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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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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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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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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2: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什麼意思?!

  他居然還能笑出來!

  珠華氣得不知該說什麼好了,滿嘴血腥味又熏得她難以忍耐,她只得先把手裡的欠契拍到書案上,然後抄起旁邊半盞殘茶,不管冷熱咕咚灌了,鼓著臉頰跑去門口漱過吐掉,才再踩著重重的步子回去算賬。

  「你自己說的還錢,那說話要算話,十年五萬兩,一天不許超,一分不許少!」

  這口氣實在難嚥,珠華不想把自己憋出毛病來,索性不忍了,直接放任了口氣中的兇殘,至於會不會刺激到蘇長越的自尊心什麼的,她管不了這麼多了,她受傷的心靈還沒人給撫慰呢。

  再說只是這樣他就覺得被侮辱被損害的話,那珠華也不樂意伺候了,愛誰誰,誰要跟顆玻璃心綁一輩子,拼著名聲壞完她也要把婚退了!

  「好。」

  珠華的臆想沒有派上用場,蘇長越只是收起了那一點破冰般的笑意,平靜而肯定地回了她一個字。

  這讓她惡狠狠的焦躁熄滅了一點,但隨即她就看見,蘇長越伸手入袖,掏出一個半舊荷包來,繩結抽開,他自裡面又取出一張紙來,同樣是摺疊著的,不過這回他又還從荷包裡多拿出一樣東西。

  是枚碧玉製成的平安扣。

  平安扣躺在他的掌心裡,細膩溫潤,如一小汪碧波,珠華這種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得出玉質不錯。

  這又是幹嘛?不會這樣了還想著給她帶禮物吧?

  「這是當初你我定親時兩家交換的信物。」蘇長越眉宇沉鬱,把那枚玉扣輕輕壓到欠契上,然後把手裡的另一張紙交給她。

  「這是婚書。」

  ……

  珠華簡直不可思議,他雖然沒有明確說出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表態實在已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

  真是萬萬沒想到,她從知道這門婚事起,就一直在琢磨糾結退還是不退,結果人家悶不吭聲一出手,先把她給退了。

  要不是怕他理解不了後世的幽默,珠華真想真心實意地問他一句:你在逗我?

  怪不得他這麼有覺悟,還老老實實地給她打了欠條,感情是早就打算好了全套。

  劇情一下變成這個走向,珠華一時也不知該作何反應了,抖一下接到手裡的婚書,突發奇想地冒出一句:「我們這算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了?」

  「……」蘇長越再多沉鬱也沉不下去了,他無語片刻,才道,「那是和離用的,你我還不到如此。」

  「借用下意境嘛。」珠華不以為然地道,不過當此時刻,她確實不是存心胡扯,只是太出意料,才放飛禿嚕了一句。

  不用蘇長越多說,她自覺把話題扭正回來:「為什麼退婚?你另有佳人了?」

  ……呃,也沒有多正。

  蘇長越禁不住揉了揉額角:「沒有這回事。」

  小娃娃一點沒變,還是這麼能吃醋,真是的,她這麼點年紀,怎麼醋勁這麼大呢。

  認真給她解釋,先問她:「我得罪了萬閣老,你知道嗎?——萬閣老是誰,你知道嗎?」

  珠華連點兩下頭:「知道,那你是怕拖累我?」

  小娃娃雖然知道,但是畢竟不懂這件事的嚴重程度,所以才能這麼輕易地問出來。蘇長越心內嘆息,道:「如果我一生只做一個平民,對萬閣老構不成一點威脅的話,那他不會把我放在眼裡,不會費心思對付我。但假如我還要繼續科考這條路,他或者他的爪牙一旦在參考名單裡見到我,一定會想盡辦法把我刷下去,這尚算好的;假如是在考取的張榜名單裡見到我,那我面臨的就不只是前程斷絕的危險了,更會有數不勝數的麻煩。」

  珠華若有所思:「但你一定會繼續考下去。」

  「是。」蘇長越自齒縫間迸出一個字來,消散掉一點的冰冷氣息瞬間全部回到了他身上,「萬永害死我父母,他便不來找我,終有一日,我也要去找他。此仇不報,枉為人子。」

  這當然是個非常艱巨的任務,蘇長越目前才只是個秀才,而萬永是內閣首輔,兩人之間的層級毫不誇張地說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別說報仇了,單是有資格再到萬閣老面前站一站,他起碼得過去鄉試會試兩道門檻——捷徑也有,想辦法偷偷混到萬閣老身邊暴起給他一刀什麼的,不說這成功率多低,即便萬閣老命中該絕,真的讓刺殺死了,殺他的兇手也同樣是死定了。

  而事實上,連一命換一命都算奢想,萬閣老這麼容易讓人幹掉,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這是殺敵一根汗毛,自損八百刀的做法。

  蘇長越沒有因為報仇心切而失去一切理智,這點是好的,但他選擇的另一條路同樣是荊棘遍地,步步艱難。

  不過還能怎樣呢?要安全穩妥,可以,縮回頭在老家做一個農夫,或者當個商人,還得是小商人,一生安於底層,耽在庸碌之間,不要到萬閣老面前去礙眼,萬閣老自然想不起他一個小人物來,但珠華可以這麼勸他嗎?

  ——不,非但不,如果蘇長越這麼選擇,珠華也不用捏著婚書再跟他說什麼了,爽快應了退婚了事。

  一個人沒有一點骨氣精神,可怕度可一點也不亞於他沒錢,跟這種人綁定度過一生,這一生實在過得索然無味。

  現在,珠華則再度陷入了糾結之中。

  她是真恨他弄丟他的嫁妝,但同時,也是認真意識到他品行的不可多得。

  蘇長越現在所走的每一步,無不契合她的思想——通俗點說,和她的三觀合上了。

  這不是說她處於同樣的境地也會一樣這麼做,雖然這是她想做的,但真的碰上她很可能做不到,因為她想法有,但未必能有足夠的心智堅持住。

  比如說,她站在苦主的身份認為這嫁妝該還,但她假如站在蘇長越的立場上,是否還能有同樣的理智呢?——又不是他敗掉的,被錦衣衛抄走這事都可以算不可抗力了,人禍的同時,也是「天」災,天災憑什麼找他啊?她的嫁妝都被抄走,他家的家產多半也剩不下多少,自己活著都困難了,還千里迢迢跑過來打這一張欠條並退婚?

  其實不要退婚就簡單許多,兩人遲早合一家,一家人,說什麼欠不欠的呢,以後對你好一點就是了——這想法也不能算錯,甚至,以後能真的做到對她好都算是個好人了。

  一個普通的好人。

  很多人流於平庸,並非不知道如何上進,只是理想與行動匹配不起來,往上太難,而往下軟一點好像日子就能輕鬆很多,於是,就軟下去了。

  但蘇長越站住了,即便遭遇堪稱世間最大的打擊,他看上去性格大改的樣子,但他的精神沒垮。

  珠華忍不住發散著想套句俗話:此子日後必成大器。

  ——哪怕不成,她也有點捨不得放手了。

  對一個人有好感可以因為很多方面,品行當然是其中重要且靠譜的一個。

  她以往沒有堅決地拒絕這樁包辦婚姻的原因是蘇長越看上去似乎是個還不錯的人——老實說吧,最主要是看臉。

  只是他那麼帥的時候她其實對他沒有多大感覺,幾回琢磨婚事的時候因為身體年齡還小,她也沒有多認真想,總是想一想就算了。這回蘇長越來,顏值要差不少,他一下子瘦太多,臉頰都瘦得有點脫相,快能用「落魄」來形容了,但她反而對他有了真實的好感——不一定是愛情那種。

  從去年到今歲,年輪還未完全轉過一圈,他已經褪去少年稚氣,有了男人輪廓,有時候一個人的成熟與否和年齡沒有多大關係,就現在而言,珠華發現她已經無法用自己的心理年齡來俯視他了。

  所以她可以慎重地真的把他作為未婚夫考慮。

  只是,她是否能在接受他優點的同時,也接受他的麻煩,有勇氣站到他的邊上,面對艱險的未來呢?

  她現在想輕鬆是很容易的,退婚是他提出來的,她只要接受就好了,至多引人議論幾句,即便背上一點名聲上的損失,那也比由她這方提出來要好多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

  外面由遠及近傳來一點輕巧的腳步聲,跟著想起玉蘭驚訝而有點冷淡的招呼,打斷了她的思路:「三姑娘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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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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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2:4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張芬是來看笑話的。

  打從珠華把葉明光搶回去後,她再沒從珠華這裡「借」著一文錢的東西,她起初很不悅,但人是有慣性的,過一段時間後,她雖然不情不願,但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缺什麼只能自己解決、再也沒處打秋風的日子——這其實也就是她原本在過的生活。

  只是從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用慣了別人的東西,不花錢也不心疼,忽然間什麼都沒了,哪能真的就此甘心罷休?她把勁攢著,等到張興志一回來,立刻和馬氏一起去他面前告狀去了。

  張興志風塵僕僕地回來,椅子都沒坐熱,就先後接受到了兩個噩耗——借不借東西的他倒不是很在意,但養不成葉明光,一年三百兩銀的巨額進項就飛了,他走時只說把葉明光抱去在珠華那裡養幾天,誰知竟一去不回了,這怎麼能行?憑他本人能耐,一年三兩都未必能賺來。

  顧不得歇息當即就要去找張推官,還沒等他去,張推官先來了,領著幾個下人,拿著一份名錄,進來根本沒容他說話,直接命人按名錄搜東西。

  第一個搜的就是張芬的屋子,張芬又氣又嚇,她也有一個丫頭和一個婆子服侍,就叫自己的下人去攔,結果下頭婆子束手站在一邊,頭埋得一個賽一個得低,別說聽她的話了,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並且不只是她的下人,整個二房的下人都好似變成了泥塑木頭,沒有一個人動彈。

  張推官毫不費力地帶走了他要帶的東西。

  張芬沒有怪責張推官,因為除了一點屈辱之外,她更加感覺到的是巨大的恐慌——她以為珠華是寄居在她家中,她以主人的心態肆意地欺壓她,瞧不起她,但其實,這好像也不能算她的家。

  她不敢再往深裡想,她覺得那答案她一定不想接受,為了轉移注意力,她把全部精神都拿來恨珠華了,本來也都是她的錯,要不是她慫恿張推官,她怎麼會損失這麼慘重?

  但她恨珠華,卻又不敢輕易來找她的麻煩——怕她再跟張推官告狀,於是便如先前一般又攢起勁來,終於攢到了這個可以光明正大出氣的機會。

  什麼京裡做官的人家,哈,說敗就敗了,還敗得那麼慘。

  簡直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該!

  聽到丫頭們議論那個蘇家少爺上門的消息,她想也不想,立刻就趕過來了,大半看笑話的心思外,也有一點想看蘇長越。

  當然她不是對蘇長越有什麼意思,先前她確曾有過幾縷遐思,但現在蘇長越都父母雙亡了,聽說還得罪了大人物,她是不可能嫁給這種人家的。

  不過蘇長越是她見過相貌最好的少年,實在也令她難忘,只可惜命太壞。

  他現在一定非常難過傷心吧。

  一路七零八落地想著,張芬其實也沒徹底弄明白自己的心思,她就這麼心情微妙地到了小跨院,見到了蘇長越。

  「蘇——公子。」

  因為記憶中的美少年形容有變,張芬磕巴了一下才說完問候,「我聽說了令尊令堂的事,唉,真是沒有想到,還請節哀順變。」

  她面上做出哀戚之色,然而眉宇間卻不自覺地洩露了一點居高臨下出來——他已然是潦倒少年,她卻仍是六品官家的嬌女,身份有別至此,這一點可以俯視他的優勢,令她心裡十分舒服。

  蘇長越淡淡看她一眼就移開目光:「多謝。」

  珠華正想事呢,被她打斷有點不耐,道:「三表姐,你找我有事嗎?」

  「我來看望一下你呀。」

  張芬現在感覺非常良好,自如地又勸上了珠華:「珠兒,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人的命數都是定好了的,你就是這個命,多想也沒用,不如踏實些,日子怎麼過不是過呢。」

  「……」

  珠華覺得她有病,不請自來地冒這麼通話,她現在心裡亂麻一樣,並不想和她打嘴皮官司,就道,「哦,我知道了,三表姐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這裡待客呢,暫時不方便招待你。」

  逐客令下得太明顯,張芬臉上有點掛不住了:「珠兒,我好意來看你,你怎麼這麼說話,都沒一點禮數。」

  珠華雖沒計較,但不表示她不知道張芬的來意,點了一句張芬不知進退,還指責上她了,她本就有限的耐心很快耗盡,不客氣地張口就回:「我才不懂三表姐的禮數,看見蘇哥哥在這裡,竟不知道迴避,沒見人家都不敢看你嗎?」

  便是誤闖來,此刻見著問候一句也該自覺尋藉口離開了,她不走,還一副打算留下來聊天的樣子,表妹的未婚夫跟你有什麼關係呀?跟著長輩家人一起見一見也罷了,輪得著你私下主動跑來嗎?

  張芬一下漲紅了臉:「我、我一片好心,你怎麼如此曲解?!」她還真沒想著這一點,光急著要來出氣了。

  珠華實際和張芬打交道的時候不多,這時終於準確把握到了她的風格——其實她很熟呀,不就是她後媽那款麼!

