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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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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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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19: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蘇長越能跟孫姨娘那麼說,顯然之前的對話他是聽見了,並且在此事上的處理意見跟珠華一致,所以不消多言,珠華只是候他進來,好奇問他:「那個朱二爺請你去下棋,提沒提這個意思?」

  蘇長越到她對面坐下:「沒有,大約是怕說了我若不應,就沒有轉圜餘地了罷。」

  這說的也是,先遣女眷出頭,若有意,朱二爺再親自來談細則不遲;若無意,這事就只當沒有發生過,他不直接往蘇長越面前碰釘子,留這一線,日後好相見。

  珠華趴到桌上,拿手托著下巴道:「這個人挺機靈的,很能抓時機,怪不得能自己掙下一份家業,就是想得太美了——我聽姨娘傳的話,他一年大約盈利五千兩,這應該不是實話,多少有隱瞞,不過就再給他翻一倍,一年也不過一萬兩,就敢妄想養一個傳臚,真能做夢啊。」

  她這個姿勢,臉頰上那一點殘留的嬰兒肥叫擠得明顯了,看上去臉圓圓白白的,蘇長越看她怎樣都有趣,有意逗道:「一千兩其實也不算少了,我打聽過,庶吉士沒有品級,俸祿只按七品算,一月七石,一年折銀不過百兩,他一出手就是十倍了。」

  「十倍也不過一千兩。」

  珠華做了個撇嘴的不屑表情,她才不信這點錢就能打動蘇長越了,別的她不知道,但蘇長越在錢財上的稟性她是絕對有信心的——不但蘇長越,蘇父蘇母在世時的品行也很靠得住,她的五萬兩在蘇家存了幾年,分毫未動,才有便宜錦衣衛之事;後來被刑部發還回來,蘇長越也是第一時間還給她了,未有絲毫留難。

  艙外江水徐緩起伏,輪槳破水聲規律地一圈圈響著,很容易讓人覺得浮生悠閒,珠華想起一事,帶點懶洋洋地問他:「蘇哥哥,姨娘是不是不知道我還有五萬兩的事?」

  幾天處下來,她對孫姨娘算是有個簡單的瞭解了,人不是個壞人,就是小心思太多。不過珠華不很討厭她,因為她心思雖多,但藏不住,最多是個半遮半掩,不是那種陰險到會冷不防背後戳人一刀的。

  孫姨娘身上有個鮮明的性格特徵,就是對錢財很看重,從買首飾那一趟顯露無疑,既然如此,珠華覺得她要知道自己的實際嫁妝的話,怎麼也該對她更客氣些才是。

  不敬她,也該敬她的錢袋子嘛。

  蘇長越提起桌子正中的白瓷細頸壺,壺口向茶盅傾出澄澈的茶水來:「姨娘知道家裡當年提前收了你的嫁妝,但不知道數目,偶爾提及此事,我聽她聲氣,應該是以為沒有多少。」

  當初去交接時,涉及如此巨款,與聞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而其後孫姨娘不過一個妾室,家中嫡長子的婚事與她是沒有關係的,未來長媳的嫁妝自然更不與她相干了,別說蘇母,連蘇父都不會告訴她。

  所以孫姨娘只能是自己猜了猜,這個時代,女子如不讀書,再不怎麼能出門,那知識面會狹窄到一個可怕的地步,孫姨娘就只能根據蘇家的情況來猜,蘇父並沒有娶一個富商之女,蘇家的家產就只是正常;在此前提下,珠華還有一個承繼香火的弟弟,看上去更不妙的是她和這個弟弟還不是同母,她的繼母曾氏後於葉安和逝世,遺產都是她在分派,那分到珠華這個拖油瓶手裡,還能有多少?

  ——順帶一提,當年錦衣衛來抄家,進蘇母房時,女眷們都被逼到了院子裡去,孫姨娘也是,沒有親眼見到錦衣衛從房裡搜出大筆銀票來的場面,錯過了這一最可能知道事情的機會。

  綜上種種,在孫姨娘心中,珠華的身家就不問可知了,她要知道除了明面上擺著的那些嫁妝以外,珠華手裡還握了五萬兩,當初未必會去巴結程姑娘,程家家大業大不錯,子孫同樣也多,姑娘出個嫁就這麼陪,嫁不了幾個就該破家了。

  珠華想一想明白了,不由笑道:「怪不得她覺得兩個妹妹的嫁妝能有兩千兩就夠了。」

  「我想過了,差不多就照著這個數再添一些,按著三千兩來辦,等到了時候,若有別的情況再說。」蘇長越把倒的其中一盅茶推給她。

  珠華接過來,摸著茶盅猶豫了一下——她單知道蘇家的家產也拿回來了,多少卻不清楚,雖然她已經嫁過來,不過沒有這麼快就能拿蘇家當家,張口就問人家家底,似乎有點怪怪的。

  蘇長越一眼掃過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了,道:「零零散散加起來,大約還有將近六千兩。」

  不少呀。大概是蘇家人口少,生活又不尚奢華,以蘇父的收入算,能攢下這麼多還挺不容易的。珠華想著點點頭。

  蘇長越還望著她。

  珠華:「……怎麼了?」

  她下意識摸摸臉,還試圖低頭往茶盅的小口裡照了照。

  蘇長越慢慢笑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要拿出一半的家產發嫁妹妹。」

  珠華莫名點頭:「我聽懂了。」

  這筆賬她有什麼算不過來的。

  然後她反應過來了,誇他:「你是個好哥哥。」

  蘇長越眼中的笑意轉深,向她伸手:「珠兒,過來。」

  被他目不轉睛看著,珠華有點暈乎,真站起來過去了,然後讓他伸手一拉,站立不穩,就坐到了他腿上,她現在仍比蘇長越矮了一個頭左右,並且這個身高差大概是沒有辦法再補齊了,坐他腿上時,倒是差不多正好和他平視。

  珠華有點不好意思,眼睛只敢看著他的下巴,軟軟地道:「做什麼呀?」

  蘇長越也不迫她,只是仍舊看著她道:「五萬兩的事,就不要告訴姨娘了,你好好收著,一時半會,應當不需要動用那筆錢。」

  珠華道:「好,我懂的。」

  人只怕比較,孫姨娘原本應該對三千兩的嫁妝很滿意,和蘇家差不多的人家,除非是少見的寵女兒的人家,否則都不可能拿出來。但和她的一比,心態恐怕難免就要失衡了——人心如此,是不由控制的。反正她手邊除了那些實物外,還有兩千五百兩的壓箱銀,便是臨時有什麼急用錢的事,這筆銀子應急也足夠了。

  蘇長越卻輕輕捏了下她的臉:「你懂什麼呀。」

  她哪裡不懂——

  她一句話還在腦子裡轉悠著沒出口,蘇長越的手已經就勢滑到她後腦勺,托住,然後壓過來吻下。

  雖然突然了些,不過珠華也算習慣了,新婚嘛,就是這樣。而且蘇長越此刻格外溫柔,唇舌都稱得上小心翼翼了,這種極致溫柔並不無趣,相反帶來的是另一種致命誘惑,珠華心跳如鼓,到分開時,耳尖都是暈紅的。

  蘇長越聲音略啞:「你喜歡這樣?」

  珠華裝死片刻,沒耐住還是點了頭,不過只點一下,就不動了。

  講真,她也是才確定——她懷疑她可能是缺愛。

  兩輩子的殘缺童年對她造成的影響是不可磨滅的,所以他很溫柔的時候,她會感覺被珍惜被寵,由此帶來的心理上的滿足感遠大於生理上。

  珠華甚至還發散了一下,新婚之夜的時候,她能湊合跟半醉的他把房圓了,跟他當時的克制有很大關係,他若稍粗魯一點,只怕她就要嚇跑了。

  不過這些心得自己想想也罷了,再往下分享就窘了,珠華眼神飄忽了一下,很快找了個話題轉移:「你先前說我不懂什麼?」

  蘇長越順著她回道:「我和你說妹妹們的嫁妝,是商量的意思,你不同意的話,是可以說的。」

  他嘴上說著話,若有所思地圈住了她的腰——那麼羞,以為她要起來走開的,結果沒有,所以,這樣也是喜歡的?

  「你怕我嫌多了?」珠華明白過來了,她小小調整了一下姿勢——蘇長越的手正擱在她腰窩上,她怕癢,下意識要緊張,動一下,讓他的手移了點位,她就安心多了。

  「沒事,妹妹們的嫁妝不管多少,就是一個定數了,你不一樣,你還可以再賺的。」

  拿一半家產嫁妹(即使是兩個)雖然少見,不過蘇家情形不同,蘇長越就是長兄如父了,他有血緣的至親只剩下蘇婉蘇娟,多照顧一些也是情理中事。

  蘇長越含笑應諾:「是,我還可以再賺,以後我賺的每一分銀,都是你的。」

  這個話真是太好聽了。

  珠華立刻飄飄然了,馬上和他道:「說話算話呀。」

  「算。」蘇長越乾脆吐字,又費解地嘆氣,「珠兒,你到底是大方,還是小氣啊。」

  他現在一年俸祿未超百兩,就是全給了她,又能有多少,卻能哄得她這麼開心。

  在這個問題上,珠華是不打腫臉充胖子的,坦率道:「我小氣。」

  她有明確底線的,不動她那五萬兩,就一切都好說,蘇長越在這一點上就很拎得清,替她護得好好的,那投桃報李,她又何必去管他怎麼處置蘇家的家產?反正虧不著她就行了。

  蘇長越想了想,贊同:「是挺小氣的,牙還沒長齊的時候,就操心我納妾的事了。」

  珠華愣了愣,她臉是紅了,然而嘴是硬的:「我現在一樣操心。」

  這是另一個底線問題,也是絕不可退讓的。

  蘇長越把臉埋到她肩上悶笑。

  正笑著,外面傳來小荷提高了一點的聲音:「二姑娘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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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20: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一章

  蘇娟進來,眼圈紅紅的,小臉垮著,珠華以為她是跟蘇婉拌了嘴,結果她一開口,卻把孫姨娘給告了:「嫂子,嗚嗚,姨娘搶我的錢。」

  珠華早已從蘇長越腿上站起來躲遠了,原還有點殘留的心虛,一聽之下,稀奇地招手叫她過來,問道:「怎麼回事?」

  「就是上次買首飾的錢,我剩了四兩沒有用完,嫂子說了我可以自己留著的,剛才姨娘把我叫過去,卻非要我交給她,我不給,她就擰我——」

  「我不過輕輕拍你一下,誰擰你了!」

  孫姨娘氣急敗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你長本事了,連你姨娘的狀都告,在這胡說些什麼,別煩你哥哥嫂子了,快跟我回去!」

  孫姨娘說著,搶上來要拉蘇娟,蘇娟忙抱住珠華的手臂:「嫂子,嫂子救我。」

  雖然蘇娟是相對來說不討喜的小姑子,但既然找上門來求公道,說的話也在理,珠華就不能不替她主持,她把蘇娟撥身後去護住,挺身道:「姨娘,不過四兩銀子,說好了給妹妹的,現在怎麼能又要回去。」

  孫姨娘道:「大奶奶,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四兩銀子夠買一個月的米菜了,給了娟姐兒,她小孩子家不懂事,隨手潑擲了,豈不白糟蹋錢財。雖說大爺出息了,畢竟才開頭,家裡境況不好,還該儉省著些才是。」

  珠華聽出來了,孫姨娘這是才失去了一千兩的外財,心痛無處言說,想來想去,把女兒那點零花錢惦記上了。她好氣又好笑,道:「姨娘說的原沒有錯,但並不是天天給妹妹這些錢,家裡讓錦衣衛抄了去,過了這些年苦日子,妹妹們都不容易,如今終於熬出來了,才散一回財。莫說主子們了,就是家裡的下人,逢著主家有喜事也能得些賞錢,二妹妹為何拿不得四兩銀子?再者,那是她自己買首飾時候省下來的,又不是問了誰要的。」

  蘇娟躲在後面腰桿直了直,附和道:「就是,是我自己省下來的。」

  女兒不和她一條心,不聽話還找外人告狀,孫姨娘氣得道:「你這丫頭真是傻透了心,你是從我肚子裡爬出來的,我還能害了你不成?你要錢有什麼用,你長到這麼大,一文錢也沒用過,知道買些什麼,一時開心亂買東西花了,回過頭來就要後悔,不如姨娘替你存著,你要什麼,姨娘給你豈不是好。」

  孫娟咕噥:「姨娘給我的那些,好多我又不喜歡。」

  再說自己花錢多有意思啊,就是從沒花過,她才格外想呢。

  孫姨娘聽到耳裡,這回氣惱之外,還又添一層傷心——她問蘇娟要錢,根本沒想到會遭到這麼大的反抗,蘇娟是她親生的,她一切都是為了蘇娟著想,怎知蘇娟卻不領會她的苦心,且連個親疏也不分,叫她逼急了,居然跑珠華這裡來了,把母女倆的矛盾攤開到才進門的新媳婦面前,簡直沒有一點兒心眼,白長了一副聰明面孔!

