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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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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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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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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24: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章

  蘇長越去了沒多長時間就回來了,吳家在收拾東西本就忙亂,先前忽然落了一場雨,他家忙著把攤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往回收,就更亂了,蘇長越不便久留,把該說的話說過就告辭走了回來。

  「吳大人很好說話,他言道,本就預備要賣,他找中人尋買家費時費力,還要再被中人抽去一筆,我家既有意,能賣與我們最好不過了,價錢都情願讓些。」

  珠華忘了官服破損的事,忙道:「你價都談好了?多少銀兩?」

  「吳大人出價一千二百兩,若可以成交,明日就能去辦契紙手續,只是他要再收拾幾日,鴻臚寺那邊的公事也需要交割一下,大約到七月初可以成行搬走。」

  珠華不大清楚京城房價,不過以金陵比對,似乎尚算合理,便詢問他:「你覺得呢?可以買嗎?」

  蘇長越點頭:「若要還,應該可以再還下來一些,不過這個價本身很公道了,依我的意思,不如直接答應下來。」

  珠華對他信任無比,當即拍板:「好,那就買!」

  想到給葉明光置了個小家,趁他考試的這幾個月,她可以慢慢替他佈置好了,等他來了直接就可以住進去,從此葉家的門楣正式重新立起來,珠華十分開心,樂呵呵地吃過了晚飯,洗浴後,躺到床上的時候還在扳手指算:「六月底了,光哥兒的縣試應該考過了,不知成績怎麼樣,府試又什麼時候考,今年底前能不能上京。」

  她這個念頭剛一轉完,順帶著又操上別的心了,「舅舅說是要調任,不知有確實消息下來了沒有,要是在光哥兒考完之前就調走,倒是一樁麻煩事了。」

  蘇長越聽她唸唸有詞,溫和道:「不用擔心,假如出現這種情況,舅舅肯定會想法把光哥兒安頓好了的,我記得你有個表姐不是嫁給了應天知府家的長公子嗎?托她照料一段時間,應該不算為難。」

  珠華被點醒,放心了:「對呀,還有我二表姐呢。我明天去和吳家把契定了,就回來寫信,把買了房的事告訴舅舅,他這下該不會反對我把光哥兒接過來了。」

  蘇長越白日都要上值,他這陣子跟著學士修實錄,還特別忙,回來得都晚,能抽個空趕巧替她把價談了就不錯了,真到執行買賣手續的這些步驟肯定得她自己來了。

  想好了明天要做的事,珠華很充足地倒頭要睡,眼都快合上了,靈光一閃,想起來了:「……我差點忘了,你的衣裳怎麼回事?我才瞧見破了道口子。」

  她說著轉頭,夜色裡看不清蘇長越的表情,憑直覺感覺他似乎是默了一下。

  這反應——不大對啊?

  珠華撐起手肘來,眯著眼睛湊到蘇長越的臉面前去打量他,鬆鬆挽就的辮子滑落下來,落到他的頸項間。

  「蘇哥哥,你不會和人打架了吧?你們翰林院是文翰之林呀,不但動口動筆,難道還動手?」

  她口氣戲謔含笑,所以這麼輕鬆,主要是蘇長越回來後,一切言語行動如常,很顯然就算他真和誰發生了衝突,他也不是吃虧的那個。

  她的長辮微涼,落在頸間帶著馨香,有種很奇妙的輕盈又撓動人心的重量,蘇長越緩緩道:「沒有,只是起了一點口角。」

  還真有事?

  珠華很感興趣,她能接觸到的都以女人間的勾心鬥角為主,很需要來點不一樣的。拜黃昏時那場雨所賜,現在空氣還涼爽著,兩個人挨著也不膩,她手肘支在蓆子上有點痛,索性換了下姿勢,架到他胸膛上,托著下巴催他:「怎麼了?說說。」

  蘇長越又默了一下,她這個姿勢辮子倒是不掃著他了,然而先前那種微酥的觸感仍在,她小半個身子的重量且又軟糯地壓了上來——這種時候要找著他聊天?

  「——我前幾日同你說過,秦學士現在修先帝實錄,命我打打下手,我們這一科的狀元和榜眼也被別的學士帶著,可以一同習學;探花落了單,沒能躋身進來,便怨上我了,找著我爭執了幾句。」

  科考第一第二第四都能刷這個資歷,探花反刷不了,倒怪不得他不服。文人雖以修身養德為要,然而也有相輕一面,真掐起來,一點也不遜與武官的。

  珠華只是奇道:「他這是得罪了誰吧?找著你又有什麼用?便把你擠出來,人家還是不會帶他玩呀。」

  「其中有緣故……」

  蘇長越便簡略概括了一下殿試後在榜下發生的事,聽得珠華不停發出驚嘆,這可比那些衣裳首飾的談資新鮮多了,她聽得有意思極了。

  從客觀上來說,那探花是挺倒霉的,他應該是真沒有和萬閣老勾結,但這等和名譽相關的嫌疑背上容易洗刷難,雖然他靠著怒斥萬閣老洗白了,然而真到緊要問題上,那是一點污點也不能有的,他被排斥在見習修實錄的團體之外,恐怕難免有他入仕之初得名有疑的因素。

  但從主觀上來說,必須是蘇長越更可憐啊!

  好端端一個探花飛了!

  蘇長越沒遷怒他就不錯了,他還有臉倒過來怪人!

  有這個本事為什麼不繼續撕萬閣老去,他是受害人不錯,可蘇長越更是啊,這樣兩兩互掐有什麼意義。

  珠華把心偏得透透的,伸手去摸索蘇長越的手臂,她還記得破掉的那邊是右邊,一邊摸一邊道:「他拉扯你了?痛嗎?他是腦子不好使嘛,都知道去懟萬閣老了,就不該半途而廢,接著懟才是,什麼時候把自己洗成白蓮了什麼時候再停;要麼索性裝烏龜縮頭熬過這段時間,科舉的熱度本來都漸漸退去了,再過一陣,誰還記得清楚。他這倒好,把你這個原定的拉扯出來,等於把前事又提醒了大家,真是的——」

  她嘀咕個不停。

  蘇長越微有詫異:「你說的不錯。」

  這一進一退,確實是探花盧文濱現下最好的應對之策,沒有聖眷的萬閣老,就算根深葉茂一時參不倒他,也不會有被隨意捏造罪名打入詔獄的風險;而假如仍有顧忌,那選擇蟄伏也不失為一道良策,翰林院並不只修實錄這一項文事,因為不少人受被抽調在修實錄上,其實是空出了一些不錯的差事的,這些差事本來未必能輪得到新科進士,盧文濱若去爭取,怎麼比同他相爭把自己推到一個尷尬的位置上要好得多了。

  珠華聽出來他口氣裡的讚賞,有點得意,道:「是吧?我覺得我都比他聰明一點,會讀書未必一定會做事。哎,他到底打著你哪了沒有?」

  「沒有,我們也沒打架。」蘇長越解釋,「他來質問我,我說了兩句他聽不進去,我覺得跟他沒什麼好說的,就轉身要走,他拉了我一下,可能是力氣使大了。隨後別人被吸引過來,他也有些沒臉,便負氣去了。」

  珠華這才收回手來:「哦——嗯?」

  因為她的手被蘇長越按了回去,按在他胸膛上。

  蘇長越有點無奈地道:「你摸我半天,就這樣完了?」

  「誰摸——」珠華反駁不下去,她另半邊手肘還支在人家胸膛上呢,忙滑下去,才道,「我是關心你,怕你受傷,沒有別的意思。」

  「我有。」

  蘇長越乾脆應聲,暖熱的掌心覆下來,帶著她整個小了一圈的軟軟手掌探入他半鬆的中衣衣襟裡。

  「……」珠華驚得連連眨眼,手指失措地在他薄薄的肌肉上蜷起——感覺不對,好像抓了他一把似的,又忙鬆開,臉頰瞬間全紅了。

  她不是沒有碰觸過,但那是意到濃時,沒工夫七想八想,現在她還清醒著呢,這,她不知道角色顛倒過來她心跳一下子也能飈上去啊!

  她能清楚感覺到蘇長越的心跳也有些快,但相比之下他要鎮定許多,因為他還能低笑出來:「你想摸,就繼續摸好了。」

  「……」

  珠華再度無法反駁,她主動挨蘇長越那麼近,要說一點心思都沒有那太假了,但她的心思是純潔的,落過雨後的夏夜,挨在一起說說家事,聊聊天,然後再睡覺,感覺多好啊——但很顯然她和他在這上面的頻率不一致。

  他能忍著聽她說了這麼多話大概都算照顧她了。

  珠華有點困擾:「蘇哥哥,是不是我一挨近你就——?」

  蘇長越想了想,回答她:「你不挨近我我也——」

  珠華忍不住吃吃要笑,這時誰還記得什麼探花不探花的,她羞意略去,感覺他的胸膛平坦又緊實,摸上去也挺舒服的,順手就滑了兩下。

  然後,嗯……

  月高夜長。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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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27: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一章

  城南土地廟。

  這是座半廢棄的破舊廟宇,進門正中的供案後原該高踞著土地公和土地婆一對伉儷神像,然而此刻非但土地公不見了蹤影,連土地婆也不知被誰搬倒下來,形單影隻地歪斜在廟裡的西北角上,還磕破了幾處,露出了內裡灰撲撲的土色。

  不過雖然廢棄,廟裡卻並不荒涼,原來懸於兩側的布幔被人扯落下來,橫七豎八地鋪在地上,上頭胡亂放著些鋪蓋,加起來足有七八個,有的裡面似乎還睡著人,衣裳疊就的枕頭上露出一把青絲和半邊通紅的臉頰。

  被佔了「家」的土地婆婆端居神位的時候面部舒展,慈祥又和藹,現在被丟到角落去,姿勢半懸,明明還是同一張臉面,不知怎地,硬是顯出兩三分陰森怪異來。

  好像佔據了她供案,正拍案叱罵的一名老婦人。

  老婦人梳著扁髻,插著兩根花頭金簪,眉心皺出深刻嚴厲的紋路,削薄嘴唇飛快翻動,訓斥著一個立在廟門邊的姑娘。

  「你有臉問我要錢!我叫你去問你那沒良心的夫家要,你費了那麼些力氣,門都混進去了,該見的人也見著了,便是個傻子,也能帶點銀錢回來了——大姑娘,你真有本事,竟兩手空空地乾攤著叫人攆了出來!曹家雖然縮頭縮得快,到底還不至於把事辦得這般難看,你實話與我說,你昨兒到底幹什麼去了?!」

  孟鈿羞恥地抬不起頭來:「祖母,我沒做什麼,我、我又怎麼好問人家要錢——」

  老婦人——原忠安伯府蔡老夫人冷笑:「你倒會撇清,你沒幹什麼,昨兒回來為什麼躲著不來給我請安?要不是你娘病得發了高熱,我不知到何時才能見著你的金面。你莫與我裝傻,你是還同曹五糾纏婚事,惹惱了人,才讓人翻了臉吧?你去之前,我就再三叮囑了你,這樁妄想是再也別動,你就一頭碰死在他家,也撈不到他曹家的一個墳穴;你老老實實,把身段放低些,問他借些銀子渡過難關,他應當再沒有不借的,這才是正經。你昏了頭不聽我的話搞砸了事,這會兒還來問我要錢,我有什麼錢,一個子兒也沒有!」

  孟鈿本叫這麼一長串話砸得更加抬不起頭來,但聽到末尾一句,著了急,顧不得難堪忙道:「可是,我娘病得起不來身,等著銀子去請大夫,祖母,您髮上還有兩根金簪——」

  啪!

  蔡老夫人勃然大怒,用力拍了一下供案:「我在這家裡熬了一輩子,老來受此橫禍,享不著你們兒孫的一些兒福,倒還叫兒孫想著敲了我老婆子的骨頭吸裡頭的髓,天底下哪有這樣的荒謬之事!你這會兒會裝出一副孝順模樣來了,昨日又發的什麼昏,叫你往外頭去做事不能,一雙眼睛回過頭來倒是會盯著自家長輩,你給我跪到外面去,好好反省反省!」

  孟鈿下意識扭頭往外面看了看,這座土地廟既已廢棄,無人整修,門前那塊地方也不成個樣子,昨晚落了雨,此刻半乾半泥濘,還和著些別處衝過來的菜葉枯枝及說不上來名目的雜物,孟鈿看一眼就忍不住想遠離了,又如何願意跪下去?

  「姐姐,」一個拿著把只剩零星幾根枝椏的破掃帚的少女從廟邊上過來,小聲勸道,「祖母心情不好,說話才這樣,你別往心裡去,快給祖母道個歉罷。」

  孟鈿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家族一下敗落到遮頭的片瓦都不可得,母親病了連個大夫都請不起,難道她心情就好嗎?