  總假借關愛之名行傷害之實,被揭穿了就裝可憐裝忍辱負重,為了保持形象從來不正面撕,珠華對付這款的經驗可豐富了,不過因為她爸就愛小白蓮,所以她經驗雖豐,卻基本全是失敗的經驗。

  但對付張芬夠用了,她算是低配版的後媽,管得住嘴,卻憋不住表情,珠華頭回見她就覺得她有點精分,現在還是——明明眼裡都噴火了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聲音裡還演什麼欲泣呀?

  珠華隨口就道:「我也不知三表姐是怎麼曲解,才能把自己當成是一片好心的?」

  「你——」張芬連語氣也裝不住了,拔高了聲音,「珠兒,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是我好意來看你,你拿我撒什麼氣?」

  「……」珠華壓了壓火氣,張芬道行雖低,但臉皮厚度超過了她的預料,都這場面了,略要臉的人也該待不住,掉頭就走了,她居然還要夾纏。

  和這種拎不清的人吵下去是沒有意義的,雖然她能吵贏,可她的目的並不是贏,她沒空和她這麼一句遞一句地鬥下去,只想快點把她打發走。

  「好罷,算我不對,我現在忙著,三表姐能先請回嗎?」

  「怎麼叫算,分明就是你無禮。」張芬就是來看笑話的,沒看滿意,才不願意走,繼續回道,「你要怪,也該怪蘇家去,哪有把氣出到來安慰你的人頭上的道理。」

  因著珠華似乎服了軟,她良好的自我感覺又回來了,矜持地把目光掃過去,看了蘇長越一眼,「蘇公子,你莫怪我有話直說,令尊雖然不幸,可行事實在衝動了些,明知那人惹不起,怎麼還一定要——」

  「你閉嘴!」

  珠華勃然大怒,蘇父倒在彈劾奸相的途上,她雖然絕不希望自己的親人有此遭遇,但她能敬重並理解他的志向,天下總有不可為的事,如果大家都畏難而不為之,那又會變成什麼樣子?

  還衝著蘇長越說,她都憋著沒對蘇長越說什麼,有張芬什麼事!

  「蘇伯父怎麼樣,輪得著你來評價?!照你的意思,史書上所有的忠臣義士都是衝動的傻子了?人蠢還不多讀書,就這個見識還敢指點江山,回去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我要是你,這麼淺薄無知門都不好意思出,早就羞愧死了!」

  張芬的良好感覺重建了還不到一句話的功夫就被重新噴塌,她整個傻了:「……」

  有點無措地去看蘇長越,蘇長越垂著眼,正看珠華,眼角也沒有分給她。張芬分辨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羞怒有之,不服有之——葉珠華都這麼沒教養了,他還一句話沒有,連個圓場都不打,就由著她放肆?

  沒人給台階,張芬只好自己生造,過好一會終於想出句話來:「沒爹娘的孩子到底缺教養,算了,我不和你計較。」

  珠華冷笑:「你倒是有爹!你爹有手有腳,身強力壯,大好男人——」

  張芬隱隱覺得不對,這口氣聽著不像要誇她爹的,這念頭正閃過,珠華話音已一轉:「卻連自食其力都做不到!拖著一房人從老到少一文錢不賺,吸血蟲一樣賴在大舅舅身上,我不懂你有這種爹有什麼可自豪的,臉這麼大還說別人,我爹和蘇伯父就算在地底下了也比你爹強一百倍——別跳,我知道你不服,我聽著呢,你倒是說說,你爹與國與家有什麼貢獻?」

  她中二氣場全開,張芬下意識被她拉著跑了:「我爹、我爹——」

  順著想了想一時想不出來,才意識到跑偏,她應該繼續揪著珠華的禮數說事才是,就要開口,珠華哪裡等她,張口搶先一步接道:「——教養得你有借無還可不能算!說我沒爹沒教養,可似你這種貪小便宜沒夠的教養,不要也罷!」

  張芬臉皮雖厚,畢竟沒厚到鐵打的地步,當著她原要秀優越感的人面前被說成這樣,終於做了她早就該做的一件事——掩面轉身而去。

  肯定是告狀去了,珠華可熟這個套路。她才不怕,說了一通話有些口渴,伸手去摸茶壺要倒茶。

  一隻帶牙印的手先她一步拿過茶壺,倒好茶,把茶盅遞給了她。

  「謝謝。」珠華接過,咕咚咕咚一口氣全喝了。

  略有些涼的茶水入腹,她激憤的情緒慢慢平定下來,舒了口氣,開始覺得——呃,她剛才是不是太惡形惡狀了點。

  略有些不自在,乾咳一聲:「我其實平常不這樣。」

  說著去瞄蘇長越,蘇長越的眼神從自己手上的牙印滑到她臉上,小娃娃真好利的一張嘴啊。

  他眼角微微彎了彎:「多謝你對我口下留情。」

  這是一語雙關,珠華從他的眼神裡意會到了,下意識也去看看他的手,發現還在輕微地往外滲血——她哪裡留情,咬到這麼重啊。

  「我給你找點藥。」她放下茶盅要往內室去。

  蘇長越道:「沒事,過一會就好了。」

  珠華茶盅放得隨意,有點壓到放在書案上的兩張契紙了,他取起來疊好,遞與珠華,「莫要亂放,都收好了——尤其是欠契,至於婚書,倒是已經沒用了,撕了也行。」

  珠華接到手裡,心裡最後掙扎了一下,一咬牙,把上面的一張遞還他:「我不要這個。」

  「嗯。」蘇長越伸手拿回,揣回懷裡。

  珠華:「……」都、都不客氣一下?你退的時候明明那麼乾脆啊少年!

  蘇長越自然明了她的未言之意,這次一雙眼睛整個彎起了:「因為我後悔了,珠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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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2:5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珠華輕哼一聲:「這會兒我又不是『葉姑娘』了?」

  她先前沒說,可不表示她沒注意到這個差別。

  蘇長越不語,眼中閃過一點笑意,然後雙手抬起合於胸前,拱手一禮。

  這認錯態度太端正,珠華大為滿意,再沒得挑剔,欣然接受了這個套路,不過同時注意到他的手:「——不行,我還是給你找點藥。」

  她堅持著進內室找到藥膏,又喊隔壁的玉蘭打了小半盆溫水來,候到蘇長越簡單把傷口處理好,才正式分賓主坐下,換上新茶,開始談話。

  珠華先問了問蘇家如今的景況,張推官雖也打聽了點,不一定有蘇長越本人知道的清楚準確,不過幾句問過,倒是出入不大。

  蘇家現餘下的除了蘇長越和兩個妹妹外,還有一個孫姨娘,蘇家在安陸老家有舊居,他們返鄉後就住回了老房子裡。老家尚有幾門親戚,親戚們雖因分隔兩地,來往不便有些疏遠了,不過人都還不壞,在蘇父蘇母的安葬及蘇長越兄妹三人的落居上都幫了把手,蘇婉初到安陸水土不服,病了一場,親戚們也幫著介紹了好的大夫;如今熬過了最起初那一段兵荒馬亂的多事期,差不多已安定了下來,蘇長越也才抽出了空,把妹妹們托給孫姨娘照管,然後獨自趕了過來。

  「你妹妹現在還好吧?」珠華問。

  想一想也是慘,這倆年紀都比她小,一下都變孤兒了,萬幸上面還有個哥哥撐著,不然真不知該怎麼活下去。

  蘇長越點一點頭:「喝了兩劑藥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又道,「只是心裡還有些緩不過來,娟兒雖然沒病,也是一樣,兩個丫頭以前能鬧騰得很,現在對面坐著,有時半天都沒有一句話。」

  這就不是看大夫能解決的事了,此時也沒有心理醫生這個分類。珠華只能安慰他:「你回去多陪陪她們,過一陣會好的。」

  蘇長越低低「嗯」了一聲,父母在時,他主要的任務是讀書,間或出門能給妹妹帶個糖人風箏之類的就算好哥哥了,並不實際接觸怎麼養孩子,如今父母皆去,這個擔子一下全落到他身上,雖還有個孫姨娘,然而她不過一個內宅婦人,又是妾,出門做客的機會都少,見識十分有限,給管個衣食還行,再說別的,就說不上了。

  「我以後會小心行事的。」他有點沒頭緒地冒出一句。

  仇不能不報,但他會盡己所能,不讓親眷再落入如此境地。

  珠華聽懂了,她做好決定之後其實就沒再多想這件事了——因為她已經想得很清楚,蘇長越要先守完三年重孝,然後再舉人、進士一步步去考,鄉試三年才一次,一次不中就得再等三年,而這一關過去,下一步的會試在鄉試的隔年,假如在考完舉人後緊接著的這一步沒有邁過去的話,等待下一次會試又是個三年,這還是不把萬閣老那邊的阻力計算在內,純以正常步驟衡量出來的結果。

  總之,就是很耗時間。很可能不知不覺就滑過去了十年——這不是她看輕蘇長越的讀書能力,而是科舉這件事,和學問當然有關係,但不是有絕對關係,珠華記得很清楚的明朝有一個倒霉蛋,後世給他下的評價是著名的文學家、書畫家、戲曲家、軍事家,這一串名頭足以撂倒他同時代皇榜上的大多數進士英才,但不幸的是,這個倒霉蛋連考八次,考過不惑之年,卻連個舉人都沒有中,最終潦倒而去。

  ——這位有大才的倒霉蛋姓徐,名渭,字文長。

  而假使以這是個例不提的話,還有個現成的人選參照,她縣令爹,二十五歲中的進士,已是很難得的賢才精英了,連郡王之女都加以青眼,且念念至今不忘。蘇長越今年才十六,比照著縣令爹這個難得的人才也是九年之後的事了。

  所以,那麼久之後的事,何必現在就開始煩惱呢?誰知道中間會發生些什麼。

  珠華就很淡定地說了一聲:「好。」

  反是蘇長越微訝起來:「你一點也不怕?」

  小娃娃這膽也太大了吧?——若是原來,他大概會以為她是小孩子不懂事,聽他說了也不確切明白其間凶險,傻乎乎地只要遵守父母給定下的婚約;但從她剛才訓她三表姐那番話看,她顯然比他以為的通曉道理得多,恐怕即便他不說,她也知道自己的選擇將要面臨什麼。

  呃,珠華是不大方便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他的——說反正離你對上萬閣老報仇還有好些年呢,所以她不著急?雖是實話,明擺著也是打擊人,不禮貌。

  她想了想,很快給自己找了個體面的說辭,就嚴肅起臉來,深沉狀道:「我覺得,人生的禍福是很難講的,一時的厄運,並不能就此決定人的命運,命運應當是握在自己的手裡,你堅持住,不自暴自棄,那總有一日會迎來撥雲見日。老子不是都說過,禍兮,福之所倚也?相反,你要趴下了,那才是真的完了,再也沒有轉禍為福的機會了。」

  這是她臨時想的,不過說完就發現拿來安慰自己也行,可不是嘛,像她,上一秒還揣著三百萬的卡發著橫財夢,下一秒就穿了;穿過來以為有萬貫嫁妝,下半輩子不用為錢發愁了,結果,被錦衣衛抄走了。

  老天爺的心情太難琢磨,她也不想琢磨了,就認了這個倒霉,往後自己的命運自己決定,蘇長越在人生的最逆境裡都沒有長歪掉,選他沒什麼可擔心的——風水都有個輪流轉的說法,就不信她還能倒霉第三回!

