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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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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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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7:04: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章

  側目的同時,眾人的佩服之情也升了起來:盧文濱上書彈劾時,鬧騰了那麼久皇帝也沒拿他怎麼樣,還好言回應了兩次,他身處的環境看似是安全的,但蘇長越現在上書,盧文濱已經作為一個被放逐的前例擺在了他面前——雖然算是他參倒的,如此形勢之下,他還強出頭,這脖頸是真的硬哪。

  先前所有盧文濱彈劾他與晉王勾連的罪名不攻自破。

  並且,蘇長越現在上書說晉王事,不會有任何跟風拾人牙慧的嫌疑,反而顯得其一:公私分明,他與盧文濱有私怨,但他不會因此而否定盧文濱的所有政見,以私心影響公事,這與盧文濱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其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迎難而上的直臣風範,這樣的文臣才配得上翰林院的名號。

  大部分人只看到了這個結果而對他嘖嘖讚賞,而少數有心人則注意到了,這種妙到巔峰的對於時機的敏銳把握。

  這一串發展看似順理成章,實則有嚴格的講究,首先,參盧文濱與奏晉王這兩件事必須分開,裹在一張奏章裡的話分不清主次,很容易為人忽略過去;其次,這個次序也必須如此,要是顛倒了,先跟了人家的風再翻臉參人,這個味道總沒現在這麼對,起碼直臣的名望是撈不到了。

  名望人人會刷,技巧各有高低。

  這就是個很高招的刷法,高在不管皇帝給什麼回應,蘇長越的名望已成。

  皇帝答應放晉王就藩,這最好,盧文濱沒辦成的事讓他辦成了,而且現在還卡著萬閣老站隊皇帝的關卡,萬閣老名聲再差也是首輔,份量不容輕忽。

  皇帝不答應,那也不太要緊,反正他挺身而出不惜己身的姿態是有了。

  有沒有可能有損失呢,當然有,最壞的可能是被攆出中樞,跟盧文濱一道作伴去,但蘇長越這時走跟盧文濱不同,雖然人人心裡有數盧文濱是踩晉王踩得太厲害,激怒了好脾氣的皇帝才招致了這個結果,但明面上他是有確實劣跡的,所以遭貶時,旁人都不好幫他出頭說話。而蘇長越若走,則純是正直敢言秉持公心,他沒有污點在身,將來想法回來要容易許多。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有點像一個接力賽,盧文濱踩著晉王刷出了先前的偌大聲勢,而蘇長越現在又踩著盧文濱,接收了他攢出來的政治資本把這聲勢繼續刷了下去。

  現在人人都矚目著,他的上書究竟會得到哪一個結果。

  **

  皇帝的回應尚未下來,晉王先動了。

  這位晉王殿下今年不過十八歲,還未到弱冠,這也是章二姑娘案未發時沒人來針對他的緣故,他在金陵待了幾年,與皇帝的感情是打好了,但同樣遠離中樞,年輕又輕,在京中建不起什麼羽翼勢力,短時間內對太子造不成威脅。

  且說這日傍晚,他打著馬跑到翰林院來,在身邊一個侍從的提示下,從陸續下值的文質彬彬的翰林們中找到了蘇長越,拿馬鞭點准了他——

  翰林們皆不由警覺地停住了腳步,在面對藩王的時候,文官通常是一個整體,翰林官員作為文官中的精英族群更是如此,敢不敢上書與皇帝作對是一回事,現在晉王到了翰苑大門前,來意似不善,假如誰這時候明哲保身縮著頭走開,放任同僚受藩王侮辱,那以後這個頭再想抬起來就難了。

  秦學士正在蘇長越旁邊,他左右一望,這一波出來的翰林裡數他資歷最深,官職最高,當下一步踏前,搶先說話行禮道:「這個時辰我等已經散值,不知晉王殿下前來,有何貴幹?」

  晉王原剛要開口,讓他堵了回去,不由翻了翻白眼,道:「沒什麼貴幹,你們散值了最好,本王特意這個點來,找蘇長越去喝杯酒,說說話,礙不著你們什麼事。」

  他騎著一匹極神駿的高頭大馬,袞衣玉帶,生的是副粗豪模樣,濃眉壓眼,虎背熊腰,往翰林們面前一立,好似一頭熊闖進了仙鶴群裡,誰肯信他所謂的「喝杯酒」?

  不過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在秦學士代為婉言拒絕,說蘇長越晚上要跟他去商量兩家的親事之後,晉王居然沒有勉強,而是又望天翻了個更大白眼,嗤了一聲:「你們這些彎彎繞的文人,罷了,本王看見你們就眼暈!」

  一鞭抽在馬屁股上,調轉了馬頭領著侍從走了。

  「彎彎繞」的翰林們:「……」

  這位最近被參成刺蝟的殿下到底來幹嘛的?

  蘇長越也:「……」

  說實話他有點好奇,不知道晉王來找他預備做什麼,秦學士要不出頭,他是打算跟了去的,但秦學士先發了聲,晉王又走得痛快,他就不好怎樣,只能把這份好奇憋在心裡,跟秦學士道謝了。

  等回了家和珠華說起,珠華想了想道:「他好像對你沒惡意?」

  蘇長越揚眉:「怎麼說?」

  「很簡單麼,他要想怎麼樣你,乘著你走到某個僻靜角落裡把你兜頭一罩才是,哪有到翰林院門口當著那麼多人面拉你走的。」

  蘇長越讓她形容得忍俊不禁,點頭道:「你說的是。」

  「而且他說你們也沒有說錯,你們這些文官的花樣是夠彎繞的。」珠華順便吐了句槽。

  打蘇長越上書之後,她這裡跟著熱鬧了起來,接了好幾封陌生人家的帖子,她初始不知怎麼回事,問了蘇長越後才知外面把他的上書腦補成什麼樣子——可她知道,蘇長越上書時有認真考慮過不錯,但真的沒考慮到那麼多,有這個幾乎算是穩贏不賠的結果,只能說是時勢正好到了這個份上,所謂天時地利也。

  當然以上是蘇長越對她的說法,就珠華自己的想法而言,她覺得她蘇哥哥是太謙虛了,他是沒有做多餘的事,從頭到尾只上了兩封奏章,但每一封的時機都卡得非常準,這種彷彿天賦一般的政治嗅覺比刻意的投機要高明得多,其所能獲得騰挪的餘地也大得多,不至於像盧文濱一樣,一旦投機失敗就把自己的路給堵死了。

  不過她沒有因此就昏了頭,以為自家真成風雲人物即將走上巔峰了,那些有意結交的帖子不管真心假意,請她去的還是有意上門拜訪的,她一家也沒應,全部婉拒了,道理很簡單:蘇長越說晉王的奏章比盧文濱要客氣許多,就是一個正常的認為藩王成年應當就藩的意見,但再客氣,也是在攆皇帝的愛子走,好麼,皇帝家父子相離,臣子家客似雲來,這不是生往皇帝眼裡扎釘子。

  開拓人際以後日子還長著,不在這麼一會兒。

  蘇長越道:「你們?」

  珠華立即改口:「他們。你是機敏聰慧,和他們一點都不一樣。」

  兩人白天基本見不著面,習慣了睡前或商量事或說笑,或做些不可說的交流過後,漸漸睏了才各自安睡。

  **

  隔日,翰林院裡。

  「堅白回來了,他的底蘊還是浮了些,這科落了第。」

  秦學士忙了半日公務,從屋子裡出來,在秋陽下踱著步,活動一下坐得有些僵直了的腿腳。

  他說著話,轉頭望一眼跟在旁邊身板挺如庭中青松的蘇長越,不由嘆笑,「還是你們年輕人精神頭足,我十年前也還如此,如今卻是不成了。」

  蘇長越微微笑道:「堅白也不過十八,很等得起,有這一回曆練,三年後的把握就大多了。」

  秦學士道:「舉業看文亦看命,但願如此罷。今科已定,且不去論它,倒是堅白回來,你我兩家的喜事該可以辦起來啦。」

  昨晚秦學士說商議親事的話只為把晉王敷衍走,實則秦堅白和蘇婉定親的事早議好了,前期的納采問名等程序已經走完,不過因為秦堅白想去試一試這一年的鄉試,他年中時就要趕往浙省,未免趕太急了辦得倉促,所以把重要性僅次於最終成禮的納徵的日子定在了他考完鄉試的十月裡,前一陣鬧鬧哄哄,時間過得也快,不知不覺這日子就快到了。

  蘇長越道:「是,內子也在家裡準備著了。」

  納徵主要就是男家送聘禮來,女方在這一環節不需準備多少,但聘禮都收了,下一步就是請期完禮,依著這一對的年紀,最晚在明年也肯定辦了,所以珠華現在在忙的主要是幫蘇婉置辦嫁妝,滿街買買買。

  秦學士望他一眼,笑道:「如今人都羨慕我有慧眼,有識人之明了——」

  一句讚許未完,從前面匆匆走來一個穿紅貼裡的小內官,到面前站定道:「聖諭,宣翰林院庶吉士蘇長越御書房覲見。」

  兩人的談話嘎然終止,蘇長越不及多想猶豫什麼,躬身行禮道:「臣遵聖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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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翰林本有為皇帝參贊諮詢政事講經等諸般職責,翰林院就建在皇城左近,皇帝召見翰林院的官員入大內是件很尋常的事,雖然蘇長越資歷過淺,但就詔命來說,並不離奇,只是結合他先前的上書,未免令認得他的人有些矚目了。

  一路在內官的引領下穿過幾重宮門,來到了御書房所在的殿前,這裡不是正式陛見之所,皇帝選在此處召見朝臣,相對閒適一些,九重帝威的尊高不會那麼重,而一般外臣是到不了這裡的。

  蘇長越上一回見皇帝還是中榜後金殿傳臚的時候了,他名次靠前,唱名時站的位置也靠前,能把皇帝的天顏看個大概。

  此刻內官通傳過後,宣他進去,他第一眼看的卻不是坐在闊大御案後的皇帝,而是立在御案旁磨墨的晉王。

  他那個墨磨得真是——手下一圈一圈,腦袋一點一點,抓著如意墨錠的手掌因為不斷下滑,無名指和小指已經染得烏黑一片,更危險的是以他那個瞌睡的程度,好像下一刻就能直接栽硯台裡去了。

  因為御案上還堆著一摞摞的奏章,晉王又站在邊角上,皇帝被遮擋了視線,先沒留意,待蘇長越進來行禮,他抬起頭來叫起,順帶著才一眼看到了,哭笑不得地提高了聲音,叫晉王:「二郎!你說你要孝敬朕,替朕分憂,就是這麼個分法?」

  晉王恍若大夢初醒,睜了眼晃晃腦袋,見到自己的黑手,「啊」了一聲,忙不迭把墨錠丟了。

  旁邊早留意到只是不好隨意插話的內官忍笑吩咐小內侍趕緊去打盆水來。

  晉王洗了手,在內侍捧著的布巾裡擦過,嘿嘿笑道:「皇爺恕罪,兒臣是有點累著了。」

  皇帝甚是無語:「你昨日跟你那幫人在香山獵了一天山雞野鴨不累,到傍晚還要引朕的文臣跟你去喝酒胡鬧,今兒在這裡不過磨了一硯池的墨,就好意思嚷嚷累了。」

  他語氣雖是嗔怪,然而其中親暱之意亦是表露無疑,萬閣老站隊時所謂的「天家父慈子孝」,倒也並非憑空而來。

  若是別人叫皇帝諷了這麼一句,只怕當即就得跪下請罪了,晉王卻還能反駁:「兒臣找蘇長越喝酒不錯,卻沒有胡鬧,兒臣有事想和他商量,大家都是男人,這不是想著先喝兩杯,喝開了好說話麼。」

  他雖然長得粗豪,但比蘇長越還小著四五歲呢,細看的話眉宇間那股少年人的青稚尚存,這麼一開口好像多老練的樣子,把皇帝逗得又笑了起來。

  一邊笑一邊拿手點他:「還強嘴,翰林院那是多莊重的地方,你也能跑去亂嚷,嫌人參得你還不夠!我現替你把人傳來了,你先好生道個歉,再要商量什麼,當著朕的面說,不許私下去嚇著人。」

