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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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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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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8:4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皇城長安門外,皇榜一經放出,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此時即將能換一個稱謂的中式舉子們追求又是不同,一甲自不用說,欣喜若狂,眾人也皆羨慕不已;二甲也很不錯,就進入仕途來說,是夠用了;三甲就未免有些悵然若失的意難平了。

  司宜春又吊了回榜尾,不過是吊在二甲的末尾上,列屬二甲第一百三十八名,喜得哈哈大笑:「懸哉,懸哉,一定是文聖保佑了我!」

  又替蘇長越扼腕:「小蘇太可惜了,只差一名!若是當面點選就好了!」

  他雖沒明說,但那意思是明擺著的:狀元榜眼不論,但探花不知從哪朝哪代起有個默認的潛規則,差不多的成績下,擇年輕貌俊者取之,有的考官甚而會在會試後特意打聽考生的年貌,殿試糊名時排出的探花若不能符合這個要求,會再進行調整,以蘇長越的年紀相貌,不過一名之差,完全可以填補這個差距。

  蘇長越笑道:「司兄勿要玩笑,我能中傳臚已是意外之喜了。」

  「哼!」

  他話音剛落,旁邊便傳來一聲冷哼。

  蘇長越下意識循聲望去,卻見是個大約三十出頭的青袍舉子,國字臉,相貌尋常陌生。

  雖不相識,但從他的反應裡不難判斷出他的身份,司宜春興奮裡言語不謹,先有一點冒犯,正叫正主聽著,人家不悅也算情理之中。

  蘇長越便代為歉意地向他拱了拱手。

  那人昂著頭別過臉去:「國家取士,豈有取貌之理,文章才是千古事,我奉勸有些人還是不要想太多了!」

  他這話在一片互道恭喜的歡騰中顯得甚不合群,周圍聽到的都用奇怪的目光看過來。

  司宜春心頭火起,便是他說錯了一點話,蘇長越也道過歉了,此人便不原諒,又不是有什麼仇怨,不理會也就是了,何至於當場打人臉面!

  冷笑一聲反唇相譏:「我也奉勸有些人,不要自視太高了!」

  不過高了一名,口氣倒像比別人高了一百名似的!

  青袍舉子大怒,張口欲斥,旁邊一個來送皇榜的制敕房中書舍人還未走,先一步插了句話,問蘇長越:「你是第四的蘇家子?」

  蘇長越一愣,拱手道:「正是。」

  中書舍人搖搖頭:「那確實可惜了,這探花原定的是你。」

  他說著上下打量了一眼蘇長越,嘆了口氣,轉身離開,回宮繳旨去了。

  皇榜下的眾人一片譁然:這是什麼意思?有黑幕?!

  中書舍人是天子近臣,眾人不敢去攔他問個究竟,便把滿溢著好奇的目光盡皆投向兩個當事者。

  這一看——確實可惜啊!

  實際上的探花盧文濱能在三十出頭的年紀上中榜也算年輕有為,但和他旁邊站著的青年一比,那真是全方位被碾壓了,兩個人往外一站,怎麼看也是蘇長越更像探花,一道出去跨馬遊街,鮮花香帕肯定全衝著他來,盧文濱在旁邊就像個路過的路人一樣。

  眾人的心意皆在目光中流露出來了,盧文濱氣得叫道:「我是清白的,我什麼也沒幹!」

  眾人的目光仍舊:「……」

  大家都懂的嘛,誰也不會承認自己幹了什麼,可是你本人就是個活證據啊,不過只差一名,這文章差距能差到哪裡去,你要真那麼好,直接就是狀元了,也不會屈居第三,按著常理,探花就該是更年輕的上,你能把別人擠掉,呵呵。

  當下就有人笑道:「盧兄這麼有辦法,何不索性做個狀元,倒免得人疑惑。」

  舉子們最是不怕事,又最厭這等關係戶——當然要是自己就另當別論了,聞得此言,群起鬨笑起來。

  盧文濱氣得頭腦發昏,都說不出個整話來了:「我沒有,不是我!」

  伸指向蘇長越大罵:「小人,你自己文章不如人,何故搆陷於我!你這是嫉妒!」

  蘇長越再不想惹事也忍不住了,冷然道:「盧兄還是冷靜些罷,我並未說什麼。」

  司宜春在旁幫腔:「就是!說你這個探花有問題的是剛才送皇榜的舍人,你要喊冤找他去,往小蘇頭上潑什麼髒水!」

  梁開宇幽幽補充:「盧兄也是飽讀詩書的人,連偷來的鑼鼓敲不得這句話都不知曉嗎?我要是盧兄,回家自己關起門來偷著樂一樂得了,何必在這裡給自己找不痛快。」

  登時又激起新一輪哄笑。

  盧文濱快要氣瘋了,想罵人然而所有人都在笑他,都找不出一個明確目標,正這時,從皇城門裡安步走出十數個官員來,清一色緋袍寬袖,分了兩撥,各自交談著什麼。

  盧文濱如見救命稻草,急奔過去,躬身拱手道:「各位老大人,先前送皇榜出來的那個舍人污衊學生暗動手腳,搶了同榜的探花,學生敢以性命擔保,萬萬沒有幹過此等事情,請老大人叫出那舍人來,學生與他當面對質,以還學生一個清白!」

  兩撥官員吃了一驚,同時停下了交談,走在左邊最當前的一名老者皺了眉頭,先往盧文濱身上打量了兩眼,目光複雜,然後才道:「他說了什麼?」

  盧文濱忙一句句學了,然後氣憤地道:「如今同榜之人皆誤會學生,學生背了這個污名,日後還何以立足!」

  原在皇榜下圍擁的舉子們猜出這些官員是何人——這個時辰出皇城,又皆著高品級服色,肯定是負責殿試的讀卷官們了,便忙都湧過來躬身行禮。

  「不必多禮。」老者先向眾人說了一句,口氣和藹。

  待眾人直起身後,他提高了點聲音,接著道:「殿試的名次是皇上御筆欽定的,其中並無詭秘,各位不必聽了一點風言風語,就擅加聯想,既已看過皇榜,便就此散去,安心回家等待後日的金殿傳臚罷!」

  盧文濱大喜,連忙躬身道謝,又道:「不敢請教老大人高姓?多謝老大人為學生洗清污名,學生明日一定登門拜謝!」

  這老者自然是萬閣老,他平白損失掉一個推自己人上一甲的機會,心情正糟著,沒空閒應付這個撿漏的,淡淡道:「不必了。」

  便帶著左邊的官員們走了,右邊的大理寺卿腳步慢了慢,往人群裡尋了一眼,道:「蘇長越是哪個?」

  眾舉子大愣,連蘇長越都怔了一怔,方自人群裡走出來——他認得萬閣老,先不想離著他太近,恐怕壓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特意離遠了些。

  他現在這一站出來,不可避免地又挨著盧文濱近了,兩人又成了對照組,蘇長越折腰再度行禮:「正是學生。」

  讀卷官們雖都知道蘇家事,但並沒見過蘇長越,畢竟當時蘇父品級不高,還沒到能帶著兒子和高官們來往的地步,此時一見,不由皆是眼前一亮。

  便有人嘆道:「可惜!」

  如此風采,凜凜然如玉樹,豈非是現成的探花郎,打馬遊街時足可撐門戶,原定的又恰是這個名次,真是天緣巧合。可惜,偏讓萬閣老攪合了,累得眾閱卷官們都跟他一樣沒眼光似的。

  盧文濱臉一下焦黑了——什麼意思啊?怎麼又來一個可惜?!

  大理寺卿見此,倒安慰了他一句:「你的名次確是皇上定的,你確實清白。」

  盧文濱方覺好過了些,斜眼瞪蘇長越——再可惜有什麼用?聖心不屬你!

  大理寺卿笑道:「好了,都回去罷,領進士巾服,備金殿傳臚,你們的事還多著,就莫在這裡徘徊不去了。」

  他說罷,也和在右邊的官員裡一起走了,眾舉子們目送他們走遠後,方三三兩兩地議論著,跟著離開了皇城。

  **

  大理寺卿顧忌朝廷顏面,沒有當場賣了萬閣老,說出其中究竟,恐怕惹起鬧事來,但先有舍人漏話,後又有他特意點出蘇長越來見了一下,這些總不是無端來的,舉子們四散回去後,就各顯神通打聽起來。

  當日殿中單是閱卷官就有十來人,本就難瞞住人,舉子們不少出自官宦人家,又有途徑,這一打聽,就打聽出大概來了。

  不過第一手打聽到的人知道的是全貌真相,但往外傳時,二手三手的,信息量難免就損失扭曲了不少,到擴散到眾人皆知時,就只剩一項準確信息了。

  ——原來是萬閣老力保!

  萬閣老在士林間的風評,簡單來說就一個字:差。

  這一點連萬黨都無法否認。

  風評這麼差的萬閣老,硬壓下人家名次都寫好了的原探花,另行捧了個新的出來,這其中沒鬼?呵呵。

  盧文濱剛得意了沒兩天,又叫一堆異樣目光圍觀上了,講真,他其實挺倒霉的,因為他確實沒和萬閣老串通,他一直真心實意地以為自己的探花是實至名歸來著,怎知真相如此,叫他情何以堪?

