個禍害從此遠離了府裡才好,可對於侯玦來說,那卻是養育他長大的親人。

  「馬媽媽的事,要告訴他嗎?」侯瑞道。

  「當然要!」珊娘道,「不告訴他,反而要叫他心裡生了誤會。」又歎道,「老爺這次的事就是個教訓,有時候,你以為是為了對方好,其實這麼瞞著,反而對兩邊都不好。」

  侯瑞默了默,道:「那傢伙定然又要哭個稀哩嘩啦了。」

  其實五老爺一家都挺像的,都是那種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侯瑞只要一想到侯玦哭哭啼啼的樣子,就只覺得渾身的不自在,忙對珊娘一陣搖手道:「我可不去看他哭。」

  等珊娘來到侯玦的院子時,小胖墩正蔫頭耷腦地趴在榻上。見珊娘來了,小傢伙忙跳將起來,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巴巴問道:「老爺可說了什麼時候去接我姨娘回來?」

  珊娘暗暗一歎,伸手摸摸他的頭,拉著他回到榻邊坐了,細細將事情一字不落地都告訴了他,又道:「她們做錯了事,自然是要受罰的,這原跟你無關,你若想你姨娘了,便跟老爺太太說,等逢著休沐時,讓人帶你去看她們就是。」

  侯玦鬆了珊娘的衣袖,站在那裡任由眼淚吧噠吧噠地往下掉著。

  珊娘心頭一軟,伸手抱住小胖,道:「你若願意,我陪你去。」

  老爺太太這麼一鬧,倒叫珊娘分了神,一時竟忘了有關她的那些「緋聞」。直到第二天在大講堂裡看到陳麗娟和林如亭,她才忽地想起這件事來。

  倒不是她心大,而是如今的她早已經不再像前世那樣執著於別人對她的評價了。而一個人如果徹底想通了,總會變得比一般人更要通透三分。如今珊娘只關心她所關心的人對她的看法,至於那些不相干的路人甲會怎麼想,她才不在乎,反正除了氣急敗壞的十四外,大概也沒人會把這些閒話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來。

  當然,便是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她也不怕,她雖然已經有一陣不曾跟人逞過口舌之利了,她相信她的功力應該還在的。

  在珊娘替袁長卿送了那封信後不久,冒領善款的事也就被查清了,所有那些善款善物也全都趕在端午節前發放完畢,這一次珊娘和林如稚她們再次聚到大講堂,卻是為了最後的盤點總結。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並不是個很細心的人,之前不知道那些「緋聞」時,她還沒有感覺出什麼異樣,如今知道了之後,那些平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便叫她瞧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林如亭林學長對她似乎比以前更加地客氣有禮了。

  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她似乎也比以前更加客氣,更加有禮了。

  再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林如亭林學長,也變得更更客氣,更更有禮了。

  而林學長看向陳麗娟的眼神,則帶著幾分暗淡和頹喪。

  還有,柳眉柳學長,似乎更喜歡黏在林如亭的左右了……

  當然,還有每次她一靠近林如亭,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停下交談,扭頭以奇怪的眼神在她和林如亭之間一陣來回掃蕩,就好像生怕一個錯眼,就漏過了親眼見證他們「姦情」的機會一樣。

  前世時,珊娘最愛用迂回曲折的方式去表達她的意見和想法,而這一世,在經歷過幾次暢快淋漓的直抒胸臆後,珊娘便愛上了這種直來直去的方式。

  當她抱著賬本來到大講堂中央的講臺上時,再一次,樓上樓下所有人的眼都悄悄盯在了她和林如亭之間。

  珊娘把那賬冊往林如亭面前的書案上一丟,然後以雙手撐著桌子,看著林如亭笑道:「林學長,我聽到一個笑話,好像現在學裡很多人都在傳,說你我之間有點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這會兒,林如亭正坐在書案後面和柳眉陳麗娟二人核對著帳目。珊娘這麼一說,頓時令林如亭的筆在那賬本上拖出一道蚯蚓似的長線,拿著賬本的陳麗娟傻傻看著珊娘,柳眉則伸手捂住嘴,整個大講堂裡也在瞬間變得一片安靜,就仿佛此處無人一般。

