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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長風(二)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湧,終於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麼?」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髮被掠起,頸處微涼。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願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於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裡,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彷彿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乾淨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晉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於吳楚之地,卻被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復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髮,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麼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丑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只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蜀地的急報到了。」
月色更明,只是因為初起,神色間還略帶慵懶。江載初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裡,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著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雲風塵僕僕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自小便情誼深厚。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雲便是副將。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蜀丞相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對蜀侯動手……然後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蜀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雲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北邊會答應冊封麼?」
江載初不答,片刻後,反問道:「你說呢?」
景雲愕然,「你這是問我麼?」
屏障之後,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麼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雲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裡?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知道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卻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北邊會不會答應冊封新蜀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後,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衣衫樸素,並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雲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並不曾抬起頭來,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雲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雲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身道:「景雲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蜀侯。」
那聲音令景雲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阿維嗎?」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雲急欲知曉,抬頭問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髮只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閒閒道:「景雲你想知道麼?」
景雲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淨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淨澈如水,只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雲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髮。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彷彿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閒閒喊了聲:「住手。」
景雲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犯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雲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雲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雲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個又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雲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麼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只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裡,還有商榷的餘地麼?」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黏稠的液體沾濕衣襟,白衣一片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蜀侯,韓維桑自願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霍然起立:「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將長風城獻給吳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晉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上將軍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蜀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於你,為奴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鬆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牆,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扎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肉體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於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湧般湧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雲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裡,侍從們低著頭,彷彿她並不存在。她有些茫然的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麼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雲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扣了扣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雲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只淺淺道:「景雲,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雲,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是老琴師收留她,於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裡,卻還是來了,你信她只是報恩?」
景雲雙眉一簇,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藉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雲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我們的人能探知楊林想要廢蜀侯,她必然也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彷彿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蜀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麼?」景雲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安靜的看著這個兄弟,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衝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拚殺,一寸甲,一寸土的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雲,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雲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上將軍終於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佈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並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高城破,萬古枯,他知道上將軍只是在尋找一個能令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雲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牆高百尺,晉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雲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後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彷彿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黏稠的熱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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