  為了洗白,他不得不幹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他公開怒斥了萬閣老。

  這一招非常有效,他要是萬閣老的人,那無論如何不可能這麼折辱他的臉面罷?

  盧文濱如願洗白了,結果是萬閣老的聲望又跌一截——赤膊也要推上去的新科探花根本不領他的情,反而公開和他劃清了界限,簡直不知他圖什麼。

  不過這些暫且都和蘇長越沒關係了,以他目前的位置,離著萬閣老還太遠,能以自身損失一個一甲的代價,間接給萬閣老製造一點心堵,已算是不錯了。

  司宜春和梁開宇聽到消息後齊齊來安慰他,蘇長越自己的心情卻很好。

  在經過金殿傳臚、遊街等一系列程序後,他去翰林院請假知會了一聲,要返鄉去準備聘禮娶親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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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00:4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司宜春和梁開宇在出皇榜後便另覓了住處,他二人皆準備向著接下來的館選努力一下,若不成,再考慮接下來的觀政選官等路子。不過不管怎樣,既已成為進士,前程起步是定了,那自然不可能再在蘇家湊合,尤其司宜春還要準備迎娶自家鄉送嫁來的未婚妻,就更得尋一處單獨居所了。

  蘇長越因不必參與館選,時間比他們都充裕一些,假也好請——翰林院清貴之地,庶吉士在其中的三年更多的仍是習學,不直接參與什麼具體事務,因此院裡也不等人用,他是立即持告身到任,還是待館選結束後,和通過館選的庶吉士們一起進院都可。

  蘇長越便選了後者,他謀算好了,先回德安府去,接上孫姨娘和兩個妹妹並置辦好聘禮,而後一道往金陵而去,在臨近州府安頓下家人,再前往張家求親,儀式過後帶著珠華去臨近州府見過家人,匯齊了再齊回京城。

  這麻煩了些,但也沒有更好的安排了,孫姨娘和妹妹們皆是弱質女流之輩,家中沒有一個成年男主人頂樑,先前與他兩地分離是迫於無奈,如今他這邊穩定下來,那必是要接過來一起住的。

  他匆匆收拾了不多的一點行李,去車馬行租好了馬車,在將要和福松上路的前一天,卻接到了刑部的傳票。

  來送傳票的小吏知道他才中了傳臚,態度很客氣:「是相公先前遞去的狀子有了結果,本部堂官請相公前去聽判。」

  蘇長越一怔,春闈之時,連著會試殿試到張貼皇榜,滿京城的目光都匯聚在這樁掄才大典上,他遞了狀子後曾去刑部望過一眼,見還在收狀,料著還沒定案就沒有進去,之後一直忙忙碌碌,沒空閒再過問,沒想到刑部在春闈的喧囂下,默不吭聲地竟已把案子辦了。

  不過算一算時間,打皇帝下令查辦起,已有兩個多月了,現在出判決,正是差不多了。

  他便出了家門,隨那小吏往刑部而去。

  路上問小吏打聽,小吏位雖卑,但成日在刑部裡廝混,消息很靈通,也很願意和新出爐的年輕傳臚公結個善緣,就說與他聽:「相公儘管放心,請相公去是好事,相公的狀子裡是不是有家產被奪之事?如今正要清點了還與相公。據我偷偷聽了一耳朵,相公狀子上寫的證據確鑿,所以狀子上的數目有多少,應該都是可以還回來的。」

  蘇長越大出意料,跟著湧上滿心的百感交集,一時竟分辨不出心中是痛是悲是喜,只能道:「……多謝堂官秉公執法。」

  在關於珠華嫁妝的那一部分上,他的證據確實充足,因為當年葉家留有的憑據雖然一併被錦衣衛搶走,但這份憑據同時在金陵張家還保留了一份,如此巨額家產,身後劃分時不可能不找個見證人,蘇張兩家便是互為見證,這憑據也是互留了備份,同時上面還有河內縣縣衙的官印以為旁證,重重保險之下,只要能有這份憑據在,葉家家產的歸屬就毫無疑問。

  不過屬於蘇家本身的家產相對之下證據就不那麼硬了,蘇家有賬目,但畢竟只在蘇家之內,沒有旁人可證,官府要不認,蘇長越也無法可想。

  在他的預計裡,能把珠華的五萬兩拿回來就是最好的結果了,這還是建立在他春闈得中的前提之下,他自身的份量能重一點,若不然,就算刑部承認這筆賬,可是要說已被錦衣衛揮霍光了,他能怎麼辦?總不能叫刑部自己掏錢貼給他罷。

  平民百姓面對官府時,就是如此弱勢,受了冤屈唯一的渠道只有去官府求主持公道,官府若不理,那就毫無辦法,只能吞下這口氣了。

  蘇長越當年所以隱忍住,未去衙門喊冤,便是因此,敵我力量懸殊太大時,告也白告。

  如今看,倒比他想爭取的結果更好一點。

  「不只相公家,當年和相公家一起被抄的其餘四家,家產都要發還他們呢。只是他們多在外地,還得遣人去通知,不如相公趕巧。」

  蘇長越這回真驚訝了,其餘四家都已不在京城他是知道的,程家和他同一年扶靈返的鄉;告密的李永義死於流放途中,李家人存身不住,不多久也離開了京城;蔡盧兩人倒是倖存,但他們在獄中也飽受折磨,身體落下了病痛,不得已先後辭官帶著家人回鄉歸根。

  這也就是說,這四家多半不可能跑到刑部去交狀子喊冤,他們的家產,是刑部主動發還的。

  ——說實話,這得是青天級別的主官才幹的事,一般官員真沒這個覺悟。

  這個疑惑在見到作為主審官的刑部左侍郎時被解答了。

  左侍郎拿出來一份蓋著刑部大印的判決書,但他先宣讀的卻不是這份判決書,而是附在其上的一份御筆批示。

  這批示當是根據刑部先前上報的案情下的,除了明令歸還五家家產之外,對當初的五人組還各有封賞,亡故的各追贈一級,仍健在的因兩人身體故,給賜了個散官閒職,真是考慮得極周到了——當然李永義除外,發還他家被搶走的家產已算天恩浩蕩了,別的不可能有他的份。

  蘇長越叩謝過天恩後,別的要走的程序都很簡單,他家當初被搶走的原都是銀票,蘇父是清流官,沒什麼外財,家裡陳設普通,錦衣衛看不上,就沒動實物。如今他也只要領回銀票即可,點過數目,簽字畫押,他這樁案子就算是了結了。

  他又略微打聽了一下靠著這筆錢財從總旗升到百戶的錦衣衛,二十一歲的傳臚,御筆欽點的庶吉士,說是前途無量一點也不為過,左侍郎不吝於透露給了他:「此人手下染的血還多著,樁樁件件累積下來,斷無生理,這批人犯的判決會一總下來,大約也就是這幾日了。」

  蘇長越謝了他,不再打攪他辦公,揣著失而復得的家產出了刑部大門,慢慢往家走。

  他一路若有所思,家產已經回來,惡賊將要伏誅,他的思路便不在這上面了,他現在想的是皇帝下的批示。

  這批示實在來得奇怪——當然不是說歸還他家家產奇怪,也不是說給父親的追贈奇怪,一般神智清明的天子都會這麼做,以慰忠臣之心。

  怪的是時機。

  五人組是因為什麼遭殃的?彈劾萬閣老。

  正常的程序是,被彈劾的奸臣倒台之後,才到有過的罰過,有功的賞功這一個清算的過程。

  然而現在萬閣老還好端端地在首輔位子上待著,皇帝卻已經下旨褒揚彈劾他的言官「忠勇勤事」,還給了追贈,這對萬閣老而言意味著什麼?

  等於是啪地往他臉上甩了個巴掌!