  孫姨娘這一想,氣惱的情緒又壓了上來,豎了眉毛,伸手就去拽孫娟,打算把她弄回去好好說道說道。

  「啊,姨娘還要我的錢,我不回去——」

  蘇娟邊叫邊閃避,她原躲在珠華背後,孫姨娘這一動手,難免就要碰到珠華,珠華並不懼她,下巴一揚就要把她推開,此時自斜裡伸過一隻手來,攔在她身前:「夠了!姨娘,說好了的事,就當言而有信。」

  說話的是蘇長越,他話不多,聲音也不大,然而臉色一冷下來,長身玉立,連背影都發散出一股凜冽拒人之勢,不大的艙室裡一下靜了下來。

  這種靜是全方位的,孫姨娘不但動作停了,一時話都不敢再說,後面蘇娟半真半假的叫聲也戛然而止。

  珠華不由轉頭,只見蘇娟縮著肩膀,低著頭,蘇長越明明算是為她出頭,她卻好像被一併訓了似的,一點也不見揚眉吐氣。

  ……沒看出來蘇長越在家這麼大威信啊。

  怪不得蘇娟進來時不去找親哥哥,卻奔著她這個關係挺一般的嫂子來,又怪不得蘇婉以前說她哥哥冷起臉來「怪可怕的」——可惜蘇長越現在站在她側前方,他身高又高,她見不到他的表情,這個僵凝住的氣氛,珠華也不好破他的功,叫他轉回來讓她看看。

  只能把好奇壓在心底,乾咳一聲,打個圓場道:「好了,我知道姨娘沒有惡意,不過二妹妹也大了,該學著自己打點一下自己的花費了,不然等她嫁到夫家去,難道姨娘也能跟著,讓二妹妹不論買個什麼,都先從姨娘手裡過一遍?」

  老實說,她也覺得蘇娟跑來找她告狀挺沒心眼的,不過她的立場和孫姨娘又不同——沒心眼好啊,蘇家攏共才幾口人,再要整兩顆七巧玲瓏心,窩裡搞宅鬥,那日子就沒法過了。

  珠華先說了話,孫姨娘才出聲了,聲音低了八度:「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怕娟姐兒亂花錢……」

  「不過四兩銀子,能亂花到哪裡去,二妹妹若真花了又後悔,正好讓她學一回乖,下回就知道想好了再用了,花點小錢買個教訓,也不算虧。」

  孫姨娘心底其實覺得珠華說得有點道理,但是又不想認,可不認她也不見得就能把臉面挽回來,再要強詞奪理說個什麼吧,不是很敢,臉色青青白白來回變了兩遍,她居然眼圈也紅了,「……我這都是為了誰,我倒成了個惡人了!」

  說完抹著眼轉身一陣風般快步走了,珠華有點愣住,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轉身推一把蘇娟:「唉,去吧,給你姨娘道個歉,她和你想法不一樣,但對你沒壞心的。」

  蘇娟「哦」一聲往外追出去。

  這點小矛盾,珠華沒放在心上,她們親母女,也不至有隔夜仇,等人都走了,珠華很快就把注意力轉回到蘇長越身上了,打量他的臉——劍眉星目只有一個俊字啊,哪裡嚇人了?

  蘇長越詢問地看回來:「怎麼了?」

  珠華沒忍住,和他打商量:「你剛才看姨娘的時候什麼表情?也看我一下好不好?」

  這個要求真是——

  蘇長越眉心微起一點波瀾,先露出了一個困惑的表情:「什麼?」

  「就是你一開口,姨娘和妹妹都嚇住了的那樣。」

  雖然加了解釋,聽上去仍然很古怪,不過蘇長越還是寬容地滿足了她。

  他的表情其實沒怎麼變動,因他表情幅度原本就不大,主要在眼神上,眼波一動間,掃過來的目光一下變得漠然,如看陌生人一般,間雜一點挑剔和不耐,因他本身出色的相貌,這種挑剔和不耐會因對比而放大,令被看的人如被睥睨。

  珠華心臟一縮——

  蘇長越這眼神如曇花一現,已經收去,暖意重新鋪回眼底:「那有什麼好看的?有時候姨娘和妹妹會為一些小事糾纏,我好言說了不聽,沒空總和她們斷官司,才只有強硬一點了。」

  他一個大男人,夾在三個女人裡面——哦,現在是四個了,要是挨個都講道理慢慢來,那確實理不清,也太為難他,畢竟他本職不是管家。

  珠華把屏住的那口氣吐出來——還真有點嚇人。

  幸虧不是真這麼看她,她還是喜歡溫柔的。

  不過很有用啊。

  她回憶著剛才蘇長越的眼神,轉動著自己的眼珠,試圖學起來,以後不想跟人打嘴上官司的時候,可以一個眼風掃過去,讓對手閉嘴。

  她眼珠轉了兩圈的時候,蘇長越終於意識到她在幹什麼了,一下忍俊不禁,去捏她的臉:「你想什麼呢,珠兒,別費勁了,你真想練,起碼過幾年再說罷。」

  「我這不是無聊嘛——」珠華一邊辯解一邊躲,「別捏了,痛。」

  蘇長越並沒使勁,不過聽她叫痛,還是放開了手,湊近了看看,順便親一口:「不痛了。」

  然後他想起什麼似地,把她拉回桌邊坐下,道:「船上確實無聊,要麼我教你畫畫玩吧?」

  珠華眼一亮:「好啊!」

  到京城起碼有一個月的水路,天天窩在船艙裡也太無趣,能找個正經消遣再好不過了。

  於是蘇長越去找了筆墨來,真的開始從頭教起她畫畫來了,他這幾年功夫全用在了讀書制藝上,雜務全丟下了,有些手生,不過即便如此,教珠華也足夠用了。

  待船行到通州時,珠華堪堪可以獨立畫出人生中的第一幅完整大作——這個進度當然算慢的,不過新婚夫妻嘛,手把手教學畫,功夫幾分在畫上,幾分在畫外,是心照神知的事。

  船在通州順利靠岸,朱家綢緞行的夥計們忙碌地卸著貨的時候,另一艘船差不多在同時抵達了金陵。

  張家管家李全,懷抱著一個看上去大約兩三歲左右的幼兒下了船,風塵僕僕地踏上了金陵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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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全歸家,所到之處皆引起陣陣注目。

  李大管家不稀奇,奇的是他懷中抱著的那個幼兒。

  幼兒裹在件不怎麼合身的褐色小僧袍裡,赤著腳,頭頂圓滾滾光溜溜,沒有一根頭髮,打眼一看,竟儼然是個小小和尚的模樣。

  碰見有人看他,幼兒也看回去,只是目光呆愣愣的,眼珠都不怎麼轉動,不似一般孩子靈活。

  下僕們竊竊私語,皆以為是李大管家遺在外面的私生孩兒,連在書房門口看守的福松見著親爹都愣了,脫口道:「爹,娘知道嗎?」

  「滾你的!」

  李全毫不留情地啐兒子一口,才問他,「老爺下衙回來了嗎?」

  福松不停瞄那幼兒,嘴上道:「回來了,在書房裡呢。」

  「那我去給老爺交差,你在外頭把門守好了,不許一個人近前!」

  福松抽一口涼氣——原來不是他爹的,是他們老爺的?

  他忙點頭不迭,小跑下階去叉腰站好,腦子裡左一個右一個地開始回憶起聽過的那些風流話本故事。

  **

  李全去安陸,除了幫忙操辦結親事宜外,同時還負有另一個使命,那就是隨後就近轉道去往應城,在老家替張推官尋摸過繼子嗣的人選。

  這件事秘密之極,李全連兒子都沒告訴,應城的張家族人們自然更不可能聽到一點風聲,李全得以不受誤導干擾,默默在應城尋訪了半個月,順利地選定了目標。

  不過此刻,張推官見到李全不負所托帶回來的孩子,卻是先微愕了一下:「……這孩子是誰家的?怎麼這個模樣?」

  「老爺,這說來話長——」

  「你坐下說,把孩子給我。」

  李全這一路舟車勞頓,還帶著個離開親生父母的孩子,肯定累得不輕,張推官反應過來,忙伸手把孩子接了過來,他多少年沒有抱過如此幼小的孩子,有點緊張,怕孩子怕生哭鬧起來。

  幼兒卻極乖,軟乎乎叫他抱過來,一下也沒掙扎,不聲不響。

  張推官抱到懷裡才發現,這孩子臉上看著正常,其實身上極瘦,胳膊腿細得不行,原來掩在過大的僧袍裡沒顯出來,這一移動就露出來了。抱著也幾乎是輕飄飄的,全無一般孩童那種很敦實的肉乎感,他身上僅有的一點肉,大約全長臉上去了。

  正常人都看不得孩子這樣,何況張推官多年無子的,當下心裡就發酸了,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回了太師椅裡,料著其中必有故事,抬眼看了李全,等他說來。

  「老爺,我奉老爺的令,先掩了來歷在應城私下各處打聽……」

  應城是個小縣城,丁畝不旺,許多人家聯絡有親,七拐八繞,總能扯上點關係,在這樣的小地方打聽消息,並不煩難,不上半個月,李全就把張家那些或遠或近的族人們的事情都打聽清楚了,其中就包括了這幼兒的身世。

  「老爺可還記得您的二堂伯父?」

  張推官沉思了一下:「記得。」

  不過是比較遠的親戚了,張推官舉業有成,早便離鄉,多年來在各地輾轉,和這位二堂伯父家幾乎再無來往,所以需要想一下才能想起來。

  「不過我依稀記得,二堂伯父家的人丁似乎也不興旺吧?」

  「老爺所言不錯,不過——」

  李全便繼續說起來,原來那位二堂伯父雖只有一個獨子,獨子又只得一個兒子——便是這幼兒,但獨子卻甚是糊塗,在媳婦有孕期間,不知怎麼同隔壁街上的一個賣豆腐的寡婦勾搭上了,而後在家大鬧,要把媳婦休掉,另娶那寡婦為妻。

  媳婦並沒犯錯,且肚子裡還懷著張家的種,二堂伯父如何能答應,為此鬧騰了年把,直到媳婦把懷的孩子生下來,孩子滿了週歲,這獨子也沒轉圜,還是咬定了要休妻另娶。此時媳婦心已冷得透透的了,因丈夫太過混賬,連帶著對自己生下的孩子也淡漠了,於某天乘著家裡沒人,把能卷的細軟一卷而去,直接孤身逃往外地去了。

  二堂伯父家老倆口原就被獨子氣得不輕,再經此一事,年邁老人受不住打擊,勉強再撐得年餘,接二連三地撒手離了世。此時這獨子算是能當家作主了,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百日內把寡婦娶過了門,寡婦看前頭人留下的幼兒不順眼,慫恿獨子想個法子把這幼兒弄走,說養個他二人的親生孩兒豈不是好。獨子記恨幼兒母親卷錢而去,再加上耳根子本也軟,竟真的聽信了。

  總算他還有最後一分良心,沒聽寡婦所言隨便把幼兒往荒郊野外一丟,而是尋了座寺廟,為著這二年的事,他家在應城的名聲已是臭不可聞了,未免再被人戳斷脊樑骨,獨子特往城外山裡去尋的廟,好避人耳目。

  不知是不是善惡有報,獨子偷偷把幼兒丟棄到廟門口後,下山途中失了腳,跌下座土坡,頭恰恰撞在一顆大石頭上,當場斃命。砍柴的樵夫發現了他的屍首,往縣衙裡去報案,去抬屍的捕快認出了獨子的身份,回來往他家去報信,鄰居們都出來看熱鬧,此時發現他家那個可憐的小幼兒不見了,人都以為是寡婦謀害了,捕快要拉寡婦去上堂,寡婦吃不住嚇,才把實話招了,引得眾人紛紛唾罵不已。

  但罵歸罵,這幼兒娘卷錢跑了,爹摔死了,後娘寡婦咬死了把幼兒送去廟裡是獨子在世時的意思,她不能違背,張家老族長出了面壓她,說她不把孩子接回來的話,不配為張家婦,要休她出族。寡婦的名聲已經沒法再壞了,她不接回孩子在應城萬萬無法存身,可要接回,男人都摔死了,她絕不願意獨立撫養一個和她毫無血緣的小崽子,於是走投無路下,居然學了幼兒生母,也收拾了東西跑了。

  這下就糟了,獨子家被席捲了兩回,算是連個完整的瓢盆都找不出來了,孩子即便回來,又怎麼生活?族人們替他說句話出個頭是可以的,真要出錢出力把他弄回自己家裡養,那付出太大了,也都不願意。

