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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無處可逃]御繁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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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00:05: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章 引狼(一)

  長風城外,已是深夜。

  維桑在營帳之中,聽著遠處戰鼓擂動,忍不住翻身起來,輕輕撩開了幕簾。

  主帳燈火通明,將士往來不絕。許是晉軍要有大動作了。

  維桑靠在榻上,稍稍閉了閉眼睛,此時江載初應該接到薄姬了吧?那麼,他也應該知道自己已經落到了元皓行手中。

  景雲說得很對,她已不能再留在他身邊了,至於阿莊,他如今已經不求旁的,只希望他平安就好。維桑抱膝,裹緊了身上的錦被,心底的寒意一陣陣泛上來,最終湧到喉間,變成一長串難以克制的咳嗽……她連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瓷瓶,倒了一粒丸藥吞下,簾外忽然有一道清潤男聲:「郡主不曾睡吧?」

  是元皓行。

  維桑連忙起身,檢查了衣著,方道:「大人請進。」

  元皓行依舊是一身白衣,輕袍緩帶,雖忙碌至深夜,卻精神奕奕,並無倦色。

  「大人夤夜來此,不知所為何事?」

  「難得月朗星稀,又聽聞郡主未曾入睡,便來閒聊一二。」元皓行極有禮貌道,「郡主可願奉陪?」

  維桑伸手攏了攏鬢髮,笑容溫婉:「自當奉陪。」

  兩人皆在案邊坐下,元皓行指尖輕輕敲著桌面,「元某心中著實被一件往事困擾,費盡思量,卻始終不得其解。」

  「元大人這般聰慧之人都難以想通,只怕維桑也幫不上什麼忙了。」

  「當年郡主入中原之前,是在川蜀便認識了寧王吧?」

  「是。」

  「若是元某所知並無謬誤,寧王早已鍾情郡主?」元皓行深邃雙眸沉沉落在維桑臉上,笑道,「時至今日,他也不曾忘懷吧?」

  維桑靜靜聽著,卻不置可否。

  「當年含元殿上弒君一劍,元某事後輾轉思量,都覺得太過意外。寧王擅深謀,且內斂穩重。他若要殺先帝取而代之,絕不會在眾目睽睽下,以玉劍擊之。此法太過意外魯莽,若是不成,寧王被擒,毫無退路。」

  維桑略略低下頭,唇角笑意輕忽:「大人焉會不知一個道理,富貴險中求勝。寧王若是不冒險,又怎麼能一擊即中?」

  元皓行笑了笑,「那時朝廷勢力此消彼長,暗流湧動,先帝、寧王自然各自有其擁護者。寧王若是險中求勝,就必然布好下招,絕不會任由禁衛軍將他押入天牢——須知即便在天牢中待上半日,也有被殺的危險。」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我元家世代在晉朝為官,多少也有些人脈和暗線,郡主大婚前幾日,並無收到任何寧王不軌的線報,若說籌謀這樣一件大事,卻沒有絲毫痕跡,我卻是不信的。」

  江載初曾在天牢中待了一日一夜,直到被部下救出。被劫出時,他已被嚴刑拷問,那樣強悍的性子,竟也暈去了好幾回……維桑是頭次聽元皓行說起,怔了怔,眉宇間滑過一絲不忍,卻被他收捕在眼中。

  「那麼或許便如大人所說,或許寧王心中喜歡我,因我要嫁給別人,心中一時不忿罷了。」

  「這個說法元某也曾想過,可郡主或許還是不瞭解寧王。以他當時在朝廷的地位,因在關外大敗匈奴,聲名威盛,手中權勢更是煌煌,先帝雖然同他不睦,真正要為難他,卻也是頗難——寧王若真心想要同你在一起,送你來京城路上,大可尋個藉口,與你遠走高飛也不是難事。可他偏偏將你安然送來了,可見當時並非意難平。」

  維桑依舊不語,神色平靜,唯有長睫垂下,遮掩去此刻心事。

  「寧王並非是一個會因一己之私,陷天下於大亂之人。他會這樣做,唯一的可能,便是身不由己。」

  「想不到元大人對寧王評價如此之高。」維桑輕聲道,「只是三年前弒君那一劍,內情如何,元大人若要知道,只怕得去問他自己了。」

  「若有機緣,自然是會問一問的。不過元某後來想了想,新帝登基,寧王反出,晉朝亂局已成……這樣的局勢中,唯一獲益的,便是蜀地了。」元皓行悠然道,「這三年,朝廷頗有些自顧不暇,若我記得不錯,只怕蜀地稅賦三年未曾催收了吧?」

  維桑身子微微一顫。

  「若是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寧王弒兄,所有人將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倒的確沒有人再想到曾有這麼一件郡主入宮之事。自然,朝廷的怒火也不會再遷到川蜀去。」

  「再者,我輾轉找到了那柄玉劍。那把劍上,自然是有先帝的血,也有寧王在含元殿吐出的那口鮮血。」

  「過了近一年時間,竟然很容易分辨出寧王吐出那口血——鮮紅一如當日吐出之時。問過了巫醫,方才知道寧王當時中了一種極為罕見的蠱毒。」

  維桑霍然站起,冷聲道:「大人心中既有決斷,何必又來問我?!」

  元皓行依舊坐著,心平氣和道:「郡主這般反應,元某心中便更確定了。」

  維桑緩緩坐下來,「這件事過了這麼久,元大人追究還有什麼意思?」

  元皓行興味盎然地看著她,笑道:「假若元某推斷的一切無誤,時隔三年,寧王竟不殺你,可見郡主在寧王心中所佔份量。」

  「大人想要以我來跟寧王交換?」

  「若說要交換什麼,元某總得先弄清我手中籌碼的價值罷……」

  「大人可知我本有機會逃跑,卻心甘情願被抓?」維桑眉眼舒展,如願以償看到元皓行眸色中那絲警惕。

  她有意靠近他,壓低聲音道:「大人或許不知道,很快,我對你來說,便沒有絲毫價值可言了。」

  元皓行念頭轉得極快,「郡主想要尋死麼?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維桑只覺得喉間一陣微癢,不由重重咳嗽出聲,這一陣咳嗽遠比之前的都要厲害上許多,聽得元皓行微微皺眉:「你可是著涼了?」

  「稍稍有一些,不礙事。」她的面頰略有些潮紅。

  「郡主還是好好休息吧,明日我會讓軍醫給你看看。」他終於站起,徑直道,「不日大軍便要啟程,郡主於我大有用處,身子還是要保重。」

  雖然在長風城下不過一日,維桑卻已看出來,晉軍並沒有要全力攻下此城的意思,倒像是在調整戰略,稍事休息。

  「你不要這長風城了?」維桑皺眉問道,「我本以為你會強取而下,直搗他的後方。」

  「你我能想到,江載初怎會沒想到?」元皓行悠悠道,並未有瞞著她的意思,「我猜寧王在後方給我拉了好幾條防線,只怕一跨過長風城,就深陷泥足,再也出不來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

  元皓行雙手負在身後,深深看了維桑一眼:「倒也不用瞞著郡主——我知道他星夜兼程趕往京城,逼我回兵解圍。可我偏不。」

  「他要先發制人,我便讓他先。」他唇角溢出篤定微笑,俊美得不似凡人,「我這邊,只要拖住小景將軍就行了。」

  「小景將軍?」維桑眉頭皺得更深。

  「哦,你還不知道吧?此次出征,副帥是景貫將軍。也是景雲的伯父,景雲的兵法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如今,景將軍已經率部出發,前去截擊景雲了。」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只要景雲被拖住,那麼寧王那邊,便是,孤軍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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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00:05: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引狼(二)

  原本以為渡過禹河時會受到守軍阻攔,未想到數萬士兵默不作聲地過了河,竟未見一個敵軍。水岸邊是低窪之處,為防敵軍留有伏擊,連秀早已四散開騎兵偵查,此刻紛紛回報安全。這一路秘密快速地前行,除了迅速消滅了幾隊無意間撞到的人馬,並未打過一場真仗,這讓連秀心底有些不安。他催馬至江載初身側,問道:「將軍,要休息片刻麼?」

  「全部渡河了?」江載初的側臉掩在頭盔內,並不見什麼表情。

  「是。」

  「上馬!出發!」他握緊韁繩。

  「上將軍……」

  江載初停下動作,看了他一眼。

  只是隨意一個眼神,連秀心裡卻打了個突。昨晚沒有接到那位韓姑娘,他便覺得上將軍有些變了,彷彿對什麼都漠不關心。

  「上將軍,我覺得——」

  「你覺得一直沒有遇到敵軍阻攔,有些古怪什麼?」他的冷靜敏銳到令人覺得害怕。

  「是。」

  江載初淡淡望向前方,「若是覺得古怪,我們便不用躲躲藏藏往前走了。前邊就是重鎮永寧,去城下一看便知。」

  「上將軍,你是說……要攻克永寧?」連秀眼睛一亮。

  永寧是京師最後一個屏藩護衛重鎮,他們固然能從一旁的崇山峻嶺中繞過,直插京師,只是這樣未免要多花上好幾天。如今,上將軍若決定光明正大的攻克永寧,便意味著……他們不再躲躲藏藏的急行軍,而是要正式的在朝廷面前露出行蹤。

  「若是兩日之內能攻克永寧,消息傳到朝廷,太后和周景華知道我離他們不過百里,必然急招元皓行回來勤王。」江載初話鋒一轉,「只是我不知道,關寧軍能否在兩日之內,將永寧拿下?」

  對於以騎兵速度行進、習慣快速剿滅對手的關寧軍來說,長時間的掩飾自己、不與敵人交鋒,顯然已經忍耐了太久。連秀一聽這話,熱血湧上,翻身下馬後單膝跪地:「關寧軍必不負使命!」

  「起來吧。」他揮了揮手,目光眺望北方,彷彿站在此處便能望見那久違的皇城。

  他長抒一口氣,心中卻帶著輕微的茫然與失落,若是真的有一刻江山入懷,又如何呢?君臨天下……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麼?

  最終將那些寂寥沖散的,卻是耳邊兵馬喧囂,戰旗高懸,一張張年輕而陌生的臉往前奔襲而過。江載初看著這些年輕的士兵,是他帶著他們踏上了這個戰場,也有許多人從此再不能回到故土。

  但他曾許給他們的榮華與榮耀,如今,便帶著他們,奮往直前,一一兌現吧!