  這個巴掌雖然甩得有點含蓄,不是脆響脆響的那種,但是能看懂的人肯定不少。

  先有殿試裡的那一幕,再到這份封賞,皇帝已經把自己的態度一點點挑明了:他不想要這個首輔,但礙於萬閣老是先帝老臣,身邊尚有一幫勢力,首倡往金陵迎駕等方方面面的因素,他不能直接對萬閣老下手。

  最好的了局,是萬閣老識趣點,自己乞骸骨,別再站在朝堂最前面惹皇帝煩心。

  ——本朝潛規則,做到萬閣老這個位份上的重臣,一般最壞的結果也就是罷職還鄉,沒有性命之憂,也不會下三法司,否則一國首輔,進衙過堂是個什麼場面?連朝廷的體面都跟著丟了,且想找個合適的主審都難。

  但很顯然,萬閣老沒有這個覺悟,死賴在首輔的位子上不挪窩,終於把皇帝等得缺乏耐心了,一面以雷霆手段清洗鷹奴錦衣衛的同時,一面開始往外釋放信號,表達對萬閣老的不滿。

  湊巧又必然的是,先後兩個信號都和蘇家有關係。

  但對於蘇長越本人來說,就僅此而已了,他雖是當事人,在這場局中卻只能算是棋子,由著人落子,掌控不到多少主導權。

  思路漸漸理清,家門在望,蘇長越加快了一點腳步——他不夠格入場,但在外圍推波助瀾一下還是可以辦到的。

  **

  蘇長越把定好的馬車又退掉了,他改了主意,決定在京裡置辦好聘禮之後,直接前往金陵求親,攜珠華往德安府,正好可以拜祭一下父母,而後再帶著妹妹們一道來京。

  這個路途規劃相對簡化一些,蘇長越所以先前不取,蓋因囊中羞澀,蘇家剩下的一點錢財大半都留在了德安老家裡,怕妹妹們若有急需用錢時被難住,所以他得先回老家去取錢才行。

  現在就不必要繞這個路了,他直接領著福松在京裡採買起來,他兩個都沒經過婚娶事,也不知要買什麼,難免要四處請教諮詢,他這一科同年裡幾乎全部已婚,聽到他將娶妻,興致勃勃地都來給指點,再加上昔年蘇家交往的一些人家,那等太太奶奶的更樂意談論這些事了,個個熱情得恨不得替他包辦了才好。

  在這個過程中,蘇父被追贈,家產返還,天恩浩蕩等訊息自然而然地散播了出去,萬閣老在其中所充當的難堪角色,原本不關心或看不懂的人漸漸也注意到,並將此流傳了開來。

  可惜,萬閣老不但位次是百官之首,臉皮也是,居然硬是巍然不動,連病都不稱,風雨無阻地照常上值,他如此唾面自乾,一時卻是無法了。

  到四月初一,蘇長越置辦好一車聘禮,帶上原屬於珠華的嫁銀,驅車往金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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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01: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蘇長越中傳臚的喜訊隨著輕暖春風一起飄揚到了金陵,張推官大喜,特命下人去買了好些炮竹來放,鄰居們見他家不年不節地喜氣洋洋,好奇來打聽,得知之後皆是驚羨不已。

  作為最直接的關係人珠華亦是又驚又喜,她雖然為盼望蘇長越中榜都搞上封建迷信活動了,但就內心深處來說,其實並沒有抱持多大希望,她覺得蘇長越的才學應該不錯,但究竟不錯到了什麼地步,以她在八股上的一點可憐造詣,是完全摸不到深淺的,只能憑經驗預估,這所謂經驗裡最重要的一條衡量準則就是年齡。

  而今那些胡思亂想都不作數了,蘇長越金榜題名是確鑿無疑的事,張推官加緊了替珠華置辦嫁妝的腳步——這一步驟去年珠華跟他招出關於和蘇長越的婚期約定之後就提上日程了。

  珠華目前的財產只剩下了五千兩,但這是相對於她失去的嫁妝而言,就這五千兩本身來說,也很不少了,花費一半都足以置辦一份很豐厚拿得出手的嫁妝,剩的一半就不動,作為壓箱銀給她帶走。

  除此外,張推官自己也貼了點私房與她,珠華先不好意思收,張推官在的是個實權職位,便不貪汙,各樣合法的灰色收入也不少,手頭寬綽得很,但這是在只養他一房的前提之下,張家還有高堂在上,還有混吃等死的二房,再還有遠在外地的張興文,他暫時是沒找麻煩,以後卻難預料,這麼一大家子的生計都壓在張推官身上,他的擔子著實也不輕。

  「好好繡你的花罷,不要你操這個心,舅舅再窮,還不至於給你添個妝都添不起。」

  被這麼一說,珠華只好卻之不恭了,而後她就看著院裡的東西一樣一樣添多,到今年春闈時本已置辦得差不多了,然而蘇長越科舉的結果一出,張推官再看卻又覺不足了,又要再往裡添。

  張萱也很有興致地跑回家來指點,她嫁得雖近,但畢竟已為人婦,再近也不好常回娘家,直到前年生了個大胖小子,完成了一舉得男的重要任務,自由度一下上升,如今隨她往家跑,一聲也沒人說她。

  「還該再給你添兩床絲被,京裡可沒江南這樣好絲,便有,從我們這運過去也貴得很,不如一發多備些。」

  「二表姐,已經夠多了,十八還是二十床來著——我看看單子,二十床了,我用五年都用不完,哪裡還要再備。」

  「你這傻子,白長一副聰明樣,誰叫你都自己用來著?你底下兩個小姑子呢,你給她們分送一些,既花不了多少錢,人家天天蓋著,看見就想起是你送的,豈不輕輕鬆鬆地就顯得你這做嫂子的賢惠?」

  珠華呆了下:「……哦。」

  她這反應太淡,張萱終於注意到她的不對勁了,轉頭來打量她:「珠兒,誰招你了?我前幾日來你還歡喜著,怎麼今日就拉著臉?」

  珠華有點心煩意亂地道:「沒什麼,我就是想著婚期快到了。」

  張萱笑了:「怎麼?你怕他在京裡叫哪家豪門招了婿,不來娶你了?」

  「我才不擔心這個。」珠華把嫁妝單子丟過一邊,拿回她練手用的繡帕來,悶頭戳了兩針,才道,「二表姐,你說,我現在要說不想成親還來得及嗎?」

  對面先靜了一會沒聲響,然後張萱提了氣的大嗓門砸過來:「你是真的傻了?他落魄的時候你不提,如今眼見著熬出來了,你這會兒要退婚?!」

  珠華嚇一跳,下一針就戳手指上去了,她一邊痛得抽氣,一邊哭笑不得地抬頭辯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婚期能不能往後推一推。」

  「學不會就罷了,非跟自己過不去做什麼。」張萱先又嗔她一句,才道,「你這丫頭,說話也不說清楚了,那你想往後推遲婚期是為什麼?」

  珠華臉就皺了,深沉地道:「我覺得我其實跟他不怎麼熟,這麼忽然就要成親,有點太急了。」

  扳手指算算,她總共跟蘇長越見面的次數都沒超過一個巴掌,打上回別過後,一年半都沒見過了,再相逢立刻就是成婚,這——怎麼想都太突然了啊,一點過渡都沒有的感覺。

  她先前沒考慮到這些,然而眼看著約定的婚期一天天逼近,可能要不了一兩個月他就要登門,然後她就要離開住了六年之久的張家,孤身隨一個比陌生人沒好多少的男人,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從此一生託付於他。婚期越近,她越覺得肝顫,越是坐臥不寧,甚至覺得就不嫁也算了。

  張萱是個粗神經,理解不了她這類似於婚前恐懼症的心態,莫名其妙地道:「什麼熟不熟的?你們婚前隔得遠,又有規矩在,當然不熟了,婚後處一段不就好了?再說,你覺得太急,只怕他覺得再急一點才好呢——妹夫都二十一了,你再不嫁過去,難道想他忍耐不住,先弄個小的擺在屋裡?」

  珠華:「……」

  張萱不客氣地訓她:「不知你在想什麼,別胡亂矯情了,正經準備當新娘子才是!」

  珠華:「……哦。」

  好吧雖然二表姐的切入角度和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樣,她是純實用路線的,但是成功壓服了她,從蘇長越的年紀論,是真的沒有理由再拖了。

  張萱看她有點蔫,倒又可憐起她來,放緩了口氣道:「你也無需害怕,他家沒有高堂,只得一個姨娘,這種代行主母職的姨娘便沒功勞,也有苦勞,你客氣些待她也就是了,橫豎她總爬不到你頭上來;再就是兩個小姑子,父母去了,留下來的這些子女就是相依為命了,你嫁過去,多照顧著些,便有那等磨牙的,能不計較也別計較,別覺著吃虧了,妹夫看到眼裡,自然向著你——這兩個小姑子都比你小不了幾歲,要不了幾年都該嫁出去了,便麻煩也麻煩不了多久。」

  這是正經話,珠華一一點頭聽了,聽張萱下面話鋒又一轉:「當然,他家萬一出什麼過分的事叫你忍不了了,你也不需忍著!你雖沒了父母,卻還是有舅家的人,你叫人送信回來,我們自然替你出頭。」

  珠華連連點頭,眼神晶晶亮地望她:「好。」

  所以說張家她最喜歡二表姐了,爽利透亮的人跟她處著就是舒心——當然,能不要總喜歡擰她耳朵掐她臉就更好了。

  正想著呢,張萱就笑著伸過手來掐她臉頰一把:「不過應當也是我白操心,就憑你這張臉,妹夫哪裡捨得跟你說個不字,只怕你說東,他想不起來往西,由得你在家威福。」

  珠華不以為意,她又深沉上了:「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哈,美得你——」

  「二姑奶奶,表姑娘,蘇家少爺上門來了!」

  張萱一語未了,便叫伸頭進來的月朗打斷了,她微訝:「來便來了,怎麼來這麼快?」

  家裡私下議論過,蘇長越這一中榜,行程就預估不了了,他可能親身來,也可能因公事絆住來不了,只能托個親眷來提親,而後珠華由張家從金陵送嫁,到京城去完禮。

  相比之下,自然還是他親身來的好,只是兩地相隔遙遠,倒是後者可能性更大一些,張推官為此都在琢磨送嫁人選了,不想他卻來了,還來得這麼快。

  這才四月中,蘇長越打京城出發,先返鄉,再到金陵來,怎麼算也要五月裡才對。

  月朗笑道:「太太也奇怪呢,問了說是沒回德安,直接過來了。」

  「……」張萱轉頭,打量珠華,乍舌,「你看看你這臉面,也太大了,他這是飛過來的啊。」

  珠華囧:「……大概是找舅舅有事吧?」

  不然沒法解釋他有假不回家卻直接跑金陵來了。

  月朗笑道:「可不是有事嘛,蘇家少爺聘禮都帶過來了,先上門拜訪一下,等著老爺回來,商量個好日子就直接下聘了!」

  張萱原要拉著珠華起身,聽此言鬆了手:「既這樣,你倒不好見了,我過去看看。」

  她就跟著月朗匆匆出去了,珠華站到門邊去,望著她兩人的背影過了月洞門,頗有些暈乎乎的,腳下都發軟:這、這麼快,她就要嫁人了?

