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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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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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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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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22:4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珠華疑問揚眉:「這樣大戶人家姑娘的貼身使女,怎麼會流落出來?」

  且不說這丫頭看著還沒到配人的年紀,就算到了,一般也是內部解決,或是主家給備份添妝好好發送出來;會重新進入買賣流程的,只有犯了錯的才是這個遭遇,比如當初發賣紅櫻那樣。

  一語把孫姨娘的熱心腸問冷了些,忙跟著望向蔡婆子。

  蔡婆子笑道:「奶奶才進京,對京裡的一些事大約還沒來得及打聽。這樁是四月末才出的,忠安伯府被查出來包攬訟事、搶佔民田及放印子錢等好幾樁了不得的罪過,萬歲爺發了怒,一道聖旨下來,把伯府抄了家,奪了爵位,爺們成了年的全流放去了邊關,成百的奴僕全部經官發賣——這惠香就是老婆子從人市上買的。對他家女眷們倒還開了一線天恩,沒也跟著一起賣了,只是再想過以前的富貴日子是不能了,有娘家投奔的還好,沒有的,現在只能縮在城南的一間土地廟裡,攜兒帶女的,好不悽慘。」

  她一行說,那惠香慢慢低下了頭去,捏著半舊的藍褂子邊,咬著唇,一串眼淚撲簌掉下來。

  珠華恍悟:這樁她是沒聽說,但再往前一點,皇帝發作錦衣衛她是知道的,她的嫁妝可不就是從錦衣衛那奪回來的麼,想來皇帝清洗完鷹犬後,跟著就拿實在不像話的勳貴開一開刀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新皇帝上任也差不多。就先帝往年那昏庸樣,養出來的混賬臣子多著呢。

  「呦,可不興在人家哭!」蔡婆子忙訓惠香一聲,又陪笑道,「奶奶別見怪,這丫頭倒是個有良心的,伯府那嫡姑娘待她很好,她雖然被賣出來,心裡還惦記著,求了我去打聽那嫡姑娘現在過得怎麼樣了,我看她哭得可憐,心裡不落忍,才幫著去問了。所以我才知道先和奶奶說的那些,不然,我哪裡有那樣清楚呢。」

  珠華心裡有數,能幹牙婆這一行的,就沒有還會心軟的——這不是純貶義,乃是行業特徵,能被當做牛馬買賣的哪個沒有幾樁聞著傷心的慘事?牙婆扛不住這個,也就別想幹這行了。

  這蔡婆子肯發善心替惠香去打聽,多半是把她當做了奇貨,想著哄好了她,賣個好價錢才是。

  蔡婆子還在賣力推銷:「不是我誇口,這著實是個難得的丫頭,若不是我得著消息早,未必能去搶到手——奶奶也不必擔心那忠安伯府的事,他家便是犯了殺頭的罪過,該抄的抄,該賣的也賣了,惠香一個小丫頭,能知道些什麼?再株連也株不到她身上,一應都是妥當再沒妨礙的。」

  她雖是王婆賣瓜,但也不是空口胡扯,單就惠香本身的素質而言,確實強過她身邊的別人許多,她有經驗,伺候小姐諸般事宜可以直接上手,若不是主家出事傾覆,想在一般人市上買個這樣的確實並不容易。

  珠華聽到此,笑了一笑,卻沒接她的話。

  她已經想定了不能要這個丫頭。

  說起來京裡這些盤根錯節的各家勳貴高官,她差不多是兩眼一抹黑,什麼都不知道,但這不要緊,她可以換一個角度想。

  相對來說,新皇是個比較寬仁要面子的人——這結論當然不是從珠華曾有過的一面之緣得出來的。而是因為,萬閣老至今還賴在內閣首輔的位子上,沒有被攆回老家去種紅薯。

  誠然萬閣老的臉皮夠厚,黨羽夠多,但他再能死撐,能盤結起的勢力再大,他也沒本事起兵造反,本朝層層牽制的官制從根本上就絕了文臣以武力謀朝篡位的路,這種背景下,新皇如果為人強硬,獨斷下中旨直接罷免了萬閣老,是可以辦到的——好處是不用再被萬閣老掣肘了;弊處是新皇遠離中樞八年,可以想見政事難免生疏,要動萬閣老,不可能只動他一個,他那條利益線上起碼要擼下一大串去,動手太快,後果可能難以預料,要承擔一段時間朝政動盪混亂的代價。

  再一個,萬閣老畢竟是先帝手裡使出來的頭號大臣,雖然先帝去得太急,沒來得及給他顧命大臣的名分,但就官場通行的潛規則上來說,他仍舊是算的,那麼新皇即位剛剛改元就給攆了,體面上須不怎麼好看。

  新皇至今只是對萬閣老側面敲打,已經可以傳達出一些他的施政傾向了,他不是個武帝的性子,他緩緩圖之,希望權力可以得到相對平穩的過渡,而——這種性格的皇帝,收拾完家奴後跟著就拿忠安伯府開了刀,這伯府得幹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兒,才被這麼快拉出來問罪啊?

  這忠安伯府必然是已經爛到根兒了。

  這樣人家出來的下人,珠華不敢要,雖然惠香年紀不大,也許沒沾染上多少陳年壞習氣,不過,她又不是沒有別的選擇,何必去賭這個幾率?

  她的目光就移開了,轉去打量另外五個丫頭,這個表態是很明確的,惠香的淚眼裡傳出不可置信的光芒——為什麼看不上她?她站在這群人裡明明就像鶴立雞群一樣,沒有人比她強!

  蔡婆子也很詫異,忍不住道:「奶奶——」

  珠華沒有理她,她是出錢的人,難道還得跟牙婆解釋她買誰不買誰的原因不成?她逕自開口問排在第四個的丫頭:「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

  那丫頭濃眉大眼,看著一副挺惇厚的模樣,她的儀態比惠香差,但眼神比較老實,不像有的丫頭腦袋雖然沒有亂動,但是眼珠卻控制不住地轉來轉去,在院子裡亂打量。

  「我——奴婢叫四丫,」四丫被問到了,緊張地抖著聲音道,「今年十三歲了,是四月裡才過去的生辰。」

  「你家原是哪裡?有什麼擅長會做的沒有?」

  「奴婢家在通州,擅長的——」四丫想了好一會,終於擠出句話來,「奴婢家裡弟弟多,會帶孩子。」

  她說完羞愧地紅了臉,因為她覺得帶孩子實在不算什麼才能,哪家做姐姐的不會帶呢?只是她實在想留下來,這家的女主子們看上去都和和氣氣的,沒人用挑剔得刀一般的眼光看她,她覺得賣到這家來日子應該能好過一點,所以硬著頭皮把這當本事說了出來。

  珠華瞭然,弟弟多,那這丫頭為何被賣就不用問了。

  她轉頭望蘇娟:「二妹妹,這個丫頭給你好不好?」

  蘇娟迷茫地點了頭——她只在衣裳首飾之類打扮自己的事上才有主意,至於別的,就一概糊塗了,反正這個丫頭看著不討厭,那就要她好了。

  孫姨娘在一旁非常糾結:她知道了惠香的來由後,一方面覺得她不大吉利,一大家子都抄了呢,便和她一個內宅的小丫頭不相干,想想也總是有點彆扭;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丫頭本身是沒問題的,能尋個豪門出來的不容易——

  「奶奶。」

  她心裡正拉鋸著,在外院和梁伯一起選小廝的梁大娘從垂花門進來了,繞過丫頭們走到珠華面前道,「外面來了個打扮齊整的媽媽,說是勇毅侯府來的,要給奶奶請安。」

  梁大娘說著話時神色很奇怪,因為蘇家是文官體繫起家,不管是蘇父還是蘇長越的相識裡,都沒有勳貴這一脈,從勇毅侯府這個封號可以看出來,這家子還是以武封爵,和蘇家更加扯不上關係了。

  珠華也是一愣,她頭回進京,哪裡認識什麼公侯,不過人已經到了門口,總得見一見。就道:「先請她進來罷。」

  而後轉向青葉:「領中人去旁邊坐一坐,喝杯茶。」

  蔡婆子聽先前話音,雖然惠香沒推銷出去,已是定下一個四丫了,這筆生意仍有後續可為之處,忙趕著道:「奶奶忙您的,不必管老婆子,我能有什麼事,只管等著無妨的。」

  又挺腰點著她帶來的丫頭們道:「都站直了,好生等著,不許亂說亂動!」

  當下,青葉領蔡婆子去了耳房,梁大娘出去,不一時帶進一個頭上包著首帕、穿著醬紫對衿褂的中年婦人來,進了堂屋,福了身,送上一封信一張帖子。

  帖子沒封口,珠華便先打開看了。

  自稱姓王的中年婦人大概也知自己來得莫名,開口解釋:「這是我們二奶奶給奶奶下的帖子,我們府裡有座荷塘,這節氣正開得一塘好荷花,二奶奶要辦一場賞荷宴,有意請了奶奶去遊玩——另有一封信,卻是金陵魏國公府的世子夫人寄給奶奶的,世子夫人與我們二奶奶交好,常常互送節禮,因不知道奶奶在京中的地址,所以一併寄到我們府裡來了,托二奶奶轉交與奶奶,奶奶打開看了,便知究竟了。」

  珠華沒見她之前,心裡還嘀咕過這是不是個騙子呢,這時候聽說信是沈少夫人捎來的,又意外又放了心,忙把帖子放到幾上,轉而拆起信來。

  信不厚,也就兩張箋紙,一筆簪花小楷,字裡行間果然是沈少夫人的口吻,很痛快地和她說,她這個小可憐,沒親沒故的,一個人遠嫁京城,沈少夫人不大放心,所以託了手帕交照顧她一二,聽說她還有兩個將至嫁齡的小姑子,都沒說人家,這便更需要往外交際見識一下,讓珠華不要偷懶,要是人家來邀她,她勤快著些去。

  薄薄兩張紙,珠華翻來覆去看了兩遍,眼淚都快下來了——她親娘在世也就這樣了啊!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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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22:5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珠華和姓王的媽媽敘了兩句,言談裡知道了勇毅侯府的二奶奶姓江,是文臣之女,其父因身體原因,如今已經致仕,不過十來年前曾任過德安知府,這就可以解釋江二奶奶和沈少夫人的手帕交從何而來了,州府親民官和正處於封地裡的藩王,肯定是有交際來往的。

  大約兩人恰巧投了緣法,各自出嫁於兩京之後,交情仍舊延續了下去,往來不絕。

  珠華賞了紅包,笑道:「請媽媽上復二奶奶,多謝二奶奶的邀約,到了日子我一定去,我家裡還有兩個妹子,才回京,她們年輕靦腆,沒怎麼出過門,也一併想去見識見識。」

  孫姨娘站在廊下,假裝在看一院丫頭們,其實耳朵往堂屋裡伸得尖尖的,聽得這話,喜動顏色,險些歡呼出來。

  王媽媽接了賞包道了謝,笑道:「我們二奶奶最喜歡熱鬧,奶奶只管帶著姑娘們去,到時候各家去的姑娘們多著呢,一道說話玩耍,最是好了。」

  當下說定了,王媽媽告了辭,小荷引領她出門。

  院裡的丫頭們朝著堂屋的方向站著,進來時王媽媽只看見一院後腦勺,她這樣的僕婦出門代主辦事,極有規矩約束,是不會亂張亂望的;此時出去了,方見著了眾丫頭們的正臉,第一排的自然最顯眼,而鶴立雞群一般的惠香又更顯眼。

  王媽媽的眼神從她面上一掃,瞳孔便縮了縮。

  惠香卻是一下睜大了眼,嘴唇翕動,想說些什麼,似乎又不知該說什麼,便在這一遲疑間,王媽媽收回目光,加快了腳步,目不斜視地出去了。

  直到走出垂花門外,王媽媽才彷彿好奇般問小荷:「我瞧站的那一院子丫頭,似乎不像是你們家的人?」

  小荷不知所以,順著回道:「確實不是,我們家哪裡使得了那麼些。是我們奶奶要添人,所以牙人帶了來挑選的。」

  王媽媽若有所思地點了頭,出門登車去了。

  堂屋裡,孫姨娘滿臉是笑地進來給珠華添茶:「可見是親嫂子了,這樣想著兩個姑娘。」

  珠華正要出去繼續挑人,並不再有喝茶的需要,但孫姨娘提起壺來就倒,她總不能按住,只好無語地由她去了。

  倒是想起來一事,便囑咐了一句:「賞荷宴的日子在三天後,姨娘的衣裳做得怎麼樣了?我看兩個妹妹先趕著各做一身罷,到時穿著新衣裳去,人顯得精神鮮亮些。」

  孫姨娘忙道:「奶奶說的是,我這便繼續做去,明後日指定能做出來,誤不了出門的大事。」

  珠華點頭便要出去,孫姨娘跟在後面見著院子裡的丫頭,記起先前的糾結,忙趕上一步攔了攔:「奶奶,我覺得跟惠香比,四丫似乎太木了些,」她說著撇了撇嘴,「這從名字上就分出高下了,四丫多土氣。」

  珠華隨口道:「名字有什麼?等到了二妹妹身邊,二妹妹想個中意的名字再改就是了。」

  她又要走,孫姨娘急了,咬了牙,也顧不得修飾字句,直接冒了實話:「奶奶,不怕你笑話,我看娟兒這丫頭實在傻了些,我是沒本事教她,她一年大似一年,不能總這麼著,與她買個懂事有法度的丫頭,凡事提點著她才好。那四丫窮門小戶來的,蠢兮兮的,知道什麼。」