  晉王也肯聽話,就轉過身來,沖蘇長越拱了拱手:「我昨日去得莽撞,對不住啦,不過我真沒惡意,我想幹什麼,肯定找個僻靜地方了,誰有那麼傻,當著眾人不成。」

  他這個歉道得有些不倫不類的,不過親王至尊,能當真對著臣下把「對不住」這三個字說出口來就算很有誠意了,蘇長越當然挑剔不著什麼,還禮道:「王爺太客氣了,臣知王爺不是那等無禮狂徒。」

  晉王挑挑濃粗的眉毛:「呦,你從哪裡知?」

  蘇長越被這追問追得頓了一下——說實話,打他進來,這間御書房裡的氣氛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料想,太過家常,也太過輕鬆了,與他路上料想的一些情形毫不相符,皇帝不曾就他上書的事質問或威壓他什麼,反而先讓晉王給他道了歉,這一份寬仁體下,要換個情緒起伏比較大的估計得被這浩蕩皇恩感動得激動涕下了,他雖不至如此,但為這接連意外震動,腦中未免也轉得慢了一刻。

  皇帝沒有說話,但在旁看著,他不能卡頓太久,順口便道:「如王爺所說,王爺真想報復臣,乘著臣走到某個僻靜角落,將臣兜頭一罩才是——」

  「哈哈,不錯!」晉王當即樂著打斷了他,衝他豎大拇指,「是個明白人,沒說虛話糊弄我。」

  他說著走到蘇長越身邊,繼道:「蘇翰林,關於你參我那事,我和你打個商量——」

  按禮制,蘇長越不能打斷他的話,但又不得不打斷:「王爺,下官現是庶吉士,無品級,稱不得翰林。」

  外面混起來亂叫的是有,但嚴格意義上說,他的編制還沒有進去翰林院,只是在內見習,要待到三年散館,他考核合格授官之後才算,現在別人要稱呼他,只能呼為「庶常」,外面怎麼混不管,在皇帝面前一般人肯定會分清了,這位晉王卻仍大喇喇的,由此可見,他確實是很受寵了。

  「不是差不多嘛!」晉王真是不浪費皇帝對他的寵愛,顧自發揮著,「蘇翰林——好罷,蘇庶常,你參我那事,你說我應當去封地去,這話也不錯,不過我的王府還沒有蓋好,本王一個男人,將就些也罷了,過去隨便找間屋子也湊合了,可本王現在成了親,這拖家帶口的,總不能連累著王妃也睡在一大片亂糟糟的工地上罷?本王這顏面上也不好看哪,你說這個,嗯,是不是?」

  他沖蘇長越擠眼睛。

  蘇長越道:「嗯,所以王爺的意思是?」

  他適應能力強,這會兒已經接受下來這位王爺就是這樣的畫風了。

  「本王的意思,這個,你看,等王府蓋好了,本王再就藩成不成啊?」

  「王爺肯遵循祖制,體諒臣下,自然最好不過了。」

  晉王愣了愣:「你是——答應了額?」

  蘇長越朝著皇帝的方向欠了欠身:「臣位卑,豈敢言應與不應,殿下何時動身,當由皇命。」

  晉王眨巴著眼,看樣子是有些繞糊塗了:「你到底是答應沒——別繞彎子,你就和我明說吧!我要是等王府建好了再走,你還參不參我?」

  蘇長越覺得自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但這位殿下估計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這樣還聽不出話音,他只好道:「小民亦需有片瓦遮頭,王爺要待王府建成,乃是合理之事,臣不會參。」

  在他的預期裡,本來就沒打算和晉王死磕,上書表態主要還是為先前和盧文濱間的爭端收尾,沒想到晉王是這樣的晉王,能有這個收穫已經是意外之喜,當趁勢落篷才是,如盧文濱那般還要追著參是昏了頭了。

  晉王得了這一句肯定之語,高興了,哈哈拍他肩膀:「我就覺著你和姓盧的不一樣,還能和你說幾句話,才找著你,果然。像姓盧的那沽名釣譽的噁心勁兒,居然想踩著本王往上爬,要不是皇爺攔著我,哼,我非去抽他兩鞭子不可,以為本王好欺負不成!」

  皇帝斥他:「二郎,你又胡說了,叫你平日多讀書也不讀,連人家的話都聽不懂,你臉紅不臉紅。」

  「皇爺,我以後當個藩王,給皇爺守住太原重鎮就行了,又不要考狀元,我看見書本就頭疼,連著筆墨都瞌睡,皇爺還是別為難我了,這提筆安天下的事兒,還是交給皇兄好了——」

  「啟稟皇爺,太子求見。」

  說曹操,曹操到了。

  蘇長越注意到,晉王的爪子立刻從他肩膀上下去了,不但如此,還下意識望了望自己的前襟有無不整,再才是站直了腰板。

  ——要不是他一早在這,得以為現在來的才是皇帝了。

  皇帝叫了進,頭戴翼善冠,身著大紅絨絲常服的太子走了進來,他與晉王年歲彷彿,比晉王只大兩歲,才辦了加冠禮不多久。

  作為皇帝現今僅有的兩名皇子,二人的出身也差不多,生母都名分不顯,早早故去,不過太子佔了庶長,母親病亡後抱與當時的太子妃現今的皇后膝下養育,晉王則是歸了另一名未生養的妃子,但並沒有養多久。

  因為晉王是個捺不住的性子,當時皇帝被先帝令去金陵守陵後,他不願意天天被壓著和長兄一起讀書,讀不好挨罰也沒有慈父給說情,很快尋了個孝敬的藉口也跑去金陵了。

  太子進來給皇帝問安行禮後,晉王跟著給太子行禮:「臣弟給皇兄請安。」

  非常老實規矩。

  「二郎不必多禮。」

  一板一眼地走完禮節,皇帝與太子這一對天下間最尊貴的父子方正式說起話來——是真的很正式的那種交談法,類似於蘇長越剛才對晉王的答話,與先皇帝與晉王間的說話截然不同。

  御書房裡的氣氛也跟著似乎不知不覺間轉變了,由輕鬆轉為拘謹,蘇長越原該退出,但皇帝沒發話,也沒內官來引他,他不便自己走動,便還是站在了原地,只是微微低下頭來,靜心感受旁觀著。

  這就是翰林何以品低而清貴了,翰林院最大的掌院學士不過正五品,還不如各地隨便一個知府高,但哪怕是天子腳下的順天府尹也沒資格站在這塊地界,近距離觀察天家內部的天倫之事。

  天子近臣的一個「近」字,就近在了這裡,能掌握比別人更多更重要的核心訊息,做事時體貼得到皇帝心思——或者要對懟的時候,能摸得清皇帝的底線在哪兒,自然比旁人先行一步,事半而功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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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皇帝沒有和太子說多久的話,太子此來,主要是轉達負責給他講學的講官裡有一位生了病,不能支撐,要告假在家休養幾日的事。

  告假的時間不長,幾日的期限不一樣要上達到皇帝這裡,同本部的上官通個氣就成了,不過事涉儲君,為防皇帝一時駕臨東宮問起,太子代言一聲也是周到尊師的舉動。

  皇帝點頭:「朕知道了,讓關卿好生養著罷。」

  然後——

  就沒什麼話了。

  皇帝也有溫言問了兩句太子的讀書,太子十分恭敬地答了,但也就止於此了,這種官方會面似的對答實在很難自然地延展下去。

  御書房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尷尬。

  角落裡的小內侍們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也不敢出。

  蘇長越不動聲色地注意到皇帝望了晉王一眼,目光中竟然是有一些不知是示意還是求救的意味,而晉王挺挺胸膛,張開嘴,卻失了聲,一時不知該怎麼救場——

  父兄說的那些書文他有聽沒有懂,接不下話,沒法營造出一個其樂融融的討論氛圍啊!

  不過學渣不妨礙他有急智,他把手往蘇長越那一指:「皇兄,忘了給你介紹,這就是翰林院的蘇翰林,才參過我的那個,他們翰林院出來的個個都是進士,可有學問,跟皇兄一定說得到一塊去。」

  打太子出現,他就很不自在,這一下又忘了,把蘇長越又提前叫成了翰林。

  大約是不同母的緣故,太子的外貌與晉王並不肖似,他生著一雙清淡的眉眼,此刻目中閃過冷光:什麼意思,這是暗喻別人上書是受他指使?

  這不是到誰家做客,主人家還有義務給初次見面的客人們之間做個引見,本可以安心做背景板的蘇長越被迫加入話題,只能上前跟太子問了安。

  太子對他倒還和氣,不過當著皇帝的面,也輪不著他跟臣子多說什麼,於是這短暫的兩句話之後,場面就又僵持住了。

  太子默默站了一會,躬身提出告退。

  氣氛都這樣了,估摸著皇帝也不會有別的話想和他說了,蘇長越識趣地跟著告退。

  皇帝終於找著了句話說,道:「可巧,你們順路,就一道去罷,太子替朕送一送蘇卿。」

  這「順路」之語是因東宮位於皇城外圍,更靠近奉天門那一段,兩人出去確是同路。

  眼望著二人退了出去,晉王好似去了捆仙繩,整個人立即活泛了起來。

  他跟皇帝抱怨:「皇爺,你總讓我跟皇兄好好相處,可你看皇兄那張臉,他小時候也不這樣,不知道現在怎麼回事,隨便我說個什麼都能得罪了他,誰還跟他親近得起來。」

  皇帝道:「你們前些年一直沒見,分隔兩京長大,各有各的脾氣了,現在乍然又到一處,難免有些不相調和,再過一陣應當就好些了。」

  「我看好不了,我跟皇爺回來都這麼久了,他還是那樣,我找他玩,他都愛答不理的,皇爺還偏要我拿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

  皇帝微微皺了眉:「二郎,那是你長兄,你說話留些神,你跟朕面前這樣也罷了,你皇兄是個斯文人,你這麼說話,怎麼怨得他不愛理你。」

  晉王也知失言,但仍不大服氣,回道:「皇爺,你就偏心皇兄,一點兒也不心疼我。」

  「朕偏心誰你——」皇帝話到半截收住了,改口道,「都是朕的兒子,朕誰也不偏心。只是大郎是儲君,你們之間不但是兄弟,也有君臣之別,朕為你好,才盼著你們兄弟關係和睦,你都是成了家的人了,難道還不懂朕的苦心。」

  晉王不吭聲了,過一會,嘆了口氣道:「兒臣知道。只是我跟皇兄就湊不到一起去,這回姓盧的那王八蛋參我,皇爺護著我,不叫我走,我覺得皇兄更要不高興了,您還不如讓我就藩去算了,皇兄說不定還能看我順眼些。」

  這是算得誅心的言論了,晉王敢說,周圍伺候的內侍們卻不敢聽,個個屏息凝神,站成木樁,恨不得自己就是殿裡的一根盤龍柱。

  站在皇帝身後陰影裡的一名老太監抬起手來,向外揮了揮,內侍們方忙退了出去。

  皇帝想板起臉訓他,看兒子那憋屈的樣兒又可憐,只好無奈地道:「你別只想著眼前輕省快活,該為長遠打算著才是。你和大郎間有誤會,不趁著你在京裡的時候解開,等你去了封地,再想回來就難了,你們兄弟不能見面,話說不開,這個結只會越結越深,朕在的一日還能護著你,等朕不在了呢?你和新君不睦,屆時你何以自處——便是大郎見你遠了,不同你計較,那等會煽火點火曲意奉君的小人多著呢,往大郎面前下你幾句話,你遠在封地,等你知道要辯解的時候,哪裡還來得及?」

  晉王賭氣道:「我又不造反,他能拿我怎麼著。」

  皇帝這回真忍不住繃了臉,身後的老太監陪笑著插了句話:「殿下,別怨老奴多嘴,話可不是這麼說,太子登了位,不拿您怎麼著,就把您的封地從太原往韶州那麼一改,您樂意嗎?」

