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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杏林(六)
元熙四年的春日,注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時節。
晉明帝不顧朝中大臣們的反對,執意出征匈奴。兵部戶部緊急在全國範圍內抽調兵力、籌集糧草,在一個月內調遣精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之眾,御駕親征。
是年皇帝親政不過兩年,敢於這般大動武力,卻也是因為元熙三年晉軍在邊關大破匈奴。塞外對峙半年,大小戰役數十場,無一敗績,寧王江載初時任邊關總督寧,因此名動天下。以驍勇著稱的匈奴騎兵自此見到寧王便避退百里,士兵們甚至暗中稱呼他為「戈穆弘」,意為「黑修羅」。皇帝便是想藉著這一戰之威,率大軍徹底掃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書房。
散朝之後,年輕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數人。
六部尚書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為奇,御駕親征需要兵部動員舉國兵力,而戶部上下忙乎了月餘,一直在做糧草調配。然而一個年輕人靜靜立在他們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著這個年輕人為六品言官,在這烏泱泱一片一品大員中,資歷與品級皆是極不入流的。可他站在離皇帝略遠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帶了些文氣的臉上,表情極為肅然。
兵部尚書景俊正與皇帝商議調遣哪些精銳部隊作為皇帝直遣軍,「……如此便調遼東鐵騎入關……」
話音未落,清亮悅耳的聲音便直直插落進來。
「陛下,遼東鐵騎不如神策軍。」
御書房內詭異的沉默,一時間竟無人敢再開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遼東鐵騎駐守邊塞百餘年,神策軍雖打了幾場勝仗,若說士氣與實力,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變:「遼東鐵騎雖有百年盛名,一直與之作戰的卻是關外的金人。金人與匈奴人作戰方式迥異,如今陛下親征的是匈奴人,神策軍熟知敵人戰法——」
「行了,神策軍曾經贏過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悅地打斷了他,徑直下一個議題。
雖被皇帝斥責,元皓行卻也不見多麼沮喪,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文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般不願帶著神策軍,一是為了證明寧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於其二,只怕皇帝對寧王親自訓練出的這支親信,並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議終於散了。吏部尚書、當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側,輕聲道:「年輕人,今日太露鋒芒了。」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望向微微搖頭的老人,「只求問心無愧。」
老人同樣回望著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說出那句話早已削官入獄。」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這官服,倏然苦笑。
此時的元皓行,尚不知曉這個看似並不重要的決定,卻又會如何深重的影響晉朝的國運。而十數年後回望這一切,這位被後世稱為黑衣宰相的鐵血名臣,卻只記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詭異的閃爍,隱隱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開手臂,妍妃細緻溫柔的替他換下朝服,雙手正環著他的腰間,忽然間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頜。
妍妃一驚,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鳳眸,斜斜上挑的長眉——其實他長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這雙眸子裡所含著的神色,卻又和那人迥異。他比那人兇狠,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逼人氣勢。
皇帝扣著她柔美的下頜,狠狠道:「一個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說話,你們元家人,還真是大膽啊。」
妍妃怔了怔,掙脫了皇帝的手下跪,懇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長又說了僭越的話,請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著她雪白柔美的後頸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忽道:「他堅持要朕帶上神策軍,你呢?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妍妃原本鎮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皇帝冷笑數聲,心中又起殺意,可是皇室子弟素來的隱忍與陰狠讓他並未將那種慾望脫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還不能動手。
元皓行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科舉折桂後身為言官,第一個彈劾的便是當時權傾朝野的楊文楊閣老,天下士子聯名支持,最後還真讓他把楊閣老扳倒了。
能做到這些,倚仗的並不是幸運,而元家背後一股看不見、卻又不得不令人懼怕的勢力。自晉朝開國至今,一文一武兩大勢力集團,武官為景,文官為元,延續至今。元皓行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雖說這個職務並沒有實權,可是元家門生遍佈天下,元皓行作為青年士子的領袖,更是一呼百應。
——父皇,這也是當年你生怕自己死後,江載初無人可依,才為他指婚元薇妍吧?