  她提這個意見,出於愛女天性,珠華並不煩她,不過——

  她搖搖頭,指著送完人正從外走回來的小荷,問孫姨娘:「姨娘看我這個丫頭如何?」

  她忽然問這個話,孫姨娘未解其意,一時想歪了,以為她要把小荷撥給蘇娟,小荷平素出出進進,替珠華發號施令,諸事無不妥帖,孫姨娘一喜,忙道:「小荷姑娘很好,奶奶要是捨得把她與娟兒,最好不過了。」

  「……」

  珠華啼笑皆非,道:「姨娘想什麼呢,小荷給了二妹妹,我用誰去。我的意思是,姨娘覺得小荷不錯,那麼姨娘不妨再想一想,假如我是二妹妹的性子,小荷一般還在我身邊,我和姨娘起了矛盾,小荷替我出頭和姨娘理論,姨娘會把小荷當一回事嗎?」

  問題關乎女兒,孫姨娘認真地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後她沉痛地發現——不會。

  歸根結底,主子才是主心骨,丫頭只是附屬,主心骨立不起來,附屬再精明,也會招人輕視,不被人放到眼裡。

  「這樣還算好的,假使碰上心術不正的刁奴,二妹妹為人天真,分辨不出,讓擺弄著吃了虧都未必知道。依我看,為人處世,還是以一個『正』字為要,自己的心思位置擺正了,行事自然就有個基本的譜了,那些格外的機敏智計,有就有,沒有也不會怎麼樣,世上哪有那麼多聰明人。」

  孫姨娘聽到耳裡,臉沒來由地熱了熱,疑心自己被含沙射影了,去打量珠華面色,卻又覺正常,只好拋開,歸為自己想多了——不然還真去對號入座當那個「心思位置」沒擺正的不成。

  她再一想也覺可怕,蘇娟那個性子,真是分不清裡外好歹的,最容易讓人糊弄,珠華所說的很有可能真的發生。惠香再好,蘇娟壓不住她,那就不能要了。

  珠華話還沒完:「再有,很快二妹妹要跟我出門到勇毅侯府做客,這些公侯之家,結親連縱,極多是互有來往的,惠香伺候過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未必沒跟著嫡姑娘去過侯府做客,人家說不定都認識她,現在她舊主蒙難,她出現在了二妹妹身邊,讓人探問起來,彆不彆扭?」

  ……彆扭。

  那侯府的姑娘若和忠安伯府的嫡姑娘有交情,更難免要嘆惋幾句,這氣氛就控制不住要奔著低靡去了,好好的賞花宴,誰不想開開心心的,叫人談起那檔子晦氣事來,算怎麼回事呢?

  孫姨娘不得不誠服了:「唉,是我想的不周到了。」

  珠華不再管她,逕自出了門,此時日頭已升,丫頭們在太陽底下曬著,保持不了開始相對整齊的隊列,擦汗抓臉的,交頭接耳的,站久了腿酸佝僂下來的,墊著腳往各處張望的,什麼模樣都有。

  及到蔡婆子從耳房裡出來,這些丫頭們才一震,停止了騷動安靜下來。

  蘇婉和蘇娟呆在東廂裡,蘇婉無聊,便一直向外留意觀察著,此時不如開初茫然了,心裡有了底,走到珠華身邊,牽著她衣袖道:「嫂子,我想選這個丫頭。」

  她白嫩嫩的手指一指,指向第一排的最末一個。

  那是個矮墩墩的丫頭,圓頭圓腦,珠華看一眼就忍不住笑了,點頭道:「好,你喜歡就行。」

  「嫂子——」蘇婉撒嬌地拉扯她的衣袖,「我才不是看她和我像,我是瞧她性子穩,你看她旁邊有木架的影子投下來,她附近的丫頭都往那影子下挪,就她沒動,站在原地只是擦了擦汗。」

  沒系統學過規矩的丫頭,在面對被挑揀的局面時能有這份定力確實不錯了,珠華道:「那就是她了。」

  她踱到那丫頭面前再隨意問了兩句,就定下了,跟著是孫姨娘,珠華招呼她來選,孫姨娘正經受了回教,這下不由地顯出兩分謙虛謹慎勁來:「奶奶先選罷,我怎麼好佔先。」

  「不相干,我選的是小丫頭,十歲上下,姨娘現等人用,這麼小的不適宜。我們各自看罷。」

  孫姨娘這才應了,上前挨排看起來。

  珠華對於選童工還是有點心理障礙,不忍多看,就要速戰速決,外面梁大娘又進來了,小聲回話道:「奶奶,我老頭子看中了一個小子,人看著忠厚,且有一把好力氣,一般活計都會做,劈起柴來好似破竹。只是有一樣,他求了老頭子說,他還有個小妹子,年紀太小,不放心讓她獨個賣到別家去,想和她在一處,奶奶要是肯一併收留,他就死心塌地了。」

  珠華問:「這樣小子,往外頭去找活養活自己和妹子應該不難吧?怎麼就落到賣身了?」

  梁大娘道:「他自己確沒說的,可憐爹媽相繼得了重病,抓藥看醫把一點家底全熬光了,還欠了印子錢,那放貸的要來捉他妹子賣到青樓裡去償債,沒奈何,只好投身了蔡婆子,把自己一起賣了,只求尋個乾淨人家吃飯。他家窮得底掉,其實也不差這一張賣身契了,除了不得自由,做活都是一樣的。」

  「他妹子多大了?叫什麼名字?」

  「才九歲,叫翠花。」

  年齡倒是合適,珠華便抬頭問:「翠花是哪一個?站出來我瞧瞧。」

  丫頭們互相張望片刻,一個瘦瘦小小的小丫頭就站了出來,她衣裳有些小了,露出來一截手腕瘦骨伶仃,眼神怯怯的,直眨眼。

  這樣有血緣的兄妹有個牽繫,聽著做哥哥的也不是個沒良心的,一併買了倒更可靠。珠華看兩眼就點了頭:「行,大娘去和他哥哥說,我可以留下他妹子。」

  梁大娘應一聲,忙去了。

  很快又挑了一個小丫頭,孫姨娘也選好了,輪到和蔡婆子談起價錢來。

  蔡婆子手底下最值錢的就是惠香,能抬得起價的也是她,其餘都相差不到哪去,蔡婆子也不好亂開價,最終六個下人,兩個小丫頭各四兩,大些的丫頭十兩,並一個身強力壯的小廝二十兩,一共作價五十八兩,分別當即寫了身契,梁伯隨著一道往官府去上了檔,添人事宜便算暫告一段落了。

  意外落選的惠香在後面的過程裡只是悶悶,珠華也沒留意她,未料隨後卻被她整了點麻煩來。

  且說珠華忙了大半日,張羅著叫下人們挨個從頭到腳熱水洗刷,再安排住宿鋪蓋,不知不覺到了傍晚時分,眼見天色將黑,正想著蘇長越怎麼還未回來時,到前院張望的青葉氣呼呼跑進來了:「奶奶,奶奶,快去看看,有個不知羞的姑娘把大爺擋在門口了,不叫他進來,還哭哭啼啼的,我能揍她不?!」

  珠華雙眉一軒,丟下梁伯才送進來辦完的契紙,起身道:「走,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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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2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珠華當然不至疑心蘇長越在外面有什麼,但她發現蘇長越總打趣她的話沒錯,她醋勁確實挺大的,單是想到那不知名姑娘攔著蘇長越,可能碰觸到他她就滿心不高興了,氣勢洶洶領著青葉往外走。

  青葉力氣大,哼,等她到了,要是發現蘇長越真叫人佔了便宜,就開揍!

  女人打女人可算不得欺負人!

  「公子,求你了,你就幫幫忙吧——」

  蘇家大門前,一個白衣背影跪著,聲音哀婉地哭泣。

  蘇長越站在對面,懷裡抱著個碧綠的西瓜,他一舉步,那白衣姑娘就跪在地上跟著他轉向,伸手想拉他的官服袍角,蘇長越為避嫌,不得不再三停了腳步。

  他沉聲道:「姑娘,你有冤屈,自可去向官府遞狀上告,內子一介婦人,與你的事沒有一點干涉,你來為難她毫無用處,又是何必。」

  珠華聽得這一句,腳步不由慢了慢:什麼意思?來找她的?她看這姑娘身影無比陌生,應當不認識啊。

  便又加快了一點步子出去,繞到那姑娘正面去,見到她梨花帶雨的一張臉面,清麗是清麗,但確實是陌生的。

  蘇長越見到她出來,先是微微鬆了口氣:「珠兒。」旋即又道,「你先進去,這事不與你相干,別讓人衝撞了你。」

  珠華親眼見著那姑娘試圖拉扯的舉動,直接道:「那可不成,我也怕人衝撞了你。」

  白衣姑娘聽得這句,眼淚停了停,頰邊飛上一抹尷尬的紅來。

  珠華轉臉吩咐青葉:「先把大爺抱著的西瓜接過來,吊在籃子放井水裡泡一會,等會晚飯時切了吃。」

  青葉答應一聲,上去接了,又左右望望,遲疑道:「奶奶,我這就進去了?」

  珠華「嗯」一聲,伸手拉了蘇長越空出來的手,把他拉著朝裡走,白衣姑娘下意識有點要撲扶過來攔阻,珠華道:「你碰我一根指頭,我就報官,一個字也不會再聽你說了。」

  她在外人面前氣質偏冷淡,因相貌過美原就和普通人劃出了一道距離感,這一再放下臉來,愈加有種盛氣凌人之意,白衣姑娘窒了一下,動作就不由停住了。

  蘇長越比珠華高了一個頭,他是覺得珠華嚇唬起人來可愛到不得了,一路忍著笑,聽話順利地由她牽進了宅門裡。

  珠華在連珠紋照壁前停下,轉身,這才道:「你找我有什麼事?進來在這裡說罷,我才聽了一句,你像是要找我幫忙,但卻把我夫君堵在門外跪著哭求,讓鄰居們看了,還以為我夫君做了什麼錯事。貴家規矩,都是這樣求人辦事的嗎?」

  她自我感覺架勢擺得很好,很有一家女主人的樣子,蘇長越少見她這一面,十分新鮮,又聽她一口一個「我夫君」,動聽到不得了,很願意聽她多說兩句,原要替她了結了的,此時倒袖起手來,饒有興趣地看她處置。

  白衣姑娘紅著臉爬起來,一邊拿衣袖擦了眼淚,一邊慢慢走到了門裡。

  「我不是有意的,實在是不得已。」

  珠華似笑非笑:「哪裡不得已?我沒看錯的話,你是把我夫君攔在門外吧?你要找我,我家門前又沒得人守衛,你往裡敲門請人通傳一聲就是了,你卻糾纏我下衙回來的夫君,難道他像個門房的樣子?」

  「……」

  白衣姑娘當然是有私心的,她以為男人面對她這樣的落難美人總是比較好說話,尤其蘇長越氣宇英越,她向他下跪求助毫不為難,所以見他正好歸家,才改了主意,先求上了他。

  這時叫毫不留情地點出來,若點出的人容貌普通,她還能再去向蘇長越裝個可憐,然而暮色裡對面立著的是個容光足可碾壓她的真正美人,她這個可憐無論如何扮不出來,同時很覺羞辱,眼淚不禁又流了出來。

  對於有勾引蘇長越嫌疑的小白花,珠華對她的眼淚毫無觸動,道:「你再不說來意,就請你出去,我們要關門落鎖了。」

  白衣姑娘一急,往前跨了一步:「別——我,我娘是忠安伯府的伯夫人。」

  珠華愣了愣,上午才來過一個原忠安伯府的丫頭,當晚伯府的姑娘就找了過來,這要是沒聯繫就怪了。

  「惠香是你的丫頭?」

  白衣姑娘點了點頭,吞吞吐吐地道:「惠香找著我說,勇毅侯府來了人,似乎是邀你過府賞宴,我想請你到時帶了我一起去,我可以扮作你的丫頭。」

  作為數月之前還是金尊玉貴的伯府嫡姑娘,她雖然下跪跪得利索,卻顯然並不真正擅長向人求援,一句話說出來,毫不婉轉,倒有點吩咐人的意思。

  珠華微皺了眉:「你要去侯府做什麼?你家原和侯府有交情?那你自己去就是了,雖然你家遭了難,想來那府裡的主子們也不至於連一面都不允你相見——若真這樣無情,那你跟我混進去也是一樣的結果,憑你想要什麼,人家都不會應了你的。」

  「你不知道,我原和勇毅侯府二房的五爺有婚約——」白衣姑娘說著哽咽了,眼淚又落了下來,「婚期都定好了,就在明年春天,可是我家出了這樣事,他家不說幫扶,二夫人反而很快找著了我娘,逼著我娘把婚事退了,我不甘心,想親自去問一問。」

  珠華默了。

  就這個遭遇來說,這姑娘還確實挺可憐的,算是被雪上加霜了一把。

  她頓了一下開口:「那你現在找去又有什麼用呢?你有什麼把柄能脅迫著勇毅侯府,讓人家回心轉意娶了你進去?恕我直言,就算你有,你這樣勉強進去,也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白衣姑娘抹著淚道:「你想多了,我家都一敗塗地了,哪還有什麼把柄。我、我和曹五爺其實很有情分,我覺得他應該也不願意他娘這樣做,只是我沒機會見他。我想去問他一聲,他要親口也和我這麼說了,我就死了心罷了。」