  還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怎麼破?

  她傻站了不知多久,月洞門裡又出現了一道身影,身材頎長,穿著深青行衣,手裡捧著個木匣,見到她站在門邊,目光同她對上,眸光如被點亮,繼而微微一彎。

  珠華:「……!」

  不是說她不好見的嗎?婚期雖還沒定下確定的某一天,但都快下聘了,肯定十分接近了,依俗禮這段時間他們是不該見面的,怎地他還有本事跑過來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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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這回再見蘇長越,他外貌基本沒什麼變化,同前年年末離開時差不多,只是肩膀又厚實寬闊了一些,氣勢上看去更像個成年男子了。

  在珠華的感覺來說,當他信步近前時,隨之帶來一點陌生的侵略感,讓她請他進屋坐下的動作都變得有點拘謹起來。

  她又張羅著要去尋茶盅倒茶,蘇長越在背後叫住她:「不用忙,我不便久留,只有樣要緊的東西給你,所以才得過來。」

  珠華轉過身來,便見他把手裡的木匣遞過來。

  她茫然接過,這木匣極普通,乾巴巴塗著層漆,除此外什麼雕紋裝飾也沒有,她便也沒在意,隨手打開匣蓋一看,見最上面放著的是一張對折的銀票,她還沒怎麼反應過來,下意識伸手翻了翻底下——

  她手一抖,險些把匣子抖落!

  蘇長越及時伸手替她穩住:「小心。」

  珠華戰戰兢兢地點頭——能不小心嗎?整整半匣子銀票!

  金光閃閃!

  哦——閃的不是銀票,銀票不是元寶,就算在日頭底下也閃不了光,能閃的是珠華的眼神。

  「哪來這麼多錢?」

  蘇長越被問得頓了一下,才道:「你的嫁銀,忘了?」

  珠華:「……」

  她不該想不到的,只是一下子被這麼多銀票震住了,方脫口而出了句傻話。

  但雖然能想到,她還是驚訝極了,抬頭問他:「被錦衣衛抄走的東西還能還回來?」她都沒敢抱持過這個幻想,只當是餵了狗了。

  「時機湊巧,是這樣……」蘇長越見她滿面好奇,就簡單解釋了一下其中因果。

  珠華聽罷明白了,新皇登位別的可以不管,錦衣衛若不聽話,那必是要先收拾清洗一輪的,這也是最容易入手立威的角度,天子收拾家奴,和朝臣們沒關係,便有和錦衣衛高層勾結的大臣也不敢站出來說話,否則「勾結天子近衛」的嫌疑砸下來,撈不出人不說,還得把自己一併埋進去。

  而在這個過程裡同時有可以打擊萬閣老的事件,那就順手一並施為了,她的嫁銀當初是因萬閣老要搆陷蘇家而失去,如今又是因皇帝要壓制萬閣老而得回,很可以說一句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了。

  珠華開心地再度翻弄起銀票,不管怎樣,她命裡的橫財運終於又回來了,她又是個有錢人了!

  蘇長越好笑地看著她,目光溫柔中帶著微微寵縱——五年前他弄丟了她的嫁銀,在人生的最低谷中狼狽前來報信,她一句難聽的話也沒和他說過,只是恨恨咬了他一口,出過氣後便罷了,他以為她是不太看重銀錢,所以輕輕放過,可看她現在兩眼放光的小財迷模樣,哪裡是不在乎?

  當年只是不想對他雪上加霜,所以硬是容讓了他罷。

  珠華翻一翻翻出不對勁來了——好像少了點。

  她沒有在數,蘇長越不可能昧她的錢,她翻只是翻個心理上的高興,所以發現錢數不對,是因為別的銀票都是整數一千,獨有一張卻是九百九十兩。

  ——這要是直接少個一兩張也罷了,可能刑部交付的時候就沒有給齊,可這獨有一張畫風不一樣,少個十兩算怎麼回事?刑部不可能就差這十兩不給罷?

  珠華猶豫起來,問的話為十兩好像犯不著,不問的話又總覺得奇怪。

  她糾結著,手下就慢了一慢,蘇長越注意到那張與眾不同的銀票了,主動給出了解釋:「這是我用的,置辦聘禮的時候短缺了些,問你借了十兩。」

  蘇家的錢也還回來了,就算沒她的多,也不可能連個聘禮都置辦不起吧?

  而且夫家下聘禮從女家的嫁銀裡用錢,這麼一言難盡的極品事怎麼看都不可能是蘇長越幹得出的啊——這解釋給得離奇,珠華聽得稀里糊塗的,更加弄不懂是怎麼一回事了。

  「待此間事了之後,我要再往德安,接上家人一起往京城生活。」

  珠華半懵懂地點頭,不知怎麼又扯到家人去了,而且這不用說她也知道,德安那邊只有一個姨娘並兩個小妹子,全是女流,肯定是要接到一起住的。

  蘇長越繼續道:「京城居不易,屆時家裡人口不少,我供職翰林院,俸祿微薄,恐怕只供得上家裡花銷。借你的錢,一時半會無法還上,你若不急用,不如我重給你寫張欠條,你先收著?」

  話說到此,珠華再不明白就不是遲鈍而是蠢了,她只覺心尖上一顫,那股顫慄飄乎乎一路往上傳,於是她連腦袋裡也是一暈,連帶著頭都抬不起來了。

  她第一個感覺倒不是當年背地裡跟張推官嘀咕的小心思被他聽見了,而是——這種被撩的感覺來得毫無防備,精緻又含蓄,她招架不住啊!

  尤其他還一本正經,好像真在跟她商量借錢不借錢,誰說古人板正不解風情的?那他一定是書讀得太少。=  =

  珠華哼哧著說不出話來,當年跟他討價還價婚期的時候都沒覺得害臊,這時卻少女心發作,居然讓羞著了。

  她頭低垂著,好像犯了錯一樣,蘇長越看不見她的臉,只瞧見她脖頸彎折出美好的弧度,腮邊連著頸項一片毫無瑕疵的粉白,一縷髮絲蕩在旁邊,令得他心中也是微微一蕩。

  他定了定神才重開了口,聲音微啞地追問道:「你要不要我寫?」

  珠華手裡還抓著木匣,她手指在匣邊磨蹭片刻,心跳還是不穩,但勇敢擠出了一個字:「要!」

  她不會主動去跟他談納妾不納妾的事,以後也不打算和小三小四鬥,但他覺悟這麼高,主動給承諾,那不要的是傻子。

  珠華還是不大好意思看他,她這時才後知後覺有了私心被揭穿的心虛感了,然而又忍不住想去看他,匆匆抬起頭來瞄他一眼,同他幽深目光一對,驚得一縮,卻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麼,忙匆匆往裡間跑了。

  蘇長越不知她去幹嘛,不好跟進,只在心裡默想:等張伯父回來,婚期一定得商量個越靠前的越好。

  珠華很快出來了,她原是去拿五年前的那張欠條,拿回來刷刷幾下撕成了碎片,再鋪紙磨墨。

  蘇長越懸腕提筆,片刻功夫書就一張新的與她。

  珠華低著頭接過來,打開木匣,把新得的欠條同銀票放在了一起。

  蘇長越注意力被放在書案邊的一個繡花繃子吸引住,放下筆,轉去拿起來看。

  珠華在女工上屬於沒有天賦的那種,她對色彩的感覺一般,還沒耐心坐不住——刺繡所用的絲線太細了,她這種生手坐半天都不見得能繡出一片葉子,成果出太慢,她盯著繡花繃子繡一會就要走神,一走神就要戳到手,不誇張地說,她的每件繡品上都有她撒下的熱血。

  蘇長越手裡拿著的這件也不例外。

  而且還新鮮著,正是她先前才挨了一針,結果不小心沾染上去的一小點血痕,連色澤都還沒怎麼變。

  「你手傷到了?」

  珠華「嗯」一聲,伸手拽過繡花棚子:「別看啦,我做不來這個,手藝差得很。」

  她這還真不是謙虛,帕子上繡著兩片葉子一朵花,婉轉一點地形容:繡工是真不怎麼樣。

  要是原來她說出這個話的同時還要有點發愁,畢竟這是和生計有關的技能,學好了能省不少錢,不過現在就無所謂了,五萬兩失而復得,她完全不用為難自己,尋個精女工的丫頭是最容易不過的事。

  唯一一點可能的障礙是,蘇長越不會有非給她攤派活計的要求吧?

