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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迷心(四)
元熙三年七月中旬,垂惠一戰中洛軍首次獲勝,只是戰事結束時,也見識到了匈奴鐵浮屠的強悍。為避免過多傷亡,大司馬江載初下令全軍退守永寧,以堅固的城池拒敵軍於外。此後左屠耆王冒曼數次強攻永寧,皆不能破,遂聽取休屠王建議,指揮大軍往西北方向行軍,直取睢陽、麻鄉等地,守軍皆不能擋。
與此同時,洛朝另一隻大軍,由景氏率領,在西北平城等處截擊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族部援軍。雖一時間無法將其盡數趕出關外,卻也開始堵住敵人的缺口。
八月,皇帝頒佈詔令,凡屬戰火延綿之地皆堅壁清野,不給敵人留下糧草補給。
因為被匈奴鐵騎淩虐數月,民憤積攢,各地民眾、豪強皆紛紛響應,開始往南線撤離,大洛立朝百年,積攢下無數珍寶,乃至口食糧草,皆被付之一炬。
這場戰事,漸漸在中原大地上呈現出膠著態勢。
永寧城內雖有江載初坐鎮,今日卻傳言匈奴可汗冒頓將入關,親自征伐中原,漸漸人心慌亂起來。
宋安負責收納各地而來的難民,籌措糧草,對於連秀頻繁地請求出城追擊敵軍,這位沉穩持重的守將總是以「耗費糧草」為名拒絕。三番兩次被拒之後,連秀終於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載初座下。
這一次,江載初倒沒再勸他,只說:「若是見到鐵浮屠,你預備怎麼辦?」
「打不過自然就跑。」連秀毫不猶豫道。
「那便去吧。」他笑著揮揮手。
連秀領了五千關寧軍,興沖沖地便出營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著江載初:「你信他會見好就收?」
「不信。」
「那你讓他去送死?」
江載初還未回答,忽然看到無影閃身進來,遞給他一封密報。
江載初看完,神色一鬆。
「郡主如何?」元皓行閒閒問道。
「無事。」事關韓維桑,江載初並不願多說,只是命侍衛取來了盔甲,「元兄,此處還是勞你照看了。」
八月初十,連秀率五千關寧軍輕騎突襲匈奴,在湖嶺相遇,展開激戰,鏖戰至深夜,鐵浮屠加入戰局。
許是因為前一次已經見識過這可怕的兵種,這一次洛軍的應對顯得鎮定得多,數千人馬並未和鐵浮屠正面衝撞,左右拉開呈包圍態勢。略略與敵軍拉開距離後,騎兵們紛紛解下背後弩箭,近距離向鐵浮屠射擊。
嗤嗤聲不絕,幾乎能聽到箭支射向盔甲時金鐵撞擊的聲音,偶爾也會有弩箭穿過嚴密的鐵甲,漏入盔甲連接之處,數名重騎兵倒在馬下。
可是更多的鐵浮屠安然無恙,繼續穩妥地向前推進,碾碎了部分落在後邊的洛軍。
連秀正欲吹響口哨,喝令騎兵們再射一輪,忽然之間從鐵浮屠的身後,冒出無數箭頭,對準了洛兵。
江載初原本只是在後邊掠陣,心念一動,己方對鐵浮屠終究瞭解太少,原來鐵浮屠身後配備了輕騎兵的掩護,以防被人從後背突襲。
果然,連秀的撤退指令還未下達,便有許多士兵被對方箭雨射中,連人帶馬摔在地上。而鐵浮屠卻已催動了馬匹,快速向前推進,眨眼之間和關寧軍戰到了一起。
關寧軍一時間失去指揮,不知該留該撤,開始混戰起來。
混戰之局已經形成,江載初心知須將關寧軍帶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夾緊胯下馬匹,直入戰陣,大喝道:「關寧軍向我靠攏回撤。」
聲音響徹在每個人耳邊,關寧軍因為得知主帥位置,無不精神大振,而匈奴軍則不約而同地開始向江載初所在方向猛攻。
赤裸裸地將己方要害暴露在敵軍面前,這著實是一個勇敢卻又莽撞的舉動。
箭陣如同雨點般襲來,無影揮舞長槍,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載初擋開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擁而來,口中呼喝道「保護上將軍」。
主帥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後一揮,關寧軍開始準備撤離。
只是鐵浮屠如同鐵甲,牢牢將他們包裹起來,讓他們的撤退顯得異常艱難。
這是江載初從軍十數年來,經歷的最兇險的一次苦戰,明明只是想撤退,卻彷彿被關進了鐵籠中,作困獸之鬥。
將士們只能不斷砍殺,試圖在敵軍戰線上撕開一個缺口,他們中的許多人,身上鎧甲已經濺滿了敵人血肉,黏稠滑膩,幾乎已經握不住長槍,全憑著毅力在支撐。
從深夜戰至淩晨,東南處響起了馬蹄聲,永寧方向終於來了援軍!