  珊娘很是滿意這樣的效果,便笑眯眯地又放了一炮,「還有人說我偷偷背著人給林學長寫了什麼情書。」

  她忽地一轉身,看著被她的話驚得呆住的眾人笑道:「今天這半天也辛苦大家了,這一邊做著事,一邊還要偷偷看著我和林學長的動靜,我看到好幾回都有人差點踩空了樓梯呢。為了能讓大家安心做事,今天我就在這裡告訴各位一句實話,我這人最痛恨的就是『偷偷摸摸』四個字,我若是喜歡誰,我一定會當著他的面告訴他,才不會假惺惺地寫什麼情書,更不會偷偷摸摸去拿給誰!我倒覺得,傳這話的人十有八九是自己想要給林學長寫情書,偏又沒那膽子,才編出這樣的瞎話來!」她回頭瞥了柳眉一眼。

  柳眉的臉頓時就紅了。

  珊娘微微一笑,扭回頭看著眾人道:「好了,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大家也該收收心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下次再有什麼話,當面問我就好,為了這些捕風捉影的事踩空了樓梯栽掉牙,那才是個笑話呢!」

  珊娘這麼說時,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林如稚也被她給驚呆了。直到珊娘拉著她一同出了大講堂,林如稚才回過神來,一臉驚愕地看著珊娘道:「我的老天爺,怎麼竟還有這樣的閒話?你怎麼都沒告訴我?!」又道,「我以為我就算是個膽子大的了,沒想到……」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得大講堂裡如一滴水掉進油鍋一般,「嘩」地一下炸開了,原來是裡面的人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一陣議論紛紛。便是如今大周算是開明的,世人對女孩子的名節要求仍是甚嚴,一個女孩子遭遇這種流言,往往都只能裝作不知情默默忍了,因此,珊娘這番自我辯駁的話,在眾人聽來頗有些驚悚,有那保守的,說珊娘厚臉皮不知羞,竟敢當眾跟人議論這種事;自然也有那明理的,認為珊娘做得對。但不管是哪一種,倒是都相信了,有關她和林如亭的那些傳聞是造謠。

  那游慧和趙香兒拉著手跑過來,遊慧一看到珊娘就吐著舌道:「你膽子也忒大了,這種事,到底對我們女孩子的名節有損。被人那麼說,便是聽到也要裝作不知道的,偏你竟當眾嚷嚷開了,你也不怕人說你不知羞!」

  珊娘冷笑道:「越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才越不敢拿出來見人呢,我是心底無私天地寬,有什麼不敢當眾說開的?!而且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敢這麼肆無忌憚地亂說話,就是以為我定然不敢跟他們對質,可我偏就這麼做了!我寧願被人說我不知羞,也不要忍受那些無中生有的中傷。我倒要看看,他們誰還敢在我背後嘀嘀咕咕,有本事,就當著我的面嘰歪,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打歪她的臉!」

  「對!」趙香兒猛地一拍珊娘的肩,「就該這樣才對!你越是不敢吱聲,那些人就越會放肆起哄!之前我是不知道的,我若知道,一定先幫你一耳括子打過去!」

  低頭沉默著的林如稚忽然一抬頭,恍然道:「我說這兩天我哥哥怎麼都愁眉不展的呢,原來是因為這些流言啊!」她待還要說什麼,一抬頭,忽然就看到林如亭也從大講堂裡出來了。

  見林如亭看著她們過來了,游慧和趙香兒忙回避了,林如稚也悄悄退開一些。林如亭看著有些尷尬,對珊娘歉意說道:「這樣的誤會,原該由我出面澄清才是,只是,那些人全都是在背後說著小話,叫我想解釋也無從解釋起……」他歎息一聲,「還是你勇敢。」

  珊娘忽地一撇嘴,承認道:「我還真就比你勇敢!」

  林如亭一窘。

  珊娘又道,「不是我多嘴,你心裡喜歡誰,就趕緊跟人挑明了說去,該請媒人請媒人,該怎樣怎樣吧,趕緊斷了那些人的念想!若不是你這裡整天跟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叫人心裡存了妄念,我也不至於會被人盯上!」

  雖然這件事怪不得林如亭,可此時的珊娘卻覺得,還是袁長卿那樣的性情好,清清冷冷的,不會給人什麼多餘的念想——當然,這會兒她是一時忘了十四娘了。

  不過,似乎袁長卿和她的「緋聞」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全是她和林如亭的閒話,倒少有人會提及袁長卿。

