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蔡仲子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袖唐]江山美人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1
發表於 2016-9-28 12:35:2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0章 世有女豪傑

  不知不覺天色已暮。

  三卷竹簡加起來不足千言,扁鵲全部看完不需太久。末了,他目光停留在那些筋骨俱佳的字跡上,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扁鵲對兵事所知寥寥,但常常研讀道家巨著,宋初一以道家陰陽融入兵法之中,他倒也能體會三分真味來,因此在看完這三卷兵書後,竟是粗通兵家了!

  「唉!」扁鵲長歎一聲,放下竹簡,起身推開窗子,正能看見對面一片漆黑的書房。

  扁鵲從來沒有低瞧婦人,這世上不僅有妲己、褒姒,亦有婦好。婦好乃是商王武丁的王后,當時商王朝的軍事統帥,也是掌握祭祀大權的大祭司,同時又是一名極具遠見的政治家,有史料記載,她在懷有身孕的時候還曾領兵作戰,並大獲全勝。

  國之大事,在祭與戎。說的是,國家大事,在於祭祀和軍權。

  婦好身為軍事統帥和大祭司,恐怕連武王見了都要懼怕三分。尤其是,在商朝前期還有母系氏族遺風,女子帶兵打仗很是尋常,但到了商朝後期,已經是父系氏族主導,婦好能夠在男人掌權的情形下占著一個國家兩大命脈職位,並且做的出色,可見能力得有多出眾才行!

  只是至今為止史書上記載的媚惑之女眾多,而如婦好這般真正傑出的女子屈指可數,世人難免對女子有些偏見。

  扁鵲從宋初一的篆著內容、筆跡、面相等等各個方面,都感受到了一種剛強——與她瘦削模樣迥異的剛強。

  才初見而已,真正如何,還需慢慢觀察。

  扁鵲站了一會兒,瞧見一個小丫頭端著一盞牛油燈進屋,過了一會扶著宋初一出來,從廊子裡往這邊來。

  ……

  走到近處,寍丫才看見扁鵲,小聲提醒了宋初一一句。

  宋初一拱手施禮,「神醫這麼晚還未休息。可是床榻不適?」

  「並無。老夫只是想事情。」扁鵲大半輩子都在雲遊行醫,風餐露宿都是有的,對住所自然不會太過挑剔。

  「神醫一路車馬勞頓,早些休息吧,若有所憂是懷瑾能解,必不推辭。」宋初一道。

  扁鵲望著月光下那一襲玄色廣袖、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言辭間灑脫磊落,一身氣度竟是比下世間千萬士子,不由呵呵笑道,「不知能飲否?」

  宋初一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懷瑾不僅能飲,所釀梅花酒也是這世間獨一份,神醫可要嘗嘗?」

  「大善!勾起老夫酒癮,這梅花酒得名副其實才行啊!」扁鵲說著話,從屋內走了出來。

  宋初一吩咐堅去挖酒,寍丫在亭子裡擺好了席。

  扁鵲坐在亭中。看著剛剛從土中挖出的酒罈子,奇道,「陳酒也好喝?」

  時下絕大多數的酒都很淡,釀制粗糙,放不了多久就會變味,酸洌的味道固然也不賴,但終歸少了酒味。前世宋初一處境不堪時曾在一家酒坊燒火蒸煮穀物,她對酒的興趣也始於那時。如《黃帝內經》等書籍上就曾經記載過釀酒過程,宋初一私下就試著釀造過。不過她那時窮,連飯都吃不上,哪有多餘的穀物釀酒,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實踐。直到投奔端陽侯,她才有多餘的糧食試著釀酒。因中間失敗過許多次,屢次導致衣食不濟,但是她一直鍥而不捨,終究給她弄出些門道來。

  說來也可笑,她剛開始得到端陽侯的另眼相看。不是因為出了什麼解困的計謀。而是因為一壺碧酒。後來與端陽侯漸漸親近,他才開始向宋初一問計。

  「嘗嘗便知。」宋初一笑道。

  寍丫揭開密封的酒罈。一股撲鼻的酒香逸散出來,不似新酒的辛辣,但能感受到其中的綿長醇厚。

  寍丫給扁鵲滿上一爵,他迫不及待的便端起來放在鼻尖輕嗅,「光是聞著味就醉三分了,妙哉!」

  「神醫嘗嘗如何?」宋初一道。

  扁鵲輕一抿,微涼的酒入口中,一股濃濃的酒香和著淡淡梅花寒香緩緩散開,先是溫潤綿柔,然後越來越辛辣,待這股子辣勁兒過去,唇齒留香,餘味無窮。

  「好酒!」扁鵲走南闖北,可謂閱酒無數,如今能讓他贊一句好的,實在屈指可數。

  「既是好酒,神醫直管盡興!」宋初一端起酒樽敬扁鵲,卻並不說那些場面話。

  「快哉!」扁鵲讚歎一句,仰頭飲盡,道,「也別總是喚老夫神醫,喊盧醫、秦醫都可。」

  「扁鵲」是上古神醫之名,時下習慣尊稱醫術醫德好的人為扁鵲。他生於齊國盧邑,名喚越人。起初行醫時人人都喚他盧醫,後來周遊列國,因醫術高超,醫名遠播,才被人們尊稱為扁鵲,喊的久了就幾乎成了他的名字。他醫術舉世無雙,當世再無旁人擔得起這個稱呼,所以一提到扁鵲,人人都知道是他。

  扁鵲五十餘歲的時候,秦公有疾,召他入秦。秦國當時正在全力尋求發展,所以對於人才格外尊重。除了士人,在列國之中屬秦國最尊重醫者,所以他這一來,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入了秦國戶籍,秦公親賜——秦氏。

  「那如何使得,您是長者,不如懷瑾就喊前輩吧。」宋初一道。

  「好。」扁鵲喝酒喝的起勁,隨口便應了。

  兩人邊飲酒邊聊,宋初一剛開始不瞭解扁鵲的性子,因此話並不多,但幾番不著痕跡的試探之後,知道他尊儒家、喜道家,對其他各家均持不褒不貶的態度,最厭惡花言巧語、趨炎附勢之人。

  有了這個基礎的瞭解,宋初一便只與他論道。

  宋初一跟在莊子身邊,比一般學道之人起點要高幾分,就算再不成器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何況她也不是那不學無術之人。

  「老夫見過那麼多後生,偏就你這娃娃與老夫脾性最合。」扁鵲已有三分醉意,居然忘記宋初一是個女子。

  他在秦國十餘年,說話行事早已有幾分秦人的風格。

  秦人愛恨分明又強烈,若瞧一個人好,三言兩語便熱情豪爽、坦誠相交,若是瞧一個人不好,輕則不假以辭色,重則拳腳相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2
發表於 2016-9-28 12:35:3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一章 真的好駭人

  一見如故者,無非就是觀念、脾性相合。若是不深交,宋初一想在一場對話的短暫相處中對一個人的胃口,實在很容易。

  酒喝到最後,宋初一都不知道自己有幾分真幾分假了,亦十分盡興。

  這梅花酒喝起來順口,可是後勁很大,次日宿醉,兩人整整折騰到過午才起榻。

  扁鵲頗有些不好意,整理用食之後,便立刻給宋初一施針固穴。

  宋初一的眼睛沒有受傷,只是氣海破損,氣血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盤踞,因此眼周不能正常行氣血。

  精氣乃是人健康之根源,氣血足才養的出精氣,而失明只是印堂穴受損之後其中一個最顯著的特徵而已,人體兩大氣海破損其一,短時間還好,若是長久以往,人衰弱的速度比正常情況下會快許多倍,尤其是宋初一這種容易耗精力、費心思之人!那華髮早生便是衰弱先兆。

  扁鵲施針能固氣海,但是也需要自身慢慢恢復。宋初一身體虛不受補,因此他剛開始只用了一些藥性溫和的方子調理身體,有個好殼子才能受得住大補,達到固本培元的目的。

  不覺三天過去,贏駟百忙之間曾派人送來許多藥材,還有給扁鵲的賞賜,並未召見。

  樗里疾每日必來,贏駟召見,他著急,贏駟不召見,他還是急。

  「先生,公子來看您了。」寍丫回稟道。

  正蔫蔫伏在亭欄上的宋初一精神一震,「快快請他進來。」

  這幾日扁鵲耳提面命不許她過多思慮,連自弈都不讓玩。再這麼下去三五天,她估摸著自己要瘋,得虧有樗里疾每天陪她說說話。

  宋初一眼疾有救,寍丫心情倒是一直很好。「噯!」

  不多時,樗里疾一臉喜色的走了進來,「懷瑾。巴蜀又傳來捷報!」

  他大步走上亭子,「照這樣進展,再隔兩個月就能拿下巴國了!」

  「難。」宋初一揉著白刃腦門,道,「蜀國朝政衰敗,蜀人的鬥志也早就在蜀王奢靡之下消磨的所剩無幾,蜀王一死。蜀國人便不再掙扎了,然那巴國雖然看似頹敗不堪一擊,其實真正是根硬刺兒。」

  倘若巴國哪怕有一個人也要血戰到底,就只能或屠盡巴人。現在列國都盯著巴蜀那塊的戰事,不可能屠戮。只能鎮壓。前幾日楚國也已經攻入巴國,秦國攻下巴國之後,在鎮壓巴國時,勢必還要應付強楚,任務十分艱巨。

  「哈,你說幾個月?」樗里疾笑道。

  宋初一豎起四根手指,「至少四個月。」

  「不會吧?拿下蜀國也只用了兩個月,巴國已經一擊可破了,就算是根硬刺兒。兩三個月也差不多了啊!」樗里疾是真的有些詫異了。

  「大哥可要與我賭一把?」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道,「我才不與你賭!我之所以問你,是因為發現博弈社中開了一局,賭的正是秦國幾個月能拿下巴國,我回頭就把家底全都拿去投四個月。若贏了我就分你五成,若輸了,日後你可得管我飯!」

  宋初一樂道,「這有何不可,不過我可事先說好了啊,錦衣玉食沒有,只有粗布糙食。」

  「忒是小氣。」樗里疾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小聲道,「我若是窮了,懷瑾可得負責給我討個媳婦。」

  「哦?大哥有此言,想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說來聽聽,便是周天子的公主我也必能給你討來。」宋初一雖是開玩笑的口吻,但說的是認真話。

  樗里疾乾咳了一聲,「那倒不必,你家後院那姑娘可許了人家?」

  宋初一怔住,片刻才緩緩道,「大哥可是認真?甄妹子雖然不是我親妹子,我可不能容她給人做小。」

  樗里疾拍了她腦門一巴掌,「我正經媳婦還沒討,哪裡就想著小的了!」

  這下宋初一真是傻眼了,依她看來,甄瑜縱然也是個品貌皆具的姑娘,還是儒家外室弟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總覺得有些虧得慌。從初次見樗里疾,宋初一先是被他朗朗之容所攝,之後又嘆服於他的才學,深交之下,覺他無論是心胸還是風度都令人傾倒,遂引為知己。

  宋初一與張儀結拜,除了意氣相投之外,免不了有幾分算計在其中,與樗里疾卻是從一開始便真心相交,雖未結拜,但論起來卻是比張儀還要親厚幾分,在她心裡,她這大哥也只世間最好的女子才配得上。

  「甄妹子哪裡引得大哥想求娶?」宋初一不解道。

  樗里疾想了想,「覺得各個方面都差不多,主要是,大哥也該娶個媳婦放家裡頭了。」

  「這是什麼話!」宋初一目不能視,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不挑揀媳婦,我還要挑揀嫂子呢!」

  樗里疾不是個輕浮之人,說話做事必是經過思慮,宋初一只是這麼一說,心裡還是尊重他的意思,倘若他就看准了甄瑜,她也不會多加勸阻,畢竟人家娶媳婦又不是她娶媳婦。

  「當真不合適?」樗里疾反倒問起她的意見來了。

  宋初一無奈道,「這等事我哪說的清楚,你覺得好就行。要依著我看,這世間能配上大哥的女子寥寥可數。」

  「哈,若讓你給我挑媳婦,合著我以後得一個人過了!」樗里疾開了句玩笑,轉而道,「其實我從前有過一個妻子,她比我小五歲,我們算是青梅竹馬,只不過她尚未及笄便沒了。我從師門回來後,便依大婚之禮把她屍骨迎了來,入了祖墳,只盼生未同衾死同眠。所以如今娶任何一個女子,我都覺得心中有愧,倘若娶了甄姑娘。也只能用餘生好好待她。我如此想,懷瑾不會怪我吧?」

  樗里疾也是沒法子,族裡不可能讓他一個正常男人平白的斷了一脈煙火,反正早晚是要再娶。還不如挑個看著順眼的。甄瑜是商賈出身,就算死後不能入嬴氏祖墳,允她隨葬。也實在不算虧待她。

  宋初一沒想到還有這一樁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未曾說什麼安慰的話,只道,「大哥若是有意,我便尋個空問問她。不過甄瑜算是儒家學生,對這方面看的怕是極重。」

  這倒是樗里疾沒想到的。他歎了口氣,「是我唐突了,既是出自儒家,我豈能如此辱沒她?」

  一旦入了大家學派的女子,從身份地位就不能以尋常出身來衡量了。時下各家各派極少收女弟子。尤其是儒家,迄今為止都未曾聽說過有一個真正的入室女弟子,所以就算外室弟子,也是受人尊重的。

  ……

  樹叢後的小徑上,甄瑜的侍婢抱著竹簡悄悄退了回去。

  甄瑜正在廊上看花,看見她慌張的模樣,不禁問道,「阿禾,出了何事?」

  「嬌嬌……」阿禾滿臉不忿的道。「奴方才還書簡時見公子疾來了,便想著待會再去,誰知聽見了公子疾欲求娶嬌嬌。」

  甄瑜臉頰微燙,但見阿禾不忿的表情,心知這事還沒說完,便靜靜聽著。

  果然。阿禾憤然道,「誰知,宋先生竟說嬌嬌配不上公子疾,勸他不要求娶嬌嬌!」

  在阿禾看來,入不入祖墳又有什麼關係?她潛意識裡覺得自家嬌嬌能嫁給公子疾,怎麼樣都不算屈!別說做正夫人,就算做個側夫人也極好了!她可是聽說那公子疾如今年紀輕輕便是上大夫,十分得秦公重用,又是一國公子。嬌嬌沒有姐妹,自己又是良家子,外邊買來的陪嫁的滕妾哪有知根知底的好?若是嬌嬌能成為公子疾的正夫人,自己一定能成為陪嫁滕妾!