內外夾擊,戰局一變,洛軍終於開始從缺口處撤離。
策馬奔出了數十里,江載初回頭一看,身後跟著自己的親兵一個個成了血人,渾身負傷,狼狽至極。
他忽然勒定馬頭:「無影!」
一直緊隨著他的無影早已在馬上搖搖欲墜,前胸後背好幾處刀傷,再也難以支撐,身子直直墜到了地上。
人馬回到永寧城,死傷大半。
連秀極為自責,掙扎著去主帳請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來,皆是因為我好大喜功。」
江載初欲扶他起來:「你起來,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輸,卻放任你去打。」
連秀一怔。
「不這樣打一場,便無法得知鐵浮屠真正的實力。如今既然知道他們會與輕騎兵配合,便知這段時間咱們的應對戰術全然無用,必須另想他法。」江載初嘆道,「連秀,你與關寧軍,大大有功。」
連秀虎目含淚,想起麾下弟兄,便不願起來。
江載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你先回去養傷。這一戰於大局無關緊要,日後決戰之時,咱們再向他們討回來。」
好不容易勸走了連秀,江載初便去看望無影,掀簾而入,卻見無影臉色白的似紙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
昨晚混戰中,他飛身掩護江載初,中了兩箭,幾乎力戰而竭。
如今他的傷口已經包紮,躺在床上,上邊卻是傷痕纍纍。
無影是從江載初叛出京城開始便跟隨他,那是他是天牢中的獄卒,在寧王舊部衝進牢獄,想要將他劫走時,他主動帶著他們,給了許多指引。
後來江載初問起,他才比劃著說,自己家在關外,一次江載初擊退來犯匈奴,救下了本該被屠戮的城池,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關內關外的百姓一樣,他也感念寧王至今。之後他便一直擔任江載初的親衛長,雖不能言語,卻極忠心,每有危險,總是奮不顧身護主。
江載初問過軍醫,得知他沒有大礙,正欲離去時,目光無意間略到無影右臂內側的一塊疤痕上,黑眸瞬時一凝。
傷疤不大,不過一塊銀幣大小,像是炙烤過後留下。而傷疤的下邊,卻隱約有一塊青紫色的皮肉,彷彿是……紋身。
江載初看了許久,表情依舊平淡無波,可似有風暴開始在眼中聚集,他頓了頓:「再叫軍醫來。」
深夜,無影醒過來時,營帳中江載初還在。他一時間覺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禮,身上卻實在沒有氣力,只在喉間發出呵呵聲響。
江載初淡淡望向他:「蕭將軍,這些年委屈你了。」
無影怔了半晌,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坐了起來,胸前的傷口裂開,鮮血重又滲了出來。
江載初目光轉為淩厲,自上而下地打量這個啞巴侍衛:「磨骨,扮啞,這三年多時間,堂堂錦州城防禦使,可真是忍辱負重。」
他惱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內側那塊屬於荊州城防軍的紋身未徹底毀掉,只怕還是不能識破此人身份。
無影側著身子滾到了地上,悶悶的聲響,又強撐著磕下頭。
江載初看著他,一言不發。
空氣中似乎有蘸著水的棉絮,沉沉墜下來,死一般的靜謐中,「啞」了三年的無影終於開口了,頭一句話完全不成語調:「殿下……」
「誰讓你一直埋伏在我身邊?所謀又是何事?」江載初抽出手中長劍,抵在無影喉間,語氣中已經蘊含怒氣,「是不是她?」
劍尖已經刺破皮肉,鮮血流下來,無影卻並無懼色,雙目直視江載初:「殿下,這些事與郡主無關,請……勿要牽連她……」
江載初短促地笑了聲,手微微用力,劍尖便往前送了半分:「與她無關?」
「當日的迷心蠱,全是我的主意。一開始,郡主並沒有答應,後來侯爺與世子妃接連去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孫無人照應、被人欺淩,方才聽了我的話……」
回想起那段時間,他又何嘗不明白韓維桑心中的糾結與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頭罷了。
「路上的馬賊,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在昏迷的數日內,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蠱……按照約定,我假裝力竭身亡,實際上悄悄趕赴京城,削骨易容,換了身份,做了獄卒,等候大婚那一日。」
「中迷心蠱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計找來了術士,將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確保殿下無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
江載初自然早已知道這一層,只是蕭讓是第一個親口這般證實的。
他狹長雙眸輕輕眯起,聲音不辨喜怒:「你繼續說。」
「事發那一日,黑甲軍在深夜前來救人,雖是聲勢浩大,一路強攻……可是殿下,若沒有郡主事先佈置下的人裡應外合,卻也很難將人從天牢中就出。」
「殿下可知道……當日我向郡主進獻此計,郡主沉默良久,問我,若是她這般做了,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邊做護衛。否則,她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心。」
「她拼盡全力做下了這一切,三年後……我卻看著她留在你身邊,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殿下,她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為了你,真的什麼事都能忍下來……」
營帳中重新安靜下來,無影的目光望出去,視線已有幾分模糊,他只覺得自己胸前背後傷口皆在裂開,火辣辣地疼痛,可他此刻強自撐著,繼續道:「殿下,你可以殺了我……可不要再責怪郡主……」
背後那道刀傷終於裂開,濃稠的熱血瞬間流了出來,無影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喃喃地重複:「殿下,請不要再責怪郡主……」
最炎熱的夏季已然過去,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經帶來絲絲涼意。
江載初站在營帳之外,心中氣結翻湧往復,一時間竟不能平順下來
世事弄人,他肩上負擔的天下蒼生、民族大義,如何能說拋下便拋下?