  珊娘以為,她那番大膽辯駁之後,這件事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卻不想,這件事只消停了兩天,又有流言說她其實是在暗戀著林如亭,那番話不過是要引起林如亭對她的重視而已……

  珊娘把該說的話說透後,也就懶得再搭理這些閒言碎語了。她哥哥侯瑞卻是不能裝作沒聽到,於是在書院裡跟人狠打了兩架,便被學裡把五老爺給叫了去。

  如今老爺總算有了點老爺的模樣,倒沒有再派桂叔或珊娘頂替家長,而是親自來了。侯玦先還倔著,不肯告訴老爺打架的原因,可終究紙包不住火,到底還是叫老爺知道了這件事。老爺暴跳如雷,差點親自動手把對方那熊孩子又給揍了一頓。還是珊娘勸著五老爺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為了不相干的人生氣,不值得。」

  很多時候,流言不是因為它是事實才傳播開來的,而是因為它正好符合某些人獵奇的低劣心態,以及某些人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目的的故意傳播。總之,便是不久之後林如亭和陳麗娟正式定了親,仍會有人時不時地提起珊娘和林如亭的那一段「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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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7-15 01:1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無事獻殷勤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只要你自己不在意,便算不得是什麼大事。何況就如珊娘所說,也沒人有膽子直接把那些話搬弄到她的面前來,所以她倒不曾受到這些流言的困擾。可偏偏就有人愛找著她的不痛快。

  女學下午一般都沒什麼正經課程,所以放學都比男學早。這一日,因珊娘想要添置一套筆墨,偏林如稚那裡有事不能陪她,她便拉了游慧和趙香兒一同去了筆墨店。買完筆墨後,女孩子們照例是要逛一會兒街的。幾人正議論著一家布料店裡新到的面料,珊娘忽然就聽到身後有人叫她。

  她一回頭,就只見街邊緩緩停下一輛馬車,袁昶興從車上跳了下來,對她笑道:「真巧,竟在這裡遇到十三妹妹。妹妹這是在逛街?」

  廢話!珊娘默默翻了個眼,卻也不好當著游趙二人失了應有的禮數,便堆著笑和袁昶興應酬了幾句。不想袁昶興竟打蛇隨棒上,道:「難得遇到妹妹,我做東,請妹妹和這二位姑娘去那邊茶館裡坐一坐,歇歇腳可好?」

  這梅山鎮就那麼一點點大,所以游慧和趙香兒也都知道這袁昶興是珊娘的表哥,便都扭頭看向珊娘。

  珊娘忙搖頭道:「不用了,我們還要再買點其他東西呢,再晚天可就該黑了。」

  「既這樣,那就下次吧。不過,就你們三個女孩子,倒叫人很是不放心呢,不如我陪你們吧,好歹也能幫著你們拿一拿東西。」袁昶興這麼說時,全然把三位姑娘身後各自都跟著的丫鬟當作是隱形人一般。

  遊慧忍不住就沖著趙香兒一陣擠眉弄眼。珊娘則堅定而堅決地再次拒絕了袁昶興的提議。

  第二次拒絕他的提議後,珊娘原還擔心這袁昶興會繼續糾纏於她,卻不想他後退了一步,堆著一臉禮貌的笑道:「既這樣,就不打擾妹妹了。下次有機會再請三位妹妹喝茶。」說完,轉身上車便走了。

  看著遠去的馬車,珊娘忍不住一挑眉。她正想著袁昶興此番舉動的用意,那遊慧忽然湊過來,在她耳旁小聲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珊娘抬眉看向遊慧。

  遊慧伏在她的肩上笑道:「不是說你們兩家要結親的嗎?他對你這麼殷勤,不會是對你有什麼想法吧?」世上原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這樁聯姻都已經拖了快兩個月了,鎮子上該聽到風聲的人家也早聽說了風聲。

  珊娘忍不住一撇嘴,「這事兒跟我無關,我才不參與呢。」

  以後世的話說,那趙香兒就是個「顏控」,忍不住花癡地合著雙手道:「若是那個袁長卿還值得考慮一二,他嘛,我看還是算了吧,光那一臉疙瘩就叫人看不入眼去,跟個癩蛤蟆似的。」說著,竟還抖了抖肩膀,惹得珊娘和游慧一陣笑。

