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5-5-13
- 最後登錄
- 2025-9-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790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50983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第三十九章 辜負(四)
回程異常的順利,二十日之後,車馬便已經進入京都郊外。
這一日已是傍晚,車隊在驛站中休整,遙遙已看望見京城巍峨城牆。
維桑剛下馬車,見江載初走來,動作頓了頓,問道:「殿下,明日便入城麼?」
「郡主且在此處安心休息,陛下已派遣了禁衛軍來此處看護,擇日便能入京。」他的目光極為有禮地落在她眼睛與嘴唇間,「我這便回宮中覆命,就此別過了。」
維桑一手已經扶在車轅上,只是手指卻不經意間抓緊了。
這些日子,他們不曾說話,不曾目光交錯,可她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邊。
如今,他到底還是要走了。
她忽然油然而生起恐懼,目光不由自主抬起來,半晌,方才低低道:「寧王,你的傷可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他安然對她一笑,轉身要離開之前,薄唇卻輕輕一動。
她看得很清楚,無聲地,他對她說:「別怕,我在你身邊。」
快馬疾馳回到自己府上,沐浴後換上官服,宮中內侍已經在寧王府候著,一見便笑道:「殿下,陛下和太后可一直等著您吶。」
江載初恭敬道:「煩請公公領路,本王也急著入宮面見聖上與太后。」
寧王趕至宮內,皇帝正在紫宸殿用晚膳,一見他便擱下象牙箸,笑道:「回來了?」
他絲毫不敢怠慢,依著儀禮跪下磕頭,直到皇帝親自來扶他站起。
「皇弟這一去可清減了許多。」皇帝拉著他的手,仔細端詳,嘆道,「我聽聞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馬賊,還負了傷?」
寧王含笑抬頭,「陛下,所幸無事,馬賊已被全殲。郡主亦是安好。否則臣弟便是有負所托。」
「來來來,先和朕一道用了晚膳。」皇帝拉著弟弟的手坐下,「一會兒再讓御醫看看傷處。」
寧王推讓了一番,便在皇帝下首坐下,剛剛落座,忽然想起了什麼,重又站起,從懷中掏出了一個小小的事物,雙手呈上,低頭恭敬道:「陛下喜得麟兒,臣弟尋來尋去,只有這塊古漢玉能作賀禮。」
「改日讓妍妃將你侄兒抱來。」皇帝眯了眯眼睛,眸色中掠過一絲光亮,笑道,「你還沒見過呢。」
「那敢情好。」寧王笑容未變,「太后身子可好?」
「你與朕用完晚膳再去看她吧。」皇帝笑道,「這一年在蜀地,可有歷練長進?」
寧王怔了怔,似是掙扎了許久,方才道:「陛下,臣弟有罪。」
他重又跪下,額頭磕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臣弟擅自將稅率由四抽一改為五抽一……如此膽大妄為,請陛下恕罪。」
看著寧王匍匐在地的身影,皇帝臉上已經斂去了笑意,只餘下冷冷的眸色,良久方道:「起來吧。這事原也怪不得你,如今川蜀馬賊橫行,連你的車隊都敢劫持,可見那些賤民橫行枉法,囂張到何種地步。」
寧王依舊伏地不動。
皇帝唇角勾著一絲諷刺的笑,站了起來,慢悠悠道:「我聽聞,寧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
「郡主亦是臣弟的皇嫂,便是拼卻性命不要,也要護她安全。」寧王平靜道。