  她想著,決定既然正好在他面前現了醜,就索性把話說在前頭,便試探著道:「我以後不想做這個了,手戳得好痛。」

  為了增加說服力,她還攤了隻手掌到他面前去,指尖上有兩三小小的紅點,正是這幾天才戳到的,傷痕還沒癒合。

  小姑娘這是在跟他撒嬌啊。

  蘇長越心頭微微一熱,立刻便道:「做不來就不要做罷,非學那個做什麼,撿你喜歡做的便是。」

  這麼好說話。珠華開心了,笑眯眯點頭:「好。」

  雖拿著還嫁銀的幌子來見了一面,畢竟不便停留太久,兩句閒話說完,蘇長越還是到外院安頓去了。

  至晚間時張推官回來,開家宴給蘇長越賀喜,依男女分了裡外兩桌席面,除了一個張老太太稱病未來外,旁人都到齊了,連二房都一個不拉。蘇長越坐在客位上,旁邊挨著個小陪客葉明光。

  葉明光又大了一點,他生來早慧,成熟得也比別人的快,現在已經過了那段彆扭期,再看見蘇長越時不再有那股小孩子總要別苗頭似的勁,挺規矩地問好,挨他旁邊坐著。

  裡間珠華相對來說就有點頭疼了,因為依座次她旁邊坐的是張芬,這姑娘像被誰欠了一百萬一樣,臉拉得老長,往那一坐,散發著一股「誰都別來惹我」的不悅感。

  這也罷了,珠華橫豎也不怕她,也不會被她影響心情,可坐她斜對面的馬氏卻是滿面春風,喜氣溢於言表,母女兩人的情緒整個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這就總讓人覺得有點說不出的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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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燈燭高照,作為高中而來求親的准嬌客,外間席面上的蘇長越是毫無疑問的主角焦點,開席之初就先被灌了一波,連年事已高的張老太爺都樂呵呵地同他喝了一杯。

  又用有點含糊的蒼老嗓音教育自家的孫輩:「良翰,良勇,你們也要用功讀書,有朝一日也能去皇榜上光耀一回,那我們張家的列祖列宗,都跟著你們添光彩了。」

  對於蘇長越這種典型「別人家的孩子」,張氏兄弟兩個都不怎麼有興致搭話,聽張老太爺發話,都只悶悶應聲。

  張良翰比蘇長越還大著三歲,混到如今才過了府試,到院試上又卡住了,差這一步之遙硬是混不到個秀才,張興志著急得不行,找著張推官求他去向提學官通關節,讓張推官生氣地罵了回去——秀才是科舉三關裡最容易的了,這都要想法舞弊,再往上考又該怎麼辦?

  張良勇則是天生的提到讀書就頭疼,他的長才就不在讀書上面——在什麼上面還未知,比起聽長輩們嘮嘮叨叨地說功名事,他更有興趣在桌子底下踩葉明光的腳玩。

  他倒沒什麼惡意,這對表兄弟小時候為了一碗分配不公的雞蛋羹能打破頭,後來分開住,來往少了,那點恩怨慢慢也就淡了。

  再到大了幾歲後又被拎到一起讀書,葉明光和他正正相反,天生的讀書種子,請來的啟蒙先生愛得不行,再見張良勇一副不受教的朽木樣子,開頭還拿戒尺一直教訓他,揍了兩年都沒把他揍開竅,先生也死心了,懶得再和他較勁,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教授葉明光身上。

  張良勇卻是巴不得如此,因著先生都去管葉明光了,他少挨了不少打,倒跟葉明光親近起來。在葉明光來說,他記性好,難免也要有點記仇,只是隨著他年歲漸長,智力進一步和張良勇拉開,就覺得和笨蛋也沒什麼好計較的,張家裡只有這一個年歲和他差不多的男童,尋不到別的玩伴的情況之下,就湊合著和他盡釋前嫌了,只是智力差距擺在這裡,他和張良勇仍舊不大玩得到一起去。

  比如此刻,他就理解不了踩腳這種幼稚的遊戲,被踩了兩下煩了,他面上不動,桌子底下卻悄悄用腿去別旁邊的蘇長越,蘇長越小時也是個好玩鬧的性子,本來不會意識不到他們的把戲,但他酒量不好,一輪喝下來已經有點暈了,就沒反應過來,葉明光力氣小,撼不動他,他還配合著伸了腿過去——結果就叫踩了一腳。

  大人的腳和孩童的腳區別明顯,張良勇一腳下去就知道不對了,忙縮回來,吐吐舌頭斜眼偷窺蘇長越的臉色。

  葉明光亦沒想到移禍這麼順利,蘇長越真挨了一腳,他反有點忐忑起來,端正坐著,眼珠卻轉悠著,也往旁邊瞥。蘇長越讓小小舅子擺了一道,哭笑不得,當此場合點出來怕害他挨訓,只得做無事狀把腿收了回去,也不看他兩個。

  「賢侄啊,我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此時,對面張興志滿面笑容地開了口。

  蘇長越便轉向了他:「張二伯父請說。」

  裡間珠華原來沒在意這問話,但卻見張興志話音落後,馬氏同張芬一齊略略直起了身,兩人的表情延續著先前,一喜一怨,仍是分明,但又都是一副豎起耳朵著意傾聽的樣子。

  珠華心裡奇怪,不由也留了點神。

  便聽外間張興志繼道:「與你同榜的有一個叫甘修傑的新科進士,是金陵人氏,不知你認不認識他?可相熟嗎?」

  珠華沒聽過這個名字,只能帶著莫名聽蘇長越回答:「有過幾面之緣,甘兄是個不錯的人,我們拜見座師時是一道約著去的。」

  張興志笑道:「哦,是這樣,賢侄覺得他不錯,那我就更加放心了,賢侄知道他幾時回金陵來嗎?——其實你們目的地一樣,倒很可以同道過來。」

  蘇長越微微搖頭:「抱歉,伯父,我並不知曉,殿試後我們各有各的事忙,一時沒有再來往了。」

  張推官皺了皺眉,另指了一事轉移了話題,然而張興志聽到蘇長越的答案後先有些失望,但很快又高興起來,把話題扯回來道:「不瞞賢侄,其實修傑如今與你也算是親戚了,你要是多留兩天,說不定還可以喝到他的喜酒,哈哈。」

  他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裡間馬氏的表情差不多跟他同步,珠華反應過來了:原來這位甘某人跟張芬定下了?張芬素以官家小姐自居,不肯意識到自己跟張蓮張萱間的差距,為此挑挑揀揀,多年一直沒定下來。沒想這回運氣倒好,悶不吭聲地居然揀了個進士,單以夫婿個人成就論,倒是比汪表姐夫還強一籌了。

  珠華對此沒什麼特別感觸,她雖然神煩張芬,但也不會故意盼著她嫁不好,她從張芬那吃的虧都討了回來,和她沒那麼大仇了。

  所以她就只是有點奇怪:怎麼張芬自己還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難道甘某人身上有什麼進士功名也彌補不了的短板——比如年紀大?長得醜?

  她心裡胡亂揣測著,聽外間換了張推官有點不悅的聲音:「沒有影子的事,先不必往外說罷。幸而長越不是外人,不然讓別人聽了,豈不笑話。」

  張興志正在興頭上,哪裡耐得住不炫耀自己的進士女婿,不以為然地道:「大哥想太多了,都相看過了,人家明說了滿意芬兒,穩穩妥妥的事,有什麼不能往外說的,如今不過差著一道正式提親的手續,只要等著甘家人上門就是了。」

  他說著笑嘻嘻地,舉起酒盅:「來,我敬大哥一杯,還要謝過大哥給尋的這樁良緣。還是大哥眼力如炬,一尋就尋了門極好的親事!」

  珠華恍然大悟——提到是張推官尋的,她想起來了,去年過年時張興志和魏媽媽的姦情被撞破,馬氏大鬧了好幾場,鬧到最後張推官不得不出面,因是張家人不佔理,他為了替不成器的弟弟收拾爛攤子,答應親自給張芬牽線尋摸一門親事,才安撫下了馬氏。

  想來就尋的是這甘修傑了,當時他還只是舉人,但以張芬出身,能嫁個現成的舉人實在也是很不錯了。

  張推官沒有舉杯應和,他從蘇長越的反應裡看出了不對:假如真有如此美事,那他不會這麼默然聽著,怎麼也該說兩句賀喜的話才是。

  他心下有了數,原要給侄女留顏面,不想當著眾人面說其中細節,但張興志偏要一直提起,他無法含糊下去,只得直接道:「休提那事了,你瞧不上人家,都已回絕了,此刻又說什麼。」