  幼兒就只好繼續待在廟裡了。

  ……

  李全一口氣說到這裡,在張推官的示意下,自己欠身倒了杯茶,一氣喝完,緩了口氣,唏噓著道:「我打聽到的時候,這孩子在廟裡已待了有大半年了。」

  張推官算了算時間,覺得有些不對,打量了一下懷裡的幼兒:「這孩子幾歲了?」

  「三歲半了。」李全回道,「這孩子爹娘都混賬,沒好生養他,到廟裡還好些,只是沒葷食吃,所以他顯得小,乍一打眼,我也沒看出他這麼大了。」

  張推官憐惜地嘆了口氣,摸摸幼兒的臉,柔聲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幼兒見他說話,倒是看向他,但是不出聲。

  張推官從見他就沒聽他出過一聲,要說見了生人害怕吧,他又不哭不鬧。不由疑問地望向李全:「他可是有什麼——?」

  李全忙道:「老爺放心,是個健全的孩子,我在廟裡聽師傅教他唸經,他能跟著一句一句學,口齒沒問題的,頭腦也清楚。現在是才到生地方,他驚恐著才這樣。我在船上逗他說話時,他還肯說的。」

  張推官點點頭:「這便好。我離鄉多年,不知族裡竟出了丟棄親子的畜生,跌死了算是他的報應。」他說著有些動氣,他想一個兒子多年不可得,別人有了卻竟然隨便丟掉。

  平了一下氣息,他才又道,「即便這孩子有什麼也無事,總是我們張家的人,我這裡缺不了他一口飯吃。」

  李全笑道:「老爺仁慈,我正是想著這一點,跟老族長說了後,才直接把人帶回來了。老爺若覺得他不足以接承家業,再往應城去另挑一個也行,我臨走時才說了替老爺挑選嗣子的事,願意的人多著呢,船都開了,還有人追上來要找我。」

  張推官沉吟片刻,同那幼兒呆愣的黑眼珠對上,心立時軟了,道:「你既然說他健全,那便不用了,聰慧有則更好,無則也沒什麼,他年紀小,我從小教起,品行上正直才是重要的。」

  李全道:「老爺說的是,這孩子的近親都沒了,老爺過繼了他,免了日後的許多囉嗦,老爺若看著他滿意,只要往老族長那裡補一份過繼文書就行了,我和老族長都說好了——對了,這孩子祖父在時,給他起過一個寶哥兒的小名,但他未記事時,祖父就去了,他爹一心念著寡婦,提起他來都是混叫,所以他自己不認得這個小名,都不知是叫他。廟裡的師傅因是在廟門前的松樹下撿了他,按輩分,給他起了個覺松的法名,他倒是肯認這個。」

  「認得以後也不能叫了。」張推官搖搖頭,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你這件事辦得很好,奔波一路,著實辛苦了,先回去休息罷,放你兩日假。我抱著孩子去後院,看看起個什麼新名字好。」

  李全知道他是要抱去與鐘氏看,便笑應了,起身退出。

  **

  他們關在屋裡說了這麼好一會的話,李全抱孩子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張宅了,不過因張推官此前從未流露出要另選嗣子的意思,眾人皆沒朝那個方向想——有親侄子在,過繼別人的做什麼呢?

  便都一致以為是李全在外面的風流賬,二房兩口子聽了,也沒往心裡去,他們且正忙著自己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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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東院。

  鐘氏正看丫頭安排晚飯,忽見張推官抱著個小小和尚進來,她是知道李全往應城去尋訪嗣子的,但一時亦沒反應過來,詫異道:「老爺,這是哪來的孩子——呦,怎麼鞋襪都沒穿。」

  她女人家,到底細心些,一眼就見到幼兒赤著的腳了,她一說,張推官才發覺,低頭看了一眼,道:「大概他的鞋髒了,李全趕著回來,路上不好買就罷了。如今這個天氣,幾日不穿倒也無妨,你在家裡找找,若有萱兒小時候的鞋,先拿來與他湊合一下。我記得月朗會做鞋,明日就替他做起來,再有他的小衣裳之類,也做幾身。」

  「萱兒小時候都是繡鞋,這是個男娃兒,怎麼好穿,去隔壁光哥兒那裡找一找還差不多——」鐘氏笑著說到一半,忽然明白過來了,目光一下緊盯到幼兒臉上,顫聲道,「老爺?」

  屋裡沒有外人,只有風清月朗兩個心腹丫頭在,張推官笑著點頭:「李全從老家抱來的,他父母都已不在,從今往後,就是你我的孩兒了。」

  這話一說,風清月朗兩個都放下了碗碟,歡喜地伸長了脖子望過來。

  幼兒光著頭,那圓溜溜的大腦袋就最為醒目,風清誇道:「一看就是個聰明哥兒!」

  「可不是!對了,我去表少爺那裡尋一尋,看可有合適的小鞋子。」月朗一邊附和,一邊甩手忙出去了。

  「太太,你抱一抱。」張推官理解鐘氏心情,主動把幼兒遞向了她。

  鐘氏抹了下已經濕掉的眼角,忙伸手把幼兒接了過來,她抱孩子更為熟練,幼兒又不重,她一手就抱穩了,另一隻手騰出來摸他的小臉,小手,小腳,簡直愛不釋手,目光也片刻都移不開來。

  張推官在一旁坐下,含笑看著,順便把孩子的來歷說了說。

  鐘氏聽得十分生氣:「真是一對畜生——這孩子的生母也太狠心了些。」

  不過她也能理解一點孩子生母所嫁非人的痛苦之處,所以只埋怨了一句就罷了,轉而哄幼兒道:「好寶貝,往後你跟著娘,再也不用吃苦頭了。」

  她角色轉換得倒快,張推官聽得失笑,目光十分柔和地望著妻子和新得的嗣子。

  鐘氏哄了一刻,想起來問幼兒的名字,張推官抱著幼兒往後院的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此時已有了腹案,道:「這孩子在生身父母上皆無緣分,不必再提,他能活到如今,卻是多虧了廟裡的和尚師傅,他被丟棄在松樹下,和尚給他起了個法名叫覺松;這法名自然再不作數,但這『松』字倒是個好字——自小刺頭深草裡,而今漸覺出蓬蒿,既可明志,又暗合他的來歷,不如就按他的輩分,起名叫做張良松罷,小名就喚他做松哥兒。」

  鐘氏粗通文墨,聽了也覺得好,便道:「就依老爺的,松字是跟佛前結下的緣法,留著這個字,佛祖有靈,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長大,再尋不到比這更合適的了。」

  他們這裡商議定了,月朗也笑嘻嘻地回來了,手裡抱著兩雙半舊的小鞋子,旁邊還跟著一個葉明光。

  鐘氏見了,滿面是笑地招呼他:「光哥兒,來瞧瞧,這是你的三表弟。」

  葉明光皺皺鼻子:「這麼小。」

  月朗問他要鞋子時跟他解釋了一句,他知道孩子是才抱養來的,也不多問,好奇地走到鐘氏面前湊上去看,踮起腳跟摸摸幼兒的光頭,道:「大舅母,他怎麼一根頭髮也沒有。」

  鐘氏笑道:「長一陣子就有了。」

  候到月朗把鞋子替幼兒穿上,鐘氏仍舊不放他下來,抱著他一起入座用飯。

  葉明光嘴上嫌他太小,心裡其實自然地有種應該要照顧比他小的小孩子的念頭,月朗布菜,把一個雞腿夾給他,他就把雞腿拿起來放到幼兒嘴邊去餵他。

  幼兒聞到噴香的肉香,他吃了大半年素了,原來在家時,打祖父母過世後也沒吃過什麼像樣東西,哪裡經得起這個誘惑,便做出了進張宅以來第一個主動的動作——把光腦袋一探,啊嗚一口去咬那雞腿,他一口小乳牙倒是出得差不多了,但氣力不夠,只在雞腿上留下了半圈淺淺的牙印,卻是咬不下來。

  逗得張推官和鐘氏都笑了,張推官喜他終於露出了點活潑勁兒,就把雞腿從葉明光手裡接過去要撕開了餵他,鐘氏忽想起來:「不成,松哥兒吃了這麼久素,他小孩兒腸胃弱,一下碰觸大葷,恐怕難以克化,要生出病來。」

  張推官聽著有理,只得罷了,把雞腿還給了葉明光,新出爐的松哥兒很不捨得,雖則還不出聲,黑眼珠卻是專注地跟著那雞腿一路轉動。

  鐘氏又不忍起來,想了想,吩咐月朗道:「你去廚房看一看,還有剩餘的雞肉沒有,煮一碗青菜雞絲粥來,雞絲少放一點,有個鮮味就行了,循序漸進地來。」

  月朗答應著去了。

  她這一去廚房,碰上了也在廚房拿飯的二房丫頭春草,春草聽她跟廚娘說的話奇怪,就探問了一句,月朗懶得理她,隨口敷衍過去了。

  春草不敢惹大房的丫頭,聽她不肯說,也不敢追問,只回去擺飯時順口和馬氏說了。

  馬氏聽出不對來了:「怎麼,那小和尚還留在東院?」

  不然長房的飯食比二房先拿走,也沒聽說誰生病,怎麼又興出單獨熬粥來。

  春草搖頭道:「奴婢不知道,問月朗姐姐,月朗姐姐沒說。」

  馬氏白她一眼:「要你有什麼用,嘴邊的一句話也打聽不來。」

  春草縮了縮脖子,張芬從裡間走出來,道:「娘,你管那些閒事做什麼,如今我的事才最要緊。」

  馬氏見她便笑了:「不錯,我的兒,還是你爭氣,不用求這個求那個的,現成把事成了。」

  原來大約兩個月前,張芬打蘇長越的主意沒打成,敲好一氣門,人都沒見著,臊頭臊臉回來了,那之後蘇長越住回了客棧,她更沒機會,沒幾天一對新人就往安陸完禮去了。

  張芬的終身懸回了半空,馬氏慫恿了張興志再去尋張推官,張推官不但不理,還只是冷笑,態度比先差了幾倍不只,張興志心裡也虛著,不敢和做官的哥哥怎麼樣,只得回來了。

  馬氏急躁得天天尋隙罵人之際,卻是天無絕人之路,曾被馬氏罵過「嫌貧愛富背信棄義」的甘修傑有個妻弟,名叫高志柏,和他一樣喪了妻,這高志柏不知怎麼聽說了張芬曾「拒絕」過甘修傑的求親,落榜還鄉後,竟私下託了人求上門來了。

  高志柏心胸狹窄,和姐夫一向不怎麼對付,年初放榜,甘修傑榜上有名還被吏部侍郎選為快婿,他卻只能黯然返家,這對比之下,他更為嫉恨甘修傑,挖空心思想壓甘修傑一頭。不知他的腦回路怎麼轉的,總之他認為張芬看不上甘修傑,拒絕了他;那他要是能娶張芬的話,甘修傑求而不得的女子到了他手裡,他豈不是就比甘修傑高了一籌?

  二房是不知道他這些不可說的心思,從二房的立場來說,張芬的年紀真是拖無可拖了,而張推官又撒了手再不願管,在此一天比一天要命的形勢下,能有個舉人來求親真可謂是瞌睡遇上了枕頭——雖然高志柏的條件和先前甘修傑一樣,都是喪妻娶填房,但張芬又哪裡還有再挑揀的資本?