  這麼一想,珠華的脊背都跟著直了直,臉上的表情顯得很有毅力,除了她說話時不時露出的那個缺顆牙的牙洞有點畫風不諧外,這碗雞湯熬得簡直完美。

  蘇長越都被忽悠住了,小孩子說出大道理尤其能震動人,他便要跟著認真附和兩句,話未出口,聽珠華忽然話鋒一轉,問他:「萬閣老今年多大呀?他做到這麼高官了,年紀應該肯定不小了吧?」

  「……是,」蘇長越卡了下道:「六十二。」

  擱後世都是普遍退休年齡了!珠華大喜,她是突發奇想問的這個問題,這時脫口便道:「這麼大了,說不準過幾年就死掉了!」

  蘇長越:「……」

  珠華沒意識到自己在他那裡有一瞬營造出一個滿高大的泡泡,這會被戳破了。她喜滋滋繼續往下盤算:「就算不死,他年紀這麼大了,人一老,腦子多半就要有點糊塗,反應能力更要跟不上,皇上體諒他一回兩回,可沒耐心一直體諒他,他想一直把聖寵維持下去可難,沒了聖寵,我們找他報仇就容易多了,說不準都不等你出手,他先被言官們拍下來了。」

  蘇長越:「……」

  他先覺得小娃娃畢竟小,還是幼稚,結果再聽下去,她居然不是信口詛咒出氣,而是確有自己的道理——萬永糊不糊塗他不知道,皇帝是確實糊塗了,而且是因為年老而糊塗的,他年輕時修道可沒修成這麼瘋魔。萬永現在也許還沒糊塗,但隨著他年紀的進一步增長,小娃娃說的話還真是很有可能實現。

  珠華豈止是有道理,她心中根本是有活例子的,所以非常胸有成竹,再問他:「萬閣老有兒子沒有?腦子很厲害還會寫青詞的那種?」

  蘇長越終於能回話了,也同時跟上了她的思路:「有一個,但學問很差,今年三十二了,勉強從國子監裡混了個監生,再去考鄉試,一直沒中——」

  珠華略不放心:「真的很差?」考不中舉人其實不能一定說這個人就無能,也可能就是運氣差。

  寫不好八股文,但有其他長才甚而留名青史的好幾個呢,比如上面的徐渭。

  蘇長越略一頜首:「以萬閣老的權勢,是可以替兒子通這個關節的,但他沒有。」

  這說明的說服力太強了,萬家子的學問得差到什麼地步,才能讓萬閣老連後門都不敢給他開哪。

  珠華放下心來,聽他繼續說:「——後來他也不考了,就天天瞎混著,是京裡有名的紈褲子弟,順天府那裡壓了厚厚一疊告他的狀子。萬閣老先還試圖讓他以監生入仕,給他找了差事,但他什麼也幹不下去,連弄砸了幾個,萬閣老拿這個兒子毫無辦法,只能由他去了——他是肯定幫不上萬閣老什麼忙的,只能拖後腿。」

  哈,這個萬閣老也是低配版的,嚴嵩有嚴世藩,他只有個敗家貨,雖然萬閣老身邊的幕僚也不會少,不過上陣父子兵,這些幕僚怎有親子靠得住?用起來肯定沒那麼順手。

  珠華更開心了,她覺得她都不用想報仇的事,直接等萬閣老自己把自己作死就行了。

  蘇長越自然也理解到了她的意思,心中很有幾分不可思議——這說起來不算艱深,可要知道往這個方向推想很難,他就從沒想過。

  父母逝去後,萬閣老開始變成橫亙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他矢志要推倒,但怎麼推,能不能成功,卻是一點譜也沒有,他目前能立下的只有志向而已。

  小娃娃的奇思妙想給他指出了一條路,雖然仍然有荊棘,有迷霧,但起碼,這是一條明確的路了。

  而不是如四面圍城,他坐困其中,不知向何而去。

  蘇長越真是覺得十分費解,因為珠華不知道萬閣老多大,也不知道他的子嗣,很顯然不可能是從旁人那裡聽來的話,而純是她自己想出來的,可她怎麼能想到的?他印象裡只有這是個很可愛的小娃娃,至於格外聰慧什麼的,呃,他以前真沒察覺到。

  珠華可不管他的,她把雙手一合,誠心誠意地祈禱了一下:「最好保佑萬閣老明年就死掉!」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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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傍晚時張推官回來,知道蘇長越來,十分意外,特把他單獨叫去書房聊了聊。

  聊完私下過來找珠華:「珠兒,你別擔心,我看長越是個成大器的模子,你不悔婚很好,你嫁與他,可能受一時困窘,但不會一世如此的。」

  珠華點點頭:「舅舅,我知道。」不然她早順水推舟地退了,婚約什麼的,對她可沒多大約束力。

  「你的嫁銀雖被錦衣衛抄走了,不過你舅母那裡還有五千兩替你存著,另有光哥兒的五千兩——你二舅舅把孩子養成那樣,沒有道理收光哥兒母親的銀錢,他用掉的那部分,舅舅替他補回去,到時候一併作為嫁妝給你帶走,和光哥兒說一聲,想來他再不會有意見。」

  ——張推官說二房「把孩子養成那樣」,是因為看到了葉明光的變化,圓球一般的小胖子,到珠華手裡大半年,瘦成眉清目秀的正常孩童一枚,既精神又活潑,對比太鮮明,什麼也不用說了,二房把人當豬養的真相暴露無遺。

  張推官不提,珠華一時還沒想到還有撫養費的事,她先道:「不,光哥兒的錢就是光哥兒的,舅舅要還是不要,是舅舅和他之間的賬,總之我不要。」

  而後心裡就忙著算開了,她現在大概知道物價了,張萱幫母親理家,她有意去瞄過幾眼,以張家的人丁,排除掉走禮及非常態的大項開支,單算衣食日常開支的話,一年的家用大概在兩百兩銀左右——她有五千兩,仍舊是一筆小巨款呀!

  她整個開心起來了,就說嘛,天無絕人之路,有這筆錢打底,她心裡可要有底氣多了——

  「那麼,長越給你的欠契呢?你拿出來還給他罷。」

  「……」珠華醒過神來,警惕地看張推官,「什麼?我不給,一碼事歸一碼事,那是他欠我的,錢沒還給我,我為什麼要還欠條。」

  張推官沒料到她這麼乾脆地拒絕,挺意外:「珠兒,我以為你不在意銀錢——光哥兒那五千兩你不是不肯要?不如你就當做是舅舅收了光哥兒的,然後再貼給你的罷。有這一萬兩,到時候你嫁過去當不至於太受苦了。至於欠契,你還是還給長越為好,你既已不應他退婚,索性把人情做得再周全些。」

  他把聲音壓低了,繼道:「你無父母撐腰,天生比別人吃了虧,此時能與他施恩,是難得的機會。長越能跑這一趟,可見良心上不需擔心他。你在一個有良心的人少年艱難時幫了他,往後一生就要好過得多了,便是你偶爾脾性古怪,他也不至和你計較,盡有容讓的。」

  珠華先聽著很感動,因張推官這等城府的人,能把事情扳開了,露出內裡心機和她說到這個地步,是挺不容易的,也是全然在替她考慮——連葉明光相比之下都隔了一層,珠華頭一回鮮明地從他身上感覺到有血緣的娘家舅舅的模樣;但再往後聽到最後一句,她的臉頰就鼓起來,不怎麼樂意了:「舅舅,你到底是哪邊的呀?什麼都沒發生呢,就是他讓著我了,哼,我有這麼壞嗎?」

  張推官搖搖頭,無奈一笑:「舅舅和你說正經事呢,莫撒嬌搗亂。欠契呢?長越現在家裡只有婦孺,他不放心,明天一早就要趕回去了,你把欠契拿來,今晚就還給他。」

  珠華沒聽進去他的話,只是驚悚地瞪他:誰、誰撒嬌啦?!

  張推官看出來她的意思了,嘆道:「又彆扭上了,你說你,這脾氣哪裡來的,你娘當年的性子只是有些急躁,可不像你這麼倔。」

  ……那是因為你外甥女裡面的芯子換過了。

  珠華略有些心虛,雖然不是她的錯,她也擰不起來了,假裝沒事地把話題轉移回正題:「光哥兒的錢舅舅不用說了,我不會要的。我要是窮到一文不剩了,問光哥兒借點還說得過去,我也不會硬撐著,但我還有五千兩呢,那怎麼好想他的錢?就算從舅舅手裡轉了一道,但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別人不知道,我們還不知道嗎?我自己做的選擇,自己負責,沒有拉光哥兒替我墊著的理。」

  外甥女年紀雖小,但做人剛直,張推官聽得甚是欣慰:「那長越的欠契——」

  珠華乾脆道:「我不還。他什麼時候還錢,我什麼時候才還欠條。」

  張推官略頭痛:「……舅舅和你說的話都白說了,你們以後都是一家人,硬較這個真做什麼。」

  「因為舅舅想錯了,其實我是很在乎銀錢的。」珠華道,「我知道舅舅是為我好,但是花五萬兩買這個人情,太貴了,我捨不得。」

  張推官無言以對。

  外甥女太坦白了,反而不知道還能和她說什麼好了。

  珠華還有更坦白的呢,看在張推官今天很靠譜的份上,她靠著書案,一併交待了:「舅舅,我不是擰著不聽你話,我有正經理由的。舅舅想,我把欠條還了,他無債一身輕了,可能就要有空動別的心思了——找個丫頭還是納個妾什麼的,我比他小五歲呢,這種事很難保得住的。我又不能拿這人情換他給我許諾一輩子不二色,就算他肯答應,這麼要挾來的承諾,他不舒服,我也不稀罕。不如就讓他欠著,他一邊要好好讀書,一邊要想著怎麼還錢,兩邊都是壓力,再有心思想別的,我也只好認了,好歹到時候我還有錢,我自己找樂子,日子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這、這是歪理——張推官咬牙想,哪有正經姑娘這麼動腦筋的,還「自己找樂子」,這叫什麼話,他的那些算計已經不怎麼君子了,聽珠華堅不肯要葉明光的銀錢,他還有一瞬自愧——誰知她心眼更歪!

  她又才這麼小,怎麼琢磨得出這些事的,張推官簡直細思極恐,更恐的是,他居然覺得還挺有道理,雖然是自成她一派的歪理,這怎麼破。==

  他困難地擠出句話來:「珠兒,你就是不想長越納妾是吧?」

  擠出這句話來他都覺得怪異極了,和年方十一歲的小外甥女討論妾不妾的,他還從未想過有這一天,然而外甥女的古怪非只一天,如今更是直接把離經叛道擺在了眼前,硬要裝看不見,學老夫子壓著她說婦德,既無用,他也還不至於迂到那個地步。

  見珠華點頭,他接著道:「不納妾的人家本也是有的,你們如今是少年共患難,情分更比別人不同,你有此意,其實可以和長越明說,不用——咳,不太用暗裡琢磨。」

  他很糾結,他一方面覺得應該把孩子往正道上教,女子當以賢德為要,顧好丈夫家庭,什麼「自己找樂子」萬萬要不得;另一方面又覺得,這是自家孩子,機靈一點不吃虧好像也不壞,萬一蘇長越得志後就是變了心腸,難道還要硬攆著外甥女忍辱負重嗎?她自己想開,不自苦,有什麼問題呢?

  珠華道:「我不說。舅舅,你別又說我彆扭,這是再淺顯明白不過的道理,他納妾,給我在臥榻之側弄了個他人酣睡,難道覺得我會開心嗎?明知我不開心還要做,往我心上捅刀,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當然世上也許真有這種認為妻子會樂意與妾和美共侍的丈夫,那這不是立場問題,而是頭腦問題了,總之,要麼是壞,明知妻子傷心還要做;要麼是蠢,放著活生生的人性不管,而把《女戒》這種書上的話當了真。就不想想,四書上還對男人提出了許多品行上的要求呢,凡考舉的人都要讀,可最終別說成聖了,就是能做個合格的君子的又有幾個?」

  張推官:「……」

  他沒把外甥女說服,反而快要被外甥女的歪理拉過去了怎麼辦。

  珠華也不是為了和他抬槓,感覺自己似乎說得太放飛了,就又往回拉了拉:「當然,我覺得蘇哥哥應該不是這種人,他還挺靠得住的。」

  張推官不想和她講理了,無力地道:「既然他靠得住,那欠契——」

  「放我這裡也沒事嘛。」珠華嘻嘻一笑,「我又不會催著他還錢,舅舅說了,蘇哥哥是個有良心的人,那他總不好意思在還欠我錢的時候就傷我的心罷。」

  「……所以你先那些都是大方話?你的目的不還是管著他,不讓他納妾麼。」張推官不愧是幹刑案的,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珠華不肯認:「我沒管他,他可以納妾的呀。」

  張推官:「等錢還清了之後?如果他出息得早,沒幾年就把錢都還你了呢?」

  「怎麼可能?」珠華微微睜大了眼,「除非是一筆還給我的,不然零散的可不能算。比如每個月的俸祿,這交給我的只能算家用,一家好幾口呢,吃喝哪樣不用錢,等以後有了孩子,花費就更大啦。」

  張推官再無法可想,只能笑斥:「還說你不彆扭,就不能好好說個話——咳咳。」

  珠華摸茶壺給他倒茶:「舅舅,你別急麼,好了,我好好說話,我就是不要他納妾,不過光我這麼想又沒用。哎,舅舅,我相信你才和你說,你可別轉頭說漏了,告訴給蘇哥哥啊。」

  「我不告訴。」張推官沒接她的茶盅,只是止住咳後,有點不忍目睹地把頭轉向了另一邊,低聲道,「因為用不著我告訴了。」

  「……」珠華打擊了張推官半晌,現在終於輪到她沉默了。

  她呆呆端著茶盅,機械地轉頭。

  蘇長越站在台階下,面色如常:「張伯父,珠兒,伯母讓我來叫你們過去吃飯。」

  其實鐘氏叫的是張萱,蘇長越正好站著,就主動先一步過來了,結果就——

  嗯,他聽見的不多,只有個尾巴而已,但是那句「就是不要他納妾」是聽得真真兒的了。

  他發現他先前想錯了,小娃娃的醋勁不是還那麼大,而是長了一歲後,更——加大了。

  牙還沒長齊,已經在惦記著排擠他根本沒影的妾室了,這怎麼辦喲。

  真是的,他都家世零落至此了,聰明點的姑娘都該離他遠點了,這些時日以來他看的臉色本也不在少數,就剛才張三姑娘還來鄙視了他一通,他沒回應,但對她的心態,他心裡是清清楚楚。

  只有小娃娃,還一副守寶的口氣,似乎還想拿欠契綁住他——他那時剛進了月洞門,只聽見屋裡飄出來幾個詞,沒聽得太真,大致猜出來的。

  她以為他還是什麼香餑餑哪。

  蘇長越有點發愁。

  只是這愁不如之前苦,反是帶著甜。

  小娃娃是很認真地在拿他當寶啊,還傻不愣登地算計,打算要他欠她一輩子。

  他現在的未來灰暗得看不見一點兒亮,和他捆一起有什麼好。

  真是個傻娃娃。

  這種傻姑娘,大概是獨此一個了罷。

  **

  不過待蘇長越告別了張家,再跋涉趕回安陸後,發現似乎,還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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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安陸縣城。