  張興志瞪大眼:「大哥,這話可不能亂說,我什麼時候回絕了?」

  張推官沒好氣:「你們跟人家說什麼春闈後再說,可不就是回絕了?」

  ——這話其實是張芬說的,她看不上甘修傑,嫌他娶過一房妻子,但父母卻皆覺得不錯,年輕頭婚的倒多的是,有幾個有舉人功名的?有也不會看上張芬,張興志和馬氏在這點上的頭腦都還清醒,覺得能尋著甘俢傑可以了,張芬的年紀也不容再挑揀下去。

  但張芬自己不願,她抗拒不得之下,方想法尋了個藉口,她打的主意是想在春闈之前的這段時間內再爭取一下,說不定能碰上更好的,若不能,那只有認命給甘修傑做填房去了,張興志和馬氏一想似乎也有理,就同意了,照這個意思給了人回話。

  張興志就道:「這怎麼算回絕,芬兒想激勵激勵他而已。對了大哥,你可別成天繞著珠丫頭轉了,我們芬兒的嫁妝,現在起也該備起來了,不定哪天甘家就要上門來商議親事了。」

  裡間馬氏聽得眉開眼笑,悄聲向張芬道:「你這爹爹,難得說一回中用又中聽的話。」

  張芬卻不如她一般高興,低著頭,微微鼓著嘴,不肯應聲。

  馬氏帶笑嗔她一眼:「你這孩子,心也太高,現成的一個進士還不滿足,還想尋什麼樣的。」

  張芬不理她,頭埋得更低——若沒有蘇長越先一步前來,她或許此刻也覺得意,然而人只怕比較,這一比,就只剩一個意難平了。

  馬氏正在歡喜勁上,不怎麼把女兒的彆扭放在心上,說了她一句就又向鐘氏笑道:「大嫂,芬兒這門親事尋得不容易,全賴大哥幫忙,這下面的操辦,也要請大嫂多幫襯著些了。」

  珠華聽得無語:張良翰娶妻的花費就大半都是長房出的了,這下好,嫁個女兒還要賴到長房頭上,不要臉到這份上,也真是沒什麼可說的了。

  鐘氏尚未給出回應,外間張推官的聲音又起,這回更為不悅:「這算什麼激勵?人家誠意相求,你同意便同意,不同意便不同意,拖著挑揀拿捏人,難道人家必要順著你走?我看這門親事是作罷了,不必再提起。」

  張興志不服,且還覺得莫名其妙:「大哥是怎麼了,芬兒嫁個有出息的女婿,與大哥面上豈不也有光彩,怎地大哥一直潑我冷水?」

  蘇長越在旁斟酌片刻,他實沒想到那個放言「再說」的是張家姑娘,並不想摻和進這等夾纏不清的家事之中,然而張家這位二伯父太能暢想了,他作為知情者再悶著不說,他日捅穿出來,倒似他誠心在看人家的笑話一般。

  只能張口道:「張伯父,想必這其中有什麼誤會,據我所知,甘兄已被我等座師,刑部左侍郎王大人招了婿。」

  他放皇榜後曾和甘俢傑又碰過一面,甘俢傑也在二甲上,和王大小姐的婚事是肯定妥了,只待稟告家中尊長,而能得這等貴女,家中尊長豈有反對之理?

  他儘量不摻入自己的個人情緒,只平直敘出,但一語既出,仍是滿座愕然。

  啪。

  裡間,張芬手一滑,一雙雕花木箸摔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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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珠華不太敢看張芬的臉色——因為真的是太難看了。

  她的五官整個扭曲著,一張臉從脖頸處直紅到了太陽穴,滿溢著一種不可置信的屈辱,身子在椅上微微顫抖,似乎都快暈過去了。

  單看她此時形容,其實挺可憐的,但一想她所以會面臨這個難堪的緣由,珠華只能贈給她兩個字:活該。

  相比之下,外間張興志的反應要來得直接得多,「賢侄」也不叫了,丟了酒盅就嚷道:「蘇家小哥兒,你這話當真,沒有搞錯人?姓甘的真的背信棄義另攀高枝去了?!」

  這等婚姻大事,怎可能弄錯!蘇長越一說出來,張推官就知道不虛了,沉聲回道:「我們與甘家並未立下任何書約,談何背信棄義,人家得中進士,身份看漲,另有淑媛得配也是可以想見的事。你們自己未能慧眼識英,錯失良婿,事情到此也只好認了,此刻多言又有何用。」

  馬氏精明些,也是不死心之故,就搶在張興志之前揚聲道:「我看應當是蘇家哥兒聽岔了吧?要說招婿,先當把你招了去才是,怎麼招上甘修傑一個鰥夫了?人家那麼大的官,哪裡能看得上他。」

  珠華原是看戲的,不妨又被擦上了邊,惱得眯起眼瞪自認為十分有理的馬氏:怎麼就該招上蘇長越了?甘修傑是鰥夫不錯,同時也是單身,而蘇長越是有主的好嗎?

  這間小花廳裡外是用一整面多寶閣相隔,能擋住人影,但隔不住音,馬氏的話在外間也聽得清清楚楚,蘇長越不得不一一回明:「張二伯母,我殿試後辦聘禮,人都知道的,如何會來尋我。王老大人家的長女孀居在家,年貌與甘兄正相當,所以成就了這樁親事。」

  其實他倒確曾感覺到有一些人家在或明或暗地打聽他,不過他緊跟著就辦聘禮,因不懂行,把同年們都問遍了,傳得人人都知道他要大小連登科,自然沒人再有別的意思了。

  是個寡婦——

  裡外都安靜了片刻,這沒法有疑問了,確實正般配啊。

  張興志錯失掉一個進士女婿,心都痛抽抽了,沒處發洩,想及張推官先前的話,怨他站乾岸,憤然道:「大哥,你是芬兒的大伯,怎麼說話不向著芬兒,卻去向著那外姓人。我們不過是要考慮考慮的意思,又沒有一口回絕,他憑什麼就被那什麼侍郎招了婿了?還不是嫌貧愛富,因那侍郎官大,就看不上我們小門小戶了!我要上他家問問去,有沒有這麼做人的,可憐我們芬兒在家老老實實地等著他,這大半年的青春白白耽擱在這裡,難道就這麼不作數了不成?我必要去討個說法,他家若沒話回,我直接上京城找那姓甘的本人去!」

  裡間馬氏原多少懼怕著張推官的權威,還不敢鬧得太激進,這會聽張興志居然硬挺著出了頭,有了撐腰的,跟著就哭:「可憐我的芬兒命苦,叫人這麼欺負,嗚嗚嗚……」

  「上個月初二,棲霞寺。」

  這場接風宴終究是要往著鬧劇上走了,張推官懶得再試圖遮掩挽回,語調冷冷地報出了一個日期地點。

  「……」馬氏的哭聲戛然而止。

  張興志那股子氣焰也滅下來了,眼神飄忽著,道:「大哥好端端提起這茬做什麼,她們娘倆去燒個香罷了。」

  「到底幹什麼去,你們自家心裡清楚。」畢竟顧及張芬一個未嫁女的臉面,張推官點了一句,終究還是沒有明說。

  不過在場眾人都聽出來了:寺廟說是佛門清淨地,其實所謂的信徒們常常藉著這地方幹些別的事,比如說相看,兩邊沒定下來時不怎麼方便在家裡見面,而小姐們能露面的公共場合又實在不多,寺廟就是其中一個比較好的選擇了,在佛音鐘鼓裡來場偶遇,好像目的都能被洗滌得單純了一樣。

  張興志滿口「耽誤青春」云云,埋怨別人背信棄義,結果自家也沒消停,別說和甘修傑沒定下約,就定下了,以他家這做派也討不回理去。

  張興志就啞然了,張推官則盯住了他:「老二,你們在家裡抱怨兩句也罷了,出去了萬萬不要胡說,更莫去尋上甘家胡鬧,你們一些兒信物也拿不出來,是斷斷佔不住理的,鬧開了一絲好處也沒,人家只會笑話你們有眼無珠,且還要賠進芬兒的名聲,她婚事上本就有些艱難了,再惹上這個嫌疑,以後還怎麼另尋人家?為芬兒計,你們非但不該宣揚,更該守口如瓶才是。」

  張興志並不傻,如何不知道是這個理,只是猶自不甘:「那芬兒怎麼辦,她就該白受了這個委屈?她都這麼大年紀了,婚事還定不下來,以後可怎麼辦是好?」

  原以為有個甘修傑做保底,便尋不到別的好頭緒,也仍舊可以把女兒嫁給他,誰知他直接脫身撂了手,張芬兩頭落空,既沒找著比甘修傑還強的,且連他還搆不著了,倒霉被閃在了半道上。

  張興志是認真在考慮這事,只是他男人粗心,說話沒防備,一張口就是「這麼大年紀了」,張芬本就覺丟臉之極,再被親爹這麼捅一刀,再忍耐不住,哭泣著掩面,站起來就跑了出去。