  阿禾如此想,宋初一之舉,無疑就是斷了她的前途。

  甄瑜臉色一白,方才還撲撲亂跳的心,現在卻像是猛然被人掐住一般喘不上氣。

  她師父不是什麼大儒,她又出身商賈,自然也不奢望太高,但聽到是宋初一說自己配不上公子疾,簡直就是後腦勺挨了一悶棍,「他還說把我當妹子……沒想到背後居然如此說我!小人!偽君子!」

  阿禾見狀,趁機道,「嬌嬌,公子疾也不像是三兩句就能被人說動的,既然他心屬於你,不如找機會與他多多相處?」

  「讓我一個人靜靜。」甄瑜尚且在打擊之中,哪有功夫去聽阿禾的建議。

  阿禾悄悄看了她一眼,滿心的不屑:識字有什麼用,還不是個不經世事的小丫頭,半點打擊都受不住!

  甄瑜可不傻,阿禾是兄長兩年前領回來的良家子,說是放在身邊養養熟,她心裡清楚這是給自己準備的陪嫁滕妾,因此今日阿禾反應為何如此之大,她心裡清楚的很,也因此更肯定如果宋初一沒有阻攔,阿禾也不敢如此說。

  她沒想到兄長如此推崇的一個人,身繫甄氏全族命運的一個人,居然是個背後嚼人舌根的無恥之徒!

  外院之中,宋初一與樗里疾還在說著話。

  方才白刃耳朵一抖就要站起來,宋初一便知道有人偷聽,若不是她安撫,白刃怕是早就竄出去把那人拖出來了。扁鵲不是那聽壁角之人,那樹後之人是誰,根本不用想。

  「先生,外頭有個司馬將軍來看您。」寍丫道。

  司馬錯還在巴蜀,除了那位,宋初一也不認識別的司馬將軍了,她當即起身,「大哥,走,去迎迎將軍!」

  「善。」樗里疾也十分瞭解贏駟這一「愛好」,伸手扶宋初一走下涼亭,往大門處走去。

  迎至門外,樗里疾看見一身戎裝的贏駟,率先行禮,「君上。」

  「見過君上。」宋初一道。

  寍丫瞪大眼睛,驚訝的看著這個轉眼變成秦公的冷面將軍。

  「進去再說。」贏駟此行只帶了兩名護衛,顯然只是私下前來。

  寍丫滿心惶恐的打開大門,避到牆根,忍不住好奇的偷瞄贏駟的後腦勺。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君主呢!即便沒有傳說中的儀仗,但看上去依舊威勢迫人,她都忍不住想匍匐跪拜,真是好駭人!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3
發表於 2016-9-28 12:35:5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二章 最妙一招棋

  「先生近來如何?」贏駟在正堂主座上跪坐下來,轉眼看向宋初一。

  「多謝君上掛懷,一切皆好。」如果不是整天無所事事,她可以更好。

  贏駟點頭,吩咐身旁的護衛去請扁鵲。

  樗里疾心頭微緊,面上卻得端著樣子。正在他緊張時,門口傳來甄瑜微冷的聲音,「我要見先生。」

  寍丫急道,「君上來看望先生,嬌嬌晚些再來吧。」

  甄瑜怔了一下,心中恨不得在秦公面前拆穿宋初一的虛偽,但考慮到關係甄氏利益,她只好咬牙忍了,「那我先回去了,先生若是閑了,你過來稟我一聲。」

  「喏。」寍丫看她面色不愉,小心應了。

  兩人說話的地方距離正門不算太近,但剛巧屋內沒有人說話,是以聽的特別清晰。

  「何人?」贏駟開口。

  樗里疾微微詫異,心道君上可不是這麼愛管閒事的人呀!

  宋初一道,「朋友的妹子。」

  「君上,神醫到。」門口虎賁衛稟報道。

  贏駟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請神醫進來。」

  扁鵲進門,看見贏駟起身相迎,連忙道,「君上折殺老夫也!老夫一介山野草民豈能受君迎禮?」

  「大秦以能者為尊,神醫當得起。」贏駟面上沒有太多表情,語氣卻十分誠懇。

  秦國尊賢重士,扁鵲在秦國這十來年,對此體會最深,因而也不再說什麼客套話。行禮之後隨著贏駟入座。

  「神醫一路辛勞,不知在宋子府中可有什麼不便?」贏駟問道。

  扁鵲微微笑道,「老夫與宋子脾性相投,平日閒談論道。老夫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有不便。」

  脾性相投?贏駟淡淡瞥了宋初一一眼,心道。真想知道她跟誰不相投!?

  宋初一看不見,樗里疾卻是沒有漏掉贏駟的目光,因那目光不帶任何情緒,他一時也辨不清是何意。還未及多想,贏駟已經開始問及宋初一的病情,樗里疾頓時緊張起來。

  扁鵲據實答了,並且簡單說了一下日後的治療方法。

  「寡人不懂醫術。宋子的傷日後就託付給神醫了,缺什麼藥,只管讓贏疾轉告,寡人定然尋來。」贏駟這話的意思,已經為這次的訪病做了結尾。

  「君上仁愛。老夫也定當全力以赴。」扁鵲拱手道。

  樗里疾總算暗暗鬆了口氣,忽聞贏駟道,「上大夫,勞你去送送神醫,我還有幾句話要與宋子說。」

  「喏。」樗里疾應了一聲。

  扁鵲就住在這院子裡,有什麼好送的?分明是贏駟明著支開他們,所以扁鵲並未推辭,與樗里疾先後出了正堂。扁鵲順勢邀請他去屋裡坐一會。

  屋內安靜。

  贏駟道,「走吧。我帶你去個好去處。」

  「君上不忙?」宋初一知道朝內剛剛進行一次大動盪,贏駟一口氣端了所有老氏族,包括那個四朝元老甘龍。

  可歎甘龍,他舉兵造反廢了出公,一力把當年還是廢太子的獻公扶上君位,又輔佐孝公。緊接著迎來新君贏駟。他有霸權的野心和能力,卻是命不好,連遇三代雄主,否則就算把控秦國百年朝政也不無可能。

  「忙,所以別浪費時間。」贏駟道。

  宋初一呲牙,大著膽子開了個玩笑,「君上,懷瑾好歹也是投身秦國,不求禮賢下士,好歹也不能差別待遇吧?」

  她話音剛落,左手被一直溫熱的手握住,身子一輕,竟是硬生生被從席上拽了起來。

  贏駟領著她往外走,「門檻。」

  宋初一抬腳。

  「階梯。」

  宋初一緩步。

  寍丫尾隨在兩人後面,直到大門口,才鼓起勇氣,小聲問道,「君、君上,把我們先生帶去哪兒?」

  贏駟回頭看了寍丫一眼,小丫頭竟然嚇的兩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眼淚無聲的流了滿臉。

  光聽聲音就知道是什麼事,宋初一扶額,丟人啊!

  看來必須得調教,她放在身邊的人,總是這麼一副沒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可不行!

  「無事,我去去就回,你留下看家,好好伺候神醫。」宋初一耐著性子溫言交代道。

  寍丫聽見宋初一的聲音,才稍穩心神,諾諾道,「喏。」

  贏駟翻身上馬,一伸手將宋初一撈到身後,「坐好。」

  話音一落,馬如箭矢一般的衝了出去,宋初一緊緊抱著他的腰,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刮在臉上生疼。

  約莫過了一刻,速度才慢下來。

  「哥!」一個清亮的聲音夾雜在急促的馬蹄聲中漸近。

  「阿璽。」贏駟語氣柔和許多。

  馬匹漸漸停下,贏駟道向宋初一介紹道,「我妹子,贏璽。」

  璽,印章也。因著做印章的材料有許多,所以在時下「璽」字有許多種寫法,有寫上爾下金,有寫上爾下土,當然也有寫上爾下玉的。以玉做印章,一般是一國之印。

  國璽有多貴重?這公主能以此為名,必然極盡榮寵。

  宋初一欲下馬,卻被贏駟拉住,因此只能尷尬一笑,在馬上施禮,「見過公主,在下行動多有不便,請公主莫怪。」

  贏璽一身黑紅相間的俐落勁裝,綢緞一般的墨髮束成馬尾樣垂在身後,俏臉與贏駟有幾分相似,皮膚比尋常貴女要黑些,端的英姿颯爽,「先生不需多禮,贏璽久聞宋子大名,今日總算能得見,榮幸之至。」

  聽言辭,這位公主似乎並不恃寵而驕,讓宋初一對她生出幾分好感。

  「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做好了?」贏駟打斷她們的客套。

  「那是自然。」贏璽得意道。隨即想到一件事情,哼了一聲,「倘若宋子滿意,你得容我把那個魏紈狠狠揍一頓!」

  贏駟不理她。兀自驅馬前行。

  宋初一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記得嫁過來的魏公主名叫魏菀,想來這魏紈應是陪嫁的庶公主。

  聯姻不一定非要嫡公主。只要確定血統高貴即可。魏菀雖並非魏王后所生,但其母是周王室女,兩國聯姻,出嫁的公主不論是不是王后所出,均以嫡公主之禮,這陪嫁的姐妹是斷不能省的。

  姑嫂之間本就難得和睦,宋初一也無意打聽君主的家事。

  「那個魏紈……」贏璽咬牙切齒。但瞧見贏駟冷峻的表情,恨恨的甩了一下馬鞭,「罷了,本公主不跟她一般見識!」

  贏璽平日在族裡都是橫著走,偏就怕極了贏駟。贏駟在外流落多年。兩人雖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相比之下,還不如贏璽與樗里疾之間的兄妹感情更加深厚些。贏駟不苟言笑,不管撒嬌還是耍賴蠻橫,全是刀槍不入,但在大多時候又對她十分寵溺。

  贏駟回來不到兩年,愣是把贏璽治的服服帖帖,除了偶爾耍耍小脾氣,別的一點小尾巴都不敢給他逮到。

  「我曾聽聞宋子孤身刑場救人。又聽說,在巴蜀與屠杌利議和時,長劍直指面門而面不改色,實在比豪俠更令人傾慕!」贏璽轉移話題,興致勃勃的數起宋初一的事蹟。

  「公主過譽。」宋初一道。

  如此淡然的回應並沒有打擊贏璽的好奇心,「聽說宋子是道家。我是墨家弟子,嘗拜讀過道家巨著,卻不知道家人居然如此精通兵法,道家也有兵法學說嗎?」

  以前沒有,但宋初一正寫的道家兵書很快就要問世了,但她不欲拿出來說,遂道,「無,不過道家陰陽包含世間一切變化,細心體會,自能悟到兵法。」

  「噫,聽起來怪玄妙。」贏璽轉而道,「我日後能常常找你玩嗎?」

  宋初一笑著把事兒推給了贏駟,「倘若君上無異議,在下自然歡迎公主。」

  「我玩我的,又不妨他什麼事,他能有什麼異議。」贏璽當著贏駟的面,語氣頗不以為意的道。

  贏駟淡淡道,「你願意怎麼玩隨你,但不得佔用大秦臣子的時間。」

  宋初一咂嘴,這對兄妹剛見面的時候還是和和睦睦,三句話不說就開始擰巴起來,變臉速度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宋初一又暗暗補充一句,比趙倚樓有的一拼。

  行了一會兒,馬匹再次停了下來。

  徐徐清風中帶著淡淡的草木花香,耳邊鳥叫清脆,若是仔細傾聽,能發現掩在樹葉沙沙聲裡的淙淙流水聲……即便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此處的美麗。

  宋初一下馬時,贏駟伸手扶了一把,「此處環境清幽,正適合清心養病,過兩日你便與神醫搬到這裡來吧。」

  「這裡還有溫泉呢!滿咸陽獨一份。」贏璽道。

  「這如何使得?我在府裡養的好好的,也不必挪地方。」宋初一心裡清楚,既然如此難得,定然不是尋常地方。

  「左不過就是塊地,先生消受的起。」贏駟不容置疑的道。

  聽聞此言,宋初一明白了贏駟這是在補償她也是在感謝她。

  如果她不顧眼疾,非要撐到巴蜀大捷之後回來領封賞,而因為《滅國論》的緣故,贏駟又不能貿然給她重要職位,必然很是為難,弄不好要君臣嫌隙。她現在主動放棄了封賞,是真真正正的為秦國考慮,贏駟不僅更高看她,心裡也有感激。