  遷怒地瞪一眼庶妹:「走開,誰要你假好心!」

  賭氣地就要走出去跪下,卻忽聽得車輪聲響,轉頭一望,只見自道那頭駛來一輛青帷小車,孟鈿有點出神,以前她家有點臉面的下人出門才坐這等車,她坐的車可比這氣派豪貴多了——

  這一整條路都不怎麼平順,那車顛顛簸簸地到了跟前,車簾掀開,一個穿銀紅衫子的姑娘在丫頭的攙扶下,拉著一張臉很不高興地走了下來。

  孟鈿見到那姑娘,臉色一變,不自禁地往後倒退了兩步,想縮回廟裡去。

  「孟鈿,你給我站住!」

  那姑娘氣憤地叫了一聲,加快了腳步想過來抓她,一眼見到廟門前的爛泥地,畏懼地止了步,指使扶她的丫頭:「快去,把她給我拽過來!」

  又向孟鈿狠狠道:「你再躲,我看你能躲到哪裡去!」

  是啊,家都沒了,她還能躲到哪裡去?孟鈿這一心酸猶豫,就讓那丫頭抓住了胳膊,扯著踩過泥窪,揪到了那姑娘面前去。

  「你做什麼——我的鞋!」孟鈿的繡鞋一下髒了半截,生氣地抱怨,但一抬頭看到那姑娘冷笑著的一張俏臉,她剛升起的一點氣焰又全下去了,嘴唇翕動著道,「——章二妹妹,你怎麼來了。」

  「孟鈿,你還好意思跟我裝這個傻!」章二姑娘連連冷笑,「你先前去求著我時,跟我怎麼說的,昨兒又是怎麼做的,你自家不要臉也罷了,我同你無冤無仇,還好心幫了你,你為什麼要害我!」

  孟鈿眼神飄忽著:「我沒有,我只有一片感激你的心,怎麼可能害你。昨天那事,我也不想的,沒想到就有那麼巧,被別人撞上了——」

  「你還扯謊!」章二姑娘怒道,「勇毅侯府二奶奶找了我和我嫂子去,把什麼都說了,你叫人撞見,人家請了你走,你還不走,還硬賴著,要給曹五爺當妾;還自己扯衣裳,要假裝別人非禮你,要不是正好讓二奶奶撞見了,你直接扯了曹五爺在大路上成了事都未可知,簡直沒有一點廉恥,呸!」

  其實孟鈿解衣是在亭子旁的桂花樹邊,植物茂盛有遮擋,並不是什麼大路上,但此時叫人一口啐到臉上來,她羞得紅頭脹臉,哪還分辨得出其中些許誇張,只能抖著聲音道:「你別說了,這、這只是誤會——」

  章二姑娘在氣頭上,聲音毫無收斂,握著掃帚的孟鈿庶妹孟巧聽得真真的,很感興趣地往這邊伸頭,蔡老夫人也從廟裡走了出來,皺著眉往這邊望。

  章二姑娘不管她們,繼續罵道:「你這麼缺男人,有本事倒自己找去,哄著我當伐子做什麼,你不覺得丟人,卻連累了我在二奶奶跟前無話可回,回到家還被我嫂子和我娘連番教訓。孟鈿,我告訴你,下回你就是在我家門口哭瞎了眼,也別指望我理你了!」孟鈿讓昔日只配巴結她的人這樣毫不留情地當面叱罵,終於忍耐不住,道:「你不用想了,我也不會再找你了。一個不知什麼枝蔓上的旁支,正經拿自己當個人物了。」

  「你——」章二姑娘大怒,「我看你才沒有自知之明,還以為自己是忠安伯府的大小姐呢,結果自薦枕席給人家做妾人家都不要!好意思跟我哭得那麼可憐,只怪我瞎了眼,還同情你,我看你全是活該,報應!」

  孟鈿擺了她一道,反正跟她翻定了臉,也沒什麼可顧忌的了,道:「你說話注意些,什麼報應,我便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你也犯不著這麼詛咒人。」

  章二姑娘冷笑道:「我哪裡說錯了?我才聽我娘和我說,你那個祖母原來是個續絃,當年私下勾搭了老忠安伯,迷得老忠安伯昏了頭,原配被迫下堂遠走,你祖母才上了位。虧你成日擺的好大架子,家裡原來這麼多烏七八糟的事,從老到少都不乾淨。你叫人嫌棄退了婚,我看正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蔡老夫人是續絃這件事並不是秘密,京裡相當的人家都是知道的,孟鈿作為自家人更不可能不知道,但個中細節就不清楚了,蔡老夫人既然上了位,當然不會再允許家下人等說她的閒話,何況她那一輩的人,身上發生的一些事距今也很有些年頭了,大半輩子過去,差不多都模糊在了時光裡。

  孟鈿就有些遲疑又茫然:「你胡說什麼——」

  她下意識轉頭去看廟裡,卻見蔡老夫人的臉色難看到無法形容,被她的目光提醒了一般,邁開步子走過來。

  章二姑娘跟著抬頭望去,有點嚇到,她是吵得太投入了才把剛聽來的舊事當作話柄攻擊了孟鈿,此時才反應過來當了人家長輩的面。

  忠安伯府雖倒,蔡老夫人這個層級的昔日貴夫人對她還是有一些殘存的威懾力的,章二姑娘有些懼怕,不敢細看蔡老夫人,也不敢讓她靠近來質詢,扯了一把丫頭,道:「好了,我們走了,別在這晦氣地方久留,把晦氣都傳上身了。」

  說著匆匆掉頭往車上爬,車簾甩著放下,很快如來時一般顛簸著走了。

  蔡老夫人一腔怒火無處發洩,抬手扇了孟鈿一記耳光。

  孟鈿愕然捂臉:「祖母——」

  她從沒受過此等真格打臉的委屈,身子顫抖了片刻,嗚嗚著轉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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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28: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二章

  孟鈿一時氣走,然而她在城裡亂走半日,無處可去,不得不又回去,所幸她母親忠安伯夫人一直在被子裡捂著,發了些汗,熱度退下去了一點,暫時不至有危險了。

  但忠安伯夫人多年養尊處優,沒有大夫開方煎藥,只靠自己硬扛是沒辦法扛過去的,額上反常的熱度反反覆覆了幾天,總是不能完全痊癒,孟鈿焦急,硬著頭皮又向蔡老夫人求懇了一回,被毫不留情地拒絕。

  「我知道你心裡罵我,不過你也不必以為我這個做祖母的無情,你爹如今發配充軍,那過的才是真正慘不可言的苦日子,你娘好歹還能安穩躺著,我都沒要她伺候,你還有什麼不足?我看她也沒什麼大病,再過幾日看罷。」

  孟鈿又氣又委屈,滿心不忿,不敢說出來——她娘明明是病得起不來身,哪裡是「安穩躺著」?伯府未出事前,她這一房作為蔡老夫人的嫡系兒孫一向受寵,她去請安時蔡老夫人總是樂呵呵的,也不大磋磨兒媳;怎知一朝傾覆,她性情會如此大變,想都沒想過的刻薄話語,祖母毫無障礙地就說了出來。

  孟鈿一時都有些懷疑,難道她記憶裡的那個祖母都是她做夢夢出來的不成?

  「還愣在這裡做什麼?你沒事做,學你妹妹把地上打掃一下也是好的,一點眼色都沒有!」

  孟鈿對掃地本身沒有意見,跌落雲端至今,她也算能面對自己的現實處境了,但蔡老夫人拿庶妹來教訓她卻是她受不了的,勉強忍氣吞聲去找著掃帚掃了兩下,乘著蔡老夫人一個錯眼,丟下掃帚就悄悄溜走了。

  她這回出門有了明確目標。

  她要去找曹五。

  她被現實教了做人,她不痴心妄想了還不成麼,她就問他去要錢。

  有了錢,她才可以給母親看病,才可以不聽祖母沒完沒了的數落,才可以不讓庶妹壓在頭上。

  她能帶回真金白銀來,怎麼也比孟巧掃個地有用多了吧。

  孟鈿滿心鼓舞地憑兩條腿走到了勇毅侯府附近,累得氣喘吁吁。

  然後她發了一會呆。

  她忽然發現一個問題——就算她說她不想要賴上曹五了,但上回鬧得那麼難看,勇毅侯府不可能再放她進去。

  不過這個問題不算十分為難,孟鈿想一會就想出解決辦法來了:曹五不是姑娘,他不會一直待在府裡,他總要出門。

  她只要能守到他出門,見到他的面,下面的事就都順暢了。

  雖然她被曹五大大削了臉面,但曹五不是個狠心的人,也不是個小氣的人,定親一場,只是一些銀錢補償,他會願意給的。

  孟鈿又仔細想了想,她發現現在唯一的問題就剩下了假如她見到了曹五,能不能好意思開口,又要怎麼開口,她是個姑娘家,來問前未婚夫要錢,再是下定了決心,臉面上總是不那麼過得去。

  孟鈿在腦子裡反覆斟酌用詞,從怎麼出場攔人到怎麼說開場白,她以往從未為銀子發過愁,提一聲都好似沾了銅臭味似的,更勿論開口問人討要,因此想了好一陣也沒想定。

  卻是事有湊巧——或者說不巧,只見侯府東角門處有些響動,旋即便見曹五騎著匹高頭駿馬行了出來。

  孟鈿一時猶豫,她想衝出去,但她的詞還沒想好呢——

  就這一轉念間,曹五靠近了她藏身的這棵樹,孟鈿咬一咬牙,正要破釜沉舟,不想曹五先一步看見了她,大驚失色,一夾馬腹:「快快快走!」

  「……」

  孟鈿徒勞地伸著手,跟在後面跑了兩步,卻又如何攆得上駿馬的速度,很快曹五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她苦心算計了半天,結果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他已經躲遠了——!

  她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就算想好了又能說給誰聽?他根本嚇得見都不要見她了。

  孟鈿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腳下不辨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裡,直到與一個人忽地撞到了一起。

  「哎呦——姑娘,你沒事吧?」

  與她相撞的是個身著華服的公子,叫了一聲後穩住了腳步,彬彬有禮地向她問詢。

  孟鈿失神太過,分不清是誰撞了誰,見到對方很有禮貌,也無心追究了,道:「沒事。」

  她退後一步就要走開,華服公子伸手攔住了她:「姑娘,我覺得你似乎有些疲累,你家在何處,不如我送你一程?」

  孟鈿冷淡道:「不用了。」

  她這會兒的心情實在極差,完全沒心思應付什麼。

  華服公子卻不肯放棄,跟在她旁邊笑道:「姑娘,你可是有什麼為難之事,不妨說與我,說不定我可以為你解憂呢?」

  孟鈿覺得他口氣有些輕浮,心中不喜,她對曹五那般乃是因雙方曾有婚姻之約,並不代表她是個隨便可以跟路上男子搭訕的人。就嗆道:「我缺錢,你有麼?」

  華服公子刷地一下,抖開描金摺扇,笑了起來:「我以為讓姑娘愁眉深鎖的是什麼天大難事,原來不過是些許銀錢,姑娘若是急需,現在就可隨我回家去取。」

  這叫什麼話!

  孟鈿羞怒起來,華服公子似乎早料到她這個反應,不等她發作,就緊跟著道:「好教姑娘得知,我絕非什麼騙子惡人,在下姓萬,家父現居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之職。」

  萬、內閣——

  孟鈿愕然地睜大了眼。

  **

  萬閣老這陣子一直很忙。

  他要揣摩新皇的所好,要維續日漸分離崩析的小團體,要保住自己內閣首輔的地位——至少三五年內仍舊佔住這個窩。

  萬閣老不是看不出新皇的冷淡,作為以投機聖意起家的人,幾回交鋒後,他再鮮明不過地感受到了新皇希望他告老讓位的心意。

  萬閣老其實有點心灰了。

  新君才將不惑,正是年富力強,他卻已過耳順了,再是和新君爭權,戀棧不去,他又不能謀朝篡位,沒有再上升的空間,最終又能爭出個什麼了局來?

  位極人臣這些年,該撈的他早都撈得飽飽的了,乘著皇帝耐心尚未耗盡,識相讓賢,應當還能得個太師或者太保的加銜,屆時榮歸故里,於他來說,也算是一個體面的退場方式了。

  萬閣老深夜冥想,有時也覺得就這樣算了罷,人活到他這個位份上,無論如何不能算吃虧了,侍奉兩代帝王,到老終還,有什麼不好呢——

  但等到天亮,萬閣老身為政客的那部分就完全壓過了他作為一個老人的軟弱,尤其當他看到兒子時,佔窩的心就更是堅定到不可動搖。

  活到這把年紀,假如說萬閣老對人生還有什麼不能釋懷的遺憾的話,那一定就是他的獨子萬奉英。

  ——這個兒子簡直是生來討債的!

  假如他還有第二個兒子,不管是嫡是庶,哪怕是個外室子,他也一定抱回家來好好栽培,然後把萬奉英踢回老家去混吃等死算了!