  珠華嚇一跳,立刻拒絕:「這可不行,我幫不了你。」

  男女私會非常敏感,一個不好就要惹出事來,她亂發善心給打掩護帶了人進去,到時候不管這兩人什麼結果,是和好還是翻臉,只要鬧出一點動靜,她還怎麼見好心邀請她的侯府二奶奶,連帶著把沈少夫人的臉都丟了。

  白衣姑娘懇求道:「我會小心的,不會害了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才這麼冒昧找上門來,求你幫幫我罷。」

  珠華堅決搖頭:「你不用多說了,我和勇毅侯府沒有一點交情,託了我一個長輩的面子才得了人家的邀請,沒有能耐幫你這個忙。我至多不追究惠香亂傳話,你不要再強人所難。」

  白衣姑娘失望之極,脫口道:「你這個人怎麼這樣冷酷,我都保證了不會給你添麻煩了。」

  珠華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你現在就在給我添麻煩好嗎?你要覺得我冷酷,那隨便你,你去找不冷酷的人幫忙罷。」

  白衣姑娘讓堵得說不出話來,眼淚漣漣。

  珠華看她又有點可憐了,嘆口氣道:「我聽買走惠香的牙婆說,你們家餘下的女眷現在住在城南的一家土地廟裡?」

  白衣姑娘以為有轉機,忙點點頭,道:「是——」

  珠華打斷她道:「你看,一個原本與你家毫無干係的牙婆想打聽你家的住所都可以打聽到,那曹五爺若真有意,可能尋不到你嗎?還要你想盡辦法去見他?」

  白衣姑娘愣住了,臉色慢慢變得慘白。

  過了好一會,她才困難地啞著聲音道:「但我不見他一面,我總不甘心,也許他有什麼苦衷,也許二夫人不許他來見我呢。」

  珠華不耐煩了,道:「他一個大男人,少說也快二十歲了吧,二夫人再管著他,總不能把他的腿打斷,有什麼許不許的?罷了,這個忙我反正幫不了,你還是走罷,再不走等宵禁了,你叫巡城的兵丁看見,就麻煩了。」

  白衣姑娘說了半天,見珠華的口風還是沒有一點鬆動,終於不得不死心,再看看天色,確實不能再拖延,只好慢慢往外走了。

  珠華想了想,叫她:「你等等,你這一路過來,沒吃晚飯吧?我去看看廚下有什麼,給你拿點帶著路上吃罷。」

  白衣姑娘咬了嘴唇:「我不要,我不是要飯的。」

  說著好像真的受了羞辱一樣,加快了腳步走了。

  珠華鼓了臉:「……哎,我真是多餘問她。」

  要不是想著這時代對女子太不友好,她多少有點同理心,才不多這一句嘴呢。

  蘇長越失笑不已,點她的臉頰:「嘴硬心軟。」

  牽著她的手往裡走:「究竟怎麼回事?她先說話有些顛三倒四,我聽得不大清楚。」

  珠華便從頭從早上選丫頭的事開始解釋起,事倒不複雜,走到堂屋坐下時,也就說清了。

  蘇長越明白了:「原來如此。這家伯府的事我倒聽過,處置的旨意是翰林院裡的林侍讀代擬的,我聽他和別人議論朝政,提起此事,說陛下是宅心仁厚之君,忠安伯府那樣多的罪過,讓人一說情,還是留了他家女眷一條清白生路。」

  皇帝登基一年有餘,仍算新君,官員們對他不算瞭解,私下議論幾句新君的施政,揣摩一下聖意,是題中應有之義。

  珠華對忠安伯府興趣不大,但很樂意知道蘇長越上值工作的環境,追著又問了兩句,直到隨後晚飯上來,方食不言了。

  飯後沐浴上床。

  他們晚上歇息時屋裡是不留人的,不單珠華臉皮薄,蘇長越不是那等打從奴僕環繞的豪門子弟,也不習慣他起興想幹點什麼事時叫人聽著。

  此時他吹了燈,摸黑到床外側躺下,默了一會,小聲問珠華:「你親戚走了嗎?」

  珠華「哈」一聲笑出來。

  這個親戚的說法是她教蘇長越的,大前天她月事來,蘇長越不知,抱著她要求歡,她一時情急,脫口把前世的說法爆出來了,蘇長越就此學了去。

  珠華以前從未覺得這個說法有什麼問題,但從蘇長越這個正宗的古人嘴裡說出來,她就忍不住想笑,聽一回笑一回。

  笑完了才答他:「沒有,再過兩天才好。」

  蘇長越不響了,好像嘆了口氣,抱著她親了親,怕走火,蜻蜓點水般,然後老實翻回去躺下了。

  珠華一時沒有睡意,胡想起來,覺得他怪慘的,在船上一直忍著,到了家剛舒緩了不多久,又不成了。

  成親了一陣子,該做的都做了,珠華有點好意思放飛了,她手猶猶豫豫地,搭上了他的小腹。

  蘇長越開始以為她是無意中搭過來的,誰知跟著感覺她在往下移動,動得極其緩慢,但纖指所到之處,火星連成一片燎原,直向下腹衝去。

  珠華隔著薄薄的中衣,覺得手底下的肌肉一下繃緊了,他似有一個屏息,她如被鼓舞,指尖微抖著繼續往下——

  然後被按住。

  蘇長越啞聲道:「珠兒,別鬧。」

  他聲音裡是不容錯辨的壓抑的慾望,珠華聽得臉上熱氣蒸騰,結巴著道:「我沒鬧,我、我看我壓箱的畫冊有這樣,我借你隻手,你湊合一下罷。」

  ……

  「湊合」過後,珠華僵著發酸的手舉在半空中:「……忘了,我應該選準備一條帕子。」

  蘇長越慇勤地下床:「你別動,我去拿。」

  藉著月光摸到搭在架子上的一條布巾,回來仔仔細細替珠華把手擦乾淨了。

  珠華動動手指,其實還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過反正她一點也不嫌棄他,便也罷了。

  蘇長越把用過的布巾信手一扔,重新上床,親親她臉頰,問她:「珠兒,你的畫冊擺在哪裡?我怎麼不知道有,明天讓我看看。」

  珠華:「……」

  她歪了頭,假裝睡著了。

  蘇長越在她耳邊笑一聲,躺正了心滿意足地也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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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三日後。

  清早,蘇婉蘇娟換了新衣裳,帶了新首飾,打扮得兩根水蔥一般,笑嘻嘻牽著手來找珠華,讓她看看有沒有哪裡不妥。

  十四五的小姑娘,皮膚都嫩得吹彈可破,再一著意妝扮,哪還有個不好的,難得的是兩人長相風格不同,往一塊一站,區別明顯,都能讓人留下印象。

  珠華滿意地起身,一手攬了一個:「很好,小美人們,走,出門了!」

  蘇婉被逗得嘻嘻直笑:「我站嫂子旁邊,哪裡好意思算美人。」

  珠華笑道:「怎麼不算,環肥燕瘦,各有擅場,難道美人必定是一個模子裡套出來的不成?」

  「嫂子真會哄人。」蘇婉開心地挽著她的手貼著她往外走。

  孫姨娘殷切地從後面送了來,連著囑咐道:「大姑娘,二姑娘,頭一回到人家做客,要謹言慎行,多聽你們嫂子的話,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別貪看景色到處亂走,仔細給人家留下壞印象。」

  蘇婉蘇娟一齊「嗯嗯」應聲,道:「知道了,姨娘放心。」

  說著話出門上車。

  才進蘇家沒幾天的兩個丫頭,四丫和圓臉的妮兒也跟著一起,她倆現在改了名,跟蘇娟的四丫改叫雲釵,很能體現蘇娟的喜好;妮兒則被蘇婉改成了聽蘭——土憨的妮兒配上這個脫俗的名字很有幾分反差的搞笑,妮兒自己也好幾回反應不過來是在叫她,不過蘇婉硬是堅持了她的文藝少女心。

  新出爐的雲釵和聽蘭還沒來得及學多少規矩,但今天這種場合,她們必得臨時上陣跟著去,不指望幹什麼了不得的活,純是個臉面。到了正場面上,假使需要取點東西傳個話什麼的,總不能姑娘親自走來走去,那就太掉價了。

  那等豪奢人家,誰不生兩隻富貴勢利眼呢。

  「……其實沒什麼,人面都不熟時,多看少言隨大流。」

  馬車上,珠華給兩個小姑子做豪門一日遊的最後輔導,「別人問你話若不知怎麼答,也別緊張,就微笑混過去,只要你守著禮貌,一般有修養的人不會窮追猛打,那等非要你出醜的,她自己的臉面也不見得好看到哪裡去,別人看在眼裡,自然有數,只會覺得她無禮苛刻。」

  蘇婉蘇娟一起連連點頭,等到珠華說話停了,蘇娟就舉起手裡握著的一面小靶鏡,不時對著照一照。

  其實馬車雖有一點搖晃,但她好好坐著,鬢髮一絲不亂,不知哪來那麼大的勁頭,照來照去都不厭。

  珠華見她那個專心致志的臭美模樣,也是——嗯,有點服氣。

  蘇婉關注的點就正經多了,問道:「嫂子,你說我們到了侯府,會不會被分開啊?」

  珠華想了想,她也不太確定,這種賞宴未必有一定之規,已婚和未婚的有時會分邊,有時不會,帖子上不會標明這個,只能到了場隨機應變。

  「我不知道,不過分開也沒事,你和二妹妹在一處,姐妹倆總是有個照應,若遇著什麼急事,就打發丫頭來找我。今天我們出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能好好地去,再好好地回來就行了。」

  蘇婉有點忐忑地點頭:「好。」

  她們出門算早的,不過到達勇毅侯府時,有些人家已經先到了,可見侯府辦的這場賞荷宴應當很受歡迎。

  因來客眾多,馬車在大門外就需停下了,珠華一行人下了車,驗了帖子,在僕婦的引領下從角門進去。

  然後,她就有點愣住。

  因為走在前面有一個應當是也來做客的少婦,背影十分眼熟,眼熟在何處呢——衣裳。

  夏日炎熱,珠華穿的是一身衫裙,上著碧色祥雲紋羅衫,下是白羅彩繡花鳥裙,好巧不巧,前面那少婦竟和她穿著件花色一模一樣的羅衫,只是裙子配得不一樣,她下面是月白花緞織金裙。

  蘇婉蘇娟也一眼看到了,蘇娟脫口道:「嫂子,她怎麼和你穿的一樣。」

  這一聲把前面那少婦驚動了,她一轉頭,眼光立刻定在珠華身上,然後,臉色一下不好看了。

  珠華眨眨眼,沒想到她身上先出了問題——怎麼說呢,雖然沒有人做錯任何事,但冷不丁在這種場合和陌生人撞了衫,感覺就是尷尬。

  前後兩邊引路的僕婦腳步也有點頓住了,目光相互對上,一時不知該怎麼處置這場面。

  珠華猶豫片刻,跟小荷低聲道:「去把我備的那身衣裳拿來,等會借間屋子我換一下。」

  她不認得那少婦,但看形容應當比她大了有五六歲,這場賞荷宴不知持續多久,假如她們要被安排到臨近相坐,那是現成的要給人提供談資了,她是後來,又年少,就讓一讓罷。

  負責給她們引路的僕婦鬆了口氣,忙道:「奶奶放心,只管跟我來,我給奶奶找屋子家什重新妝扮。」

  小荷便要往外走,去馬車上拿包袱,事情本該到此和平結束,不想那少婦忽然冷笑一聲:「葉珠華,你這是已經嫁了?不會就是嫁給那個倒霉敗勢的蘇家罷?你們兩家都這麼著,倒也相配。只你卻有本事,不知怎麼弄的鬼,侯府的花宴也能混進來了。」

  「……」

  珠華整個莫名其妙,這少婦連名帶姓叫她,一個字也不錯,顯見是認得她,且聽口氣應當是她出嫁前認識的,可她那時在金陵不說,出門也少,大半時間都在養弟弟,確認自己不可能結仇結到京城來啊。

  她就定睛看那少婦,認了好一會,終於依稀有點印象出來了——也是被那句「倒霉蘇家」給提醒了的,這少婦可不是第一回說這話了,當年在魏國公府裡,她隨其母一起拜見徐老夫人,因意中人知府公子汪文蒼和張萱定了親,遷怒到她,她母親拿自家才得的一個庶子刺激鐘氏,巴巴說個不停,她則挑撥張蓮,張蓮沒上套,珠華在旁笑了一聲,被她劈頭咒了一句。

  雖然就事後來說,也算不得咒,因為蘇家確實是倒霉了,但許燕兒當時的惡意是開脫不掉的。

  ——對了,這少婦就叫許燕兒!

  珠華連帶著把她的名字從記憶的角落裡扒拉了出來,然後就——更莫名其妙了。

  她後來在魏國公府和許燕兒又碰過一兩回面,許燕兒藉著母親和徐老夫人同鄉,也能在國公府裡來往一二,但許燕兒比她大著五六歲,當時主要是奉承徐家大小姐徐玫;珠華和她們年紀有差,玩的不是一堆,也不去硬湊那個熱鬧,就老實地只在沈少夫人院裡待著。

  除掉初見時的一點口角,要說更多的恩怨,那是再沒有了。珠華和她碰面也只是在同一府邸的見著而已,沒有任何實際交集,兩人其實就和陌生人差不多。

  所以,她這是吃錯了什麼藥?要說不喜歡兩人撞了衫,珠華沒認出她前也主動說要換了,兩方距離不遠,許燕兒哪怕沒聽見她的話,聽見僕婦的話也該知道她退了一步,還給她難看是什麼意思?