  「先生這份情,贏駟領下了。」贏駟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其實她整盤棋裡,走的最妙的一步便是這最後一招以進為退。

  拿巴蜀和誠意去換君心。

  看起來不賠不賺,但若算上她隱瞞的女子身,賠賺就難說了。倘若將來被戳破,她就多了更多取勝籌碼。

  生下來就比別人少個把,註定要付出更多才能在這世上挺直脊樑骨,然只要大事能成,再多付出她亦無怨尤。

  「臣不才,不知究竟能為大秦帶來多少助力,但自打自入秦,便已經打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宋初一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贏駟動容,緊握住她的手,「先生大義!贏駟代大秦謝過先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4
發表於 2016-9-28 12:36:1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三章 恒傲者傲骨

  這番君臣肺腑之言後,兩人皆心情大好,閒話了幾句,贏駟才派人護送宋初一回府。

  近段時間,宋初一回秦的消息已經傳遍咸陽大街小巷,包括與屠杌利談判時那件事情,被傳的神乎其神。宋初一從叛秦小人忽然轉變成了大秦的功臣。

  秦人生性剛直,大都不喜歡背地裡耍手段的陰險之人,對於宋初一的手段,大家不置可否,但無論她做了什麼,總歸是為了大秦,因此秦人對她只有感激卻無指責。秦蜀交界處的庶民更是常常陷於秦蜀戰亂,被驍悍的蜀人燒殺搶掠,如今宋初一主張平巴蜀,並且為此做出巨大貢獻和犧牲,邊境秦人十分感激,得知宋初一失明,特地為她開壇祭祀,求上蒼神靈庇佑。

  從一開始有擴展趨勢,宋初一嗅出了幾分陰謀的味道。若是無人推波助瀾,此事不可能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她早在只有咸陽傳說她豐功偉績的時候便請樗里疾向贏駟轉達對此事的懷疑,但是流言還是如潮水般止不住,僅僅大半個月便迅速覆及整個秦國。

  一時間宋初一名聲大噪,卻將她欲圖隱退幕後的一招棋瞬間拆的七零八落。倘若不是她及早向贏駟反應,說不定連君心都要失掉!

  如此精准、狠辣,並且顯然蓄謀已久,只為了扳倒她。

  有動機的人很多,列國皆有可能,包括同在秦國的公孫衍和張儀。一山難容二虎,更何況是三虎?

  不過,張儀入秦不久。沒有深厚的根基,他人在巴蜀,想對在秦國勢力指如臂使,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據樗里疾所說。公孫衍是在宋初一離秦之後才入秦,自入秦以來一直致力於秦魏之戰,不甚瞭解宋初一對秦國的作用。

  宋初一對公孫衍此人略有耳聞。他為人剛直,一身傲骨如鐵,擅陽謀,不屑小人行徑。

  如此,可以基本排除這二人,其他在秦為官之人,于宋初一並沒有過多利害衝突。也沒人有能力在贏駟的眼皮底下做出這樣大的動作。

  「這麼說來,是別國人所為?」樗里疾看著在溪邊垂釣的宋初一問道。

  前日宋初一便與扁鵲、甄瑜搬來這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她的生活一下子豐富了許多,平日垂釣、種花、吹風,分外愜意。

  聽聞樗里疾的話。宋初一腦海中便冒出了一個人。

  上次在蜀國又結下一樁仇,新仇舊恨,恐怕他已經存了殺心。

  宋初一沉吟道,「如果是他……這一舉不至於將我逼上死路,想必還有後招。」

  樗里疾見她不慌不忙的樣子,歎了口氣,努力撫平自己心中的浮躁,「誰?」

  「閔遲。」宋初一緩緩吐出兩個字。

  樗里疾微怔了一下,才想起來閔遲就是那個當初在衛國同宋初一一起遊說列國攻魏之人。後來一起被魏王扣在魏國。

  「你如何想到是他?」樗里疾不解道。

  宋初一瞇眼笑道,「我會掐算。」

  其實只是她一時感覺而已,如今茫無頭緒,有個人固定的懷疑物件也是好的,「大哥幫我查查此人近來動向。」

  「好。」樗里疾不知兩人有私仇,只認為閔遲若為魏國效力。想摘除宋初一是理所當然的。他每日公務繁忙,只能抽這一小會時間來看宋初一,說完事情便匆匆告辭了。

  坐了好一會,宋初一納悶,怎麼一上午半點不見動靜?敢情這溪水裡沒有魚?殊不知白刃龐大的身軀蜷縮在溪水中的一塊石頭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盯著釣線,嚇的魚兒不敢靠近方圓一丈。

  「白刃,回去吧。」宋初一覺得有些餓。

  白刃輕巧的跳上岸上,耷拉著耳朵,對宋初一實在萬分失望,想當初趙倚樓一個時辰便能釣上一簍子大魚呢!果然跟著沒本事的人就只能過苦日子。

  寍丫迎過來幫宋初一提著簍子,轉眼看見迎面而來的甄瑜,便提醒了一句,「先生,嬌嬌來了。」

  腳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近,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停住。

  不等她問候,宋初一率先開口道,「妹子來啦!正巧我有一樁事要與你說說。」

  甄瑜到嘴邊的話被堵了回去,看了阿禾一眼,「你到一邊候著。」

  「喏。」阿禾心裡不情願,卻找不到留下來的藉口,只好怏怏退遠。

  宋初一聽見腳步聲離開,接著便道,「因著這幾日搬家,我有樁要緊事一直沒來得及尋你問問清楚。」

  「何事?」甄瑜猜到宋初一會說這件事情,便沒有多嘴,想聽聽她如何解釋。

  「公子疾有意求娶你。你既然是甄先生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公子疾又是我至交好友,本來是一樁美事……不過他早先曾有過一個夫人,感情甚篤,人去了之後已經入祖墳,你再嫁過去便是繼室,百年之後最多只能隨葬,我想著你出自儒家,怕是極看重此事,因此便沒有答應也未回絕。你若是也有意,我便做主將此事定下,等你大哥回來之後,再讓他正式上門求娶,若是你大哥不同意,有我擔著也有迴旋餘地。你看如何?」

  國之大事,在祭與戎。所謂祭,其中就包括祭祀祖先。不僅一國如此,貴族如此,連鄉野庶民都不例外,而儒家重之更甚。只有卑賤者才不重祖宗、宗族!

  繼室之所以頂著正室之名實際地位卻與側夫人相差無幾,便是因為只能隨葬不能合葬,宗祠之中也不會有繼室的位置。所以一般貴女能做原配大婦,就絕不會選擇做繼室。時下,正經的大婦是能和丈夫平起平坐的。

  甄瑜不知道還有這麼一件事情,又見宋初一坦蕩的模樣,頓時羞愧的臉色一陣陣發熱。

  甄瑜對這件事情的反應簡單直接。小姑娘心性,宋初一不喜歡她這性子,也並不算討厭。

  在宋初一看來,這些本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甄瑜受人挑撥心存怨恨,她也不至於記恨報復,只是低看其幾眼罷了。

  「婚姻大事。不著急,你且慢慢想。」宋初一說著,領寍丫和白刃離開。

  「先生真覺得我配不上公子疾?」甄瑜看著她擦身而過,忍不住轉身追問。

  宋初一腳步未頓,「他是我至交至友,在我眼裡自然是世間最美好的女子配他也不為過,至於你是否配得上他——恒貴者貴心。恒傲者傲骨,又豈是旁人言語能攻訐?」

  恒貴者貴心,恒傲者傲骨,又豈是旁人言語能攻訐?

  「貴者貴心……」甄瑜看著她瘦削卻落拓的背影,反復咀嚼這句話。臉色一片慘白。

  通常尊貴的人有一顆矜貴的心,而驕傲的人有一身錚錚傲骨,外人三兩句揭短質疑的話,根本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質。

  這句話才是血淋淋的揭露甄瑜的內心!她因為求學儒門,所以眼界高,但又因為出身商賈而自卑,想尊貴卻質疑自己的尊貴,想驕傲卻只有傲氣卻無一身傲骨,到頭來。只能是外強中乾的強撐罷了。

  「先生,嬌嬌臉色不好。」寍丫回頭看了一眼,悄聲對宋初一道。

  宋初一並不接話,以甄瑜目下這樣子,的確配不上公子疾。就算今日這番話之下,甄瑜沒有絲毫領悟。抑或生出更多怨懟,宋初一亦不會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也沒閒工夫去照顧一個弱女的心思。

  「我問你,每日過來送還竹簡的可是方才跟在嬌嬌身邊的那名侍女?」宋初一問道。

  寍丫點頭道,「嗯,就是她。她叫阿禾,看起來很能幹的樣子,上回簪子就是她塞給我的呢。」

  甄瑜既然還來質問,恐怕並不是親耳聽見她與樗里疾的對話。

  至於挑撥者……甄瑜身邊侍婢不少,原本宋初一還不知道是誰,但聯繫實際情況,再有方才那阿禾的腳步遲疑,九成就是這名侍婢了。

  宋初一一瞥嘴角,「回頭你就私下去找嬌嬌,告訴她,阿禾那晚將我服侍的很好,我很喜歡她,所以想討來做姬妾。」

  如果不是阿禾「告密」,既然睡都已經睡了,阿禾不再是處子,甄瑜怕也不會捨不得一個侍婢,但倘若是阿禾「告密」,那就十分有趣了……

  「啊?」寍丫滿臉驚詫,但旋即又忙垂頭應了一聲,「喏。」

  晚膳過後,宋初一剛剛服過藥,正在思忖應對流言之策,去甄瑜那裡討人的寍丫便慌慌張張的跑回來。

  「先生,出事了。」寍丫焦急道,「奴把先生的話說給嬌嬌,嬌嬌一聽就臉色發白,連說三句‘其心可誅’,然後就暈過去了!」

  宋初一一拍大腿,「怎麼這麼不撐氣!請神醫過去看沒有?」

  「嬌嬌身邊的侍婢去請了。」寍丫淚眼婆娑,她至今還莫名其妙,不過是要個奴婢而已,先生的話也不過分啊,怎麼就能把人氣的背過去!

  「走,去看看。」宋初一抬腳出門,寍丫扯了插屏上搭著的披風給跟著跑了出去。

  院子裡點起了燈籠,甄瑜的小院裡「兵荒馬亂」,遠遠的便聽見嘈雜聲和哭聲,宋初一暗罵一句「一群事多的娘們」!隨即在寍丫的攙扶下,加快腳步。

  漫天星斗點點,有枯葉被風卷落,隴西秋意漸已涼。

  魏國大梁王宮。

  在蒼穹繁星之下的一大片建築,夜色中顯得氣勢磅礡,大氣之中卻不失細節,雕簷斗拱,朱門鏤花,無處不精心雕琢,目光隨意一落,便是極致奢華的風景。

  身著綺羅的宮女托著銀壺玉盤如從天而降的仙女,邁著輕巧的蓮步魚貫入殿。

  殿中宴客雖然不多,卻不減熱鬧,一派歌舞昇平中,只有右上首的一襲青灰廣袖衣袍的俊朗青年顯得格格不入。

  魏王心情大好,一雙豹眼微微瞇起,盯著舞姬款款擺動的腰肢。顯得十分愜意柔和。

  一曲舞罷,魏王端起酒爵,「今日這場宴,為閔先生慶功。」

  「謀之初始。尚不知結果,王上慶功之宴,閔子緩受之有愧。」閔遲端起酒爵。他從來不是個會示弱的人。雖然他心裡篤定這次就算不置宋初一於死地,也必讓她不能為秦所用,但屢次失利,他已懂得在勢弱時如何藏鋒芒。

  魏王微微笑著放下酒爵,「來啊!擬寡人之令,封閔遲子緩為上大夫,遷右郎中。」

  公子卬送到嘴邊的酒爵微微一頓。旋即淡淡然一笑,朝閔遲拱手,「恭喜子緩。」

  郎中。其基本職掌有二:其一是近侍與參謀;其二是執兵守衛。右郎中手中實權不多,卻往往是君主心腹要臣。魏王一開始便給了這個麼個官職,除了證明他重視閔遲。也說明他對閔遲的為人還算喜歡。

  閔遲直身揮開寬袖行大禮,「閔子緩數次辦事失利,王上非但不棄,反而委以重任,如此心胸,如此大恩,閔子緩非肝腦塗地不能報!」

  魏王聽此話,心情更愉。自從商鞅之後,那些不能歸魏的「人才」一直是魏王的心頭刺。他如今最喜這些士人臣服之言。

  想到宋初一的《滅國論》,又聽著巴蜀戰況屢屢傳來,魏王連續數月坐立不安。罕有人知《滅國論》究竟講的什麼,但看著這三個字,宋初一到秦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拿下了秦國久攻不克巴蜀……巴蜀之後呢?是否就輪到魏國了?

  這樣一個人,既不能歸己所用。就必須毀徹底,最好死的連灰都不剩。

  魏王握緊酒爵,他對此計十分有把握,看來今晚,好歹能睡著覺了。想及此,再看閔遲就越發順眼起來。

  *** *** ***

  咸陽那邊,宋初一所住的院子裡卻才剛剛鬧起來。

  甄瑜被扁鵲施針救醒,昏昏沉沉中居然「恍然大悟」,想到大哥安排自己來這裡的初衷是為了撮合自己和宋初一,誰想這個賤婢竟然早就爬上了宋初一的床,卻還借機故意來挑撥自己與宋初一之間的關係!