  兩個時辰之後,關寧軍先鋒已經抵達永寧城門之下。

  騎兵們無聲蟄伏在城南的小叢林中,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們覺得有些詭異。

  隊伍緩緩從中分開,年輕的將軍遠遠眺望青黑色的城池。已是宵禁時間,士兵們正要關上城門,但是依然有人拖家帶口地從裡往外出來,人流中還有許多板車,上邊似乎放著全部家當,倒像是出城避難。

  「上將軍,他們這是知道要打仗了嗎?」連秀不解道。

  江載初靜靜看著城門,「如果知道我們過來,他們就會往北邊逃,而不是在南門。」

  城門那邊起了爭執,大約是士兵們強行要閉門,而後邊的人流卻還在往前,一時間不肯罷休,幾乎要哄鬧起來。

  連秀揚手招來了一個士兵,低聲吩咐了幾句。那人便換上了隨身便服,混跡在人群中,往前去了。江載初看著那名斥候的身影漸漸遠去,心底莫名起了一絲不安。他俯下身,輕輕摸了摸烏金駒的鬃毛,心中卻細細梳理了一遍如今的情勢。

  正在沉思的時候,那斥候匆忙回來了,「上將軍,將軍,那些人都是出城避難的。說是……說是……」許是覺得這話太過匪夷所思,他一時間有些躊躇。

  「說什麼?」連秀有些不耐煩追問道。

  「說是匈奴人要來了。」

  「匈奴人?」連秀怔了怔,不怒反笑,「你探的什麼消息?」

  那士兵頭低得更低,又不敢辯解,只囁嚅道:「他們都在那麼說。」

  江載初目光掠向遠處城池,制止了要發怒的連秀,神容變得異常嚴肅。

  「上將軍?」連秀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們一定是弄錯了。」

  「弄錯了?」江載初唇角微微抿起來,狹長明亮的眼睛深處掠過一絲憂慮,「全軍就地休整,等前方確切線報。」

  「上將軍,現在看來這座城池還沒有防備,是進攻的最好時間……」

  江載初揚了揚手,在部下面前,他從不會展露出絲毫情緒,可是此刻,心底那個想法已經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強自按捺下心中的焦慮,問道,「關寧軍後部尚未到的,還有多少?」

  「再過一個時辰,騎兵們能夠盡數趕到。」

  他輕輕吐了口氣,「連秀,此次出征前神策軍一分為二,留在關寧軍中的大約是八千人,將他們提到陣前,準備作戰。」

  「攻城戰用最精銳的騎兵?」連秀疑惑問道。

  「只怕用不著攻城了。」江載初平靜道,「連秀,去傳令吧。」

  一個時辰之後,全軍趕至永寧城下,江載初往後望去,黑壓壓的士兵就地休息,卻沉默著沒發出絲毫聲音。這是他的精銳之師,平素並不顯山露水,可是戰場之上,卻強悍得一往無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將決定他的軍隊,是否要去迎擊另一支宿敵。

  終於,好幾匹馬從前方回來,黑衣人們一翻身下來,尚未平復氣息,就半跪在江載初面前道:「上將軍,已經探明了。前方確是有一支騎兵正快速而來。流民都在往這邊過來,他們說那是匈奴人,一路殺了不少人,也搶了很多東西。我們留了一半人繼續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連秀表情僵硬,「他們如何會入關到了這裡?」

  引狼入室……江載初心中猜測成了事實,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寧城見守將。」

  永嘉三年六月。

  帝國的亂局到達頂峰。

  元皓行、景貫率晉軍由京城潛行至長風城下,本欲趁江載初毫無防備之下奪回重鎮;未想江載初兵分兩路,親自率領麾下精銳騎兵直取京師而去,在離京師百里之外,突遭變故。

  匈奴騎兵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出現在帝國內,一路燒殺搶掠,往南方而來。

  而此時,京師皇城內,亦是一片亂象。

  紫宸宮內,太皇太后周氏接到各地傳書,臉色鐵青。

  丞相周景華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釋,卻聽上邊重重哼了一聲:「不是說付佣金就足矣麼?!這群蠻荒之人卻四處燒殺搶掠,這樣下去如何收場?!」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傳來訊息,他們已經趕往永寧城了。」

  「呵,那這是什麼?」太皇太后將手中奏摺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華膝行上前,捧起奏摺讀了一遍,汗珠從臉頰往下頜滾落:「這,這?」

  「他們為何分出一支騎兵直往京城而來?!」太皇太后大怒道,「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時約定了酬勞為五萬金,剿滅逆賊江載初,他們便如約出關,我想必是哪裡有了誤會。」

  「誤會到南方與北方不分麼!」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們不得再行前進!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殺勿論!」

  「是,是!」

  周景華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將大部軍隊討去南征,我們也不會落到這般左右難以為繼的地步!」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通報聲:「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著未動,只是看著小皇帝快步跑來,嘴角露出一絲和藹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禮,方才對周景華道,「周大人免禮。」

  太皇太后將四歲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輕的太后,等她問了安,方道:「不須多禮。」

  太后不過雙十年華,鬢髮如雲,紅唇嫣然,卻如同往常一樣,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總是含著一絲怯意,輕聲道,「母后,我帶皇帝來給您請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長如今在何處?」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氣湧上來,「你不知道卻還偷用皇帝的玉璽,放你兄長去南邊?!若不是他和景貫帶了幾萬人馬去了長風城,我們又何至於落到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來有些懼怕太皇太后,此時駭得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小皇帝見母親跪下,連忙從祖母膝上爬起來,同母親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氣。舅舅去南方,是孫子同意的。」

  眼見這個唯一的孫子眉眼無不肖似自己的兒子,太皇太后聽著孫子稚氣的話語,終究還是心軟了。

  「元皓行雖是你舅舅,卻也是你的臣子。」她講孫子招到身邊,平靜道,「以後有記住這一點。」

  「是。」

  「當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軟,將那逆賊當做了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難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彷彿還在眼前,她愈發不敢說話,將頭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義發急詔給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師回朝,勤王救駕!」太后想了想,「詔書並發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論處。」

  周景華微微一喜,忙道:「是。」

  「匈奴騎兵你務必與他們首領聯繫,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囑咐道,「事成之後,女子玉帛金銀,哀家自不會虧待他們的。」

  永嘉三年發生的種種事端中,最為影響深遠的便是這一樁。

  晉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務由其親侄周景華主持。趁著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書景貫南征之時,周景華獻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萬人為傭兵,酬以金銀玉帛而入中原,意圖剿滅江載初之亂局。太皇太后以為然,引匈奴人入關。未料匈奴人入關後,撕毀與晉朝的協議,大肆掠奪,無惡不作。一時間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連連,史稱「永嘉胡亂」。

  [以下為出書版內容,原為四大章,為閱讀與版面整齊統一,依照作者之前章節字數(約一萬字)分成數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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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00:05:4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引狼(三)

  而當此時,江載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卻對此事一無所知。

  帝國的亂局,到達了頂峰。

  此時永寧城外,正式探明了確實有匈奴騎兵後,江載初索性不再掩飾行蹤,列陣於城下,等待使者從城內回來。

  城頭火把將半邊夜空都照亮了,巋然未動的城門漸漸裂開一條縫,三騎馬從城門中疾馳而來,臨時搭建的主帳中江載初聽到侍衛來報:「上將軍,派去的使者回來了!」

  「見到宋安了嗎?」江載初注視著底下站著的使者,許是因為急急趕來報信,他的風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樣貌,「前線逃回來的難民情況如何?」

  使者嘆了口氣,並未回答,只是緩緩摘下了風帽。

  一張頗經風霜的臉,兩鬢都已斑白,卻雙目炯炯,望著江載初,神容複雜。

  「宋將軍?」江載初刷地站起,「你——」

  當年含元殿一劍,洛明帝薨,江載初被老部下們劫出了京城,這一場動亂之後,朝廷上下亦是經歷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輕將領一意追隨寧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對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這位宋安將軍。

  江載初始終記得那時宋安還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時自己同部下率領的皆是戰場上錘煉而來的精兵,原本以為攻克江陵十分簡單,未想到便是這座小小城池,困了大軍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從西北而來,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守城雖敗,敗而猶榮。

  此次江載初派人與他商談,本並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膽量親至敵營。

  「寧王開口便詢問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並不對他行禮,只冷冷道,「匈奴入關,茲事體大,不得已之下,宋安只能親至此處,與寧王面談。」

  他一口一個「寧王」,江載初也不生氣,只道:「如今北面情勢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氣,鬢髮更是染白了一層,嘆道:「慘絕人寰。」

  江載初面色一沉,雙手無聲捏成拳:「將軍請細說。」

  「我已問過數批流民,他們原籍為涿郡、上谷郡、漁陽郡等九郡,據他們所說,匈奴騎兵所到之處,無不被屠城掠奪……如今兵鋒直指永寧,只怕明日午後便到。」宋安微微閉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戶,家中養著馬匹。那麼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經被滅戶。

  「此外,我還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嘴角驀然露出冷笑,「命我打開城門,迎匈奴騎兵入城,共同剿滅叛逆。」

  營帳中沉默下來。

  江載初著實覺得這件事像是一個笑話,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會引匈奴入關來剿滅自己,他必然覺得太過荒謬。

  可如今這件事真正發生了。

  明明是針鋒相對的敵人,此刻一樣的無話可說。

  宋安沉默了許久,終於克制不住,仰頭大笑,可笑聲中卻藏有難以消解的憤懣。

  「將軍準備怎麼辦?」江載初靜靜看著他,問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於蠻夷刀下百姓不計其數,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銀供奉匈奴,方才換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數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詐,無禮儀之教,入關之後又怎肯遵守約定?朝中太皇太后與周相怎麼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關外守將,死於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為國為家為民,也絕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寧關!」

  江載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塊大石緩緩落下了。

  宋安與他目光接觸,不閃不避,昂然道:「寧王,情勢如此,宋安為黎民蒼生,誓要剿滅匈奴賊寇,換我中原平安。你須知,並非是我懼你,不敢與你一戰!」

  江載初繞至案桌前,低聲道:「將軍大義。」

  「朝廷昏庸無道,宋安願……」他頓了頓,咬牙跪下道,「宋安願請將軍入永寧城,剿滅匈奴!」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不定,江載初自上而下看著宋安堅毅的眉眼,伸手將他扶起,旋即傳令:「關寧軍何在?」

  傳令兵小跑而去。營地上方命令漸次傳遠:「全軍上馬,即刻進城。」

  夜色之中,關寧騎兵們翻身上馬,動作整齊劃一,馬蹄聲清脆如同雨落。

  連秀看著城池的吊橋開始落下,卻難掩憂慮。

  「上將軍,你真的相信宋安嗎?萬一這是個陷阱,他騙我們進城,再來個甕中捉鼈……」

  「連秀,我出征匈奴的時候你尚未跟著我吧?」江載初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過我朝與匈奴邊界之地吧?」

  「是。」

  年輕的上將軍神色平靜:「若你去過那裡,當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掃蕩而過之地,妻女淩虐,男子梟首,野墳幢幢,血腥之氣一年不盡。那種恐懼,是作不了假的。」

  連秀注意到兵營後邊那幾個平民,在宋安來此之前,只怕上將軍已經親自審問過了。目光重新落在這個神容寧靜的年輕男人身上,連秀臉上多了一絲敬佩。上將軍心思如此縝密周全,可見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確實是旁人所不能及。

  「宋安已將兵符交給我,他在城內的人馬,便歸你統制。」江載初在暗夜中凝望著此刻看來安靜的城池,伸手喚了無影,「帶上你的人,去北門候著。」

  無影的身影尚還在望,宋安快馬趕來,氣喘吁吁道:「寧王,北方流民還在不斷湧進,城池工事還有哪些要加強?您隨我去城頭看看?」

  江載初攥住了韁繩,嘴角抿出一絲淡笑來:「宋將軍,打完了匈奴,你又如何自處呢?」

  宋安一怔,匈奴騎兵即將兵臨城下,國難當前,他一咬牙便去見了江載初,可是打完了匈奴呢?周相與太皇太后得知了自己所為,必然不肯罷休。

  「宋將軍便蓋上印,快馬送回京師,就算是給朝廷一個交待吧。」江載初悠然遞了一張信紙過去,笑道,「如此,你我都可安心。」

  宋安接了過來,藉著火把一看,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信是以永寧守將的名義發出的,彈劾周氏一族挾天子而引外敵,言辭極為不敬,可想而知,一旦送入京城,自己便被劃為逆黨,再無商榷餘地。

  「宋將軍?」江載初許是看他躊躇,淡淡一笑,「你若不願,我也不會強逼。只是抗擊匈奴一事我卻是不敢拖遝,與立場不明之人並肩抗敵太過危險了。」

  宋安低頭沉思片刻,苦笑,如今自己也沒了選擇餘地,江載初的人馬開始進城,遲早是要傳到朝廷中去的。

  他翻身下馬,跪下道:「便依殿下所言!」言罷便從懷中掏出印章,又拿馬刀劃破指尖,直接便拿血塗抹上印章,印下官印,遞給江載初。

  江載初接過來,隨手遞給了侍衛,只是淡淡看著他,並不開口讓他起來。

  宋安忽然覺得這個男人適才給自己留下的印象皆是假像,什麼民族大義、天下蒼生,只怕自己在出城那一刻,他就籌劃好這往後的每一步了。

  「這世上早沒有寧王了。」馬上那人冷冷道。

  此刻分明沒有觸到他的目光,卻被凜然而起的氣勢震懾到,宋安自認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後背卻出了一層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哪裡說錯了,忙道:「是,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臉色溫和了許多,「城內工事你與連將軍商量,流民若是城中容納不下,則打開南門,讓他們去後方避難。」