  蘇家在這裡的老宅比在京城的闊朗多了,是蘇父為官後置辦的,當時蘇家老太爺仍在,他同張老太爺不一樣,年老了只願歸根,蘇父蘇母要接他去京裡盡孝他也不肯去,嫌京裡規矩大,不如安陸老街坊們親切。蘇父拗不過,只得另買了新宅,好讓父親住得安逸些。後來不上幾年,蘇老太爺故去,這宅子便一直空下來了。

  在京裡時人多,宅子小,蘇婉蘇娟兩姐妹要擠在同一間大屋裡,雖然臥房各自隔開,但外間的堂屋是共用的,小時沒交際不讀書,各人物件也少,倒沒什麼問題,這一二年兩個都略大了一點,就難免有些磕碰了,這個嘟囔那個起得早吵著了她,那個嘀咕這個亂掐花回來弄得一屋子怪味,蘇長越說她們鬧騰,就是為著這些,小女孩子們沒大矛盾,就是總雞毛蒜皮的不消停。

  蘇婉是嫡出,脾氣本來又嬌,和妹妹拌了嘴不高興,就要跑去找蘇長越撒嬌抱怨,一時說妹妹煩,她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可以搬來和哥哥住;一時嫌家裡屋子少,要是多一間就好了,她自己住,不要和妹妹擠。

  ……

  蘇婉坐在炕上,望著空曠的屋子,呆呆發怔。

  現在宅子大了,她可以自己住了,可是她一點也不開心。

  哥哥在的時候還好,雖然哥哥很忙,但晚上總是會回來,陪她和妹妹說幾句話,然後趕她進屋睡覺。

  現在哥哥出門去了,家裡又少了個人,妹妹本來還會來找她,這些天有客人來,妹妹陪著孫姨娘見客,常常一坐坐上大半天,也不過來了。

  她一個人待在這麼大的屋子裡,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簡直安靜到可怕。

  蘇婉的眼圈紅了,她用力抽了下鼻子,試圖把在眼睛裡打轉的淚珠憋回去。

  她不能這麼愛哭了,娘走的時候最不放心她,拉著她的手最後還說了一遍要她「堅強」。

  光抽鼻子不夠,她又把頭往後仰,過一會,終於感覺淚意憋回去了,她才抹了把眼,然後就聽到門口傳來說話聲。

  「姐兒,你怎麼又獨個坐在這裡?」

  一個穿著半舊褐色褙子的中年婦人說著走進來,她是上回陪蘇長越往張家去拜壽的管家梁伯之妻,蘇家蒙此大難,下人們能打發的都打發了,只有梁伯這一對老夫妻,一把年歲沒個兒女,既沒處可去,也不忍離了故主家,因此便不怕道遠一路跟著回了安陸。

  梁大娘走近了,方見蘇婉眼圈還紅著,不由輕「唉」一聲:「我的姐兒,你又傷心了?」

  蘇婉忙忙否認:「沒有,剛才蚊蟲迷了眼,我揉了揉才紅的。」

  三月天裡哪來什麼蚊蟲,梁大娘心知她找藉口,不忍拆穿她,做無事狀上前拉了她的手:「姐兒,你跟我來,姨娘那裡正待著客,你一道跟著去見見豈不是好?總比你一個人悶著強。」

  蘇婉低了頭:「我不去。」

  梁大娘拍拍她的手背:「姐兒,莫鬧孩子脾氣,聽大娘的話,你瞧娟姐兒比你還小著兩歲,不也在那坐著?大娘是為了你好。」

  對著親近的人,蘇婉流露出了一點小脾氣:「大娘,我不要去,姨娘也不想我去,我看得出來。」

  梁大娘的動作頓了頓,透過蘇婉身後的窗子往外看了一眼,低聲冷笑:「正為她不要你去,你才不能趁著她的心意!上不得台盤的東西,太太才去了幾天,就忘了本了,難道太太當日在時也是這麼待娟姐兒的?太太都沒分嫡庶,她一個下九流的妾倒分起來了,還給正經嫡出的姐兒下絆子。姐兒,你莫怕,有大娘在呢,你只管去,她敢明著給你臉色瞧,等大爺回來,看能饒得了她!」

  蘇婉嘟起了嘴,仍是不依:「大娘,我就是不想去,那個客人我又不認識,為什麼要去一直陪她。姨娘和妹妹願意陪著,讓她們去陪好了。」

  梁大娘略著急,捏捏她的小手:「姐兒,你可別太任性了,程家姑娘說不得以後就是你的嫂子了,按正常景況,大爺三年後出孝,正好可以完婚,你到時才十三歲,可有的幾年要和嫂子處著。老爺太太又去得太急,沒來得及替你定個終身,將來你的親事說不得也得要指靠著這位嫂子。現在人家上門來,你去多陪個禮,有什麼不好呢?可別把機會都叫娟姐兒搶去了。」

  「……我不。」蘇婉強著,眼圈慢慢又紅了,「我有嫂子的,哥哥去年還去見她了,回來說她又漂亮又可愛,也不埋怨爹爹給他定個不懂事的娃娃了,當時我們都笑了他。——現在這個又是誰,我不認得,我就不要去給她陪笑臉。」

  「唉,姐兒,那個嫂子你也不認得啊。」梁大娘無奈地嘆氣,「再說,大爺都去退親去了,你也是知道的,可別再提這一茬了。依我說,程家姑娘也不錯了,明知我們大爺現在這樣,還是主動跟著長輩上門來了,大爺不在家,人家還等了這些天,模樣不錯,品行也好,配大爺也配得過了。」

  「什麼配得過配不過,」蘇婉扭過臉去,「我哥哥都不知道這件事,姨娘自己要巴結人,還防著我,怕我搶了妹妹的先,大娘又要逼我去討好她——好像她是什麼寶貝,我們一家都多求著她一樣。要是我自己的嫂子,才不用這麼麻煩。」

  什麼自己的嫂子——梁大娘哭笑不得,但她看出來了,蘇婉不是真對葉家姑娘有多執著,純是程姑娘來,家裡各項反應激起了她的自尊心,畢竟一直都是嬌養著的小姑娘,家裡人人容讓幾分的,這下按著她對別人低頭,她哪裡樂意?

  這倒不能再逼著她了,就算勉強拉了她去,她心裡不快,再露出痕跡讓程姑娘看出來,那還不如稱病不去了。

  梁大娘便只能放棄了拉她出去,見她一個小人兒孤坐可憐,拉過旁邊一張高幾,坐下來陪她一會。

  蘇婉緩過來那股不開心的勁,主動和她說:「大娘,你別擔心,我知道哥哥現在不容易,我不會給他找麻煩。等他回來,他要是願意和程家姑娘的親事,那我什麼也不說,我就乖乖的。」

  梁大娘笑了:「好姐兒,這就對了。」

  「不過最好哥哥不願意。」蘇婉嘀咕,又向梁大娘道,「大娘,你說她好,我可沒怎麼覺得,她來的時候又不知道我哥哥退婚去了,那時哥哥身上還有婚約呢,就想著哥哥毀約娶她了。憑什麼呀,我哥哥可不是這種人,她是要陷哥哥於不義。」

  「姐兒,你胡思亂想什麼呢,」梁大娘道,「程家也是好意,我們家家勢起來得晚,出息做官的只有老爺一個,老爺去了,大爺沒個得力人幫扶,往後就艱難了。程家和我們不同,家大業大,他家要把程老爺留下的姑娘和我們大爺結親,是想幫扶著大爺一把的意思。唉,程姑娘也是個可憐人,程家老爺要不是和我們老爺一起遭了難,憑著她的家世,不知能嫁到什麼樣的人家去呢。」

  蘇婉又不開心了,低頭擰著手指:「我哥哥自己有本事,沒人幫扶也會出息。大娘,你都沒見著程家丫頭的臉色,好像我們家多破舊一樣。」

  蘇家現在下人太少,有客來,梁大娘要在廚下忙著燒水煮茶什麼的,只去送水時偷偷瞥過程姑娘幾眼,接觸得少,還真沒大留心,聽了忙問道:「那程姑娘呢?還有程家四老爺呢,也給你使臉子瞧了?」

  ——這程家自然是程文所在的程家,程文在家中行三,這四老爺就是他的親弟弟。

  程文和蘇父幾乎同時過世,蘇長越扶靈返鄉,那邊程夫人領著兒女在趕來族人的幫忙下,也同樣扶著亡夫的靈柩返回蘇州。待安葬完程文過完年後,程四老爺便依著家族決議,趕來了安陸,程文遺下一個未嫁的程三姑娘也隨行其中,只是不巧,他們到了安陸,蘇長越卻往金陵去了,兩邊沒碰上頭,兩地相隔不近,來一趟也不容易,程四老爺只好領著侄女等在了安陸,這一等也快有十天了。

  蘇婉不會撒謊,嘟了嘟嘴,還是老實搖頭道:「那倒沒有。」

  梁大娘鬆了口氣:「那怕什麼,一個丫頭,見識短心眼小的,姐兒很不必往心裡去。」

  「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我哥哥要是和她成了親,豈不是要去看他家下人的臉色去了?」蘇婉不樂地道,「大娘,你別勸我了,我就是還想要我原來的嫂子,哥哥這回去,要是沒退成就好了。」

  她說著,還似模似樣地嘆了口氣。

  梁大娘心道:恐怕難,人家至多不好意思主動提出罷了,現在大爺傻,自己跑去了,那豈有個不應的?

  她看自家大爺是千好萬好,可不得不承認,現在外人看著可不是這麼回事,一個得罪了首輔的半大小子,家被錦衣衛抄盡,父母沒了,底下倒還拖著兩個沒成年的妹妹,嫁進來過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個頭?

  略機靈些的人家也順水推舟地退了。

  只不好把這話說與蘇婉,怕再把這小淚包慪哭了,梁大娘只有順著她道:「可是呢,老爺的眼光應該錯不了,說不準人家就不答應——哎?」

  她住了口,從高幾上直起身子往外面院子裡探看,自語道,「程姑娘今天這麼早就走了?」

  蘇婉扭過身子,往窗子那邊蹭了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果影影綽綽地瞧見一個身姿卓約的姑娘,正在兩個丫頭的護持下往外走,後面還跟了個穿素袍的男子。

  「大娘,那是程四老爺吧?他什麼時候來的?」蘇婉扭回頭問。

  梁大娘也不知道,只好搖頭——家裡人少就是這個弊處,連個通傳的人都尋不出了。

  「要麼我陪姐兒出去看看?」

  蘇婉遲疑了下,點點頭。程姑娘每回來都要坐好半天的,今天來了還沒半個時辰,日頭還高高的,不知怎麼就要走了。

  ——說不準是家裡有急事,她等不了哥哥,要回家去了。

  蘇婉一邊挺高興地暗暗想,一邊下了炕,拉著梁大娘的手往外走。

  但程家人走得很快,等她出去時,程家人也出了院門了,她先沒去陪客,現在也不好跟著人追出去,愣了下,只好轉而決定去問孫姨娘。

  蘇婉轉往堂屋,剛至廊下,便見孫姨娘滿面喜色地捧著一張紙,蘇娟湊過頭來在看。

  聽到蘇婉的腳步聲,孫姨娘抬起頭來,見是她,笑道:「婉姐兒,你要有新嫂子了,可歡喜嗎?」

  蘇婉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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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孫姨娘滿心歡喜,沒怎麼留意到她的表情,只看了她一眼就又把目光轉回手裡的箋紙上了,嘴上道:「婉姐兒,你認的字多,來給姨娘看看,程四老爺留的這信上都寫了什麼?」

  ……原來只是信。

  蘇婉整個鬆了一口氣,她聽孫姨娘那個話,又高興成那樣,差點以為她背著哥哥直接把婚書給寫了。還好,看來就算她想,程家還沒這麼糊塗,人家只給留了封信下來。

  她依言走進去,接過孫姨娘手裡的箋紙從頭掃過,紙上墨跡未乾,字句也不長,應當是程四老爺匆匆才寫就的。

  她片刻掃完,就把箋紙還給了孫姨娘;「是留給哥哥的,說他們在這裡久等哥哥不來,現在家裡有事,不能再繼續等下去,所以先告辭了。」

  孫姨娘含笑聽著,待蘇婉說完了她還維持著一個傾聽的表情,又過一刻,方反應過來:「……沒了?」

  蘇婉點點頭:「對啊。」

  孫姨娘很有點不可置信:「這——再沒說別的了?婉姐兒,你再仔細看看,總不成就這兩句話罷?」

  她先主動拉著人看,現在又來懷疑人,蘇婉不怎麼高興,不肯接她又遞過來的紙,道:「就是只說了這些嘛,姨娘不信我,再給二妹妹看就是了,上面沒什麼生僻字,二妹妹就算有一兩個不認得,聯繫一下上下文意,猜也猜出來了。」

  孫姨娘心裡著急,她自己是不識字的,本來正要讓女兒看,見蘇婉來,想著她啟蒙更早學的字多,才讓她看,這時也顧不得她的小性子,收回手當真給塞蘇娟手裡:「娟姐兒,你快給看看。」