  這阿禾不是奴隸,若是宋初一以後高爵大官,只要大婦首肯,做如夫人也不無可能。她如此做分明就是想踹開自己,借力往上爬!

  縱然她心中並未屬意宋初一,但自己侍婢利用到這個地步,讓她感到心寒和震怒!

  「我自問待你不薄,你……你這賤婢!竟妄圖害我!」甄瑜怒視匍匐在地上的阿禾,氣的渾身發抖,但出於教養,罵人也就這個程度了。

  阿禾雖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事惹得甄瑜動怒,但不影響她喊冤,「嬌嬌,奴冤枉,奴冤枉。」

  蠢貨!連事兒都鬧不清楚,喊個鳥冤!

  一旁坐著聽熱鬧的宋初一頓時沒了興致,就這程度,她也懶得下狠手摧殘嬌花。

  「時候不早了,妹子先歇著吧,明早再處置。」宋初一面露疲色。

  「先生……」甄瑜扶著侍婢的手站起來,「此女乃是忘恩負義之輩,恐害了先生,只能拖出去賣了。等大哥回來,我讓大哥尋幾個嬌美的越女給先生。」

  這阿禾模樣嬌柔溫婉,與越女形貌相近,甄瑜便以為宋初一是喜歡這一類的。

  阿禾一聽這話,認為是宋初一開口要她,甄瑜卻以為她存心勾引。當下腦子一蒙,竟撲到宋初一腳邊,「求先生與嬌嬌說說,不要賣了奴,求先生……」

  她哭的梨花帶雨憐煞人,若是尋常男子非要心軟不行,但她忘記宋初一根本看不見。

  此舉倒是讓她坐實罪名,徹底的惹怒甄瑜,「來人,現在就把這賤婢扔出去!」

  一個大力的婆子立時就拿著繩子進來,將阿禾捆了,嘴巴一堵便拖了出去,手腳利索的很。

  「阿瑜今日失態,向先生賠罪了。」甄瑜蹲身行禮。

  「嗯。」宋初一淡淡頷首,漠然評價道,「與個婢子置氣,閑費口舌,的確有失風度!」

  聽著她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甄瑜微微打了個冷顫,心裡油然而生的不是怨懟,而是畏懼。她總覺得宋初一此時的模樣,比師父平時板著臉訓誡的時候還讓她害怕。

  待宋初一出門,甄瑜轉身便撲到榻上嗚嗚痛哭起來,身旁侍婢的溫言勸慰不僅沒讓她寬心,她心裡反而越發覺得委屈,眼淚止不住的洶湧。

  她真心待身邊的人好,卻得了這樣一個結果……

  哭了一陣子,侍婢見她漸漸沒了聲響,心頭一驚,連忙伸手去彈鼻息,發現只是昏睡過去,才微微鬆了口氣。

  宋初一回房躺在榻上,聽見那邊嗚咽的聲音停了,才鬆了口氣,翻身安睡。

  她娘的這叫什麼事兒!自己要死了,還得去安慰哭喪的!

  破局……破局……

  宋初一倏地坐起身來,摸索著到幾前坐下,摸了一卷空白竹簡,開始刻字。

  寍丫聽見哢哧哢哧的聲音,還以為是老鼠,點了牛油燈進來想驚跑它們,猛然看見幾前坐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手上一抖,燈咣啷一聲掉落。

  在光亮熄滅的一瞬間,寍丫總算看清那人是宋初一,不禁吁了口氣,「先生大半夜的在刻什麼呢?」

  「你先睡吧。」宋初一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5
發表於 2016-9-28 12:36:28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四章 身陷生死局

  寍丫能簡單分辨宋初一的情緒,見她語氣不容置疑,不敢再勸,只能應了一聲,退到帳外。

  宋初一摩挲著竹簡上剛剛刻下的字跡,微微皺眉。

  關於流言之事,現在該傳出去的都已經傳遍秦國,就算全力收拾,也非一兩日能見效。

  想破這一局,關鍵不在於敵人是誰,而在於宋初一本身。現在除了贏駟和她,沒有人知道《滅國論》的言論主張和具體內容,宋初一只曾經在衛國透露寥寥幾句,在場的人也很少,她從未正式宣揚自己的學術內容。這就是破局的關鍵。

  不管對方的後招是什麼,宋初一現在必須弄出一套新的《滅國論》。她知道這新的內容根本不能讓所有人信服,但是大爭之世,誰人沒有野心?只是不能讓人抓到實據,從而加以攻擊。

  這套學說雖說是為了堵住眾口,但內容必須得有真材實料才能起到作用。

  只需區區三千言,但得字字珠璣。

  一夜過去,窗外光線漸亮,宋初一渾然不覺。

  「先生?」寍丫已經是第六次進來,「已經天亮了。」

  「別煩我,該幹啥幹啥去!」宋初一扔下刻刀,揉著酸痛的手腕道。

  寍丫偷看了一眼宋初一的臉色,見她面上並無怒氣,知道只是煩自己擾她思緒,便不敢再勸……可神醫再三囑咐,必須得好好休息。

  在門口踟躕了一會兒,寍丫決定去尋扁鵲問問這般熬夜是否有礙病情康復。

  她剛剛抬腳,卻聞屋內宋初一喚道。「寍丫。」

  「噯。」寍丫響亮應了一聲,又返回屋內,「先生有何事吩咐?」

  「過來。」宋初一攤開一卷空白竹簡,將筆沾上墨。摸著竹片之間的縫隙寫下一行字,「你看我這字寫端正嗎?」

  宋初一之所以刻字,是因為可以摸著痕跡不容易亂。但若是這麼刻下去,不僅慢而且辛苦。

  「這個……」寍丫不識幾個字,但端正不端正還分辨的出,她看過宋初一以前寫的其竹簡,再看就難以入眼了。

  宋初一聽她吱唔,便知道寫的不怎麼樣。

  「那這些呢?」宋初一將刻的字攤開。

  寍丫仔細看了看,「這個倒是很端正。與先生之前刻的沒有太大差別。」

  「唉!」宋初一長歎一聲,「怎麼會這樣呢!」

  「先生先用些飯吧?」寍丫道。

  宋初一點點頭,不管怎麼樣,這殺身之禍的刀子利刃還未逼到頸邊,自己不能先倒塌了。養護這副身子也刻不容緩。

  洗漱過後,用了些清淡的穀食,不多時,扁鵲過來施針。

  「懷瑾昨晚沒休息好?」扁鵲自那日與宋初一把酒論道之後,對她就親近幾分,自然就改口喊她的字。

  「前輩可真不愧為神醫。」宋初一想到扁鵲的耳提面命,不禁有些心虛。

  聞言,扁鵲皺起眉頭道,「莫說老夫是醫者。便是尋常人一看你這臉色也知道。你若是不想好,趁早同老夫說,免得白費一番周折,將來還毀了老夫名聲!」

  扁鵲倒不是個特別古怪的老叟,喜好也與尋常人沒有兩樣,只是尤為討厭不聽話的病人。若非是國君親自請他來看診,宋初一的性子又合他脾氣,遇上這等拂逆醫囑的病人早就甩袖走人了。

  宋初一笑眯眯的道,「前輩名聲乃是巍峨大山,我這副小身板哪裡推的倒?只是……」她頓了一下,苦笑道,「我最近身陷生死局,若是不能破出,恐怕不僅這雙眼,連這條命都要到頭了。」

  「既是絕境,老夫也不阻攔,不過你要保證每日至少睡三個時辰。」扁鵲的語氣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除了病人的病情,別的什麼也不關心,更不會多問。

  「好。我一定聽話。」宋初一滿口答應。

  門外,堅稟報道,「先生,公子疾來訪,說是有急事。」

  扁鵲正要施針卻被打擾,面色頗為不愉。

  「前輩……」宋初一以詢問的口吻道。這一施針,前前後後加起來至少要大半個時辰,能等那麼久嗎?

  扁鵲語氣平淡,「此時乃是施針固穴最佳時間,片刻耽誤不得,是治病還是談事,你自己選擇。」

  宋初一抿唇,她有預感,只要自己現在選擇去找樗里疾,扁鵲便不會再管她的病了。

  在醫術上,扁鵲是一個極度追求完美的人。

  這段時間,他無論是配藥還是煎藥全都一手包辦,從不假手他人,並且連她每日的吃食、作息等等全部都有極為詳細的交代,他如此認真負責,就是努力要把這八成的把握提高到九成乃至十成。所以扁鵲打心底裡排斥那些不配合的病人。

  「我一邊議事一邊接受施針,前輩是否會受影響?」宋初一只能想個折中的辦法,既然樗里疾說是急事,必然就是十萬火急,而且必然是關於她的!樗里疾不是個虛張聲勢之人,若是有別的麻煩,他無論如何亦不會在她養病其間叨擾。

  「我能受什麼影響!」扁鵲拍案怒道,「往日我施針之時哪次不是讓你寧心靜氣?既然是急事,你能波瀾不驚的受針嗎?」

  「我能。」扁鵲話音方落,便聽見宋初一平靜的說出這兩個字。

  扁鵲愣住,居然忘記了一腔怒火。

  宋初一緩緩道,「近來每個消息對我都至關重要,我大哥是個能扛事之人,但凡能解決的便不會在我病中相告。我既誠心想醫好眼疾,奈何也不能誤事,倘若前輩能不受干擾施針,我亦必不動心神!」

  還是第一次有病人說出這樣的請求,扁鵲對自己很有把握,可是……

  他不能容忍自己在行醫期間發生任何差錯,然而看著宋初一那雙如清潭無波的眼,他沉默了片刻,竟是妥協了,「唉!」

  扁鵲將針袋取過來,一邊擦拭銀針一邊道,「老夫把幾十年的聲譽、醫德都賭在你身上了。」

  宋初一呵呵笑道,「有如此兩座大山鎮我心神,除非天崩地裂,否則哪能動我半分?」

  扁鵲這樣說,不過是想給她施壓,讓她不要冒險,誰知道這樣也能讓她順杆子往上爬。

  只動思緒不動心緒?扁鵲沒有想像過,要知道,思緒與心緒息息相關,尋常人但凡思慮事情,就極難守得住心神。

  「去請公子疾過來。」宋初一揚聲道。

  「喏。」堅應了一聲。

  「罷了!老夫晚節怕是要毀在你這後生手裡!」扁鵲歎道。不知是出於對外隱瞞,還是根本忽略宋初一是個女人,扁鵲常常「後生」、「後生」的稱呼她。

  聽見「晚節」二字,宋初一瞬間本能的發揮了五歲時對詞語的理解能力,不禁扁扁嘴,心道,我對您的晚節可不怎麼感興趣……

  扁鵲自是不知宋初一這番腹誹,仔細把針準備好。剛剛開始施針時,樗里疾便到了。

  樗里疾進屋便愣了一下。

  「出了什麼事,大哥但說無妨。」宋初一道。

  樗里疾亦略通醫術,雖不會針灸,但明白其中緊要,「你先安心,我稍後再說。」

  扁鵲不理他們說些什麼,自顧專注施針。

  宋初一不能做過大動作,只含糊道,「既讓大哥來,便是無礙於施針,大哥權衡便是。」

  這件事情的確已經火燒眉毛,要不然樗里疾也不會一散朝會便快馬加鞭的沖到這裡。

  方才急匆匆過來,滿心是事兒,竟是沒聽說宋初一正在就診,否則也不會讓堅傳話。

  略略一想,樗里疾覺得宋初一現在得守心神,說出來也沒有什麼太大作用,也不是等不了這一時半刻,於是便找了個不影響光線的地方站著等。

  他沒有說,宋初一也就沒有再問。

  樗里疾看著榻上那個骨瘦如柴的人,心裡便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憐惜她受難、讚賞她的才華和魄力、高興自己沒有看走眼……

  不可否認,在衛國時,樗里疾主動結識宋初一並施恩於她,首先是抱著為秦國攬才的心思,再者是出於自己本就愛才、惜才,尤其當時見到宋初一不過才十六七歲,如此年幼博學,加之性子爽利,心裡更是稀罕。然而隨著逐漸深交,他不僅為她驚采絕豔感歎,更為她灑脫不羈的風姿折服。

  在樗里疾心裡,宋初一既是知己又是妹子,更是攜手共同成就大秦霸業的同僚!而非一個需要時時刻刻保護的弱女子。所以事關宋初一本人的安危,他不是瞞著她自行解決,而是會想到與她商量。

  兩三刻過去,屋內落針可聞。

  外面響起輕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堅恭謹的聲音,「先生,君上召上大夫議事,使者正在門外等候。」

  「懷瑾……」樗里疾沉吟片刻,心知此事目前恐怕還真的只有宋初一能解,必須的讓她早做準備。

  「嗯?」宋初一應聲。

  罷了,反正就算出了什麼問題,也不至於要命,他說的可是件要命的事兒,「山東諸國流言暴起,四處瘋傳懷瑾的《滅國論》,整篇六千言,字字都是殘暴逆天之言論,短短十餘日,竟是引得天下譁然,百家均有口誅筆伐之勢,墨家鉅子今早已親至咸陽拜會君上,質問君上為何用此等……此等……唉,如今時間尚短,其餘各家還未至咸陽。」

  饒是扁鵲向來專注,乍聞此言依舊心中大震——如此之大的一個生死局!九死一生!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6
發表於 2016-9-28 12:36:43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五章 清寰宇之心

  就在事情開始時,宋初一就已做好心理準備,對方一心一意要置她於死地,又怎麼會散播言論之後就罷手?她已經預想無數個最糟結果,因而此刻聽了這個消息,的確不至於有什麼心緒波動,「大哥只管放心,《滅國論》是道家莊子一脈的《滅國論》。請將此言轉告君上。」

  道家主張什麼?無為、清心寡欲……

  老子的道,大致分為兩種,一是修身之道,二是治國之道,無論是無為而治還是小國寡民,都與家、國、天下息息相關;稷下學宮的黃老道學派將這後者發揚光大,成為相對而言的「實用派」;莊子的道,主張天人合一、清靜無為,摒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在亂世之中守心如一,求的實是人性之道。

  在這大爭之世中,每個人都力爭上游,百家爭鳴也都積極表達治國之策論,就連老子和黃老道學派亦有涉及此類,惶惶世間,卻只有莊子逆流而下,欲圖脫世間一切束縛,追求思想的自由。在此時大環境看來,固然逍遙灑脫,卻也不免有些消極心理。

  「大善!」樗里疾俊逸的面上總算露出一絲笑容。

  扁鵲不放心的探了探宋初一的脈象,發現果然並無異樣,不由暗歎:年紀輕輕便有這份定性,當真是奇事一樁!