  晉王臉色一變,他在讀書上廢材,但畢竟是皇子之尊,在皇帝身邊長大,該有的知識並不少。

  這韶州位於廣東,多瘴癘蟲媒,本為晉王的某個皇叔祖之封地,就因那裡環境太過惡劣,皇叔祖作為龍子鳳孫吃不了那個苦,先帝在時寫了無數封摺子上京訴苦,最終把潛心修道的先帝煩到受不了,於百忙中給這位皇叔祖另圈了個封地,才算了事了。

  「兒臣知錯。」晉王老實躬了身道歉。

  皇帝緩了臉色:「這就對了,二郎,你和大郎間沒有什麼真格恩怨,不過是久不見面,過於生疏而已,等你們熟悉起來自然就好了。別的不要你多管,你能把這兄弟情分重新維繫起來,就是對朕最好的孝敬了。」

  晉王點點頭,試探著道:「那皇爺,我把昨天打的山雞送兩隻給皇兄去?」

  皇帝想了想:「也送兩隻給萬閣老罷。」

  晉王先撇嘴:「我可不喜歡那老賊,皇爺當年在金陵那麼難,他屍位素餐,一句話也沒替皇爺說過,這會兒自己位子坐不穩了,才巴巴跑出來,就是替我說了話我也不稀罕。」

  又道,「再說他要留我一直在京呢,我再給他送東西,皇兄知道了不會多想吧?」

  皇帝搖頭,指點他道:「你說的顧慮有理,但你該再多想一層,你送了萬閣老東西,朕就不必再賞他了。」

  晉王沒懂:「可皇爺,這樣皇兄不還是會誤以為我想賴在京裡不走,所以才去和萬閣老做一夥嗎?」

  「這是你想賴就能賴成的嗎?」皇帝道,「終究決定在朕這裡,明日早朝,朕會宣佈你王府建成後就會就藩,朕的決議,比你那點小心思可重要多了。」

  晉王仍舊糊塗著:「我知道皇爺金口玉言,一言九鼎——」

  皇帝望著殿頂不語。

  老太監和聲軟語地幫著解釋:「殿下,您就算說您不想留京,對大位毫無奢望,太子殿下眼下與您生疏,不一定肯以為真;皇爺發了這話就不一樣了,就算您想留,皇爺不讓,您也留不下呀——這樣這件事才算清楚了。」

  晉王終於恍然大悟:「意思是我怎麼想根本不重要是吧,哎,皇爺,您才不讓我說,鬧半天您不也是這個意思麼,皇兄就是誤會我,他那個小心眼兒——」

  「咳,咳!」老太監乾咳。

  晉王揮手:「好吧,我不說了,我看皇兄就是書讀多了,讓他身邊那些彎彎繞的文臣們也教得彎彎繞了,我可不跟他似的,我大氣,我就主動一點吧!」

  皇帝又是無奈:「你這個話,要是漏給你皇兄聽見,你們這輩子也別想和好了,你就等著到韶州去罷。」

  晉王靈光了一回:「哈哈,皇爺,您這不就是說皇兄小氣麼!」

  「……」皇帝揉了揉額角,「別胡說,前幾年你跟我在金陵不容易,大郎一個人在京裡也艱難,唉,他長大的那段時日朕都不在他身邊,如今他想些什麼,朕也不大知曉,不然哪用得上靠你。」

  老太監適時解勸:「皇爺不必多慮,太子和晉王的心地都是良善的,只要沒有小人在裡面作祟,再有皇爺在上面看著,過不了多少時日,自然就慢慢好起來了。」

  晉王插話:「我看萬閣老就很像是個小人,我再捨不得皇爺也沒敢說以後就不去封地了,他倒跳出來了,哼,弄得我像個奸王一樣。」

  皇帝有些欣慰:「二郎,你這樣想就對了,不能因為一個人的話投了你所好,就以為他是個好人,這樣的人你有用時可以用,但你心裡需得清醒,不能反叫他矇騙過去。」

  晉王點頭:「兒臣明白,就是不能像——」

  他擠擠眼睛,往天上指了指。

  皇帝知道他指的是先帝,因他到底沒說出口,況且他自己心裡也正是這個意思,便只搖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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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蘇長越與太子走在宮道上。

  他原本依禮落後兩步,但離開御書房的範圍後,太子把腳步頓了一頓,出聲道:「你們離遠些。」

  這一聲顯然不是跟蘇長越說的,兩側跟著的宮人們默默地停下腳步,待到蘇長越與太子走出一段距離後,方才跟了上去,只是步伐仍舊緩慢,不去聽前方的交談。

  「蘇庶常,孤有一事不解,無人可詢,欲求教於你。」

  蘇長越與太子並了肩,低聲回道:「殿下請說,臣知無不言。」

  他與太子頭回相見,大概是因他參了晉王,在太子的觀感裡他算是傾向於己方陣營,所以願意主動同他說話,口氣還這麼客氣罷。

  蘇長越心裡這麼揣摩著,但等到太子真的把事問出來的時候,他仍是——嗯,很感意外。

  「依你看,孤是否應當出面留下晉王?」

  「……」

  這個問題本身是沒有問題的,雖然太子在晉王的事件上一直隱身,一語不發,但他其實有發言權,因為他一是長兄,二是儲君,晉王就藩與否,他是最直接利益相關之人,如果他願意出面做個好人,以盡孝之名多留晉王在京兩年,比其他任何人的話都有說服力,盧文濱根本鬧不到那麼大,此事早已偃旗息鼓了。

  當然,太子就袖手旁觀,也沒有任何問題,哪個吃飽了撐著的儲君才想把受寵年紀又如此接近的弟弟留下來,不暗地裡動手腳,早點把他攆去封地上就算顧念著兄弟情分了。

  所以,略微詭異之處在於,太子為什麼會對著蘇長越把這個問題問出來。

  他們別說熟了,根本就是兩個陌生人啊。

  不管怎樣,太子已經問了,他就得答:「殿下已有決斷,何復疑慮。」

  太子沉默至今,他的選擇是已經做出來了。

  太子道:「孤不知如此是對是錯。」

  蘇長越有些懂了:太子這是保持了旁觀後,又有點後悔了,覺著自己是不是該站出來比較好。

  「世間事無兩全,殿下持本心即可。」

  「所以你覺得孤錯了是嗎?」太子低了頭,道:「蘇庶常,你在此時能站出來議論晉王就藩之事,可見純直,非投機沽名之輩,孤才不懼與你實言說兩句話。因此事,孤的屬官們分了兩派,吵成一團,各說各的理,孤學淺,難以分辨誰更有道理,這所謂決斷,不過是拖延下來而出的罷了。」

  蘇長越默然片刻,這同樣也是決斷的一種,太子心底深處不想弟弟留京,這拖延才拖得下去,不然早便出面了。

  不過他倒是明白太子為什麼會找著他問了,看來是屬官們對此意見不同,一方認為太子應當留住晉王以博君心,一方認為晉王威脅太大,這麼做不值,各執一詞相持不下,太子在勢力內部找不著準確答案,自己選了個又沒底,所以找著外部的友好方試圖得到一個旁觀者清的判斷了。

  ——蘇長越認同晉王就藩雖然符合太子的利益,但他是以朝臣的身份發的言,他既非詹士府亦非東宮臣屬,身家沒有和太子綁定,並不屬於太子派系。

  「臣不是這個意思,此事於殿下的角度來說,進退皆可,只是顧了此,難免略有失彼,只要兩相其害中,殿下取心中輕者便是了。」

  說白了,兩頭佔便宜的好事就別想了。

  他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太子卻道:「孤正為此決斷不下,孤多年不見皇爺,甚願孺慕皇爺膝下,但有晉王在日,孤總退一射之地;而若晉王就藩,孤始終坐視,又恐皇爺對孤失望,以為孤無手足之情……」

  與御書房內此刻皇帝與晉王的談話連起來,這差不多算是個自相矛盾又惡性循環的局面,太子見晉王受寵不悅,皇帝見太子冷淡晉王,要培養他兄弟二人感情,又需得把晉王留下,而太子見晉王都被參成個刺蝟了居然還能賴在京裡,更加要以為晉王受寵,不爽之情自然愈加翻倍。

  蘇長越沒有分身術,不知道御書房裡的對話,他只能就現有信息分析——他首先覺得,這個,太子和晉王面上如此不和,可畢竟是兄弟,兩個人這個自來熟一般追根問底的勁兒真是挺像的。

  不過這擺在晉王身上沒什麼大礙,他一個藩王,不欺男霸女作姦犯科就算個好王爺了,對於藩王來說,大眾的道德底線要求一向很低;可太子作為儲君,這樣輕率訴出心事,在政治素養來說,就簡直可以用「天真」來形容了。

  「殿下,」他含蓄地提醒道,「臣不便言。」

  他可以明白在朝政上站明立場,但太子從政事上進一步跟他說上家裡親情了,那他就算心裡有主意,也不能說,外臣隨便插嘴這些,一個不好就是離間天家骨肉。

  太子怔了怔,也明白過來自己言多有失了。

  但他卻沒有異色,而是挑起一抹笑意,道:「蘇庶常,你為人當真謹慎,如此,孤便與你多說了什麼,也並不擔憂。」

  他說著,聲音又壓低了一點:「你是為身份所限,不好與孤多說什麼罷?但不知為什麼,雖然你一句切實的話也沒有,孤問你的,你全推回了孤身上,孤卻仍舊覺得,你胸有成竹,能為孤解惑。」

  「……」蘇長越只好道:「殿下謬讚了。」

  太子只是一笑,把聲音升回了正常音量,道:「你是恩科那一年中的榜,那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了?」

  蘇長越應聲:「是。」

  太子這回只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此時兩人也將要到了御道盡頭,太子的東宮在另一邊,便各自分別不提。

  **

  「這有什麼奇怪的,蘇哥哥,你生得就是一副很靠譜的模樣啊。」

  晚間,珠華知道了蘇長越的納悶以後,嘻笑著道。

  秋意已深,外面有風聲搖動樹枝黃葉,當此時節,勞累一日之後能在溫馨安靜的家中閒憩,微昏的燈火下,白日種種都暫時抽離而去,是件格外舒心閒適之事。

  對蘇長越來說,更愜意的是,還有一雙粉拳在賣力地替他捶著肩背。

  珠華是自告奮勇來著,因她見蘇長越回來時好似有些疲累,她其實不大會,更談不上什麼專業的技巧,不過蘇長越毫不挑剔,能有人給惦記著他就覺得很滿足了,攤手攤腳地趴在炕上,半眯著眼,慢吞吞地道:「長得還能靠譜?」

  「大概也因為你們年紀相近?」珠華又找了個理由,說起話來時,她的動作就慢了,有一下沒一下地捶著,道,「太子身邊想找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官員應當不容易罷。」

  這倒是真的。

  並不是皇帝一定要全找著老臣把太子圍繞住,而是詹士府清貴之地,同翰林院一般,都已為正途文官所把持,而出身正途的文官小三科大三科這麼一路考上去,能年輕到蘇長越這個地步的真的很少,一科能出一個算不錯了。

  蘇長越陷入了凝思,他和珠華的思考角度不同,他更多從大局出發,不大留神細微的人之常情處,這麼一想,太子在他跟前藏不住話似乎還真有些這方面的緣故——太子再是儲君潛龍,他首先是個人,一個人在同齡人面前跟在年紀長出十來歲乃至更多的非同輩人面前,表現必然是不太一樣的。

  珠華分析上癮了:「他大約先以為你年輕可欺,沒怎麼把你放在眼裡,想說什麼就說了,但是你一直不肯吐口,他得不到答案,意識到你的厲害,反而肯看重你了。」

  蘇長越聽入了神:雖無確鑿證據支撐,但這個分析趨於合理,太子頭回見面就問他求教,坦誠的同時是輕視——假如今天同路而出的是秦學士,太子一定不會問出那些話,因為秦學士的份量不一樣,太子承擔不起隨意向他問話的後果。