  宋安表情略有些驚疑不定:「如何擊退敵寇,守住永寧,還請將軍決斷。」

  「若要擊潰匈奴,唯有一個方法。」江載初目光遙遙望著北方,神容肅然,一字一句道,「正面迎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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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引狼(四)

  此時的陳留郡,戰旗獵獵,兩軍隔河相望。

  景雲望著對面的那面帥旗,一模一樣的「景」字,微微有些晃神。

  對陣的是他的伯父,撫養他長大、親授他兵法武藝的伯父。

  年幼時,是伯父每日送他入宮中,作為皇子的伴讀,陪著寧王練習武藝、操練兵陣。成年後,作為寧王副將同他在沙場歷練,當真親如兄弟。新帝登基,明知寧王地位尷尬微妙,他執意陪著主上去了川洮。

  洛朝文看元家,武看景家,彼時元家已將女兒送入宮中為妃,立場已明。那時伯父官至兵部尚書。雖知侄子這樣緊隨寧王於家族不利,只道:「武士之心,在忠一字。」竟允許了他固執的請求。

  而後便是含元殿上驚變,景雲偷了城門魚鑰,隨著江載初反出洛朝。那一晚伯父追趕他們至城外,其實已到弓箭射程之內,伯父又是出了名的神箭手,能拉開百石的強弓,可最終,箭支卻射偏在他的身側,他知道伯父終於還是放了自己一馬。

  回頭望一眼,兵馬嘶動間,那條來路,終於已經徹底斷絕。

  一路血戰至南方,景雲收到消息,伯父已在祠堂將自己除名,老人家辭去了朝中一切官職,上書「景家子孫有愧,不再入朝為將」。

  那一日在南方已是深秋,日子卻冷得彷彿寒冬。他收到那紙書信,默然不語,只是去了庫房擦拭那套已有破損的盔甲。

  江載初深夜找到他,淡淡道:「後悔嗎?」

  他搖頭,並不後悔,卻也難抵此刻心中對家族的愧疚。

  江載初神容平靜:「阿雲,你伯父說景家子孫無臉入朝為將。日後改朝換代,你便是景家家主,舊朝之事,還有誰記得?」

  他至今能回憶起江載初平淡的話語下隱匿的鋒芒與霸氣,如同帝王一般,給他許下了承諾。而對此,景雲沒有絲毫的懷疑,他是能做到的。

  一路披荊斬棘到了今日,他不懼任何硬仗,卻沒有想到,元皓行將伯父重新請了出來,與自己在戰場上敵對。

  於忠,他絕不能背叛上將軍。

  於孝,他又怎能對長輩執起劍鋒?

  「景將軍,咱們對峙了半日了,為何不見對岸有動靜?」孟良有些不耐煩地抓了抓頭髮,「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他們拖住我們,不需戰,就贏了。」景雲低頭看著輿圖,揉了揉眉心。

  「這老賊……」孟良脫口而出,轉瞬想起了景雲與他的關係,訥訥道,「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無事。」景雲擺了擺手,輕聲道,「我伯父用兵最為正道,若要贏他,需得想個妥當的方法才好。」

  「可現在是他們不同我們打。」孟良心中憤懣不已,「但凡咱們往前挪上一挪,他們卻又跟上來了,甩都甩不掉。」

  景雲心中憂慮的正是這一點,洛軍雖不攻打,卻拖慢了自己的行軍速度,只怕上將軍抵達皇城之下,獨木難支。

  「的確不能拖下去了。」景雲心中主意已定,「請諸位將軍來我營帳,我軍即刻拔營。」

  此時在南岸望向北岸,卻見楚軍營帳燈火通明,兵馬調動聲喧譁,主帥營帳中,斥候不斷來報:「將軍,對岸兵馬調動,正在拔營,方向是往西行進。」

  景貫捏著花白的鬍鬚,目光落在陳留郡西北部,那是丘陵山地,極難行軍,他居然領兵往那裡走!

  「將軍,依我看景雲是為了繞開陳留郡城,防止我們前後夾攻,才特意繞走山路。」謀士緩緩道,「他們急著與江載初會合,只怕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只是這樣而已嗎?

  景貫不語,這三年屢屢聽聞侄子戰場上捷報,也知他長進不少。

  他心中隱隱有些不信,自己一手調教出的景雲會這般簡單粗暴地解決眼下的問題。

  「將軍,咱們跟不跟?」副將著急道,「半日時間足夠他們進入丘陵腹地,我軍卻還要安排渡江,若是不跟上,只怕給了他們可乘之機。」

  轉瞬,老將軍心中有了決斷:「搭建浮橋,徵調民船,全軍渡河。」

  「景將軍,為何不在敵軍渡河時攔截攻擊?」

  「你以為他會沒想到嗎?」景雲站在暗處的高地,淡淡道,「我這個伯父打仗,出了名的後發制人,那些樓船裡邊必然裝了他最為得意的火炮。數量雖少,殺傷力卻十分驚人。他便是瞧準了咱們沒有這個,才敢這般大模大樣渡江。」

  孟良懊惱道:「就讓他們這麼過來嗎?」

  景雲不動聲色:「走吧,也莫要讓他們久等了。」

  一行人輕車簡騎離開了陳留郡城,身形淹沒在黑暗之中。

  江上船隻往來不絕,到了天亮之時,終於將士兵運送完畢,景貫老將軍喚來親衛,前去二十里外的陳留郡城送急信,命郡守開城門,部隊隨即拔營。

  一個時辰後,先鋒軍已抵達陳留郡城下,仰望高高的城池。

  晨光之中,郡守卻並未將城門打開。一名軍官騎著快馬從洛軍隊伍中掠出,手中高高舉著軍令,前往交涉。

  那名軍官駐馬在吊橋下,仰頭望向城池上方,忽見明晃晃的箭如野獸利齒般出現了,不禁愕然:「景將軍的命令你們沒有收到嗎?」

  「哪位景將軍?」城頭有人大聲嗤笑,「我們只認這位景將軍。」

  話音未落,城牆易幟,篆刻的「景」字獵獵揚起,卻見一個黑甲執箭的身影出現,年輕的眉眼堅毅沉著,淡淡低望:「回去告訴你們主帥,陳留郡守早已臣服我軍。你們要戰,便來戰!」

  彷彿是為了此話留下註腳,城牆兩翼兩支騎兵正逼近而來,赫然便是之前所說「繞丘陵而走」的隊伍。

  景貫看著城頭變幻的大旗,幾乎在瞬間,就意識到自己中了侄子的圈套。

  也難怪這幾日他走得不急不緩,原來是早已與陳留郡守暗中有了勾結,在他以為能和陳留守軍前後夾擊時,被反將了一軍。

  「這小子,這幾年倒是長心眼了。」景貫遙遙看著侄子城牆上的身影,心中浮起的感情極為複雜,不知是欣慰,抑或是憤怒。他手中握著韁繩,沉思了片刻,喚來副將,輕描淡寫道:「那便攻城吧。」

  「將軍,不會中了圈套吧?」

  「中軍攻城,左右兩翼與敵軍騎兵列陣對峙。」景貫道,「他既然要與我們一戰,我便陪著他耗時間。」

  即便三面重圍,他也不擔心。

  因為洛軍不用大敗敵軍,只要拖住他們,切斷了他們的供給,便是立於不敗之地。

  後軍之中忽然有人快馬趕來,老遠就在喊:「景將軍,元大人的密信!」

  景貫甫一接到那密令,心中便是一凜。那紙以指甲蓋大小的金泥封印,應是元皓行不離身的那枚戒指印下的,可見事情緊急,元皓行根本沒時間以軍令行文。

  封印被撕開,素色紙張上只有簡短一行字:匈奴入關,停戰。

  景貫以為自己看錯,又讀了兩遍,方才確認了信中內容。

  「元大人說,請景大人務必以大局為重。」

  「匈奴入關……如何入關?又怎麼會入關?」一時之間,饒是想破了腦袋,這位耿直清白的大將軍卻也沒有想到個中原因,只是元皓行的命令,他已讀懂了。

  景貫當年曾經隨同先帝親征,與洮侯世子並肩死戰,方才護得皇帝安全入關,自然知曉敵人的兇惡。莫說關內諸軍戰力本就不如驍勇好鬥的匈奴人,加上如今天下四分五裂,能否應對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皆是未知。

  安內必先攘外。

  為了將外虜驅逐出中原,恐怕他們還必須和此刻的「敵人」聯手。因為當世唯一可與匈奴抗衡的,也只有當年的「黑羅剎」江載初了。

  老將軍長嘆了口氣,下了最後一道軍令。

  半盞茶後,陳留郡城牆上,孟良疑惑道:「他們不是要攻城嗎?怎麼這般磨嘰?」

  黑壓壓的敵軍中,卻忽然起了一面素白大旗,上無一字。

  大旗立起之時,敵軍齊齊下馬,盔甲摘在手中,就地休整。

  「怎麼回事?」孟良大喜,「停戰不打了?那咱們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

  景雲慢慢鎖住了眉頭,身後侍衛疾奔而來,將上將軍的密令傳至他手中。

  他打開一看,眉宇間儘是愕然,旋即制止了同僚:「全軍傳我的命令,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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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引狼(五)

  長風城下,韓維桑在洛軍中被囚的數日,日子過得很是悠閒,只是風寒一日比一日重,元皓行也遣了大夫來看,最後也不過開了些清肺祛痰的藥物。

  「郡主,大人請您立即過去一趟。」婢女掀簾而入,「這邊的東西,奴婢會收拾好,隨後便送來。」

  韓維桑有些愕然,卻見婢女已經手腳麻利地開始收拾,只能滿腹疑惑地去主營。

  她與元皓行相處已經有半月了,見慣了他如沐春風、舉重若輕的樣子,主營內,這個臉色鐵青、深瞳中怒火滿盛的年輕男人,令她覺得有些意外。

  他見到她,只簡單問道:「會騎馬嗎?」

  「會。」

  「跟我走吧。」他大步走向營帳口,侍衛隊早已整齊候著,牽上兩匹馬。

  韓維桑默不作聲地打量這隊騎兵,僅僅從這沉默的氣勢、無聲的殺意來看,她便知道這必然是元皓行身邊最為精銳的親衛隊,可他們要護送元皓行和自己去哪裡呢?