  施針順利結束,宋初一又斂容認認真真的同扁鵲致了一回歉。

  扁鵲第一次遇到這樣想撒手卻又不忍撒手的病人,內心實在很糾結,但既然妥協一回。也就不懼第二回,就當……是給她梅花酒的報答吧!

  接著兩日,樗里疾都不曾過來,宋初一半刻不休的刻字。連用食都是草草了事。

  扁鵲看著,終究忍不下去了,與她掏心挖肺的談了一席話。其中大意是:老夫對你這種不遵醫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好歹也要考慮一下老夫的心情,是不是?看著你這樣,那八成把握顯然就降了兩成,老夫不能眼見你成為自己人生中的污點!

  宋初一耐著性子聽完,很是誠懇的勸慰道,「白璧微瑕嘛。即便懷瑾變成一個小污點,也掩蓋不了璧玉光華,據聞那和氏璧也並非沒有絲毫瑕疵,可見在這渾濁世間,人來世上走一遭。大抵都要染上纖塵的。怕是上蒼亦覺得前輩高潔的有些逆天,故而才給您添點堵。道法自然,前輩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話聽起來實在不對味,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扁鵲是個獨獨對醫術執著並苛求完美之人,這與道家順應自然的說法正相悖,可他也是真心推崇喜道家淡薄!

  他平時並未意識到自己竟然自相矛盾,此時被宋初一挑出來一說,竟是被繞了進去,兀自閉門悟道去了。

  「呼!」宋初一攤在席上。手腕的酸痛和指尖刺痛傳來,讓她一動也不願動。

  躺了一會,宋初一爬起來,伸手摸到放在幾旁用來覆眼的黑綢帶把手纏起來,摸了刻刀正要繼續,忽而察覺到身邊輕微的呼吸。想也不想便用手中刻刀揮了過去。

  手腕被人握住,那邊傳來一個冷冷的質問聲音,「弒君?」

  宋初一故作一驚,抽回手,忙行了個大禮。

  「起來吧。」贏駟淡淡道。儘管他是君,不報而入也是不對在先,所以就算明知道宋初一是刻意而為也不能反過來怪罪。只能吃個啞巴虧了。

  宋初一心道,難不成白刃又被下藥了?那頭圓毛小畜生本來就時不時的犯傻,藥用多了會不會直接傻了?

  贏駟拿起几上染血的竹簡,目光落在她的指頭上,「多久能完成?」

  「依著這個情形,就算我腦中有一篇文章,沒有個七八日也刻不完。」宋初一頓了一下,問道,「君上可知有誰會模人字跡又值得信任的?」

  「明知故問。」贏駟站在她對面,抄著手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口述,或用筆寫下,我來刻。」

  想當初贏駟造假國書都能唬得住人,仿人字跡這等事情更是不在話下。

  一時半會也找不出比他「手藝」更好,更值得信任之人了,但宋初一還是例行公事的客氣了一句,「豈敢勞煩君上!」

  「少廢話!」贏駟將竹簡扔在案上,彎腰將筆沾了墨汁,但看見那指頭上的傷口,眉心微微皺起,修長的手指挑起垂落的綢帶,手法利索的把傷口包紮上,順勢又將筆塞了過去,「寫!」

  宋初一乾乾笑了兩聲,摸了一卷空白竹簡鋪在面前。

  贏駟這人乾脆利索的程度令人咋舌,如非必要,能直接暴力解決的事情絕不曲折迂回,能一個字表達事情絕不說兩個!宋初一腹誹,要不是他那張臉,就這性子半點都不惹人愛!

  宋初一提筆,在竹簡上寫下一段已經想好卻還沒來得及刻下的內容。

  贏駟固然也能仿筆跡,但在時下,一般重要的問卷底稿都是用刻的,一個人珍視的學術論言,即便先用筆寫下,隨後也會刻出來。

  「君上,膳食準備好了。」外面衛士稟報道。

  「進來。」贏駟道。

  「喏。」衛士推開門,寍丫托著一大碗麵湯進來,小心翼翼的避著贏駟遠遠的端到宋初一面前,「先生,用晚膳了。」

  「君上用過晚膳了沒有?」宋初一問道。

  「嗯。」贏駟淡淡應了一聲,下令讓宋初一挪窩,「坐一邊去。」

  寍丫連忙把麵湯端到另外一張小几上,給宋初一撲了席子,扶她做了過去,動作麻利比平時快了幾倍。

  從寍丫開始說話起,宋初一便聽出她在顫抖,她怕贏駟。這是庶民對君權的敬畏。也是懼怕贏駟本身的嚴肅冷峻。

  「我手傷了,伺候我吃飯吧。」宋初一道。

  寍丫泫然欲泣,她現在抖的連箸都拿不起來……眼見宋初一等著,不由自主的偷看了一眼贏駟。

  那邊年輕君主正伏案刻字。一襲玄色廣袖華服顯得低調威嚴又不失貴氣,頭髮整齊束起,未扣高冠。刀刻般硬朗的側臉在夕陽光下顯得略微柔和一點。

  寍丫見他專注於手下的刻刀,悄悄吁了口氣,強自鎮定下來,用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握起筷箸伺候宋初一用膳。

  宋初一慢條斯理的用完膳,終於放了寍丫。

  「這句‘天地之間,有人則爭,有爭則亂’之後再加一句‘亂不可以鞭樸治也。則有兵’,似乎更為順暢些。」贏駟抬頭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略微理順一下,「天地之間,有人則爭,有爭則亂。亂不可以鞭樸治也,則有兵。兵者兇器也,不可妄用,則有法……是我疏忽了,君上看看前面還有哪裡需要改動?」

  宋初一心喜,將之前刻的一卷取出來,請贏駟觀閱。

  天色漸晚,贏駟令人進來點上燈,兩人將前半部分仔細斟酌了一番。之前的內容。因著宋初一思緒很快但刻字速度慢,能夠在腦海裡反復斟酌許多遍,倒沒有什麼不妥。

  贏駟不曾想到,宋初一竟然能夠短短時間就寫出如此令人驚豔言論,從手法和敘述方式都頗有莊子之風,更難得的是。她也有如莊子一般瑰麗的想像力和吞吐八荒的氣勢。

  贏駟不知這些東西並非短日之功。事實上,莊子都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寫出這樣的文章,宋初一又怎麼能?

  她幼時對文字的理解常有偏差,莊子便讓她三日交一篇文章,不限內容,不限字數,十餘年來積累了很多。後來雲遊時遭遇變故,淪落到衣食不濟的境地,那三年雖短,但著實歷經煎熬,不僅是身體承受饑寒交迫,幾度徘徊生死邊緣,心理上更是遭受重重打擊……

  那時候她已經能切實體會,師父追求的精神自由其實是對這個世俗的絕望,她自己亦迫切的想掙脫束縛,因此常常寫一些理想化的東西寬慰自己,抑或說麻痹自己。

  她最終也不明白師父是否得到了大解脫大自在,但她一方面淡然,一方面卻生出了比旁人更強烈的野心——振清寰宇的野心!

  哪怕用殺戮!

  這個天下已經戰火紛飛,山河殘破,道義、道德、情感對人的約束越來越破碎支離,那就乾脆崩裂!破而後立!浴火重生!唯有在一切死亡的懵懂之中,才能開出新的生機之花。

  人性,如道一般,有黑有白,看似是各種矛盾的糅合,實則一直有序而相對的存在。

  君臣夜話。

  一夜未眠間定了一千言。

  贏駟將竹簡整理好,準備帶回宮去,批閱奏簡的空檔再重新刻出一份正式的。整理好之後,他推窗看了看天邊魚肚白,「這個死局,你打算如何破?」

  對方既然有備而來,恐怕光憑這新的《滅國論》,不足以脫險。

  「宋懷瑾光明磊落,誰能以陰奪陽。」宋初一一副要邪不勝正的模樣。

  贏駟微微側臉看她,無聲微笑,語氣卻如尋常沒有多少差別,「莫糟蹋那幾個字!我走了,回頭令人給你送那份《滅國論》。」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恭送君上。」宋初一揮袖行大禮。

  「嗤!」贏駟看了窗外一眼,發出一聲嘲諷,親自拿著那兩卷竹簡大步出門。

  宋初一莫名其妙,心想自己這禮行的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還是不夠心誠?她徹夜費神,即使以前積累深厚,也架不住要熬夜弄出個新的框架,此時什麼都不再想,拖著疲憊的身體趴到床榻上,須臾便昏睡過去。

  寍丫縮在屋角的草叢裡,看那一襲玄袍的人領著虎賁衛出府,才癱軟在白刃身旁,「咱們可以出去了。」

  白刃挪著屁股從裡面鑽了出來,等寍丫出來,一人一狼趁著天色朦朧摸回了宋初一的屋子,全然不知,想瞞住的人一個都沒瞞住。

  寍丫進把窗子關了,給宋初一蓋上被子,又出去打水生火做早膳。

  白刃湊到宋初一腳邊繼續睡。

  贏駟回宮之後,在書房換了備用的衣物,便開始一日之始的朝會。

  下了朝會,贏駟就著書案,草草用了幾口早膳,令人把墨家鉅子拿來的那份假《滅國論》給宋初一送去。面對堆積滿案的奏簡,又繼續打起精神批閱。

  朝中官員大批換新,縱然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極准,可是有一大部分人是接手新政務,難免會生疏,紕漏不可避免。新上任的大良造公孫衍最擅邦交與兵事,也不能熟練處理內政,再加上外戰派出許多打算重用的人才,還有暫時調遣到各個郡縣的人,朝中可用之人太少,眼下只有他和樗里疾兩人挑大梁。而一般越過樗里疾到他案上的政務,更是個個棘手。

  直到深夜,贏駟案頭清空,才得以刻宋初一的字。

  「君上,國后令貼身宮婢送湯麵來。」門外內侍稟報道。

  「進來。」贏駟放下刻刀。

  總得來說,他對這個國后還算滿意,老老實實不惹事,也能把後院的事情處理妥當。

  宮婢拎了食盒進來,跪在案前,伏身將面取出,「這是國后親自做的麵呢,君上請用。」

  贏駟接過筷箸,也不管味道如何便吃了起來。他吃相算是豪放派了,宮婢偷眼瞧著,心覺得這才是大丈夫該有的樣子,那些她以前覺得高貴的、細嚼慢嚥的男人反倒不能入眼了。

  一大碗湯麵吃的連一滴湯都不剩。

  贏駟剛擱下筷箸,外面內侍又道,「君上,玉夫人親自來送湯麵。」

  贏駟神色陡然一冷,嚇得那抬眼觀察他神情的宮婢一個哆嗦。

  「扔回去,禁足半個月!」贏駟冷冷道,轉眼看見匍匐在地的宮婢,「你回去吧,時間不早了,讓國后早些休息。」

  「喏。」宮婢心裡一喜,手腳利索的收了東西回去,規規矩矩的退了出去。

  對於贏駟來說,雖是出於政治因素,既然嫁給他了,就是唯一的妻,其餘都是單純的政治犧牲品,他能給的就只有錦衣玉食而已。

  至於他那唯一的妻……生的如何模樣似乎已經有些模糊了,罷了,等忙完這陣子在抽空去看看。

  這般,日子平靜忙碌的過了六天。

  贏駟暗中派到秦國各個郡縣的人已經將關於宋初一的傳言壓制下來,追查傳言的出處,也已經漸漸有些眉目。據說是從一些別國的商社流出,幾乎每一國的商社都有。

  而各家學派的聲討無法遏制的掀起一個滔天巨浪來。

  墨家這些年一直對秦國很是支持,這一大助力,秦國不能失掉,然而百家之中,卻屬墨家反應最為激烈。

  墨家一直堅決反對暴政,更甚至不惜以墨之一家之力以暴制暴。

  這件事情顯然不能久拖了,對宋初一的質問可以有,反對可以有,聲討可以有,但罪名一定不能坐實!贏駟一口咬定那《滅國論》不是宋初一所著,再加上秦國內部的輿論影響漸漸降低,諸子百家亦沒有對宋初一喊殺,但情緒依舊激烈,各家主事已陸續抵達咸陽,等著宋初一給個說法。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7
發表於 2016-9-28 12:36:5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六章 真假滅國論