  但可惜的是,他辛苦耕耘大半輩子,只得此一根獨苗,旁的哪怕是個丫頭片子都沒整出來。

  這根獨苗之蠢之無能,萬閣老簡直是見他一回生一回氣。

  給他找的差事,不管是什麼樣的,忙的閒的,次次砸鍋,沒一次能給萬閣老掙個臉,那時先帝尚在,萬閣老有倚靠,給兒子收拾了幾回爛攤子,就慢慢不耐煩總壓著他上進了,想著也許是兒子年紀不大,不如等幾年,候到兒子成熟了,也許能穩重起來,就暫時撂開手隨了他去。

  未料天有不測風雲,萬奉英眼看著一點成熟的跡象還沒顯出來呢,先帝先蹬了腿。

  萬閣老哭都沒處哭,這時想後悔自己早年對兒子的放任也晚了,只得亡羊補牢,趕著再尋差事把兒子安塞進去,加緊歷練,望他能開竅領會老父的一片苦心,早日成才。

  前一陣才剛給補了個鹽課副提舉的差,這個差事既肥且閒,因這職位本身無定員,萬奉英哪怕什麼事都不幹也成,只要他去待上三年,刷個資歷就行了,回來萬閣老就好把他往上提拔了。沒想到別說三年,萬奉英三個月都沒待住,到任了不足一個月,嫌鹽場不如京城繁華有趣,竟然就悄悄溜回了京。

  萬閣老在家裡見到他的時候險些氣死,卻也沒有辦法,只能捏著鼻子給他補了稱病的手續,把他擅離職守的罪過抹平了。

  為此事,萬閣老足有十來天沒有願意見他,這日是氣頭終於下去了些,才終於想起召下人問了一問兒子的近況。

  結果——

  「爹,爹,你怎麼打人哪?!」

  萬奉英三十歲的人了,被父親拿根棍子在院子裡攆得到處亂跳。

  「你這孽子,沒女人能死嗎?!什麼人你都敢往家裡拉,那充軍發配的你都不放過!」

  萬奉英叫著辯解:「充軍發配的是鈿兒她爹,又不是她,我也沒強迫她,你情我願的,我還給她銀子給她娘治病了呢,多好的事啊!」

  「好你娘的屁!」

  萬閣老真是心力交瘁,堂堂閣老,把村話都罵出來了,打了幾下打不動,拿棍子當了枴杖,拄著直喘粗氣。

  萬奉英並不怎麼把父親的怒氣放在心上,嘿嘿笑道:「爹,就算我不對罷,可是人我已經收了,總不能再退回去?我可捨不得,那是正經的伯府嫡出大小姐,我還沒嘗夠滋味呢。」

  萬閣老拿手指點著他,想訓什麼,然而該訓的話早都訓過百八十回了,全如對牛彈琴,他再彈一遍又能彈出什麼奇蹟?

  萬閣老心中只餘一片蒼涼,疲憊地道:「……罷了,這些荒唐事我不管你,我再與你尋樁差事,往繁華錦繡地去,這回你可得安生了,我已經六十多了,還能管你幾年?你好自為之罷。」

  萬奉英忙拍馬屁:「爹,你說什麼呢,你是內閣首輔,天下第一官,誰不看你的眼色行事。」

  萬閣老跟這個專精吃喝玩樂風流快活,但在政治上幼稚無比的兒子實在沒什麼話好說,嘆著氣搖頭走了。

  **

  有人教子嘔心瀝血,也有人子天生奇才。

  南直隸揚州府這一年的童生試上,就出了個神童,以十一歲的年紀,連奪縣試、府試、院試三案首,得中小三元。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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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三章

  金陵城。

  十一月末,細雪紛飛,魏國公府裡的樓閣亭台皆是一片飛白。

  「……褚太太,真不是我藏私,明光因他舅舅調職,忽然沒了著落,才在我們府裡借住了幾個月,我看他是個用功刻苦的好孩子,日日手不釋卷。但是說到什麼特殊的學習秘訣,我就真不知道了,一定要說的話,大概就在一個『勤』字上吧。」

  徐世子披著蓑衣從外面回來,站在窗下聽了片刻,搖頭嗤笑,先轉到旁邊耳房裡,由跟上來的丫頭服侍著解下蓑衣,脫了木屐,倒了杯熱茶一氣喝完,搓了搓手,出來走到東廂去玩了一會裹成球的小兒子,聽到外面傳來送客的動靜,透過雕窗一看,兩個丫頭簇擁著那褚太太走了。

  徐世子照著兒子的大腦門親了一口,把兒子交還給奶娘,大步出門,拾階掀簾進去正房。

  「瞧你說得真的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明光的先生。」

  「這些人非追著我問,下雪天都走了來,我有什麼辦法?不給個說法且有的歪纏,又不好直接攆了。」

  沈少夫人坐在炕上,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你也別說我,打量我不知道誰這幾天在外面一口一個『我們明光』地炫耀,也不知明光和你們徐家有什麼關係,不過借住一陣子,就變成『你們』了。」

  徐世子嘿嘿笑道:「我這不是稀罕嘛,我看明光秀氣得和個小姑娘似的,和端姐兒都能玩到一塊去,哪想到他這麼能幹。再說,也是那些人非要問我。」

  說到葉明光會借住在魏國公府這事,裡頭有一段緣故。

  話說七月中張推官接到了朝廷敕書,果然是要調他往山西去,這是已有準備的事,張家並不忙亂,就有條有理地收拾起來。

  張推官找著葉明光談了一談,從張推官的心思論,他仍舊想把葉明光帶著,養這麼些年,無論如何也是養出感情來了,鐘氏也很捨不得他。

  但葉明光感激之餘,堅定地表明了態度,他就是要往京城去找珠華。此時他已考過縣試,得了第一個縣案首,一個在科舉上已取得一點成就的人,和一個普通開蒙學童的份量是不一樣的,何況他要和至親團聚是合理要求,張推官勸說了兩句不奏效之後,只得罷了。

  其後珠華的書信寄到,她在京城替葉明光連房子都買了,這件事就更是定下來了,張推官見那房子的地段買的又巧又好,便也釋然,去找親家汪知府,把葉明光託付給他。

  候考府試的親戚家孩子要借住一段時間,汪知府本是很樂意的,但他先前曾託人往吏部打聽活動,知道浙江那邊因有人丁憂,將有一個合適的缺空出來,官做到汪知府這個級別,再往上很難,已經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了。汪知府很重視這個缺,便明裡暗裡使勁,終於把這個缺搶到了手,只是也有一點不足——浙江那丁憂官員接到喪信哀毀不已,寫了摺子報往朝廷,都不等回音就逕自返鄉奔喪去了。

  外官擅離職守是大罪,不過逢著丁憂這等事就例外了,不知從哪年哪月起,官員走得越快越早,越顯得至孝,不貪戀權位,在士林間的風評越好,朝廷一般也不會怪罪。

  於是汪知府的調令就跟著提前下來了,因他前任已經走了,他得從速從快地去上任,比張推官的行程還急。

  麻煩最終返回到了張推官這頭,他想來想去,在金陵倒也還有幾個相與不錯的同僚,若葉明光是孤身一人,託付過去一段日子本是可以;但葉明光卻還有他的萬貫家產,他既要上京,張推官不可能把葉家的家產再運到山西去,財帛動人心,萬一所托非人,其中出了什麼差錯,可沒得後悔藥吃。

  各方面綜合考量之下,最終,張推官只能把目光投向了魏國公府。

  魏國公府家大業大,既不會把葉明光的小小家產看在眼裡,也無所謂收留他住一陣子,葉明光哪怕其後的府試院試考不過,以他的年紀,能過第一關也已經是個有出息的孩子了,魏國公爽快地便答應下來。

  隨後張推官赴山西新任,數月時間一晃而過,葉明光再連奪兩案首,大放異彩,治下出了神童,文治也是父母官業績的重要組成部分,揚州知府十分高興,親自派人把葉明光送回了金陵,如今他回來還沒幾天,在金陵城裡也已經聲名大振了,有臉面能和魏國公府交際的人紛紛前來,好奇想看一眼神童的,自家有子想來打聽一下神童的學習心得的,絡繹不絕。

  「——今兒的褚太太算好的了,你不知道昨兒來的那趙家奶奶才好笑,居然問我明光定親沒有,似乎想給他說個媒,我問了兩句,七拐八繞的,不知是她一個什麼親戚家的女孩子,我不耐煩聽,當時就給回絕了。」

  徐世子忍不住噴笑:「你還說我,你是明光什麼人?連親事都替他做了主,你就知道他不喜歡?我看明光也不小了,遇著合適的,當定也能定了。」

  沈少夫人斜他一眼:「所以說你不通,明光現下畢竟只是秀才,他將來才是不可限量,何必著急一時,以後數得著的好人家多著呢。」

  徐世子笑呵呵地:「你說的也是,我看明光這小子以後一個狀元是跑不掉。」

  「也不用說這話,別捧殺了他。你看張家多沉得住氣,珠兒這小丫頭也是,從沒亂往外面透過風——」

  「葉少爺和大姐兒來了——呦,姐兒,你這眼圈怎麼紅了?」

  外間傳來丫頭驚訝的聲音,跟著撒花織錦簾子掀起,端姐兒走了進來,她眼睛果然是紅紅的。

  葉明光跟在後面,進來行禮:「徐叔叔,徐嬸嬸。」

  徐世子笑著應了,招手把女兒叫過來:「乖寶,怎麼這個模樣,誰欺負你了?」

  端姐兒嘴巴一扁,眼淚就在眼眶裡打轉了:「爹,葉哥哥說要辭行,別叫他走麼,在我家過完年再走好不好。」

  徐世子聞言和沈少夫人對望一眼——他二人對此是有心理準備的,離著過年只有一個多月了,年節是閤家團聚的大日子,葉明光來借住前就講好了考完上京,他這時要辭行是預定中事。

  葉明光就便拱手道:「多謝叔叔嬸嬸這段時間以來的照顧——」

  「明光,」徐世子出聲打斷了他,一則不捨得看女兒的委屈相,二則他私心裡也想再留葉明光一陣子,這麼小的秀才,帶出去拜年多長臉哪,魏國公府幾代子孫都是從武,只有他一個庶弟徐四學文,卻是假文酸醋,動不動詩會開得熱鬧,真能耐一樣沒有,徐世子且和他有恩怨,眼角都懶得夾一夾他。

  雖然葉明光是別人家的孩子,不怎麼能把臉面長到他徐家來,不過管他呢,反正他現在住在魏國公府不是。

  就誘勸道:「你看這天氣這麼冷,往北去只會更加寒冷,道路也不好走,你著急什麼呢,不如在這過了年,候到明年開春,我再讓人送你上京不遲。」

  葉明光立在對面,遲疑了一會,還是道:「——多謝徐叔叔好意,但我和姐姐說好了,我一考完就去京城,姐姐連房子都替我買好了,就等我去過年團聚,我若不能趕去,她該失望難過了。」

  端姐兒聽得「嗚」一聲,兩滴淚珠就落下來了。

  沈少夫人把她叫過去擦臉,才注意到她手裡捏著個玉雕的筆筒,通體碧綠,上雕著竹葉環繞,整體做成一個中空的竹節模樣,看去精巧不菲。

  沈少夫人看著不像是自己家的物件,疑問地道:「這是哪裡得來的?」

  端姐兒垮著白玉般的小臉:「葉哥哥送給我的餞別禮物。」

  雖然女兒看上去很不開心,沈少夫人還是沒忍住笑了:「要走的是明光,餞別禮物應該是你送給他才是,你怎麼倒收別人的禮。」

  端姐兒有點愣:「……我忘了,葉哥哥給我,我就接著了。」

  她舉起來要還給葉明光,葉明光擺手不接:「你留著,不算禮物,只是送你玩的。」

  端姐兒「哦」一聲,她今年八歲,不是全然不懂事的孩子了,見父親勸了都不奏效,知道葉明光是走定了,也不鬧了,只是仍舊怏怏的。

  沈少夫人和氣地道:「明光,你著急和珠兒團聚,也是正理,不過總不能冒雪上路,再等兩日罷,雪停了再走,你看看有什麼要收拾的,吩咐人收拾了去,我這裡派人送你上京,保管誤不了過節。」

  葉明光便致了謝,看看再無別話,告退出去。

  端姐兒也要走:「我去給葉哥哥準備餞別禮物。」

  徐世子納罕著,他沒想到女兒會正經有離愁別緒,拉了她道:「乖寶,我看往常有別人家的孩子來玩,什麼陳家哥哥吳家小子,都比明光還肯哄你,結果走就走了,你也沒怎麼樣,怎麼明光要走,你就這麼捨不得?」

  端姐兒嘟嘴道:「我又不喜歡他們,都沒意思,還長得醜,頭髮都不會捲。」

  「……」徐世子傻著眼,覺得寶貝女兒的邏輯真是難懂,「頭髮?醜?乖寶,你看人長相醜俊是認頭髮的?那有什麼好看?」

  這是什麼奇怪的審美觀哪。

  端姐兒掙了他的手:「不是啦,爹,我不和你說了,我要找禮物去。」

  她邁著步子走了。

  徐世子沉思了一會,問沈少夫人:「端姐兒這是傳的你吧?我看人什麼時候也不會看頭髮哪。」

  被甩鍋的沈少夫人冷笑一聲:「這有什麼奇怪,好像你奢麗娘足如新月一般,我也不懂腳有什麼好看的。」

  徐世子乾咳了兩聲:「……那是哪年的老黃曆了,你還記著。不說了,我安排送明光上京的人選去。」

  他假裝無事般起身去了。

  沈少夫人在背後啐他一口,又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雖然偶爾說個話還是能氣死人,好歹不再發燥性子往下吵了,這日子,也就這麼往下過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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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爆竹聲聲辭舊歲,春風送暖入屠蘇。