  蘇娟認真看過,抬起頭來:「姨娘,就是姐姐說的那些。」

  她說著,小臉上露出一點失望之色來。她不大懂事都如此了,孫姨娘更加沉不住氣:「程家什麼意思啊?便是家裡有事,也該把話說清楚了才走,這、這不明不白的——留這個給大爺有什麼用?」

  梁大娘也有些奇怪,要說程四老爺不在信裡提親事是對的,女方主動私下上門已經很表誠意了,人家也是要面子的,這真要提親,自然還是男方這邊先提起比較好,偏蘇長越不在家,蘇家別無長輩,孫姨娘不夠格以主家身份坐定此事,所以只能先卡著。但程四老爺信裡多少該多寫兩句,現在這樣,雖挑不出什麼不是來,可總讓人心裡有點怪怪的,好像——好像平白晾下來了似的。

  這要是個一般人家也罷了,可照程家的底蘊,照理不該辦出這樣不妥帖的事啊。

  梁大娘不由問道:「姨娘,這兩日程姑娘來,可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孫姨娘按下焦躁,勉強想了想,就搖頭:「沒有,和先前來時一樣,和氣有禮的,就今天也沒什麼不同,要不是程四老爺忽然來叫她,她本還要繼續坐著的。」

  梁大娘也想了想:「要麼,是程家家裡的事確實出得很急,所以程四老爺顧不上客套了?」

  孫姨娘眼睛一亮:「不錯,一定是這樣!不然好端端的,怎麼就走這麼急呢,這就說得通了。」

  蘇婉忍不住道:「姨娘,哪裡說得通啊,那個程姑娘明知道我哥哥有婚約,自說自話地來了,等上好些天,好像多有誠意似的,可現在什麼交待沒有,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留這麼張紙,哥哥回來看見了都摸不著頭腦。」

  孫姨娘微微皺了皺眉,旋即舒展來,緩聲和她道:「婉姐兒,你小孩子家不懂,人家好給你什麼交待呢?這要等大爺回來,去程家提親,給人家交待才是。至於那個婚約,你以後可不要提起來了,程家不會高興聽見這件事,你說了,可對你不好。」

  蘇婉:「……」

  我還不高興呢!

  她委屈地想,憑什麼不許她提?人都還沒進門呢,她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了嗎?哥哥這是主動去退了,要是沒退,程家就是在奪人姻緣,他自家不對,還不許人說,有沒有這麼霸道的?

  孫姨娘知道這個大小姐養得嬌,說完後就又哄著她解釋:「娶程姑娘對大爺才更好,程姑娘的父親雖然也不在了,但程家還有好幾位做著官的老爺,有他們拉拔著,大爺將來的路才好走一點。葉家姑娘可有什麼呢——只有一個做推官的舅舅,人家便有勁也使在親女婿身上,哪輪得著外甥女婿。大爺要娶了她,兩個人就難到一塊兒去了,像現在這樣,各自分開,各尋好頭路,倒更合適。」

  孫姨娘覺得自己是真心實意地為了蘇長越著想,同時也是為了蘇家著想,當然她也不否認有一點是為了自己著想——蘇家頃刻敗落,她心裡恐懼非常,每日惶惶,不知來路在何方,直到程家出現,她心裡才有了底,和程家的婚事若成,那各方面都不用發愁了,包括娟姐兒的婚事,以程家的人脈,給牽線個好人家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但儘管她把話說這麼明白了,蘇婉的想法還是跟她不同,小姑娘反而進一步被激起了逆反心:在她心裡,哥哥不是天底下第一厲害的人,那也是第二厲害的,結果不管是梁大娘,還是孫姨娘,都一個勁跟她說哥哥要靠著別人幫手,難道哥哥憑自己就站不起來?當初爹爹也沒個大官拉扯,不也從安陸考到京城去了。

  反正,她就是不喜歡程姑娘做她嫂子。

  她家的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嘴裡說想幫哥哥,可是根本都不尊重她們。

  蘇婉決定,她不要管會不會給哥哥添麻煩了,等哥哥一回來,她就是要告訴他,她不想要他去程家提親。

  **

  說來也巧,蘇長越正於次日趕回了安陸,幾乎算與程家人擦肩而過。他在城門口等了一會,城門開後,就又匆匆往家裡趕。

  在梁伯驚喜的迎接聲中,他風塵僕僕地踏進了家門。

  蘇婉一直在留心著哥哥幾時回來,想先一步截到他說話,怎奈孫姨娘也是全心盼著他回來,她這個先到底還是沒搶到,衝出房門後,眼看著孫姨娘也出來,只好噘著嘴跟在後面一起站堂屋裡去了。

  孫姨娘都沒心思問金陵此行如何,趕著忙先把程家來訪的事說了。

  蘇長越很意外:「倒是我失禮了,沒想到程家叔父會來,讓他們撲空了。姨娘,除了拜祭我父親外,程家叔父可還有別的事嗎?」

  孫姨娘滿面笑容:「當然有,大爺,是你正經的紅鸞星動了——程家呀,想把他們家的三姑娘嫁給你!」

  她就要開始絮叨其中詳情,蘇長越吃驚極了,他知道程三姑娘是誰,正為知道,他才深覺有異,打斷她道:「姨娘,程家是明確這麼說嗎?還是你會意錯了?我打小就定了婚約,我爹與程伯父說過的,程家也多半知道,怎麼可能有這個想法?」

  孫姨娘道:「就是明確提起的,一來就這麼說了,不然人家好好的姑娘,姨娘也不敢亂編排呀,你不在家,人家還苦等了你十來天,實在家裡有事才走了——婉姐兒娟姐兒都見著的,沒走前,程姑娘常來家裡坐著。而且大爺想,他家要不是有這個意思,純為拜祭老爺的話,程四老爺一個人來就夠了,這麼遠路帶上程三姑娘做什麼?她和大爺一般,身上也還有重孝呢。」

  蘇長越暫沒空理論程家是怎麼想的,他從這話裡聽出了不妙:「姨娘,你不會答應了吧?」

  他說話時的神情非但沒有喜色,反而實在算不上好看,孫姨娘有點心裡沒底了:「這、老爺在時和程家的關係本不錯,姨娘沒什麼不答應的道理呀。」

  噩感成真,蘇長越的臉色整個沉下來了:「姨娘,我本有婚約,你最明白不過,如今豈有應許別家之理!」

  蘇家沒出事前,這個大少爺愛說愛笑還愛鬧,家裡的兩個小妹子都喜歡他,下人們也沒有怕他的,孫姨娘自然更不怕。但父母接連逝去後,他的性情有了大改,以前那個笑哈哈的大少爺不知去了哪裡,雖則蘇長越也沒無故打罵過誰,但他身上的氣勢就是一日比一日凜冽,變到如今,除了蘇婉仗著一母所出還能賴他懷裡撒個嬌外,連蘇娟都不怎麼敢接近他了。

  孫姨娘也不知不覺地有點畏懼他——她這畏懼不是因他的冷臉,而是蘇父已去,蘇家如今當家的就是蘇長越了,她這把年紀,還有個女兒,不可能動改嫁的心思,只能繼續依附在飄搖的蘇家裡,同時也等於依附在蘇長越身上。

  他要是個好擺佈的性子還罷了,但從他的變化就可以看出,這個大少爺在以飛快的速度成長,扶靈返鄉,上千里的路程都是他做主;回來操辦喪事,仍舊是他出頭,他既能站得穩,那孫姨娘施展的餘地就不多了——她見識太少,實也不知該施展什麼,有個人能靠著是最好了。

  所以孫姨娘贊同和程家的親事,還真不是想替蘇長越做什麼主,她是真的認為哪哪都合適,才上趕著往程三姑娘面前獻慇勤的,誰知蘇長越回來就甩了臉子?

  被這麼一質問,孫姨娘都要有點委屈了:「……大爺那門親事不是退了?又有什麼應許別家的道理。」

  蘇長越繃著臉:「程家來時我還未回來,姨娘如何確定就是退了?不管於程家,還是於我,如此行事都並不光明磊落,何況,」他的臉色終於微緩下來,「葉家的親事沒有退,我要娶的仍是葉姑娘。」

  「什麼?!」

  孫姨娘和蘇娟相顧失色,只有蘇婉歡呼一聲:「哥哥,那我的嫂子還是原來的了?」

  蘇長越露出一點笑意,點頭。

  「太好了!」蘇婉開心不已,偎到他旁邊去,「哥哥,我可不喜歡程家人了——」

  蘇長越不可能娶程姑娘,蘇婉沒有顧忌地開始嘰嘰喳喳地抱怨開了,蘇長越聽幾句摸摸她的頭,打斷了她:「婉兒,哥哥還有事,等閒了再和你說話。」

  「哦。」蘇婉意猶未盡,但還是乖乖退去了一邊。

  蘇長越的目光看回孫姨娘:「姨娘,程家叔父是什麼時候走的?」

  孫姨娘心亂如麻地擰著帕子:「……昨天下午。」

  蘇長越心裡算了算,程家人從蘇家回去客棧,總還要收拾一下東西,耽擱一會就差不多傍晚了,再急應當也不至於連夜趕路,程家多半是今天一早上的路,他現在去追,應該還追得上。

  想罷,他交待兩句就要走,孫姨娘整個都不知該做何反應,勉強說了句:「大爺,程四老爺還給你留了信呢。」

  蘇長越腳步略頓,接過那張紙來,一眼掃過,便交還了她,仍舊大步出去了。

  「……」孫姨娘失落地捏著紙張,往後跌坐在了椅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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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3: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六章

  程家人確實沒有走太遠,蘇長越跑去車馬行租了馬,在縣城外的十里亭處追上了他們的馬車。

  蘇長越先行了禮,程四老爺此來明面上的理由是拜祭蘇父,蘇長越便也先謝了這一點,程四老爺道:「唉,賢侄不必客氣,三哥臨去時還痛悔不已,說因他之故,牽連了蘇大人,如今我來這一趟,也是該當的。」

  說實話,要說蘇長越心內對此沒有一點芥蒂是不可能的,他理智上知道怪不了程文,便沒程文不謹慎的那回事,萬閣老也會另尋別的理由整治敢和他作對的人;但情感上,他很難控制住自己一點都不去想,只是事到如今,想也是無用,更無必要宣之於口。

  他便只是說:「如何能怪程大人,這都是萬閣老心狠手辣之故。」

  「還是賢侄深明大義——」程四老爺說著,跟著也罵了幾句萬閣老。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程四老爺表示了要告辭。

  蘇長越眼珠微動,往程家隊伍裡的第二輛馬車瞥了一眼,那輛馬車的車簾靜靜垂著,他和程四老爺說了也有一會功夫的話了,那輛馬車裡沒有一點動靜,好像只是一輛空車一樣。

  ——但實際上裡面當然不可能沒人,程四老爺帶著程三姑娘本人來,本就是為了彰顯誠意,若按正常程序,此刻程三姑娘是應當出來見一見他的,或者至少,隔簾問候一聲。

  卻都沒有。

  好像程三姑娘根本就沒有來一樣。

  蘇長越不知這其中出了什麼變故,總之從結果看,程家很顯然是改了主意了。

  他並不著惱,反而是鬆了口氣:不用他出口拒絕,免掉尷尬場面了。同時心內微有嘆息——程家這行事,實在有些失去章法,假使程伯父在日,親生女兒的婚事,如何會這麼隨心所欲。

  心內轉著這些念頭,他面上當然是毫無露出,只做不知程家這一趟的真實來意,站去路邊,拱手送別,待程家馬車緩緩駛去一段距離之後,方轉身上馬返城。

  **

  掀著車簾,眼看少年挺拔的身姿策馬而去,程四老爺下令道:「停車。」

  待馬車停下,他下了車,往後面的一輛馬車上去,車隊又緩緩駛動起來。

  車廂裡,端坐著一名年約十四五歲的少女,正垂目看著面前的棋盤,她全身素縞,鬢角插著一朵小小白花,面容清麗,氣質楚楚。

  見到程四老爺上來,她輕輕把棋盤推開一點,低喚一聲:「四叔。」

  程四老爺「嗯」一聲:「他走了。」

  程三姑娘沉默片刻,抬起眼來:「他答應了不亂說話嗎?」

  程四老爺失笑一聲,搖搖頭:「我沒向他提起。」

  程三姑娘疑問地:「為什麼?」

  「因為用不著。」程四老爺道,「是個能聞絃歌的人,我直接說告辭,他沒有多問一句,心下顯然已有數了,有數而能忍住不當場質問,只當做我就是來拜祭他父親的。這樣的人,難道還怕他背後去散播什麼閒言嗎?」

  「……這便好。」程三姑娘又是沉默片刻,而後淡淡地說了一句。

  程四老爺卻有些感嘆,不吐不快似地:「嘉娘,我倒有些悔意了,此子非池中物啊。」

  程三姑娘微微笑了一下:「這個話,四叔先前不就已說過了?若非為此,也不會令我隨行這一趟。」

  程四老爺道:「先前是先前——」

  先前程家本家做出這個決議,並派出程四老爺執行,更多地是從大局出發,程家雖然根葉繁茂,但失去程文這一位正四品高官,實是損失深重,幾近傷筋動骨,更為不幸的是程文遺下的長子資質平庸,不及乃父多矣,如今年已弱冠,卻還掙扎在童生試的路上,即便他有成材的一天,程文捨命留下的政治資本,他恐怕連一半都發揮不出。而次子,還抱在程夫人的懷裡,連路都不大會走,等他接程文的衣缽,更不知要等到哪天去了。