  歷時九天。

  一篇論主張吞併滅國的言論,在宋初一的重新構架下,變成了研究歷代王朝更迭滅亡的原因以及如何做才不至於被滅國。

  這篇文章中認為,天下大爭、兵者兇器,以及人身上所有黑暗的一面,皆因為有「欲」,分析了歷代王朝因「欲」而滅的過程,而後宣揚用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去平衡人性中存在的「欲」,達到不爭的目的。最後,又描繪了一個無欲、無爭的美好世界。

  這是一個與原本《滅國論》截然相反的一套主張。

  全文定下之後,贏駟便令人抄了百份,放給各個學派。

  拿到這明顯帶著道家痕跡的言論,諸子頓時噤聲,細細研究了幾日,最終還是要請宋初一站出來說個究竟。

  「明日在清風館裡。」樗里疾將一隻青竹筒塞進宋初一手裡,不無擔憂的道,「即便有這篇新的言論,懷瑾處境十分不妙啊,此行兇險……」

  「大哥但說無妨。」宋初一握緊竹筒。

  樗里疾略顯憔悴的俊顏上神情凝重,「我夜觀星相,覺形勢不妙,便為你蔔了一卦,卦象隱隱顯出血光。」

  「只要留著我宋某人一條命,不瘋不傻,足矣。」宋初一唇角微揚,「就勞君上和大哥,保住懷瑾一條命了。」

  樗里疾勉強扯起嘴角,「保你一命何難……我只是見不得你再受難罷了。」

  有新的《滅國論》,百家一時也難以咬定宋初一的罪,活命不難,但……

  「你讓我查的閔遲。」樗里疾忽然想到造成今日局面的元兇,「他如今是衛國上大夫,官拜右郎中。從各地密探傳回的消息來看,八成就是此人所為!」

  樗里疾怒極拍案,「忒歹毒了!小人手段!」

  宋初一垂眼,閔遲啊……當年你年近三十不過才能與我相當而已。今日我又豈會被你輕易逼死!就讓宋某人告訴你,挑錯了踏腳石會摔的多慘!

  「君上那邊可準備好了?」宋初一問道。

  樗里疾道,「我看過了,君上做出的竹簡就像舊的一模一樣。且與你刻的字跡分毫不差。」

  宋初一點頭,「善。」

  「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才能打起精神應對。」樗里疾拍拍她的肩,語氣堅定,「你既喊贏疾一聲大哥,贏疾就是豁出這條命,也必保住你。」

  「大哥……」宋初一抬手握住他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懷瑾今生結識你,何其幸哉!」

  直到此刻,聽見宋初一動容的言語,樗里疾緊繃的心情才鬆動幾分。

  宋初一一貫平靜的心底,也難得波動,直到樗里疾離開之後才漸漸平復下來。對於宋初一來說,這輩子有兩個大貴人,一個是趙倚樓。另一個就是樗里疾。

  「倚樓。」宋初一自語。

  她一直知道趙倚樓不是一個志在天下的人,但是大丈夫當頂天立地,她不希望他像堅一樣永遠跟在別人身後。宋初一沒非讓他變成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但至少能與她並肩而行,一起堂堂正正活在這世上。

  她宋初一不是慫蛋,也不喜歡慫蛋!

  月華清如水,滿咸陽不知多少人不眠,而這個深陷羅網之人卻是睡的又香又沉。

  次日,早膳過後,扁鵲照常給宋初一施針。

  樗里疾來接人,看見扁鵲,心中一動便邀請他一同去清風館聽百家爭鳴。

  雖說各家各派的辯論早已屢見不鮮,但一次百家齊聚。也實在機會難得,便略略準備了一下,隨著一同前往觀看。

  馬車之中,扁鵲打量宋初一幾眼,中肯的評價道,「懷瑾收拾起來。倒也挺能入眼。」

  她今日還是一襲黑色廣袖袍服,領口袖口上繡著青灰色的獸紋,頭髮比平時梳的更整齊,眼上覆著黑色綢帶,幾乎遮蓋了半張臉。

  宋初一咧嘴一笑,「前輩慧眼獨具。」

  「不羞也!」扁鵲笑斥。心中不禁唏噓,由來天妒英才,天才大都在磨難中夭折,他希望宋初一能好好活下去。

  馬車行進咸陽城的主幹道之後便有些堵了,今日百家齊聚,除了聲討宋初一,彼此之間也難免會有一場論戰,所以各國士子聞風趕來,這幾日咸陽城人滿為患,尤其是清風館附近,黑壓壓的一片,壯觀至極。

  清風館是秦孝公所設,如今屬秦國廷尉府管轄,是為士子而準備專門論政、雄辯、演說自家學術的地方,也是秦國為發掘人才而設,所以並不向使用這裡的士子收取任何費用。有人想借用此處宣揚自己的言論主張,或與人辯論,或針砭時弊,只需向廷尉府下轄的文館投卷,倘若廷尉府認為內容佳,便可以無償提供場地。如果是有真才實學,秦國便會想法設法收為己用。

  而直接想入秦為官的人,便可以直接通過清風館隔壁的文館登記投卷,這些文卷,會一卷不落的呈到大良造府,那裡有專門審核這些文卷的機構。然而自從孝公與商君先後故去,老氏族企圖復辟,手早已伸到文館,對於他們不利的人才,一律都攔在門外,文卷絕不會呈到大良造和秦公案上,所以這條路子已經斷了好幾年了,雖最近又重新開闢,但士子對此的信任度已大不如從前。

  有黑甲軍開道,馬車徑直駛到清風館門口。

  外面的噪雜聲漸漸弱了下來,扁鵲與樗里疾先下了車,隨後扶宋初一下來。

  千人霎時噤聲,只安靜了幾息,便有些人猜出她的身份,「宋懷瑾!」

  「是宋子!」

  這兩種稱呼,顯然對她的態度不同。

  轉眼間聲音又雜亂起來,不知是誰高喊一聲,「反對暴政!滅暴政言論!殺宋懷瑾!」

  很快便有許多人回應。人們的情緒總是容易被煽動,不出片刻,呼聲越發大了起來。

  宋初一嘴角一撇,隨著樗里疾從容步上清風館的臺階。

  站在高臺上的官員大聲道,「諸位保持肅靜,以便稍後聽清館內侍者的傳話!」

  他的聲音被淹沒其中,喊了好幾遍也無人搭理。

  「嗚——」

  犀牛角號聲鳴起,低沉肅穆的聲音讓現場激憤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

  「君上到!」虎賁衛粗獷的聲音與犀牛角號和在一起,讓人仿佛置身軍營,零零散散的嘈雜也被壓下來。

  馬車停下,虎賁衛立刻將清風館正門清出近兩丈寬。

  一襲玄色廣袖華服的贏駟下車,兩側士人連忙躬身行大禮,「參見秦公。」

  贏駟腳步不停的往清風館去,所過之處一片參拜聲。

  在清風館門口的宋初一等三人也都避到一側,拱手見禮,「參見君上。」

  館內早到的百家諸子亦紛紛出館迎接。

  所有人都躬身參拜,贏駟站在清風館門口的臺階上,朗聲道,「諸位免禮!」

  他頓了一下,待眾人直身,繼續道,「今諸子百家、天下士子疑宋懷瑾有殘暴言論,秦用宋懷瑾,諸位也算是懷疑我大秦暴政,疑贏駟暴君,但大秦尚未分辨,宋懷瑾尚未分辨,事情無定論,一切言之尚早,諸位判死刑前請準備好切實證據,否則,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大秦威嚴,豈能容他人隨意污蔑踐踏!」

  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那年輕君主一身肅冷,氣勢迫人,數千人的廣場鴉雀無聲,無一人敢發出絲毫聲音。

  宋初一緊緊抿唇,贏駟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靜觀事態變化,倘若無法回轉,可以直接把她從秦國踢出去,然而,贏駟卻將她和秦國、和他綁在了一起。

  這麼做固然能夠壓制住事態的發展,但也要冒風險。

  贏駟率先進了清風館,眾人隨後陸陸續續進入。

  待君臣諸子各自就坐之後,贏駟環視一圈,道,「想來諸位已經看見《滅國論》的手抄本了,宋懷瑾在此,盡可發問。」

  君座下方的臺上設了二席,左邊是受問者之位,右邊是發問者之位。

  贏駟話音一落,有侍者上前扶宋初一到左邊席位坐下,倘若有人想就學術言論上與宋初一辯一辯,就可以坐到右邊位置,倘若只是詢問只言半句,便不需要坐上來。

  「敢問宋子,可知山東六國流出的《滅國論》?」有人立刻便起身發問。

  「百家諸子在此,不敢當此稱呼。」宋初一先客氣了一下,接著道,「前些日已閱那卷《滅國論》。」

  「先生以為如何?」那人緊接著問道。

  宋初一篤定而言簡意賅,「殘暴不仁,有逆天道。」

  那人陡然厲聲質問,「然而如此一卷言論,卻是出自你宋懷瑾之手,可是?!」

  相對與此人的激烈,宋初一顯得如一灘死水,「閣下何出此言?何以證明?」

  那人見宋初一不承認,冷哼一聲,旋即大聲道,「有博弈社中流傳,宋懷瑾曾在衛國酒館中言道:平生最大興趣就是滅人國!此話可是從你口出?」

  「懷瑾在衛國,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既然早有此言,博弈社為何到今日才流傳出來?」宋初一不答反問,她冷笑一聲,「懷瑾的滅國論也早已寫就,為何偏偏待我從巴蜀歸來才半月之間傳遍山東六國?」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8
發表於 2016-9-28 12:37:2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七章 斷指之盟誓

  「我等……」這蒼老的聲音並不是很大,卻暫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名素袍老者拄著手杖吃力的站了起來,一邊往宋初一右邊的位置走,一邊道,「並無切實證據,證明那卷《滅國論》就是你這後生所作,但明面上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你,為天下蒼生免遭塗炭,不得不慎重,只要你敢斷指賭誓,老朽便信你。」

  「相子!」樗里疾忍不住站了起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毀傷,相子這個要求是否太過分了?」

  「用父母所授盟誓以證自身清白,有何過分?」相子步上臺,在右邊的作為跪坐下來,「此事暫且不說,道家《滅國論》實令老夫驚豔,願以法家之學與後生辨上一辨。不知何人教出後生這等才學驚豔的道家子弟?」

  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轉向南面次席一襲青衣的中年人,「莊子?」

  莊子居然在場!他不是最厭煩參加這種聚會?

  宋初一心中一跳,放在腿側的手微微收緊,她已經知道這世界不是自己原來的世界,可以說,師門問題是她最大的致命漏洞,今日她處於被質疑的被動位置,如果非要逼著說出個一二三……在座的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莊子目光落在宋初一被黑綢帶遮去一半的面上,想起在蜀國她講的那個「夢蝶」,轉眼看了相子一眼,「且看輸贏吧。」

  「怎麼,莊子不是淡薄紅塵?卻還在意輸贏?」相子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莊子閑閑的抄起手,微挑起唇角,「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音聲之相和,前後之相隨。道家說的是天道恒平。相子不懂道。不如與我先逍遙山水幾日。感悟一番,何故與後生較勁?」

  這番話卻是一點也沒有給相子留情面!

  世人只道莊子逍遙不問俗事,卻鮮知他其實是一把隱鋒芒的利刃,一張利口從不顧人情世故,能說什麼中聽的話?