  京城這半年以來算是風平浪靜,皇帝行事沉穩寬仁,發落掉忠安伯府這一家最不像話的勳貴後,就暫且停了手,有池魚之憂的其餘人家觀望了一陣子,見風聲似乎過去,就把提著的這一口氣鬆下來,安心歡喜地迎接起一年裡最重要的節慶來。

  蘇家自那年出事後,連著幾年的年節都沉寂冷清,去年最淒涼,蘇長越在京候考,只留下兩個沒成年的妹妹在安陸,守歲都沒精神,呆呆地對坐,聽鄰居家傳來的歡聲笑語,差點把眼淚聽出來,還是孫姨娘見著情形不對,及時把兩人攆去睡去了。

  今年就不同了,蘇長越連著中榜娶妻,舊日傷痛漸為喜訊撫平,家勢一點點振起,重新進入正軌,一家人都喜笑顏開,從臘月二十三就為過年忙碌起來,掃塵,做新衣,買年貨,蒸糕,忙得不亦樂乎。

  及到二十八這一日下午,葉明光險險地在過年前趕到了京裡。

  珠華拉著蘇婉正站在門外看蘇長越貼春聯,不時笑嘻嘻提示他。

  「高一點。」

  「哥哥,還要往左邊一點——呦,多了,再回去一點。」

  幾輛大車便在這時骨碌骨碌地駛了進來。

  車還沒到近前,頭先一輛大車厚厚的簾子已經掀起,葉明光的腦袋探了出來,大聲叫道:「姐姐!」

  他裹著件沈少夫人怕他路上凍著、特意送他的小白狐裘,脖子上一圈雪白風毛暖呼呼地簇擁著他的臉頰,他相貌又偏清秀,蘇婉一晃眼間沒十分留神,被珠華拖著一邊迎上前一邊奇道:「嫂子,不是說你弟弟來嗎?怎麼還有個妹妹?」

  葉明光上京的消息蘇家人都知道,此時親緣觀念重,葉家那麼個境況,論人丁比蘇家還慘一點,便也沒人對他的投奔說什麼。連孫姨娘都只是心裡納悶了一回隔壁的買房錢是怎麼個出法,也沒敢明問出來——珠華是真不吝惜東西,別的且不說,前兩個月時令入了冬,京城比安陸要寒冷許多,當初帶過來的被縟不夠鋪蓋了,珠華直接就翻了自己的嫁妝,把蘇婉蘇娟的鋪蓋換了全套嶄新的,江南的棉織天下聞名,又輕軟又暖和,這是明打明的貼補,孫姨娘去蘇娟房裡摸了一摸,也不能不讚嘆。

  摸完就想,算了,管那房錢誰出的,反正落不到她手裡,還是抓緊能到手的東西才對。

  所以蘇家上下就很和平地面對了葉明光要來這件事。

  葉明光把身子往外探出了點,笑道:「蘇姐姐,我是男的。」

  其實蘇婉第二眼也發現到他束起的童子髮髻了,哈哈笑著回應:「我看錯啦。」又晃珠華胳膊,口氣十分羨慕地道,「嫂子,你們家人長得可真好啊,男孩子都這麼俊俏。」

  珠華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她不大顧得上蘇婉的說話了,眼神上上下下只是打量葉明光,鼻子酸酸的。

  看一個小孩子長大的情分太不一般,其實滿打滿算她離開葉明光不過大半年而已,這一相逢,卻似久別一般,一時都看不夠他。

  及到車子來到蘇家門前,還未停穩,葉明光已經跳下來,珠華忙伸手扶他:「急什麼,小心摔了。」

  葉明光下來還真踉蹌了一下,珠華扶不住他,還是蘇長越搶步過來抓了他肩膀一把,他才沒摔下去。

  「多謝姐夫。」葉明光也不害怕,他心情好,還跳了一下。

  珠華被逗笑了,摸了摸他的頭:「怎麼忽然就到了,不讓人提前來報一聲。我還算著日子呢,只怕你年前趕不來。」

  「沒事,徐叔叔給安排的人送我來的,人手夠,用不著去接。」

  冬日北上有個不便之處,大運河不少河段結了冰,水路走不成,葉明光一行是從陸路來的,徐世子麾下不缺人,手筆闊綽,直接給派了一隊有權持械的護衛來,有過行伍訓練的人跟普通家丁的氣勢截然不同,一路上的毛賊一個也不敢上來招惹,除了行路累點,再沒別的波折,順順利利就到了目的地。

  葉明光說著,左右張望一下,見到蘇家兩邊的大門都虛掩著,似乎都有人住的樣子,問道:「姐姐,哪邊是我以後住的家?」

  珠華笑著指下左邊:「是這邊,我替你買了幾個下人,他們先住進去打掃收拾了,回頭我領你看,現在天寒地凍的,還是先把你的東西搬進去,歇一歇腳再說。」

  當下蘇長越把兩家的下人都叫出來,搬運車上的家什,護衛們也一齊幫忙動手。珠華則牽著葉明光先進去蘇家,到後罩房那裡讓梁大娘煮一大鍋薑湯,又讓晚上多備著菜。

  「大娘,我等會讓小荷和青葉都來幫你,十來個漢子呢,一路送了我弟弟這麼遠,要好好招待一下。家裡可缺什麼酒菜?我現讓人去買。」

  梁大娘樂呵呵地道:「奶奶放心,都交在我身上,也不用買什麼,年根底下,各樣吃食都備得足足的。」又看葉明光,嘖嘖讚嘆,「這就是奶奶的弟弟罷?真是好模樣兒,同奶奶一般的品格。」

  就揭了一個籠蓋,從裡面拿出一碟熱氣騰騰的紅豆糕來,讓葉明光吃。

  「謝謝大娘。」

  葉明光很有禮貌地拿了一塊,邊吃邊出來,珠華正低頭和他說話,要帶他去休息,見到葉明光的目光忽然往邊上望去,她下意識跟著一抬頭,便見孫姨娘站在門邊,半伸著頭往這邊打量。

  她笑了笑:「姨娘。」

  她這一聲出來,葉明光也就知道打量他的人是誰了,跟著喊了一聲。

  孫姨娘訕笑了下:「小少爺來了,奶奶,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

  珠華見她一手拿著剪子,一手捏著張紅紙,知道她在剪窗花,就道:「姨娘忙自己的吧,我這裡忙得過來。」

  拉著葉明光到前面正房,翠桐和半芳兩個年紀太小,外面搬東西的活珠華沒讓她們去,此時讓她們去抬盆熱水來,親自捲了袖子,給葉明光擦臉洗手,又湊近了聞聞他的頭髮。

  葉明光微紅了臉躲開了:「……路上沒時間洗。」

  珠華笑了:「我給你買了服侍的人,只是現在都在外面忙著,等晚上洗澡時一起幫你洗罷。」

  又問他:「你累不累?」

  葉明光精神奕奕地搖頭:「不累!」

  他說著目光炯炯望珠華,珠華一時沒領會到他的意思,便轉身去開箱子道:「我提前給你做了幾身衣裳,只是尺寸是估摸著的,不知准不准,你來比劃一下我看看。應當不會短,不過假如短了也不怕,我特讓人把衣角掖長了,拿去讓人改了再放出來一點就好。」

  她見到葉明光開心,其實不是多要緊的話,硬是絮叨個不停,葉明光讓她來回撥弄著比劃衣裳,又幸福又有點苦惱——姐姐和以前一樣,還是那麼好,就是記性好像還是不怎麼樣,該問的問題一直想不起來問。

  明明是很重要的問題啊。

  葉明光憋不住了,有點小哀怨道:「姐姐,你都不想知道我考得怎麼樣啊?」

  因早便說好他考完就上京,沈少夫人沒有再特意安排人送信,童試的傳播度與會試又不能比,他的成績不會這麼快傳到京城來,這裡一定還不知道才對。

  珠華:「……」

  她確實還不知道,也真沒想起來問!

  她沒見到葉明光的時候和蘇長越念叨過這件事,但其實在她的真實念頭裡,一個童試而已,除非葉明光考一半睡著了,否則就沒有不過的可能。她這個信心太充足了,以至於潛意識裡覺得葉明光就已經中了一樣,等到真迎到了他,團圓的喜悅壓過了其它情緒,一時把別事全忘了。

  不過這時她也不太著急了,葉明光都是個主動邀功的小模樣了,還能有個不中的?就笑道:「第幾名?」

  葉明光壓了壓嘴角:「忝居第一。」

  不等珠華誇他,他矜持地又補了一句:「三個。」

  珠華沒經過科場,這些常識是有,畢竟需要個反應的過程,蘇長越走到廊下時聽到,掀簾進來,先一步道:「小三元?」

  這個名詞清晰多了,珠華歡呼一聲,丟下衣裳就揉他的臉:「這麼厲害!」

  葉明光晃著腦袋往後躲:「姐姐,我系大人了——」

  「好好好,你長大了。」

  這個好消息讓蘇家過年的喜慶味又足了幾分,連蘇婉蘇娟知道了都咋舌不已——她們不十分清楚外面的事,但現有蘇長越這個例子比著,他當年十五中秀才已經算了不得了,沒想到還有更厲害的,葉明光過了這個年也不過十二,一般人家這個年紀的還是個純粹的孩子,譬如年節時跟大人出外拜年做客,都是混到孩子堆裡去玩,他已經有資格上正經席面了。

  護送葉明光來的護衛們用過一頓豐盛的飯菜,隔天他們不顧挽留,就要告辭離去,大過年的讓人家在路上奔波,珠華挺不好意思,七七八八撿著方便帶走的熟食給他們塞了一堆,又請幫忙給沈少夫人帶了感謝信和禮物,才送他們走了。

  接下來就是團圓過年,本朝官員的年假被截為兩段,正旦也就是正經的春節過年從初一放到初五,隨後的元宵節則從十一一直放到二十。中間五天需要開衙上值,但卡在兩個小長假中間的時段,想也知道根本沒什麼人有心辦差,多是去衙門晃悠一圈,跟同僚談談笑笑就罷了。

  過年無非吃吃喝喝,前幾日在家吃喝,後幾日出門吃喝,蘇長越還好,他的應酬不算多,不過正月十二有一樁必要去的——翰林院的秦學士做四十歲的整壽。

  珠華問他:「我要和你一起去嗎?」

  「不用,秦學士家屋舍沒那麼多,人去的太多,裡外不好區隔,所以一般都不攜眷。」蘇長越想了一想,「不過,光哥兒要是不怕生的話,倒是可以跟著我,秦學士為人低調,他請的都是翰墨文士居多,光哥兒將來必定從文,提早見識一下不壞。」

  珠華懂他的意思,這所謂「見識」不是指見識什麼富貴大場面,葉明光在魏國公府都住了幾個月,他不缺這方面的見識,但是純文臣的圈子他就從未有機會見過了,這其實才是他真正用得上的見識,那些富貴見再多又有什麼用?不是自己的,不過看個虛熱鬧。

  葉明光有開掛的記憶力在,死讀書對他來說從不是什麼難事,他需要補上的是書本之外的知識,這一塊他既很難自學成才,珠華也幫不了他——她混的是夫人圈,葉明光小時候還能跟她後面去博兩聲誇讚,大了就不行了,他的主場已經不一樣。

  「蘇哥哥,多謝你想著他,你怎麼這麼好呀。」

  珠華笑眯眯灌他兩句迷湯,馬上親自去找著葉明光,把他喊過來,把事跟他說了,又道:「沒事,你就跟著你姐夫去就行了,看看別人怎麼說話行事,送個禮,吃頓飯就回來了。」

  葉明光並不緊張,他三場試考下來,外表看著變化不大,其實內裡已經成熟了不少,就點頭應了下來。

  兩邊說好,輪到十二這一日,他就跟在蘇長越後面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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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秦學士家住在甜水胡同,他在翰林院已待了十年以上,從入仕之初無品級的庶吉士一路升到了從五品的侍讀學士,始終在這天下最為清貴的翰墨之地,他過生日,舉辦的與其說是壽宴,更像是一場文會。

  絡繹不絕的來客們皆是溫文儒雅的文士裝扮,出自翰林院的同僚們幾乎佔了一半,蘇長越到時,很自然地跟他們融成一圈說話了。

  他資歷淺,來得算早,此時客人還不多,葉明光跟在他旁邊立著,蘇長越介紹了一句是妻弟,初到京城,跟來長一長見識。旁人便不留心了,繼續聊自己的,負責幫忙接待客人的秦學士長子見到,讓人給葉明光另端了一盅蜂蜜紅棗茶,又給上了碟梅花糕來。