  珊娘道:「不管是袁長卿還是袁昶興,我都沒興趣。光是想著以後會被人叫作『猿猴氏』,就叫人渾身不舒服了。」

  她這話,頓時又逗得那二人一陣笑。

  可自打那天之後,珊娘忽然就發現,這袁昶興很有些陰魂不散的意思,竟是她到哪裡都能遇到他。且每回他都會湊上來獻點小殷勤,又每回在她臉色不對之前就極機靈地退開了。若不是前世曾差點吃了他的虧,珊娘心裡對他多了份提防,不定還真能漸漸把他當朋友看待了。

  這一日,因著幫林老夫人處理一點事,珊娘離開女學的時候比往常晚了許多。她出來時,那天色看著陰陰的,似隨時都有可能落下雨來的模樣。而等她到了山門外,早已經候在那裡的三和看上去很有些狼狽,手背臉頰上都有著擦傷的痕跡。

  珊娘一驚,忙上前問道:「怎麼了?」

  三和稟道:「剛才也不知道是怎麼了,車停得好好的,馬忽然就驚了,還把車轅也給撞壞了。這會兒車被拉去修了,我叫人……」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旁邊忽然有一人插話進來問道:「怎麼了?我聽說你家的馬車出事了?」

  珊娘回頭一看,卻原來是袁昶興從學裡出來了。看著他,她的眼不由一眨——他明明是才從學裡出來的,怎麼就知道她的馬車出事了?

  袁昶興擔憂地抬頭看看天色,道:「這天色,看著就要下雨的樣子,要不我送妹妹回去吧。」

  珊娘心頭存了疑,自然不會貿然答應他,便搖著頭謝絕道:「不用了,我等會兒跟我哥哥一起回去也一樣。」

  袁昶興忙道:「可七哥已經走了,還是我送妹妹吧。」

  珊娘自是不信他的話,便回頭看向三和。

  直到這時,三和才有機會把剛才被袁昶興打斷的話給接上,對珊娘道:「大爺的車在我們的車出事前就走了。不過我已經派人回去叫車了,姑娘要不要先回學裡等等?等車到了我再去叫姑娘。」

  要不外人都說五老爺是個能花不會掙的敗家爺們呢!其證據之一,就是五老爺家裡上上下下不過五個主子,居然就養著四輛馬車,其中一輛還是老爺花大價錢從外埠弄回來的西洋式樣大馬車——其實也不怪別人這麼誤會,雖然鎮上的人都知道五老爺癡迷於繪畫,卻少有人知道,五老爺的一幅畫很輕易就能換回一輛大馬車的。所以,珊娘家裡還真是不缺馬車。

  可問題是……

  珊娘抬頭看看天色。

  袁昶興很是誠懇地道:「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了,且這場雨看起來不會小,妹妹若要留在學裡等,我便陪妹妹等著。」

  珊娘看看他,既然甩不掉他,倒不如同意了,便向著袁二屈膝行了個福禮,「那就偏勞二公子了。」

  袁昶興頓時就笑開了,忙不迭地引著珊娘上了他的馬車。

  珊娘和三和坐定後,馬車便啟動了。袁昶興很是擅長聊天,一路和珊娘家長里短地瞎聊,竟沒個冷場的時候。只臨近五老爺府上時,他才忽地一陣沉默,看著珊娘道:「這些天我一直擔心著妹妹,如今看妹妹氣色還好,倒叫我放心了。」

  珊娘一陣不解地看著他。

  袁昶興歎了口氣,看著珊娘一陣欲言又止,然後忽然很是突兀地說道:「妹妹放心,那些閒話我都不信,妹妹在我心裡……」

  他似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般,猛地閉了嘴,又看著窗外道:「妹妹到了。」然後不等馬車停穩,他就急匆匆地跳下車去,一副在逃避什麼的模樣。

  珊娘尚未有所表示,三和已經下意識攥緊了珊娘的手臂。主僕二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後,三和才扶著珊娘下了車。

  就跟沒聽到之前他那突兀的話似的,珊娘微笑著,沖那袁昶興一陣道謝,然後就被守門的嚴伯給接進了府內。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門內,袁昶興的眼一陣疑惑地閃爍,然後又偏了偏頭。雖然他年紀不大,但在京城也算是個資深紈絝了,常愛招貓逗狗地招惹一些小姑娘。他原以為,對付土包子似的十三兒,原是手到擒來之事,卻不想這十三兒的表現竟跟他以前招惹的那些女孩兒們全都兩樣……