  兒子不行,程家人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到了女兒身上,又更自然地,順著把目光展望到了蘇長越身上。

  這一對同時遭難的忠良之後若能結成姻緣,哪怕什麼都不做,單這門親事說出去就足以令程家的門楣光耀一層,運作得好,更是美談一樁,當即就可為程家帶來利益——程家其他的待嫁姑娘們,名聲會自然而然地跟著清高起來。

  而蘇長越本人也很合適,他十五歲就能中案首,可見資質遠勝程文長子,又父母雙亡,別無兄弟,加之蘇家本身出於草根,這麼個家世,程家扶持他,拉攏他,讓他偏向過來,為程家的利益出力應當也很容易;便不成,程家捨出去的不過一個喪父的孤女,並不虧在哪裡。

  唯一的障礙,是蘇長越本有婚約在身。

  不過這對程家來說,也不算什麼障礙,程四老爺有信心說服蘇長越,只要由程家負責,另給葉家姑娘說一門好親事,那還有什麼問題呢?對於葉家姑娘來說,說不定這還是巴不得的事——蘇長越對程家有價值,對她可沒有,一個孤女,她拿什麼栽培造就蘇長越?沒這個能力,兩個人只好抱團掙扎,還不如分開各覓良緣。

  ——當然葉家姑娘的名聲可能會損失一點,她和蘇長越定的是娃娃親,時間久長,和蘇家關係近的人家都知道有這門親事在。程家不可能要一個背約另娶的女婿,那這個鍋,就只能葉家姑娘背了。

  但世上沒有白得的好處,這一點不足,跟程家給的承諾比,又算不上什麼了。

  總之,程家是都算好了才派出程四老爺來的,誰知最終問題沒出在蘇家,也沒出在葉家,卻是出在了程家自己身上。

  用「出問題」來形容不大準確,因為,這對程家來說,其實是一樁大好事。

  「……若早知道魏國公府能派人求娶你,我們也不用這麼殫精竭慮了。」程四老爺說,「本來我們只是對葉家姑娘有一點歉意,弄到如今,葉家姑娘沒什麼了,倒是同蘇家生出了一點不可說來。」

  他是個不憚於承認失誤的人,便總結道,「這件事,終究還是辦得太急了一點。」

  程三姑娘很淡然:「事情已經如此,四叔何必多想?」

  程四老爺敲了敲膝蓋:「話雖如此,總想能更完美一些——可惜我膝下沒個女兒,不然,倒是願意嫁與他。」

  「四叔這麼看好他?」

  「這個年紀,有這份心性,至少我們家的下一輩裡找不出這樣的小輩來。」程四老爺語氣中帶著明確的讚賞,「此子缺的不過一股送他上青雲的輕風而已。」

  程三姑娘卻搖了搖頭:「我倒覺得四叔太樂觀了,如今他失去了輕風,圍繞著他的危險卻還在,就算上面的惡虎想不起低頭看一看他,想討好惡虎的豺狼們卻說不準要拿他去獻這個慇勤。」

  程四老爺想一想,其實他不大認同侄女的意見,嬌女困守閨中,便再聰慧,眼界難免有限,世事變換無常的那一面,她就不一定能領悟到。

  不過程四老爺及時醒覺過來,如今情形已經不同,侄女另有喬木,他再一個勁和她說蘇長越的好處,萬一勾起她的淑女之思來,豈不是自尋煩惱?

  他便只是附和了:「嘉娘,你說得有理。」

  程三姑娘拈起一枚棋子,啪嗒落下:「四叔,君子落子無悔。」

  **

  程三姑娘身有重孝,她在這當口和蘇長越論親還好以美談來遮,和魏國公府就沒這一層了,暫時必須秘而不宣,魏國公府那邊遣人來,本也只是流露了這個意思,正式的定親儀式,必然是得程三姑娘出了孝才能進行。

  所以,蘇長越本該沒這麼快知道程家為何半途另改主意,但,不出一個月,他還是知道了。

  是珠華告訴他的。

  程四老爺想得不錯,世事有時就是奇妙,珠華在程家的整樁計算裡只算末端,程家根本還沒來得及派人去找她談判,但她卻出乎意料地先掀開了程家的底牌。

  她的消息來源渠道是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這一回找她去做客,沒再藉著徐老夫人的名義,而直接把她領去了自己的院子裡。

  沈少夫人找她其實沒什麼正事,就是隨便聊了聊,望著她發了下呆——珠華暗搓搓猜想,估計是從她身上找縣令爹的影子,橫豎這輩子的親爹親媽後媽都團滅了,珠華倒也無所謂讓她看看。

  就在這隨意的聊天中,沈少夫人透露出了徐四公子有意和程三姑娘定親的事——徐四本是有婚約的,定的是金陵城裡另一家武威候府的姑娘,要不是徐四墜馬車受傷,他去年都該完婚了。

  但世子的女人不是好睡的,睡完了因那妾室有孕聲稱是徐四的找徐四商量,徐四驚恐之下怕露餡把她害死就更不能善了了。世子戴了綠帽子,嫌丟人明面上只做不知,實則除了製造驚馬案外,更授意了沈少夫人,由她出面往候府那邊透了幾句風,直接把徐四的婚事也給攪黃了。

  魏國公對世子做的手腳未必全然不知,然而只好裝憨,這等弟睡兄妾的事,傳揚出去夠金陵百姓下一年飯的,他只能睜隻眼閉隻眼由著世子撒氣報復,只別真弄死了弟弟也就是了。

  耽擱到如今,徐四翻了個年都十九了,身體將將養好,婚事再不能拖了,於是很快提上了日程。

  這回魏國公給他選了程三姑娘,很大層面上是出於想借一借程三姑娘忠臣之後的名頭,來壓住小兒子的風流無行。

  至於程家和萬閣老的恩怨,魏國公並不放在眼裡,文官勳貴兩個體系,金陵舊都自成一格,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魏國公都沒什麼好懼怕萬閣老的。

  沈少夫人會聊起這件事,只是順帶一提,徐四的受傷和張家有牽涉,程三姑娘父親又和蘇父一起倒的黴,這兩個人珠華實際上一個都沒見過,但要說起來,又似乎不能算和她沒有一點關係,所以沈少夫人看見她,就想起說了說這事。

  人際的複雜便來源於此,珠華當著沈少夫人的面沒說什麼,乖乖聽她扯,回去家裡後,想來想去,提筆給蘇長越寫了封信。

  睡自己的小妾和睡兄長的小妾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就算以封建時代的道德標準衡量,此等有逆人倫的行為也是毫無疑問的渣,徐四家世再好,有這個前科,也絕不能算良人了。

  程三姑娘對她來說是個陌生人,但對蘇長越來說,卻是父親故友之女,她遇此狼人,珠華不知道便罷,知道了,總覺得該給他說一聲,至於他要不要告訴程家那邊,就是他的決定了。

  蘇長越接到信看後,有種意料之外,然而情理之中的感覺。

  原來如此。

  程家的行為能解釋得通了。

  他淡淡想過,便拋去了腦後,並不為此縈懷,提筆給珠華寫了回信。信中謝了她,然後說了自己不方便在此事上和程家有什麼聯絡——程三姑娘本來選擇的對象是他,他去說徐四的壞話,恐怕難免遭人誤會。且蘇長越心中有數,程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在先前的作為裡已經暴露無遺了,他就算去說,人家信了,恐怕也仍然改變不了什麼。

  這緣由蘇長越在信裡寫得很含蓄,程家做事不地道,但他本也不想娶程三姑娘,所以沒覺得自己吃什麼虧,也不想有損程三姑娘的名聲。

  本不是一路人,便各行其道罷。

  但在珠華來說,發現情敵的技能是天生的,她情竇雖沒怎麼開,然而已經把蘇長越劃為了自己圈內所有,她警覺地從蘇長越的字裡行間裡發現了,她的所有物曾被別的眼睛覬覦過的痕跡。

  珠華很不樂意。

  於是她抄了首《節婦吟》回去。

  蘇長越再度收到來信,打開看見的時候,眼角直抽抽:「……」

  以他的學問,自然能領會到,珠華可不是在向他表忠貞,這「節婦」說的也不是自己。

  小醋罈子又翻了。

  他趴書桌上悶笑了一會,重新提起筆來,回憶著上回見到珠華時的打扮模樣,給畫了張畫寄回去。

  這生動地表明了他清楚想著她,比單用文字寫的有說服力。

  珠華拿到畫,欣賞了半晌,水墨人像在神不在形,單看臉,珠華不大看得出來是自己,但整體看就一望即明,而且雖然是個小娃娃的模樣,還挺有氣質。

  沒想到蘇長越字寫得好,畫畫得也不錯,她之前都不知他還有這個才藝,看來古人書畫不分家的說法是有道理的。

  她滿意了,找本書冊夾進去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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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3: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接下來的時日,張家迎來了嫁娶高峰年,足足三年,珠華就是在不斷的喜字炮竹聲中度過的。

  第一樁喜事是張良翰,這位大表哥的婚事有點曲折。

  張推官給找的是個舉人家的小家碧玉,馬氏心裡很不足,但張推官把話說得很明白,他盡力了,目前只能給找這樣的人家,想往上找,可以,再等兩年,等張良翰把秀才考出來再說。

  張良翰這年都二十了,馬氏哪還等得了?她看自家兒子是個妥妥的狀元料子,怎奈考官卻不同她一般慧眼識珠,張良翰下了三回場了,考官愣是不肯把硃筆點了他。這個年紀了,卡在鄉試上正常,然而連童生試都過不了,資質如何,說差也許過頭,但下個「平平」的評語,總是沒有冤枉他了。

  馬氏不甘心,逼急了想出個點子,她要把張良翰過繼給張推官。

  張推官年過四十而無子,他又不打算再納妾,以鐘氏的身體不可能再生,大房絕後是定了的,從二房過繼子嗣也是定了的——張推官明明可以挾制住弟弟,結果仍舊讓他跟來了金陵,且容忍他混吃等死,很大程度便是因了這一點。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張推官的難處,便在於此。

  二房一直倒也並不反對過繼個兒子給張推官,不過改個稱呼,日後就能落下大房全部財產,以張興志和馬氏的貪財本性,這等好事豈有不應之理?

  至今未能做成,一則是以張推官現今年歲,還並不很著急要過繼;二則是二房在過繼的人選上,有點內部分歧。

  張興志傾向於過繼張良勇,他對兩個兒子其實倒是一般疼愛,沒多少偏向,不過張良翰是長子嫡出,一般人家過繼子嗣出去都沒有把嫡長子過繼出去的理,他做這個選擇很正常;馬氏則要糾結許多,她一方面既捨不得過繼張良翰出去,另一方面又不願意把這個機會給張良勇。

  賤妾生的小崽子,過繼到大房去,搖身一變就成了承嗣子,小崽子本身不足慮,但以張推官的為人,他既過繼了張良勇過去,必會悉心教導,不可能再由著馬氏手伸那麼長過去拿捏他,張良勇越長大,馬氏越不能再控制他——那她把這小崽子過繼過去有什麼意義?讓他壓自己兒子一頭?

  呸,休想!

  馬氏都不用細想,就覺得自己不能答應。

  但要過繼張良翰出去,她又實在是捨不得。

  一眼不錯地看著長大的兒子,忽然就不能管自己叫「娘」了,而要去孝敬大房那個病秧子,以後兒子有了出息,能給母親掙個誥命什麼的,也是鐘氏的,和她沒什麼關係。養個孩子容易嗎?她費勁巴拉把兒子拉扯大了,成人了,輪著摘果子的時候了,她只能看著別人摘。

  馬氏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還是不能答應。

  但要直接拒絕過繼,放棄大房家產,那——就更不能答應了!

  總之,馬氏和張興志私下吵了好幾年,硬是沒決定出這個人選,過繼的事就一直拖了下來。

  直到逼到張良翰的婚姻關上,馬氏不能接受有狀元潛力的兒子只娶個舉人家的閨女,受了這刺激,一咬牙,終於鬆了口。

  在她心裡,張推官一定是還沒有盡心,等張良翰變成了他的兒子,就不信他還能這麼虧待!

  她自謂自己為了兒子的前程做了莫大的犧牲,誰知這回,卻是張推官不答應了。

  問原因,張推官言道不願奪人嫡長。

  ——這是實話,張推官本就從沒動過要過繼張良翰的心思,都是馬氏自己在糾結。

  張興志順勢湊過來:那就選老二麼,本來就是老二合適!

  老二也不要。

  這下張興志也想不通了,再問原因,張推官只說不急,過兩年再說。

  ——這就是搪詞了,實則張推官心內已經很猶豫到底要不要過繼張良勇了。張良勇現在也啟蒙了,讀了大半年書,還在跟《千字文》較勁,這個進度本身也罷了,偏偏小跨院裡有個葉明光對比著。

  智商這回事,真是後天彌補不來的,葉明光連珠華都能吊打,何況張良勇?張推官看看外甥,再看看侄兒,簡直心情蕭索。他萬分遺憾葉明光是葉家的一根獨苗,否則管他跟張家有沒有實際血緣,說什麼也要把他過繼過來,得此美玉良才,夫復何求?