  還能撿著個舉人就是她撞大運了,雖然高志柏這科沒中,但說不定他下科就中了呢?甘修傑能中,他中的可能性也是很大的嘛。

  這下二房可不敢跟人放什麼「再說」的話了,忙不迭地答應了下來,這兩日就忙著在家清點張芬的嫁妝,最重要的是琢磨著怎麼能從張推官那敲一筆出來。

  張興志對此並不怎麼發愁:「你怕什麼,都不要大哥費心給芬兒尋人家了,只添一筆嫁妝,不過一句話的事,有什麼好擔心的,看在良翰良勇的面子上,大哥也不會小氣的。」

  馬氏敏感些:「你想得美,我卻覺得,大伯這幾年待我們是一年不比一年了,提過繼的事,他也總含糊著,你天天只曉得吃酒玩耍,都不上點心,要是出了意外,我看你怎麼辦。」

  「能出什麼意外。」張興志不以為然地嗤笑,「除非大哥這會兒開了竅,往外收兩個好生養的丫頭來,他這個年紀,想生的話也還能生。不過大哥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個婆媽,為著當初進學時沾了他岳父家的光,這麼多年都沒好意思納妾,有過一個丫頭還賣了,現在又能有什麼。大哥那份家業,遲早都是良翰良勇的。」

  馬氏還是不大安心:「還是早敲定了好,乘著這回芬兒出嫁,不如把過繼的事一併操辦了罷,以後我就安安心心等著給良翰帶孫兒,再沒得心焦了。」

  「那你想定了,就過繼良勇?」

  馬氏不情願地道:「對!」

  雖然仍是不甘心,但她也知道,把長子過繼過去不太現實,再者也捨不得,暫且還是便宜那個賤人生的小崽子了。

  張芬在旁聽他們的話題歪了,忙道:「娘!」

  馬氏笑攬了她過來:「放心,你的事才在娘的心尖上,這一起提,也是為了你。若給你的添妝不稱意,那過繼的事上,我們也為難為難長房。明日你大伯休沐,正好找了他去說,管叫你風風光光地出嫁。」

  張芬這才低了頭,只是心中揮之不去的悵然,讓她不怎麼笑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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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月朗在窗下的羅漢床上替松哥兒臨時整出了副適合孩子睡的鋪蓋,不過鐘氏一直抱著他,臨到睡時,也捨不得放過去,索性便直接帶著他在床上睡下了。

  松哥兒把一碗青菜雞絲粥吃得乾乾淨淨,小娃兒家,肚子填飽了,別的心思就少了,他瘦瘦小小的一隻,洗乾淨了躺在鐘氏和張推官中間,沒多大功夫就睡著了。

  兩個大人沒這麼快入睡,躺在枕上,低聲交談著。

  鐘氏問道:「老爺,這事預備什麼時候在家裡說開了?」

  「就明日罷,李全抱著孩子光明正大地回來,並沒瞞人,與其讓別人胡亂猜疑,不如乘早明說。」

  鐘氏有些憂心地嘆了口氣:「唉,只怕二弟那裡要不消停,老太爺也不知有沒有話說。」

  張推官未做事前會瞻前顧後,有個難以決斷的小毛病,但已經做下,他就不會再猶豫後悔了,淡定道:「我們的孩兒,跟老太爺交代一聲也罷了,和二房有多大關係。前兒汪府台給我透了句話,他也到了該動的時候了,派人往吏部裡打聽活動時,順帶替我問了問,大約我會被調往山西去。」

  這是鐘氏還不知曉的,聲音不由高了點:「山西?」話出口覺得不對,忙小心地轉頭望了一眼松哥兒,見他還睡得好好的,放鬆了口氣,重新壓低了嗓音道,「去那麼遠?可知是哪個衙門?」

  「山西提刑按察使司。」張推官低聲道,「不出意外的話,升任按察僉事,只是還不知道屆時分巡哪裡。」

  按察僉事是五品,張推官現是從六品,但他就職於應天府,直隸自與一般省份不同,他越級多升了一品半級的,並不為怪。且張推官現在的職位正與提刑按察使司對口,經他手初判的案件,杖刑以上都當送按察使司覆核——不過南直隸情形特殊,不設按察使司,直接由金陵刑部取代了按察使司的職權,所以張推官直接向刑部負責,這又是實際工作中的不同了。

  按察使司是實權部門,張推官能升這一步,算是穩紮穩打。

  山西雖遠,陞官總是好事,鐘氏就悄聲笑道:「恭喜老爺高昇。」

  「朝廷敕書未下,還做不得十分準。不過,」張推官道,「不管任去何方,肯定不在金陵了,所以臨去之前,不如把家裡這些事都理清了,免得帶去新任上,再叫人看笑話。」

  至於此地,反正是要走了,就鬧出來也無妨了。

  「老爺定了主意,要把二房送回老家去?」

  「我在金陵養了他們這些年,無論如何也算對得住他們了。老二已四十多的人,該回鄉去自己置辦一份家業了,難道還一輩子跟著我在任上胡混不成。」

  鐘氏作為長嫂,受了二房這些年的煩擾,心底早無一絲好感,只是她身子骨不爭氣,生不出男嗣來,自家總覺理虧,凡百事情都只得忍耐罷了。此時只有表示贊同的:「老爺這話是正理,是該勸著二房想法自己立起來才行。總像現在這樣,以後如何了局。」

  張推官應道:「嗯,天晚了,睡罷,養好了精神,明日還有的囉嗦。」

  月朗守在外間,聽得裡面低低的說話聲漸漸歇了,躡手躡腳地走進來,把桌邊的燈吹熄了。

  **

  翌日一早。

  張推官和鐘氏一起,抱著松哥兒去正院給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請安。

  張老太爺今年已六十六歲,精力大不如前,知道了張推官從老家另行過繼子嗣的事,雖然大為驚訝,但沒多少氣力動肝火,只是有點顫巍地道:「老大,你這事辦的——怎麼都不事先和我說一聲,著實是魯莽了些啊。」

  張推官欠身道:「爹說的是,不過我是想著,爹年紀大了,當安享晚年才是,小輩們的事,就不勞煩爹費心了,所以我把該辦的都辦妥了,才來稟報一聲。」

  張老太太坐在一旁,插了一句:「老二家知道這事沒有?」

  張推官道:「還不知道,自然該先來稟報二老。」

  張老太太挑著嘴角笑了笑,不著聲了——反正她沒得兒孫過繼給張推官,那張推官要過繼誰的,就和她不相干了。不過繼二房的還好呢,張興志就是捏著這一點,一個做弟弟的也如老封君一樣跟到長兄任上,多年來給她添了不少堵。現在他夢碎了,必然不肯善罷甘休,到時候這親生的兩兄弟鬧起來,才叫好看呢,她只管看戲就是。

  張老太爺聽到了就說:「唉,那老二可得生惱了。老大,你真不願過繼良勇啊?他是你嫡嫡親的侄兒,照我的意思,總比外人親些。」

  張推官道:「爹,我想定了,老二只有兩個兒子,子嗣也不算多,再過繼給我,他膝下就只得一個良翰了,所以還是算了罷。松哥兒也是我們張家的血脈——松哥兒是我新起的名字,以後就這麼叫了。他如今父母至親俱無,到了我這裡,我和太太都一見就喜歡,大約是天定的緣法,我想著就應當順應天時,留下他來。」

  張老太爺一聽,人昨日傍晚才進的門,不過一夜功夫,名字都起好了,可見張推官心意已決,他在做官的大兒子身上原沒多少掌控力,跟他也擺不出什麼嚴父架勢來,勸了兩句見勸不轉,就只得罷了,嘆氣道:「唉,你這麼大年紀了,拿定了的事,我也不能強你,就隨你去罷。松哥兒呢?過來我瞧瞧。」

  張推官就走上前兩步,把松哥兒放下來,小心地推著松哥兒自己往前再挪兩步。

  松哥兒仍舊呆愣,不過好在他不哭鬧,看著五官也端正,是個齊全孩子,這就是以後張家的長子長孫了,張老太爺還是重視的,靠在高背椅裡把他仔細打量了一番,就喊丫頭:「我那櫃子裡有個木盒裡收著塊鑲玉的金鎖,你去找出來,拿給哥兒。」

  旁邊有個丫頭應聲去了,張老太太坐在一邊,也在打量松哥兒——她是被那句「父母至親俱無」擊中了心事,張興文如今跟著張巧綢在平郡王府裡,出息倒是盡有,可惜著了殺千刀的道,這一輩子子嗣上是不消想了,以後也只能走過繼的路,這要是能過繼個像松哥兒一樣的,打不記事時養起,倒和親生的沒甚分別。

  不過張興文如今才二十出頭,這麼早就打過繼的主意,人都知道他身有貴恙了,所以張老太太想一想,也就丟開了。

  正各有各的心思間,二房的人也來請安了。

  張家是後起之家,規矩粗疏,這請安制度執行得不那麼嚴謹,幾房人時來時不來的,來也不一定來齊,二房今早就只有張興志兩口子和張良勇來了。

  張興志不知末日將近,進門時正好碰見張老太爺彎下身子,把一把金燦燦的金鎖塞給松哥兒,他還有心嚷一嗓子:「爹,你夠偏心的,有這種好東西,怎麼不給我們良勇,倒背著人塞給外面的小崽子。」

  張老太太抬了眼,嘲諷地哼笑一聲:「什麼外頭的小崽子,老二,你往後說話可得仔細些,這是你大哥的嗣子,往後,是要傳承張家家業的。」

  馬氏慢兩步走在後面,聞言差點絆倒在門檻上,「哎呦」一聲忙扶住了門框,顧不得踢疼了的腳尖,忙道:「老太太,你說什麼?!」

  張老太太兩眼望天:「你聽見什麼,就是什麼了。」

  張興志一肚皮算計一句沒來得及倒出來,先當頭挨了一悶棍,如同釜底被抽了薪,目光在張推官和松哥兒間來回亂轉,腦子都停擺了:「大、大哥?!」

  張推官並不怕他,但恐他亂嚷亂叫,嚇著孩子,便沖鐘氏道:「老太爺這裡拜見過了,你先帶孩子回去罷。」

  鐘氏心裡有數,應一聲,上前抱起松哥兒要往外走,馬氏站在門邊下意識要攔,鐘氏沉下臉來:「二弟妹,你做什麼?」

  她溫柔慣了的人,忽然變臉還是能讓人吃一嚇的,馬氏就愣住了,鐘氏不和她囉嗦,乘勢繞過她就出了門,匆匆走了。

  屋裡張興志這才回了神,大急,先指著張推官:「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話到一半想起來,一把把張良勇扯過來,帶了他來原是想敲定過繼事宜的,萬沒想到排位排了多年,居然先讓別人把窩佔了,張興志又急又怒,「你幹出這樣事,讓我們良勇怎麼辦!」

  張推官穩穩地直視著他:「過去怎麼辦,以後還怎麼辦罷,良勇有爹有娘,缺了什麼不成?」

  馬氏也急了,顧不得害怕張推官,搶話道:「都這麼多年了,早都說好了的,大伯做官的人,怎麼能言而無信!」

  張推官掃她一眼:「幾時說好了的事,我怎麼不曉得?二弟提過幾回,我都沒答應罷。」

  馬氏待要辯解,往回一細想,啞了:在過繼一事上,張推官確不曾明確吐過口,他所做過最大的表態,也不過是在當年二房要舉家來金陵時不曾反對而已,其後說起過繼,很長一段時間內,二房自己內部都沒達成統一意見,別說去和張推官說了。

  再後來,張興志等不下去,倒是找著張推官說過,但當時張推官認清二房人品,對此事已經十分猶豫,就不肯痛快應了,事情再度拖拉下來,直到如今,讓個不知哪來的小崽子撿了便宜。

  馬氏想一想,心都痛得往下滴血了,她固然不願意把張良勇過繼出去,讓他得這個便宜,可如今大房另擇了人選,那一大筆家業叫別人佔去,從此和二房一點關係也沒有了,她更是不能忍受啊!

  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不在家裡內訌,同意把張良勇過繼出去,說不定事早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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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話說到這個地步,馬氏不能再出頭了,她不過是弟媳婦,些許小事還能玩一玩賴,張推官不好跟她女流之輩計較,但碰上真章就沒多少她的話語權了,她執意要鬧,張推官能直接使人拖她出去。

  所以她就只能奔著張興志使勁:「老爺,你倒是說句話啊,就讓人這麼拿你不當數?!」

  不用她慫恿,張興志也不能就這麼算了,瞪著張推官道:「大哥,這不成,你白哄了我這麼多年,難道就想打個馬虎眼過去完了?你怎麼也得給我個交待才行!」

  張推官見他這副死纏爛打的樣子,失望已極,微微冷笑道:「我何曾哄過你?我供你一家在金陵吃喝至今,良翰良勇的讀書進學皆是我在操持,難道我還供出錯了不成,要我給你什麼交待!」

  張興志窒了一下——萬事繞不過一個理字,饒是他再不要臉,過不惑的人了,有手有腳的,硬挺著脖子說張推官就該養著他一房人,這個話他也說不出來。

  他聲氣就不得不軟了一點下來:「大哥,是我說的太急了。不過良勇的事,我們先前便沒說定十分準,也有七八分了,你現在放著親侄兒不要,卻去過繼那外四路的小崽子,為的哪般?良勇打小在你眼跟前長起來,什麼秉性脾氣,你最清楚不過,便有什麼不得你意的,他年紀也不大,過繼到你膝下,你再好生教養他就是了,日後自然孝敬你,替你扛幡摔盆,傳你的香火。大哥,你往常不也說,你待兩個侄兒就和親兒子差不多?」

  他要提別的還好,偏提張良勇的秉性,張良勇現就站在一旁,他離了魏媽媽後,沒人再拉偏架護短,他那種蠻橫的脾氣倒自己扳回來了點;但他同時缺了親近人教導管束,也沒人替他收拾,年紀說不大,其實也不很小了,比葉明光還大一歲,今年已經十二了,連個衣裳都穿不齊整,還吸著鼻涕,吸了好幾下不曉得去擤掉,站也不好生站,塌著個肩膀,這副邋遢鬆散的樣子,如何能入得了張推官的眼?