  馬亦是極難得的大宛駒,疾馳出數十里,元皓行放緩了速度,行至她身側,問道:「需要歇一會兒嗎?」

  「不用。」韓維桑回望長風城,心知自己在去向北方。

  「不問我去哪裡嗎?」跨馬疾馳下,此人的風儀竟未見絲毫淩亂,玉簪束髮,輕袍緩帶,氣度清貴難言。

  「我問了大人就肯說嗎?」韓維桑淡淡一笑,「我只是覺得奇怪,大人派景將軍截擊景雲,卻又半途而廢,不覺可惜嗎?還是說,北方出了什麼變故?」

  這年輕女子敏銳得可怕,念頭如電閃一般劃過,元皓行已經掩去了之前的震怒,清俊的臉上唯有從容:「不錯,是有了些變故。」

  韓維桑微微蹙眉,北方的變故……莫非江載初已經攻破了京城,逼得元皓行率軍勤王?可他卻沒有帶上大軍同行……或者,江載初戰死,元皓行已不用留在後方坐鎮?這個念頭湧上心頭,韓維桑只覺得自己渾身發冷,手上的力氣正在慢慢消失,幾乎要從馬上滑落下來。

  元皓行適時地伸手扶了她一把,聰明如斯,立刻猜出了她心中的想法,沉聲道:「江載初好好活著。」頓了頓,又道,「現在,他的命比任何人的都重要。」

  韓維桑心中一定,安靜地望著他,眸中驚慌之意一除,立時顯得黑白分明,清澈之至。

  元皓行忽然覺得與眼前這個女子說一說,倒也無妨。

  「匈奴騎兵已經入關。」他薄削的唇中吐出這幾個字,飛揚的眉梢間,卻帶著淡淡的肅殺之氣。

  韓維桑疑心自己聽錯了,勒住馬韁,脫口而出:「什麼?」

  「想不到吧?」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遮去了此刻的表情,輕聲道,「我也沒想到。」

  「定是元大人不在京中,才有人這般迫不及待,想要分權吧?」韓維桑嘆氣道,「只是匈奴人……呵,真是引狼入室,引火自焚。」

  引狼入室,引火自焚。他自從得知了這個消息,心頭輾轉的,便是這八個字。心中固然自責太過大意,竟然未讓人死死盯著周景華,卻也感嘆,這世上真有這般的蠢人,便是要搶功平亂,卻也總要思量一番,請來的幫手究竟是何人。

  「現北方形勢如何了?」韓維桑正色問道。

  「北方精銳被我抽調至此,現在……那邊剩下能抵抗的軍隊,只怕就是寧王帶去的整編之後的關寧軍了。」他思及此處,心中十分焦慮,只是面上淡淡的,「我還不知寧王此時會作何打算。」

  韓維桑抬眸望向遠方,聲音平靜,宛若說著家常之事:「他素來是最識大體之人,元大人心中怎麼想的,我想他也會怎麼想。」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動,無聲望向韓維桑,眼神閃爍。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在想三年前,他便是不管不顧地反了。」韓維桑嘴角微彎,笑意清淺,可眸色卻是清冷的,低聲道,「可那不是他的本意。」

  話音未落,她伏在馬上,重重地咳嗽起來,難以自已。

  元皓行看著她瘦得幾乎能被折斷的身影,眸色複雜,良久,輕聲道:「周景華向匈奴借兵入中原,匈奴人一入關便毀了約定,分為兩支,一支直撲南方富庶之地,另一支則直入京城而去。太皇太后帶著皇帝,已經棄城而逃了。」他一字一句說道,深琥珀色的瞳仁中泛著難以言說的冷瑟之意。

  「他們就這樣把京城拱手相讓了?」韓維桑駭然道。

  「此刻還不能得知那邊戰況如何。」元皓行抓著手中韁繩,指間用力,可見手背青筋。

  「大人帶著我,是要拿我同江載初交換條件,請他救下皇帝嗎?」韓維桑已然明白前因後果,不禁苦笑。

  元皓行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我不值大人辛苦帶我北去。」韓維桑躊躇片刻,「他也斷然不會為了我一人,用天下交換。」

  「郡主值不值得,只怕不是由你說了算。」元皓行悠然揚起下頷,「你可知這三年的時間,楊林為何能在洮地隻手遮天?」

  韓維桑心臟漏了一拍,揚眉望向元皓行,皺眉道:「我侄兒年紀幼小,無人照應,被權臣掌控,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那郡主知道為了控制楊林,寧王又在洮地佈置了多少暗線嗎?」

  她的胸口如遭重擊,臉色驀然間變得慘白。

  「你是說,江載初在扶持楊林上位、逼宮,引我主動去找他?」韓維桑喃喃將這些話重複了一遍,只覺得望出去一片茫然,一時間不知身處何處。良久,只是閉上眼睛,慘然一笑:「可我並不值得,他這樣費盡心機。」

  「為了你走投無路的這一日,寧王可是籌措了三年。」元皓行悠悠道,「你說,你值不值得呢?」

  接下去的數日,元皓行快馬兼程趕往北方,倦極之時,便就地搭起帳篷,睡上兩個時辰便又趕路。

  這一路的情況越發令人擔憂。

  越往北走,便遇到更多流民。元皓行親自詢問過難民們,卻得不到確切的情報。

  有人說皇帝太后已被匈奴人抓了,京城也被一把大火燒了個精光,也有人說軍隊前去勤王,阻擋住了部分匈奴,他們才能跑至此處。這其中大部分的訊息皆是以訛傳訛,自然不可相信,可唯有一點是確認無疑的——太皇太后攜著小皇帝,果然已經棄守京城了。

  這一日他們已趕到禹河邊,河上架起的浮橋亂糟糟擠滿了難民,不時有人尖叫著墜下水去。元皓行在河邊已休整了一個時辰有餘,韓維桑抱膝坐在樹下,神色懨懨,不知在想什麼。

  「郡主的病一直未見好嗎?」他沉吟片刻問,「現在又不適了?」

  許是因為連日趕路,她更見消瘦,淡淡道:「無妨。」

  「寧王在禹河對岸的永寧城與匈奴對峙,若是行程順利,後日就能見到他。」元皓行仔細觀察她的神色,「郡主到了永寧,當可安然休息。」

  韓維桑怔了半晌,想不到,如今他們離得這樣近了。

  「他知道……你要去見他嗎?」

  「在等寧王回信。」元皓行直言不諱,「當下這種情形,他也不得不見我。」

  她重將臉埋進雙膝之間,再不言語。

  前去探路的侍衛還未回來,倒是有幾戶剛剛從對岸過來的人家尋了個地方坐下了,就在離韓維桑不遠的地方,開始分食乾糧和水。

  「老丈是從哪裡過來?」元皓行主動與其中一位年歲頗大、面容威嚴的男子攀談起來,「對面情勢如何?」

  「老朽帶著這一大家子,是從涿郡避難而來。出城時,上谷郡和漁陽郡都已經破了……唉,匈奴人真是牲畜不如啊,足足燒殺了兩日兩夜,姦淫擄掠不說,還把孩子挑在槍尖上取樂。」許是想起了那些殘酷的畫面,老丈打了個哆嗦,搖頭道,「唉,幸而逃了出來,聽說涿郡也是被毀了。」

  「老丈一路過來,洛軍沒有抵抗嗎?」

  「先時沒有,好幾個郡守一聽是匈奴人來了,城中守軍又不多,便都棄城跑了。」老丈嘆道,「只到了永寧城,咱們才打了個勝仗呢。」

  一說起這個,周圍又有些人圍過來,七嘴八舌道:「是啊是啊!咱們都是親眼看到的!那位將軍帶著騎兵與匈奴人對陣,就在離永寧城不遠的那塊平地上,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把那幫畜生都給打蒙了!別的郡要不棄了,要不閉著門,只有永寧城將我們收了進來,將軍還跟我們說,若是還不放心,可以出城再往南方躲躲。終有一日,他會替我們收復故土。」

  元皓行安靜聽著,嘴角微微一勾:「哪位將軍?」

  「就是……就是……」人群安靜了一瞬,彷彿這問題頗為為難。

  「就是那位上將軍。」忽然有人道,「之前朝廷說他是大逆賊,如今我是不信了!」

  週遭又是靜了一瞬,響起一陣附和之聲。

  「是啊!朝廷都不管我們了,也就上將軍還顧著我們!」

  「那麼多郡城沒有一個肯收留我們,只有永寧城開城門,上將軍說我們可以去他的封地,直到匈奴人被趕走……」

  「皇帝都跑了,哪還顧得上我們……」

  韓維桑不自覺地去看元皓行的表情,他的嘴角微抿著,其實看不出喜怒,眉眼沉靜得如同一幅上好的山水佳作,只是深瞳中不知掩藏了什麼思緒,只讓人覺得深遠。

  探路的侍衛說話間便已回來了,低低地在元皓行耳邊說了幾句話,元皓行便站起來,朝眾人拱手道:「老丈,我們先行趕路了。」

  「你們,你們這是往北方走嗎?」老丈驚疑道,「那邊去不得啊!」

  元皓行卻沒說什麼,只笑了笑,往浮橋走去。

  「看來寧王已經同匈奴人打過一仗了,倒是收攏人心的好時機。」元皓行淡淡道,卻不知是不是說給韓維桑聽的。

  韓維桑腳步一頓,側身望向身邊神情從容的男子,緩聲道:「韓維桑雖是女流,卻覺得大人這句話錯了。」

  「哦?」

  「所謂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當此國難,皇帝已南逃,如今在浴血奮戰的,只有一個江載初。大人卻只用權術之道揣測他此刻所為,未免太小人之心了。」

  元皓行臉色微微一沉,淡聲道:「未想到郡主卻是寧王的知己。」

  「我並非他知己,他也恨我入骨,只是他那個人,只怕我比你更瞭解一些。」韓維桑微微一笑,舉目望向遠處茫茫人群,那些不安、驚恐、悲慟一一收入眼中,「我素聞元家忠君,我卻以為,忠君更應忠天下。」

  她抬手攏了攏鬢髮,心中無限涼意:「都是江家的天下,大人何必這般執著……」

  都是江家的天下……元皓行卻是心中輕輕一震,面上卻未露端倪,只道:「上將軍已在永寧等候。郡主,咱們趕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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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引狼(六)

  離永寧城還有十多里的時候,空氣中竟也瀰散開一種古怪的味道,彷彿是血腥氣,又像是殺意,濃烈得胯下駿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離開已經足足有半日了。在這樣的兵荒馬亂中,他竟還能找到城外一座極為妥帖隱蔽的院落,讓韓維桑先行住了進去歇息。

  一路風塵僕僕,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輕柔地擦著頭髮,又端上了一碗銀耳羹湯,放下之後便悄然退開了。

  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那座城池裡,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經見到他了……韓維桑心中卻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暫時不會將自己交出去,畢竟,他手中可用的籌碼不多。

  「郡主,元大人從城中回來了。」

  韓維桑連忙站起來,一頭長髮來不及梳理,便簡單束了束:「帶我去見他。」

  元皓行亦換了身衣裳,神清氣爽地坐在書桌後,低頭看著輿圖正在沉思。

  「大人見到上將軍了嗎?」韓維桑不欲再與他兜圈子,徑直問道。

  元皓行抬了抬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將目光落到桌面上,涼涼道:「郡主當心著涼,否則我不好對寧王交代。」

  「韓維桑只是來問一句,大人準備將我交還至他手中嗎?」韓維桑眉梢微揚,伏下身的時候,只覺得涼意要滲透過胸腔,再難克制。

  「交還是要交的,不過不是現在。」他用平淡的語氣道,「寧王出城去了,我並沒見到。」

  「這些話,維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說了。」她依舊伏著身,不讓他看見此刻自己的表情,聲音卻極為鄭重,「請大人不要將我送回他身邊。」

  元皓行手中的筆頓了頓,極自然地擱下,走至案桌前,親自將她扶起來,笑道:「你既然這般說,必然有了說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欲要和他聯手,驅除匈奴,對嗎?」韓維桑雙眸灼灼地望向他。

  「是。」

  「對於外敵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劍,無人能擋其鋒芒,是嗎?」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麼人?」韓維桑忽而輕笑,笑容卻極慘淡。

  元皓行從未見她這樣自棄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動,卻不再追問下去了。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汙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韓維桑收起了那抹笑,長睫深瞳中,帶著難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復故土,便不能將我送回他的身邊。於他而言,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許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含意,元皓行微微皺了皺眉,門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寧王已經來了!」

  韓維桑一驚,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新望了韓維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間左壁豎著的那博古架緩緩打開了,露出黑漆漆一個暗室。