  且不說那袁昶興,只說珊娘。走在夾巷中,想著剛才袁二的那番表演,珊娘忽然抿唇一笑,扭頭一推仍扶著她手臂的三和道:「剛才你捏我做什麼?」

  三和看看她,笑道:「不是怕姑娘上當嘛。不過我們姑娘聰明著呢。」話音落地,那一直將落未落的雨點也跟著落了地,主僕二人趕緊提著裙擺一陣狂奔,趕在大雨落下前跑進了春深苑。

  五福接出來,看著廊下濺起一朵朵大水花的雨點道:「呦,這雨可真大,虧得姑娘及時回來了。」又道,「李媽媽這會兒還沒回來,怕是要淋著了。」

  珊娘這才想起來,奶娘又請假回家了。

  等李媽媽回來時,果然像五福所說的那樣,淋得跟隻落湯雞似的。珊娘此時已經上了床,便命三和五福去幫李媽媽收拾。不一會兒,三和又上了二樓,見珊娘沒睡,正撐著手臂看著她,便上前小聲稟道:「身上還好,沒傷,膝蓋上有傷,怕是媽媽在家裡跪過了。」

  珊娘一陣皺眉沉思,然後問道:「可問出什麼沒?」

  三和搖搖頭,忽然又道:「對了,媽媽手上的鐲子沒了。」

  珊娘一陣冷笑,「不用說,肯定又被那人拿去當賭資了。」說著,狠狠地一捶床,「她怎麼就不肯離了那人?!」

  三和歎道:「媽媽是怕人說閒話呢。老話說,舌頭雖軟能夠壓死人的。」

  珊娘又是憤憤地一捶床,「只有把那些話放在心上,那些話才能壓死人!可那都是些不相干的人說的不相干的話,奶娘幹嘛要把那些不相干的人和話放在心上?!難道那些人在奶娘心裡,竟比我們還要重要?!」——同樣處於被人閒話中的珊娘實在理解不了李媽媽的想法。

  自那一日後,袁昶興便總以一種怪異的(許他自己認為是深情)的眼神看著珊娘,直看得珊娘一陣毛骨悚然,之後對他就更是避之不及了。而袁昶興每回抓到她一個人獨處時,總會那麼酸不溜丟地留下幾句讓人很有遐想空間的話。以至於到最後,甚至都暗示她,便是她心裡有別人,他對她仍是矢志不渝……

  說實話,珊娘被他的表現給弄蒙了。她實在理解不了他這麼做到底在圖謀著什麼,便是結合著上一世,她仍然猜不出他的用意。嫉妒袁長卿?那是肯定的,前一世她就知道他一直在妒恨著袁長卿的。可他來招惹她又算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真以為她跟袁長卿之間有點什麼,所以想來挖袁長卿的牆角?!

  ——哈哈。珊娘覺得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

  過了端午,便到了梅雨季節,整個梅山鎮都籠罩在一片水霧迷蒙之中。有時候偶爾放了晴,不到晚,肯定又要飄點小雨。等珊娘由著袁昶興想到袁長卿時,才發現此時已經是五月中旬了,而袁長卿似乎還沒有回來的意思。

  直到這時珊娘才終於肯定,她終於把袁長卿此人給徹底甩到腦後了——如果不是袁昶興,她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袁長卿還沒回來。

  不過,最近令她煩惱的既不是袁長卿也不是袁昶興,而是她的奶娘。

  珊娘發現,最近奶娘家裡來人找她找得特別勤快,偏不管珊娘怎麼問,奶娘那裡只不肯吐實,珊娘又實在不放心奶娘,便偷偷委託桂叔幫著打聽一下奶娘家裡到底出了什麼事。然後她才知道,奶娘那好賭的丈夫在外面欠了好大一筆賭債,天天逼著奶娘給他拿錢還債。

  所以,當那天她放學回家,看到那男人又來糾纏奶娘時,火冒三丈的珊娘一時沒忍住,當即命門僮拿門杠把那男人打跑了。

  而這一幕,恰叫路過的袁昶興看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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