  這心態說起來矛盾,似乎又信任他又看輕他,但矛盾才符合太子的身份,他這樣的上位者,思想作為真的一根筋才奇怪。

  「珠兒,你說得對。」蘇長越扭頭誇她,「散我半日迷雲,真是聰慧過人。」

  珠華跟他目光對視片刻,感覺他似乎不是開玩笑的樣子,方一下子大喜,背也不捶了,趴下來抱著他的肩確認道:「真的?沒哄我,我全說對了?」

  蘇長越點頭,一本正經道:「你才說我一副靠譜的模樣,我什麼時候哄過你了。」

  他漸漸覺出來了,珠華如今不太在意別人誇她美,旁人驚豔的眼神她看多了也近乎屏蔽掉了,但尤其愛人說她聰明,這個「人」還不能是別人,別人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必得是他或葉明光,她才十分歡喜。

  珠華看出他語氣雖有調笑——他哄她的時候可不少,但態度是真認同的,抱著他主動親一口:「我是近朱者赤,來,我再給你捶一會。」

  她就要直起身來,卻隨即被拉了回去:「既然近朱者赤,宜當多多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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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隔日又是早朝,圍繞著晉王是否應當就藩的兩派勢力們都攢足了勁,預備著要在朝會上大撕一場。

  一派自然以萬閣老為首,他打從站隊以後,先得皇帝賜席,又得晉王贈雞,雖然都不值啥錢,但對萬閣老來說,這是天家父子先後都向他釋放出了示好的信號,其意義非表象的金錢所能衡量,其中蘊含了他日後起復的深厚希望。

  萬閣老為此很覺欣慰鼓舞,收到晉王給送來的兩隻山雞後,還連夜寫了封信,讓人送與元宵後已赴高郵上任的不成器的兒子那裡去,嚴厲叮囑他務要老實做官,不指望他出什麼政績,能安安穩穩把一任熬過去,回來就好往上動一動了。

  另一派則因原來的領頭人盧文濱翻船遭貶,變成了一群散兵游勇,鬥志也相對有所下降,先帝晚年怠政而導致的朝綱渙散沒有這麼快能重振回來,盧文濱一貶((哪怕是因他自身不檢),讓相當一部分投機分子嚇得縮回了頭,雖又因萬閣老不認祖制的豪言太駭人聽聞,令一部分中間派憤而站到了他對面去,但總的來說,這一方的氣勢還是弱了不少,上回是壓著萬閣老噴的,這回恐怕未必能夠了。

  卯中時,有資格上朝的朝臣們魚貫而入,各就其位。

  看上去勢均力敵,這原本應當是一場耗時良久的惡戰。

  事實起初也確實如此,朝會開始不多久,兩派官員就吐沫橫飛,聲嘶力竭,爭到臉紅脖子粗,個別情緒激動的手裡拿著的笏板都飛了。

  而隨著日頭漸漸高起,官員們吵到口乾舌燥,體力差些的經不起這樣長久的唇槍舌戰,不得不暫且退回隊伍裡歇息,鬧哄得不成樣子的大殿裡終於清靜了一些。

  這時候看勝負就能分明一些了——佔上風的是萬閣老那一派。

  不用奇怪,因為上回萬閣老算是單抗,而這次他多了一個強有力的幫腔:吏部尚書馮老大人。

  自新皇登基以來,馮大人一直非常低調,幾乎不對朝政發表什麼看法,但再低調他身上萬閣老派系的烙印也非常鮮明,因為他的長女嫁與了萬閣老的獨子為妻,與萬閣老是兒女親家。

  在先帝朝時,馮大人和萬閣老這麼一連親,堪稱強強聯手,橫霸朝堂,無人能敵——事實上他這個天官的位子就是萬閣老力推而上的,當日吏部尚書空缺時,還有另一個有力競爭者,論資歷論能為都更加出眾,但不肯捧萬閣老的臭腳,於是不但在競爭中黯然敗北,其後還遭貶外放了。

  俗話說得好,風水輪流轉,轉到了新皇當朝,萬閣老的風光不再,馮大人也跟著黯然失色,雖因他們得勢時沒少往各個要緊部門安插人手,羽翼豐滿,皇帝一時還未有什麼大的動作,但萬閣老所能感受的冷遇,馮大人一樣也是覺得透心涼。

  更糟的是,別人如工部蔡尚書之流見勢不妙,還能同萬閣老來個翻臉切割,重投新主,他和萬閣老捆綁得太緊密了,萬閣老幹正經事不成,搞陰謀背地裡算計人是一把好手,馮大人靠著他往上爬,很多事瞞不過他,自然讓他掌握了不少黑材料,他要敢賣萬閣老投皇帝的好,萬閣老臨死前就敢拖他一把,拉著他共沉淪。

  馮大人進進不成,退退不掉,為此心塞得不行,只能縮起來做鵪鶉。

  他這回肯站出來,乃是因此舉既助了萬閣老的力,又中了皇帝的意,皇帝給萬閣老的那份賜席對萬閣老是臉面,對他就是提示,這樣兩面討好的機會不好找,所以在這次的朝爭裡,他觀望一陣之後,就一改往日作風大膽地站出來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同為尚書,「天官」的美譽只有吏部尚書才能享有,對於大多數五品以下低品級官員們來說,吏部尚書真如天一般壓在他們的頭頂,他們的考評陞遷貶謫幾乎全掌握在吏部四司裡,如今馮大人這一站出來,即便是最狂放的以挨廷杖為榮那部分言官也有點萎了。

  跟皇上作對哪怕被貶了好歹也能得個忠直的名望,跟吏部尚書作對,回頭讓揪了小辮子,無聲無息貶到哪個荒涼地方去(先例盧文濱),這虧吃了也白吃啊。

  不划算。

  這麼此消彼長著,時間不知不覺又到了正午,疲餓交加下,兩方都漸漸偃旗息鼓了,萬閣老雖站上風,但優勢沒大到壓倒的地步,爭到此時,只能下次再來。這等事涉祖制的大事,本不可能一兩回朝會就爭得出來,諸人都很有經驗了。

  孰料這次,老經驗卻不管用了。

  皇帝高坐御案,緩聲開了口。

  他的話很簡單明白,在兩派之間尋了個中間點,晉王會就藩,但不會立即動身,待王府建成之後再行。

  這其實就等於回到了原點,他起初回應盧文濱的那時候。

  那時盧文濱若懂得見好就收,不為眾人的追捧捧昏了頭而非要畢其全功,逼著皇帝跟著他的步伐走,這份功勞就是他的了,鬧不出後面那些事來。

  不過盧文濱即便現在知曉,追悔也是無用,萬閣老怎麼可能允許他把這一份功勞安穩落袋,他和皇帝君臣相得了,還有萬閣老什麼事,從他為利熏心與萬閣老合作的那天起,他的下場就注定了。

  出局之人不消多提,只說眼下,聽了皇帝的這個決議,兩派都有些——茫然。

  太快了。

  預期裡曠日持久的爭辯這麼快就落了幕,眾人心裡一時都有些空落,好像一齣戲才演到了中段就宣佈劇終似的。

  但待眾人回過神來後,就發現,憑心而論,這個結果兩方都湊合能接受。

  反晉王留京派裡,激進到非得現在就趕晉王去封地的人本就不多,又被盧文濱的遭貶嚇退了一些,更不剩幾個了,這些人心裡有數再鬧也鬧不出什麼來了,真要再咬著不鬆口,那是給萬閣老幫忙,替他刷君心。

  萬閣老這一派裡,底下的小弟們是還挺滿意的,就藩祖制太牢不可破了,沒幾個真想打破的,只要能在皇帝面前表現一下,顯示自己是願意跟皇帝站一邊的就行了。

  只有萬閣老很不滿意。

  這和他的預期差太遠了。

  皇帝這麼輕易就讓步了——不,他沒有讓,他仍是當初的立場,只是此一時彼一時,他此時說出來,顯得像是讓了一般。

  萬閣老很不開心,他說不出有哪裡不對,但就是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如果在先帝時候,先帝有個心愛的小兒子不願就藩,他站出來頂缸,應對群臣彈劾,先帝一定裝聾作啞,給他權力,由他奮戰。

  可現在的皇帝居然不吃這一套。

  他不是很寵愛晉王的嗎?

  那為什麼不受他的誘導。

  對旁人來說,這件事就此了局沒什麼不好,但對萬閣老來說,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就是要在群臣和皇帝之間攪事,事攪得越大越好,他才好施為,如今這樣,他耗盡心機折騰出這層層推進的大戲來,難道就是為了一頓飯和兩隻雞不成!

  他好稀罕麼!

  萬閣老憋屈得不輕,他下了朝,坐在轎子裡皺著眉回首往事,發現事情壞就壞在蘇長越的那兩封奏章上。

  第一封幹掉了他的棋子盧文濱,第二封在盧文濱外貶,反晉王留京派士氣低落之時,亮明立場,雖說他位卑言輕,這一封奏章算不得什麼振聾發聵的大文章,但他在打擊盧文濱的同時,贊同他的政治主張,這對於他那一派來說沒有造成更多傷害,相反是一記強心藥劑,否則今日的局面又當別論。

  萬閣老心裡的小人不知紮了多少,但等他思來想去,最終發現如果他還想在晉王事上做文章的話,還只能依靠蘇長越。

  最好他聽到朝議結果之後,心有不服,繼續上書,把局面再度推到先前的緊張形勢上去。

  這並不是妄想,事在人為,青年人總是氣盛,及時收手的道理人人都懂,真在局中做起來就難了,盧文濱都沒抗住,難道他就可以不成。

  既然動了他的棋子,就把這個棋子身份繼承了去罷。

  **

  萬閣老想得很好,然而沒過幾日,一道詔書下來,險些氣出他一口血來。

  有翰林院庶吉士蘇長越剛直勤勉,著進於翰林院編修兼東宮侍讀。

  前後兩個職位,一個比一個剜萬閣老的心。

  翰林院編修還好理解,蘇長越依常理需以庶吉士見習三年,但往例也有不足三年便授職的,能在翰林院留館即成為翰林是庶吉士最好的出路,這且先不去提它;第二個就真是匪夷所思,他是什麼時候跟太子搭上線的?!

  棋子什麼的再也不消提了,萬閣老原沒把他放在眼裡,即便叫他壞了事,心裡想的更多也還是利用他,但聽到這道任命的時候,他心中只剩下了一個念頭:此子與他原有舊怨,如今羽雖不豐,已有雛鷹展翅之勢,再不先下手為強,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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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對東宮侍讀這個職位愕然的不只是萬閣老,蘇長越亦然。

  萬閣老腦補過頭了,蘇長越除了敷衍過太子一通外,這幾日都沒見過他第二面,搭線云云根本無從談起。

  不過不管這個兼職來得多奇怪,翰林院編修的正七品官職是實實在在的,提前轉正總是件好事,又正巧趕在蘇婉和秦堅白納徵的當口,兩傢俱都喜氣洋洋的,逢到挑好的吉日,熱熱鬧鬧地把禮過完了。

  大概是應了好事成雙的俗話,待秦家和觀禮的一些客人們都走完後,珠華有些疲累得撐不住,歪到炕上跟小荷道:「你幫我捶捶腰,我怎麼總覺得酸得很。」

  小荷便坐到旁邊替她捶起來,手勁放得十分輕柔。

  珠華不滿足:「你大力些。」

  小荷卻不聽她的,繼續保持著力道,笑道:「奶奶,這會兒我可不敢用力,等明日請個大夫來瞧瞧再說罷。」

  「不用這麼慎重吧——」珠華嘀咕,她易累這個毛病其實持續有幾日了,不過這陣子一直都很忙,她手邊的事不少,蘇長越朝上的事更亂,她雖插不上手,但總跟著要操些心,事煩多了,可不就總覺得累嘛,哪要看什麼大夫,她又沒別的不適處。

  小荷忍不住悄聲笑:「奶奶這個月的換洗都遲了半個月了,您一點也沒想起來嗎?」

  「……」

  珠華本已快半眯著的眼睛猛然睜開。

  她真沒想起!