而他只是要見她,親口問問她,卻也關山萬里,見面亦是奢念。
「大司馬,元大人在四處找你。」一名侍衛匆匆跑來,「請您即刻前去主營。」
江載初強行壓下心中鬱結,緩聲道:「知道了。」
元皓行這些日子消瘦的厲害,不復當初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眼瞼下一片墨青色,顯然也都不曾睡好。
「新陣法還是破不了鐵浮屠嗎?」元皓行徑直問,「一點辦法都沒有?」
江載初額角隱隱生疼,揉了揉,啞聲道:「不行。我們的輕騎兵對於馬匹來說,還是太重,無法將速度優勢發揮到極致。只要稍稍慢下來,便會被對方所克。」
「是啊,總不能讓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陣。」元皓行面有憂色,「最新邊關來的線報,冒頓可汗果真已經入關,景雲景貫沒有攔住,只怕他很快就會過河西,入函谷關,同冒曼回合。」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若是被匈奴人佔據函谷關和關中平原,即便日後能收復中原大地,從此以後也沒了天塹格擋,匈奴騎兵隨時長驅直入,中原再無寧日。
江載初疾步走至輿圖前,深鎖雙眉,目光緊緊落在中央那一塊:「他們是在誘引我們,希翼兩處大軍彙聚在函谷關下。那裡適合匈奴騎兵衝擊,將我們一舉殲滅。」
「那如何應對?」元皓行緊緊抿著唇,「不能眼看他們佔據關中平原。」
「我軍氣勢、戰力皆不遜於匈奴。若是能找到克制鐵浮屠的方法,我也有信心同他們一戰。」江載初修長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心中一時難以定奪,「若是沒有其他方法,便真的只有用人海戰術,與他硬拚了。」
「對了,你的侍衛沒事吧?」元皓行轉而問道,「剛才你是從他那裡來?」
無影……蕭讓……
腦海中有隱約的想法一掠而逝,江載初驟然沉默下來,良久,方喃喃道:「皓行,適才你說我們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速度就能起來了,可以從容在鐵浮屠前變陣夾擊。」
元皓行奇怪道:「是啊,可是如何能不穿盔甲?」
「如果能找到一種更輕卻又堅固的甲冑……」江載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以及一支騎術更為精湛的士兵的話……」
無影再一次醒來時,意識到自己的傷處已經重新包紮過了。
「那年你們佈置下用來伏擊送親隊伍的馬賊,是從何處找來的?」年輕男人的聲音沉沉響起。
「殿下。」蕭讓又一次掙扎著要爬起來。
「不必起來了。」江載初淡淡道,「躺著吧。」
「那些馬賊……皆是川洮真正的馬賊。」
「數量有多少?」
「那時民不聊生,各地都有馬賊,人數不下萬人。我們找了大約五百。」無影頓了頓道,「其實那些馬賊雖然出身卑賤,卻極為桀驁不馴,也是因為郡主的緣故……」
「她那時小小年紀,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
「也不算交情,只是那時川西馬賊興起,一次抓了許多,按侯爺的意思本要盡數抄斬的,後來是郡主開口求了情,才改成流放。」無影低聲道,「後來消息傳出去,那些馬賊很承郡主的情。」
江載初站起身,在軍營中踱了幾步,似是在沉思,良久,他身形頓住:「本王若是要那些馬賊為我所用呢?」
無影怔了怔:「那……恐怕要郡主再幫一次忙。」
元熙三年九月,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左屠耆王率軍向西北與其回合,統軍約三十五萬之眾,一直在河西、西州兩郡牽制敵人的景雲引軍南歸追擊,與此同時,鎮守永寧一線的寧王江載初亦率軍二十萬北上追擊,收復中原淪陷之地。
大部軍隊開始往函谷關調動的時候,並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寧王江載初,沒有在前往函谷關的路上。
官道之上,十數騎人影正悄然無聲地疾馳向蜀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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