  葉明光謝了他,就立在桌邊,一手茶一手糕,一邊慢慢吃著,一邊豎著耳朵聽這間屋裡的閒聊。

  不管朝政底下有多少暗流洶湧,近來在面上是太平無事,官員們談天的氣氛便以輕鬆為主,分了幾個圈,有論詩詞的,有說文房的,有聊公務的,還有交流鄰居家新近出了什麼八卦的,有的沒的,灌了葉明光滿耳朵。

  蘇長越逗留了一會,該打的招呼打到了,俯身低聲和葉明光道:「光哥兒,秦學士對我有提攜的情分,我去問一問他有無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在這裡待一會,我去去就來。」

  這其實就是個禮數,秦學士不可能真給他安排什麼差事,不過去走過這個過場,雙方的顏面都顯得好看一些——但雖然是個過場,他也不能帶葉明光同去,哪有去幫忙還拖家帶口的,看著都不誠心了。

  葉明光點點頭:「姐夫,你去忙,我就在這裡等你,哪也不去。」

  蘇長越便匆匆走了,葉明光繼續待著,當個吃糕群眾。

  「文兄,我覺得這裡用『觀』更好,意境更為平和,『見』字就顯得淺了些……」

  「我從前都以為天下硯台,端硯第一,前日偶得一方松花硯,色欺洮石風漪綠,神奪松花江水寒,才知這些器物,各有千秋,未必個個都能分出個高下來……」

  「……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真是煩煞個人,專撿著半夜鬧騰,一嗓子嚎出來,能止小兒夜啼。內子吵得受不得,白日裡去問,他家人也怨得了不得,說他家老太太是怨恨孫女攀了高枝,不肯拿回大把銀子來,去把兒子贖回來才會如此——真是一點點規矩也不懂得,聖旨欽定了發配邊關的案犯,便搬座金山也贖不回來。這老太太不講道理,孫女到人家去了管不得,就磋磨兒媳出氣,撿著大半夜要茶要水,兒媳慢一步兒,就大罵不孝。打從他家搬到我家隔壁,連累著我們都睡不安寧。」

  這說八卦的長篇大論,怨氣十足,把旁人的注意力也引過去了:「這是誰家?犯了什麼案子?」

  又一個人笑道:「文兄呆了,這還用問,近期叫流放的還有哪家。」

  問話的醒過來了:「不錯,是忠安伯府。我記得先聽說他家女眷都慘得寄居到了哪個土地廟裡,幾時搬到盧兄隔壁去了?」

  抱怨的正是探花盧文濱,道:「別提了,有三四個月了,我起初也不曉得是他家,因他家成日吵鬧,隔牆傳過來,我才知道了。」

  「他家孫女是嫁了誰?家事都一敗塗地了,還有高枝肯娶,莫非是個絕色美人?」

  盧文濱不屑地撇了撇嘴:「絕不絕色我不知道,不過哪裡是娶,是讓人納了做妾去了。你們猜是誰家?」

  「盧兄也不給個提示,京城豪貴上百,這叫人怎麼猜。」

  「不是勳貴,再一個,只管往高了猜就是。」

  屋內眾人再閒也不至於關注萬閣老的兒子又納了幾個小妾,因此都不知道,不過萬公子名聲在外,有了兩個限定條件後,立時就有人猜出來了。

  盧文濱點了頭:「就是他。」

  「這位萬公子真是——」

  眾人免不了一陣議論,倒也不全是貶語,男人在納妾這件事上的態度總是寬容的,能把昔日的伯候之女納入屋內做個小星,想一想也是難得的風流豔福。

  但這種話不便於大庭廣眾下宣之於口,於是總的來說,還是以不讚成的居多。

  這個過程裡,盧文濱自然而然成為了話題的中心點,他眉宇間泛過一絲得意,忽然把目光轉向了葉明光,口氣輕慢地道:「這是誰家小兒,如何在這裡徘徊不去。這不是你胡耍的地方,隔壁有專為小兒開的一席,你應當去那邊。你不懂事,莫非帶你來的大人也不懂事,不知道按規矩來嗎?」

  葉明光:「……」

  他嘴裡還含著半塊糕,暫時不好回應。

  旁人看他嘴巴還一動一動地在嚼,長相精緻又有些憨憨的,笑著打圓場:「是小蘇家的親戚,這孩子乖巧,並沒插話亂跑,他要在這裡,就由他去罷,聽一聽也礙不著什麼。」

  也有人側目盧文濱:這傻裝得真沒技術含量,屋子攏共這麼大,便沒看見蘇長越帶人進來,總該聽到他介紹的聲音了,和人家有心結就有心結,有本事懟正主,乘大人不在,欺負孩子算什麼本事?

  盧文濱這個脾氣,本身便不是很討人喜歡,他得的探花又籠著疑雲,不能服眾,當下就有人輕笑著道:「盧兄的耳力說來也是奇怪,隔著院牆和屋牆起碼兩道磚瓦,總是被鄰居的動靜吵得不能安睡;這同在一室,反而聽不到同年的說話了,真不知是什麼緣故。」

  盧文濱紅了臉:「你——」

  他當然是故意的,他頂著一甲探花的名次卻總被二甲傳臚壓一頭,心裡如何能服氣?千方百計想找著機會把這一頭壓回去,在翰林院裡一直未能如願,這才把心眼動到這種場合上來了。

  雖則欺負一個孩子有些勝之不武,但只要把這個孩子攆出去,蘇長越自然大大跌了臉面,能折辱了他才最重要,與之相比,他就落下一點苛刻的名聲又值什麼,何況,他本也不是憑空發難。

  就平息了一下怒氣,指著葉明光道:「這屋裡不敢說有多少鴻儒,也是往來無白丁了,諸君言談的且有朝政公務,以這小兒年歲,當開蒙不久,與頑童相去不遠,你我的話也是他可以亂聽的嗎?他聽得懂嗎?這是將我等當做了什麼?」

  先前諷刺他的人就啞口了——這有道理在,雖然葉明光不吵不鬧,這也不是正經議政場合,一般人都無所謂他在,但盧文濱硬要挑刺,再跟他往下辯,似乎也犯不著。

  離葉明光近的文兄就低頭勸他:「小孩兒,這裡其實沒什麼好聽的,大人的話無聊得緊,我帶你到隔壁玩去罷,我兒子也在那裡。」

  葉明光把最後一口糕嚥下去,口齒清晰地才開了口:「謝謝伯伯,我有兩句話,說完再走。」

  他可以走,但不可以被攆走。

  條理清晰又有禮貌的小孩子總是招人好感的,文兄笑道:「哦?你說。」

  葉明光仰頭望向盧文濱,道:「這位大人,你說你的話我聽不懂——這我才真是不懂,你無非是說,你不知道他家那老太太——」

  他聲音響脆,把盧文濱先前說忠安伯府家的事一字不落地重複了一遍,說到一半時,蘇長越回來了。

  「……」

  他表情罕見地有點囧,小舅子這是說的什麼東西?什麼磋磨兒媳的,這種內宅八卦言辭他從哪聽來的?回去要是告訴珠華,算不算他沒看好小舅子,讓他被人帶壞了啊。

  只是看屋內情形,一屋人都靜靜聽他說,無人阻止,其中必有緣故了,蘇長越便站了他旁邊去,先未出聲。

  再旁觀片刻,他看出了頭緒——隨著葉明光不停的說話,盧文濱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已經到了一望即知的地步,不少人的目光在葉明光和他之間來回輪轉,看葉明光時是驚訝,看他時就是揶揄了。

  蘇長越心裡有了數,微微動怒,盧文濱幾回針對他,他沒往心裡去,能避讓的都避讓了,但此人氣量狹窄至此,為下他的臉面,不惜欺壓一個孩子,讓人無法可忍。

  候到葉明光說完,他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帶點責備地道:「光哥兒,我帶你來,是為見識文賢前輩的風采,擴一擴見聞,見賢思齊,你學這些婦人的閒話做甚。快些忘了,莫回去學與你姐姐,不然連我都不好交代。」

  葉明光無辜臉:「姐夫,我不是有意學的,這位大人說我聽不懂他的話,我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似乎沒有說什麼深奧義理。我怕我走神聽漏了什麼,所以回想出來問他請教。」

  「噗!」

  「哈哈!」

  旁邊的人接連笑開,文兄年歲較長,為人厚道些,只笑道:「小蘇原來這般懼內。」

  原就不服盧文濱的人說話就直接多了:「盧兄說得那麼嚴重,我以為是洩露了什麼禁中密聞呢,嚇了我好大一跳,都不敢出聲了,原來不過是聊了聊鄰居家的夜半私語。」

  盧文濱臉色鐵青,他沒想到先前的話能被葉明光一字不落地複述出來,一時震驚過度,忘了打斷,待到後來要打斷,晚了,臉已經丟出去,哪裡還撿得回來。

  若是與他起摩擦的是蘇長越,他還能再爭兩句,偏蘇長越只是補了一刀,真正正面和他對抗的是葉明光,他哪裡還好再同孩子爭鋒?

  一言不發甩袖出門,去了別處席面了。

  事主走了一個,各樣目光都落回到葉明光身上。

  稚齡頑童氣走探花,所用的法子又如此機智,簡直可作為一樁逸事流傳了。

  文兄忍笑道:「這小朋友好強的記性,小蘇先說『前輩』,莫非他已經進學了?」

  就算同屬從文一脈,前輩也不是好稱的,剛開蒙的蒙童管進士叫「前輩」,沒這麼大臉,怎麼也得踏上功名路了才好攀個前後輩的稱謂。

  蘇長越讓這一問,禁不住露出笑意,道:「才在揚州考了童試,運氣好,中了小三元。」

  「呦,小蘇真能保密,這等喜事早不說出來!」

  「他多大了?這就是個小秀才了,真是後生可畏啊。」

  「小蘇欺我們不懂行不成,一個案首還罷了,『小三元』也是運氣好能得的!」

  屋裡還未停歇的笑聲盡數化成了驚嘆,翰林院不服別的,就服成績,這屋裡最低的學歷也是進士,葉明光一個秀才本不夠看,但綜合他的年紀,以及才露的一手強記,仍然是很亮眼了,便都逮著他滔滔不絕地誇讚起來,負氣而走的盧文濱再也沒人想得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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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其後的壽宴因不用和盧文濱照面,沒有再出什麼波折,順利地到了席終,臨到告辭時,秦學士的長子秦小公子來悄聲說了一句:「我父親有一句話想和庶常說,請庶常留步。」

  蘇長越低頭看了眼葉明光,秦學士撿這時候留他,不知要說什麼,方不方便讓別人聽見,可把葉明光單獨留在外面,萬一遇著什麼,他也是不太放心。

  秦小公子看出來了,忙道:「我領葉小弟去我房裡歇一會好了,這裡送著客,人來人往的,別衝撞了他。」

  他幫忙照管,那就不必擔憂了,蘇長越便跟著旁邊等候引路的小廝往書房的方向去了。

  秦小公子則陪著葉明光,他過了年將十八歲,在先前的童試中也才中了秀才,雖然同葉明光差了半輪,兩個人正經還能聊兩句。

  秦小公子與他考籍不同,兩邊的考題也不一樣,交流了一會,秦小公子不由嘆道:「蘇庶常入翰林院時,我父親就拿他做例子教我,說英才如他這般才是,讓我不要因為比同窗強一些就驕傲自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其實差得遠著呢。這回中了秀才,我原本還有一些喜悅,不想又遇著了葉小弟,這一點兒成績真是不值一提了。」

  說著又問葉明光:「明年正巧是鄉試年了,你可有打算下場一試?」

  葉明光想了想,搖頭:「不知道,我和姐姐商量一下再說。」

  他真沒有規劃到這一步,考完就一心奔著京城來了。

  秦小公子一愣笑道:「你是說你姐夫吧?是該商量一下,我也和我爹說了一說,明年我想去試一下,不敢奢望能中,能親身熟悉一下秋闈是怎麼回事就好了。」

  葉明光其實沒說錯,雖然在科舉上肯定是蘇長越的意見更權威,不過從他的心思論,他就願意聽姐姐的,姐夫的麼,算是順帶著聽一聽罷。

  他們這裡聊著,蘇長越在書房也等到了送客回來的秦學士,說上了話。

  蘇長越站起來相迎,秦學士一擺手:「不必客氣,坐。」

  他從外面來,一說話哈出一口白氣,蘇長越提起桌上的小茶壺替他倒了杯茶,秦學士接過來喝了一口,沒繞彎子,直接開口問道:「長越,你家中可是有長妹待嫁?許了人家沒有?」

  秦學士這種身份的人,是不可能隨意閒聊這種話的,他既開了口,那就多半有個做媒的意思在了,要麼給別人,要麼為自家。

  蘇長越的態度不由謹慎起來,道:「我有個大妹妹,今年十六,因家裡舊年出事,耽擱了一些,還未有人家。」

  蘇婉的婚事是蘇家目前以來最急需解決的事,不但珠華有機會就領著兩個小姑子出去做客,蘇長越也在著意留心,不過蘇家返回京城只有半年,婚姻大事,總須慎重,一時沒這麼快碰上樣樣合適的。

  秦學士頜首道:「如此正好,你看我家堅白如何?可堪匹配令妹?」

  堅白就是秦小公子。

  蘇長越很出意料——不為別的,乃是因秦學士提出的這個時機。

  他進翰林院不多久,就讓秦學士提溜著跟在他後面打下手了,如同秦學士知道他有個待嫁妹妹一樣,他對秦學士的家事也有一點瞭解——秦堅白論年紀早該定親,所以拖到如今,是因秦學士對兒子的期盼,希望他能在取得秀才的功名後,再思婚姻之事。

  如今秦堅白中了秀才不錯,但秦學士既對他有那個期盼,望子成龍的心思可見一斑,在他的婚姻上自然也是差不多的態度,肯定是想往高了娶的。

  蘇家目前怎麼也算不上高。

  而退一步說,即使他想多了,秦學士沒這個意思;那麼秦學士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妹妹,秦堅白的榜放了也有一個來月了,想提的話,早便可以提出,在翰林院時他幾乎時時不離秦學士左右,隨便哪個空檔,都可以想起來和他說了,何須等到現在?