  如今雖要不成葉明光,他也看不上眼張良勇了,天分說不準比張良翰還差一點,張推官實在對他提不起興趣來。想到要被這麼個庸才繼承香火,他也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不行,再看看罷。

  這就沒辦法了,二房還沒能力硬把兒子塞給張推官,他不肯要,二房兩口子就只能打道回去,關起門來,互掐一架。

  掐完捏著鼻子認了舉人家的親事,沒轍呀,二房自己去找,連個舉人都別想找到。

  吹吹打打中,珠華的大表嫂進了門。

  第二樁婚事是張蓮的,張蓮的婚事沒什麼難處,張推官本已有了一點腹稿,鐘氏再帶著她出去做了幾回客,就給定下來了,定的是張推官的同僚,崔通判家的小兒子,也是庶出,不過已考中了秀才,這個人選不好比張萱,但就張蓮本身來說,算是不錯了。

  事有湊巧,這門親定下不多久,崔通判升去外地做了同知,為免得將來兩地奔波,加上兩個小兒女的年紀也差不多了,就稍微抓緊了點時間,趕在崔通判上任前把婚事辦了。

  張蓮本身是個沒存在感的性子,她連出嫁都是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張推官給挑什麼人,鐘氏給準備什麼嫁妝,她都聽之任之,沒一點意見。張萱眼見她要外嫁,到這個時候,終於肯和這個庶姐和解了——本來也是她單方面和張蓮不對付,彆扭地給張蓮送了一副金首飾,算作添妝。

  珠華也給送了一根釵,她心裡有點感嘆,各人有各人的生存哲學,張蓮本身是庶長女,單從這三個字就可推出當年的血雨腥風了,從張推官和女兒們的年齡差論,可以大致推出當年他和鐘氏成親以後,應該鐘氏有好幾年的時間未曾生育,不知是出於長輩抑或張推官自身的壓力,他納了張蓮的生母,結果不多久,鐘氏也有了孕,兩個孩子生出來只差了月份。

  當年的事太久遠,下人們都不再拿著磕牙了,珠華也不可能去問張推官,只能猜測著他的心態:一年得兩娃,卻全是女兒,這應該對他的刺激滿大的,直接把他刺激醒了,納妾也不能包生兒子,在可能的後嗣和鐘氏這個對他有恩的妻子之間,他還是選擇了鐘氏,從那以後再不二色。

  就這個時代的男人而言,張推官算是蠻有良心的了,只是世事沒有兩全,他顧了鐘氏,對張蓮這個草率生出的女兒就難免要虧欠上一點。

  張蓮養成這樣的性子,家庭環境要佔了絕大部分因素,她從不與妹妹爭鋒,一心一意地透明。不過從結果看,她應對自身尷尬處境的對策其實也不壞,張推官雖然不寵她,但最終在終身大事上還是盡力替她籌算了,鐘氏給備的嫁妝也挺能拿得出手,她要是一天爭爭爭,還不一定能爭出這個結果來。

  多話不提,送嫁了張蓮,跟著就是張萱了,張萱倒不外嫁,她夫家和娘家現在都沒隔幾步路,但張萱還是哭得肝腸寸斷,妝都花了,珠華先還安慰她,後來都囧了,拿淡然遠去的張蓮來比她。宿敵的力量是強大的,就算和解了,那份習慣性不和的心態還有殘留,被這一刺激,張萱終於頂著兩個腫眼泡忿然收了淚。

  她不哭了,重新擦了臉上妝,披上大紅嫁衣,蓋上蓋頭,如一片紅雲般往門外去,珠華目送著她,這下輪到她捨不得了,好幾天都沒緩過神來,直到張萱回門,看著狀態還不錯,她心裡才好過了點。

  家裡少了張蓮還覺不出什麼,少了張萱差別就大了,整個院子都一下空落下來的感覺,好在除了還有葉明光可以做伴外,珠華如今也有了點交際,她這交際主要是來自魏國公府。

  打珠華拒絕了沈少夫人的提議後,沈少夫人不知怎麼,倒好像放飛了一樣,閒了就要讓人來接珠華過去,也不拿別人遮擋了,就點名直說想她,要叫她過去坐坐。珠華先沒反應過來,去的次數多了,慢慢意會了——沈少夫人原來恐怕一直都在打著她的主意,想讓她退婚嫁給她的小小世子去,所以多少有些心虛,也怕落人耳目,便不敢與她有什麼牽扯;如今反正沒這念頭了,倒可以光明正大隨心所欲了。

  這是主動伸過來的大腿,粗壯依舊,還不再燙手了,雖然珠華抱大腿的技能很不熟練,但還是努力地抱了上去。

  她還試圖把葉明光也推銷出去,葉明光雖然和她不同母,可爹是一個爹啊,沒道理沈少夫人光就看上她吧?葉明光是男丁,指不定還更像縣令爹呢——咳,這麼想有點沒節操,不過孤兒的路本就比常人艱難,能多條助力,節操什麼的,就隨風而去吧。

  但怪得很,沈少夫人還真就對葉明光沒興趣,聽她提了兩句就把話題岔開了,珠華一時弄不清怎麼回事,只得罷了,專心抱自己的。

  ——抱多了,張推官來問過一次,畢竟這看在自家人眼裡是挺奇怪的,珠華要大一點還罷了,她才十一二歲,沈少夫人那等豪門貴婦,跟她能有什麼共同語言,怎麼忽然就對她青眼有加?

  珠華當然不可能說實話,就謙虛地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我身上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優點吧。」

  張推官:「……」

  他抽著嘴角走了,女眷們的事,他鬧不明白,也不想多管,橫豎以沈少夫人的身份,沒理由對珠華不利。

  抱到如今,珠華跟沈少夫人算是挺熟悉了,這天魏國公府的馬車又來請她,她直接就去了,不過今天沈少夫人大約心血來潮,忽然又想連帶著見一見葉明光了,珠華便又返回去,幫著弟弟換了身衣服,一道登車而去。

  進府拜見過,沈少夫人遲遲不叫坐,她整個人坐直了,對著葉明光全神貫注地盯了一會,方失聲道:「這不該是個胖子嗎?」

  珠華見她反應,料著她可能是見過以前的葉明光,就解釋道:「我弟弟大了,瘦下來了。」

  「……哦,哦。」沈少夫人吃驚之後,一下就對著葉明光親熱過來,又叫他過去旁邊坐,又叫人拿果子來給他吃,又問他年紀生辰,平時在家做什麼等。

  好像以前都見都不想見葉明光的人不是她一樣。

  暫時「失寵」的珠華哭笑不得,她看出來了,沈少夫人先對葉明光沒興趣,純是因為他胖來著,那時候小胖子就是個圓球樣,看出長相都難。

  這位少夫人手握大權,厲害果決,可在某些事情上,其實挺天真爛漫的。

  不知不覺消磨過半天時光,張家來了人,說家裡有點事,請珠華在這裡沒要緊事的話,就早些回去。

  沈少夫人以為張家發生了什麼大事,畢竟正常情況,她請小姑娘來坐著,家裡都巴不得能多留一會。

  她就直接叫了人進來問,才知是蘇長越從安陸來了。

  沈少夫人腦子轉得何等之快,心內一算,就笑了:「小女婿上門來報喜了吧?可是中了?」

  張家下人彎著腰有點緊張地賠笑:「回少夫人話,正是。」

  今年是鄉試年,蘇長越又正出了孝,在家苦讀了三年,他是肯定要去試試的,珠華知道他要下場的事,只沒想到運氣能這麼好,一回就中了,坐不住了,驚喜地拉著葉明光站起來要告辭。

  沈少夫人撇撇嘴揮手:「去吧去吧,看你這沒見過世面的樣兒,一個舉人,就把你歡喜得要拌腳了。」

  珠華知道她的性情,也不多說,嘻嘻笑著走了,到二門時,沈少夫人的丫頭追上來,塞了一個盒子給她,說是賀禮。

  珠華抱著盒子,一路歸心似箭地回了張家,跳下馬車,往東院跑。

  還在階下時,見到屋裡的挺拔背影,她就叫出聲了:「蘇哥哥!」

  她以前這麼叫時其實心裡都帶點玩笑之意,只有這回是真心實意——十九歲的舉人,簡直太爭氣了呀!

  屋裡的人聽到叫聲轉過身來,便見到階下少女一身鵝黃襦裙,叫過他一聲後,在秋陽中大步拾階而來。

  蘇長越臉、臉紅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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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葉明光在身後有點委屈地叫:「姐姐,你把我丟下了。」

  他今年已經九歲,完全褪出了幼童時期的肥胖,顯出了本身的相貌,因為過於秀氣,甚而顯得有點女相,頭上綁個小小髮髻,因為手讓珠華一時不查甩開了,站住了不肯走,扁著嘴看過來。

  珠華轉頭見他這小模樣,只好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衝他投降地伸出手:「過來。」

  葉明光不同於她,很沉得住氣,不急不緩地邁著小步子上來,再把手塞到她手裡,扁起的嘴巴才上揚回去了。

  珠華牽著弟弟進了屋,似模似樣地一福,笑道:「蘇哥哥,恭喜你呀。」

  蘇長越的眼神在她面上一溜,似有失神,很快眨了下,漂移開了,嗓門略有些緊地道:「運氣好,正巧合了考官的意,所以僥倖中了。」

  「運氣也要有實力才行啊。」

  珠華順嘴回一句,站直了身子,她先只見著了蘇長越的背影就讓葉明光打了岔,這時才有空細看他。

  她先要仰頭——雖然她這三年多抽長了不少,但蘇長越也沒閒著,他也又長高了一截,並且因為他已經進入發育末期,而珠華剛進入生長期沒多久,粗略目測之下,他倆的身高差還是和三年前差不多虐。

  證據是珠華仰頭的幅度依稀和記憶裡一般,才能見到他面容的全貌。

  然後她就被帥了一臉!

  怎麼長的他這是!

  教科書一般的劍眉星目,熬過了發育期,不但沒有一點長歪,輪廓還更深邃明確了,他身上穿的是書生常穿的襕衫,髮束墨黑網巾,這裝束一點也不出奇,滿大街都是同款,但他穿著就是分外的有氣宇,屬於扔在人堆裡,憑背影都能覺得他卓然而立的那種。

  珠華早知他帥,沒想到還能帥進階。

  他現在身上有一種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氣場,青澀和成熟矛盾而交融,共存於一身,珠華覺著,就沖這個顏值,哪怕未來要對上的是高配版的萬閣老她都不怕!

  內心豪情萬丈,她實際卻很慫,當蘇長越似乎察覺到她的注視,目光轉回來,同她對上的時候,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她覺得臉一下子發起熱來。

  她一定是臉紅了。

  太明顯了,一定會被看出來她在發花痴了——珠華心下驚得漏一拍,慌張地要低頭,但是,等等——

  她硬挺著多撐了一瞬,往蘇長越臉上定睛瞄了一眼。

  沒弄錯,他確實面色微紅。

  ——怪了,都九月份了,天氣不熱了呀?

  蘇長越是想看她,又不敢看她,鐘氏在上面坐著,他怕失態,但珠華因為看他要仰臉,動作比較大,他很難忽視,忍了忍,到底沒忍住,同她對視了一眼。

  然後,他臉上剛下去的熱意又上來了。

  他自己生太好,對別人的長相就比較難有觸動,因為看人標準會下意識隨著自己調高,所以他的臉紅,其實不如珠華那麼耿直。

  他受到的更多的是另一種衝擊——印象裡的小蘿蔔娃娃,抽條成為亭亭玉立的少女,款款往面前一站,他整個的感覺都不一樣了。

  當然這是人生長的自然規律,他早知珠華會長大,不過想像和親眼看見的震動不是一回事。水嫩馨香的少女氣息真的迎面而來,他都不及細看,已然有點心潮起伏了。

  「我好像跑太急了,有點熱了。」

  那邊珠華想到天氣,忙就勢給自己抓了個藉口,還一本正經地拿帕子扇了兩下。

  她自覺毫無破綻,上首的鐘氏已快忍耐不住唇邊的笑意了——她是過來人,兩個小輩一對視雙雙臉紅,她哪有看不出個中情狀的?臉紅也正常,偏外甥女不知怎麼想的,不像一般姑娘一樣因此侷促害羞,她還要硬撐著找藉口,鐘氏這時是真覺得,張推官成天說這個外甥女「彆扭」不是白說的了。

  這要是張萱,得當場嘲笑出來,鐘氏包容得多,只忍笑道:「既這樣,你就回去歇一會罷,我這正看著賬,你把長越一道領去,好好招待,等晚上你舅舅回來了,再一道吃個團圓飯。」

  珠華巴不得這一聲,她覺得沒長輩在場,她私下跟蘇長越說話說不準還自然點,就應了,待蘇長越告退後,和著他一道往外走,葉明光自然地跟上去,還試圖要去牽珠華的手。

  「光哥兒,」鐘氏在身後出聲,「你先別走,大舅母這裡有點賬目要你幫忙算一下。」

  「……哦。」葉明光不太情願地停了腳步,悄悄瞪了蘇長越的背影一眼,才回轉過身。

  好討厭哦,一來就把姐姐搶走了,姐姐的眼睛黏他身上都拔不下來了。

  有什麼好看的,他怎麼看不出來。

  哼。

  **

  珠華和蘇長越轉到隔壁小跨院裡,玉蘭進來上了茶,識趣退下了。

  沒了長輩在側,兩個人都放鬆了一些。

  「你——」

  「你——」

  兩人同時開口,不由都笑了,珠華大方地道:「你是客,你先說。」

  蘇長越側著臉——按禮他該與珠華相對而坐,但他進屋的時候還有些心緒浮動,珠華讓坐的時候,他下意識跟著坐到她旁邊了,待他反應過來,不好起身再換,好在珠華自己也不大專心,並沒覺得有哪裡不對。