  張推官看過他後,只有更絕了過繼他的心思,道:「我以後也一樣待良翰良勇如同我的親子,他們要是舉業上有出息,該有的花費我全包了,不消你耗費一分一毫。」

  這個「如同」怎麼比得上「就是」?張興志在這點上可不糊塗,忙道:「既然這樣,何不就過繼了良勇去,你我兄弟,還分多少彼此。」

  他說著看一眼張良勇,他自己如爛泥般,看兒子也看不出不對來,還覺得他怪壯實的,笑著接道,「大哥,你看你二侄子這身板,比葉家那小子可不強多了,以後包管給你生出一串大孫子來。」

  「……」張推官只覺得跟他無話可說,他跟這個兄弟久已不在一個層次上了,繃著臉道,「不必歪纏了,我心意已定,就過繼松哥兒。」

  馬氏急了,忍不住又搶著插話:「那不成——」

  「還有,」張推官目光凌厲地掃了她一眼,把她掃得卡頓了一下,接著道,「眼看著我這一任就將滿了,下一任不知去向何方,總之是不在金陵了,到時候,總不成你們再跟著我天南海北地跑。老二,你這把年紀,便不為自己想,也當為下一輩考慮,該回鄉去操持一番自己的家業了。」

  張興志這一下的怔愣毫不遜於先前聽到張推官要另行過繼嗣子,傻道:「大哥,你、你這又是什麼意思?!」

  張老太太極是幸災樂禍,她佔著繼母的名分,張推官橫豎攆不得她,既有底氣,便氣定神閒地看笑話,撇著嘴笑道:「老二,你大哥說的也是,你有個好哥哥,養了你大半輩子,你剩的半輩子還要賴著他,他不能看著你餓死,只好依舊分你一碗飯吃。可你這幾個兒女不能還這麼著罷?你房頭裡沒有一點生息,等我們這些上輩的人去了,難道讓良翰良勇兩個再賴著松哥兒?」

  馬氏急眼道:「老太太,你說什麼呢!誰說我良翰就沒出息,定要靠著那個現在話都說不齊整的小崽子了!」

  張老太太呵呵一聲:「既然良翰有出息,那你們就家去啊,在這裡跟老大吵什麼。你比我有福氣,說不定良翰將來還能給你掙個誥命來呢。」

  這個夢馬氏未嘗沒有做過,但現在從張老太太嘴裡說出來,卻是諷刺得沒了邊,把馬氏氣得直喘氣。

  張興志在原地發了一會呆,被張老太太的說話提醒了,想起上首還坐著兩位長輩來,便不立時找著張推官,而是撲跪到張老太爺面前,扯著嗓子嚎道:「爹,爹你老人家睜開眼看看,大哥被那外來的小崽子迷了心,不但嫌棄了我們良勇,連兄弟都不想要了!居然要攆我們走!」

  這要是個大孫子一撲一跪,張老太爺還能生出幾分疼寵憐惜之心來,張興志都這把年歲了,一嗓子嚎出來,聲音又粗又濁,先把張老太爺嚇了個哆嗦,然後才忙擺手道:「哎呦,老二,你快起來,便不同意你大哥的話,也好好說,哪有這麼鬧的。爹年紀大了,可經不起。」

  張推官也沉聲喝道:「老二,你動靜小點,別唬著爹!再要這樣,我們就出去說。」

  出去哪還有什麼說頭?張興志不情願地收起了乾嚎,恢復了正常說話:「爹,你別怨我,我實在是急了。那小崽子到底有什麼好,良勇是我親生的,和大哥只隔了一線血緣,怎麼不比那小崽子靠得住?大哥不要便罷了,還要連我們一家人都攆走!」

  他說著,爬起來把張良勇扯過來,拍著他的頭道,「快跟你大伯說,以後你認了大伯做爹,一定好好孝敬他!」

  他急切之下下手沒了輕重,連著啪啪兩下把張良勇拍懵了,他結巴著道:「我、我以後一定孝敬大伯。」

  毫無氣勢。

  馬氏衝上來:「還叫什麼大伯,叫爹!」

  「慢著!」張推官斷然喝止,目光凜然,逼視馬氏道,「二弟妹,前幾日衙前街生藥鋪子的劉嫂子上門來做過客罷?」

  這劉嫂子便是上門來替高志柏探聽口風的,打張家出過事後,門戶上嚴謹了不少,凡有奇怪一點的訪客門房上都會報與張推官知曉,所以有人來向張芬提親之事,張推官是知道的,只是當時隱忍未語,現在才拋了出來。

  馬氏不知已經暴露,陡然被一問,臉就僵了,按說她找著張推官原也要說這件事,但被張推官主動先一步捅穿了,不知怎麼,她總覺得不大妙了。

  倉促間,她想不出合適的回話,只好先胡亂點了下頭,應道:「是有這麼回事。」

  「為著芬兒的婚事罷。」拿回了說話的主動權,張推官重新安然下來,淡淡道,「雖說芬兒做過糊塗事,畢竟是我的侄女,她的終身,我不可聽任,趕著也讓人打聽了一下高家。」

  馬氏不由被帶著走了:「哦?那高家怎麼樣?」

  「倒也是一戶不錯的人家,只是門風格外嚴厲了些,不過芬兒嫁過去,好生孝敬公婆,以後相夫教子,她自身行得正,也不必怕人家拿規矩量著她。」

  聽說門風嚴厲,馬氏就猶豫了一下,她是沒機會見識過像樣人家的規矩,但想一想也知道,媳婦在內宅,壓在頂上最大的一座山就是婆婆,攤上惡婆婆想為難媳婦,那不管是豪門的貴夫人,還是鄉下的老太太,總能把媳婦整治得半死。

  不過要是再錯過高志柏,張芬又能再嫁給誰呢?她實在是沒什麼挑揀的本錢了。

  馬氏心中這個擔心女兒受磋磨的念頭不過一閃,就拋去一邊了。試探著順勢往下說道:「大伯既然關心芬兒,那芬兒的妝奩上,也要指著大伯多幫襯幫襯了,我們不比大伯,養著三個孩子,又沒個可靠進項,可吃力著呢。」

  「自是應當。」

  張推官答應得很痛快,但不等馬氏高興,他就繼道,「不過我能力也菲薄,芬兒和良勇,只能顧得上一邊,到底緊著誰,你們考慮一下,想清楚了,再和我說罷。」

  馬氏和張興志面面相覷,同時在對方眼底讀懂一個意思——張推官是準備好了的!

  這個二選一的局面,他早都想好了,就等著他們撞上來了。

  他們倒是都不想選,想兼得,可他們有什麼籌碼能和張推官談?

  靠耍賴?呵呵。

  自己兩手空空,拿不出東西來,就只能由別人牽著鼻子走了。

  於馬氏來說,張芬要是和張良翰擺在一起,那是張良翰的份量更重,她不會為了女兒的利益而讓兒子讓步;可張芬和張良勇擺到一起,那毫無疑問是張芬更為重要,張良勇改認了個更有權勢的爹,與她能有多大好處?她要是張良勇的親娘,他發達了還能記著給她些好處拉她一把,可她作為嫡母,平常待張良勇怎麼樣,馬氏自己心裡也清楚,她就沒正經拿他當個人看過,那還想著日後沾他的光?不倒過來踩她一腳就算好的了。

  這個過繼——不成就不成罷!

  還是給女兒多爭取點陪嫁重要。

  馬氏沒多大功夫就做好了決定,咬著牙道:「大伯實在不想要良勇,看不上他,那就算了,只是我們芬兒,大伯可不能再虧待了。」

  張興志的想法卻和她不同,張芬對他來說是女兒,是很快要潑出去的水,怎麼能和兒子的前程相比?尤其他還打算把自己的下半生快活日子都寄在這個前程上,更不能同意了,當即就道:「不行,還是應當過繼良勇,芬兒嫁的那戶人家大哥都說不錯了,想來缺不了她的衣食,陪嫁多點少點,能有多大關係。」

  馬氏怒瞪他:「你——有你這麼當爹的嗎?芬兒沒副好陪嫁,到人家誰看得起她!」

  眼看兩口子又要起內訌,張推官不想浪費時間,出聲糾正:「錯了,我提良勇的意思,是你們帶著良勇一道安生回老家去,至於過繼之事,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的。我有了松哥兒已經夠了。」

  馬氏和張興志在這一點上的利益倒是一致的,忙搶著都反對。

  「一家骨肉,大哥怎麼非要分離!」

  「大伯這樣做人,可太冷酷無情了些!」

  張老太太喝了口茶,慢悠悠道:「我看,你們不想走也可以。等老大要任滿了,騰出這官署來,後來的官兒住進來了,說不準人家肯留你們,你們接著住就是了。」

  張興志和馬氏被嘲得臉色青紫,馬氏恨得低咒:「這老賤婦!以為你兒女都攀高枝去了,我就不信那一對小短命鬼在外面能有好下場!」

  發狠歸發狠,到底聲音壓得低,只有自己能聽見。

  又吵嚷了一段時間,張推官認起真來,就是不肯鬆口,二房一家子靠人吃飯的米蟲,能有什麼能脅迫到張推官的,在張推官的軟硬皆施之下,便有萬般不甘心,最終也只能頹然認輸了。

  其後不過半個月功夫,張推官兌現了承諾,贈了妝奩送張芬出閣,她是為人填房,嫁娶程序相對沒那麼繁雜,再者也是不能不趕時間——她不趕著出嫁,候到張推官敕書下來調任離開,誰替她操辦婚事?張家在金陵沒有私宅,張推官一旦和繼任交接,她連住的地方都要沒有了。

  按照先前說好了的,此時二房也該收拾包袱回老家去了,張興志和馬氏卻還想多賴幾日,張推官也不催,只道:「你們現在走,我還能分出幾個人來送你們,一路打點,搬運行李;你們要拖,等我往新任去了,那就分不出人手來了,一應事宜,你們自便罷。」

  這個話一出,二房再沒辦法,張興志氣惱他大哥無情,想翻臉吵一場,到底自家太廢,沒這個底氣,只能去說道:「大哥,你可記得你說的話,良翰良勇要是有出息了,你千萬拉拔他們一把啊!」

  張推官痛快應承:「自然。」

  再拖無可拖,二房於金陵荷花初綻的一日裡,終於捲了包袱,萬分依依不捨地離了這六朝脂粉地,如一場繁華夢醒,茫然地回去應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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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通州。

  跟朱家商船出行有個好處,他家在京裡本有人手,提前接了信,知道船快到了,早幾日就雇好了車在通州碼頭等,捎帶著也替蘇家雇了幾輛,船靠岸時是傍晚時分,碼頭離著京城還有約半日的車程,這時候趕著去肯定來不及了,主事的遙遙見到朱家商船的招幡,便立即派人先一步在附近找了家大客棧定下。

  通州碼頭是大運河在北方的終點,倚著京城之勢,號稱天下第一碼頭,風貌之繁華遠勝出發時的安陸渡口,出得艙來,只見千帆雲集,萬舟齊聚,放眼再向遠處,一輪落日緩緩沉墜,餘暉映照得晚霞如錦,兩相映襯,此情此景,堪稱壯觀。

  珠華坐了快一個月的船,饒是坐得暈乎乎的,聽到身邊小荷的驚嘆聲,都不禁停了步,轉頭多看了兩眼。

  水邊風大,一陣盛夏的晚風迎面吹來,拂開了她的帷紗。

  碼頭邊無數船隻的其中一艘上,有個原本正站在船頭,死命揮著一把金鉸川扇滿臉暴躁不耐煩的公子哥一下直了眼,不管不顧地往岸邊的方向連踏出兩大步,要不是旁邊的小廝緊張地及時扯住了他,他能翻過船舷直接掉水裡去。

  雖然被救了,公子哥卻並不開心,因為他被這一扯,踉蹌著晃了好幾下,待他站穩了重新抬頭找尋時,岸上人流量太大,剛才的絕色美人如驚鴻一瞥,已經混入人群中找不到了。

  氣得他拿扇柄狠狠連敲了小廝幾個爆栗。

  小廝不敢躲,只好苦巴著臉受著。

  這一段額外的短暫插曲珠華毫無所覺,她正一心想去到客棧裡休息。

  雖然她在船上不需做什麼活,但這麼久時間在江河上飄著,日夜晃蕩,便是她不暈船,心理上也有點受不了的疲累感,迫切想念著腳踏實地,睡覺不用聽見流水聲的岸上生活。

  蘇長越憐惜她有點蔫蔫的,再看兩個妹妹也不大精神,便讓女眷們都先行上車去了客棧,他自己領著梁伯留在碼頭上看人搬運行李,到天色將黑時,才搬運清點完畢,一身大汗地進了客棧。