  他心中幾番心思飛速轉過,嘴上道:「沒想到學士有此美意,秦公子忠厚聰慧——」

  秦學士搖頭笑了:「別誇了,堅白那點小聰明,莫說比你,比你的小妻弟且遜了一籌,也就是個差強人意罷了。」

  會背幾篇書做幾首詩的神童不少,正經考得了功名的就不多見了,葉明光出的那點小風頭當時已經傳到了作為主家的秦學士耳朵裡。

  原來如此。

  蘇長越恍然大悟,官場水深,獨木難支,秦學士以前也許有動過這個意思,但是蘇家人丁太薄,傾家榮辱皆在蘇長越一人身上,秦學士難免躊躇。多一個葉明光就不一樣了,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中一個案首可能是碰巧投考官喜好,連中三個只可能是絕對實力,雖說葉明光只是妻弟,但葉家亦別無近親,他有朝一日出頭,必然會同蘇長越抱團守望,資源向彼此傾斜,沒有更親近眷屬夾雜其中的話,由此結成的同盟並不比親兄弟差到哪裡去。

  至於說葉明光如今不過十二,展望未來太早了些——正因為他年輕,才為人看重,如蘇長越和盧文濱,盧文濱最終的科舉名次靠前,一入翰林院便直授了七品編修,在官場上比蘇長越起步早了三年;但再加上兩人年紀算,則又不一樣了,盧文濱比蘇長越大了十歲有餘,撇除掉未知的壽命因素,假設二人在同一條線的話,蘇長越的政治生涯將比盧文濱多出十年來。

  這十年能做的事太多了,年輕本身,就是一項最難得的資本,盧文濱所以頂著更好的名次還要被壓一頭,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有這方面的原因。

  當此關頭,蘇長越不宜猶豫太久,不過他也並不覺得為難,秦堅白本身是個不錯的少年,年貌相當又上進,做妹夫是可以的。便道:「多蒙學士厚愛,我看秦公子再無不好,只是婚姻大事,兩廂情願才最為和美——」

  秦學士如何聽不出他的言下之意,笑了一笑:「難得你做哥哥的替妹子想得周全,再過兩日便是元宵佳節,晚上照例有燈會,是個熱鬧的好日子,正合遊玩賞燈。待我與夫人商量一下,屆時我們兩家就合在一個賞燈棚子裡。」

  這安排很妥當,元宵燈會本就是閤家同樂之際,男女傾城而出,各色綵燈整夜不熄,這一夜連宵禁都會取消。兩個少年男女借此相看一面,若是不成也不顯眼。

  蘇長越自無不應,說定了後就告退而出,去找葉明光。

  碰了面,兩人一道往家去,出了秦家大門,葉明光往蘇長越面上打量:「姐夫,秦學士找你說話,是不是我先前冒犯了那位大人,給你惹麻煩了?」

  小孩子聰明就多疑。

  蘇長越失笑:「沒有,我還沾了你的光。」

  葉明光不大相信,又望他一眼,蘇長越信手要去摸一把他腦袋,葉明光看見他手掌抬起過來,警惕地先一步閃開了。

  蘇長越笑道:「你姐姐也摸你,你怎麼不躲?」

  葉明光不說話,抬眼望天,意思很明顯:那能一樣嗎?

  這小子。

  蘇長越笑出來,拉了他一把:「好好走路。」

  他前面路上正有一把大約是頑童扔的小石子,蘇長越若不拉他,他就絆上去了。

  葉明光險險閃過,把腦袋低下來,改為左右望望,假裝無事般不響了。

  **

  秦學士回到了後院。

  秦太太吩咐著人收拾殘席,也才忙完回來,端著一碗燕窩在吃。

  秦學士把燈節相看的事同她說了,秦太太手一抖,半勺湯水灑在衣襟上,一邊忙拿帕子擦,一邊急道:「老爺,你已經問人提親了?」

  秦學士道:「也不算,結果如何,還要待兩個孩子見過一面再說。」

  這有多大差別!秦太太堵心無比,連衣裳也不想擦了,把帕子丟到一邊去:「老爺,我上回不是同你說了嗎?那定平候府家的姑娘,又端莊又賢淑,老爺怎麼忽然就另定了人家?」

  秦學士不以為意:「我當時不就告訴了你他家不成?那些公侯府第多賴祖蔭,幾代繁衍下來,兒孫越來越多,成器的卻越來越少,不如找個簡單上進的人家,長越你也見過,他是那個形容,他妹子也差不到哪去,我看配堅白不錯。」

  秦太太深吸了口氣:「——可他家也太簡單了!能給堅白多少助力!」

  秦學士反問:「難道你說的那家候府就能?我粗粗打聽了一下,與堅白一般年紀的小輩排序已到十字開外了,這還只是主支,他家若有門路資源,自己的兒孫們且不夠分,哪天輪得到外姓女婿。再者,他家是勳貴,於文官的事根本插不上手,聯了姻又有何用?」

  男人行動力快,想定了就下手,秦太太實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此時心亂如麻地尋話反駁:「話不是這樣說,定平候府根深葉茂,幾代傳下來的規矩,姑娘最是知禮不過,我不是要貶損蘇家姑娘,可她是喪母長女,失人教導,焉知會長成什麼樣子。」

  秦學士跟她想法不同:「定平候府真有本事,怎麼教不出一個出色子孫?這才是家族立家之本,你看蘇家和其親眷——」

  便把葉明光也說了出來,繼道,「人家人丁單弱不錯,但兩家攏共兩個算數男丁,卻是青出於藍,文脈相承,這才是書香子弟,堪與我家相配。且長越在兄妹情分上甚好,這相看一事,便是他提出的。將來兩家結親,這長兄和妹婿之間,也易親近。」

  感情相看還是人家提出來的,要是不提,她家老爺是打算直接就定下了!秦太太氣得話都不想說了,賭氣道:「罷了,橫豎堅白不是我生的,老爺不把我當回事,想怎麼定就怎麼定罷!」

  秦學士並不把她的不悅放在心上,叮囑了一句:「你記得有此事便是。」

  就出了門。

  秦太太氣得把調羹往地上一摔,一聲清脆裂響,斷成了兩截。

  秦太太盯著斷裂的瓷面,平了平氣,咬著牙思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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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七章

  相看的日子定得很近,蘇長越到家便直接與珠華說了,珠華極專心地聽完,又追著問了些問題,有些蘇長越能答,有些涉及內宅,他對秦家的瞭解沒那麼深,就只能搖頭。

  一通問完,珠華的注意力最終集中在了其中一樁事上:「秦太太是續絃?」

  蘇長越道:「是的。」

  「要相看的秦公子不是她所出,那她可有親生的兒女?」

  「有一個女兒,大約十一二歲罷,可能和光哥兒差不多大,我沒見過,不知確切。」

  珠華點了點頭,蘇長越有些事不知道是正常的,他要是把人家的內宅鑽研得那麼透才奇怪了。

  以現有信息看,秦公子後娘生的妹子已經十一二歲,那他親娘應當去得很早——不過這沒有妨礙,蘇婉一樣童年喪母,挑剔不了別人什麼,兩人在這一點上倒可以說個同病相憐。

  除此外,秦學士上有高堂,嫌京城氣候不好,都不肯來,只在浙江老家待著;下有兩個弟弟,二弟同著一家外放在外地為官,小弟多年舉業沒有成就,便放棄了,在老家陪伴奉養雙親,秦家在京的人口算是非常簡單,沒什麼好多說的。

  珠華想了一想,沒想出來新問題,就道:「好啦,你才從外面回來,休息一會,我和大妹妹說這事去。」

  秦堅白本身的條件挺不錯,主動提出有結親意願的又是他父親——婚姻之事,說是父母之命,其實父權的意志力要比母權大很多,父親決定了的事基本就是決定了。不過,等到媳婦過了門,山頭就又變了,媳婦真正朝夕相對的是作為男方母親的婆婆,在婆婆手底下討生活,兩方有一個不省心,就是家宅不寧的節奏。

  珠華一路胡想,一路穿到後面後罩房去找蘇婉,蘇婉正盤腿坐在炕上,腿上壓著個八角手爐,埋頭不知繡著什麼。

  聽到掀簾的動靜,她一抬頭見是珠華進來,忙把繡花繃子丟一邊去,要下炕站起來,只是大概是腿盤久了發麻,她「哎呦」一聲,非但沒起來,還控制不住地慢慢歪倒在了炕上,手爐也滾落到了一邊。

  坐對面理線的丫頭聽蘭忙過來,把她扶起,又去幫忙捏她的腿。

  捏了好幾下,蘇婉終於把這一陣麻勁熬過去了。

  珠華止不住笑,走到她對面坐下,擺手止住她還要站起來的動作:「不用,你坐著就是,只是別一直把手爐在腿上放著,那塊比不得掌心厚實,別不留神把皮燙破了。」

  蘇婉有點不好意思地笑:「好。」

  聽蘭在蘇家待了半年,該學的規矩也學起來了,主動去那邊桌上給珠華倒了茶來,珠華讓她出去,她就悄沒聲地掀簾離開。

  蘇婉好奇地睜大眼:「嫂子有什麼秘密和我說?」

  「秘密倒算不上——」

  珠華捧著茶,把要和秦堅白相看的事說了,有關於一些秦家的事也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蘇婉雖然嬌憨,到底是個小姑娘,逢著這種話題還是會害羞的,聽得臉紅著低了頭。

  「——就是這些了。」珠華說完,喝了口茶,總結道,「我看他家還不錯,且難得現在人口簡單,和我們家差不多,就算以後幾房並居,親戚多起來了,你先有一段時間的適應,也好融合進去。」

  如那些世家大族,說起來赫赫揚揚,威風好聽,可新媳婦嫁到裡頭過日子,真就是一個「熬」字,婆婆太婆婆,妯娌小姑子,幾代混居,一舉手一抬足都是理不完的人際關係,討好了大嫂,說不準就得罪了二嫂,原就習慣了這種生態的姑娘還好些,蘇婉從未經過,她最需學習的少女時期都在安陸度過,能有個衣食周全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別的?

  所以對她來說,婆家的人際越省心對她來說才越實惠——這一點對蘇娟來說也是同理,蘇娟還不如蘇婉有心眼呢,整日就知道擺弄她那點衣裳首飾。

  「對了,大妹妹,要是依著你自己,你想尋個什麼樣的?」

  蘇婉埋頭撥弄著炕桌上的絲線:「我,這哪是我想的事,哥哥嫂子替我做主就好了。不過——真叫我選的話,我就想找個和哥哥一樣的。」

  她說著抿嘴偷笑起來。

  珠華有點發愁:「這可難,有幾個和你哥哥一樣俊的啊。」

  她想一想正經覺得挺為難,而且這還涉及到一個她此前忽略了的問題:蘇婉成日在家看的是蘇長越這種等級的相貌,審美觀長期被拔高,她看別的男人會不會都看不進眼裡了?