  許燕兒還在揚著下巴瞪她,一副睥睨表情,珠華領著兩個小姑子,不想惹事,但都叫人指著名踩到頭上來了,她再退讓,就不是息事寧人而是懦弱了。

  珠華嘴角一挑,先命小荷:「小荷站著,不用去拿衣裳了。」

  已經走出幾步的小荷聽令停下,走了回來。

  許燕兒眉頭一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你做什麼?我不過白說一句,你有什麼可賭氣的。」

  她先果然是聽見了。

  珠華笑意變冷,但並不生氣——她見到許燕兒眼底的不自然了,知道她為什麼慌。

  講真,不怕臉大地說,一般女子和她撞衫是真沒什麼優勢,她開始主動要換,也有一點是不想仗臉欺人,兩人穿著一樣的衣裳,便是原本沒交集落到別人眼裡也要被放到一處品評了,比下去的那個心裡如何舒服,好好來賞花,何必結這個不痛快呢。

  但她先一步釋放了善意,對方卻不領情,反而糊了她一臉,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珠華往前走,蘇婉蘇娟下意識跟上去,到得許燕兒跟前,珠華手裡拿著團扇,悠哉扇了扇,微微笑道:「許姐姐,我沒賭氣呀,只不過覺得你我事隔經年,都嫁到了京裡,於此意外相逢,真是難得的緣分,又湊巧選了一樣的衣裳,就更是個有趣的巧合了。我要是換了,豈不是辜負了這因緣,一樣就一樣罷,我是一點也不介意的,反正——誰醜誰尷尬。」

  她說完執扇錯身而去,身後寂靜一瞬,旋即連著響起好幾聲「噗哧」竊笑。

  蘇婉蘇娟一邊笑一邊跟上來,連給她們引路的僕婦也是掩著嘴,僕婦不想解勸,她覺得她接到的這家女眷夠和氣了,人家那個品貌,也不傲慢自大,主動說要換,那另一家偏還攆著人壓一頭,這叫打臉回去,怪得誰呢。

  許燕兒在背後氣得發了抖,要追上去,候在旁邊的僕婦攔了攔,不卑不亢地笑道:「奶奶,天這麼熱,您還是息怒罷,這外面客人不斷地來,您一時失了態,讓人見著,有傷奶奶的聲譽。」

  許燕兒一轉頭,果見自角門外又行進了一家兩三個女眷來,而且似乎聽到了一些先前的爭執,看過來的表情有點怪怪的。

  同許燕兒一起來的有她夫家的一個小姑子,受不了被人這麼看,有點焦急地催她:「二嫂,算了,別計較了,我們等會坐得離她遠些就是了。」

  這是勇毅侯府的地界,許燕兒也是頭一回來,叫接二連三地勸阻,頭腦冷靜了下來,也不敢真怎麼樣,再轉回頭,見珠華一行已經走出去一截了,只得咬咬牙,氣恨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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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名為賞荷宴,這花宴便順理成章辦在了荷花湖上的水榭裡。

  勇毅侯府的這座荷花湖比珠華想像得要大上不少,她跟在僕婦後面,一路穿花拂柳,拐過個彎,一眼見到荷花湖的時候,竟一下想起「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的句子來。

  跟著她就想——怪不得不叫「池」,而叫湖呢,再沒想到宅院裡能冒出這麼座大湖來,真是壕。

  待聽得僕婦介紹,這湖竟不是原本有的,而是勇毅侯住進來後,生以人力挖出來的,她就更只能寫一個「服」字了。

  僕婦對於這座湖很自豪,見著珠華一行是頭回來做客,就自動給她們介紹:「奶奶姑娘們大約不知道,我們府裡這湖是有來歷的——」

  說起這座荷花湖,其中有個感人的故事。

  且說當年,勇毅侯府的祖上是開國猛將,以軍功起家,建朝後論功行賞,封爵賜宅,第一座賜宅位於金陵,離著莫愁湖不遠;當時的勇毅侯夫人是金陵人氏,喜愛荷花,打小就常去莫愁湖邊賞荷,畫得一筆好墨荷,嫁入侯府後,仍舊不改其好。

  但世事變幻,忽有一日遷了都,勇毅侯府跟著遷到了北方的新京,侯夫人離了家鄉故景,心中十分想念,不上兩年當時的勇毅侯一病去世,侯夫人更加傷心,整日悶悶不樂。

  她的親子也就是現任勇毅侯見此,便尋了知名的匠人來,大費周章在新賜的宅子裡挖出一座湖,引了活水,又種滿荷花,在湖上搭出連延水榭,花費數年功夫,連岸邊造景的石頭都特意去金陵運了來,硬是從無到有地生出一座荷花湖來,安慰母親。

  勇毅侯的這番孝心,在當時廣受稱頌,還得了皇帝的親口褒獎。

  如今上任侯夫人已經過世,這座荷花湖隨著時日積累,卻並未荒廢,而是變成了勇毅侯府出名的一景,侯府的主子們每年逢著夏日,總要辦上一兩場荷花宴,因荷花湖背後的故事,這花宴的檔次也跟著提升,京裡的人家都很樂意接到帖子。

  「侯爺可真是難得的大孝子啊。」聽了人家的故事,珠華識趣地捧場。

  說著話,便行到了近前水榭,這水榭佈置得十分精美,三面都垂著輕紗珠簾,既可免得人隨意窺視,又不遮擋湖風輕送,裡面已經坐了大約四五個人,錦繡衣飾,一色的富貴氣象。

  水榭內上首放了一椅兩几,席位還空著無人,下面客席團團排開,則各是一椅一几,時辰尚早,正宴尚未開始,各人座前擺的雕漆几上便只放了清茶瓜果並一些小點。

  僕婦領著珠華一行到其中一處客席前,躬身道:「奶奶請先小憩片刻,我們二奶奶隨後就至。外面荷花開得好,奶奶若有興致,也可先繞湖賞景一番。」

  又向蘇婉蘇娟笑道:「姑娘們請隨我去前面那座水榭裡,今兒邀請的人多,分了兩處宴客,我們三姑娘已經候在那裡,專等著迎候各家的姑娘們了。」

  僕婦說著伸手指去,她指的是離此不遠沿水而建的另一座水榭,與此處在岸上以蜿蜿蜒蜒的短廊相連,因兩座水榭皆是半架於水面上,實則直線距離很近,站在此處可隔著珠簾看到那邊佈置與這邊不同,乃是擺著幾張圓桌,姑娘們屆時圍桌而坐,更易親近。

  珠華收回目光,拍拍兩個小姑子的手:「去吧,離這麼近,說笑聲大一些都可相聞,不必緊張,難得出來散散心,別辜負了這麼好的景緻。」

  蘇婉蘇娟乖乖點頭,跟隨僕婦從短廊去了。

  這短廊建造得也很講究,兩邊皆設了美人背,中間有一處圓亭,各家來客的丫頭們便聚在此處,以備傳喚。

  安排好了蘇婉蘇娟,僕婦離去,卻沒有再往二門去迎新客,而是轉向了內院的方向。

  她一路匆匆行過,快到西北角上的一座院落時,見到院子外一個束白玉冠的年輕男子蹲著,比劃著手,和面前站著的穿件小紅袍子的男童說些什麼。

  「……要最漂亮的,最漂亮的知道嗎?」

  男童才只五六歲,生得白白胖胖,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少爺,他眨巴著眼,奶聲奶氣地點頭:「知道。」

  「好,瑞哥兒真棒,五叔最信任你的眼光!」

  男童拿小胖手拍拍胸膛:「我棒!」

  「對,然後你這樣……」年輕男子湊到男童耳朵邊,拿手掩著,嘰嘰咕咕說了一通話,離開,殷切地望他,「你懂了嗎?」

  男童點頭:「懂!」

  年輕男子不大放心,跟他確認:「真的?」

  男童大聲道:「真的,我找到——」

  年輕男子嚇一跳,忙摀住他的嘴:「瑞哥兒,你小聲點,可萬不能被別人聽見,來,你對著五叔的耳朵,悄悄地說。」

  男童似乎覺得這種悄悄話很有趣,嘻嘻地笑著,用氣聲道:「五叔,我找到最漂亮的,就想辦法,讓她陪我玩,帶到郁蒼亭那裡,讓五叔悄悄看一眼……」

  年輕男子歡喜地連連點頭:「瑞哥兒,你真是最聰明的寶寶,就是這樣,一點不錯!」

  男童驕傲地挺起小胸膛。

  年輕男子又道:「瑞哥兒,五叔下半輩子的幸福,就全靠你了,你好好幫五叔掌掌眼,五叔明天給你買多多的糖吃,避著你娘,保管不叫她知道。」

  聽到有多多的糖,男童不禁眼神晶亮,含了手指,一串口水順著流了下來。

  「呵,瑞哥兒,你這口水——」年輕男子駭然後退,一眼見到不遠處的僕婦,忙招手,「快過來,給你們哥兒擦一擦。」

  他說著站起來,拍拍腿,一身輕快地走了。

  僕婦上前把男童的口水擦了,柔聲問他:「瑞哥兒,五爺剛才和你在說什麼?」

  男童無辜地望著她,道:「沒說什麼呀。」

  僕婦再哄著問了兩句,男童就轉著眼珠道:「五叔說要打了小鳥給我玩。」

  僕婦隱約聽得幾個字眼,覺得應該不是這樣,還要再問,男童不怎麼耐煩了,扭著身子:「我渴了,我要喝水!」

  就掙脫了僕婦的手,騰騰騰跑進院子去了。

  這個年紀的孩子,半懂不懂,會扯謊,但往往扯不圓,僕婦哭笑不得,卻也不好逼問,只得跟在後面也進了院,走向正房。

  男童已經撲在房裡立著的一名貴婦身上:「娘,你好漂亮呀。」

  貴婦先是眉開眼笑,旋即又有點失色:「快把這小祖宗抱開,我才整的裙子,客人們已經有陸續來的了,不能再耽擱了。」

  便有丫頭笑著上來把瑞哥兒哄著抱到了一邊去。

  這貴婦自然便是勇毅侯府的二奶奶了,分屬承爵的長房一脈,僕婦上來行禮:「二奶奶,我接著了蘇家的女眷,隨侍的丫頭一共有三個。我著意看了一下,一個應該是原就跟著蘇大奶奶的,兩個年紀小點的當是才買的,裡面沒有惠香,蘇家應當沒有買她——那兩個小的規矩很粗疏,蘇家如果買了惠香,這個場面一定是帶惠香出來更為合適。」

  二奶奶一邊由丫頭重新替她整理裙裾,一邊點頭:「這就好,省得生出囉嗦事來。你初見那蘇大奶奶,感覺如何?」

  僕婦立時想起珠華那句話來,忍不住就要笑,把那場小衝突說了出來。

  屋裡的人俱聽得笑個不住,二奶奶笑道:「沈姐姐給我寫信,信裡說的葉家那孩子苦水裡泡出來的一般,自家打小沒處存身,寄居舅家,說的親事也慘,沒過門夫家先敗了,好容易夫婿爭氣,如今才算有了點起色;這麼個身世,我以為該是個苦巴巴的娘子,不想倒是個好詼諧的辣姐兒。」

  又好奇問道,「這蘇大奶奶果然美麼?她這麼嘲諷人,那被她嘲的都沒了話回?」

  僕婦肯定道:「確實美,奶奶今日請的客人我多是認得,已經到了和沒到的,總算上都不及她。」

  二奶奶失笑:「那和她撞衣裳的那個可算自找的難堪了。」又興致盎然,「今兒倒是熱鬧,每常吃吃喝喝,看這每年都開的荷花,我早都看膩了。走,我們這便往水榭去。」

  男童瑞哥兒聽她們說美人,想起先前被人叮囑的事了,推開給他餵水的丫頭,重新要抱上來:「娘,娘,帶上我。」

  丫頭怕他再亂弄二奶奶的裙裾,忙丟了茶盅把他拉住。

  二奶奶拒絕他:「這可不行,娘要去宴客呢,是正經事,你乖乖待著,等娘回來再陪你玩。」

  瑞哥兒只是不依,被丫頭拉著,亂掙著鬧騰,僕婦猶豫一下,把先前在門外聽見的隻言片語回了,道:「——不知五爺哄了瑞哥兒什麼,我沒聽真,覺得似乎不是正事。」

  「五弟慣是個不著調的性子,這又不知是搗什麼鬼,還拉上瑞哥兒了。」二奶奶抱怨一句,時間緊,她也來不及查問了,望一眼瑞哥兒,道:「罷了,橫豎他這麼個小人,往哪裡都去得,抱著跟我一道去罷,我親自看著,免得他胡鬧。」

  微俯了身哄兒子:「瑞哥兒,娘帶你一起去,但你到外人面前可要聽話,有規矩,別讓人笑話你,你能做到嗎?」

  「能!」瑞哥兒響亮道:「我最乖最聽話!」

  二奶奶伸了手給他:「那好,跟娘走吧。」

  瑞哥兒想到他五叔許諾的好多好多糖,吸了口口水,興沖沖牽上去跟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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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水榭裡。