  修整了一夜,隔日趕了個大早,蘇家的幾輛大車在前,朱家的貨物緊隨其後,一道往京城而去。

  因貨物多,車行不快,行了大半日,方頂著午後的烈烈驕陽望見了京城巍峨雄壯的城牆。押車的夥計們跟在車旁,早已揮汗如雨,見此不由精神一振,加快了一些腳步。

  進城要過一道崇文門,崇文門是稅關,凡攜帶貨物的商家在此就要交稅了。蘇家都是自家行李,蘇長越雖未正式授官,沒有品級,但象徵官員身份的告身已經從禮部領了,此刻拿出來,稅官驗過,客客氣氣地放了行。

  蘇長越沒有就走,領著蘇家諸人又等了片刻——這片刻就是人情了,那稅官見他與隨後的朱二爺相識,下頭負責稽查的小吏便不怎麼翻檢貨物,按照朱二爺提供的數據,大略核對了一下實物無誤,就爽快開列稅單,收了稅放他們入了城。

  朱二爺抹著汗過來道謝,蘇長越沒在明面上挑明拒絕接受他的乾股,兩方顏面仍在,同舟近一個月,多少結下兩分香火情,此時兩家不再同路,便說了兩句話,在此告別,各自分道而去。

  車又吱吱呀呀行了小半日,不知行過多少街道,珠華沒來過京城,開始還挑簾往外打量,但她昨夜初在岸上睡,缺了那已經習慣的水面晃蕩感,反而不怎麼睡得著了,早起又連著趕路,沒望幾眼便睏倦得不行,挨著蘇長越的肩膀,迷迷糊糊打起盹去了。

  車也是晃悠的,她不嫌車外人聲喧鬧,在這環境裡倒能睡熟了,醒來時覺得車內光線昏暗不少,有微風習習,卻是蘇長越一手攬著她,一手在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她打扇。

  珠華嚇一跳,極是不好意思,忙掙出來,紅著臉道:「你熱了怎麼不叫醒我。」

  六月天裡,她半邊身子都貼在蘇長越身上,車廂在日頭下被蒸了這麼久,饒是打著扇,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分開的時候,珠華能感覺到黏在一處的衣衫都被汗水浸得半濕了。

  這樣都不推開叫醒她,簡直真愛啊。

  珠華十分感動,忙搶過扇子呼呼用力給他扇了幾下。

  蘇長越笑著由她,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道:「快到家了。」

  「是嗎?」珠華也湊過去看了看,天色已是黃昏,車子正拐入一條巷道,隨著車輪往前滾動,道邊建著從外觀看差不多的一長排四合院,灰瓦青磚,門楣都不甚高大,但四四方方的格局看去十分規整,有的人家在前院搭了高高的葡萄架,此時葡萄藤爬了滿架,濃蔭如蓋,隔著院牆都能見到一些綠影。

  珠華不由問道:「我們家有葡萄架嗎?這個天在架子下頭乘涼最好。」

  蘇長越答道:「原是有的,我們返鄉幾年,無人打理,我去年來住時已經枯根了。你喜歡,今年這節氣恐怕來不及了,等明天春天,買好苗回來插下,著意照料,當年就能爬上架了——架子倒是現成的,沒拆。」

  馬車進了巷子,行到第六戶人家時,前頭梁伯疲憊而帶著激動的聲音響起來,招呼車伕停車,是蘇家到了。

  梁伯從懷裡取出小心收藏著的鑰匙,打開門上鐵鎖,把兩扇門都推得大開,轉頭見到蘇長越從後面的馬車上下來,他百感交集地抹了把眼角:「少爺,虧得你爭氣,老頭子有生之年還能回來。」

  他和老伴梁大娘都是京城人氏,更適應京城風土,只是無兒無女,兼且看著蘇長越長大,捨不得他,當年方跟著一道扶靈去安陸了。

  暮色已經四合,當下諸人一起動手,加緊開始往下搬運行李。

  珠華在車上補了下眠,現在精神十分好,她留下力氣媲美男丁的青葉幫著搬運一些車伕外男不便接觸的包袱,帶著餘下的女眷們避開往內院去,一路孫姨娘指點著各處屋舍,簡單說明了下原來各是什麼用場。

  蘇家是個二進小院,佔地不大,四合院的定式大致都差不多,走上一圈,珠華就大致心裡有數了。

  前後院一共約有二十間房,看著數目似乎不少,然而是包括了住房、書房、客房、下人房、廚房、雜屋、更所等等全部在內,用處一細分,就只是個剛剛好了,要是哪日遠道來的客人多一些,都住不下,得去外面定客棧。

  內院的主要屋所裡,正房原住著蘇父蘇母,東廂小三間房住著蘇婉蘇娟兩姐妹,西廂是孫姨娘,蘇長越住在正房隔壁的耳房裡,不過他稍大一點後就不住內院了,搬到了外院的倒座南房裡,那也是個小三間,中間會客,左右各是書房和臥室,蘇長越在京候考期間仍舊居於此處,沒搬到後院正房裡去。

  也所以,正房裡沒有怎麼收拾,京城風沙多,珠華進去看時,只見家具上都落了厚厚一層灰,這是肯定得清掃乾淨,重新佈置的,蘇長越這回不是孤身回來,他總不能帶著珠華住外院去。

  好在當年蘇家出事,蘇長越自己沒譜什麼時候能再回來,房屋長久空著不住人,東西特別容易朽壞,他便把家裡的物件能變賣的變賣、能帶走的都帶走了,現在屋裡幾乎空蕩蕩的,只剩下土炕等幾樣大件,此刻只做灑掃的話,倒並不繁難。

  東西廂房也是差不多的狀況,梁大娘跟在旁邊道:「大奶奶,這別處還可緩緩,廚房必得先收拾出來,不然這大熱的天,一家人趕了這麼遠路回來,連個澡都洗不成,水也喝不上。」

  珠華便點頭:「大娘說得有理。」

  她要指使小荷跟梁大娘去,梁大娘擺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在這家裡有二十年了,樣樣都是熟透的,我一個去收拾就夠了,這小大姐還是跟著奶奶罷。這屋子要收拾得能住人,奶奶使喚人的地方多著呢。」

  對梁大娘來說,安陸雖不錯,終究不如能回京終老故土,她的高興之情一點也不遜於梁伯,也不嫌累,說著話,快手快腳地就去了。

  珠華站在院中沒有葡萄藤的空架子下想了片刻——她和蘇長越肯定住正房,那孫姨娘再住西廂房就不對勁了,除非實在住不開,否則沒有父親已去,留下的父妾和成了年的長子住這麼近的;蘇婉蘇娟兩個再住東廂似乎也不好,具體她說不上來,就是覺得正房裡住的若是蘇父,那維持原有格局沒有問題,換成蘇長越,那就哪哪都有點怪了。

  一時想不清楚,珠華索性也不想了,等蘇長越閒了,再和他商量著決定好了。反正不管怎樣,今晚是肯定怎麼方便怎麼先住下,大的修整至少得明天才能開展了。

  她就捋起袖子,道:「那我們就先把屋子簡單打掃一下吧,我和小荷在正房,大妹妹二妹妹收拾東廂,姨娘在西廂,總得除了塵,把這一晚上對付過去,別的明日再說,如何?」

  諸人皆無異議,蘇家攏共這麼些人,珠華都帶頭自己動手幹活了,旁人哪還好意思躲懶?要都不動,難道還等著蘇長越搬完行李,再回來管裡面這一攤子不成。

  當下尋了幾塊乾布掃帚等物,乘著天色還未全黑,各自忙碌打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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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臨到真的動手,珠華進屋細看,發現了一點不對——牆壁應該是重新粉刷過了,臨近牆邊落的白灰是新跡,不是那種日久失修灰濛蒙的感覺,她先前遠看時,因太陽下了山,屋內光線不好,又只是粗粗一眼掃過,便沒有留心到。

  打發小荷跑了一腿問蘇長越,很快她喘著氣回來道:「大爺說了,候考時他結識了兩個同籍的同年,留他們在家裡借住了一段時間,那兩個同年放榜後不回家,一直留在京裡,他趕著去迎娶奶奶,臨走時便把鑰匙留了一把給同年,請他們抽空看著匠人來粉刷了一遍,不過別的都沒有動,等了奶奶來商量佈置。」

  珠華點頭:「知道了,這省事多了。」

  刷牆相對是個大工程,提前做了,放到現在正好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佈置的話,只要往裡填家具擺設,再把一些需修繕的邊邊角角整修一下就行了。

  當下不再閒話,院落小有小的好處,眾人一齊動手,及到掌燈時分,正院就差不多清掃乾淨了,前院的行李陸續運送進來,珠華撿著要用的鋪蓋等先鋪陳上,舉著燈繞著門窗轉悠了一圈,發現原本銀紅百蝶穿花花樣的窗紗已褪色得十分陳舊了,但因屋下有廊,挨不著風吹雨打,倒還沒有破損。

  小荷見到,放下手裡的包袱走過來問:「奶奶,要把這紗揭了換掉嗎?我們帶了有天青色的蟬翼紗,我記得是竹枝花樣的,正合這時節用,看了人心裡清爽。」

  南直隸是出了名的養桑種棉大戶,各樣新鮮的綾羅綢緞應有盡有,齊匯中心點金陵,珠華的嫁妝裡很是備上了不少。

  珠華搖搖頭:「算了,明天再弄罷,這要換一片都得換了,不知弄到什麼時辰去。晚上蚊蟲多,弄完了還得趕蚊子——對了,艾草還有多的嗎?屋裡不能熏了,味太重,往這窗子底下再點一把罷。」

  「有,這東西不值錢,十文錢能買一堆,大爺特命多買了些。」小荷說著出去拿艾草去了。

  珠華想起來:「對了,你和青葉晚上怎麼住?」

  小荷帶笑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哪裡要奶奶替我們操心,我們在外間打個地鋪就是了。」

  珠華猶豫片刻:「好吧,那你們底下鋪床被,別只顧貪涼了——」

  「住旁邊的耳房罷,那屋裡有炕。」

  蘇長越走進來,接話,他的袖子捲了幾折,露出半截線條勁瘦有力的手臂,腋下夾著個包袱,俊面微紅,走進來時額角還在往下滾落汗珠,顯是熱得不輕。

  珠華忙把燈放回桌面,找帕子給他。

  她在家用的帕子都是松江細布裁的,沒什麼花樣,只有帕角上小小繡著一點圖紋,蘇長越接到手裡原沒留意,擦了一把後要還給她時頓住了,把包袱放到桌上,抖開帕子,望著角上那歪歪扭扭的未知花朵,抽動嘴角笑了:「你繡的?」

  珠華搶回來,似有若無地哼唧了一聲,裝傻不說話了。

  這是最起初她練手時繡的,帕子用料小,一塊布能裁百十張,女孩兒學繡時多是從帕子開始。她剛學時繡出來的東西就是一個「醜」字,完全拿不出去,但丟了又可惜,便只留在家裡用了。葉明光不嫌棄她,分了點去,不過因量實在太多,用到現在仍是沒有用完。

  蘇長越很肯給她留面子,問了一句就不說了,在屋裡走了走,把各處看了一遍。

  屋子裡外皆是聞著微微辛辣的艾草味,地上潑了水,仔細灑掃過,這個天氣乾得快,已只看得出一點水漬了,剩的幾樣桌椅家具都由頭至尾擦得乾乾淨淨。炕上放了墊褥又鋪了細竹蓆,軟和又涼爽,頂上掛了一層紗帳,織著並蒂荷花圖樣,帳尾掖在蓆子下籠得好好的,炕頭上依稀能望見頭並頭放著兩個竹編涼枕。

  珠華見他拿進來的包袱樣子陌生,不似從安陸帶來的,便揚聲問他:「這是什麼?」

  蘇長越從裡間出來:「先前領回來的官服,我明日去翰林院時要穿。」

  珠華不知庶吉士的官服長什麼樣,好奇地拆了布結,便見最上面擺著一頂烏紗帽,下面疊著袍服,抖開了一看,是一件青黑色圓領袍,通體素服,沒有一般官員會有的補子,另還放著一根束腰用的烏角帶。

  官場新人穿這樣呀。

  珠華把袍服疊回去,道:「你明早就要去上值了?」

  「不一定,我先去看看,把假銷了,若無事,應該能早點回來。」

  想到他要換官服,珠華挺新鮮的,和他笑道:「你明日起來叫我一聲,我服侍你穿戴呀。」

  蘇長越嘴角微挑,抬眼瞥她一下:「只怕你起不來。」

  珠華不服氣:「誰說的,我可不賴床。」

  她這世晚上沒得消遣,一直是早起早睡,作息健康得不得了。

  蘇長越並不反駁,只是勾起的唇角卻不放下去。

  兩人正說著話,梁大娘來了,喊小荷去廚房幫忙端飯,又站在門檻外笑道:「大爺,大奶奶,天太晚了,沒處買菜,就下了些素麵,我一個老姐妹在隔壁吳大人家幫傭,見我們回來,從後門給我送了些她自己醃的醬黃瓜來,倒是鮮香爽口,湊合著把這一頓對付過去罷。」