  反正對於珠華自己來說,就衝著蘇長越的臉,她也不會移情別戀——不是說他帥到完美無缺,而是他就是照著她的審美長成的,別人看他也許還能挑出毛病,她怎麼看都只能看出一個好字。

  蘇婉哈地笑開了:「嫂子,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希望他能像我哥哥那樣靠得住,撐得起家的。」

  珠華:「……」

  好麼,是她淺薄了。

  乾咳一聲:「這我不大清楚,不過你哥哥願意給你相看的人,應該基本的品行是過得去的罷。到底怎樣,等你見過了再說。你要不喜歡,也別勉強,就實話說了,一輩子的事,你的意願才最重要。」

  蘇婉心裡暖暖地應了:「好,我到時候就和嫂子說。」

  **

  正月十五的傍晚。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蘇長越打頭,珠華牽著葉明光,後面再跟著蘇婉蘇娟,兩旁簇擁著丫頭僕從,一行人穿行在流光溢彩的燈市長街之中。

  一路不只有小販商戶販賣的花燈,也有一些富貴人家扎的花燈棚子,既向旁人誇耀,也供自家親眷賞玩,主人們可在整條長街信步閒走,累了則回棚子裡歇腳,熱鬧往往持續至天明方散。

  秦學士自家沒有扎棚,因這位置實在難搶,能定下的早幾日便被定下了,他就借用了一個同僚的棚子,這同僚是文翰林,前兩日剛去吃過秦學士壽宴的,秦學士就便和他說了。文家原就住在這條街上,不需爭搶,棚子就紮在自家門樓前,且佔的是個好位置。

  蘇長越把她們送到附近,叮囑了兩句,說好了幾時來接,便拉著葉明光離開了——這邊棚子裡都是女眷,他不便進去,秦學士也不在這裡,他們翰林院另紮了一整座燈謎棚子,願意出門遊樂的學士們都在那邊聚首。

  秦太太還沒到,棚子裡只有文翰林家的女眷,一個身材富態的太太在上首主人位坐著,一個少女挨在旁邊,拉著她的胳膊撒嬌求懇著什麼。

  見到珠華一行被守棚的丫頭領進來,那太太忙拍了拍少女的手:「客人到了,別胡鬧,快站好了。」

  珠華領著蘇婉蘇娟進去見禮,心下微有奇怪,怎麼秦太太還沒有來。

  兩家是約好了時辰的,雖說珠華這邊算晚了一輩,但是是女家,秦太太那邊作為男家,便不提早前來,也當準時才是。

  文太太顯然也覺得有些納罕,掩住了沒說,讓人上茶看座,笑著閒話道:「蘇庶常真是好福氣,家裡的娘子妹妹帶出來一串花朵兒也似,真是羨煞個人。」

  珠華笑應:「太太膝下的這位妹妹才如明珠美玉,哪裡用得著羨慕旁人。」

  那少女是文太太的愛女,小字正是玉兒,其實她容色只算中上,莫說比珠華了,比蘇娟還差了一點,不過人都愛聽好話,文玉兒就很開心,拿帕子擋了擋臉,又忍不住低頭含笑。

  棚子四周掛了不少各色花燈,映照得棚內堂皇,珠華和文太太又就著花燈聊了一會,終於丫頭的聲音傳了進來:「秦家太太來了。」

  文太太鬆了口氣,一邊心下抱怨秦太太,嫌她做事沒譜,定好了的時辰,哪有姍姍來遲把人家姑娘晾在這裡等的;一邊笑著起身:「可算來了,大約街上人多擁擠,不知在哪裡絆住了腳。」

  這一句話的功夫,秦太太走了進來,她卻不是一個人來的,除了她牽著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大約是秦家的小女兒之外,後面還跟了一名太太和一名少女,看其形容大約是一對母女。

  少女穿著件大紅猩猩氈斗篷,戴著觀音兜,進得棚來,跟在旁邊的兩個丫頭一個自後替她把觀音兜解下,底下是如雲髮髻,耀金簪釵;一個從前替她把斗篷解開,露出內裡大紅赤金纏枝蓮紋緞面長襖,翠藍金邊裙襕馬面裙。

  文太太不認得這一撥人,遲疑地上前迎接:「秦太太,不知這位太太和姑娘怎麼稱呼?」

  秦太太手籠在袖子裡,捧著一個鎏金手爐,淡淡笑道:「是定平侯府的章太太和章二姑娘,我們在街上巧遇,一道邀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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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7:01:3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珠華不認得什麼定平侯府的人,但和「章」這個姓結合起來,她有了一點印象——那個在勇毅侯府的荷花宴上喝醉酒的章二姑娘不就是這家的嗎?不過當時她和章二姑娘的嫂子坐在同一處水榭裡,章二姑娘在另一處,沒實際跟她打過照面,不能確定此時這個派頭十足的章二姑娘,是否就是當日那個。

  這些公侯之家,有的是合用一個大排行,有的繁衍人口太多或分過家或有其它不可說原因排行則會分開各算各的,情形不一,光想分清楚這些就夠繞的,要麼說大家媳難做呢。

  珠華起先沒有在意,元宵佳會,滿城勝景,出來遊玩的人多著,碰上幾個熟人也很正常。

  誰知道隨著一群女眷各分賓主重新坐下,互相說起話來,漸漸就不大對勁了。

  秦太太和章太太說得熱絡,秦家小女兒不停奉承章二姑娘,珠華這邊,反是文太太一直在找話題拉著她聊。

  這要還領會不到是什麼意思,珠華就太傻了。

  她撫著茶盅,面上帶笑,心裡的火實已一簇一簇地往上冒。

  兩輩子沒見過秦太太這麼蠢的成年婦人!

  不管她是出於什麼原因不同意和蘇家的這門親事,沒有把事辦得這般難看的,這不是拒絕,整個是想結仇了!

  「蘇大姑娘這件上襖的花樣新鮮,京裡似乎沒有見過,不知是在哪間鋪子裡買的?我尋匹差不多的,也給我們玉兒做一件。」

  文太太笑著又尋了個話題。

  珠華聽得問話,壓了壓火,轉頭望了一眼蘇婉,她穿件海棠紅遍身芙蓉紋錦窄襖,腰身盈盈一握,垂著頭,嘴角微微下撇——她外表上一貫是個愛笑愛撒嬌的甜萌姐兒,現在會露出這個有點落寞的表情,顯然也是覺出進展不對了。

  聽到文太太問話,她才抬了頭,勉強笑道:「是在離我家不遠的錦繡坊裡,年前才開的一家鋪子,嫂子領了我和妹妹各做了一身。」

  旁邊的蘇娟聽到提了她,附和一聲,但她看不懂這些眉高眼低,隨即又跟文玉兒說一起去了,拉著自己串的一串手珠兒給她看,文玉兒還真喜歡上了,問著是怎麼做的。

  不能生氣,不能生氣——

  珠華在心裡默念兩遍,她給秦太太難看容易,不把蘇婉牽扯進去難,一個不好傳出兩女爭一男的閒話來,名聲損失最大的是蘇婉。

  為今之計,只有把這口氣忍下,當做沒有相看這回事,只當她們出門就是過節賞燈,至於別的,等明日由蘇長越和秦學士交涉去。

  秦太太整這一齣肯定沒有獲得秦學士的同意,兩個人意見相左了,否則她直接回絕就是,哪用玩這些花樣。

  文太太笑道:「怪不得我沒見過,原是才開的鋪子,等明兒閒了我也去逛逛。」

  她說著盯一眼秦太太,秦太太似無所覺,仍舊和章太太聊著,文太太噎了口氣,心裡惱怒不已。

  她往常就不大看得上秦太太,要不是秦學士直接找上了文翰林,沒得推拒,她才不攬這檔子事。現在好了,這個填房來的秦太太把場面弄得這麼尷尬,她要是一道做客的還好尋藉口離開,偏生她是待客的主家,無處可躲,只能勉力支應。

  現下這個景況,秦太太想表達什麼意思,人家再沒有看不出來的了,她還不見好就收,繼續把人往死裡得罪,以為他家的小子是什麼了不得的俊才,怕人家硬賴上他不成!

  這個念頭一轉過,文太太立即醒過神來,暗道一聲慚愧,秦堅白說是買花燈去了,至今沒有露面,說不準是被秦太太尋個理由打發了去,此中詳情他未必知道,倒不該遷怒於他。

  不過秦太太這麼幹,這筆賬難免要連累記到秦堅白的頭上,到底不是自己生的不心疼,由著性子行事。

  這麼想了一通,文太太再看秦太太就愈加不順眼起來,存心也要給她添一添堵,就道:「堅白這孩子去買花燈怎地還未回來?聽說他才中了秀才,我準備了好一篇話要誇一誇他呢,難得這孩子爭氣有出息,他九泉底下的親娘聽了,也要欣慰含笑。」

  秦太太:「……」

  她終於不能裝下去了,扭過頭來瞪文太太,想說個什麼,一時又說不出來。

  她正跟章太太說著秦堅白,結果文太太一開口把秦學士原配秦堅白的親娘扯出來了,雖說話沒有錯,可這時候當她的面說是什麼意思。

  珠華原已準備帶蘇婉蘇娟告辭走了,聽了這個轉折,又安穩坐定了,笑道:「聽說先秦太太是個極溫柔和氣的人,只可惜年壽不永,我做晚輩的沒機會拜見一下。」

  其實先秦太太是個什麼樣人她哪裡知道,不過管他呢,拿好詞誇總是沒錯。

  她先頭退讓是為蘇婉,但能有繞過蘇婉的打臉方式,不用提及就能給秦太太難看,那何樂而不為?哪怕其後這門親事仍舊成就,她也沒打算示弱——八字沒有一撇,姑娘就讓人這麼小看,真等過了門又有什麼好日子?

  似秦太太這般不知在傲慢個什麼勁的,越扶越醉,索性與她兩個耳光,她痛一痛才曉得忌憚。

  秦太太的臉色果然難看起來,改瞪珠華,卻仍舊說不出什麼來——總不能說不該提先秦太太罷?哪家填房也沒這麼大臉,如此欺倒前人。

  正經的社交上有眼色的人是會避諱一下,但人家要就是不避,就是說了,那被說的也只好聽著。

  秦太太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就著文太太先前的話接下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堅白這孩子做事認真,我先與他說了,要他挑一盞做得最精巧的走馬燈來,送與章二姑娘賞玩,他多半是為此耽擱了。」

  章二姑娘聽見,在章太太後面矜持地笑了笑。

  秦太太把話說得這麼露骨,珠華反而不往心裡去了,學她的模樣笑回去,挑著嘴角道:「是嗎?」

  不為別的,她純出於對蘇長越眼光的信任——他再看走眼,也不至於把爛木頭當棟樑介紹給自家妹子。

  退一步說,就當秦堅白和秦太太一個意願,那也不可能當著蘇家人的面明確選擇了章二姑娘,除非他不怕回去被秦學士抽死。

  秦太太讓她看戲似的眼神膈應得又卡住了,她把章太太母女一併請來,打的便是讓蘇家知難而退的主意,或是蘇家人當場不忿鬧起來,都有可為之處,可以說蘇家人魯莽不知禮儀,事態在乎一張嘴,就算秦學士心有疑慮不肯全信她,兩家既已吵翻,這婚事自然也再難提了。

  可目前為止,她的打算一個也沒成真——

  「啊,快救火啊!」

  「別亂跑,只燒了幾盞燈,不要緊,人亂起來才是糟了!」

  外面忽傳來一陣喧譁,似乎隔著一段距離有人大聲喝叫。

  棚子裡的人都嚇了一跳,顧不得彼此間那些爭鋒了,忙擁到外面去看。

  這左近倒還安全,沒見哪裡竄出火光,只是行走的遊人們已騷亂起來,有茫然四顧的,有沒頭蒼蠅般向兩邊亂擠的,也有互相著急詢問的。

  珠華緊張起來,忍不住抓緊了蘇婉蘇娟兩個的手,這一整條花燈長街,到處是易燃物,真燒起來就是了不得的慘劇,慢一步都要葬送在裡面。只是眼看著人群已經亂起來,她帶著兩個小姑娘,就算有丫頭護持也不敢往裡亂擠了,弄不好火沒燒過來,先叫人踩踏了下去。

  好在過不多時,從前方有人一路敲著鑼大喊過來:「火滅了,火滅了,沒什麼事,都不要亂跑!」

  這陣混亂方慢慢止歇了下去。

  眾人鬆了口氣,只是一時仍不敢回棚子裡,又留在外面觀望了一會,望著望著,一個少年領著個小廝,護著手裡提的一盞花燈從前方擠了過來。

  「母親。」

  少年擠到近前,滿頭汗地向秦太太行禮。

  秦太太忙問:「那邊發生了什麼事?火可是真撲滅了?」

  文太太看不過去,皺眉補了一句:「堅白,那邊亂得很,你身上沒傷著吧?」

  秦堅白感激地向她笑了笑:「沒有,那邊也沒有大事,只是兩家貴女為爭一盞燈鬧了起來,下人動了手,不留神推倒了一架花燈,燃燒起來。」

  女眷們禁不住都驚呼起來,蘇婉站在珠華旁邊,眼睛睜得圓圓的,好像小動物受到驚嚇一般,秦堅白不由多望了她一眼,才繼續說起話來。

  「正巧二皇子殿下領著侍衛逛至附近,見此忙命侍衛們都下場幫忙,因處置得及時,現在都沒事了,也沒有燒著人。」

  文太太念了聲佛:「萬幸,萬幸。」

  當下方領著諸人重新回棚,命丫頭給秦堅白倒盅茶來壓驚,秦太太低聲向繼子道:「堅白,你那燈放我這裡來罷,總提著做什麼。」

  就伸了手,秦堅白聽話地把燈交給了她,接過丫頭遞來的茶盅。

  秦太太拿到燈,轉手就給了章二姑娘,文太太很看不慣,但她名義上是秦堅白的母親,如此行事,旁人無法干涉。

  章二姑娘接了燈,低頭含笑,不妨秦堅白喝完茶後,向她拱手見禮:「蘇姑娘。」

  章二姑娘愕然抬頭,不等她說什麼,秦堅白又問秦太太道:「母親,蘇姑娘的這位尊長不知該如何稱呼——?」

  章太太的表情一下子難看起來。

  秦太太僵著臉:「這、這不是蘇家姑娘——」

  這回是秦堅白驚訝了:「什麼?」

  他是真不知怎麼回事,一進燈會他就讓秦太太打發去買燈了,隨後秦太太才去找了章太太和章二姑娘,他根本沒見過這兩個人,也不認識蘇家的女眷,秦太太替他送了燈,他自然就以為是送給蘇婉了。