  韓維桑立時會意,閃身躲進去,博古架剛剛複位,門已經被推開了。

  她屏住呼吸,從牆面上那一絲縫隙間望出去,視線撞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臟似在瞬間停止跳動。

  江載初剛從戰場上巡視回來,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趕至此處。

  進門之時,帶來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寧王,三年不見了。」

  江載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應酬話語,沉聲道:「左屠耆王剛出京城,揮軍南下,至此大約還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將笑容抹去了:「不是剛打了一場勝仗嗎?」

  「匈奴的前鋒,不過萬餘人,贏了也沒什麼厲害。」江載初淡聲道,「待到他們兩軍會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萬人,如今停在陳留郡。以陛下的名義令各地勤王,總還能徵十萬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寧王你呢?」

  「景雲手中十萬皆是精兵,我這裡還有六萬人。」江載初指間扣著瀝寬劍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載初在朝中為親王時,這兩人也並無多少交道可言,遑論後來反出,兩人更是宿敵。可是此時,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騎兵正不斷從平城等關口入關。若是不截斷源頭處,一味被動圍堵,便是殺不盡的外敵。」江載初輕舒一口氣,「若是元兄無異議,不如便請景雲、景貫兩位將軍攜手,收復平成關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不過與平成關口數百里之遙,當可託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載初一點頭:「如今永寧是抵禦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鎮防線,不知在十日之內,元兄能為我籌措多少人馬?」

  元皓行淡淡一笑:「籌措兵馬不難,難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連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數位大人。」江載初不動聲色道,「到了那時,他們可不如元兄這般好說話。」

  「亂世之中,寧王手中有兵,又有何懼?」元皓行道,「至於亂世之後,天下誰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論。」

  江載初定定看著這個男人,他的風儀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令人難以移開目光。可這般風姿之下,此人智謀之深遠,心智之堅定,足以讓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順利,在長風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軍自救,最後臣服於皇帝腳下,三年內亂當可了結。」元皓行似是讀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料世事變遷竟如此之快,我竟要與你聯手,當真可嘆。」

  江載初的神容卻極平靜,薄薄唇中,只吐出四個字:「天意如此。」

  這一刻,拋開一切朝堂上的爭鬥,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復言。

  沒有盟書,沒有密信,沒有任何的佐證,只是言語的約定,便終結了綿延了三年的內亂。永嘉胡亂中,中原抵禦關外敵寇最為強悍的聯盟,便在這兩個男人輕描淡寫的數句話中結下了。後世之人提及這場中原王朝兒戲一般引起的動亂,唯有感慨這永嘉之盟,是為萬民之中流砥柱,無形長城!

  江載初轉身便欲出門,目光不經意落在左牆博古架上,淡淡掃視片刻,開口道:「元兄,你在長風城下這些日子,不知可曾見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訝然:「哦?何人?」

  「當年含元殿上,也有過一面之緣。」他頓了頓,「嘉卉郡主。」

  元皓行從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倒是有一面之緣。不過此趟前來著實時間緊迫,郡主金枝玉葉,我實在不敢將她帶來前線,自然留在後方妥帖命人照顧了。」

  「如此。」江載初微微頷首,「那暫且有勞元兄了。」

  他轉身便走,許是太過匆匆,叮咚一聲,竟落下腰間一樣物品。

  元皓行上前拾起來,竟是一小塊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年輕人臉色卻倏然間變了。

  韓維桑從暗室中出來,看到元皓行緩緩轉過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時一沉。

  果然,元皓行舉起手中已經碎掉的和田玉珮,輕聲道:「郡主,對不住了,我需將你送回他身邊。」

  韓維桑深吸了一口氣,卻難敵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麼把柄?」

  「難怪他這般從容,竟不與我談任何條件。」元皓行低低嘆了口氣,掌心摩挲著那塊碎玉,「他已經找到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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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00:06:4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引狼(七)

  江載初走至門口,無影剛將烏金駒牽了出來,他卻不急著上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內裡有紛亂腳步聲傳來,侍衛喊道:「請將軍留步,元大人說,將軍漏了一個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衛們簇擁著的年輕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氣,天地間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她卻拿風帽兜住臉,垂著頭站著,無聲無息,也了無生氣。

  江載初靜靜注視了她一瞬,卻什麼都沒說,只翻身上馬,往永寧城,絕塵而去。

  他並未急著入城,又去北門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連秀一道回到城內。

  同往常一樣,進了將軍府,宋安還是不肯放過他,等著他聽自己彙報完各地徵來的糧草方才離開。宋安的個性極為堅毅,即便是前幾日打了勝仗,也沒見幾分喜悅,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歸,整編軍隊,這幾日幾乎累得瘦脫了形。連秀一見到他都頭大,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打著哈欠道:「他可是我見過的最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這幾日還會有兵馬不斷收整而來,你得撐著。」江載初若有所思,「宋安打仗一般,後期倒是做得細緻謹慎。」

  「我寧可和匈奴出去幹一仗,也不耐煩做這些事了。」連秀露出疲態,嘟囔著告退了。

  屋內之餘江載初一人,無事可做的時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無法閃避,從思緒最深處的幽潭中,慢慢地浮起來。

  她以為元皓行能庇佑她嗎?普天之下,但凡有一個利字,一個權字,便沒有換不來的人或物。她也一樣。

  可這個道理,聰慧如她,卻還是不懂。

  耳邊依舊滑過她說起的那些話,刻骨的,傷人的,在這個金戈鐵馬的夜裡,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愛與恨攪作了一團,能在局勢如迷霧一般的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將軍,此刻卻也有些茫然。

  終究還是一步步地往那間屋子走去,屋內油燈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淩淩灑落進來,淡色柔光抹去了臉頰上的嫣紅,長睫隨著呼吸輕動,她睡著的時候,總是這般平和柔美。

  江載初在她枕邊坐下,慢慢伸手過去,在觸到臉頰那一剎那,她卻醒了。

  猶不知身處何處,亦忘卻歲月流光,她帶著睡意的憨態抱怨:「江載初,你又這麼晚來,還吵醒我……」又十分慣性地將頭放在他膝上,換了個姿勢,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的記憶紛亂而來,他一時間竟沒有推開她,亦忘了來這裡的原因,就這般在暗夜中坐著。過往緩緩而過,懷中的女子第二次睜開眼睛,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幾乎是毫不猶豫離開他的懷抱,跪倒在一旁,誠惶誠恐,一言不發。

  他心中怒火又躥了起來,無形之中,越燒越盛,可這樣的激怒之下,他的語氣越發平淡,只輕聲道:「知道回來了嗎?」

  她伏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彷彿是被獵住的小動物。

  「啞了?」他探手過去,扣住她下頷用力抬起來,「韓維桑,你不是很會說?對薄姬你說過什麼?」

  他手勁極大,又沒有節制,輕而易舉的,在她雪白的下頷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韓維桑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被逼著與他對視,卻死不吭聲。

  他重重放開她,給她留一個生冷強硬的背影,將侍女喚進來點上了燭火,方才覺得自己稍稍平緩了情緒。

  韓維桑已經從床上下來,束手站在屋子一角,依舊低著頭,就連氣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時開始暗中聯繫的?」江載初亦在桌邊坐下,平靜問道。

  下頷還是火辣辣地痛,不過和千瘡百孔的心比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韓維桑用一種極謙卑的聲音道:「扮作琴師入府時,我就已和他聯繫。那時我並沒有把握將軍會幫我,也不敢將所有賭注放到將軍身上。」

  江載初修長的指尖在桌子上敲擊,發出沉悶且不規律的聲響。他抿出一絲笑來,燈光下顯得那樣溫柔,卻又聲聲迫近:「所以,你拿什麼和他交換?」

  「我早就一無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失去了焦點,「留在外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回到你身邊,不過一場死局。」

  江載初深深看著她,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陣倦意,是真正地倦了。她說得沒錯,他們之間,是一場死局,解不開的死局。

  如今,無非是他將她禁錮在身側,而她虛與委蛇罷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嗎?」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汙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那皆是她心中的話語,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為真。

  「韓維桑,我真的累了。」江載初靜靜看著她,俊美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絲難以掩去的倦意,輕聲道,「從今往後,你跟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韓維桑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澤,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你說什麼?」

  江載初卻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輕鬆,聲音亦是低沉悅耳:「我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她輕輕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視他,他是連日征戰太過疲倦了嗎?否則,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過去的那些事,就這麼算了嗎?

  她那樣騙他、害他,他卻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儘管神容疲倦,眼睛卻明亮得如同天邊星辰,他從不妄許諾言,亦從不騙她,從那時,到現在。

  本已乾涸的枯潭,清泉突地又泛起。

  韓維桑死死地盯著他,聲音輕忽得不像自己:「過去的事,你怎麼能忘記呢?我騙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戰亂難止……你怎麼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著她,她的話聽得分明,卻又彷彿只是無意義的音節。

  他最後站起來,冷冷笑道:「這些你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淩虐你嗎?」

  她一怔,卻搖頭道:「我不怕。」

  他用黑幽的雙眸看著她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怕,還怕留在我身邊嗎?」

  「江載初,還記得那時我說過的那句話嗎?」

  重逢至今,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他抿唇,修長的劍眉輕輕蹙起。

  「我說,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用盡全力去複述那句話,「我不值得。」

  本以為如今的一句「喜歡」會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靜靜等著,他卻只是一言不發。

  良久,年輕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撫著她的臉頰,聲音啞澀:「你還要我怎麼做?」

  淚水難以控制般從眼角滾落下來,豐澤而溫潤地沾濕他的指尖,她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惘然間彷彿也見到了那些歡愉的過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韓維桑避讓開他的手,後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將軍,若你還記掛著過往,維桑與你……還有一絲情分在,請……答應我一件事。」

  江載初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留下冰涼濕潤的肌膚觸感,開口的瞬間,只覺得空落落的:「你說。」

  「維桑這一生,並未愛過任何人。當年與你在一起,感激多於情愛。」韓維桑輕輕抬起頭,與他對視,「之後更是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於不義。錯已鑄成,無可挽回,只願終身伺佛,遙祝將軍終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亂,君臨天下。」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兩人的身影落在牆壁上,時而扭曲,時而交錯。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隱忍克制許久,方仰頭大笑,只是笑聲中飽含滄桑與涼意。

  這一世,他的念想不過如此簡單,奈何她心中,原來沒有半分情愛,方才這般殘忍,這般輕賤自己。

  大笑聲中,他答應下來:「好,韓維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離開,終不帶一絲眷戀,韓維桑卻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分毫,終於軟軟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身上忽冷忽熱,韓維桑捂著嘴開始咳嗽,而身體彷彿是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只是發出近乎枯槁的聲響。她慢慢爬回床上,用錦被裹緊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間,卻有人推開了門:「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來,耳朵還帶著嗡嗡的鳴聲:「去哪裡?」

  「將軍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涼庵。」

  韓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心尖的鈍痛正分分毫毫地被磨礪到更深,可她只是揚起嘴角,淡聲道:「好。」

  此時的永寧城南門,江載初著一身黑甲,正與連秀低聲商議著派遣一支先鋒,先行去京城探尋情況,忽見一個老人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跳下來。

  「先生不是在長風城嗎,怎麼忽然過來了?」江載初有些吃驚,「軍中不差大夫——」

  厲先生聞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來找你。那姑娘呢?」

  江載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別處。」

  「找回來!」厲先生吹起鬍子道,「馬上把她找回來!」

  江載初輕輕抿了抿唇,只道:「厲先生遠道而來,先歇著吧。她那病,不看也罷。」

  厲先生忽地跳了起來:「不看也罷?!你當是傷風感冒嗎?!」

  江載初本已轉身欲走,聞言腳步頓了頓。

  「老夫翻遍了古籍,終於找到了線索,只是如今還不能肯定。你快帶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臉的汗水,「遲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江載初重複了一遍,「為何來不及?」

  「古書上記載,洮地有一種蠱喚作迷心。中蠱者不得違抗蠱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蠱主之命後,中蠱者會七竅流血而亡。」

  江載初心頭隱約起了一絲不安,盛夏的正午,日頭毒辣,他卻無端開始覺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韓家,精於使蠱,難道還會中了迷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

  「她的脈象古怪,當日我說她的寸脈被壓制,如今想起來,並不是中蠱。」老人看著他的神色,嘆氣道,「她是蠱主,曾向人施蠱。」

  斜長入鬢的修眉皺得越發深,他已隱隱猜到事情的脈絡走向。

  「若是中蠱那人沒有死,那麼蠱主又會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蠱之人不死。只是蠱毒反噬,便是蠱主身死。」老人嘆口氣,補充道,「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分明是極晴朗的天氣,江載初卻覺得狂風驟雨暴起,迫得人無法呼吸。

  三年前,她給自己下蠱,便已布下反噬這一步嗎?