  忙掐手指算了算,發現小荷說得一點不錯,確實晚了半個月了。

  小荷原跟在鐘氏院裡,雖則鐘氏體弱,只生了張萱一個女兒就再沒動靜了,她那時年紀小,沒趕上孕事,但她既在女主人身邊伺候過,該有的一些事項是早叫嬤嬤嫂子等教導過的,心裡有數,珠華平時的小日子一向很準,這一拖延,她就留神上了。

  「我早想說,只是又怕奶奶這個月是操勞累著了,說不準過兩日又來了,所以忍著先沒說出來,結果一直遲到現在,我看,奶奶這喜事就是沒有十分準,也有八分了。」

  珠華下意識摸摸肚子——當然什麼也摸不出來,她只是心裡不自禁起了一陣奇妙的感覺,又是期待又有種未經過的緊張感。

  至於驚訝,也有一點,不過一掠就過去了,以她和蘇長越不可說的頻繁程度,現在有了還算晚了呢。

  「大夫先別請了,」她回過神來,往書房那邊看了一眼,小聲道,「這麼短日子,大夫就算把出來,也不敢給定準的話,不如再等一陣。你也別告訴大爺,萬一不是,白歡喜一場,現在就我們兩個知道就是——對了,青葉那裡你也說一聲,叫她先瞞著。」

  「青葉不知道,」小荷笑道,「那個傻妮子,她行經晚,又粗心,去年才有,如今自己的時日還記不清呢,哪會算別人的。」

  正說著話,蘇長越忙完一些雜務,從書房那邊過來了,珠華和小荷便都歇了話頭,這一日人人都忙得團團轉,便俱早些安歇不提。

  依珠華的想法,這件事最好再過半個月或是一個月,若還不來,再請大夫上門來看,這期間就都把蘇長越瞞著,不告訴他。

  理想是如此,然而現實她連三天都沒瞞得過去。

  很簡單,她疑心自己有孕,蘇長越再同她求歡,她怕傷著孩子,自然不敢應承,就找藉口推拒,推一回還罷了,只到第二回蘇長越就納悶了,他和珠華成婚以來堪稱是琴瑟和鳴的範本,兩個人嘴都沒吵過一回,便有意見不同時,也只有相讓,再沒有相爭的,於房事上,珠華從沒連著拒絕過他兩回。

  看她模樣,也不像生氣或鬧彆扭,相反心情比往常還要好,他回來時,看她一個人坐那裡不知想些什麼,都能把自己想到滿面春風。

  她似揣心事,低頭發呆,兀自含笑的模樣幾可入畫,蘇長越的腳在門檻上懸停片刻,沒有驚醒她,轉去了東次間,鋪紙提筆,回想著將她獨坐的那一幕塗畫出來,畫到手時,恍然大悟,將筆一丟,沒丟准,滑落到硯台邊上,染黑了好好的乾淨桌面,他哪裡還顧得上,掉頭就掀簾子出去。

  珠華歪在身後的大迎枕上,一個懶腰正伸到一半,離著蘇婉定親過去兩日了,她這兩日著意休息,一下也沒再往外跑去看地看房子,但那股倦累仍是揮之不去,狀況倒不嚴重,只是總纏著她,讓她不如以前精神,往哪一坐,坐著坐著四肢裡的那股慵懶勁兒就上來了,忍不住要歪著靠著點什麼才好。

  也不知是當真如此還是她心裡給自己施加了暗示,總之小荷沒說破時還好,一說破後,她差不多時時刻刻都處於這種狀況之中,這也是她找藉口拒絕蘇長越的原因之一,她是真的覺得累呀——

  「蘇哥哥,你回來了——啊?」

  蘇長越這回過來時沒有收斂腳步聲,急促的一串就過來了,珠華聽到耳裡,轉頭應聲,但一句話未完,她已叫人兜頭抱在了懷裡。

  珠華感覺自己的頭頂抵在了蘇長越的下巴上,沒怎麼反應過來地眨巴著眼:每回回來沒這樣,她是不是把人憋壞了?不過也才兩日而已,咳,不至於吧——

  蘇長越來得急,但真碰觸到她的動作很輕緩,拿下巴在她頭頂上磨了下,然後托著她的腰臀處把她往上抱了抱,到四目能相對時,極近地湊到她面前,眼睛亮晶晶地望著她:「珠兒,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和我說?」

  這個距離太近了,以至於珠華都無法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但這沒有關係,一點也不妨礙她感知到他的情緒,因為望著她的那雙眼睛真是太亮了,朗星一般,又好似含了無數欣喜的碎光,準確傳遞出他滿腔鼓動著的喜悅。

  珠華瞬間就心有靈犀了,結結巴巴地道:「這,我還沒有確定呢——」

  蘇長越只是笑,他難得地笑得有點傻氣,一邊笑一邊更湊近一點,親她的臉,親她的唇,親她的眼睛,繾綣又克制地,將她整張臉都親了一遍。

  珠華的心跳被感染得有些快,掙出手來伸手回抱住了他,待過了這一陣情緒,和他倒回迎枕上,臉親熱地同他挨著。

  蘇長越才回來,沒換衣裳,還穿著新得的翰林青袍,胸前繡著標示品級的鸂鶒補子,珠華摸著那紋路玩,問道:「蘇哥哥,你怎麼知道的?」

  沒瞞住就沒瞞住罷,可這走風得也太快了。

  蘇長越手往下移,放到她還平坦著的小腹上,道:「我回來時,見你這樣。」

  珠華了悟,原是她自己漏了餡。雖然她只是一個不自覺的動作,但和先前的拒絕連起來,以蘇長越的見事之敏,能猜到一點也不奇怪。

  她正想著,感覺蘇長越扯了她的衣帶,手掌有要進去之勢,忙道:「早著呢,再說沒找大夫看過,也沒定,和以前一樣,沒差別的。」

  「我知道。」

  蘇長越嘴上應著,手卻沒停,動作仍繼續著,這個時令裡珠華已換上了裌衣,裡面也多穿了一層,他堅持著層層撥開,把溫暖的手掌貼著肉摸到了她的小腹上。

  當然什麼也摸不出來。

  然而蘇長越硬是找了個說頭:「軟一些了。」

  珠華自己偷偷摸著和從前是毫無差別的,聽他這麼說,她忍不住笑,道:「真的還沒定呢,也許我只是累著了。」

  她又有點埋怨地,「你這麼聰明做什麼,我就是拿不準,才想過一段,等大夫確診了再說的。」

  「過一段?」蘇長越拖長了一點尾音,「再到明日,你還不肯理我,我便沒見著你剛才那樣也知道了。」

  言下之意很明顯——你哪來的信心可以瞞下去。

  珠華啞然了,確實如此,一個屋裡同臥同寢,至親至密,她要真能瞞住蘇長越,那不是她有能耐,而是他倆的感情出了問題才是,這其實和智商沒多大關係。

  她又忍不住想笑:「蘇哥哥,你要忍一忍了,今天還是不成。以後怎麼樣,等問過大夫再說。」

  想瞞的人沒瞞住,那也不用再拖了,准不准的,明日先請個大夫來看了再說。

  蘇長越微微側了下臉,唇印在她的臉側:「沒事,我今天不想。」

  他要是想,珠華得千方百計地想法說服他,他說不想,她那點兒蠢蠢欲動的小心眼反而冒上來了,屈膝蹭了蹭他,感覺他溫順地蟄伏著,咬著唇笑得肩膀微微顫抖,小聲道:「真的不想。」

  「……」

  蘇長越無奈地往後退了點,上面卻更挨近了些,咬了她的唇一口:「你再鬧,就不一定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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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翌日早上,蘇長越輕手輕腳地起來,沒驚動珠華,穿戴停當,往東宮去。

  他編修之外的那個東宮侍讀不是白加的,事實上編修算官職,而侍讀才是他的正經職差,他需要按期輪轉著去到東宮,為太子誦讀講習經義。

  按常例來說,這份職差一般輪不到他,秦學士那個位份來做更合適,他是正經的五品侍讀學士,為皇帝或太子講習是這個職位的差遣之一。

  但皇帝就要指一個年輕的,那也沒多毛病,蘇長越的品級是按著規矩升的,「侍讀」後面沒有學士二字,不算越級,他一路從二甲傳臚到庶吉士而轉正編修,這份資歷實實在在,再年輕,往太子面前一站也是夠格的,旁人至多羨慕他運氣好,說不出別的酸話來。

  一大早上,東宮裡很——嗯,熱鬧。

  這要從前兩日說起,且說晉王見太子皇兄太難討好,他給送了山雞也還是不冷不熱的,不知怎麼靈機一動,決定走他的身邊人路線,先撿好說話的來拉近關係,太子妃他一個小叔子不便去攪擾,於是,就把主意打到了太子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小侄兒身上。

  小皇孫才將兩歲,年紀小而份量卻不輕,是皇帝第一個也是目今為止唯一一個孫輩,晉王和太子處不來,在對付小孩兒上倒很有一套,他沒送什麼金銀珠寶給小皇孫,而是弄了兩隻刺蝟來。

  仙鶴孔雀乃至鹿兔之類皇宮內都有飼養,小皇孫往常由宮人抱著去往皇帝面前請安時都曾在路上見過,刺蝟這等怪模怪樣的野物,皇宮裡可沒有——有也到不了小皇孫眼前,小皇孫從沒見過,又怕又好奇,他由宮人圍繞看顧著坐在小圓墩上,刺蝟遠遠擺著,動著小爪子往他那裡爬一步,小皇孫都能「啊」地叫出來,拉著宮人的手指著叫她也看,新鮮得不得了。

  太子原嫌刺蝟髒,要扔了,但見兒子這麼喜歡,刺蝟這個天氣裡有點快冬眠的跡象,爬起來緩慢,又有那麼多宮人照料,應當近不得兒子的身,便心軟下來,想著讓他看幾日無妨,等兒子新鮮勁過了再扔。

  不想,刺蝟沒近小皇孫的身,卻把他給傷了。

  天氣一日寒似一日,不但刺蝟要冬眠,人在溫暖的被窩裡也戀戀不捨,天光還黯淡著時,太子憑著意志力睡眼朦朧地爬起來,後面有個疑似競爭對手的晉王攆著,太子十分勤勉,早上不要人叫起,總是比預定的時辰還早一刻主動起來,此時殿內還未掌燈,聽到太子起身的動靜後,原本悄無聲息立在四角的宮人們方預備著燃燈過來——

  「啊!」

  沉眠一夜,太子趕著要起來放水,赤腳踩上腳踏,摸索著要塞進軟鞋裡去,鞋沒找著,一腳踩上了一團硬刺。

  ……

  再追究刺蝟之一是怎麼擠到太子這間殿裡已然意義不大了,據某個來自鄉下的小內侍猜測,可能是因刺蝟晚上獨自待著的那間小屋裡沒有地龍也沒放火盆,刺蝟冷得受不住,憑動物本能撿著溫暖的地方來了,它那麼小一團,又灰撲撲的,晚上在太子安寢關殿門前溜著門邊爬進來,縮在哪個角落裡,人真不大留意得到它。

  蘇長越來的時候,正見到晉王聽到消息跑過來給太子賠禮,太子翹著一隻包紮成粽子樣的腳,臉色鐵青,而小皇孫站在他的腳旁邊,嗚嗚嗚哭。

  「皇兄,噗——臣弟真對不住,累你受了傷,不過噗——你怎麼會踩這麼準,又踩這麼實在,噗——」

  太子:「……」

  他那麼早起來,人還半瞌睡著,全無防心之下,可不就這樣了,誰能想到在自己的床邊能踩到一團刺蝟!