  珠華笑應:「素麵很好,天這麼熱,也不想吃那些葷的,大娘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老婆子分內的事。」

  梁大娘說著,領著小荷走了,不一時端了好些碗麵來,於是招呼著孫姨娘和蘇婉蘇娟一起,大家坐下來吃了回家來的第一頓飯。

  雖然簡單了些,不過諸人又熱又累,此時便做出一桌金玉滿堂來,也是沒有胃口。很快吃完,拎了熱水來沐浴過,各各關門閉戶,終於消停安歇下來。

  屋裡仍舊飄著艾草的氣味,幸而不算難聞,熄了燈,外頭月色不錯,隔著陳舊的雕花窗紗灑落進來,人在帳中,朦朧能望見對方的臉面。

  珠華想起先前琢磨的事,側頭道:「對了,兩個妹妹和孫姨娘還和我們住一個院裡嗎?我覺得不大妥當——不過好像也沒別的地方可以隔開。」

  她懷揣巨款,其實有想過要不要另買座大點的宅院,但再一想,蘇長越面上不顯,然而心底是個極有剛性的人,這點從他在父母雙亡後無人監督督促,全靠自己的毅力從舉人一路考到進士就能看出來了,估計不會肯用她的嫁妝;而蘇家也沒窘迫到揭不開鍋得她救濟的地步,家產發還後,正經還有點家底,她提出這點就更沒必要了,她對物質上的需求本來也不是很大,必得居華屋穿美衣才行,蘇家雖不大,正常日居是夠用的,所以細思之後,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確實不大妥當,我也想過。」蘇長越大約是忙碌一天累著了,掩口打了個哈欠,然後才道,「所以我打算讓姨娘和妹妹都搬到後面的後罩房去。那一排房子原先建的時候沒有,後來家裡人口多了,隔壁幾家也有這個問題,才一道去縣衙改了契,把後牆拆了擴建,多加了一排房舍,原是下人住著,不過因那一排屋舍是後起的,樑柱之類倒比我們院裡還新,朝向也和正房一致,把家具全換了修整一下,給姨娘和妹妹住並不委屈。」

  那一排後罩房珠華只聽說有廚房,便沒繞過去看,不知是什麼狀況,聽他說了便問:「三個人呢,再連上下人,夠住嗎?」

  「夠,一整排都是屋舍,不像我們旁邊還有個穿廊向後連著佔了位置。不過後面右牆上開了道小門,廚房在後面,原為方便送煤送菜,妹妹們住過去,需得把那門洞堵了,不能再由人進出了。」

  他有主意就好辦了,珠華便道:「好,我明天和姨娘妹妹說了,就著手找人來辦。」

  蘇長越卻轉頭阻止了她:「你別說,這件事由我來說。」

  珠華不解地看他:「為什麼?」

  蘇長越沉默了一下未答,珠華就明白過來了,孫姨娘不重要,但她才進門,就去讓小姑子遷房,恐怕小姑子心裡不舒服要對她有意見,由他這個長兄去說就沒顧慮了。

  「……」珠華挺稀奇地眨眼,道,「這些你也懂啊。」

  蘇長越失笑:「我又不笨,為什麼不懂。」

  很有道理,珠華無法反駁。

  他沒說什麼甜言蜜語,但她想一想,卻不由無聲傻笑起來。

  兩輩子沒有被這麼著想過,她真覺得她如果願意,可以直接躺倒在蘇長越的羽翼下,抱著嫁妝混完餘生,一點腦子都不用動。

  蘇長越問她:「還有事要說嗎?」

  珠華以為他睏了,忙道:「沒了沒了,我不吵你了,你快睡吧。」

  她哄過一段時間葉明光睡覺,此時順手也去他胸口上拍了拍。

  然後被扣住,掀回來,按到細竹蓆上,跟著一具灼熱的身體壓了下來。

  珠華毫無準備,目瞪口呆:「……你、你不是睏了嗎?」

  剛才還聽見他打哈欠來著,而且確實累了一天了啊!

  她話音剛落,便朦朧望見他又打了哈欠,微微的吐息都撒在她的頸項間了。

  但同時這麼無間隙的距離裡,她又不容錯辨地感覺到他身體某處逐漸抖擻起來的狀態。

  珠華不知該說什麼,一時又囧又好笑,推他:「你明明睏了,怎麼還想——」

  「我就是想。」蘇長越原來不想打哈欠的,沒忍住,讓她笑得也覺無奈,帶點抱怨地道,「快一個月了。」

  珠華知道他說的時間是什麼意思,船艙的艙壁不過一層隔板,隔音效果幾近於無,床也是輕便的,根本不能有大動作;珠華自己大概是身子年紀小,沒有多少渴求,一般親密些就滿足了,蘇長越卻是正值青壯,剛成親開葷沒幾天就不得不憋了這麼久,說起來,珠華也覺得難為他了。

  但她還是想笑。

  沒辦法——就真的是太好笑了啊。

  蘇長越親下來的時候她還笑得不行,又覺得他很可愛,在間隙裡調笑道:「蘇哥哥,你說——你要是在中途——睡過去——怎麼辦?」

  她意志堅定,硬是分了幾段把這句話說完了。

  蘇長越的手往下滑進她揉皺的衣襟裡,用行動回答了她:「你試試。」

  ……

  清早。

  蘇長越撩起紗帳,站在床邊叫她:「珠兒,你說起來服侍我穿衣的。」

  被「試」完的珠華眼都睜不開,嘴唇微動,丟給他微弱的三個字:「自己穿……」

  蘇長越其實已經穿好衣服了,聞言悶笑一聲,不再吵她,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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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蘇家的屋舍調整及修繕大約持續了半個月左右。

  蘇長越說了後,蘇婉和蘇娟對於要遷到後罩房去並沒什麼意見——因為她們本就不大樂意再住在東廂裡共用一間堂屋,安陸老宅地方闊朗,她們這幾年都是分開住,已經習慣了有自己獨屬的空間,完全按自己的喜好佈置屋子。這一回來,又擠到一起去,都正覺得有點彆扭。

  後罩房起初建時是為了給下人住及放雜物,房舍便都是隔開了的,論地方比正院廂房要小些,蘇婉蘇娟各佔了一屋,屋裡分一明一暗兩小間,兩人牽著手去看了,開始有點遺憾,但隨著添置的家具擺設一樣樣進去,房子一天比一天齊整,很有個閨閣繡房的樣子了,便都開心起來,反盼著能早點搬進去。

  安陸老宅的房子大是大,可是那時候家裡沒什麼餘錢,好些小姑娘喜歡的好看物件買不起,光大有什麼用呢。

  這半個月家裡總有匠人來,珠華和蘇婉蘇娟都不便出去,珠華大半時間便關在屋裡清點嫁妝,她那些嫁妝數量太多,大部分還在前院,她對著單子找能用上的,然後讓青葉去拿過來。

  蘇婉蘇娟兩個沒事,也會結伴過來尋她說話,珠華本身倒無所謂,但蘇婉第二次撞見她在點數嫁妝之後,就不來了,她不來珠華還沒覺得什麼,但蘇娟也沒有再來就奇了——她的東西在屋裡擺得滿滿噹噹,蘇娟兩回來都是滿眼羨慕放光,還控制不住摸摸碰碰的,明顯是個很感興趣的樣子,她現在還住在東廂裡,抬抬腳就過來了,怎會捨得不來?

  小荷機靈,往東廂送了一回點心,就有話來回了:「奶奶,大姑娘手裡不是有上回買首飾剩的碎銀麼,她託了梁大娘,撿著門前有賣絲線絹花的婆子叫賣路過時,買了一大盒串珠和結實的絲線,哄著二姑娘在那裡各串一副珠簾,預備著掛到新屋子裡。因珠子是大姑娘出錢買的,二姑娘覺得得了便宜,就肯坐在那裡一起串了。」

  她說著要笑:「我看二姑娘的樣子,有點怕珠子不夠,大姑娘搶先串完了,她沒得串,所以顧不上別的,一心就在屋裡串簾子了。」

  珠華聽得也覺得有意思,忍不住笑道:「這兩個丫頭,真是人不可貌相。」

  蘇婉長得嫩,一副萌系孩子樣,平時也心直口快不存心事似的,其實心裡有數,行事也有譜,她覺著不好看嫂子清點嫁妝,就默默避開了,同時還想了辦法把蘇娟也給拘住。

  蘇娟平素倒似很能動心計,時不時要打點小主意,佔姐姐的便宜,其實傻精傻精的,蘇婉讓著她時她才討得著便宜,蘇婉真要像個姐姐一樣想管她了,一盒不值錢的便宜珠子就能擺佈她跟著走了。

  小荷道:「誰說不是呢,不知大姑娘是誰教的,我看孫姨娘明顯對二姑娘更上心些,應該教導她更多,怎麼倒把二姑娘教得還不如大姑娘聰明了。」

  珠華揚眉問她:「難道孫姨娘是很聰明的人嗎?」

  小荷噗嗤一聲笑了:「奶奶說的是。」

  「似這樣做娘的見識短淺,只有把孩子往更淺薄了教,還不如不教呢,天資夠用的遇著事自己琢磨,倒能更像樣些。」

  珠華說著,放下單子,她今天在查點的是各色綢緞布匹,撿著夏日能用的讓青葉搬了十來匹來,把一張黃花梨木桌堆得滿滿的,一眼望去五彩斑斕,十分耀目。

  「兩個姑娘在屋裡串珠子串了有四五天了吧?成天坐那裡也不好,請過來玩一會罷。」

  小荷答應一聲去了,兩處離得極近,很快,蘇婉蘇娟就跟她後面進來了。

  蘇婉笑嘻嘻地:「嫂子,見你忙,我們就自己找了點事情做。你今日閒些了呀?」

  珠華笑道:「我本來也沒有多忙,在屋裡沒事做才算算賬,現在正好算到料子了,讓你們過來,挑兩樣喜歡的花色,做兩身新衣裳穿。只是我手笨,做不好女紅,等你們選好了,再費點事送外面請個好繡娘做去。」

  其實小荷倒是會,不過做衣裳費時費力,要把這差事給她,加起來四身呢,她得有好一陣脫不開身做別的了。

  蘇娟從進來眼睛就粘在桌上移不開了,聽得這話,更加發亮,搶道:「謝謝嫂子!」

  蘇婉一句推辭含在嘴裡愣是沒來得及吐出來,嘴巴嘟著,很是糾結地瞪了蘇娟一眼。

  珠華看她那表情萌萌的就想笑,坐在桌邊向她招手:「行了,別客氣了,我又不是外人,快過來挑罷,你是姐姐,先挑。」

  往後都是一家人了,沒有她一天一身地換,兩個小姑子卻穿著舊衣在那裡串珠子幹活的,料子她既然有,那散一些不算什麼,省得再去外面買。蘇長越的至親只有兩個妹妹了,何必分得過於清楚,守財不是這樣守的。

  蘇婉也正是愛俏的年紀,一桌新鮮料子堆著,她糾結不過片刻,也就高高興興地道了謝,認真上前挑起來了。

  蘇娟眼巴巴一時看看她,一時看看桌上——她和蘇婉的喜好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雖然一匹布做兩身也夠,但誰想和別人穿一樣的呢,自然只有自己有才最好了。

  雖然著急,她也未敢出聲爭搶,被先前的簪子事件教訓了一回,蘇娟談不上吃一塹長一智,起碼的眉高眼低還是知道了點,珠華和孫姨娘蘇婉都不一樣,不會慣著她,也不會讓著她,拿定了的主意堅持了就是不改,她找孫姨娘求救也沒用,碰了回壁,她總算知道憋著點了。

  不管怎樣,總還是能白得兩身衣裳,她要是耍賴把新嫂子惹翻了,那可能一身都沒她的份了。

  蘇婉繞著桌子打轉,轉了好一會後,選了一匹海棠紅妝花緞,一匹碧色折枝葡萄絹;蘇娟見了心下不由失望,因為她也看中了那匹海棠紅的緞子,不過再一看,自己第二喜歡和第三喜歡的料子都還在,便又安慰了些,老老實實地跟著把挑了出來。

  蘇婉此時想起來道:「嫂子,不用往外頭去找人做,我和妹妹都會。只是我們裁剪上還學得不怎麼好,但姨娘很會這個,請姨娘幫著裁一下就行了。」

  「你們這麼能幹啊?」珠華略汗顏,她還逗留在往帕子上繡花的水平,製衣這個層次的女紅,離著她太遙遠了。

  也可見蘇家過去幾年不容易了。

  蘇婉擺出很會過日子的神色道:「其實沒有,我的手藝挺一般的,不過可以自己做的,就不用去外面浪費錢了。」

  珠華的汗顏轉成了心酸了,道:「現在家裡好了,不用這麼省了。做衣裳不容易,你們別把手戳壞了,還是拿出去讓人做罷。」

  蘇婉眼睛睜得水汪汪地道:「嫂子,你可真好呀。」

  「大奶奶,我看大姑娘先說的是,用不著花這個錢,我來做就行了。」

  一嗓子從門外插話進來,卻是孫姨娘來了。

  這幾日後罩房修繕添物,來的人員複雜,皆是陌生外男,蘇長越已在翰林院正式上值,白日不在家,主要由梁伯老兩口在監管;孫姨娘年紀大了,又是妾,相對沒那麼受拘束,她很上心這事,便也時不時往後罩房去,看著匠人不要偷奸耍滑,這是才又去了一趟,回來時聽到正房裡熱鬧的說話聲,就便聽了一耳朵,聽出端倪後,便忙自告奮勇進去了。