  三年後,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令他覺得她已變了一個人,再沒有生機與活力,只餘下死氣沉沉與強顏歡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顧他不顧一切的挽留,原來只是因為這樣。

  她要死了。這四個字跳進腦海,江載初只覺得徹骨寒意:「先生,她還能……活多久?」

  「韓家精通蠱術,她能熬過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拈鬚沉吟道,「上一次我見她,寸脈已被壓制,若是蠱毒將尺脈也一併壓制,那便是回天乏術。」

  「還有多久?」他追問。

  「說不準……或許還有一年半載,又或許是,須臾之間。」

  話音未落,江載初已大步離開,徑直牽過了親衛的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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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00:06: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迷心(一)

  定州是在永寧西南方向,這一路難民流民並不算多,還不見亂象。

  馬車走得並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韓維桑倚在車廂內,半夢半醒時,總是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睡過去,直到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韓維桑等了一會兒,心下微微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車簾被掀開,黑影靜靜停駐在車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腳尖處。

  韓維桑胸口微涼,雙手握拳放在身側,心知江載初這樣追上來,必不是什麼好事。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抱出了馬車。

  「江載初,你昨晚答應了我的。」韓維桑被他放上馬背,用力掙了掙,驚怒交加。

  她還是鮮活的,暖和的,她還能同自己說話,一顆提著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聲音透過胸腔,沉沉地傳至她的耳中。

  「韓維桑,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永不會原諒你。」

  韓維桑微微顫抖起來,彷彿有預感他會說什麼,卻強笑道:「將軍在說什麼?」

  江載初抱緊了她,幾乎要將她的身子勒成兩半,咬牙切齒:「我不許你死。」

  韓維桑只覺得一顆心跳的又急又快,這樣炎熱的七月中,她一直在發寒,卻又出了一身虛汗,越發的難受,只能艱難地回過頭去看他,勉強道「將軍你說笑了……好端端,我怎麼會死。」

  他定定看著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直接握緊,隱約能聽到喀拉聲響:「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中迷心蠱後卻沒有死?」

  韓維桑皺起了眉,很快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笑意中帶著一絲憤怒,他咬牙切齒道:「到現在你還不願對我說實話是嗎?」

  許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猙獰,韓維桑避無可避,慌亂間拽到馬匹韁繩,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躥出去,身後車伕侍衛呆呆看著,尚未反應過來,月光下兩人便已消失在塵煙中。

  兩人並乘一騎,往前奔出了十數里,江載初終於緩下速度。

  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處那輪圓月,明晃晃地懸著,幾絲雲翳漂浮而過,更顯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韓維桑身後,又從髮間拂過,帶著溫熱的癢,暖得不可思議。

  「阿莊已經救出來,你再無牽掛了是嗎?」

  「韓維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一字一句地問,她的手伏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他雙臂用力更緊,將她抱在自己胸前:「當年你給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蠱?」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時間那麼久,我忘了。」

  「你對我,當真連一句實話都不願說嗎?」

  他的下頜輕輕擱在她的頭上,語氣平靜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過我會怎樣?」

  江載初的語氣是真的平靜,彷彿是在說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韓維桑卻越加心涼,脊背僵硬,默然不語。

  江載初將她抱下馬,彼此面對面站著,伸手替她撥開散亂的髮絲,一字一句:「維桑,我信這世上,再艱難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訴我實話,我們總能找到法子。」

  江載初有意讓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沉著,不驚不亂,聲音中亦有著令人神定的力量。

  可韓維桑想,又有什麼用呢?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眼淚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說:「早死晚死,總歸是這一條路罷了。」

  他的聲線變得異常強硬:「可這條路,我不許你先走。」

  夏蟲悄鳴,江載初的目光落在她下頜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根針無聲地刺入心底,良久,他輕聲道:「厲先生已在府上,你隨我回去。」

  長夜漫漫,她微微仰著頭,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載初,沒用的。我會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淚水附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動,淚水就會連串落下,「迷心蠱反噬,水不可逆。」

  她終於還是承認了。那塊大石砰然落下,卻又將一顆懸著的心砸得血肉橫飛。

  追來的路上,他也在問自己,究竟是盼著她說出怎樣一個答案來。

  可直至現在,才恍然明白過來,他還是希望她昨日說的是真話,她不愛他,只是想不顧一切的逃離他,總甚於此刻,得知她身中蠱毒,無藥可醫。

  他伸臂將她抱上馬背,不復多言,往永寧城直奔而去。

  厲先生把脈足足已有小半個時辰,從左手換至右手,深深地皺著眉,卻一言不發。

  第四次讓韓維桑伸出手的時候,江載初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厲先生習慣性地撚須,彷彿沒有聽到江載初的話,只盯著韓維桑問道:「你且將當年的事告訴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裡尋個方子來試試。」

  整整一夜馬上的奔波,韓維桑本就難掩倦色,晨曦從窗外進來,臉色更顯蒼白。

  韓維桑想了許久,方道:「三年前,我確實給人下了迷心蠱。」

  一旁江載初眉目不動,似是在聽旁人的事。

  厲先生等了半晌,不見她續話,追問道:「而後呢?」

  「而後?」韓維桑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開,聲音低落下來,「先生看過那張古方,迷心之蠱,絕不可逆。中蠱之人和施蠱之人,總得有一人死去。」

  厲先生收回了手,嘆氣道:「我說你這女娃娃,既狠心給人下了迷心蠱,就該狠心到底啊。如今你這反噬之毒,只怕比中蠱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江載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的望向韓維桑,只是她有意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說:「先生費心了,只是維桑下定決心之時,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沒什麼。」

  「容老夫好奇地問一句,那人可是你至親之人?下蠱亦是迫不得已?否則……你又怎會甘願付出如此代價!」

  韓維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頭去看身邊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說了句:「是,他是我至親之人。」

  屋內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載初霍然立起,推門而出,再沒有回頭。

  韓維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耳邊老先生忍無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帶抱歉地回過神道:「先生,您說什麼?」

  「你一直在服用的藥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韓維桑從瓷瓶中倒了一粒出來,遞給老人,低聲道:「其實如今也無多少效用了……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

  厲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柏子仁,蓯蓉,夏蟲,玄參……皆是安神的藥物。」

  「是。」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你先歇著吧。」

  遊廊邊江載初獨自站著,目光落在庭院內鬱鬱蔥蔥的竹木之間,側臉略有些怔忡,顯得心事重重。

  老人有意放重了腳步,江載初一側頭,疾步走來,眼神中的怔忡變為焦灼:「先生,如何?」

  老人沉吟著:「三年時間,這丫頭吃了不少苦。蠱毒發作之時,萬蟻噬心,內臟如焚,她只是靠著幾味安神之藥,方才忍了下來。」

  江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既能熬過這三年,是不是意味著不會即刻毒發?」

  「所謂迷心之蠱,不過是蠱主的血強壓受蠱之人的血脈,迫使受蠱之人去做本不願做的事而已。蠱毒入內,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為劇毒之物。韓姑娘是循著古法,將那血凝放在了自己體內……保得受蠱之人安然無恙。可她自己體內血凝不除,必死無疑。」

  「真的沒有挽救之法嗎?」江載初一字一句,說的艱難。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若是需要什麼藥材、古方,先生請不吝告知。」江載初鄭重行了一禮,俯下身又緩緩道,「她於我,極為重要……請先生盡力。」

  老人的目光落在這個高傲且冷漠的年輕人身上,嘆氣道:「若是老夫沒有猜錯,殿下便是當年被下了迷心蠱之人吧?」

  遊廊的盡頭,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綠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他恍惚間一笑不答,轉身離去。

  站在屋口就聽到她已經壓低的咳嗽聲,單薄而枯槁。江載初緩緩推門而入:「我已讓人去煎藥,每日早晚服下兩帖。」

  韓維桑抬起頭,乖順道:「好。」

  他又看她數眼,聲音依舊淡漠如初:「當年既已決意負我,為何還這般對待自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江載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見她蒼白的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顆心似是哀涼,卻又滾燙。滾燙的是壓抑至今的怒氣,哀涼的,卻是她對他,即便生死相許,卻始終不曾坦誠。

  「韓維桑,到了此刻,你依舊是這樣對待我嗎?沒有多一句的解釋?」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頜的衝動。

  她於恍惚間抬起頭,卻柔柔笑了笑:「將軍,你要我如何解釋?三年之後你我重見,我若說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諒我?你便不會折辱我?」她截斷他的話,「你便是這樣做了……我心中,卻也是覺得意難平。江載初,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靜無波,他斂盡情緒,終究黯然道:「韓維桑,時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為是罷了……又何曾……真正明白過我的心意?」

  韓維桑仰頭看著他,一瞬不瞬。

  江載初轉身欲走,忽聽身後低低一聲「殿下」,腳步便是一滯。

  回過頭去,韓維桑卻已經跪在地上,聲音切切:「殿下,請您……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

  江載初心中有一絲極不好的預感,右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頓道:「你說。」

  「我所剩的時日已經不多,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後悔過,只是,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見過阿莊……請殿下允我,能重回蜀地。這一生,也算落葉歸根。」

  風聲掠過屋外枝葉,發出如細雨落下的聲響。

  江載初輕笑起來:「該做的,不該做的,你都已做了嗎?」

  韓維桑不由得抬頭看他,見他清俊至極的臉上那抹掩飾不去的蕭瑟。

  「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麼?」江載初的笑意苦澀,「那時你答應嫁我,最終卻負我。我用三年時間,將你逼到絕境,不得不回來找我,心中雖恨你入骨,卻也抵不過一個情字。我做的這些,又算什麼?」

  「這一生,總是我負你太多,已經還不過來了。」她仰著頭起牽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頭新抽出的花蕾,毫無瑕疵,微揚的眼角亦含著淡淡的淚水,「江載初,你便……再讓一讓我吧?」

  江載初魔怔了一般,幾乎要將一個「好」脫口而出,可終究還是理智覆壓了過來。他閉了閉眼睛,將手抽了出來,一言不發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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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迷心(二)

  「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陽,距永寧不過三日行程。」城牆之上,連秀正在和元皓行低聲商討,「速度比我們想的還要快些。」

  正說著便見到江載初上來了,臉色沉沉,徑直道:「有件事我忘記吩咐你們,遣一支馬術精的騎兵隊,將還未入城的流民儘快護送進來。守城的士兵,統統換成外鄉的,離此地越遠越好。」

  元皓行輕輕蹙了蹙眉:「這是為何?」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驅使附近蒐羅而來的平民百姓來哭城。若是守將心軟放他們入城,則藉機攻克城池。若是守將堅持不開城門,那麼第一批射上城牆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頭。」

  連秀這些年不知打過多少硬仗,聞言臉色微變,咬牙切齒道:「那來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總會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靜道,「也算是這些人命中的劫數。」