  他的臉色更差了,看上去很想跳起來把憋笑憋得臉都紅了的晉王暴打一頓。

  小皇孫也湊熱鬧:「嗚嗚,爹,爹爹……」

  太子對兒子要和緩上不少,忍著氣哄他:「別哭了,爹爹沒事。」

  旁邊蹲著的奶娘忙給小皇孫擦著眼淚,又低聲勸哄,想把他抱走,小皇孫用力扭著圓嘟嘟的小身子,只是抗拒不肯。

  他淚汪汪的黑眼珠還把太子望著:「爹爹,嗚嗚,爹爹……」

  他只是喚,喚一會又往地上望。

  太子腳心生疼,注意力難免有些渙散,還未覺出他的意思,奶娘知道,但不敢說,晉王遲鈍一會後明白了過來——小侄兒這是還惦記著那兩隻刺蝟,他的小心眼裡知道刺蝟傷了父親,是不好的東西,他不應該再要,但又捨不得,說不出明要的話,但也不願放棄,就在這裡耍賴拖延。

  晉王知道,傷了太子的小玩意兒——雖然是太子踩了人家,但也無論如何不可能再留在東宮裡了,他小聲問太子:「皇兄,我那兩隻刺蝟呢?」

  太子怒瞪他一眼:「扔宮外去了!你慣會胡鬧,今兒幸虧是我踩著,要是大哥兒踩到,他小人兒怎麼禁得起,如何得了!」

  小皇孫聽得一個「扔」字,小臉立刻垮了,淚珠成串往下掉。

  晉王倒鬆了一口氣,不是打死了就好,看來太子臉色擺得狠,怒動得還不甚大。

  他就上前一把把小皇孫抱起來,顛了兩下哄他:「大哥兒,沒事,刺蝟是找地方睡覺去了,宮裡是生地方,它睡得不好,所以到處亂跑,宮外是它的家,它出去了睡得才香。」

  又顛兩下又哄:「好了,大哥兒乖乖,不哭了,皇叔領你玩別的去,你愛看大馬不愛?皇叔領你去看,你還能給它餵糖吃,它吃得開心了,就舔你的手心,可好玩了。」

  小皇孫的心神讓他的話引走了,眼淚慢慢就止住了。

  晉王抱著他,扭頭笑道:「皇兄,我帶侄兒耍一會去,不在這裡煩你啦。」

  他往外走,殿內的宮人們見太子臉雖還冷著,並未出言制止,跟小皇孫的那一撥人便忙跟了上去。

  再加上晉王帶來的宮人,一群人烏泱泱地走了,殿裡總算清靜了下來。

  蘇長越這才由旁邊的偏殿被引了過來。

  太子心累地命人給他看座,道:「蘇翰林,孤這裡出了點事,失禮了。」

  太子受傷是大事,憑什麼講習也得往後推了,蘇長越問候了兩句,便靜等太子發話。

  太子肯定是有話同他說的,不然他初來時,可以直接請他跟另外一個資歷深的講官一起回去了,不必要他在旁等候。

  同時,他大略猜到了他這個職差是怎麼來的了。

  果然,太子這等身份,是不必要和臣下繞多大彎子的,開門見山就道:「蘇翰林,孤上次問你求教,你心有顧慮,不便坦言,如今到了東宮裡,該能和孤說兩句真心話了吧?」

  這話難回,蘇長越只有微笑。

  他頭一回往東宮來上值,不能遲到,早早來了,實則心裡一直惦著家裡要請大夫確診的珠華,心有喜訊,面上帶出來的表情自然十分舒暢愉悅。

  太子不知他真正心事,見他這麼愉快地坐在下首,以為他十分願意過來東宮,也肯見自己的情,於是雖然蘇長越沒有說話,太子心裡也覺舒服,跟著道:「晉王暫時不去就藩的事已經定下,孤先前問你那話,不必再提,如今卻有了新事體出來——晉王府才將開建,晉王在京少說要逗留一年半載,孤不是如此不能容人之人,只是晉王如何,你先也見著了,實在胡鬧得不成樣,孤要好好與他相處,實在艱難,可若不假辭色,又恐傷皇爺心意,唉。」

  蘇長越聽出來了,看來皇帝明確說晉王會就藩之事太子還是很滿意的——他先可沒考慮過怎麼和晉王相處的事,只想著要不要把他攆出京去;但這兄弟二人相隔兩地長大,性格差得太遠,太子於本心裡,實在不怎麼樂意搭理熊一樣的弟弟,但晉王先主動來搭話了,他再不理睬,又怕皇帝不高興,再失聖心。

  蘇長越想著道:「晉王年少,性格外放,跳脫一些是有的,殿下如不適應,只以禮相待便是。」

  太子哼了一聲:「孤的屬官們都這麼說,然而這種空話孤難道不知道,還要別人來告訴嗎?孤以禮相待,晉王偏不知禮,孤能如何?」

  他說著指自己的腳:「你看看,孤知道晉王不是有意,可孤這虧還不是吃了!」

  太子很是忿忿:他覺得晉王還不如有意來加害呢,起碼他有名目報復回去,現在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還要被那個煩到不行的討厭弟弟笑話!

  蘇長越其實也覺得這件事有點好笑,不過他撐得住,面上一絲也沒露出,只道:「晉王禮儀粗疏,殿下作為長兄,何不教導與他?」

  太子目露詫異不屑——看起來蘇長越要不是他自己費心弄來的侍讀,他已經直接冷笑出聲了:「孤教他?」

  憑什麼!

  他又不是吃飽了撐著!

  蘇長越鎮靜道:「臣觀晉王,本性摯誠,只是似乎不喜讀書,見書本則睏倦,連皇上也無辦法,只能任之。殿下既願與晉王兄弟和睦,臣建議從此入手,晉王既長學識,皇上亦生欣慰,而兄弟情分倍增,此一舉三得之事,何樂不為?」

  太子:「……」

  他陷入了沉思。

  蠢人聽話,明白人聽音,什麼三得不三得,太子聽是聽了,似乎也有道理,但他真正在意的,是蘇長越的前一句話。

  晉王不喜讀書。

  不喜到了什麼程度呢,見著書本都犯睏。

  這一點蘇長越面過一回聖就知道,太子與晉王再不和也是手足,更為清楚。

  讀書對別人(包括他自己)來說都是件好事,但對晉王來說,是件最頭疼的事。

  這他要是壓著晉王去讀書,晉王得憋屈成什麼樣兒啊。

  而他再憋屈,也反駁不出來,讀書多好的事,皇爺知道了也只有誇讚的。

  太子只是設想了一下那個情景,就要樂出來了。

  「蘇翰林,」太子覺得腳都不怎麼痛了,誠心誠意地向他笑道,「孤的感覺沒錯,你果然可以教孤。」

  會整人不算本事,整得這麼漂亮,才真是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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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蘇長越其實並無「整」人的心思,他約略看出了一些太子和晉王間的心結所在,對晉王的受寵,太子心裡有怨有不平,目前為止這些情緒都還在可控之間,但再不斷地累積下去,情況就不一定了,引起朝堂震盪的大亂子都未可知。

  而等到那時再想調解,兩邊積怨已深,便想管也管不來了,所以,不如現在趁著還在青萍之末,讓太子以一個無傷大雅的方式給心中的怨嫉找個出口,舒一舒胸臆。

  他的真實心思太子自然是不知道的,且說眼下太子這個站立都困難的模樣什麼都做不成了,便一揮手,大方地放蘇長越走了。

  若是尋常時候,蘇長越可能仍舊回去翰林院裡,但今日他惦記著家裡,便不那麼勤快再往衙門裡繞了,出了宮門直接往蘇家方向走。

  快到巷口那一面的臨街店舖時,只見前方一群人圍著,似起了一陣騷亂,蘇長越隔著一段距離,見圍攏的人群裡露出的一角墨藍袍角有些眼熟,腳步一頓旋又加快,他身上還穿著官員常服,到了跟前,旁人不敢不讓,他很快擠進去一望,果見被圍著的小小少年正是葉明光。

  他不知怎麼弄的,一身精緻暖和的棉袍從頭濕到了腳,連著頭臉都在往下滴水,髮絲散了一縷黏在臉頰邊上,看去十分狼狽可憐。

  一個身材高大的夥計正同他拉扯著,一邊一個勁想把他往街邊的一家生藥鋪子裡拉,一邊連聲賠著罪:「小哥兒,實在對不住,小的沒長眼,全是小人的錯,這天寒著,您這一身在外面耽擱凍著了了不得,還是快同小人進來,換一身乾爽衣裳,您再要打要罵,小人都受著。」

  「不用,我家離得近,我回家便是——」

  葉明光掙扎著不肯去,但他不管是力氣還是嗓門都遠輸給那伙計,幾句拒絕夾在那伙計連珠炮般的大嗓門裡很難為人聽清,眼看著就要被拽到鋪子門口了。

  旁邊人嗡嗡地不住說話:「小哥兒,你不懂,這個天叫淋個透濕不是玩的,你別磨蹭了,快去把衣裳換了吧。」

  這是勸葉明光的。

  「你這伙計也是,大白日的潑水也不看看門前有人沒有,人家好好的一身棉袍叫你污了,我看,你還得給人洗乾淨了才成,不然人家大人見著了找來,氣起來可不要砸了你的店!」

  這是埋怨夥計的。

  「這哥兒我認識,好像是裡頭那個巷子蘇大人家的親戚,生的好模樣兒,哎,他不願意進去換就算了罷,他家確實離得不遠,你把人送回家去換,順帶著給家裡長輩賠個禮豈不更好。」

  這是認識葉明光的。

  那伙計大概是人多口雜,沒全聽得清楚,只是一個勁賠禮:「是我不對,我給洗,我給洗!——哎?」

  蘇長越伸了手臂,把踉蹌著的葉明光從鋪子門前的台階上搶過抱下來,攬到身邊,道:「不用了,我們回家去收拾。」

  就拉著葉明光走,葉明光愣了愣,挨在他身邊要跟著走,又反應過來,頓住腳步往地上望了望,找到散落在大街上的兩本書籍,忙奔過去撿起來,那兩本書也是濕漉漉的,看樣子一併挨了水潑。

  他抱著書跑回來,因耽誤了這麼會兒功夫,那股陰濕之意透過棉袍滲進了內裡,他面孔凍得泛青,有些瑟瑟發抖起來。

  蘇長越望他一眼,直接把他抱起來,快步往家走去。

  「你出來買書?怎麼不帶個人,自己就跑出來了。」

  葉明光僵在他懷裡,原不大自在,聽他開了口方好些,道:「我沒想走遠,就想來這一條街上,買了書就回去。」

  沒想到這麼寸,書都買好了,回去路上卻讓個莽撞夥計兜頭潑了一身水,這水髒倒不髒,含著些草木清香,大約原是洗藥材的,只是是盆冷水,潑了他一個透心涼。

  葉明光牙齒有點打戰地道:「姐夫,回家別告訴姐姐了,我能照顧自己,姐姐有了身孕,別叫她操心了。」

  蘇長越聞言不由露出笑容:「大夫來看過了?」

  葉明光點點頭:「看過了,說月份很淺,大概一個半月罷,不過他不能十分作準,最好過十天半個月再複診一下,姐姐和他說好了,到時候再請他來一趟。」

  蘇長越心裡抑制不住的歡喜,腳步都輕快起來,想起又問:「珠兒各樣都好嗎?可有什麼要特別留心的?」

  葉明光這回怔了下,搖頭:「我知道的不那麼清楚,大夫診脈的時候我不在,不過應該沒什麼事,我看姐姐挺開心的。」

  蘇長越「嗯」一聲,這才注意到他手裡拿著的書,上面一本露出半個封皮來,他認出是《三字經》,奇道:「你買這做什麼?」

  葉明光這等神童,早脫離啟蒙讀本不知道多少年了,哪還用看這個?