  主人未至,來得早的幾家女眷閒坐無聊,慢慢自己搭上話頭,寒暄了起來。

  先於珠華進來的女眷們年紀都不算很長,最大的瞧形容也超不過四十,大約因今日請宴的是侯府二奶奶,她請的人選便以自己的平輩及更小一輩的姑娘們為主了。

  這些人裡有原來就互相認得的,也有不認得的,其中一個三十出頭的容長臉婦人特別開朗健談,主動先介紹了自己,說她姓廖,丈夫現在詹事府右春坊任右司直郎。

  這一串官職看上去挺長,也不如知府縣令那麼常見,不是官場中人,恐怕未必搞得清她丈夫是幹什麼的——珠華在張家時掃過這方面的盲,現在認真回憶了一下,想起來了。

  從六品,跟太子混,管彈劾宮僚,糾舉職事——簡單來說,就是給同為太子屬官的同僚們挑刺,大約可以當個縮小版的御史看。

  隱藏在這背後的一層是:詹事府服務於太子,是輔佐教導未來儲君的機構,自然十分清貴,因此隨著立朝久長,文官漸漸勢大,詹事府中的官職也由起初的由勳貴大臣兼任而轉變為文官把持,且還不是一般的文官所能染指,必得是正途出身,這所謂正途,就是大眾認知裡的「進士」了,其餘從捐官舉人監生入仕之流,統是靠邊站。

  這還沒完,進士和進士也有分別,最好是科考過後能在翰林院裡鍍上一層金,然後再轉遷入詹事府,才算根正苗紅,之後就是在此刷刷儲君好感,養養名望,這個過程視各人具體情況不同,短則幾年,長則能有幾十年,但只要不出意外——意外有二,一是招了儲君厭惡,二是儲君招了皇帝厭惡,自身都難保;再往上升都是飛速,直接一躍而成各部侍郎的都有,堪稱是一道最正統國朝士大夫的陞遷之路,那些外官,再也沒有這樣的機遇。

  翻翻歷代內閣大學士的履歷,很多在接觸到權力頂峰前都有這麼兩條。

  也就是說,這位廖太太的丈夫不管如何,一定是在文官的隊列裡了,且是比較有前途的那一種。

  文官雖然自己內鬥鬥得厲害,但是面對武官及勳貴時,又會自然站成了一邊,自動把自己歸為一圈。

  果然,在珠華報了來歷後,廖氏的態度一下子親近了起來:「呦,原來是新科傳臚公家的小夫人,怪道這樣面嫩,蘇傳臚也是這一科最年輕的了,我們家老爺都在家感嘆了兩句後生可畏。」

  珠華雖然出外應酬少,基本的社交原則是知道的,不免和她互捧了兩句,往回去誇她丈夫前程遠大,廖氏十分受用,再和別人說了幾句後就繞回珠華這裡了,悄悄笑道:「還是我們說話有意思,和她們沒趣兒。」

  這「沒趣兒」主要是因為旁人不大把她放在眼裡,這也怪不得,司直郎的前程再遠大,目前只是個六品官;是儲君近臣不錯,然而皇帝也才登基,新太子去年才立,等輪到他,不知要何年何月去了,皇帝不令太子參議朝政的情況下,太子只能閒著讀書,他都沒實權,跟著他的臣屬更加是不消提了。

  蘇長越在翰林院,廖氏丈夫在詹事府,兩人一個前輩一個後輩,說穿了現下都是一個「熬」字,慢慢攢資歷,境遇差不多。

  珠華就同她聊起來,廖氏正說著:「我們老爺之前也在翰林院裡,去年太子殿下入主東宮,皇上替殿下選取輔臣,我們老爺才換了地方,若不然,現在還和你們蘇傳臚在一個衙門——」

  腳步聲起,又有一家女眷來了。

  珠華循聲轉頭,卻見是許燕兒。

  珠華這回看她是熟面孔了,目光往她身上溜了一溜,微微揚眉——許燕兒原是跟在她後面的,早該到了,卻耽擱了這麼一會功夫才來,她還以為她換衣裳去了,看來是小瞧了人,許燕兒十分堅強,仍舊穿著同她一樣的衫子。

  看許燕兒的不只是她,水榭裡的人都不禁把目光投了過去。

  這座水榭雖然不小,但也大不到哪裡去,這一衫撞的,人人都在第一時間發覺了。

  廖氏看看珠華,又看看許燕兒,發呆道:「這是怎麼說——怎麼會這麼巧。」

  許燕兒不是一個人來的,除了先前在角門裡就碰見過的她的一個小姑子,還有另外一名遍身羅綺的少婦,少婦和她小姑子攜著手,顯見兩家是熟識。

  珠華不認得那少婦,但座中有人認識,起身笑迎:「四奶奶來了。」

  兩方笑談了幾句,珠華方聽出來,原來這少婦竟是勇毅侯府二房的四奶奶,和許燕兒夫家有表親。

  曹四奶奶在這裡應酬了一會,就笑道:「諸位安坐,不要客氣,我這小表妹靦腆,我親自送她到那邊水榭裡頑去。」

  就牽著許燕兒的小姑子去了。

  珠華再看許燕兒時,就瞭然了:先前許燕兒嘲諷她是怎麼混進來的,其實兩家差不多嘛,都是關係戶,不過許燕兒真格連了親,關係比她硬點,所以先前會以那副白眼看人的模樣質問她。

  許燕兒已經坐下,她的位子和珠華隔了一點距離,但這點距離不足以擋住女眷們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災樂禍的眼神——太倒霉了,怎麼偏偏撞上個最不能撞的呢?

  許燕兒其實頗有幾分姿色,二十出頭,也是好年華,她撞別人未必輸,可惜——真的太背時了。

  坐下不到半刻鐘,許燕兒已經如坐針氈。

  她算是切身體會到了什麼叫「誰醜誰尷尬」,那些看好戲似的眼光就不說了,含著同情的善意眼神她一樣受不了。她也帶了備用的替換衣裳,先前她小姑子曾勸了她一句,讓她去換一下,她賭著氣不肯,現在再想換也遲了,人都看到了眼裡,不換不過尷尬,換了直接就是丟人。

  葉家這小丫頭當年就是如此,她費盡心思,不過只同徐家大小姐混了個泛泛之交;葉家小丫頭仗著一張好臉,什麼也沒幹,莫名其妙就入了沈少夫人的眼,她每回見她在魏國公府出入無忌,心頭都要泛上一股嫉妒的惡氣。

  現在這股惡氣又泛上來了,許燕兒冷笑一聲,她才問曹四奶奶打聽過了,從來沒見過珠華這麼一號人,她不知走了誰的門路是頭一回混進來,肯定沒多大要緊。

  那麼許燕兒踩她就不需要有顧忌了,不把她那層倒家敗勢破落戶的底揭了,她自己的臉面又怎能找得回來?

  廖氏還在悄悄問珠華呢:「那個和你穿一樣衫子的婦人,你認識嗎——」

  「葉家妹妹,」許燕兒醞釀好情緒言辭,矜傲地開了口,打斷了廖氏的話,「不知你是幾時進的京?」

  ……這口氣是要搞事?

  不知為何,珠華心頭居然泛起一陣淡淡的興奮,她先向廖氏點點頭,然後含笑轉向許燕兒道:「沒有多久,上個月才到。」

  許燕兒心裡更定了,道:「是嗎?巧得很,我也是上個月才到的京裡,我們家爺就是京城人,本隨著一家在外任上,因明年要考鄉試,名錄在順天府裡,我們提前了一些時間回京,備考來了。」

  從許燕兒的年紀推她丈夫的年紀,大約也在二十出頭,能去往鄉試的龍門裡走一遭算是有出息的子弟了,珠華繼續含笑:「恭喜許姐姐了,這樣肯下功夫,想來明年是必中的了。」

  「哪裡敢說這個話,科場艱難,未見功名已白頭的大有人在,葉家妹妹,你這樣說話,可見是不懂門道了。」

  珠華差不多猜到一點她的用意,已經在憋笑了:「……嗯,許姐姐教訓得是。」

  果然,許燕兒下一句就問到她了:「你嫁的那個夫婿,如今怎樣了?當年聽說蘇家敗落,我就替你可惜,你自己已是父母雙亡,沒依沒靠的了,再許個這樣的夫家,以後怎麼得了?唉,你如今生活還過得去吧?依我說,京城雖大居不易,你們進京做什麼呢,不如回老家去,踏踏實實尋個營生,好生做活也罷了。不過難得我們有緣分,既在這裡見著,你若有什麼困難,我能幫的,倒是可以幫你一把。」

  「有……」珠華憋不住了,舉起扇子擋了臉,肩膀抖個不住。

  許燕兒大喜,以為大大削了她的臉面,把她說哭了,忙道:「你別傷心,你既說有,那是有什麼困難,就說出來罷,別硬撐著了,面子能當飯吃不成?」

  廖氏旁觀到現在,照理她和珠華初見,沒多大交情,其實不與她相干,但她丈夫與蘇長越皆屬清流,眼看著好好一個傳臚叫人奚落成這樣,忍不住了,向許燕兒道:「這位奶奶,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這個葉家妹妹的夫婿才中了皇榜的第四名進士,又蒙御口親點了庶吉士,現正在翰林院裡當值,你叫他去回老家去?踏踏實實尋個營生?」廖氏的口氣盡力客氣了,但因為末尾是疑問句,幾乎是順理成章地帶出了一句餘韻——你沒毛病吧?

  「……」

  許燕兒的腦中空白一瞬,只想大嚷一句「不可能」,拚力咬唇才控制住了自己——別人沒有必要騙她,當著這麼些人在,也不可能撒這個謊。

  這是真的。

  她丈夫才考過秀才,蘇家那個小子已經考中進士了,名次還那麼高。

  她拿一個秀才去踩著進士炫耀。

  她勸進士回老家去像個小商販一樣做活。

  過了好一會,許燕兒的腦子仍是空的,她顧不上也完全不敢看任何人的臉色,只是不知不覺地紫漲了面皮,破罐破摔地逼問珠華:「你安心要看我笑話?我誤會了,你不解釋,你說什麼有困難?!」

  她幾乎想要咆哮,葉珠華說她進京還不滿一月,應當是剛完婚,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人生四喜佔了一半了,有個屁的困難!

  珠華放下團扇,露出笑到暈紅的一張芙蓉花面來:「我是有啊,許姐姐,我想求你幫幫忙不要再說了,你再說——哈哈,我就要笑死了。」

  她是真不客氣,真不留情,真追窮寇,然而也是,真美到容光懾人。

  旁邊的女眷們便有想從中轉圜緩個頰的,也說不大出來了。

  珠華坐在那裡,堪稱肆意,然而她那麼點年紀,城府淺一點又怎樣呢?她不謙讓又怎樣呢?又不是她找著別人挑釁,人都看在眼裡,她沒什麼錯啊。

  管人家妹妹叫得親熱,結果連人家的具體境況都不清楚,自說自話,自找難看,怪得了誰。

  「呦,怎麼都冷在這裡不說話了,可是怪罪我來遲了?」

  一個爽朗的聲音連說帶笑地響起,曹二奶奶牽著個小小男童,出現在了水榭前面。

  她手裡牽著的男童望著珠華的方向,痴痴地看呆住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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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姐姐,我是瑞哥兒。」

  和曹二奶奶一起進來的男童路過珠華的時候停了步,向她冒出一句話來。

  珠華正收了笑意站起來迎接曹二奶奶,忽然接了一句奶聲奶氣的自我介紹,一怔之後,才反應過來,雖不知這小孩子為何有這一齣,但他這麼有禮貌,又生得白淨胖乎乎,總是討人喜歡的。

  她低了頭笑道:「好,我認得你了,瑞哥兒真乖。」

  瑞哥兒十分開心,他跟著曹二奶奶到上首,曹二奶奶笑著開始說了一通賠罪及開場白,他乘著這個機會,就一點點掙脫了母親的手,溜到珠華身邊來了。

  「姐姐,我以前沒有見過你。」瑞哥兒望著她,眼神晶亮地道,「你以前怎麼不來我家玩呀——」

  「瑞哥兒,你給我回來!」曹二奶奶好氣又好笑地叫他,「出門前你怎麼答應娘的?說了要有規矩要聽話,都不作數了?」

  瑞哥兒很無辜地不肯動彈:「我有規矩,姐姐都誇我乖。」

  座中的女眷們多是已經有了兒女的,紛紛笑道:「哥兒確實極乖了,並沒出去亂跑,只在這水榭裡,怕什麼呢。」

  「這花宴原就是散心的,不必太拘緊了哥兒。」

  更有人打趣道:「其實也怪不得哥兒,他小孩子也是識好歹的,這位小夫人的容光,我都忍不住要多看兩眼,何況哥兒呢,怨不得他想親近。」

  瑞哥兒這個年紀,還扯不到好色不好色的,他賴著珠華,眾人只覺得是件趣事,一時相繼笑了起來,氣氛十分和樂。

  作為主家,曹二奶奶自然是樂見如此的,她此前沒見過珠華,但綜合年紀和相貌,珠華太好認了,她就指了珠華,嗔了一句:「你們不知,這是我一個相與極好的姐姐托我照顧的晚輩,所以我下了帖子請來,如今我還沒照顧她,先讓她替我顧上孩子了,哪裡有這個理?我可是不好意思了。」

  許燕兒愕然地瞪大了眼,因為曹二奶奶到來,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她剛剛鬆了口氣,雖然顏面無存,但猶豫了幾番,到底沒捨得就走,沒想到跟著就聽到了這個壞消息。