  連秀匆匆領命而去。

  江載初遠眺北方:「元大人似乎並不意外,想來對匈奴的手段已熟悉過了?」

  「聞所未聞。」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總要死人的。」

  「元大人這幅冷硬的心腸,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載初語氣帶著輕微的諷意。

  「朝廷上的明爭暗鬥,往往比戰場冷酷萬分。」元皓行恍若不覺,笑道,「殿下親身經歷過,又怎會不知?」

  江載初分明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不接腔,只遙遙望著遠處山河,心中卻並無半分大戰前的熱血慷然或是悲壯豪闊,只覺得心底某處空蕩蕩的。

  「數日之後,這裡便是屍山血海,也不知這城池是否會被鐵騎踏破。」元皓行輕聲道,「殿下,你昨日實不該將她追回來。」

  江載初轉頭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舉動並沒有瞞過他。

  「郡主曾求我不要將她放回你身邊,當時我不懂她是何意,現下卻有些懂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眼神中浮現一絲憂慮,「我確實不該將她送還給你。」

  江載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永寧雖有你坐鎮,卻遠不如長風城穩固,依我看,留她在此處還是危險。若是城破全線後撤,你更是顧不上她。」

  「元大人,你素來以天下為重,何時這般關心一個女子了?」江載初截斷他的話,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關心皇帝遠勝你的親妹妹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遞給元皓行道:「向各地徵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擬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還有不妥之處。」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動,凝眸望向落款處,卻見天子之印端端正正的落在上邊。

  「皇帝如今在哪裡?」元皓行不復之前輕緩的神容,正色問道。

  「元大人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江載初絲毫不避諱,輕笑道,「如今皇帝在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攜手合作,先將這胡人之亂平定。」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這幾日他布了不少明線暗線,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卻一無所獲。如今江載初已經將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後,天下局勢大變,江載初打的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

  許是察覺到他的神色,江載初卻笑了:「你在擔心嗎?擔心我從此以後挾天子以令諸侯?」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本王再昏庸,也不會如太皇太后與周景華一般,放匈奴人入關!」江載初眼神中噙著淡淡的嘲諷,「不知元大人以為如何?」

  元皓行一時語塞,卻見江載初眸色閃動,從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況?」

  江載初叫來一名士兵,不多時,便拖了一人到兩人面前。

  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兩名士兵托挾著,背亦是佝僂的,暮然見到了元皓行,便猛撲過去:「元大人救我!」

  元皓行踏上半步,臉色鐵青:「周景華,皇帝如今在何處?」

  周景華此刻卻絲毫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猶自帶了幾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這逆賊在一起?還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

  元皓行見他一副死到臨頭尚不自知的蠢樣,恨不得一腳將他踹下城牆去,只能捺住了性子問道,「陛下可好?」

  「陛下可不好。」江載初抿著一絲淡笑道:「我在淮水邊找到御駕,陛下便已經病重了。」

  「殿下自小一直體質健壯,得了什麼病?」元皓行一怔。

  「這就要問周丞相了。」

  周景華肥碩的身軀微微一抖,竟一個字說不出來。江載初便漠然道:「那麼我替你說。」

  「匈奴騎兵兵臨皇城之下,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守城直到援軍前來,一派主張棄守南逃。周大人自然主張南逃的。可朝會之上,小皇帝卻堅持要守城。」江載初頓了頓,眸色略有些複雜,「於一個四五歲的孩童而言,自然沒有人將他的話當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權臣開始覺得皇帝不好控制,於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藥,保證這段時間,小皇帝不會再出聲反對自己。」

  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麼,身子一僵,隨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華的衣領:「你竟敢給陛下下藥?」

  「他這個逆賊說的話,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華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篩一般,說話結結巴巴。

  「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開周景華,轉向江載初。

  「算是穩定下來,暫時不會有危險。」江載初淡淡道,「不論如何,他也是我親侄子,我會讓人照顧好他。」

  元皓行一腳用力踹在周景華胸口,明秀清軍的臉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內亂,我會好好同你算這筆賬!」

  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棄守京城南逃。途中頒下旨意,為平叛亂,擢皇叔寧王江載初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加封大司馬,節制各地兵馬,務必將匈奴驅除出關,光復中原。

  聖旨一出,舉世皆驚。

  三年前因為含元殿弒君一劍而成為叛逆的寧王,一日之間重回朝廷,引起了無數質疑。而頭一位響應這道聖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無怨言地將手中兵馬皆交予寧王,這一舉動,被視為皇帝真正認可了這位親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

  各地軍隊開始源源不斷的往永寧一線開拔,以此同時,左屠耆王冒曼的騎兵先鋒已經出現在永寧城郊,後續部隊在兩三日內必將抵達永寧城下。

  此時的城內,馬車已經準備妥當,韓維桑站在府門口略等了一會兒,抬頭望望這天,盛夏的暑氣一層層逼上來,到了下午,或許便會有一場疾風驟雨。

  天氣悶得一絲涼風也無,韓維桑下意識地望向北門方向,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卻只是覺得,這一趟離別之後,或許,真的相見無期。

  她悵然轉身,踏上馬車之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動。在這座變得無聲無息的城池中,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動聽,如同落雨。

  她暮然轉身,撞入視線的卻是一個陌生軍士的身影。

  「郡主留步。」軍士勒住了馬頭,利落地翻身下馬,遞上一封信箋。

  韓維桑接過來,紙上卻只有兩個字。

  她怔怔看了許久,內心最柔軟的深處彷彿被重重一擊。

  那淚水無聲落下,洇濕了挺拔峻峭的字跡,再抬頭望出去的時候,視線一片模糊。

  「丫頭,走了走了!」前一輛馬車的簾子忽然間被掀開,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探出頭來,「再不走來不及了。」

  韓維桑吸了吸鼻子,將那張紙小心摺疊好放在掌心,對老先生揚起一個微笑道:「來了。」

  城牆上,江載初看著馬車漸漸遠去,手中握著瀝寬劍柄,越握越緊,直到視線盡頭,再也看不見那一隊人馬。

  「上將軍。」

  江載初並不回身,只問道:「交給她了嗎?」

  「是。」

  「她說了什麼?」

  「郡主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他「嗯」了一聲,聲音中難分喜怒抑或失落。

  此刻,所有的兒女情長,都已交付在那張紙上。

  他想,她會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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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6-11-15 00:07: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迷心(三)

  元熙三年七月,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關軍隊,一路氣勢洶洶而來,直插永寧。若是永寧失守,則中禹水以南只剩長風重鎮作為最後防線,再無遮擋。

  十三日下午,永寧城以北約五十里處,一支急行軍的匈奴大軍停下休整,冒曼接到前鋒急報,不遠處已能見到洛軍斥候身影。

  隨軍回來的匈奴貴族休屠王年歲稍長,行事頗為謹慎,一掃之前志得意滿的模樣,皺著眉問:「他們是大部而出?還是至今仍在永寧關?寧王呢?」

  尚未等到回答,冒曼笑道:「叔父,你未免太過謹慎了。連京城都被我們拿下,何況區區一個永寧城?」

  「當年江載初出關之時,沒人知道他會打仗。」休屠王嘆氣道,「等到知道的時候,已經一敗塗地了。」

  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儲君,能征善戰,當年江載初出征關外時,他恰好出征月氏,兩人並未對陣。因此,雖然久聞「黑羅剎」之名,冒曼心中並不恐懼,相反,心中存著躍躍欲試之心。

  「這個人,你說他是狂妄呢,還是太過自信呢?」冒曼看著輿圖,指尖指著如今他們所在之地,「中原人武器精良,行陣嚴密,但騎術遠不如我們。他竟然敢在此處佈陣,意圖與我騎兵對衝。」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我倒要看看,這黑羅剎,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

  十三日晚,元皓行和宋安坐鎮永寧城,大司馬江載初率軍出北門,精銳盡至永寧城北垂惠縣。在歷經了前期不戰而敗、京城失守的困局後,中原軍隊終於首次正面迎擊匈奴軍團,軍隊中瀰散著一種古怪的氛圍,約莫是緊張的躁動,只有當年跟著江載初出過關的老兵們老神在在地就地閉目養神。

  營帳內,江載初正在擦拭瀝寬,連秀站起踱步,暮光頻頻落在帳外。

  「不知西北戰況如何了。」許是受不了戰前這樣沉悶的氛圍,連秀問道,「景雲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頂住。」

  「他同他伯父在一道,景老將軍素來謹慎,無需擔心。平城的缺口不是那麼容易堵上的,也會是一場苦戰。」江載初頓了頓,插劍入鞘,隨意道,「走吧連將軍,咱們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

  他說的甚是輕鬆隨意,彷彿是要去做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連秀看著他,眼神頗有些複雜。一日之前,他決意出城之時,遭到了幾乎所有麾下將領的反對。並不是怕死,只是覺得沒有出擊的必要。

  最後唯一出聲支持的,確實御史大夫元皓行。

  元皓行只說了一句話:「是該先打一場勝仗了。」

  江載初亦淡笑道:「這一仗不主動,天下人便以為我們不敢打。」

  一文一武兩位統帥,其實彼此間並沒有事先約定,卻又不謀而合。正如後來寧王給將領們解釋的那樣——以永寧城為屏障,固然能穩守一時,哪怕敗退,也有背後長風城馳援,可是天下戰意卻為此而一再衰竭,這場戰事,也許會因此而綿延更久。

  兩邊的兵馬都在無聲地調動,冒曼眯起眼睛,借看夕陽,遙望對陣。

  怎麼,他們也正在把騎兵往前拉,步兵方陣往後退嗎?

  真要與自己的騎兵實打實地對衝?

  冒曼嘴角帶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高高舉起手中長刀,身後是地動山搖一般的呼聲。

  中原對匈奴的戰爭,之所以長久都佔不到上風,並非雙方戰力差距過大,更多是因為長久以來中原士兵對匈奴人心理上積累起的恐懼。騎兵對沖時,轉瞬間敵人已經殺到眼前,那種恐怖的衝擊感,會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間起了怯意,放棄勇戰的決心。

  江載初在關外待了三年多,頭兩年一戰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煉騎術刀法,每月的考核異常嚴苛,長官與士兵一視同仁,若是不過關,一樣罰俸祿和加練。後來江載初回到中原,在訓練麾下士兵時,用了同樣方法。

  火把光亮無聲地閃爍,江載初覺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帶著自己親手訓練出的士兵們,去迎戰暗夜中環伺的強敵。

  萬事俱備,如今便只缺第一場勝利,來徹底消融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了。

  江載初勒過馬頭,聲音低沉,卻又清晰地在戰場上迴響。

  「你是哪裡人?」他手中長槍隨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

  騎兵列陣而出,許是因為緊張,聲音有些顫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

  「家中有多少人?」

  「父母,和一個九歲的妹子。」

  「他們,他們遣人來送信,已經南去避難了。」

  「你呢?哪裡人?」

  ……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士兵,烏金駒馳到了陣型中央。

  「對面的那些人,你們怕嗎?」

  士兵用一種比往常高亢得多的聲音道:「不怕。」

  江載初無聲地笑了笑:「你們不怕?可是我不想瞞你們,我在害怕。」

  戰場瞬間靜了靜。

  「我怕你們看見他們的駿馬時就怕了,我怕你們見到他們的馬刀就怕了,我怕你們在兵器交加的那個瞬間就怕了。你們怕了可以跑,或許跑了還能活下來。可你們身後的那些人呢?你們要保護的那些人呢?」

  江載初指著那些一個個報出鄉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著家中父母的頭腦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淩辱致死嗎?」

  薄暮自遠處蔓延開,莫名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背後升起,一張張或年輕或年長的臉掩在盔甲之後,眼神無聲的閃爍,泛起深刻的恨意,和一往無前的決心。