  「芬兒——」

  馬氏看她神色不對,怕她想不開,忙一邊叫著一邊跟著追了出去。

  被這麼一攪局,餘下眾人怎麼也樂呵不起來了,宴席只能在略顯沉悶的氣氛中進行,又沉悶地結束了。

  蘇長越在據張家不遠處的客棧定了一間上房,聘禮什麼的都放置在那處,由福松在那裡守著。此刻天色已晚,外面已然宵禁,他不便回去,只能去客院裡住一晚,礙著出了甘修傑和張芬的事,他也不好宴後立即去找張推官商討婚期的事,只能存在心裡,預備著明日早些起來,去請教與他了。

  **

  且說馬氏和張芬先後回到了二房院子,張芬回到了自己房間情緒更加壓制不住,嗚嗚大哭。

  馬氏聽得又心疼又著急,又忍不住要埋怨她兩句:「唉,你這孩子,當初聽大人的話多好,現在就等著做進士奶奶了,哪至於後悔來哭。」

  其實張芬心情遠比她說得複雜,甘修傑見她一面直言滿意,她心裡得意,以為拿準了他,自覺便高他一等,倒過來反不怎麼把他放在眼裡,自謂可以開條件挑揀,誰知人家遠沒那麼看重她,掉頭就另擇了良配;她心裡恨死了甘修傑,但又確如馬氏所說,錯失了翻做人上人的機會,後悔如蟲蟻般噬咬著她的心;再來,這消息是蘇長越帶來的,她這麼丟人的一面全部落到他和珠華的眼裡,這份難堪無以排解,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才好。

  這麼左思右想,她眼淚更加乾不了了,哭倒在了床鋪上。

  「唉,好了好了,別哭了,哭也沒用。」

  馬氏語帶煩躁地勸著女兒,心裡也是亂麻一般,她努力要在這亂麻裡理出一條路來,自語道,「不然瞞著你大伯,偷偷去找甘家試試?說不定有轉機呢,你大伯光顧著他做官的臉面,他倒是好了,卻不想想你怎麼辦。現在裡子都沒了,光要個臉又有什麼用。我去找甘家鬧一鬧,他家若實在不肯認,那能讓你做個貴妾也行——其實平妻最好,不過他娶的那頭老婆是京裡大官家的,他們做官的人家規矩大,和商戶不同,恐怕沒平妻的說頭——」

  「做什麼平妻貴妾的,嗚嗚,我不要!」張芬大哭,她原來正妻都不怎麼情願做,現在去給他降格當妾?她哪裡折得起這個臉!

  馬氏拍她一下:「你這不懂事的丫頭,人家現在是進士了,轉眼就要做官,你能去給他做妾也不算太虧了,不然你說你還能怎麼辦?」

  「嗚嗚,我就是不要,我才不給他做妾,他比我大那麼多,又長那麼醜,我原來就不喜歡他,他另娶就另娶好了,我本來也看不上他,嗚嗚……「張芬邊說邊抽噎,把臉都哭花了。

  馬氏又氣又無奈,又拍了她的背一下:「甘俢傑哪裡醜了,不過是生得不俊而已,天底下的男人多是那個樣,你要那生得俊的又有多大用處?是能當吃還是當喝?去年那賣油鋪子家的小子倒是俊,你嫁了他,跟他一道站鋪子裡賣油去?你要願意,那小子還沒娶親呢,老娘現在就捨下這張臉跟他家說去!」

  張芬的哭聲一下大了起來,見馬氏居然真返身要走,她忙掙扎起來去拉她:「娘,娘,我不要……」

  馬氏不過嚇唬她,不可能真去,見有點奏效就停了腳步,嘆著氣點了點她的額頭:「娘心裡何嘗不想給你找一個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為著這個念想,才把你耽擱到了這麼大,現在再來後悔也遲了。你也別瞎想了,又想貌,又要才,還要年輕正相配的,哪有這等好人給你,就是宰相家的閨女想找個這樣的也不容易,何況——」

  她忽然頓住了。

  張芬先顧著哭,見她過了好一會還不言聲,慢慢也有點反應過來了:「——娘?」

  「嗯。」馬氏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目光變化不定,又沉默了一會,才重開了口,這回的聲音有意無意地低多了,「這樣的人,家裡倒正巧有著一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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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張芬畢竟是個姑娘家,心裡雖影影綽綽地對蘇長越有些斷不了的念想,真奪人婚姻的事還是不好意思幹的,就有點發怔地道:「娘,你提那話做什麼,和我又沒關係。」

  嘴上這麼說,她的哭聲卻是停了,目光裡也閃出了點飄忽迷離之色。

  蘇家雖倒了,但蘇長越本人卻重新站了起來,這麼年少得中傳臚,前程不問可期,說是萬里挑一的佳婿也不為過,葉家那小丫頭怎麼運氣就這麼好呢,明明當初是那種死局,結果不上幾年竟叫她守得翻了盤。

  馬氏意味深長地道:「現在是和你沒關係,不過事在人為,你要想有關係,也沒有多難。」

  張芬悶著不吭聲,像是個發呆的樣子。

  知女莫若母,見這模樣馬氏就曉得有戲了,只是底下的籌謀必要她配合,所以也管不得她的小女兒心思,扳過她逼問:「你給娘一句準話,你願不願意?」

  張芬害羞地把臉扭過一邊去,又叫馬氏搖了搖才道:「……我願意又有什麼用,人家打小定的親事,馬上又要成親了。」

  馬氏不以為意道:「他們自管成他們的親,與你又沒妨礙。」

  「那我怎麼——」張芬一下轉頭,「娘,你什麼意思?」

  馬氏對著女兒說話沒什麼可拐彎抹角的,乾脆道:「意思是,正房你就別想了。」

  張芬臉色白了一下:「娘!」

  馬氏嘆了口氣:「我是你親娘,難道能不想讓你堂堂正正地去給人做正頭娘子?只是這其中要做手腳太難了,那小丫頭雖沒了父母護持,卻還有你大伯,你大伯那個偏心眼,放著親侄兒親侄女不照拂,卻把那一對外姓當成寶,你要搶了那小丫頭的夫婿,他肯定不容。你爹又是個沒用的,指望不上他。再者,葉家那小丫頭這一二年你也看在眼裡,一天比一天出落得齊整,想法算計了蘇家哥兒納了你容易,叫他放手那樣的美人卻是艱難。」

  張芬手指揪著被面上的牡丹花樣,咬牙道:「她也就只有那張臉罷了。」

  「有那張臉就夠了。」馬氏接道,「莫信什麼娶妻娶德的鬼話,男人比你想得淺薄多了,最看重的還不就是一張臉?葉家這小丫頭是吃虧在親娘去得早,失人教導,養出了個不好的古怪性子,不愛交際來事,也不大出門,名聲沒傳出去,若不然,她能嫁的豈止是一個白手起家的進士?——你要是能長那麼一張臉,娘也不用在這裡替你發愁了。」

  張芬讓說得嘴一扁,又要哭了:「我……那我以後不是就矮了那丫頭一截?」

  「這卻未必。」

  馬氏一語說得張芬收了淚,凝神盯視她。

  「名分上是妾,可這裡面的門道可不少,你要有手段,莫說和正頭娘子平起平坐,就是東風壓倒西風,蓋過她一頭也不是不可能。」馬氏胸有成竹地道,「第一條要緊的,葉家那丫頭領著個拖油瓶弟弟,七歲上就來了我們家,養到如今十六歲,整整九年,張家對她這份養育之恩,是不折不扣的吧?」

  張芬下意識點點頭。

  「如此,你不但是她外祖家的表姐,更是她恩主之女,兩樣疊加,就算她是妻你是妾,她名分上比你高了一點,又哪裡好在你面前擺大房的架子?張家養她這一段是永遠抹煞不掉的,這份恩情也永遠都在,所以你並不用覺得矮她一截,也不用奉承她,除非她想做個忘恩負義的人,否則就該對你客客氣氣的。」

  張芬曾被珠華噴過一頓狠的,連張興志都被掃進去了,她回頭去告狀,也沒告出個公道,就不了了之了。所以她對於珠華能對她「客客氣氣」這一段還真不敢報什麼期望,猶豫著道:「她、她那性子是真不好,要就是不顧臉面,偏尋我麻煩,我怎麼辦?」

  馬氏笑道:「這就是第二條了——你不要和她吵,也不要和她鬧,把你的力氣省著,留到蘇家哥兒那裡使去。葉家丫頭即便是個天仙,那麼蠻橫善妒,蘇家哥兒被她顏色迷惑,能忍她一時,總不能忍她一世吧?你慢慢地來,你還記得你小時,我們還在德安時,巷口那早點攤子怎麼磨豆漿嗎?你就學那水磨工夫,天長日久,總能叫他們離了心。」

  張芬聽住了,順著想了想,覺得確有可為之處,眉眼就舒緩下來,不過腦中一閃過珠華那張臉,她剛生出的一點信心又讓動搖了:「可是娘,珠丫頭那個相貌,我——」她實在不情願,但又不得不面對現實,就吞吞吐吐地道,「有點比不過。」