  瑞哥兒回嘴:「我不要人照顧,我照顧姐姐。」

  一語又引起一陣笑聲,曹二奶奶也掌不住,一邊笑一邊斥他:「你還得了意了,要你老子來捶你一頓才好!還不給我回來。」

  瑞哥兒聽了有點懼怕,但仍挨著珠華捨不得走,珠華好笑的替他求情:「我家裡也有個弟弟,小時候同瑞哥兒一般,又懂事又可愛,我看著他極親切,就讓他在這裡罷。」

  曹二奶奶原也不是認真要訓孩子,有了台階,便就勢點了瑞哥兒,道:「你姐姐不煩你,那你要替娘照顧客人,就好好照顧,做個周到的小主人,不許胡鬧。」

  瑞哥兒大聲應道:「好!」

  接下來,他就一刻也不閒著,一時問珠華要不要喝茶,一時讓珠華吃几上擺的果子,又嘰嘰咕咕和珠華說一些他自己的事,他藏的糖,院子裡大樹下的螞蟻,他的小妹妹總是沒完沒了流口水,他以為小妹妹想吃糖,偷偷塞了一顆到小妹妹嘴裡,被奶娘發現,告訴了他娘,他屁股被打得好痛。

  珠華笑個不住,她感覺出來瑞哥兒是認真地在和她獻慇勤了,雖然他說的都是孩子話,有些自成他自己的一個小世界,她聽不大懂,但這件事本身就很新奇又很好笑,她帶過幾年孩子,知道該怎麼應付,就時不時撿懂的地方回應兩句,不懂的就隨他自己講去,只要表示在聽就行了。

  除此外,珠華也分出一隻耳朵來聽了聽女眷們的聊天,說來說去無非是些衣裳首飾,家長裡短之類,有的說插兩句,若沒的說,只管聽著也行,並沒有什麼要緊商談。

  珠華心裡嘀咕——說是賞荷宴,就真這麼坐著看荷花隨意乾聊?都沒個主題,也太無聊了罷。

  一陣清脆動聽的笑聲自另一邊的水榭裡傳出來,飄蕩在湖面上,珠華轉頭看去,只見那邊的姑娘們圍坐著,手裡似乎傳遞著什麼東西,大約在做遊戲。

  好吧——看來是有活動的,只是那是姑娘們的消遣,她在已婚這一撥裡,只能聊聊家長裡短了。

  這些瑣事珠華不大插得上嘴,曹二奶奶倒是話裡帶著讓她參與了兩句,不過她畢竟初來乍到,諸事不熟,硬要加進去聊,若不留神踩了誰的忌諱,反倒不好。大半時間就還是逗著瑞哥兒玩了,兩人一個說一個聽,居然很和諧。

  瑞哥兒精力很足,一直獻慇勤也不累,還更有勁頭了,把几上擺的瓜果挨樣都請珠華吃了一遍之後,看看沒什麼好招待的了,大腦袋轉轉,指使丫頭去摘了朵荷花來,指明要開得最漂亮的,然後捧著給珠華:「姐姐,送給你。」

  此時座中其他女眷聊了一陣,原一時沒有話說了,氣氛正卡在一個點上,見此立時又激起了一陣笑聲。

  廖氏坐在旁邊,笑得止不住:「這小哥兒不得了,大人也沒他這般會哄人!」

  曹二奶奶掩面:「快別誇了,不知跟誰學的,再沒人教過他這些。」

  這一茬說笑過,時辰就差不多了,開了宴,殘茶撤去,丫頭們分從兩邊水榭流水般呈上各色酒菜。

  不多時,那邊水榭忽然響起了幾聲驚訝的低呼,跟著是一陣笑聲。

  這動靜與先前的不大一樣,曹二奶奶指了丫頭:「去問問,姑娘們那邊玩什麼新鮮玩意這麼高興,也叫我們跟著樂一樂。」

  便有一個丫頭去了,少頃來回道:「姑娘們嫌乾席無趣,在那裡佔花名兒,有一個姑娘酒量極弱,才喝到三杯就醉倒了,大家俱沒想到,因此笑了。」

  那邊水榭裡上的是極清淡的果子酒,甜甜的,和糖水差不多,不過封存幾日取個果子的甜香而已,這樣也能開席就醉,這酒量確實淺得非同一般了。

  曹二奶奶忙站起來:「是誰家的姑娘?我去看一看,讓人扶到三姑娘院裡歇一會。」

  珠華有點緊張,盯著那丫頭,待她說出一個「章家二姑娘」來,方鬆了口氣——不是蘇婉蘇娟就行,沒喝過酒的人不知自己深淺,一時沒防備醉了怪不得自家,但出來做客,醉在人家裡終究不大好看。

  這章二姑娘也是侯門之女,不過是旁支了,那家定平侯府沒分過家,五服之內都圍居在一起,各房頭的姑娘們在外行走,自我介紹都是出自定平侯府,但含金量各有多少,就得勳貴內部圈子的人才能分得清了。

  章二姑娘也是跟嫂子來的,她嫂子話很不少,坐在珠華斜對面,一站起來,珠華就有印象了——先頭不但數她話最多,且也最能奉承曹二奶奶,別人是來做客,她好似是專來巴結人的,但巴結的技巧又不太好,話既亂且密,從家裡這個親戚說到那個親戚,姑奶奶說到姨奶奶,沒幾句就把珠華聽暈了,不知她說的誰對誰,完全無法分辨這麼複雜的親戚關係。

  她要跟著去,曹二奶奶把她按住了:「只管安坐,我去就行,這是我們家招待不周了。好在二姑娘飲得不多,我讓廚下做碗醒酒湯,二姑娘休息一會,喝下去就好了。」

  章嫂子連聲道:「哪裡,是我家這姑娘不懂事,難得出來一回,就給奶奶添了麻煩。」

  珠華有些不忍聽,賠禮是應該的,不過這話也太——

  本來沒多大事的,輕鬆一些開個玩笑就帶過去了,讓這麼一說,倒似姑娘真有什麼不好一樣。

  曹二奶奶顯然也不大聽得下去,沒再理她,匆匆就出去了。

  那邊水榭裡有點亂,因為負責招待姑娘們的曹三姑娘見章二姑娘醉了,也正張羅著要把她扶到自己院裡去歇著,讓人到圓亭去喊章二姑娘的丫頭來隨侍,卻根本沒找見人。

  問別的丫頭,也不知去了哪兒,只記得章二姑娘似乎是帶了丫頭來,但各家奶奶姑娘下人一群的,章二姑娘也不是什麼要緊人物,誰會特意留意她的丫頭。

  見到曹二奶奶來,三姑娘就抱怨道:「她家也太沒規矩了,這丫頭不知是看景還是如廁去了,連個話也不和旁人留,悄悄地就沒了影,這樣的也能跟著主子出門。」

  曹二奶奶低聲安撫她:「下回不請她了,我的帖子原也不是給她這一房,說好的正經姑娘有事來不了,才輪著她了,這些旁支分脈,見事少,怨不得上不得檯面。先別管什麼丫頭不丫頭了,我讓人把章二姑娘扶走罷,耽在這裡不好看。」

  說著便招呼了人來,扶著暈乎乎的章二姑娘離了席。

  **

  郁蒼亭旁。

  髮束白玉冠的年輕男子被堵在亭子旁的一棵桂花樹下,一臉驚訝地道:「……你怎麼會來?」

  穿比甲梳雙髻的丫頭裝扮的姑娘站在對面,眼淚漣漣地哭訴:「五哥,你不知我見你這一面,有多麼不易。」

  年輕男子自然是曹五了,他嘆了口氣:「唉,你還見我做什麼?你別哭了,你是偷偷跟誰混進來的罷?我讓人送你從後門出去,讓人撞上,對你不好。」

  「不,我不走,五哥,我來就是想得一個明白,退婚是二夫人的意思吧?你一定不想的對不對?」

  曹五沉默片刻,道:「有什麼差別?你不要多想了,你們總算得了一個清白結果,以後好好過日子罷。」

  姑娘搖頭慘笑:「五哥,你好無情,你退了婚,你知道我如今過的是什麼日子?你還勸我,我怎麼好的起來!你看看我的手——」

  她抽泣著伸出一雙手,看得出底子是十分細嫩的,但現在上面多了不少細小傷痕,應當是不擅做活所致。

  曹五道:「我那裡還有些銀子,你躲在這樹後等等我,我去拿給你——」

  「誰要你的銀子!」姑娘大受打擊般搖搖欲墜,「我難道是來問你要錢的嗎?你把我當什麼人了。」

  她說著要倒,曹五下意識扶住了她,姑娘就勢倒在了他的懷裡。

  「你——」曹五要說什麼,忽然轉了頭,眼神銳利地望向不遠處的另一棵桂花後,沉聲發問,「誰在哪裡?」

  枝葉撲簌簌響了一下,瑞哥兒和一臉放空表情的珠華站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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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珠華會出現在這裡,要從曹二奶奶出去處理章二姑娘時說起。

  瑞哥兒一直挨在她旁邊,宴菜上來,珠華就順手餵他兩口,她餵的都是小孩子肯定能吃的東西,餵之前也問了一直守在邊上的瑞哥兒奶娘,確定沒問題,才讓瑞哥兒吃了。

  但不知怎麼,曹二奶奶出去後,瑞哥兒忽然捂著肚子說有點疼,他胖胖的小身子壓到珠華身上,把珠華嚇一跳,問他有多疼,怎麼個疼法,他說不上來,只是哼唧,要出去。

  雖然這幾上每一道菜都是勇毅侯府的丫頭送上來的,但畢竟是她餵給了瑞哥兒,珠華不敢怠慢,奶娘抱起瑞哥兒出去,瑞哥兒還拉扯著她的衣袖,她便跟著一起出去了,因擔心瑞哥兒,連許燕兒抓住時機嘲諷了她兩句她都沒理。

  奶娘張羅著要去告訴曹二奶奶請大夫,瑞哥兒卻又說他剛才感覺錯了,不是疼,是想如廁。

  小孩子一時鬧不清自己的需求是有的,奶娘就把他帶到岸上一個樹叢後,看著他解決。

  珠華沒有就回去,隔了一段距離等了一會,瑞哥兒完事了,活蹦亂跳地朝她奔過來,才放了心,牽上他要回去水榭。

  瑞哥兒卻不肯了,眨巴著眼睛和她說:「姐姐,我家裡有一棵花特別好看,我領你去看。」

  這要是個別的什麼人說這個話,珠華當時就要生出警惕心來了,但瑞哥兒的年紀太小了,便有什麼人能指使他,也不至於能讓他按著演完這麼一全套——演藝行當裡,小孩子和動物是最難掌控的。

  她就只是覺得不好在人家家裡亂走,出言拒絕了,但瑞哥兒賴著她撒嬌,一個勁要帶她去看,旁邊的奶娘勸了幾句未果,只好和珠華解釋並有點懇求地道:「其實哥兒說的地方離這裡不遠,奶奶便去看一看,也沒要緊的,我陪著一起呢。」

  瑞哥兒又持續撒嬌,珠華就心軟了,想著不遠的話,就去看一眼馬上回來,如果發覺實際要走得遠,那中途折返也不晚。

  沒想到遠確實不遠,一會兒就到了,卻撞上這麼不可說的一幕。

  剛被叫破的時候,珠華只想讓瑞哥兒出去,他在自己家裡,見著了什麼都沒事,不想瑞哥兒沒領會到,沒鬆手,拉著她就站了出去。

  珠華只好僵著臉呵呵:「……我路過,什麼也沒看見,這就走。」

  她認出了那姑娘,連帶著另一位的身份也不問可知了,珠華不想管閒事,隨他們接下來什麼走向,反正人不是她帶進來的,扯不到她身上,她只想當個路人。

  對於她的撇清,曹五一時沒有說話,他手還扶在他前未婚妻的肩上,卻好像已經忘了有她這麼個人了,只是專注地望著珠華,目光十分之……心痛?

  什麼鬼?!

  珠華糾結地倒退一步,她真覺得她的人際關係很簡單啊,怎麼這一個個卻好像都和她有點什麼,許燕兒是沒來由地怨忿她,這曹五爺更莫名其妙,就算她不慎撞著了他的私事,也不用一副她欠了他百萬錢的樣子罷?

  她不想再涉入了,轉身拉著瑞哥兒便走。瑞哥兒也乖,蹬蹬跟著她走。

  曹五倒沒有阻攔,終於把目光收回去了,同時收回來扶著姑娘的手,向她道:「孟姑娘,走,我送你出去。」

  孟鈿不肯,她也認出來珠華了,不過她沒工夫多想別的,一心只想達成心願,淚汪汪道:「都讓人看見了,我以後還怎麼做人……」

  「……」

  珠華剛走出去,還能聽見她這句話,背影不禁歪了一下。

  ——自己往人家的方向倒,人家出於禮貌扶了一下,這就沒法做人了?