皇帝狹長的眸中閃動著殘酷的笑意,輕聲道:「載初,你是我大晉寧王,又豈是川蜀的什麼郡主可比?」他頓了頓,含著笑意道,「若非為了此刻大局著想,朕又怎會同她聯姻?你也知那裡的賤民,只怕連廉儀禮恥都未知。」
寧王身子依舊一動不動伏著,聲音中聽不出什麼波瀾:「是。」
「再說個笑話給你聽。你先起來。」皇帝拉起了他,盯著他的眼睛道,「先時還有人提議,讓你娶了那郡主,朕思來想去,就你一個弟弟,如何能讓寧王正妃被一個蠻夷女子佔去?」
寧王深邃的雙眸依舊靜靜看著皇帝,沒有什麼表情,卻黑亮得瘆人。
皇帝莫名得覺得有些發慌,頓了頓,依舊將那番話說完:「朕尋思著,還是將那郡主送到後宮吧,左右蠻夷女子,朕便關她在冷宮一世又如何?」
他話鋒一轉,「依你看,這嘉卉郡主倒是如何?」
「臣弟與她並無多少接觸,樣貌倒是工整,儀禮也齊全。」寧王淡淡道,「她如今在驛館,陛下不知打算何時將她迎進宮?」
「已讓人算過吉日,便是六月十六吧。」皇帝眼神愉快,又雜著幾分惡毒,「只怕到時還得辛苦皇弟,為朕主持儀式,將她接進宮內,也算有始有終。」
他似是在刻意強調「有始有終」,寧王略略低下頭,雙手在袖間用力握成拳:「臣弟樂意之至。」
是夜,周太后親自到了紫宸殿,皇帝剛剛散食回來,忙扶著太后坐下,笑道:「母后怎得親自來了?」
「寧王剛來看過我。」太后慢慢道,「你如今打算如何安置他?」
「先在京城待一段時間吧。」皇帝輕描淡寫道,「過一陣或許會遣他去關外。」
太后沉吟片刻,「你要他負責籌備六月十六的婚事?」
皇帝嘴角難以克制地溢出一絲笑意:「母后,你可知道我為何要娶那蠻夷女子?」
太后看著兒子,眼角笑意一樣在閃爍。
「他既然鍾情那個女子,我便要他知道,這天下的一切到底是誰的!」皇帝越想越覺得舒暢,「母后,你不知我心中有多快意。」
「你高興便好了。」太后伸手撫了撫兒子的肩膀,笑道,「只是也不可逼他太急,凡事總要留個後手。」
「兒臣知道。」
「六月十六的大婚,日子會不會急了些?」太后又道,「我這心裡,總覺得太過倉促了。」
「娶個蠻夷女子,不過是叫那裡看看朝廷的心意。左右韓壅已死,如今蜀侯不過是一孩童,朕自然有辦法掌控那邊全局。」皇帝漫不經心道,「母后你且放寬心便是。」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皇帝迎娶嘉卉郡主。
近一個月的時間,每日都有宮中女官來教維桑禮儀,不厭其煩的讓她記住繁複的過程。
「明日一大早,寧王便會來接郡主入宮。」女官笑道,「郡主今晚最好將這些再溫習一遍。」
「寧王?」維桑回過神,「寧王來接我?」
「郡主不知是寧王在替陛下籌措這場婚事麼?」
維桑雙手不自覺得抓緊了裙裾,茫然搖搖頭。
「總之,今夜郡主早些睡,明日可累呢。」
入宮前的最後一夜,維桑躺在床上,卻是輾轉難眠。左右是睡不著了,她索性坐起來,命侍女挑亮了燈,研了墨,在紙箋上寫字。
寫了一張,又燒掉;再寫一張……
不知不覺,屋外已有了一絲天亮。她從容擱下筆,躺回床上,過不了多時,卻有侍女進來,輕輕喚起了她:「郡主,該起了。」
她坐了起來,任由人打扮梳妝,換上鳳冠霞帔。
這一身大紅喜服,皆是從錦州帶來的。
阿嫂在很早的時候就開始幫她準備嫁衣,那時她還不知自己會嫁給誰,阿嫂卻繡得極為用心,紅色絲線中並著織金,華美秀麗。她那時迫不及待地試了試,前襟的鳳凰拖著尾翼,昂首欲飛,美不勝收。阿嫂亦是滿意的笑:「將來我們維桑會是最美的新娘子呢。」
維桑對著銅鏡中的自己,又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鳳凰,輕輕吐出一口氣,不知為什麼,只覺得眼中水澤要漫出來。
「新娘子可哭不得。」侍女笑著替她擦去那絲潤濕,「郡主,咱們出去吧,寧王殿下已經到了。」
鳳冠上的珠簾隱約遮擋了視線,她便順從地扶著侍女的手,走至門外。
肅穆而莊重地迎親隊伍,大約皆是皇帝的禁衛軍,一色銀色鎧甲,頭盔上繫著紅纓,初晨霧靄中,壯闊至極。