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舊是我的。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不可查的陰冷笑意,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發抖的妍妃:「此事與你無關,你還有著身孕,起來吧。」
此時錦州轉運使官邸修繕一新,江載初上任伊始,便頒佈朝廷旨意,蜀地課稅由十比一更改為五比一,蜀侯接旨,卻半晌沒有站起來,只倒抽一口涼氣道:「殿下,我韓家世代鎮守蜀地,蜀地雖為天府之國,朝廷卻也從未徵收如此重稅。」
江載初微微閉了閉眼睛,彷彿不曾聽到:「侯爺,接旨吧。」
老侯爺雙手輕輕顫抖著,卻始終沒有接過來,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課稅向來與蜀地齊平,敢問寧王,皇帝雖是御駕親征,可那邊的賦稅改了麼?」
江載初揉了揉眉心,低聲道:「賦稅沉重,本王何嘗不知。只是戰爭時期並非常態,待天子御駕歸來,自會免除。」
「民怨沸騰,殿下又當如何?」
江載初垂眸,半晌,聲音悅耳,卻又清冷:「來此地之前,陛下卻給了我川陝兩地的調兵令。侯爺,本王並不想走至那一步。蒼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將此處榨得一滴不剩。」蜀侯接過了那道旨意,輕聲道,「這課稅的罪人,便讓我來擔了吧。只是盼陛下親征歸來後,憐惜我蜀地民力……蒼生何辜啊。」
維桑為了這件事,氣沖沖的到了轉運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長做人質,還課以五比一的重稅,他,他這是不把我們蜀人當人看麼!」
只是江載初並不在錦州,新稅令已經頒佈,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出安撫。
「江載初明知這兩年蜀地旱澇之災不斷,還這麼做就是助紂為虐。」維桑握緊了拳頭,說不出此刻氣的是皇帝,還是寧王。
景雲見她小臉氣得通紅,不緊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咱們來到這裡之前,朝議給蜀地定的稅賦是四比一,是殿下將它改成五比一,或許就不該這般憤恨他了吧?」
維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關去了,一時間管不了。」景雲垂眸,掩去了那絲憂色,「回來打的是勝仗還好說,若是敗了,只怕殿下還有一個督運糧草不力的罪名。」
維桑沉默下來,忽然覺得這個大晉王朝的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日子過得也著實艱難,一不小心,便裡外不是人。
「景雲,你總說中原的女孩子美,那麼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維桑轉了話題,小心翼翼問道。
景雲斜睨她一眼,卻見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樣,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
「那,京師的第一美人呢?」
原來拐彎抹角的是在問這個。
景雲微微有些尷尬,含糊道:「京師第一美人?我怎麼從未聽說?」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麼?」維桑卻並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她真的如傳言中那麼好看麼?」
景雲沒有即刻接話,他固然是知道維桑這般問的含義,卻偏偏沒法子回答。
因為,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給寧王的妻子。
如今,她卻是聖眷甚隆的妍妃。
這件說來不甚好聽的「兄奪弟妻」皇家秘聞,鬧得天下皆知,他雖知道其中的曲折,卻絕不敢多說一句。
幸而此刻江載初回來了。
許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寧王腳步顯得有些急促,見到維桑之時,唇角輕輕一勾:「郡主怎麼跑來了?侯爺知道麼?」
「我爹如今顧不上管我。」維桑眼尖,卻見到他官袍肩上泥漬,忍不住問道,「你摔跤了麼?」
他不在意的拂了拂:「我去換一身衣裳。」修長的身影走至內堂,卻又轉身道,「維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維桑應了一聲,回頭卻與景雲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卻看到沉沉烏雲。
只要朝廷還給一絲活下去的生機,蜀地的民眾總能頑強勤勞地過下去,甚至稱得上「逆來順受」。而這一次,江載初作為朝廷欽差,新任的轉運使出巡,卻被民眾投擲穢物,可見民間激憤何重。再者,若是換了前任周景華,只怕不依不饒告到朝廷,還得再把蜀地剝一層皮。
呵,維桑自己也知曉,這便是她對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來盤剝的,卻也知道他本意並非如此,這一趟還是被逼著來的。
這麼一來,她便是想對他發脾氣,卻也覺得自己太過無理取鬧。
少女心中正自糾結,卻見寧王殿下沐浴換衣之後,已經出來了。黑漆漆的頭髮大約只是簡單的擦了擦,頗為隨意地落在身後,身上帶著濕漉漉好聞的香料味道,襯著劍眉星目,彷彿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閒適慵懶的青年。
許是察覺到自己注視得太久,維桑挪開眼神,胡亂喝了口茶水,問道:「稅賦收上來了麼?」
「去年今年旱災不斷,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戶戶連吃上清粥都困難。」江載初沉吟道,「我自會向陛下說明,能免則免吧。」
「皇帝才不會聽你呢。」維桑也是愁容滿面,「這可如何是好?」
他探身去,輕輕拿中指彈了彈維桑的眉心,篤定笑道:「我自有辦法。」
僕人上了簡單的兩三個小菜,又端了兩碗麵條上來,維桑四顧:「景雲呢?」
「我遣他去辦件事。」江載初神色自如,「我們先吃吧。」
才夾了一口菜,江載初定定看著身邊的少女,突如其來道:「聽聞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紀,尚景侯正四處尋覓合適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與我爹很是交好呢。」維桑隨口便道,「尚兄我也認識。」她一抬頭,對上江載初略帶深意的眼神,忽然臉頰飛紅,搖頭道,「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他原也不過輕輕試探,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卻驀然蕩漾出了暖意。
「江載初,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那你,有喜歡的人麼?」其實維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把這樣一句話說了出來。
或許,或許是因為下午在府上聽到父親說起京城裡的事,才知道他曾經有一門極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滿天下的元家小姐,兩人自幼青梅竹馬。
只是天意弄人。
本以為他在沙場上功成名就,回來便能迎娶佳人,最後她卻進了深宮內院,他則黯然被貶至此處。
江載初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似乎不意她會這麼問,不過兵來將擋,他的聲線沉穩而鄭重,一字一句道:「來錦州之前沒有;到了這裡,卻遇到了。」
「啊?」維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說的話,兩頰更是紅透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齒全然不見,只是呆呆回望他。
往日裡他看著她的眼神溫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隱藏的熱烈情感卻澎湃而出,大約是怕她嚇到而拒絕,隱隱還帶著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蜀地最活潑最大膽的少女,此刻大腦裡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話,卻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聽到自己用最輕的聲音:「那你去問我阿爹吧。」
塞外戰場上殺氣凌人的修羅,瞬間卻融成了繞指柔,他只覺得這一生都不曾這般如釋重負,只一個字,卻又承諾如同千鈞之重:「好。」
此時的維桑心口彷彿小鹿亂撞,少女情竇初開,意中人也鍾情自己,或許是最美好的事了。她總以為,只要父親答應了,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什麼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冥冥中主宰這一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還有遠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卻從未謀面的皇帝,還有這天下間,萬千子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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