  「我要做舅舅了。」葉明光驕傲地揚了頭,把書本抱緊了些,「這是給我小外甥或者小外甥女的,以後我教他讀書。」

  他說著,摸索到濕黏在一起的書頁又有點可惜,嘆氣道,「不知道晾乾後怎麼樣,若字糊了,只有再重買一本了。」

  蘇長越:「……」

  他要不是手抱著葉明光空不出來,得彈他腦袋兩下。

  沒大沒小,早早把書買好就算了,居然把啟蒙業師的地位都先搶去了。

  「不要你教,你好好考你的舉試,教學問的事我來就行了。」

  「姐姐說我是她見過最聰明的人,」葉明光才不相讓,一邊打著顫一邊篤定道,「我教姐姐肯定樂意。」

  「你不聽話,我跟你姐姐說,你一個人都不帶,自己在外面亂跑,你瞧你姐姐訓不訓你。」

  「……」葉明光怒目而視,「我沒有走遠!」

  蘇長越哪裡把他的怒氣放在眼裡,三步並作兩步跨進了隔壁葉家門檻,把他丟到炕上,一面給他扒掉濕衣裳,拿被子來把他裹著,一面吩咐人去燒熱水熬薑湯,看著下人們都忙著動起來,方匆忙過去旁邊了。

  **

  街道拐角的某個死巷裡。

  生藥鋪子的高大夥計彎著腰站著,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蠢貨!」

  站他面前的一人咬著牙低聲罵他:「先頭跟我胸脯拍得梆梆響,結果這點小事都辦不好,我看你有什麼用,一輩子也就是個夥計的命了!」

  那伙計原來沮喪著,聽了這話倒有些不服起來,道:「大爺,小人盡力了,原來事都成了大半,誰知道那小哥兒家大人忽然出來,還是個官兒,大爺有本事不把他放在眼裡,可小人這個身份,難道還敢硬扣下人家的孩子不成?那小的不成枴子了。」

  那人噎了口氣:「……誰叫你硬扣,你先頭動作若快些,不緊在外面磨蹭,這會兒事早已成了。」

  夥計又叫起屈來:「小人哪裡磨蹭了,那小哥兒不願意跟小人進去,小人總得勸說兩句罷,沒得直接拽進去的,那旁人還不疑心。大爺先不是也說,要務必謹慎,那小哥兒可機靈,不同一般人家孩子,不能叫他覺出不對來麼。」

  「要你做事不能,強嘴倒是一套一套的!」那人恨恨道,「罷罷,只當我從沒找過你,你把嘴巴閉嚴實些,要是傳出風來,有的是人來收拾你!」

  夥計先應了:「大爺放心,這說出去小人也有不是,哪裡敢亂言語。」又試探著道,「那大爺先說的賞錢——?」

  「呸!」那人用力啐了他一口,「事沒辦成,還有臉討賞,爺回去都得跟著你吃掛落,什麼賞錢,爺不踹你兩腳算客氣了!」

  他就要走,夥計縮縮腦袋,猶自不大甘心,跟後面攆了兩步,道:「不然小人留心著,等那小哥兒出來時,再試一回。」

  「你以為別人同你一般蠢嗎?連著讓潑了兩回還不知道裡面有鬼,你不怕腿讓人打斷,只管去幹!」

  那人心情極差,說完再也不想跟他廢話了,掉頭出了死巷便走。

  「呸!」

  見著他的背影消失,夥計學著他的模樣用力也往地上啐了一口:「什麼玩意兒,還不知道弄什麼雞鳴狗盜的營生,好端端想看人家哥兒身上有沒有什麼印記,指不定是不是要當枴子,老子沒給辦成,說不準還積了陰德呢,哼!」

  他罵是這樣罵,到底心疼從手邊溜走的賞錢,於是把那人又翻來覆去罵了幾遍,出夠了氣,方走出死巷回到生藥鋪子裡去了。

  **

  那人怒沖沖而去,行過半個城區來到一戶人家,從後角門進去,穿過幾重院落,最終走進其中一間房舍時,那些怒氣已經一點都不敢顯露出來,而是深深地躬下了身去,比夥計在他面前時要恭敬上一倍有餘:「先生,屬下無能,找的人不堪使用,沒能成事。」

  坐在屋裡的中年人皺了皺眉:「怎麼回事?」

  那人束著手把詳情一一道來。

  中年人聽完,摸了摸山羊鬍鬚,倒說了句公道話:「這麼巧,也怪不得他。」

  那人鬆了口氣,卻聽中年人旋即又嘆了口氣:「唉,我們如今也只找得到這樣的人辦事了,假使錦衣衛仍能插得進手去,如何會為這樣的小事煩惱。」

  那人陪著笑道:「先生,雖然插不進手,不能請人幫一幫忙嗎?只要價錢出得合適——這樁事的由來,不正是錦衣衛賣過來的。」

  「這不是一回事,人家賣給閣老,乃做的是一錘子買賣,銀貨兩訖,過手便結。再要牽扯進來就不一樣了。」中年人說著沉吟片刻,「罷了,待閣老回來,我與閣老商議一下,若能請動錦衣衛是最好了,只是這不是我等能做主的。你先去罷。」

  那人鬆了口氣,忙應聲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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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7:06:3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八章

  古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

  又有句云:錢能通神。

  且按下萬閣老的盤算不表,單說他聽了幕僚的建議之後,認同了他的判斷,以為專業的事確實應當專業的人去做。他手底下雖也養了些雞鳴狗盜的人才,但論滲透打探的能力,和皇家御用精裡選精的錦衣衛是無法相提並論的。

  別的不說,錦衣衛無處不在,在南北鎮撫司兩大衙門之下,是遍佈全國的上至廟堂下至鄉野的一整張巨型情報網,堪稱無孔不入,誘哄葉明光的那個夥計要是錦衣衛中的一員——錦衣衛並非只有穿錦衣挎飛魚刀的風風光光的那些人,事實上有這個權利招搖的是少數,更多的是隱於市井之間,連他的鄰居都可能終其一生無法知道隔壁還住了這麼個可怕探子的默默無聞的小人物。

  負責誘哄葉明光的若是錦衣衛,絕不可能把這麼一件小事還辦砸了,這會兒,他想知道的肯定都已經知道了。

  「閣老同意,那在下便去辦了。」

  但沒有辦成。

  這一回,能買通神鬼的銀錢居然都似乎派不上用場了。

  幕僚十分慚愧,詳細稟報導:「不管在下如何勸說,那位指揮使總是搖頭不應,在下再三追問,他方道,若在之前,他很願意為閣老效勞,但如今蘇家小子已入東宮侍讀,要辦他,一個弄不好可能上達天聽,他實不敢冒這個風險,請閣老見諒。」

  萬閣老臉沉似水。

  幕僚一時未敢多言,但他心裡清楚:這樁事是錦衣衛在查忠安伯府案時帶出來的,錦衣衛經過清洗之後,現階段的上層與蘇長越已無仇怨,所以還費力氣挖他的家眷舊事,看中的不是他,而是萬閣老。

  蘇長越若和當年蒙難的其他四家後人一樣,泯然鄉里,出不了頭也就罷了,但他如此快地殺了回來,以其銳氣能為,不可能忘卻父仇,有機會一定會同萬閣老作對,而萬閣老早早晚晚,一定會需要對付他。

  錦衣衛查探此事就是為了待價而沽,找一個恰當的時候賣給萬閣老。

  這件事在前陣子為萬閣老所知時,已經辦了半截,消息是有的,前後大致經過也對上了,但缺了最關鍵的證據一環,錦衣衛倒不是不想畢其全功,查個清清楚楚,把價再往上抬一抬。只是沒想到蘇長越不但出頭,還出得太快了,上一刻還老老實實窩在翰林院裡修實錄,連個名都掛不上,只是打下手,下一刻就相機而動,似乎只是一眼沒看著,已經不能隨意動他了。

  有時候,官職無非大小,而在位置。蘇長越加上了東宮侍讀的銜,據說還是太子親自求來的,太子性敏而多疑,上一批錦衣衛高層的血還未乾透,負責忠安伯府案的這位指揮使可不想步其後塵,撈點外快可以,冒太大的風險就不值得了。

  至於還有另一層更深層的干係,幕僚就想都不怎麼敢想了:蘇長越才近太子身邊,說到底,他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假使先帝在日,錦衣衛根本不懼伸這個手繼續同萬閣老合作,而日月改換後,錦衣衛龜縮不出,不想招惹太子的同時,何嘗不是對萬閣老的看輕,不信任他如今的實力權勢。

  論起領會聖意的本領,除了皇帝身邊貼身侍奉著的內官外,就數錦衣衛了,錦衣衛的這個風向,其實,也就等於宣告了不看好萬閣老,認為他在走下坡路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萬閣老的頹勢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從各方面顯露了出來,就算他靠著力挺晉王在皇帝那裡又撈回了點印象分,但仍舊不足以扼制住這股勢頭,以逢迎聖意而起家的人,一旦失去了這份聖意,也就等於失去了一切。

  作為萬閣老的幕僚,他如何不生心驚,再不敢往更深處想。

  「離了張屠戶,老夫還就得吃帶毛豬不成!」

  萬閣老連家鄉的俚語都帶了出來,可見氣得狠了,他咬著牙:「錦衣衛不願伸手,不必再和他們囉嗦,這件事就交由你去查!高家那個媳婦不就可以做個見證,錦衣衛那邊拿根釵子都能從她嘴裡掏出話來,可見好收買得很。再有,葉家當年從河南出來,是有幾個使喚人跟著的,一個叫玉蘭的,錦衣衛已經問過,木木呆呆,說不出什麼來,這丫頭太不機靈,便找了她來作偽恐怕也容易露餡,便罷了;還有個他家小子的奶娘,可惜叫賣了,後來又轉了手,難以找到;另外還有個丫頭,據說是賣與了哪裡的客商為妾,這樣人應當穩當些,不會叫輕易轉賣,她在張家同那奶娘一樣是犯了事才被賣了,多半是個心眼活套不老實的,你就盯著這條線往下追,只要追到這個買家,事就算成了!」

  幕僚忙躬身:「是,在下明白——那丫頭知道不知道的其實不要緊,只要能調教得她按我們的話來說就是了。」

  萬閣老出了口氣,點點頭:「就是如此,能找兩個所謂的『知情人』出來,這件事就算定了。」他眯了眯眼;「不管葉家怎麼不認,我都有法子按著頭叫他認。」

  幕僚應著聲要出去,萬閣老想起來,又多說了一句:「孟家那邊也著人看好了,到時候這場戲,就指著她們開鑼了。」

  幕僚停了步,返回身來笑道:「閣老放心,孟家一門婦孺,全賴大爺先前給的銀錢度日,她們不好生在那邊住著,能往哪裡去。說起來,大爺這次倒算辦了件好事,恰給閣老幫了忙,不然這會兒急匆匆地再去和孟家談條件,就又多出一樁事來了。」

  癩痢頭的兒子也是自家的好,萬閣老平時見了兒子恨不得踹死,如今這大半年不見,遠香近臭,就又生出想念來,聽見幕僚誇讚,也不罵他了,臉色還和緩了不少。

  幕僚在東主面前討好乃是職業自帶技能,說完後方去了。

  **

  不論暗流如何洶湧,蘇家的日子照常在過。

  珠華的孕相很好,除了比以前容易疲累之外,她什麼別的症狀也沒有,吃得好睡得香,只是常常要接受家裡人的圍觀,從蘇長越葉明光乃至蘇婉蘇娟孫姨娘,前兩個的頻率尤其高,珠華剛確診有孕的前一陣這兩人幾乎是照三餐在問——蘇長越中午回不來,但他在家時段長的晚上熱情十分高漲,算是以質量彌補了數量。

  直到將近一個月過去,這種情況方得到了緩解。

  於珠華來說,她最大的感想,居然是家裡有個孫姨娘還挺好的。

  且說孫姨娘,她有再多的小心思,終究對她而言沒有比蘇家更好的地方了,能在蘇家終老都算是她的運氣,碰上了有良心的主家。不然,就算因她與主家共過一些患難,主家顧念情分不把她賣了,直接給她點銀錢送她出門她也不能硬賴下,而她一個孤身女人,又沒多大本事能耐,在這世道縱捏著點錢又如何活得下去?