  「老朽的確不懂。」相子聲音絲毫不怒,但眼神似要在莊子身上剜兩個洞。「不過難得看到一個順眼的道家人,自要討教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看著莊子特別不順眼。

  「那請便就是了。」莊子淡然一笑。

  言語占了上風,可是相子卻皺了皺眉。這才發覺自己被下了套,方才問題竟是被莊子輕鬆繞開。眼下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不好再繼續盤問。

  宋初一轉身向右,微微躬身施禮,「請前輩指教。」

  「既是辯論就不分學道先後。」相子微微拱手,開始發問,「你在《滅國論》中言。人有欲,故而生出時間萬種惡,主張以道家無為之說使人淡薄,豈非變相的滅欲?豈非有失人倫之道?」

  如今主流學派中,都有談到人之「欲」,對於不好的,多是主張用各種辦法加以約束,卻沒有任何一家是宣揚滅掉人之的。

  相子並非無緣故的跳出來出風頭,而是要為逐漸衰落的法家扳回局面。

  當世。之所以有百家爭鳴的局面,是因為各家都想證明自己的學說才是最合時的、最實用的,所以相子作為發問一方,主要是抓住《滅國論》中的漏洞進行抨擊,證明《滅國論》根本無以治世。

  在駁倒宋初一之後,他可以再加以說明法家足以種種好處,達到宣揚法家的目的。只要得到國君的認可,並得重用,法家才能夠再次崛起。

  這次宋初一的事情鬧的沸沸揚揚、舉世皆知。秦國又是借助法家人才強大起來。對法家的好處自然知之甚深,相子就是看准這次機會。才會親自出馬。

  「相子言重了。」宋初一直身,「道家一向主張一切順應自然,從不助長什麼,亦不絕不會扼殺什麼。滅國論中不過是主張用道家言論教化民眾,道家人因明白,道法自然,順應天命,故而淡薄。我既未強迫人滅欲,又何來‘扼殺’之說?」

  「既然如此,怎能保證別人能接受你言論主張?滅國論之說,治國無用乎?」相子直指根本,但他也意識到道家學說,無論怎樣都能轉圜,想把宋初一駁到啞口無言很難,因此變了策略,一邊駁,一邊用法家作為對比,一樣可以達到目的,「人因有欲,而生法賭,可謂無法不成國,我法家專注法、術、勢,富國強兵,重法、變法一段時間便可見成效,敢問如何能見《滅國論》之效?」

  宋初一本就沒想辯贏,卻也不能輸。她微微側頭,道,「儒家治國無用乎?禮義仁德教化庶民,何以見效?滅國論本就不是治國實用之道,而是引導人心平和向善之言論,因此懷瑾無法回答相子所問。」

  本來的出發點就不同,不是一條道上的,所以沒有什麼可比性,難以用法家學術推翻《滅國論》,就算相子本人能把宋初一駁倒,也難以證明法家學術更強。

  到這個地步,相子的目的也達到了一部分,以他的身份地位,再糾纏下去難免顯得沒有風度,遂沉吟一下,拱手道,「倒是老朽偏執了,多謝賜教。」

  「相子言重。」宋初一還禮。

  相子起身回位。

  這是正經的學術交流與較量,就算落下風,抑或辯輸了,也不會有人惡意嘲笑,更何況在此之前,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滅國論》本質。

  「在下儒門吳繼。」隨著相子入座,儒家後排有人站了起來,「據聞宋先生主張滅巴蜀,並且以計謀亂蜀……既然先生主張道家學術,為何做此滅人國之事?」

  宋初一道,「據說……也不過是傳言而已,秦公在此,您大可問清楚。」

  贏駟主動開口道,「巴蜀之亂已經近百年,近來更是愈發不可收拾,豈是宋子可為?我大秦平桀紂之亂,先生如此說,是質疑我秦國別有居心?」

  不僅解釋,而且倒打一耙。

  吳繼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坐在左下的墨家大弟子開口道,「言歸正傳,老夫倒是覺得相子提議甚好。我等不能證明山東六國流傳的爆逆言論是宋懷瑾所為,但宋懷瑾也無切實證據證明不是自己所為,事情至此,總要給天下一個交代吧?」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八章 前世今生緣

  墨家鉅子年事已高,因此並未親至,只派了坐下大弟子曲錮前來。墨家無意為難宋初一,也無意與秦國對立,只要宋初一肯發誓,便沒有再追究的必要了。

  墨家的學派宗旨是「義」,當世之上與儒家並為最大、影響力最深的兩個學派,而相對於儒家的鬆散,墨家內部結構嚴密,規矩森嚴,是一把戰鬥力極強的利刃。

  「以血盟誓即可,何必要殘體?」一名大儒皺眉,並不認同。

  誓是必須發,關鍵是如何發的問題,在這個上面,就連贏駟也沒有發言權。

  「那殘暴言論塗炭天下生靈,不賭以大誓,如何令天下信服。」曲錮看向宋初一,朗聲問道,「宋懷瑾,你可敢殘指以明清白!」

  就算沒有人要求,宋初一也會以賭誓,只是沒想到相子先提出來了,而且不愧是法家的烈性子,開口就是斷指盟誓。法家向來以公正嚴明著稱,嚴於律己、嚴於律人,並非獨獨針對宋初一。

  君子,能為自己說錯的一句話、做錯的一件事情,自裁以謝罪,為了證明自己的品德,亦可以豁出性命!這是在這個世上的生存法則,縱然,君子之道已經逐漸衰落,但只要百家學派還在,這些生存法則就無法被徹底抹殺。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宋初一緩緩說著,抬起手,「刀來!」

  「不……」樗里疾猛然直身,話剛出口,卻被贏駟冷聲打斷,「宋子磊落!上刀!」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的確算是很好了……在場肯定有人要攪局,如果一直推三阻四,恐怕處境會更加糟糕。樗里疾眼睛泛紅,硬生生逼自己坐了回去。

  黑甲軍將一把短刀送到宋初一面前,欽佩她的果敢磊落。「宋子請!」

  「慢著!諸子事情沒弄清楚,就讓宋子發毒誓,以眾強淩弱,是否不妥?」一人從南牆角落站了起來。

  宋初一已經將刀拔出鞘。這人言語中是維護她的意思,但也不排除是想繼續攪合,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如果是前世,別人能攻擊的也不過是她的女子身,但今生……滅國論、她的出身、她的師門,還有……她在蜀國的種種作為,或許別人不知。但當時閔遲也在蜀國,未必不清楚!

  事情就此了結,捨下一根指頭也不算什麼。但這一根指頭不能白捨……

  「閣下可是魏人?」宋初一問道。

  那人愣了一下,「非是魏人,宋子何出此言?」

  「在座可有魏人?」宋初一揚聲道。

  座下零零散散有人應聲。

  宋初一將手攤開在案上,微微挑起嘴角,「勞煩諸位轉告貴國右郎中,他也不過只能攻擊宋懷瑾本人罷了!就算宋某今日死於流言。也不能證明他就比宋某本事!」

  話音一落,揚刀揮下。

  眾人還在想她話中的意思,卻見一襲青衣如影般閃身到臺上。一隻手穩穩的抓住宋初一握刀的手,猛的轉了個方向。

  冷光一閃,鮮血四濺。

  宋初一愣住,滿屋的人也都張大嘴巴,略有些失態的盯著這一幕。

  案上確實落了一根尾指,卻不是宋初一的,而是莊子的!

  「這個誓言,我替她發了。」莊子不顧眾人驚訝,對天盟誓,「倘若那流傳在山東列國的殘暴之言是宋懷瑾所為。我願代她受上蒼懲戒,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說罷,鬆開宋初一的手,灑然而去。

  溫熱的血液順著指縫流下,宋初一像是被灼燙一般,一鬆手。短刀咣啷一聲掉在地板上。

  為什麼?這一世不過一面之緣,飲了一場酒,為什麼替她盟這樣重的誓言!宋初一喉頭滾動,眼中溫熱的水漬將覆眼的黑綢浸濕。

  宋初一猛然起身,伸手扯下綢帶,可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辨不出方向。

  記憶裡的師父,一直是個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的人,活的自在卻也孤寂,他一向對師徒情誼也一副淡淡的模樣。別說今生淺相識,便是前世,宋初一也不會想像師父有一天會把她的事情攬在身上。

  若說此世莊子非彼世莊子,可,他絕然離去的行事風格,又如前世如出一轍。

  宋初一緩緩坐下,伸手摸到案上浸在血水裡的斷指,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直固若金湯的心牆瞬間崩塌,眼淚更是不受控制。她伏案掩飾住自己的失態。

  滿案的血浸染在玄色衣袍上,只留下微暗的痕跡。

  眾人被這一變故驚的什麼都忘記了。

  縱然莊子的言論對治國沒有什麼實質性作用,但是不可否認他的才學驚豔天下,那些氣勢恢宏、瑰麗無可比擬的文章,那些對天道徹悟的言論……皆受當下士子推崇,可說地位比孟子更超然。

  這樣一個聖人,卻遭受斷指之難……

  縱然,眾人不知他與宋初一的師徒關係,也並未逼師受過,但事情既已經發生,便是不爭的事實,在場之人無不羞慚悔恨,均不願再回想,便心照不宣的將此事揭了過去。

  受魏王命令過來煽動輿論的人也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心知此事已經了結,這時誰要是再對宋初一發難,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樗里疾回過神來,看見宋初一伏在案上,久久未能起身,心中鈍痛。

  「莊子已代徒發毒誓,諸子看……是讓宋懷瑾再發一個呢?還是就此作罷?」贏駟冷漠的聲音打破寂靜。

  「我等信莊子。」眾人齊聲道。

  「《滅國論》迅速流傳山東六國,此事甚為蹊蹺,不論此人是針對大秦還是針對宋子,贏駟絕不會善罷甘休!」贏駟緩緩起身,目光從宋初一背影掠過,「諸位既齊聚秦國,可盡情論學,秦定當盡地主之誼。」

  「恭送秦君。」眾人施禮目送他離開。

  樗里疾迅速上前扶宋初一隨後離開。

  *** ***

  「如何?」馬車裡,樗里疾焦急的看著扁鵲。

  扁鵲收回把脈的手。「昏了過去,並無大礙。」

  樗里疾歎了口氣,他也摸不准宋初一的性子,但能清楚感覺到。她根本不在乎斬斷自己一根尾指,卻不能接受莊子代她受難。

  樗里疾不明白,莊子既然剛開始不認她,為何又要有此一舉呢?

  「真是不懂道家人!」扁鵲也說出了樗里疾的疑惑。

  朦朧中。

  宋初一又回想起許多年前,師父那聲歎息。

  「我已決意斬斷俗事塵緣,你非讓我如此掛牽,當真是孽障!揍你都是輕的!」

  那還是在師門時。她偷偷潛入附近的鬼谷,被穀中機關所傷,當時被鬼谷弟子送回師門,莊子當著他們的面把她痛揍了一頓。

  當時她只有六歲多,高燒之中隱隱聽見師父這句咬牙切齒的話。可是時間太久了,後來她出師門,輾轉世上,受了諸多磨難。幾經生死,師父都沒有再管過她,於是這句話也被淹沒在時間洪流裡。不知怎的。現在居然十分清晰的記起。

  沉沉一覺,宋初一再醒時已經是一天後了。

  「先生醒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子聲音。

  宋初一愣了一下,「是……贏璽公主?」

  「先生還記得我?」贏璽看著宋初一蒼白的臉,喜悅被沖淡了幾分,「沒想到墨家也會迫先生……」

  「原該遭此劫,公主不必往心裡去。」宋初一轉而問道,「這是哪裡?」

  「還是先生府中,大哥不放心你,所以遣我來看著。」贏璽道。

  「公主可知那根斷指在何處?」宋初一問道。

  贏璽起身到外室,從案上捧了一個匣子返回床榻前。「二哥用冰把斷指存在這個匣子裡了,說等先生醒來再處置。」

  宋初一接過匣子,輕輕撫著上面的漆繪,指端能感覺到從裡面滲出的冰涼。

  她是一個習慣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就連今日的境地,亦在她意料之中。可以說。造成今日的局面有一方面因為事態的確已經難以控制,另一方面也因為她故意放任。她需要一個契機,把自己關於「滅國論」、出身等等潛藏的危機推出去,然後化解。這個契機來了,只是來的太過兇險。

  閔遲手段雖然陰險,但宋初一也從中看見了機會,從而加以利用。

  一切險險的被她握在手中,但這世上總有不受控制的事情,她千算萬算,也不會算到莊子會突然出面。

  這一根斷指,幫她攔去之後許多要應對的事情,然而,她心中沒有任何僥倖之感,也沒有一絲絲開心。

  宋初一讓贏璽幫忙在府中找了塊合適的地方,親手將匣子埋了之後,久久站在院中。

  「先生,有客人拜訪。」寍丫道。

  宋初一回過神來,「何人?」

  「先生現在身體不合適見客。」贏璽見宋初一單薄如紙的身子,覺得她可能隨時倒下,不禁皺眉道,「大哥讓我來看著先生,先生要是有個好歹,他會扒了我的皮!」

  宋初一也沒有太多精力,正欲回絕,卻聽寍丫道,「他說他叫閔子緩。」

  「哈!」宋初一冷笑一聲,「想來看我落魄的模樣嗎?我就遂了他的願。寍丫,帶他到這裡來!」

  「閔子緩……閔遲?不就是那個魏國右郎中!」贏璽驚訝道,「他倒是有膽。」

  宋初一順著石板路走進亭中坐下,贏璽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片刻,寍丫領著一襲青灰袍服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

  「宋先生。」閔遲身量比從前高出大半頭,也更接近成熟男人的體型,清風朗月一般的氣度,彷如這濁世裡纖塵不染的翩翩君子。

  贏璽詫異的看著眼前這人,若非事先知道,很難相信此人手段陰險。

  「閔先生何故來訪?」宋初一身子微微倚著扶手,面上微帶笑意,看不出絲毫仇恨的模樣。

  閔遲拱手道,「先生在學論會上直言挑釁,閔某已經聽說,亦聽聞先生身體有恙,所以特來看望。」

  「有心了。請坐。」宋初一道。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39
發表於 2016-9-28 12:38:0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九章 好個閔子緩

  閔遲入亭坐下,轉眼看向贏璽,「在下想與宋先生私話幾句,不知女公子可否行個方便?」

  這般清雅人物,卻表裡不一,贏璽目光不由自主的帶著戒備和厭惡。

  「請公主回避一下吧。」宋初一開口道。

  贏璽想著,這閔遲雖然卑鄙,卻還沒有下作到動用刺客的地步,不至於有什麼危險,便給了宋初一面子,起身出了亭子。

  「閔先生有何事,說罷。」宋初一淡淡道。

  閔遲望著這個近在咫尺的瘦弱青年,緩緩道,「在下本以為,宋先生能有什麼高明手段,卻萬沒有想到,只是在受難之前反咬在下一口,宋先生以為如此便能傷我分毫?」

  閔遲說完,微微抿起嘴,這並不是他的來意,可是不知怎的,張嘴便說出這樣敵對的話來……宿命,註定他們只能做敵人吧。

  「何謂高明?於宋懷瑾來說,能奏效的就叫高明。」宋初一攏在袖中的手互相交握,輕輕摩挲著自己左手的尾指,聲音裡洩露出幾分寒涼,「至於散播流言這種遊戲,宋某已經沒有耐性玩下去了。誠如我在學論會上所言,你也不過就能逢迎主上換取名利罷了,當初與你說以天下為棋,對弈一場,實在是抬舉你了,我今日,便收回這句話。」

  閔遲臉色僵硬起來,看向宋初一的目光帶了幾分戾氣,冷冷道,「宋先生時至今日還能大言不慚,閔某佩服。」

  然而。他的怒氣只消一句話的功夫便被自己壓制住。

  他望著她的衣角,遲疑了片刻,忽然突兀的問道,「聽聞你在蜀中受了傷。累及眼睛,如今怎樣?」

  宋初一摩挲尾指的動作微微一頓,這句話與她記憶裡那個清朗的聲音重合:讓我瞧瞧。聽聞你在秦國議和中受了傷,可痊癒了?