  「我們可以死,可我們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輕的將軍可以停頓了片刻,吼聲低沉。「你們現在還害怕嗎?」

  彷彿悶雷一般,每一個男人的聲音彙聚在一起:「不怕!」

  「你們手中的長刀,現在,跟著我舉起來!」

  明晃晃的刀鋒舉了起來,將每個士兵的眉眼都襯得異常堅毅。

  「殺!」

  「殺!」

  「殺!」

  戰鼓擂東昇中,烏金駒長嘶一聲,江載初一馬當先,已經衝向敵陣。

  他的身後親衛營無聲跟上,再往後,是所有騎兵們,聲勢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湧向對面同樣蓄勢待發的敵人。為騎兵們衝刺作掩護的,是他們身後的步兵方陣。弩箭手們將手中的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對面的敵軍。

  遊牧名族還在使用弓箭時,中原的弩箭已經相當完善,射程也遠遠大於普通弓箭,兩軍尚未接戰,一些匈奴的騎兵邊陸續中箭倒下。

  冒曼眯了眯眼睛,作為這支軍隊中最尊貴的王,他並未在前陣列衝鋒。事實上,他覺得,這樣一場戰爭,也不需要自己親自出手。可是敵軍敢於出擊的勇氣,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了,他本以為,這場戰鬥會如同入關之後的每一場那樣,毫不費力的擊敗對方。

  匈奴騎兵的前部已經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交響間,冒曼目光落在一員黑甲將領身上,他的騎術極精,所到之處,有摧枯拉朽的破敵之勢。

  「那便是江載初?」冒曼揚起馬鞭,低聲問身邊的休屠王。

  休屠王死死盯著那個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幾分恐懼,直到聽到左屠耆王喚自己,方才回過神:「是他,戈穆弘。」

  五年前前可汗命休屠王剿滅來犯的洛軍,休屠王之子便是死於江載初槍下,是以休屠王一族人對江載初心有餘悸。

  左屠耆王似是讀書了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本王為你報仇。」

  休屠王緊緊鎖著眉,良久,方道:「賢王,不可輕敵。」

  「江載初的部隊果然和尋常部隊不同。」冒曼冷冷看著陣仗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的被洛軍撕開了一個口子,騎兵們迅速向中間突進,勢如破竹。

  「就是這個陣勢。」休屠王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當年在關外,江載初就是用這個中央突破的陣法,幾乎無往不利。」

  「中央突破……只要馬夠快,刀夠利,膽子夠大,就能做到極致。」冒曼冷冷盯著那道鋒線,一字一句道。

  「賢王,弟兄們快頂不住了!」前線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還有他們的人馬……」

  左屠耆王也已經看出了己軍的頹勢,自己的騎兵即將被分割成兩塊,左右合圍之下,敗勢已顯。他緊緊皺起眉:「我本指望他們在多頂一個時辰。」

  「這支軍隊並不是隨便湊起來的,如今是元皓行駐永寧,江載初帶出的這支軍隊,是他麾下的主力軍。」

  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馬匹頗不安的打了聲響鼻,心中略有些難以決斷,只是緊緊盯著前方的戰況,一言不發。

  此時的洛軍卻殺得極為興起,前鋒如同一把尖刀,已經深深插於了敵軍內部。

  江載初略略收起了手中長槍,極目望向前方。

  如同意料之中,以關寧軍為主力,輔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騎兵,並不算困難。

  他不指望這一戰就能擊潰匈奴,而這一戰的目標,也僅僅是為了鼓舞匈奴入關以來的己方士氣,告訴他們匈奴人並不是怪物,一樣也是可以戰勝的。

  該適可而止了。

  江載初喚來親兵,身後戰鼓變換點奏,騎兵們紛紛勒住馬韁,身上沾滿鮮血血漿,意猶未盡地望向主帥。

  此時,江載初的目光卻望向前方,憧憧人影之中,匈奴騎兵雖然在不斷敗退,但是戰場上的直覺卻告訴他,或許這場戰事並未結束。

  前方傳來重物壓過土地的沉悶聲響,如同鼓點,又似馬蹄,隱含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意。

  洛軍的鼓聲加急,如同驟雨一般,騎兵們加速回營。而寧王卻停留在原地未動,只是舉起了手中瀝寬長劍,低喝道:「神策營何在?」

  他的身後是五百匹列陣以待的駿馬,騎兵們一色的銀白鎧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堅毅望向前方。

  從夕陽西下決戰至此時,天地間已沒有光亮,只餘對陣兩營之間點燃的火把。

  淡淡薄霧中,匈奴騎兵崩潰的態勢終於止住了。

  因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軍隊集結列陣,緩緩地向洛軍推進!

  連秀縱馬至江載初身側,高聲問道:「上將軍,那些是什麼?」

  那支騎兵約有千人,連成一線,前後三層鋪開,胯下所乘馬匹異常高大,黑色鎧甲將人與馬連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彷彿一座堅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進。

  「列陣!」江載初低喝一聲。

  連秀舉起手中長刀,身後神策營將士皆是曾經跟著江載初遠征關外的精銳,片刻之間已經調整隊形,刀鋒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對準了敵軍。

  敵軍推進的速度也在加快,馬匹因為負重緣故,快跑起來,發出轟雷般的聲響。

  江載初列陣在最前,身後跟著的是自己最為心腹的軍隊,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催動了烏金駒。

  假若對方那支黑色的騎兵是盾,他也有足夠的自信,神策軍中百里挑一的騎兵們,也能將它切開。

  塵土飛揚中,兩支騎兵越來越近!

  直至轟的一聲撞在一起。

  像是兩堵巨大的牆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陣線只是略略搖動片刻,卻如同一柄巨大的馬刀,輕而易舉地切斷一切,又開始往前切進。而洛軍騎兵們被撞得反彈開去,人仰馬翻間,敵軍鐵蹄轉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馬。

  烏金駒也是嘶鳴一聲,往後退了數步,江載初終於看清這般巨大的反彈之力來自哪裡。這些匈奴騎兵由人至馬,皆以黑鐵盔甲覆身,彼此之間又用鐵鍊鏈接,當其整齊劃一地壓迫而來,足見威悍強懾之力。

  面對這樣強勁且陌生的兵種,若是普通軍隊,必然已經一敗塗地,所幸此刻洛軍大部已經撤離,留下掩護的皆是江載初麾下身經百戰的精銳親兵們。

  無影吹起尖銳至極的鐵哨,已經陣容淩亂的神策軍往兩側一拉,士兵們催動胯下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後時分,避開了敵人鐵騎致命一擊。

  在洛軍騎兵們紛紛往兩側避讓的時候,江載初卻並沒有同士兵們一道離開,反倒勒住了金馬駒,掂了掂手中長槍,直直向前刺出。

  銀槍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鏡子甲,精鋼煉成的鐵甲擋住了這銳利的一擊,雄渾的力量卻傳遞至士兵胸口,硬生生地將他撞下了馬。人狠狠摔了下去,鐵甲卻還和旁人連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慘叫聲漸漸湮滅。

  江載初又勒住馬,仔細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論,這是一支無懈可擊的重騎兵!

  唯一的弱點,大約就是行軍速度不快。

  無影焦急地伴在他身邊,無聲地催促他趕緊回營,江載初沉沉應了一聲,跟在神策軍後邊,撥馬離開。

  普通士兵們遠比他們早進入了營地,因為並未經歷最後那一戰,皆以為打了一場勝仗,個個展開笑容,紛紛對他打招呼。

  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們喊他「上將軍」,而原屬朝廷的士兵們則喊他「大司馬」或「殿下」。江載初滿臉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著回應。

  「我軍傷亡八百多人。」連秀奔近道:「匈奴那邊死傷約是我軍三倍。」

  月光之下,江載初鬢邊的長髮已經落下來,側臉如同石刻般:「神策軍呢?」

  連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

  五百人中,陣亡近兩百。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平靜無瀾的五官,雙眉終於皺了起來。

  這支極為精銳的隊伍隨他征戰三年多,從不曾在一場戰鬥中傷亡如此之多。

  「那些究竟是什麼騎兵?」連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處,猶有些後怕。

  「阿秀,你聽過鐵浮屠嗎?」江載初沉聲道。

  「……不曾。」

  「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銳的騎兵,馬匹與騎兵皆渾身披鐵甲,從不輕易動用,我出關近四年,也只是聽聞而已。」江載初雙眉緊蹙,「今日終於見到了。」

  永寧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馳至垂惠。

  侍衛替他牽過馬,他撩開簾帳,逕自入了主帳道:「戰況如何?」

  江載初手執了捲軸,淡淡抬起頭來:「你怎麼趕來了?」

  元皓行也不與他多說,徑直道:「他們帶了鐵浮屠入關?」

  江載初放下手中捲軸:「匈奴人從不輕易動用鐵浮屠,如今這支重騎兵已在冒曼手中,有兩種可能。一是冒曼已經在匈奴內部掌權,二是可汗冒頓也將入關。」

  「不管哪種可能,足見此次匈奴入關都是籌謀良久的事,並不是以前他們燒殺搶掠一番就走的行徑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擊在榻上,越想越憤,「周景華和那婦人真正壞我大洛萬代基業!」

  江載初眉梢微揚,這是他頭一次聽元皓行如此憤怒,也不尊稱一句「太皇太后」,可見這些日子他雖四處奔波,力挽狂瀾,內心著實積怨不小。

  「說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鐵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我聽聞今日撤退掩護的是你的親兵,損耗也極大。」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這軍中佈下多少眼線?」

  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擔憂戰局罷了。」

  「大部分士兵在鐵浮屠出戰之前就已經撤回,並未見到這重騎兵。」江載初緩緩道,「這是唯一的幸事了。」

  「當真這麼嚴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嗎?」

  江載初沉吟良久:「以我軍騎兵的戰力與衝擊力,並不是鐵浮屠的對手。」

  「你的神策營也不行嗎?」元皓行駭然道,「你以前在關外時沒見過這支重騎兵?」

  江載初搖頭。

  「那麼,我們按著鐵浮屠的樣子,也操練這樣一支重騎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們中原的鍛造工藝比匈奴精湛得多,這種連人帶馬的盔甲應該也不難鑄造。」

  江載初徑直搖了搖頭,簡單道:「馬不行。」

  元皓行悚然一驚,江載初說的不錯,中原產的馬大多個矮,負重能力差,腿力不強,這也是中原對匈奴戰力頗弱的重要原因。

  「今日之戰,有喜有憂。」江載初站起身來,緩緩道,「最後我們固然沒贏,可是他們本可以讓我們以為自己勝了。」

  元皓行沉思片刻:「殿下是說,他們本可以不用使用鐵浮屠?」

  「不錯。」江載初輕聲道,「這一仗我軍是為了士氣,可對他們來說,即便敗了,也無損當下的形勢。」

  「他們本可以不用這麼早派遣出這支重騎兵的。」元皓行點頭道,「冒曼初領大軍,確實心浮氣躁了一些。」

  時值深夜,兩人一時間沉默下來,門外腳步聲踢踏,連秀掀簾進來,口中道:「上將軍,整軍完畢——」話音未落,才瞧見元皓行坐在一旁,當下行了禮,放道,「現在就撤嗎?」

  「現在撤。」江載初乾脆利落道。

  元皓行看著連秀離開的身影,沉吟道:「真的無法可破?」

  「短期內雖無法可破,可鐵浮屠也有一個弱點。」江載初頓了頓道,「這支重騎兵雖然強悍,可人數有限,不過千人,加上對承重、馬術要求極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補充。」

  元皓行目中露出了然之色,卻又嘆道:「若是用人海戰磨完他們,我軍的傷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

  江載初心意已決:「所以在找到破解之術前,全軍退回永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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