  文太太在上首笑了:「怪我,這一時亂的,沒想起來給你介紹一下。」

  便把如楚河漢界般分坐兩邊的章蘇兩家人介紹了一下,秦堅白驚訝更甚,但他同時也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了,想了片刻,向章二姑娘伸手:「章姑娘,對不住,我原買了好些燈,只是那頭太亂,都擠掉了,只剩下了這一盞,是我要送給蘇姑娘的——」

  一盞燈不值什麼,若在平時,送錯了就送錯了,再去重買便是,只是當此敏感關頭,秦太太背著他坑了他一把,他只有把燈要回來,才能最簡潔鮮明地表明他本人的態度。

  章二姑娘的臉一下漲紅了,秦太太忙道:「堅白,不過一盞燈——」

  「還你!」

  章二姑娘受不了這個羞辱,已經一把把燈丟還了回去,站起身來就走。

  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她一出去,就被一個熟人攔住了:「章二?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真是巧啊。」

  那人的聲音拖得長長的,滿是不懷好意,「看你這樣子,又是吃了誰的氣,叫誰棄嫌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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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7:01:5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四十九章

  章二姑娘見了這個熟人,萬萬不能示弱,把才受的委屈往下壓了壓,道:「什麼受氣!我在裡頭悶了,出來散一散。」

  孟鈿籠著件月白緞面披風,揚著下巴,譏誚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當真?我又不是不知道你,在我面前死撐什麼呢,似你這般得巴結著主支才能得口熱湯喝的姑娘,受些氣也是尋常——不然,就憑你家那樣,你哪來的這身體面衣裳穿?」

  這時棚裡的人出來了大半,畢竟章二姑娘一個年輕女子,從哪方面來說都不能讓她就這麼獨自賭氣走掉,出了事不是玩的。

  但對章二姑娘來說,這份關心就顯得很多餘了,因為出來的諸人同時跟著聽到了孟鈿的話。

  旁人還好,秦太太完全掩不住面上的驚詫之色,失聲道:「這是什麼意思?」

  秦堅白跟在章二太太後面,孟鈿又望一眼章二姑娘和追出來的章太太,這兩邊組合起來的目的看上去挺明確,孟鈿「瞭然」了,笑道:「章二,原來你在同人相看啊?怪不得借這麼一身好衣裳來撐門面。」

  她記恨章二姑娘在她落魄時追到土地廟去罵她,今番遇上,連個「妹妹」都不肯加了,直呼排行,輕視之意顯露無疑。

  這下秦太太聽得再明白沒有了,孟鈿與萬公子做妾,萬公子有個首輔爹,手面闊得不行,毫不吝惜地撒錢把孟鈿妝點起來,孟鈿讓養了半年,那身貴女氣息又全回來了,乍一看矜傲高貴,不似那等信口胡說之人。

  秦太太半信半疑起來,章太太見勢不好,冷臉斥道:「孟姑娘,你如今給了人做妾,應當好好守著規矩,伺候大婦才是,往外頭生什麼口舌是非。」

  秦太太釋然了——原來只是個妾,那就不必把她的話當真了,看她那副架勢還怪唬人的。

  孟鈿從伯府嫡女淪落為妾,雖說衣食上無憂了,終究與她以為的人生進程差得太遠,心中對此原就有憾,讓章太太一踩,當即痛得冷笑一聲,伸手一指孟鈿:「我生口舌是非?我說的句句是實!章二這身衣服要是自己的,為什麼她袖口會有一道摺痕?這衣裳她穿著根本就不合身,分明是借了定平侯府裡哪位姑娘過了季的衣裳回來後改的。一般富貴人家的姑娘,做衣裳時雖也有藏著一些量,不過是個習慣,其實衣裳不等穿舊就壓箱底了,以後或賞底下的丫頭,或就那麼放著,再沒有誰把折進去的那點餘料放出來——章二,你改人家的舊衣也就罷了,都不知道讓人熨平了,還留個幌子在外面!」

  眾人的目光不由都朝章二姑娘的袖口聚集過去。

  說實話,她既然改了衣裳,袖口的摺痕當然是已經熨過了,很不顯眼,要不是孟鈿這等出身驕奢豪門挑剔無比的人指出來,旁人真留心不到。

  而即便現在被點了出來,章二姑娘其實也可以辯解說是撞到哪裡壓出來的,但眾目睽睽之下,她根本想不出話,完全被孟鈿帶著走了——要麼承認衣裳是借來的,要麼承認她換不起當季的衣裳,身量長了還只能穿改過的舊衣,總之,她改衣裳這一點是確定了的,那就都不體面,無非是個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

  章二姑娘傻了,被諸人的目光看得手腕處如火燒一般,再不及細想,伸指指回孟鈿道:「你一個做妾的,這輩子連身正紅都再穿不得了,有什麼資格說我!」

  她一句話噴出來是出氣了,但她既沒反駁,就等於坐實了孟鈿的話。

  秦太太簡直不可置信,來回在章太太和章二姑娘面上望:「你們——你們到底怎麼回事?不是說你是定平侯府的姑娘嗎?怎麼出個門連身衣裳都要問人借?你們先和我說的不是這樣啊!」

  孟鈿看出苗頭了,緊跟著就踩回去:「這位太太,我知道了,你大概是不怎麼清楚定平侯府的狀況罷?這位章二姑娘出身定平侯府不錯,不過他們家幾輩子沒分過家,各房頭的姑娘們站出來,能有百十號,不過人家要點臉的,逢著結親這種大事時自然會說清楚了,嫡房主支偏房旁支,樣樣都有差別。您面前的這位侯府姑娘麼——我說太細了恐怕您一時算不明白,我就這麼簡單說一說罷,定平侯府年節下進祠堂祭祖,章二父親這一房排的位置,只差出了內儀門了。」

  她說完了恐怕秦太太沒見識——有見識也不能叫章太太母女蒙了,補了一句說明:「內儀門外,就是家人小廝們站的地了。」

  這個比對就明確多了,也就是說,章二姑娘這一房實在是又「偏」又「旁」得不知到了哪一輩去了。

  珠華站在棚裡聽得一清二楚,攬著蘇婉笑得肩膀直抖。

  真的太——沒法說了!

  再沒想到會有這個展開,她先攢的一肚子氣全不翼而飛了,現在只剩一腔看好戲的熱情勁。

  底都叫人掀翻了,章太太母女再也說不出什麼來,低著頭就要走,秦太太如夢初醒,阻攔上去,氣得顫抖道:「你們怎麼好意思出來蒙人,跟我說得那樣好,又是同這家高門熟,又是認識那個貴人,說起來如數家珍——」

  孟鈿快意地插了句嘴:「說認識幾個貴人未必是矇騙太太,章二一家子都肯鑽營,一些正經場面是去過的,不過貴人們認不認得她們麼,就是另一回事了。」

  秦太太更加惱怒地接著指責:「還說姑娘能陪多少多少抬的嫁妝,又說秋姐兒日後全在你們身上,根本不用發愁,我以為你們有多大本事,原來最大的本事是胡吹大氣!」

  秦太太說著簡直痛心疾首,先頭在棚裡章太太還擺著一副貴婦的架勢在說這些,她是真的完全相信了啊!對她來說,一對比蘇婉根本帶不來多少利益,她才不惜冒著惹怒秦學士的風險也要搞這出花樣,結果魚沒吃到,白惹了一身腥,回去秦學士知道她動了手腳,她還不知要怎麼交待!

  章太太忍不住了,冷道:「姑娘出門說親,誰不把自家往好裡說,我們本就是定平侯府的人,又不是冒充了的,秦太太說的好似我們是騙子一般。你有的這麼長篇大論地指責我們,難道你幹的事有多好看?那棚裡另一家的姑娘是怎麼回事?你——」

  「章太太!」

  聽她牽扯到蘇婉,珠華不能只顧看戲不出面了,從棚裡走出來,打斷她正色道:「我看這些不過是個誤會,到底為止也就罷了,再說下去都沒意思,佳節良辰,何必弄成這樣。」

  秦太太怒道:「什麼誤會,明是他家哄我!」

  珠華冷笑:「那你們兩家怎麼回事,只管自己辯去。我們家人只是出來賞燈,走累了問文太太借個棚子歇腳,同你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一點干係也沒有,誰再胡亂拉扯,別怪我上你們門上找你們當家作主的人討個明白!」

  秦太太又驚又怒:「你——」

  反駁的話要出口前她反應過來了,她要說出蘇家就是帶姑娘來相看的,那她明知如此,還帶了章二姑娘來打擂台,底下的話她又要怎麼說?不管哪條道她都是把自己的道給堵死了。

  她卡殼片刻,找不到話可回,便把一腔憤怒又全傾倒回了章家,這回看章家人再也不是先前那般了,而且下意識把蘇家拖出來比了比,人家小門戶的姑娘都矜貴,護得好好的,外頭一個字也不叫扯上;這章二姑娘倒好,她先沒敢蒙她們,明說了有蘇家人的存在,這家人還是來了,真是正經的侯門嬌女,哪會這點身份自持都沒有!

  還要再吵,文太太也看不下去了,道:「好了,秦太太,章太太,都少說兩句,牽三掛四的就沒個頭了,各人心裡清楚罷啦。再站街上吵,這人來人往,再讓熟人撞見了,誰臉面上光彩不成?」

  秦章兩家的女眷們離著市井潑婦終究還有一段距離,叫提醒得回過神來,果見路上已有人投來好奇窺視的眼神,不由皆覺羞慚,章太太拉著章二姑娘忙忙走了,章二姑娘臨去前向孟鈿射出一記憤恨的眼刀,丟下一句:「一個妾,回去還要給大婦倒洗腳水,得意什麼!」

  孟鈿臉色一變,待要追上罵回去,身邊的丫頭拉了她勸道:「姨娘,我們和大爺走散了,該先緊著找大爺才是。已是在這耽擱了好一會,別再節外生枝了,和那等破落戶有什麼好計較的呢。」

  孟鈿甩了手,沒好氣道:「別囉嗦了,我知道!」

  她也不理旁人,在丫頭的勸哄下逕自走了。

  餘下的人等一時冷了場,站了片刻,蘇婉蘇娟聽外面爭吵的動靜歇了,挽著手出來,蘇婉小聲疑問地向珠華:「嫂子?」

  珠華安撫地向她搖頭:「沒事了,別人家的事同我們不相干,我們走罷,往那邊去迎一迎你大哥,他應當也快過來了,我們一起回家。」

  蘇婉繃緊的肩膀鬆下來,露出一點甜甜笑容:「好。」

  珠華戴上風帽,跟文太太告了辭,秦堅白有點倉促地從後面追上來:「蘇大奶奶,我母親她——實在對不住。」

  衝他能把燈要回來這一點,珠華沒遷怒他,緩了腳步,還算和氣地回了他一句:「秦公子,我知道,這不怪你。」

  「多謝大奶奶體諒。」

  秦堅白說著話,試探著把燈朝蘇婉的方向遞過去,蘇婉慢慢伸手,伸到半截,又忽然縮了回去,道:「別人拿過的我不要。」

  扭頭催珠華:「嫂子我們走。」

  珠華被她的小脾氣弄得好笑:「好好,走。」

  秦堅白不敢勉強,拿著燈默默地站在原地,目送她們離去。

  長街另一邊的一個花燈攤位前,有一個華服公子一腳踢向旁邊一個小廝,激動地道:「你看見了沒有?那個岸上船上的美人?!」

  小廝提了滿手燈,正辛苦地琢磨著如何把又壓到他手裡的一盞新燈拿好,讓這一踢像個燈架一樣晃悠起來:「哎呦,爺,到底是岸上還是船上,又是什麼美人,您說清楚點——」

  華服公子一把把他一推:「蠢貨,滾一邊去,別擋著爺的路!」

  抬步就要往那邊去,不想一襲月白披風隨後擋住了他。

  孟鈿望了一眼那還晃悠著的小廝燈架,心情好了點,露出笑容道:「終於找到爺了,爺好興致,買了這麼多燈,都是送我的嗎?」

  「是是!」

  這華服公子貴姓自然是「萬」了,萬公子急不可耐地把她又一推,再往那處望,遊人如織,佳人芳蹤早融了進去,哪還尋得出來?

  孟鈿一個趔趄險些摔了,幸好叫丫頭扶住,莫名其妙地跟著萬公子的目光望去,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爺見著熟人了?」

  萬公子失魂落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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