  天一日比一日熱,她在外跑了一圈,臉膛都是通紅的,拿帕子擦著汗珠,倒是滿面笑容:「這個活計我熟,在安陸時,兩個姑娘的衣裳都是我買了布做的,到她們大一點時才教了一些,讓她們學著做了。奶奶放心,我保管做得又合身又漂亮,不費了這料子。」

  她主動要請纓,珠華不犯著攔她,就道:「那有勞姨娘了。」

  「不值什麼。」孫姨態度很熱情地道,說著話接過了蘇娟手裡的料子,翻看著好似自語在道,「這一匹做一件應該富餘了些,不過做兩件又應該不夠——」

  珠華還在奇怪她怎麼給自己攬了活幹還這麼高興,就聽蘇娟道:「姨娘,怎麼不夠了,你以前買一匹布都是能給我
和姐姐各做一件的。」

  「……」孫姨娘臉僵了,瞪蠢女兒一眼,口氣硬直地道,「那是你們小時候,現在都長這麼大了,怎麼還夠。」

  她口氣不好,蘇娟便不服,反駁道:「哪裡有多小了,前年還做著呢——」

  她聲音小下去了,因為終於發現自己拆了孫姨娘的台。

  珠華手臂撐在桌邊,扶著額頭,忍了忍,沒忍住,索性也就直接笑了出來。

  孫姨娘這是欺她不懂製衣,想把多餘出的衣料昧下,沒想蘇娟未解其意——其實她根本沒想要剩下的料子,講好了送人的,難道讓蘇婉蘇娟裁完了再把餘料給她送回來?便能再做出一件來她也犯不著要,這是一個處事態度的問題。

  如孫姨娘和蘇娟這樣,算是整整在她面前演示了一遍什麼叫做「上不得檯面」。

  孫姨娘讓她笑得臉龐更紅了,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羞的。有些事半遮半掩盡可以試試,如先前,珠華要不肯放手餘下的料子,那她還回去就是了,可讓蘇娟沒輕沒重地一鬧,直接把她那些小心眼揭穿,那就難看極了。

  僵在這裡不是個事,珠華笑幾聲就停了,孫姨娘就是這麼個人,便是把她的臉面下完,終究於她也沒什麼意思。

  她抬了頭道:「我給了妹妹就是妹妹的了,剩的隨便妹妹愛做個什麼,若缺什麼配的,可以再來和我說。」

  孫姨娘鬆了口氣,胡亂說一聲:「我這就做去。」

  轉身逃也似地走了。

  珠華再望一眼蘇娟,暗嘆著搖了搖頭:這個小姑子說沒心眼都是好聽了的,簡直就是個缺心眼,還該教一教,哪怕是裝也得裝出個樣子來,她走出去總也是蘇家人呀。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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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小姑子的教養問題暫且擱到一邊,初回京裡,家事繁多,大致整好宅子,各自住進新屋子後,下一個問題就是添人。

  珠華貼身伺候的暫時不需要,小荷和青葉兩個一個使心,一個使力,配合得剛剛好。不過這兩個丫頭也都十六七了,要不了幾年,總得出去嫁人,所以需得添兩個小丫頭來,一面放在院子裡做些雜事幫手,一面跟在小荷和青葉後面學些規矩手藝,考慮到她們是接班用,現在的年紀就不能太大了,十歲上下最好。

  小荷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珠華很有點猶豫——這是貨真價實的童工啊,張家也有這麼小的丫頭,不過並不在她的院裡,她感覺沒這麼直觀。

  但再一想,這年頭能活到買兒賣女的人家,要麼窮極了,要麼做爹娘的混賬極了,她把小孩子買了來,好歹給吃飽穿暖,也不會讓人打罵,比落到那些苛刻人家乃至髒地方總好多了,便又定了心。

  再來是蘇婉蘇娟,各需至少添一個丫頭,她們三五年內都差不多該出嫁了,不出意外,此時添的丫頭將來就跟著一道陪嫁去了,所以必得挑好的才行。

  再有蘇長越,他似乎也該要買一個小廝伺候筆墨?

  「我現在用不著小廝,以後如果需要再說罷。倒是應該添一個跟著梁伯去,他年紀大了,有些粗活做起來吃力,給他找個幫著,平日看家守戶,我也放心些。」

  「嗯,那還有姨娘,她添一個是肯定夠了,一、二——」珠華算了算,道,「一共就是六個了,可得好好選一選了。」

  莫看添的人不少,簽死契的買賣法加起來都上不了百兩,也就夠給姑娘們買一回首飾的,底層百姓人命之潦草,可見一斑了。她要穿到那樣人家,才是真地獄模式了。

  蘇長越對挑人是簡單直接的當家人想法:「先買了回來使著,不好再重新買便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裡一眼就定能看準了人的。」

  他說話的時候剛從外面回來,官服還沒脫,青葉在廚房幫梁大娘,小荷去打水給他洗手去了,屋裡沒有別人在,珠華覺得他穿官服格外英俊,很是被迷倒了一下,順口撩道:「誰說的,我當初一眼看準了你,可再沒有變過。」

  她說完覺出不好意思了,轉過身去背朝著他,假裝要去倒茶,蘇長越一下笑了,隔著兩三步距離伸長了手臂,從後面勾住她的腰,微矮了身,把頭擱她肩膀上,衝她耳朵吹熱氣:「那你昨晚說不要。」

  「……」珠華努力板著臉道,「因為我還小。」消受不起夜夜笙歌好嘛。她把這句含糊隱了不說,跟著又認真微側了臉和他道,「我說不準還能長高點呢,要保持足夠的睡眠才好。」

  蘇長越趴她肩上直笑,道:「嗯,你還能長高。」

  他一聽就是哄孩子的口氣,珠華要白眼他,先叫他勾著下巴親了一口,而後他就若無其事退開去了,道:「下人你看著挑罷,我接下來一陣要忙了,白日不能在家,下值也會晚些。梁伯是京城本地人,雖然離京幾年,那些老街坊他都還熟悉,知道哪裡的牙人靠譜。我和他說了,明後日讓帶一批過來,你領著妹妹們挑一下,若拿不定主意,可以讓梁伯和大娘幫著你一些。」

  珠華的注意力讓他前半段吸引住了,扭頭道:「你如今在翰林院不是習學嗎?怎麼會要忙了?」

  「翰林院預備要編修先帝實錄——」

  珠華驚訝極了,一聽就忍不住打斷了他:「你可以做這個?」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時代,由官方出面主管的編書是件非常高大上的差事,給先帝編實錄就更加是金光閃閃了——所謂實錄就是按年月日,將皇帝在位期間時所發生的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一應實事,整理記載留存下來,期間也會包括亡歿臣工的傳記,一般都是新皇繼位後,擇史官詞臣為先帝修,工作量視先帝在位時間而不等,如在位二三十年的,那修上幾年也是尋常事。

  這個差事因為極為清貴,通常為翰林院所壟斷,別說外臣了,連別部門的京官都染指不得。皇帝也不敢亂指派人,給自己老子修實錄,把那些不懂門道的人塞進來,要出了錯,那少說得遺笑個百年了。

  所以蘇長越能接觸到這件事,他所處的部門是對的,但翰林院本身人才濟濟,集中了歷屆科舉最頂尖的科考名次,蘇長越只是才進去習學的庶吉士而已,別說品級,他現在連編制都沒有,得多大的運道才能擠進修實錄的上差裡啊?

  「不能。」蘇長越乾脆回答了她。

  雖然是意料之中,珠華也難免失望:「哦——那你的意思是?」

  雖然先帝不是個好玩意兒,但他死後這項差事是個極難能攢到的資歷,就是翰林院的老大翰林學士也不一定在任期間就肯定能參與到——要修這個實錄,起碼,得死個皇帝吧?哪就有這麼巧的事呢。

  「只是秦學士看到了我的字,覺得我字寫得不錯,所以讓我跟著他打打下手而已,實錄這樣每個字都需慎重斟酌的典錄,輪不到我多話。」

  「那是讓你跟著謄抄?」

  蘇長越點頭:「大概吧,秦學士才和我說了,我現在也不大清楚。」

  「那也不錯啊。」珠華又開心起來,這等於能從頭跟著理一遍一個皇帝任期內的施政,對於新人來說,是最好不過的見習機會,哪怕只是在旁做個擺設也是很划算的。

  她就道:「你安心去忙,不用操心家裡的事,有我呢。」

  蘇長越道:「你也別急,慢慢來,等家裡都收拾好了,可以請我兩個相熟的同年一家上門來坐坐,有一個也是才成了親的,你在京裡認識些人,慢慢就習慣起來了。」

  珠華笑眯眯應:「嗯。」

  兩個有商有量地說完,用飯安歇不提。

  **

  及到隔天,蘇長越一早出了門,梁伯來問了,知道珠華無事,便去和那牙人說了,帶了一批丫頭小子來。

  一下至少選六個,是筆大買賣了,做牙人的蔡婆子很上心,基本把家裡能帶來的人丁全帶來了,分了前後院,梁伯在前院選小廝,他人老見識多,說不定比珠華看人還准,珠華便全放權與了他,讓他自選。至於丫頭則由蔡婆子領著,進了後院,高高低低在院子裡站了三排,讓珠華挑選。

  自己家裡見人,珠華犯不著遮擋什麼,於是她從屋裡一出來,就把蔡婆子震了一震——蘇家雖然已經整修過,面積擺在這裡,就是尋常官吏人家而已,屋舍整潔有致,擺著不少新鮮花草,顯得很有生活情趣,但並不華貴。

  從這樣相對普通的屋舍裡走出這等美人,蔡婆子剎那之間,以她稀薄的文化水平想出了一個相對複雜的成語——蓬蓽生輝!

  小荷去後罩房請了蘇婉蘇娟來,孫姨娘上回丟了人,躲了幾天,此時算是風頭過去,放下做到一半的衣裳,忙忙跟著一道來了。

  「奶奶,」蔡婆子不禁把聲氣放低了些,上前兩步蹲身行了禮,陪著笑道,「老婆子手裡的人都在這裡了,都是手續齊備在官府備了案的,請奶奶放心。」

  珠華向她點點頭,轉向蘇婉道:「大妹妹,你心裡可有譜,偏好什麼樣的?正巧中人在此,可以介紹一二。」

  蘇婉略呆,她小時候是有丫頭的,然而那時她還未滿十歲,懂得什麼,都是蘇母挑好了來服侍她,此時被問,擰著眉想了想,想不出個頭緒,就撒嬌道:「嫂子,我也不知道,嫂子幫我挑罷。」

  蘇娟把人都看了一圈,更是茫然不知所以,也只好求助地看珠華。

  珠華先有準備,見此便道:「這樣,十二到十六歲的,站到最前排來。」

  這個年齡限制是比著蘇婉蘇娟的年紀來的,更小或者更大的,就都不合適了。

  三排小姑娘們起了一陣騷動,過了一會,在蔡婆子的訓斥下,前排的人選終於穩定下來,一共有六個人。

  這些小姑娘們到買家之前都用力洗刷了一番,穿著差不多樣式的半舊衣衫,一眼望去,獨有排在左起第二的一個藍衣丫頭格外不同,大概十五六的年紀,肌膚白皙,髮澤油亮,站姿端正中雖也帶著些拘謹,但和其他那些努力站直了仍顯得縮頭縮腦的同伴們相比,已然是十分有規矩了。

  蔡婆子留意到珠華的目光所在,忙道:「這丫頭叫惠香,和那些鄉下的毛丫頭大不一樣,乃是忠安伯府裡出來的。奶奶想,那樣門第裡出來的規矩,還有錯的嗎?她十分聰慧,認得不少字,還會算家用賬,原來跟在伯府伯夫人出的嫡姑娘身邊專管四時衣裳的,十分得力。到我這裡一個月了,平素也幫著我做了不少事,聽說是奶奶家要挑人,我才捨得帶她來了。」

  孫姨娘眼睛亮了,她是很羨慕那些高門大戶的,只是沒得門路鑽營上去,這要能得個伯府的丫頭放到女兒身邊,提點著女兒,讓女兒也知道些豪門的規矩秘事,可不是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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