  他望著珠華,那點笑意延續了下來:「珠兒,你長大了。」

  珠華身上的變化比他要來得大,這變化不是單指相貌,與她身上那種成人了一般的感覺比,她長相的變化其實倒算小的。

  蘇長越還清楚記得當年那個小娃娃的模樣,珠華如今還是那個模子,只是長開了一些,唇瓣嘟起來不再只有稚氣,眼神望過來的時候,沉靜了不少,而她一笑,猶如星光微閃,連著唇邊漾開微微波紋,明眸皓齒,動他心弦。

  珠華以為他說的是她長高了,她自覺自己三年來的最大變化應該是身高。就笑道:「不夠,我還差得遠呢,起碼長到你肩膀那麼高才行,不然以後都要仰頭看你,脖子可酸。」

  她想著有點躍躍欲試,問他:「你和我比一比?我瞧一下我還要長多少。」

  蘇長越自然沒有不應她的,就站起來,感覺她挨過來——他又有點熱了。

  珠華拿手量了一下,還只在他胸膛下方,她仰臉看看蘇長越,他這身高估計妥妥的有一米八了,她還有的追。

  珠華默默決定以後她每天要多跳五十個繩,身高發育的高峰期就這兩年,錯過了以後再怎麼努力都沒轍,她可不想以後站他旁邊一直都只能這麼虐。

  比完了重新落座,蘇長越伸手去端茶盅,喝過兩口,放回去的時候被珠華注意到了。

  「——你的手?」

  蘇長越順著她的目光瞄了一眼,噙了笑意,把手伸直了給她看:「你咬的,忘了?」

  珠華沒忘,就是沒忘她才囧了,她當時壓著他給上了藥,但心裡嘀咕過咬得過重,沒那大夫給配的好藥了,估計得留痕跡。

  但沒想到是這麼明顯的痕跡,傷口癒合以後,現在留下了一圈淺坑,連旁邊缺了一個都很清晰,簡直像在他手背上蓋了個肉色章。

  這要粗粗一看還不覺得,但一細打量,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怎麼來的了,珠華這個後悔,她當時氣懵了,早知咬他手腕上也好呀,這手背可怎麼遮?

  總不能哄他塗粉罷。

  珠華伸手指摸了摸他的傷痕,一邊心裡琢磨怎麼才好讓它變得不那麼明顯,一邊不大好意思地問他:「一定有人問過你這個傷吧?你怎麼說的?」

  珠華以前也摸過他這個傷口,不過她那時伸過來的是五根矮短指頭,現在摸過來的卻是一隻纖長玉手,指尖微暖,蘇長越哪有心思聽她說什麼,憑本能反手就抓住握到手心裡了。

  珠華呆住:「……」

  然後她略反應過來,臉上熱度一下直線攀升了上去。

  ……她以為就她自己不淡定呢,所以她一直在努力找話題,試圖把氣氛帶到一個正常的範疇上去,蘇長越沒怎麼主動說話,她只歸咎於是他的性格轉變,哪知他平靜只是表面,情緒都悶在裡面呢。

  「實話實說。」

  珠華又愣了愣才意識到他在回答她,顧不得臉紅了,一下驚了:「不是吧?!」

  那她多丟人啊!講道理,誰也不會覺得咬人是件好事,她當時要不是氣急了失控,又沒別的發洩方式,真不會這麼幹。

  蘇長越並沒存心要撩她,見她急了,便安撫道:「沒有,有同窗問我,我只說是不留心被一隻小奶狗咬的。」

  咳,這個傷痕本身他無所謂,但並不想讓別人由此知道他小未婚妻的牙口。

  珠華這才鬆了口氣:「……哦。」

  奶狗就奶狗吧,本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解釋了。

  然後她的注意力就又貫注到被握住的那隻手上去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反對,但潛意識裡就覺得應該掙扎一下——中二病不是白得的,口嫌體正直,說的就是她這種人了。

  她就試探著掙了掙,力道不大。

  蘇長越感覺到,雖然不大捨得,但還是放開了,他覺得自己是有點唐突,可能嚇到她了。

  珠華慢慢縮回手來,感覺有點空落,她心裡同時往下垮了垮:她就是做做樣子麼,沒真想掙開啊。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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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4: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蘇長越面上不顯,但見珠華悶不吭聲地把手收了回去,心裡實有些擔心她著惱。

  珠華這具身體本身的長相偏媚偏豔,如按著原主的性子長,將來應當是明豔絕倫那一掛,只要不長歪,豔冠群芳也不是難事。

  只是,還沒來得及長開就出了岔子,裡面的芯子給換了,幾年融合下來,五官仍舊是那個五官,但成長的大方向上已經不太一樣了——珠華內心深處是個不太熱情的人,這與她的實際年紀,以及她上輩子的成長經歷都有關係,俗話說相由心生,這具身體還沒到由心態決定樣貌的時候,這種冷淡對珠華現在的長相沒有影響,但卻難免糅入了她的儀表氣質裡,不笑不動的時候,她其實看上去是不太好接近的。

  比如她現在這麼垂臉坐著,便有一種玉雕感,周身不自覺地會散發出一點疏離之意。

  蘇長越指尖微動——同她冷淡氣質不符的是,她臉頰微微有一點嘟,稚氣殘存的樣子,這反差令他很想去輕輕掐一把試試,她是會惱呢,還是會更惱呢?

  蘇長越認真有點煩惱起來:他好幾年沒有這種惡趣味的心情了,怎麼見她一回,就死灰復燃了?

  這樣不好。

  可是把她弄惱了,看她擰著眉嘟著臉含嗔瞪過來,想一想多有意思啊。

  ……

  畢竟他如今成熟許多,這失態只是須臾,很快沉靜下來,轉而撿了些別後事情說起。

  蘇長越對上珠華時的神態自然而然地要比對旁人溫和一點,但終究與家裡出事前是不好比的,便笑時,也不再有那種可以感染帶動別人的朗然感,而偏向波瀾不驚;他說話的字句也簡潔不少,不多一會兒,便說完了。

  珠華想聽的沒有聽到,只有主動問他:「你鄉試的時候沒有人同你為難嗎?」

  蘇長越微微搖頭:「這一關還算順利。」

  湖北在此時的科舉中大致能排個中等偏上的位置,不算壞,但也不引人注目,因為風頭大半都被頭上多年來一直壓著的江浙等科舉大戶搶走了,蘇長越一個小小秀才,夾在裡面猶如滄海一粟,毫不起眼,即便是萬閣老的爪牙,也不大想得起來現在就來為難他。

  不過再考下一步,就難說了,越往上,風險越大。

  珠華就接著問:「那明年會試,你要去嗎?」

  蘇長越點一點頭:「我不回安陸,等張伯父回來,我拜見過他之後,直接就往京城去了。」

  會試又稱春闈,在二月初舉行,一般有意赴考的舉子都會提前一點時日出發,屆時兩京十三省的考生共聚京師,若去晚了,別的不說,找客棧租房子就是個大問題。

  蘇家在京城的宅子沒賣,蘇長越倒不需發愁這個問題,但能早點去,也還是早去的好,此時天氣不涼不熱,趕路正好,若挨到冬日裡,寒風刺骨,得個風寒就糟了;更別提若遇大雪,道路被封,那更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蘇長越自安陸出發,往金陵來是繞了一點道,不過之後再直接由此往京城去,兩京之間的道路倒很方便,水陸都可,耽誤不上多少時間。

  問題只在於,別人去趕考只用擔心考不考得上,他卻要多一重會不會考上了也被黑箱掉的顧慮。

  這一點蘇長越和珠華都心知肚明,但也都有志一同地按下了沒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將迎接什麼樣的未來,總得先自己努力了才成,預先設想過多掌控範圍之外的事,想也白想。

  珠華就只遺憾地嘀咕了一句:「萬閣老怎麼還活著呢。」

  便這一句說完她也覺得不太好,似乎還是有給考生壓力的嫌疑,就忙往回找補了一句,「就算活著,也是活一天少一天了。」

  蘇長越:「……」

  他有點想笑,小娃娃形容大變,他本有一點陌生了,但從這同仇敵愾的詛咒裡他找著了當年的熟悉感,雖則他明知這沒什麼意義,力不及人時,才只好嘴頭上出氣,但聽一聽也還真的有點解氣。

  正說著,外面傳來葉明光清脆的叫聲:「姐姐,來挑菊花了!」

  兩人聞聲出去,一過月洞門,便見大院地上擺著好些盆各色菊花,還有婆子陸續在往裡搬,菊花有些含苞,有些已經怒放,花盤子開得碗一般大,十分好看。

  原是張推官回來了,他下衙路上見人推車叫賣,雖無什麼名貴品種,難得品相都不錯,正應時令,便直接讓那花販推車跟著他回家,把一車花都買下來了。

  張推官進門就得知了蘇長越中舉的事,歡喜非常,年未弱冠的舉人,便是在金陵城裡也是有數的了,見了蘇長越,不等他彎腰全禮,他大步過來就攙住了他:「好孩子,不必多禮!」

  又連聲誇他爭氣,再問他鄉試中的一些事情,張推官也是考場中一步步考過來的人,他問的問題就比珠華要專業細緻多了,珠華先還聽著,聽了好一會沒完,就和葉明光蹲在地上挑菊花去了。

  他兩個商量著要搬什麼花色的回去小跨院擺,都商量完了,張推官還在問,要不是天色將黑,鐘氏親自出來催他們進去用晚飯,張推官得直接把人拉去書房讓他默卷出來看了。

  飯後,丫頭收了殘席,另捧上了清茶來,眾人安坐,繼續說話。

  得知蘇長越想連著參加明年的會試,張推官很贊成:「很該去試一試,剛中了一榜,此時去,壓力小一些,便不中也不損銳氣,正好去熟悉一下個中程序,下次的把握便更大了。」

  蘇長越一一應是。

  張推官說著,看看蘇長越,又看看一旁的葉明光,心中喟嘆,好孩子全是別人家的,他自己膝下空虛不說了,便有兩個侄兒也是尋常,此時連要把他們叫過來勉勵一二,都提不起這個精神來。

  只能點點葉明光:「光哥兒,看你蘇家哥哥這般出息,你也要發奮才好,往金榜上去題一回名,你爹爹泉下有知也當欣慰了。」

  葉明光這會神色很放鬆——他知道蘇長越很快又要走了,道:「我知道,舅舅,今年來不及了,我明年去報名童生試,後年考鄉試,十八歲以前,我應該先能上桂榜了,會試可能難一點,我不敢保證。」

  「噗!」

  珠華坐他旁邊,一下噴了,伸手就去擰他耳朵:「你還覺得你挺謙虛的是吧?出去了再說這話,可千萬別叫我姐姐,我怕人家瞧著我的臉都跟著你大了一圈。」

  張推官也呵呵笑了:「有志氣是件好事,不過光有志氣,不努力可不成。」

  珠華擰完弟弟,轉過臉來有點歉意地向蘇長越笑了笑,這一而再的,她當然意識到葉明光的敵意了,這要是個普通孩子,珠華早按著他訓了,然而葉明光聰明絕頂,智商遠超於她,她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教他,畢竟他沒犯什麼原則性過錯,只是在世上只有她一個親人,所以有些過於依戀她而已。

  她鄭重其事地和他談,說不準要起反效果,他會以為她要把他推開了,屆時對蘇長越的敵意肯定成倍翻長,她在這世的親人也沒幾個,葉明光和蘇長越都算是歸屬在她最重要的圈子裡,這兩個要鬧翻了,她夾中間那滋味,可酸爽得沒法說了。

  所以只能儘量以和稀泥為主,葉明光不會一直是個小孩子,等他再大幾歲,心性成熟了,自己獨立起來,就不會再有這個問題了。

  只是現在難免要有點委屈蘇長越,讓一讓步。

  蘇長越唇邊有笑意。

  他早覺出來了,葉明光如今對他有意見,見著他總有些隱隱的炸毛,他立個志,都偏要把時間強調在「十八歲」以前,這是安心要壓他一頭。

  蘇長越沒有不快,倒覺得挺有意思——真是有其姐必有其弟,醋罈子姐姐,帶個弟弟把弟弟也帶成小醋罈子了。

  見珠華的目光過來,他薄唇微掀,以口形道:「上樑。」

  一個短詞,珠華愣一愣,就辨出來了,《節婦吟》都給他寄過了,這時候再要不認,珠華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了——只是目光對上,她又有點臉熱,早知他默默帥成了這個等級,她恐怕沒那個膽量那麼消遣他。

  就如現在,簡單無奇一個動作,由他做就沒來由加持了一層光環,她很容易只想聽話,而興不起作反的念頭來。

  正各懷心思間,月朗進來了,她面色怪異,來通報時的聲音都有點飄忽:「老爺,太太,三爺和二娘子回來了。」

  一語打破其樂融融的氛圍。

  張推官怔了下,確認自己沒有聽錯,面色便凝重起來,直接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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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 2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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