隊伍的最前邊,是她熟悉的身影。
寧王以玉冠束髮,腰配玉劍,深紫朝服上金龍張牙舞爪,襯得身姿挺拔修長,面容英挺。他翻身下馬,親自來扶她:「郡主,請上車。」
她立在原地不動,良久,方才把手放在他手中。
他能察覺到她的手在微顫,一顆心失律片刻,終究還是穩妥地將她帶上車。維桑甫一坐定,就伸手撩起眼前珠簾,她知道自己這樣做不合禮儀,可是此刻……她只是想再看他一眼而已。江載初尚未離開,她觸到他深邃的眸色,一顆心忽然砰砰亂跳起來,心底是難以描述的軟弱與混亂——幾乎想要落下淚來。
他能讀出她的心意,卻只是掩飾起那絲黯然,放下了車簾,深吸一口氣,喝令:「啟程。」
一路行至皇城,車隊行過丹鳳門,最終停在了含元殿前。
文武百官皆候在龍尾道兩側,看著寧王下馬,扶下這位來自川蜀的郡主。
這也是維桑第一次見到這般壯闊的宮殿。
大晉朝五代帝王修築的宮殿,在這晨輝中,一眼竟難以望到盡頭。所謂九重宮闕,千宮之宮,那種氣吞萬里的氣魄,一時間令維桑屏住了呼吸。
「郡主。」寧王低低提醒了一句,「陛下與太后皆在含元殿。」
她的目光從氣勢逼人的含元正殿上挪開,低低說了句:「好。」
他小心走在她身側,引著她走上龍尾道,身後是長長的禮官隊伍。
龍尾道兩側站滿了官員,維桑用眼角餘光望去,只見烏泱泱一片,各色官服,各色陌生面孔,有些恍惚。
「你看右首那個年輕人,便是元皓行。」許是為了緩解她此刻的緊張,江載初壓低了聲音同她說話。
維桑不為人知地偏了偏頭,目光恰好與那年輕人相撞。
身上彷彿有清凌凌的水流落下來,她的腳步頓了頓。
元皓行……明明年歲並不大,為何這雙眼睛這般鋒銳,彷彿能刺破自己的心事?維桑心中一驚,儘量從容著轉回目光,不經意落在江載初所配的劍上,想了想,方道:「你腰上配的是何物?」
「婚禮用的禮器。」他答道,「是把玉劍。」
「我進了含元殿,你……你會陪著我麼?」她只覺得手心漸漸潮濕,眼前這未知的一切,忽然令她升起懼意。
「我會在。」
他側頭看了她一眼,秀麗的側顏,嫣紅的薄唇,以及秀挺的鼻子……他一直刻意不在想,今日她穿著嫁衣,是多麼美麗……而他陪在她身邊的時光,卻只剩下這數十步路而已。
他要親手將她,送至皇帝身邊。
從此深宮幽幽,再難相見。
「你會在哪裡?」她的聲音幾乎要哭出來。
「你和皇帝之間。」他胸口一片透涼,「只要你抬頭,我便在那裡。」
郡主入殿,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稍稍眯起眼睛。
他的目光苛刻地又一次從頭至尾打量維桑,最終停留在她珠簾後隱約的五官間。雖然已經聽王祜說起過,可是眼前這穿著嫁衣的少女,竟是超出自己意料之外的秀美。她的目光透過那些玉珠,有些羞怯,亦有些安靜地同他對望。
是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
皇帝心中一喜,安然坐著,將目光落在了她身邊的寧王身上。他並沒什麼表情,比起往日,只是臉色略顯蒼白。
唇角笑意加深了數分,皇帝招來身邊內侍,低低吩咐了一句。
兩側官員們魚貫而入,禮官開始宣讀詔書,待到宣讀完畢,文武百官皆跪下,齊呼萬歲。
皇帝慢慢站起來,走向維桑。
維桑亦是伏在地上,這針落可聞的殿中,那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一顆心砰砰直跳,就連腦子也是恍惚著的,一副又一副凌亂的畫面四散飄逸。
杏林中和他初遇,深夜的錦州城他拉著自己疾馳在小巷中,大雪紛飛的那一晚,他低下頭,溫柔的親吻自己……
可那些往事之中,大哥、父親、阿嫂,卻一個接一個的走了……戰場枉死的兵士,流離失所的難民,賣妻鬻子的族人……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正在走向自己的男人!