  她頓時失去了敷衍的耐心,「不勞掛心。你也不必處處試探,宋懷瑾的招,絕對的堂堂正正!請吧!」

  顯然已經直接逐客了。

  「那就祝你早日康復!告辭。」閔遲是個要強的人,宋初一話已至此,他縱然還有些話想說。也絕不會再留片刻。

  帶著滿腔怒氣從府中出來,閔遲頓住腳步,回頭看著漆黑的大門,目光複雜起來——他這是送上門的自討羞辱啊!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又何必生氣呢?他來。既不為了試探也不是為了看宋初一狼狽模樣,但他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決定來了!

  閔遲長歎一聲,大步離開。

  府內,涼亭中。

  贏璽止步在亭外,看著宋初一獨坐的模樣,似乎隱透孤獨,就像她許多次看見大哥獨坐角樓中觀景的模樣。

  「先生,我昨晚聽說巴蜀又傳來捷報了呢!」贏璽笑著坐在她身邊。

  宋初一有些疲憊的一笑。「是嗎,許是很快就能凱旋了。」

  「都是先生的功勞!」贏璽本想再多說些話開解開解她,但見她面色有些蒼白,只能道,「先生累了吧,我扶先生去休息吧?」

  宋初一起身。「豈敢如此勞煩公主,公主為懷瑾勞心費神,懷瑾已是無以為報。想來天色也不早了,公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贏璽看出宋初一對她的客氣疏離,卻也不以為怪,但凡臣子,絕大多數都是如此。她身為嫡系公主,對臣子們再好再禮遇,也只算恩賜,不算情。倘若真有哪個人立馬就順著杆子往上爬,她反倒要戒備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狀態︰ 離線
240
發表於 2016-9-28 12:38:1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謀於國 第二四0章 再見碧洗天

  公子嗣的面容與已故去的太子赫十分相像,俊朗英氣,那份銳氣亦有兩三分相類。

  太子赫最終雖然戰敗被俘,但作為一國太子,他還算硬氣,自殺殉國,保全魏國尊嚴,也沒能讓齊國拿他要脅魏國。魏王或許是出於對太子赫的痛心和懷念,對公子嗣頗為不同。

  閔遲仰頭看了看天,「臣觀天象,今夜諸事不宜,太子與公子早些歇著吧,明天,臣定設酒宴向二位賠罪。」

  「既然如此,倒不好強求。」太子赫素來不喜公子嗣,立刻便順著閔遲給的臺階下了。

  「吔……」公子嗣抬頭看看漫天星斗,抱怨道,「諸事不宜啊……長夜漫漫當真有些寂寞呢……」

  說著,伸手攏了攏身上的披風,目送那太子赫與閔遲各自離去,才緩步走下石階。

  一夜西風涼,隴西霜降。

  陽光下厚厚的一層白霜覆蓋咸陽一帶,仿佛下了一場雪,映著若碧洗般的天空,分外清爽。

  宋府的一個院子裡,寍丫穿著羊皮小襖在掃霜,白刃像一隻大貓似的跟著掃帚前前後後的撲騰,很快將院中栽種的名貴花草趴扁了一地,好在寍丫也不識貨,只覺得不過是幾株蔫巴巴的花草而已,順手就給連根拔了。

  這讓守著藥爐坐在廊上的扁鵲看的分外憂愁。

  鳥雀嘰嘰喳喳,陽光越發明亮起來,透過格窗在寢房的地板上留下了明亮的光斑。

  宋初一動了動眼皮,微微張開眼睛。

  入眼似乎是黃褐色的樑柱。她怔了怔,猛然睜大眼睛,光線乍然湧入,讓太久沒有見到光明的眼睛刺痛了一下。稍微適應了一會,她再次慢慢睜眼,模模糊糊的看見屋內擺設。青灰色的帳幔,精緻的漆繪長案上摞著一卷卷竹簡,鏤花青銅香爐,羊皮席榻……

  「哈!」靜坐半晌,宋初一大笑一聲,從榻上躍起,光著腳丫子吧嗒吧嗒的沖出去。

  推開房門。陽光瞬間將她包圍,眼前出現一瞬的耀白之後,周遭的事物漸漸顯現。

  宋初一仰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抑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失去的時候,她能夠很快說服自己接受現實。但畢竟陷入黑暗讓她生活諸多不便,如今光明毫無預兆的又回來了,實在難掩失而復得的欣喜!

  「先生!」寍丫被宋初一的舉動愣了半晌,回過神來時,連忙丟下掃帚,匆匆跑進屋內把披風取出來給她披上,「先生這是怎麼了?快回去穿衣吧。」

  對面廊上,扁鵲站起身,盯著赤足散髮的宋初一看了半晌。目光落在她那雙映著清澈天空的眼上,眉宇間也漸漸染上喜色,「大善!」

  扁鵲接手醫治宋初一的病已經有三個多月,雖說氣海重新盤踞很難,但經過他的精心調養之後,至少每日血氣注入上氣海的時候。她應該能有一時半刻看見光,可宋初一沒有任何復原的跡象。扁鵲都快對自己的醫術不自信了,近幾日每每對著自己繪製的脈絡圖發呆,看什麼都愁的慌,沒想到今日一早便得喜訊!

  「懷瑾!能看見東西了?」扁鵲丟下蒲扇,大步走了過來。

  「前輩。」宋初一正身給扁鵲行了一個大禮,「懷瑾拜謝前輩!」

  這數月來兩人每日論道閒談,早已十分熟稔,宋初一雖是第一次看見扁鵲的長相,卻不覺得陌生。

  「先生眼睛好了!」寍丫驚叫道。

  宋初一轉眼,看見身旁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穿著羊皮小襖,烏髮垂辮,紅撲撲的鵝蛋臉,圓而挺翹的小鼻頭,一雙水杏眼盛滿歡喜,原來瘦小的寍丫,竟也早已長成個小美人了!

  宋初一不禁得意自己識美人本領,伸手揉了揉寍丫的髮辮,「嗯,好了!」

  「現在看東西應該還很模糊,等氣海充盈這種症狀便會消失。」扁鵲總算鬆了口氣,他總算沒讓自己落下什麼污點。

  寍丫小臉上洋溢著喜悅,做起事情來更是幹勁十足,伺候宋初一洗漱用膳,又把院子裡裡外外收拾了一遍,待扁鵲給宋初一施針之後,她才閑下來。白刃沒心沒肺的將院子裡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折騰了一遍,一溜煙的跑進來,湊著宋初一袖子蹭著,大爪子不老實的從裡面找肉脯。

  宋初一心情大好,任由白刃往袖子裡鑽。待施針服藥完畢,琢磨樗里疾每日傍晚才有空來看她,便令人準備馬車出去轉轉。

  扁鵲操心了數月,好不容易鬆了口氣,便決定在家中好好休息。

  宋初一出門前,忽然想到甄瑜在後院裡好幾個月沒有動靜,心中一驚,別回頭出什麼事了吧,「寍丫,甄妹子最近在做什麼?」

  寍丫憂心道,「之前神醫說先生血氣鬱結,讓奴不要給您添煩憂……嬌嬌每日以淚洗面,人都消瘦了,腰肢把掐那麼細。」

  宋初一撓撓頭,想起前段時間她心情不好,甄瑜的及笄之日,她請樗里疾尋了幾卷少見的《詩》回來做禮物,並沒有幫她慶祝。樗里疾又因為提親之事,怕小姑娘見到他尷尬,也只送了禮物。

  想當初甄峻離開時,她宋某人可是拍著胸脯跟跟人家承諾好好照顧妹子的……

  儘管當時彼此都帶算計,儘管宋初一不能親手為甄瑜及笄,儘管她也不是個言出必行之人,但……總不能讓甄峻回來看見好端端的一個妹子變的比黃花還瘦吧!

  「去看看吧。」宋初一領著寍丫往後院去。

  贏駟賞給宋初一的這處府邸帶一眼溫泉,別處的浴房都是從溫泉中引水過去,因為離的遠,水量很小。水溫低,只有後院有個極大的溫泉池子。

  後院是去溫泉別院的必經之處,因此甄瑜一個人用著兩個最大、景致最美的院子,反倒宋初一和扁鵲像是外人一般。客居一個小別院。

  甄瑜從家裡自帶了十來個奴婢,外加庖廚、粗使奴隸、護院,統共有四五十人。平時連宋初一和扁鵲吃的膳食,都是她在管著。

  往後院走的路上,宋初一一邊說服自己「甄瑜其實是個好姑娘」,一邊覺得,自己這家裡的確需要添點人口。

  過了二門,有個灰褐色曲裙的侍婢看見宋初一,連忙蹲身行禮。「見過先生。」

  「起來吧,你們嬌嬌呢?」宋初一問道。

  侍婢躬身道,「嬌嬌在別院裡。」

  宋初一抬腳往裡面走,讓那侍婢領路,在一株秋海棠附近找到甄瑜。那瘦削的模樣。直是比宋初一這個病了好幾個月的人還誇張。若說宋初一是瘦竹,她就能隨風飄零的嬌葉。

  眼看著甄峻沒幾日就要回來了,宋初一尋思著,得趕快給她補補!

  「摘花瓣作甚?」宋初一湊近。

  甄瑜沒想到內院會有別人進入,一時未反應過來,隨口道,「做小衣荷用。」

  「小衣荷?是何物?」宋初一好奇道。

  甄瑜身子一僵,轉眼看就宋初一,臉色倏地一紅。暗恨自己一時嘴快。

  寍丫見甄瑜支吾,便替她答道,「就是塞在小衣裡的小荷包,香衣用的,一般及笄的女子都會做一些。」

  這下,甄瑜連耳朵根都紅了。

  宋初一嗅了嗅海棠香。又湊近甄瑜聞了聞香味,中肯的評價道,「這香味不襯你,還是蘭香好。」

  甄瑜羞的泫然欲泣,將臉埋在胸口,不敢抬頭看宋初一。

  宋初一恍若未見,溫然道,「前些日我遇著些麻煩,妹子及笄時未曾仔細辦,今日正要出門幫你補上,可要一起出去?」

  甄瑜離宋初一很近,能聞到海棠香氣中混著一股類似青草的氣息、還有淡淡的藥味,是宋初一身上的味道無疑,她微微抬眼,看見宋初一的下巴「去哪兒?」

  「妹子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宋初一也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只是單純出去散散心,這段時間悶在府裡,差不多要生黴了。

  甄瑜道,「我對咸陽不熟。」

  「那就去酒館吃一頓,熱鬧熱鬧。」宋初一每日吃著甄氏庖廚的手藝,實在比酒館裡不遜色,只好說尋熱鬧去。

  甄瑜聽聞宋初一不是嫌棄自己,心情稍稍好了一些,又見她不似印象中的嚴厲,便點了點頭,隨侍婢回屋收拾。

  這一收拾,可讓宋初一等長了脖子!

  她自己出門也就是洗把臉,把頭髮梳整齊,然後穿件得體的衣袍,就是算上沐浴,最多不過一兩刻時間……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知道一般女子打扮可能要久一點,可沒想到這麼久!

  宋初在涼亭裡與白刃窩做一團,扁鵲已經小寐一覺醒來,詫異道,「懷瑾這麼快就回來啦?」

  「唉!」宋初一爬起身,半靠在白刃身上,支著腦袋,懶懶道,「我還沒走。」

  「早知道就先出去轉悠一圈,回來接她。」宋初一嘀咕道。

  快到晌午,宋初一才看見一個蘭衣雅致的美人分花拂柳而來,甄瑜原本六七分的姿色,經過一番打扮,竟美的讓人挪不開眼去!尤其宋初一現在視力模糊,看那美人兒就仿佛雲霧中走來的神女一般。

  因著還沒有經及笄禮,甄瑜兩邊還留了垂辮,整體雅致中還有幾分活潑。

  「先生都移不開眼了呢!」甄瑜身旁的侍女掩嘴悄悄道。

  「少胡說,他是我兄長。」甄瑜說完就愣住,他的眼疾好了?

  侍女連忙住嘴,斂容垂首,跟著她往亭子那邊去。

  甄瑜很想喊一聲「大哥」,可她實在有些怵宋初一,到了嘴邊卻變成了,「先生,您病癒了?」

  「嗯,有神醫在,如何能不痊癒?走吧。」宋初一打了個呵欠,湊近她仔細打量幾眼,點頭道,「沒白捯飭,這樣好看。」

  「恭喜先生。」甄瑜抿嘴一笑,乖順的隨著她出府。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3-4 01:19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