  這個道理孫姨娘原來悟不出來,乃是因在安陸時蘇家處於困窘之中,兩個姑娘都托賴著她照顧,許多家務,連盆洗臉水都要現從井裡打出來,梁大娘一個人不可能忙得過來,她必須得跟著做。

  手裡有活計,就顯得自己是個重要的人,似乎沒了她蘇家就不行了似的,孫姨娘腰桿忙彎了,心裡卻是膨脹著的,所以也很敢做夢,她日夜盼著蘇長越能高中,她能跟著揚眉吐氣,有那幾年患難與共,她還能有個不好過的?

  但等這一天真的來臨,她揪心地發現,現實和理想不一樣。

  起初,下人一個個買進來,她不用再幹活了,新衣裳新首飾穿戴著,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人管,看上去日子好過得不得了,這個待遇她開始也享受得心安理得,但隨著時日轉移,每天都是這麼過,她心底裡的不安慢慢泛上來了。

  原因很簡單,她無法體現出她的價值——如果是蘇母,現在可以安安穩穩地做著苦盡甘來的老封君,生了蘇長越就是她最大的功勞與價值,她下半輩子什麼也不用做,這就是她該當的。

  但孫姨娘只是妾,蘇父若在,她還能服侍蘇父,可蘇父早已不在,她作為一個父妾,在這家裡根本找不準自己的位置。

  她是蘇娟的生母不錯,可蘇娟總是要出嫁的。

  這個家沒有她,根本一點問題也沒有。

  用不著任何人提醒或是警告她什麼,這個現狀就是明明白白地攤在了她面前,她想迴避都做不到。

  她曾經的重要性隨著蘇家境況的轉好而漸漸消失,她那種自以為的膨脹也不得不跟著消失了。

  孫姨娘很是惘然了一段時間,她有危機感,想努力,但不知該從何處努力,能找到適合她做的事太難了,她總不能還和從前一般幹活,和丫頭一樣,那她不是犯賤麼,她也不甘心哪。

  直到珠華有孕,她終於找到自己發揮的地方了!

  不管怎樣,她是生育過的,在這個家裡,在這樁事上,她最有經驗,最有發言權!

  她就滿懷熱忱而又慇勤地來給珠華傳授經驗了。

  在珠華說,她當然不會全聽孫姨娘的,但有個過來人在身邊叮囑提點著,心理上總是多了點底,比自己和兩個婚都沒成的丫頭們摸索著往前走得好,故此也接納了她的好意,一時間蘇家整個氣氛都和樂融融起來,時間順利地走到了十二月,這一年的年根底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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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7:06: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亂子起時,先自隔壁葉明光住的宅子前鬧了起來。

  昨夜無風,靜謐地下了一整夜雪,早起推開門,萬物似是憑空藏了起來,道路,屋頂,植栽,一片厚而無垠的白,鋪天蓋地映了滿眼,極是有衝擊力。

  葉明光裹得嚴嚴實實地出來,「哇」了一聲:「幾時下的雪?」

  「大約二更時候,」接話的是青葉,她穿著厚厚的棉衣,咯吱咯吱地踩著雪走過庭院,哈著手笑嘻嘻地道,「哥兒睡得香,大約沒覺著。奶奶讓我過來說一聲,叫哥兒衣裳穿厚些,哥兒若在家裡待著嫌悶,就過我們那裡玩去,這麼大雪,不好出去亂跑,仔細摔著。對了,哥兒早飯還沒用吧?梁大娘烙的薄肉餅,又香又酥,奶奶撿了兩塊大的留給哥兒呢。」

  她嗓門比一般丫頭來得大,一串話甩出來又響又脆,葉明光笑著聽了,抄著手跳下台階,道:「好,我去看姐姐。」

  伺候他的丫頭聽風從屋裡趕出來,替他把一副貂鼠暖耳罩上,葉明光有點不樂意:「就兩步路,我不冷。」

  聽風二十出頭了,相貌一般,但是性格外柔內剛,十分會照顧人,笑勸道:「哥兒才從床上起來,所以不冷,等外面雪地裡一走就不一樣了,雖只有兩步路,也謹慎些好,到那邊再取下就是了。」

  葉明光不耐囉嗦,就還是聽了,這暖耳並非只罩住一雙耳朵,而是從他頭上戴的小帽繞過一圈,戴好後,整個頭臉都顯得毛茸茸的,十分暖和。

  他就這樣抄著手跟在青葉後面往外走,繞過影壁,出了大門,這一條巷弄已經有各家的下人揮著大掃帚在掃雪。

  蘇家門前,是大柱和翠桐兄妹倆在掃——其實主要是大柱掃,翠桐一個小丫頭,還沒竹枝編的大掃帚高呢,她更多是湊熱鬧,嘻嘻哈哈地在玩。

  從另一邊的巷口駛進了一輛青帷車來,因巷子裡都是掃雪的人,那輛車試了幾回想進來,避不開人,只得罷了,車伕掉頭向車裡說了什麼,過一會,依次從車裡下來了三個婦人並一個小丫頭。

  小丫頭暫且不論,那三個婦人恰是老中青三代,頭一個下來的是名大約十五六歲的少女,穿身雪青色的對襟長襖,眉目楚楚,頗有幾分動人處;她下來後,轉身從車裡扶出一名中年婦人,這名婦人本身的年紀也許不算很大,但她面色蠟黃,讓少女扶著的手背泛著青白,指骨突出,似有疾病在身,倦容讓她看去比實際年紀老了好幾歲,像是四十開外的人了;而最後由少女和中年婦人共同扶出的,則是一名緊緊抿著嘴唇,神情嚴厲苛刻的老婦人,旁人看她時,第一眼多半不會注意到她的長相打扮,而是她唇邊那兩道刀刻一般的法令紋路。

  葉明光一個也不認得,下意識看一眼就罷了,轉回頭要往隔壁蘇家去,不想這條巷子裡人雖不少,但都是下人裝扮,他一個小小公子哥的形象十分顯眼,那老婦人一眼就盯上他了,揚聲叫:「你站著!」

  一嗓門出來,掃雪的諸人不由全把目光投了過去。

  蘇葉兩家分別在巷弄的第五、六家,那老婦人一言喊出,很快在人的攙扶下走了過來,路上有的地方雪還未掃淨,扶著她的兩人不免略有趔趄,老婦人卻是全不體諒,只管快步走自己的,中年婦人和少女只好自己努力穩著,攙著她走到了近前。

  「……」

  葉明光先不確定這老婦人是不是在叫他,此刻眼見著人在面前停下,方再無疑問,抬頭仔細去看那老婦人老婦人也正低下頭,一眼不錯地盯著他,目光似刮刀一般刮過他的臉,又似乎像錐子一般,想要釘到他心裡去。

  在他的暖耳之上,尤其停了片刻——她曾享過非同一般的富貴,認得這是一整條貂鼠皮裁剪縫製而成,對一般人家來說,這個物事過於靡費了,便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也捨不得用在一個正值快速生長可能用不到兩三年就不能再用的孩子身上。

  葉明光的目光淡下去,道:「老太太,我不認得你,叫我何事?」

  老婦人的眼神卻是愈顯尖刻,同時帶著遮掩不住也不想遮掩的嫌惡以及如見財貨的喜意,她先揚起蒼老的頭顱,往巷子兩邊轉著看了一眼,滿意地發現各家下人們的注意力全匯聚到了這邊,方吸了口氣,加重了語氣,嚴厲地開了口:「你這孩子,說話這般直眉瞪眼,怎地一點禮數都沒有?老身,是你的祖母——」

  「姐姐,姐夫,救我,有枴子拐我來了!」

  葉明光大叫一聲,看也不再看那老婦人,轉頭飛往蘇家門裡跑,兩家本來離得極近,他一溜煙就跑進去了。

  老婦人愕然地:「……」

  她伸手想抓,根本沒抓得及,尷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留在原地的青葉狠狠瞪她一眼:「老太婆,看你穿得人模人樣的,怎麼不幹人事!葉家老太太多少年前就故去了,連著我們哥兒的爹娘都不在了,你好大的臉,出來充這頭大瓣蒜,呸!」

  周圍人等的眼神立刻變了,有種恍然大悟的鄙夷:哦,原來人家的老太太早不在了,這年頭,冒充別人尊長是件非常惡劣的事情,逮住了當場揍一頓都是該當的,只要不打死打殘,官府都不會管。

  老婦人暫且顧不得,氣得發抖,手改為指著她:「真是婢似主人,你這是誰家的規矩,狂妄得要翻了天了,你這樣的賤婢,放在我家早打死裹張草蓆拖出去了!」

  青葉聞言亦是大怒,她從到珠華身邊沒挨過打罵,幹活一向幹得開開心心,這會兒叫個不知哪裡來的老婆子指著鼻子罵「賤婢」,雖這老婆子穿戴不壞,看樣子像個體面人,但葉明光先給下了「枴子」的定義了,她隨珠華,對葉明光有種盲目信任,當下毫不畏懼,叉腰就罵回去:「你才是不要臉的老妖婆,一把年紀了不給自己積點德,跑別人家來招搖撞騙,你看看你這晦氣樣,再看看我們哥兒多麼精神體面,你夠得著他的腳後跟嗎?還敢說要打死我,我沒喊人報官就算看在你這半截入土的份上了,你不給自己積德,我還想著給我積點德呢——哼,等你到了那一天,有沒有張草蓆還不知道呢!」

  她是漁家女出身,論機靈是比不上小荷,但罵起人來就一點也不輸了,很是能戰,一句頂著一句,把那老婦人頂得險些翻了白眼。

  老婦人可能叫人奉承慣了,日常不需要親自和人對這個口舌,管自架子擺得大,真上陣不怎麼成,只能轉而用力去掐扶著她的中年婦人的手背,拿她撒氣:「你是死人麼?!就看著長輩讓人這麼羞辱!」

  中年婦人吃痛地蹙起了眉頭,不得不上前一步,她的態度客氣得多:「這位小大姐,我們不是壞人,跟葉家確實有些淵源,葉家現有一個哥兒和一個姐兒,不知你是誰身邊的使喚人?勞你去和葉家姐兒通傳一聲,待我們進去解釋一二後,你就明白了。」

  青葉不吃她這一套,揚頭大聲道:「我不明白!我看你們就是三個騙子!葉家老太太早就仙逝是再確鑿不過的事,我不知道怎麼憑空裡又跑出個見都沒見過的祖母來了,對了,還有你,你是這老太婆的媳婦還是閨女?你該不會也要跟我們哥兒認個親吧?」

  她說著,轉頭指拄著大掃帚發愣的大柱:「你去,跑快點,到縣衙裡去報官,要是路上見著兵馬司的人也行,就說我們這裡一下來了三個枴子,見著富貴人家的小哥兒就拐,了不得了!」

  大柱想去又有點猶豫:「青葉姐姐,大爺不在家,我走了,這三個枴子欺負你們怎麼辦?」

  青葉伸手把他的大掃帚搶過來,呼呼衝著那三人揮舞了幾下,信心十足地道:「你只管去,有我在,包管這些枴子害不著人!」

  那掃帚上還沾著不少先前掃雪帶上去的雪花,她這麼一揮,飛揚著就撲了三人一臉,中年婦人和少女還好,只是不由往後躲避,老婦人直要氣死,一邊讓凍得打了個寒顫,一邊怒罵道:「你這賤婢——」

  青葉聽見這兩個侮辱性十足的字眼就來氣,把掃帚往邊上被掃到一起堆積著的雪堆上一壓,呼地帶起一片雪花直向三人撲去——中年婦人和少女退後了,老婦人變成站在了最前面,這片雪花有大半都灑到了她身上,青葉力氣又大,直掃了她一身一臉。

  老婦人這回整話都說不出了,嗆咳著:「你、你——」

  「先住手。」

  小荷從門裡走了出來,她其實躲在門邊有一會了,有意看著青葉收拾了一陣人才出來,道:「奶奶說,葉家的老太太包括老太爺是肯定已經不在人世了,不知這位老太太來認的什麼親,你們既然不肯死心,堅持要蠻纏,那就進來把話說清楚罷,這假的——」

  她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地道,「肯定賴不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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