維桑伏在地上,那一刻,忽然覺得自己的情愛那樣渺小。
紛亂的思緒中,最為明晰的,是肩上的責任,和鋪天蓋地的恨意。
她偏過頭,靜靜等了片刻——果然,寧王感應到她的目光,亦輕輕抬起頭,眼神似在無聲詢問。她的面容平靜,只是暗暗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的味道霎那間充滿了口腔,心中無聲地滑過三個字……對不起。
終究衝他甜甜地笑了笑,紅唇輕動。
江載初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覺得全身的熱血湧上了腦海,淹沒了自己所有的理智。
百官之中,看到這細微動作的,只有元皓行。
他心中滑過一絲疑慮,照理說,在這樣的典禮中,他們不該這般眼神交匯。他莫名覺得有些不安,卻見皇帝已經站在了郡主面前,笑著向她伸出手:「郡主遠道而來,辛苦了。」
嘉卉郡主慢慢直起身子,順從地將手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牽起了她的手,轉向眾人,笑道:「眾卿平身。」
百官紛紛起身。
當此時,寧王亦站了起來。
皇帝與郡主離他只有三步之遠。
他大步跨上前,刷的抽出了腰間玉劍。
因入殿之時,百官皆是搜過身,不許攜帶武器,寧王身上配著的玉劍因是禮器,玉質脆弱,自然沒想到會成為此刻的凶器。
——這個舉動太過意外,人人怔住,只呆呆看著中央立著的那三人。
寧王一把推開了郡主,徑直將那把劍插入皇帝後背。
凌厲至極的冷風劃過,皇帝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閃,堪堪避開,肩上龍袍卻已經劃破。
他看到寧王赤紅的眼睛,以及周身散發的戾氣,大喊起來:「救駕!」
禁衛軍這才反應過來,抽出兵器從殿門口奔來。
只是含元殿寬敞之極,他們奔來也需一段時間。大殿裡一片混亂,皇帝身邊的內侍頗為機靈,拿著手中拂塵重重格向寧王手中玉劍。
卡啦一聲,玉劍裂開成兩截。
寧王只是冷冷笑了笑,反手一掌將那內侍擊得飛開,跨上一步,終究還是抓住了皇帝的衣襟。
皇帝看著這個陌生人一般的弟弟,身子開始發抖:「你——你要做什麼?!」
寧王恍若未聞,雙目赤紅,神色極為可怖,右手用力,將手中碎裂的玉劍,嗤的一聲,插入了皇帝的胸腔。
皇帝的身子抽搐了數下,口中噴出一大蓬鮮血,頓時軟倒在地上。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太后尖叫一聲便暈了過去。
而江載初刺出那一劍後,只是呆呆站著,任憑禁衛軍將他拿下,竟是沒有掙扎反抗。
他雙目中的赤紅已經漸漸淡下去,心頭那股邪火也被澆滅,只剩下茫然。
剛才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看到維桑的眼神,耳中聽到低低的咒語聲,他便立刻抽離出了所有的意識,自己做過了什麼?!
御醫已經趕了過來,查看了片刻,站起顫聲道:「陛下……歸天了!」
江載初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的血跡,地上碎裂的玉劍……是自己殺了皇帝?
窒息感一層層浮上來,最後湧成巨大的浪潮,將自己席捲其中。
他又怎麼會中了邪一般,以手中玉劍弒殺皇帝?
「中邪」……
腦海中浮現這兩個字,像是被一把鋒銳至極的劍刺進了心臟,江載初下意識的轉過頭去找維桑。
她已被侍女扶起,站在禁衛軍身後,唇角嫣紅,眼神卻同他一樣,有些恍惚。
韓家是巫蠱世家,進京,遇襲,重傷,痊癒,弒君……
彷彿有一根絲線將這一切串接起來。
她一次次地說對不起他,原來如此——
那把無形的劍又被深深送進去,鋒刃狠狠的絞動,將一顆心碾成血肉模糊的肉泥。
他那樣信任她,心甘情願地,將一切都給她。
可原來,她一直在欺騙他。
這個陷阱,是她親手挖下的。
她要他殺了皇帝,這樣不會有人將這一場滔天之禍怪罪在蜀人身上……
她要他……背棄一切,要他將這個帝國推入四分五裂的境地。
這就是他傾心相愛的女子!