  曹五有點急,道:「你不知道,瑞哥兒不可能獨自跟別人出來,他身邊一定跟著他奶娘或者丫頭,現在沒看見,肯定是跑走告訴人去了——多半是我二嫂,你再耽擱,等我二嫂來了不好開交。」

  不好開交才好呢。孟鈿眼睛亮了亮,更加不肯走了,去拉扯曹五的衣袖:「五哥,我們好幾年的情分,你一點兒也不顧念嗎?就這樣狠心一直趕我走?」

  曹五忙著要躲:「孟姑娘,我知道你傷心,但你別這樣,家裡長輩說好了的,你家也都同意了,現在又是何必——」

  「長輩說什麼我不管,五哥,我只認我們之間。」

  孟鈿合身要撲,曹五手足無措,他不敢和姑娘家撕扯,畢竟有過婚約,也不好意思對孟鈿下重手將她狠狠推開,急了求救道:「瑞哥兒,瑞哥兒,你別走,回來救救五叔!」

  他不是指望瑞哥兒個小胖墩能替他把孟鈿弄走,而是留個旁觀者,總比他和孟鈿在這裡孤男寡女糾纏的好,當著別人的面,孟鈿多少也要有些顧忌,不好做出更過分的舉動。

  瑞哥兒聽到,站住了,轉頭猶豫地道:「五叔,你說只看一眼,你看過了。」

  曹五看他小胖臉上滿滿的捨不得,手緊緊地拽著珠華,好像讓他看了一眼他吃了多大虧似地,氣得噎了口氣,伸手指他:「你這臭小子,你好意思說,虧我誇你聰明,你都分不清——」他卡了下,及時收住,只是痛心疾首地指責了他一句,「你這個笨瓜寶寶!」

  瑞哥兒不樂意了,挺起胸膛和他吵:「我不笨,我最聰明,眼光最好!」

  連帶著站住的珠華聽出點頭緒來了,她看一眼曹五,又低頭望瑞哥兒——她被拉到這裡來不是巧合?瑞哥兒是有意哄來了她?

  她簡直不可置信,目光忍不住在曹五和瑞哥兒之間又轉悠一圈——她上了一個五六歲小孩子的套!不能更丟臉了!

  曹五讓她一看,有點發呆,但旋即胳膊上的重量把他拉回了神,事已至此,孟鈿不想走回頭路,豁出去要拉他的手碰觸自己的心口:「五哥,我對你的這片心——」

  「啊啊!」

  曹五被火燒掉一樣,猛力拽回手來,跳著往桂花樹後躲,「孟姑娘你自重啊,我不知道什麼心不心的,我們是父母之命定的婚約,現在父母不同意了,也就沒了,你你鬧這些有什麼意思呢!」

  他是男人,力氣大許多,真要掙孟鈿是制不住他的,反被帶了個踉蹌,但仍不肯放棄,錯過了這回,她下次又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再混進來?章家那二姑娘是旁支,以前她正眼也不會看她,如今卻要低三下四地求她,看她那副強裝高傲內裡竊喜的模樣,她都快要吐了。

  但就這麼忍辱的機會也不是好來的,那些正經和她是一個牌面上的姑娘們深諳明哲保身,她找上門去,一多半都推說不見,礙於臉面見了的也只是拿攢的一點月錢打發她,沒有人肯冒風險捎帶她進來,她迫於無奈,都求到不認識的人門上去了,也沒能如願,最終轉折打聽到章家主支的姑娘來不了,換成了旁支的,她才終於求得她鬆了口。

  這種機會不可能有第二次了,章二不知道她真正想幹什麼,當她只是來問曹五一句話,所以才肯把她領回去,假說是主支姑娘借給她充門面的丫頭,瞞過了要一同出門的章嫂子。

  孟鈿淚光閃爍,望著避她如蛇蠍的樹後男子,家敗之後,什麼都靠不住了,她只能靠自己——

  她咬住了下唇,不再試圖追過去,而是顫抖著抬起手來,去撕自己的前襟。

  曹五大驚失色,慌忙死死閉上了眼睛,整個人都縮到樹後,小媳婦一樣蜷縮著叫道:「你瘋了,你不要過來。瑞哥兒,瑞哥兒,五叔錯了,你最聰明,你快救救五叔呀——」

  「孟姑娘!」

  一聲女子的尖利喝聲響起,打斷了孟鈿接下來的動作,她手放在半鬆的衣襟上,下意識轉頭一看,旋即臉色刷白了下來。

  曹二奶奶領著兩個丫頭大步流星地從道上走來,一邊走一邊冷笑:「今兒天是熱了些,不過再熱,孟姑娘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解衣罷,可是熱昏了頭!」

  「二嫂!」

  曹五如見救星,從樹後竄出來,飛快接連繞過了孟鈿和珠華兩撥人躲到了曹二奶奶背後。

  曹二奶奶瞪他一眼:「五弟,你又胡鬧了!」

  瑞哥兒的奶娘跑去尋了她,匆匆說了究竟,曹二奶奶前後一聯想,就知道他聯合自家兒子搗了什麼鬼,但是瑞哥兒半懂不懂,有時聰明不到點子上,結果動歪了腦筋,把珠華拐過來了。

  她瞪完曹五又瞪兒子,把他拎過來先照著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給我等著,等會娘再跟你算賬!」

  挨了訓和挨了打的一對叔侄不敢吭聲,縮縮縮擠到了一起去。

  曹二奶奶這才正眼掃到孟鈿身上:「孟姑娘,有話去我院子裡說罷——雖然我覺得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家毀親不錯,但該補償的,也補償了,你家長輩並無二話,我不知你還找著五弟是什麼意思,但既然你覺得沒有了結,我們就再好好說一說,把話說清楚了。你是自己跟著我去,還是我讓丫頭請你?」

  孟鈿嘴唇嚅動了幾下:「……我自己去。」

  曹二奶奶便指使丫頭:「去替孟姑娘把衣裳整好了。」

  孟鈿手勁有限,她衣襟扯鬆了,但布料沒有扯壞,須臾重新攏好,頭埋得低低的走了過來。

  「你去找四奶奶,說我這裡臨時有事,請她幫忙替我去陪一陪客。」

  另一個丫頭答應去了,曹二奶奶牽起珠華的手:「唉,你別生氣,我家這小孽障,越大越難管,太不成話了。你跟我一道去,我等下騰出手來,揍他一頓給你賠罪。」

  珠華生氣倒算不上,從她的角度瞭解到的信息,只是隱約覺得自己被瑞哥兒蒙了,究竟為什麼還不知道,心下難免好奇,當著曹二奶奶,也不怕再有什麼,就跟著她,一行人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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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論理,這事不該我管。」

  堂屋裡,一個小丫頭在邊上打扇,曹二奶奶接過另一個丫頭遞上來的茶,喝了一口,火氣下去了些,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只是孟姑娘偏跟著我的客人混了進來,我要不在這裡料理清白,忽然就叫二嬸娘知道,連我都有了不是。所以,我就做一回主,孟姑娘有什麼話,現在這裡和我說清楚了,我們也不是那等翻臉不認人的無義人家,你們若是生活上有什麼艱難之處,說與了我,我未嘗不可以幫扶一二。」

  又想用錢打發她——孟鈿羞辱又絕望,能給她多少錢?一百兩,兩百兩?就算翻十倍給她一千兩,父兄全部流放去了邊關,如今死活都不知道,剩下一家女眷,日日只有出,沒有進,又能堅持多久!

  過不上十天半個月的花完了,難道她能再來討嗎?她原來根本不用過這樣的日子,就算家敗了,可她是勇毅侯府的人,她都快要嫁進來完婚了,不過差了大半年,一下子,什麼都沒了。

  「我不是來要錢的。」孟鈿流著淚開了口,「我只想來得個明白,我父親兄長也許做錯了事,可我有哪裡不好?他們那些事,我一個閨閣女子,既沒做過,更不知道,為何破家之後還要遭此厄運。二奶奶說府上不是無義人家,那難道有情有義的人家是這樣行事的嗎?」

  曹二奶奶聽她控訴完,臉色放冷:「孟姑娘,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我曹家若真無義,你還能站在這裡同我說話?你應當站在教坊司的地界上才對——我們侯爺冒著觸怒皇上的風險,替你們一家女眷求了情,你母親因此同意了退婚,只此一條,在道義上,我們對你就沒有虧欠。你現在倒過來指責我們,我們幫你沒幫出恩也罷了,難道還幫出仇來了?」

  孟鈿辯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可我們兩家是姻親,既結婚姻之約,本就該守望相助。」

  珠華坐在隔壁的耳房裡,斷斷續續能聽到幾句,她腦子裡轉了轉,想起來了,有人求情這個事,蘇長越說過一句,但當時他只是順口閒談,沒有進一步細說是勇毅侯府出的頭。

  這樣算的話,勇毅侯府這份補償確實給的夠可以了,新皇登基燒第二把火,勇毅侯站出來,一個不好,說不準要變成池魚。勇毅侯府本有更穩妥的選擇,孟鈿雖已定親,畢竟未有成婚,不算出嫁女,如果忠安伯府的女眷被判沒入教坊司,她得要跟著一併進去,屆時這樁婚事自然就不在了——即便勇毅侯府出於臉面,想法把她撈了出來,孟鈿的姐妹都淪為了賤籍,為人歌舞賣笑,當此風俗下,她又如何有臉活得下去?

  勇毅侯府悔婚是有不對,但忠安伯府以這一份婚約換得一家女眷生路,這筆買賣做得非但不虧,還很划算了;孟鈿忽視別人承擔的風險和付出的努力,單以一句「守望相助」便想輕飄飄抹去,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

  這有點厚顏了。

  珠華心下慶幸,幸虧她腦袋清楚,沒摻和進去,這些世家豪門真是沒多少省油的燈,孟鈿先前求到她門上時,專撿著對自己有利的說了,表現得又堅韌又痴心不悔,對於所受恩惠卻像得了失憶症一樣,隻字未提。

  曹二奶奶被氣笑了:「孟姑娘,你這是覺著你家沒一點錯,錯全在我們了是吧?你為何不想想,若不是你父兄叔伯貪得無厭,你們焉得會落得這個下場!罷了,我說這些你也聽不進去,你就痛快說罷,還想幹什麼?——婚約兩個字,是再也不用提起,你再要糾纏,我只有立刻使人請你出去,再去和令堂好好談一談了。」

  「我娘病著,你別找我娘!」孟鈿眼中閃過一絲慌亂,無措地又望曹五,「五哥——」

  曹五坐在最靠門邊的一張椅子上,不安地動了動腳,有點想跑開的樣子。

  孟鈿大受打擊,凝淚於睫:「五哥,我們以前那麼好的情分,在你心裡一點都不剩了嗎?」

  曹五很為難地道:「孟姑娘,你總說情分情分的,可我們定親的時候我年紀不大,還不大懂這些,我娘給我說了誰,就是誰了。後來我們定下了,那我對你客氣一點,不是應該的嗎?你要說到那麼嚴重,我其實很不自在。」

  不自在——!

  孟鈿的眼淚決了堤,最後一絲縹緲的念想也斷絕了,她是忠安伯府承爵長房的嫡出姑娘,曹五只是勇毅侯府二房的次子,非但勇毅侯的爵位沒他的份,上頭有個同為二房的兄長曹四頂著,他以後連二房的家產都分不到多少。孟鈿面對他時,心底深處其實總有一點凌駕的優越感,也因為此她才敢混進來糾纏曹五,並非她不知廉恥,只是固有的那點優越感迷住了她的眼,讓她覺得自己一定可以如願而已。

  卻沒想到他否認得這麼乾脆,孟鈿彷彿看到自己的面皮被踩在他的腳底下,來回碾壓。

  「不,我不相信——」她恍惚著道,「五哥,你是變了心吧?我知道,我現在配不上你了,所以你心裡沒了我,你告訴我,現在你是看上誰了?」

  曹五連忙搖頭:「沒有啊,孟姑娘,你胡說什麼。」

  孟鈿這時候把珠華記起來了,抖著聲音問他:「我知道了,是不是剛才傳臚家的那個娘子?你看見她出現,眼神都是呆住的——」

  「孟姑娘,慎言!」曹二奶奶忍無可忍打斷了她,「你在這裡信口胡說,想過後果嗎?」

  孟鈿呆了呆,反應過來了,她只是一時口不擇言,不是真要牽扯珠華,這當口把珠華拉下水來,於她的目的沒有好處,她又沒證據,再嚴苛的禮法,也不能說看一眼都是錯。

  就改口道:「我一時糊塗,說錯了話,二奶奶別見怪。」

  隔壁的珠華從中得了靈感,再回想一下瑞哥兒和曹五的兩句藏頭露尾的對話,終於意會過來了——登時好氣又好笑,瑞哥兒這小子,說糊塗連她都矇住了,說聰明罷,又從開始就沒找準人,真該讓曹二奶奶好好打一頓屁股才是,她等下一定不去求情。

  因分了神,隔了道牆,她聽到的動靜又原不大清楚,等她回過神時,已經是聽到孟鈿哭哭啼啼下跪要捨身為妾的進展了。

  珠華不太在意,家裡弄進個原定為「妻」的妾,這得找上多少麻煩,勇毅侯府要有這個意思,開始就直接提出了,既然當時沒說,現在也不會同意。

  果然,曹二奶奶斷然拒絕,並且不再理會孟鈿的任何糾纏,直接讓人把她拉走,孟鈿要哭鬧,曹二奶奶身邊的大丫頭直接道:「我勸姑娘消停些,難道必定要堵了姑娘的嘴,讓府裡上下人等都看著,姑娘才覺著風光?」

  孟鈿畢竟不是真正的市井潑婦,人少時她敢對著曹五破釜沉舟,真要在那麼多外人下人面前如此,她丟不起這個人,一路嗚咽著不情願地走了。

  接下來響起的,就是——

  啪、啪、啪!

  聲音之響之脆,珠華在隔壁聽得清清楚楚,下意識站了起來。

  不是吧,玩真的啊?

  她以為曹二奶奶說揍一頓只是嘴上放狠話來著。

  「嗚嗚,娘,我錯了,嗚嗚……」

  「二嫂,是我的錯,你要打打我罷,瑞哥兒這麼點大,別把他打壞了。」曹五繞著圈子求饒。

  「這麼點大,就敢這麼胡鬧,不好好教訓一頓,將來還不知做出什麼事來!」曹二奶奶的聲音殺氣騰騰。

  她一邊打,還一邊訓斥,「我知道你鬼靈精,嘴上認錯,心裡不當回事,幸而你五叔只是腦子不大好,人還不壞,沒鬧出事來;要是別人哄你呢,你也聽他的哄,再去騙人?」

  說一句拍一下,極有節奏。

  「腦子不大好」的曹五委屈地道:「二嫂,我也沒想幹什麼,先頭的孟姑娘是我娘給我挑的,我那時候不懂,現在想自己選一個,才拜託了瑞哥兒——我只想看一眼,唉,還看錯了。」

  他口氣悵然得不得了,一時都忘了再給瑞哥兒求情。

  瑞哥兒不服,嗚嗚哭道:「哪裡錯,我姐姐最漂亮,五叔沒眼光,下回再也不給你看。嗚嗚,娘輕一點,我好痛。」

  曹五道:「我又不是說這個錯,和你說不清,算了,你靠不住,下回我也不會再找你了。二嫂,你輕些輕些,不能再打了。」

  珠華想著不給說情,真聽到瑞哥兒在那裡嗚嗚哭,還是忍不住,何況曹二奶奶沒護短,她不多的一點惱怒也散去了,走過來勸:「二奶奶,算了,瑞哥兒痛了一回,該記住了。」

  曹二奶奶是真打,就這一會功夫,手心也拍得發麻了,這才就勢下坡,把瑞哥兒拎起來,道:「姐姐不嫌你煩,哄你半天,你怎麼回報的?好好道歉!」

  瑞哥兒抽噎:「姐姐,對不起……」

  曹五也被壓著道了歉,鬧騰了一番,總算差不多了局,曹二奶奶攜著珠華出去,曹五有點磨蹭地跟在旁邊,踟躇不去,曹二奶奶察覺到,轉頭瞪他:「你胡鬧得還不夠?還要做什麼?」

  「我想問這位奶奶一句話。」曹五紅著臉道,怕被攆走,他趕著道,「你家裡還有妹妹嗎?姐姐也行,沒成婚的那種。」

  珠華微微睜大了眼,忍笑:「……沒有,我只有一個弟弟。」

  曹五臉垮了,整個人都寫滿了哀嘆。

  他蕭瑟地站在原地,目送珠華和曹二奶奶遠去,瑞哥兒捂著屁股一拐一拐地出來找他,還打著哭嗝:「五叔,呃,糖,多多的糖。」

  曹五道:「什麼糖?五叔心裡只有黃連。」

  瑞哥兒呆住片刻,放聲要哭,曹五手忙腳亂地忙哄他:「好了,好了,明天給你買。」

  瑞哥兒這才消停了,他小孩子心思有限,頂著張大花臉又笑出來,道:「五叔,你要記得呀,我把糖分姐姐一半,姐姐就還喜歡我了。」

  曹五酸酸地看他一眼:「……哼。」

  **

  花宴過後,客人們陸續告辭。

  頭回出門,蘇婉蘇娟兩個平順地過來了,珠華遇著點小波折,終究與她本身沒有要緊干係,便也不往心裡去,坐在回去的馬車裡,聽著蘇婉蘇娟的嘰嘰喳喳,於下午時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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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珠華等在門前下車的時候,正好見到梁大娘從隔壁走了回來。

  隔壁住的也是個官員,姓吳,年紀挺大了,總有五十上下,現在鴻臚寺任右寺丞。

  珠華到京城的頭一天晚上吃過他家廚娘送來的醬黃瓜,之後閒時問梁大娘打聽了一下,聽完後,忍不住對吳大人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怎麼說呢,隔壁這位吳大人的生平就三字:不逢時。

  吳大人當年也是科舉三關闖上來的,三十六歲以進士入仕,起點算不錯了,但運道卻好像被天意黑過,剛結束兩年觀政,該著選官了,任令還沒下來,他父親歿了。

  沒得說,只能回老家去守喪丁憂,好容易三年熬過,收拾了行李,剛回到京城,還沒來得找關係跑官,家鄉又傳噩耗,這回是他母親沒了。

  好了,又是一個三年,接連六年彈指而過,吳大人已經四十四歲,這個年紀才從官場起步,無論如何也是晚了,好在他當年的同年有混得還不錯的,拉拔了他一把,給他補了個缺,吳大人兢兢業業,做了幾年,總算將將爬到了六品的位置上,說出去不是個芝麻官了。

  「奶奶和大姑娘二姑娘回來了。」

  梁大娘手裡抱著個醬色的小罈子,笑著上來打招呼。

  蘇婉好奇地往她手裡張望:「大娘,你拿的什麼呀?」

  「醬黃瓜。」梁大娘把封口開啟了一點給她看,「吳大人要外放了,他家開始在收拾東西,我聽到動靜,去和我老姐妹聊了幾句。吳大人這一走,她不能再在吳大人家幫傭了,也在收拾家什,一些多餘的吃食不好帶走,就送了我,她做這些佐味小菜的手藝比我好,還有一小壇酸筍呢,這個天吃最開胃了,我家去拿個罈子再去裝。」

  聽到酸筍,珠華不禁有點饞起來,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正經菜式她漸漸不大有胃口了,就想些爽口的小菜吃。

  便道:「好是好,只是不能總白拿人家的東西,小荷,你去找塊尺頭給大娘,算是我們的回禮。」

  梁大娘一邊笑一邊跟在旁邊同她們一起進門:「這感情好,我替我那老姐妹謝謝奶奶了。」

  珠華想起那吳大人就覺得他怪倒霉的,順口問道:「大娘,你知道吳大人要外放去哪裡嗎?」

  「說是要往哪個州府做知州去了。」梁大娘壓低了一點聲音,悄悄笑道,「據我那老姐妹說,他家老爺是眼看著晉陞無望,不打算再往下熬了,想謀一兩任外放,做個父母官,得點實惠的。」

  京官外放,不是犯錯被貶的話,自動升一級,這位吳大人原來的官職是六品,知州是五品,看著是升了一級,其實等於不升不降,平級外調,單從這點看,也可看出吳大人確實混得不怎麼得意了。

  不過知州是父母官,掌一州縣權柄,與吳大人原來所在的主要管著一些禮儀事宜和外邦敬獻的鴻臚寺比,油水是要豐厚得多了。吳大人這是在權和錢之間,選擇了後者。

  珠華心中一動——吳大人已經將五十了,再在知州上混個兩任,他將來還可能回京來嗎?

  就問梁大娘:「大娘,吳大人是哪裡人?這一出去,恐怕很久不會回來住了吧?」

  梁大娘道:「是山西的,吳大人這一輩是肯定不回來了。他家即便小輩出息,以後能把官做回京裡來,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所以我聽著,他家房子都打算賣了,正尋摸中人經紀呢。」

  珠華心裡略定了主意,不再說話,進屋裡去換了家常衣裳,歇了一刻,算了算家用賬,看小荷檢查了一番兩個小丫頭在家守門時做的一些雜事,又教導了幾句。

  小荷正說著:「你們該自己學著有點眼色,不要事事都等人撥了才曉得動。比如這兩盆花,早上擺出來一會罷了,後頭太陽烈了,就該移到廊下面,怎麼現在還在院子裡擺著?」

  從翠花改名叫翠桐的小丫頭小心翼翼地道:「我想著主子們要賞,沒敢收起來。」

  「你這木腦瓜,你去看看,那花叫曬得蔫頭耷腦的,怎麼賞,還有什麼好看的?」

  「……我就去收起來。」

  翠桐應著聲要出去,小荷拉她回來戳戳她的額頭:「你也看看天色,這會兒太陽都快下山了,收不收又有什麼要緊?明兒記得收才是。」

  翠桐諾諾應了。

  倒是小荷又往外望了一眼,轉回頭道:「奶奶,我怎麼覺得這天比往常昏得好像快了些?」

  珠華聞聲出來,往天上望了一眼,也覺得不大對,青葉擠過來,她是漁家女兒出身,比旁人對天象都更敏銳些,當即道:「恐怕快下雨了,奶奶,你看那雲,邊上發烏。」

  夏日的雨來得快,雲聚得也快,就這兩句話功夫,那雲進一步聚集變烏,這回大家都看出是降雨的預兆了。

  珠華皺了眉:「大爺還沒回來,別正巧趕上,得著個人送傘才是。」

  翠桐有點發怯地道:「奶奶,我哥哥可以去,他腿腳快,也知道翰林院的衙門在哪。」

  珠華點頭:「好,那你去前院給你哥哥傳個話。」

  翠桐答應一聲,忙跑去了。

  這裡小荷青葉和另一個小丫頭半芳一起動手,把院子裡該收的物什收回來,半芳又跑去後面告訴孫姨娘她們,待都歸置好了時,第一滴豆大的雨點也砸了下來。

  雨勢來得十分迅猛,都沒個鋪墊,氣勢洶洶地直潑下來,不多一會兒功夫院子裡便積起了一些小小的水窪,雨聲嘈雜,廊簷下如掛了一層雨簾。

  翠桐半芳兩個年紀小,下這麼大雨也沒被別的差事做,挨在一起,伸出細得蘆柴棒一樣的手腕去接落下的雨簾玩。

  小荷先沒管,看她們玩得沒完了,方出言嚇唬:「那有什麼好玩的,把衣服弄濕濺髒了,明兒沒得換,你們還穿這舊的。」

  兩個吐吐舌頭,忙把手收了回來。

  大雨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才終於慢慢轉小收住了。

  一場雨下過,空氣如被洗過一般,又是傍晚,暑意更少,難得地涼爽起來。

  蘇長越便在這時踢踏著地上的雨水走了進來。

  珠華見到,忙從屋裡迎出來,上下打量他:「淋著雨了沒有?」

  蘇長越笑著搖了搖頭:「倒是沒有,只是雨太大了,傘遮不住,身上仍是濕了些。」

  珠華跟他後面進屋,找出身乾淨衣裳來遞與他,一邊看他換一邊道:「我有件事想與你說一下。」

  蘇長越道:「什麼?」

  珠華便把隔壁吳大人要外放的事說了,然後問道:「你可知道嗎?」

  蘇長越繫著衣帶,搖頭:「不知,大約是才下的任命,我等會過去問一問,吳大人和我家做了這些年鄰居,雖則相交不多,不過兩家一向和氣,他要外放,想必臨行前會宴一宴客。」

  珠華細想了一下,明白這「相交不多」是所為何來了——吳大人中進士不多久就回了老家守孝,一守六年,到終於能做官,蘇家又出了事,所以雖然緊鄰,真正來往的時間卻沒有多少。

  不過只要沒紅過臉就好辦。珠華接著道:「梁大娘還說,吳大人的年事擺在那裡,以後不打算再回京來,所以連房子都預備賣了。」

  蘇長越的動作頓了頓,在燈下望過來:「珠兒,你是想——把他家的房子買過來,留著光哥兒考完童試進京來住?」

  珠華一下笑眯眯了,挨過去替他整理下襬:「蘇哥哥,你真是聞一知十,我就是這個意思。小孩子長的快,光哥兒年紀看著不大,不上幾年也就長成該娶親了,與其到時候再到處去現買房子,如今有合巧的,不如趁便定下。」

  吳家的房子別的在其次,難得一個近字,當初說是讓葉明光來和她一起住,蘇長越也一直很贊成,但實際操作起來,終究有不便之處。

  孩子漸漸長大,哪怕和親爹娘住在一處都不自在,何況住姐夫家,又還有蘇婉蘇娟兩個;各分門戶就省事清靜多了,抬腳就到的距離,又不怕葉明光沒人照顧,或是獨居孤單。

  蘇長越想一想也覺得不錯,葉明光是葉家獨苗,將來需要頂門立戶,早一點立起門戶沒什麼不好,有自己幫忙看著,也不怕出差錯。

  就道:「好,我去探一探吳大人的意思。」

  珠華反有點發愣:「現在就去?」太雷厲風行了罷。

  蘇長越道:「我知道了吳大人要外放,本該去賀兩句的,你在家等著我,我去去就來。」

  「……哦。」

  珠華目送他出去,不知能不能成,忐忑地自己在屋裡踱步。

  踱一會小荷進來了,把蘇長越先換下的衣服收出去,預備著明日洗了曬,一拿起咦了一聲:「大爺這腋下怎麼破了?」

  珠華聽到了過去看,果見蘇長越的官服腋下綻了線,破了一處。

  珠華不由納悶,同小荷道:「官家的衣裳,朝廷體面,質量不會這麼差罷?」

  蘇長越總共上值也沒多久,且是文官,正常穿的話,不可能這麼快壞啊。

  小荷猜測:「難道雨天路滑,大爺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或是勾到哪家的招幡扯破了?」

  珠華上手摸了摸,搖頭:「不對,這裡是乾的。」

  被雨打濕的主要是下襬那一塊。

  兩人面面相覷,都搞不懂是怎麼回事了。

  珠華看著那個裂口,想到蘇長越穿件破衣裳回了家,沒來由覺得好笑起來:「難道大爺和誰打架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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