他最後一次望向她。
她的眼神終於抬起,與他交錯,沒有笑容,臉頰上分明帶著脂粉,卻神色蒼白如同白紙。
沒有解釋,沒有心虛,什麼都沒有,只有茫茫的一片,死氣沉沉。
悲慟到了極致,江載初只想仰頭大笑,可是渾身再沒有半點力氣。他喉間微微一甜,嗆出一口鮮血,閉上了眼睛。
朝堂上寂靜無聲,人心惶惶六神無主,閣老重臣們面面相覷,竟無一人出來主持這局面。
直到元皓行越眾而出,走至丞相王廷和身旁,低低說了兩句話。
王丞相回過神,走至眾人面前主持大局。先令禁衛軍將寧王押入天牢,又命御醫看護太后,將嘉卉郡主與一眾女眷送入內殿。
朝堂上留下數位重臣,不過半個時辰,晉朝便推立了最年幼的皇帝。
五個多月的皇子江希逸被立為新帝,由母親妍妃、太皇太后輔政,即日登基。
解決了最重要的帝國子嗣問題,便是如何處置寧王。
後世將這一場議事稱為「元熙密議」,參與者皆是當時朝廷上份量最重的官員。他們推立了新君後,獨獨在如何對待弒君的寧王問題上,兩派意見相持不決。
元皓行淡淡道:「諸位大人,新帝已立,寧王眾目睽睽下弒君叛逆,決不能留著。理應快刀斬亂麻,即刻在獄中賜死。」
簡單的一句話,卻如同一滴水落入滾燙的油鍋之中,刺啦一聲,激起強烈反應。
「寧王敢這般當中行刺皇帝,又怎麼會全無準備?」
「冒失殺了寧王,只怕他西北舊部不答應——便是在京中,景家與他交好,又如何會袖手旁觀?」
……
愈是討論,便愈發沒個結果出來。待到最後,元皓行皺眉道:「我倒覺得,這次行刺,像是寧王隨意為之,並無精心準備。」他頓了頓,「此刻寧王舊部尚未動手,若能一舉將他殺了,他們也無可奈何。待到他們想到營救之法,才會天下大亂。」
一眾官員皆是持重之人,商議之後,依舊決定將寧王押在天牢中,待一一收繳了寧王舊部的兵權,再移交給大理寺行,依律處死。此外,嘉卉郡主尚未同皇帝成親,突遭變故,亦不能視作後宮皇帝家眷,便送回原先驛館處,再做處置。
元皓行後來無數次想起,若是這一場廷議,晉朝大員們聽了自己的建議,史書便會沿著另一個方向書寫。可惜,那時自己資歷尚淺,人微言輕,終究還是改變不了這個時代的命運。
元熙五年六月十六日晚,數千黑甲武士強闖天牢,劫出江載初。
事發後被軟禁的景雲從家中偷出城防魚鑰,在南門同眾人匯合,擁簇著江載初出了京城,一路南去。
景家家主是景雲的伯父景貫,親向新帝與太皇太后請罪,並率禁衛軍出城追擊。
彼時元皓行站在城門口看著那支遠去的軍隊,卻輕輕搖頭,心知已經來不及了。
寧王回京前,皇帝特意將他的舊部打散,以防他擁兵自重。帝國全境,遍佈那時的西北軍。卻不曾想,這樣一來,卻方便了他出逃至南方自己的封地——因這一路上,皆能遇到舊部,也能不斷的吸納新軍。
亂像已成,再無可挽回。
已近七月,元皓行卻覺得有些寒意,他靜靜看著城牆遠處飄忽不定的雲彩,忽聽侍衛來報:「嘉卉郡主受了驚嚇,在驛館病逝。」
「已死了?」元皓行悚然一驚,他心中還有許多疑團,還想要問問那位郡主。
「太皇太后說她不祥之人,屍身已經火化了……」
元皓行伸手揉了揉眉心,重又望向遠方,想起那一日自己向皇帝建議由寧王迎娶嘉卉郡主。皇帝本已同意,未知周景華在一旁輕輕笑了一聲。
皇帝同元皓行的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元皓行道:「周大人有何高見?」
「不,不……」周景華連忙直起身子,擺手道,「我同陛下想得一樣,陛下了卻一件心事,寧王也稱了心呢。」
皇帝臉色微微一凜。
周景華卻用閒話家常般的語氣道,「我離開錦州之前,倒是見過郡主。那時寧王還未赴任,卻已認得郡主。他們言談舉止間,頗為親暱。若是陛下賜了這段美滿姻緣,寧王倒是能遂了心意,可喜可賀。」
元皓行在旁聽著,心底咯噔一聲,慢慢去看皇帝臉色。
皇帝倒笑了:「寧王喜歡上的姑娘,朕倒是有些好奇。」
周景華忙道:「聽聞寧王就是為了討好這位郡主,才將蜀地的稅率一減再減。」
皇帝依舊在摩挲著拇指上的扳指,閒閒一笑:「指婚的事不急,容朕再想想。」
元皓行跪安後,同周景華一道出了後殿。
走至宮門口時,年輕人狹長明亮的目光落在身邊同僚洋洋得意的臉上,卻冷冷笑了笑:「周大人果然好機鋒。」言罷,也不等他反應過來,徑直掀開轎簾走了。
那個時候……雖覺得周景華嘴臉無恥了些,皇帝小心眼了些,卻也決然想不到今日這個局面。
若是能預料到,真該感嘆一句,喜事變為喪事,真正是世事無常。
元皓行眯起眼睛,霧霾中皇城的巨大輪廓如同在海市蜃樓中沉浮,這樣愈壓愈近的風暴中,這個年輕人很清楚,晉朝最為艱難的年代,即將到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