  馬氏道:「這也不怕,男人除了好色之外,更還貪個新鮮,只要你肯用心,沒有勾不過來的。」

  張芬忙道:「我怎麼用心?」

  馬氏正待說又停住了,道:「以後娘一一的教你,現在卻是沒空閒說這些了,你起來,快梳洗了。」

  她說著就伸手拉張芬,張芬迷茫地讓她拉起來:「娘,都晚上了,我又不出門,還梳洗幹嘛?」

  「傻丫頭,你跟那蘇家哥兒又沒來往,不自己主動些,難道還指望他先開口說納你不成?」

  馬氏把張芬拉著,按到妝台前坐下,正伸手去拿木梳,聽得外面門響,跟著是丫頭迎候的聲音,便又把梳子丟下,說一句:「你等等,你爹回來了,想是那邊席散了,我去同你爹說兩句話。」

  她忙忙就走了,留下張芬在屋裡站起又坐下,不自覺咬著指尖忐忑不安,不知她將要怎麼個「主動」法。

  所幸馬氏回來得很快,沒一會功夫就重進來了,面有喜色,進屋就道:「你爹同意了,連說這主意好,如今只看你了,只要你爭氣,等下成了事,你爹負責跟大伯鬧去,管能叫蘇家哥兒納了你。」

  張芬隱隱有點預感,又不大敢置信:「娘不會是要我——?」

  馬氏一邊拿梳子給她梳頭,一邊悄聲道:「芬兒,你別怕,不是一定要你做什麼,只要能有個說不清的樣子出來,你下半輩子就有著落了。」

  張芬慌亂著要掙扎:「不,不行,娘,這麼沒廉恥的事我做不出來。」

  「什麼廉恥不廉恥,哪怕不成,這事也不會捅出去,你想,他要是有這個意思,自然順水推舟;要是沒這個意思,更不敢在婚前跟妻家的表姐傳出點什麼,否則他怎麼收場,你要名聲,他更要呢。」馬氏堅定地按住了她,同時嘴上不停,連著道,「又沒有損失,不過白試一試,這樣買賣為何不做。」

  張芬神色還是驚惶,只是掙扎漸漸弱了下去。

  馬氏重替她梳起頭髮:「等一會,娘跟你一道過去——他要是個書讀多了的迂腐人,你獨自去恐怕叫不開門。娘替你敲門,只說是想再問一問他甘修傑的事,有這個幌子在,想來他必要開門應答的。」

  聽得馬氏同去,張芬終於被安撫了下來,抿著嘴唇聽她的安排。

  馬氏話鋒一轉:「不過他一旦應了聲,娘就要走了,後面的事就要靠你了。」

  「……我怎麼做?」

  「先不要著聲,只管進去——」馬氏俯身貼著她耳邊道,「你爹剛才說,這蘇家哥兒好像不善飲酒,散席走時腳步就有些遲緩了,過一刻酒力發出來,應當更加糊塗。這就是老天給你的機會了,你可要抓緊,就不能真做成什麼,也盡力多纏著他一會,你在那屋裡待得越久,他越是說不清楚……」

  馬氏細細地又授了一會不可說的機宜,張芬臉色聽得陣紅陣白,最終到馬氏說完,停在了紅上,一張臉暈如晚霞。

  「我兒也有幾分顏色,這魚送到了面前,就不信那貓還能忍住不偷。」

  馬氏微笑著撫了一把張芬的臉,替她鬆鬆挽了個倭墜髻,插上一根明珠釵後,喚丫頭打水進來,又親手替她淨面上妝,再挑了一身尋常衣裙換上——裡面卻是精心選的一件紗衫。

  諸般打扮齊備,馬氏上下打量一番,再看看時辰,覺著差不多了,拉著張芬悄悄出了門。

  此時已是戌末,張宅裡各處居所都關門安歇了,一路行去,青石甬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這不是張家門禁不謹,而是此處連著一大片官署,堪稱金陵重地,外面專有巡視的兵勇以防宵小,宅院內部相對就不必要管控太嚴了。

  馬氏領著女兒蹭著路邊走,順利地摸到了客院那一排廂房,廂房不過三間,馬氏近前一看,見左右兩間都自外掛了鎖,獨有中間的未掛,就知蘇長越住在其中了。

  裡面黑漆漆的,蘇長越應該已經睡下,想來張興志說的不錯,他果然是不勝酒力。

  馬氏心中一喜,就敲起門來。

  咚、咚。

  沒反應。

  咚、咚、咚。

  還是沒反應。

  馬氏再敲,裡面仍是靜寂一片,好似是個空房一般。

  她只好貼門縫上往裡看,外頭有月亮照著,銀輝可以視人,往裡面看卻是不行,勉強能見著靠門邊的一小塊地,再往裡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馬氏不死心地又敲起門來,她這回加大了點力氣,但咚咚的聲響在安靜的晚上傳揚開來,十分明顯,嚇得她忙住了手,下意識往四周看了看。

  ——數丈外的一棵桂花樹後,一顆小腦袋在她的目光掃過來之前,警覺地縮了回去。

  「蘇家哥兒?」

  馬氏轉回頭去,這回不但扣門,還出了聲。

  但她喚過好幾聲之後,仍是沒有一點回應。

  「娘,」張芬終於忍不住出了聲,小聲道,「他好像睡著了,現在怎麼辦?」

  「……」

  馬氏也不知道,千算萬算沒算到連門都敲不開,她也不便再弄出更大的動靜來,否則驚了別人過來,說不清的就變成她們了。

  張芬畢竟年輕靦腆些,不安地道:「娘,他不會是察覺什麼了吧?」

  「我們是臨時起的意,先又沒露出什麼破綻,他能察覺什麼。」馬氏心煩地道,「大概是喝多了,睡得死。」

  先還覺得他醉了好,卻沒想他醉了還有另一個可能性:那就是直接醉死過去,根本聽不見外界動靜了。

  馬氏極不甘心,然而也沒辦法,又敲兩下門,盡了最後的努力仍是徒勞之後,只好道:「罷了,他總不能明天就娶了那丫頭走,總有幾天耽擱,我們先回去,再想別的空子。」

  「嗯。」

  張芬低低應了,她尚存一點羞恥心,對此覺得隱隱鬆了口氣,但又有一點遺憾,就抱著複雜的心緒隨在馬氏身後悄悄走了。

  兩個人未能逞意,都有些神思不屬,就全沒留意到週遭動靜。

  桂花樹後,一個小小身影立著,有如好女般的小臉上,幽冷目光盯著她們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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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翌日一早。

  天光微亮,葉明光在晨風裡跑向隔壁東院。

  張推官剛剛洗過臉,聽了月朗通傳,有點驚訝地微微笑道:「讓光哥兒進來吧。」

  月朗依令出去領人,葉明光隨她進來後卻轉頭:「月朗姐姐,我有話想和舅舅說。」

  看小孩兒辦大人事是很有趣的,屋裡人都笑了,不但月朗湊趣應了聲「好,那婢子先行迴避」,連剛給鐘氏梳好髮髻的風清都放下木梳,笑著出去了。

  鐘氏膝下沒有兒子,葉明光重新養回小跨院這幾年來,算是彌補了一點她這方面的缺憾,葉明光本身又聰慧懂事,尤其招人疼,鐘氏看他很親近,這時便連她也難得地逗了一句:「那大舅母呢,可需要也出去迴避?」

  葉明光想一想搖頭:「不用,我也想告訴大舅母聽。」

  鐘氏便笑了,伸手招他過去,攬著他小小的肩膀道:「好了,有什麼事?說罷。」

  張推官也凝目向他,夫妻倆其實都挺好奇,不知這小人有什麼秘密還需要屏退左右才能言說。

  「昨天晚飯時,我和二表哥打鬧,不小心踩了蘇家哥哥一腳。」葉明光不繞彎子,大大方方地道,「我原想和蘇哥哥道歉,但是二舅舅忽然問蘇哥哥話,長輩說話,我不敢插言,就沒有來得及道歉。後來連著發生了一些事情,我走了神,就忘了這件事,直到後來我回了屋裡,快要睡覺時,忽然又想起來了。」

  張推官和鐘氏自然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說起來其實挺尷尬的,便都由著他籠統過去,鐘氏只笑道:「難道是你怕長越以為你不懂禮,想要你舅舅替你去說情?我看長越不是那等腐生性子,你不用擔心,今天見了他,再和他說一聲就是了,他必不致怪你。」

  張推官沉吟未語——他對葉明光的脾性看得更深一些,這個外甥雖然襁褓之中失恃失怙,遇事卻有一股天生的果敢,些許紛爭小事,絕不至於令他要求助長輩。

  果然聽葉明光接著道:「大舅母,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我當時就去找蘇哥哥了,我想我去得越早,才越顯出我的誠意。」

  鐘氏點頭讚道:「光哥兒做得對,那然後呢?」

  「我跑到客院那裡,卻沒有敢上前。」

  「怎麼,可是你又不好意思了?」

  鐘氏笑問,這時便連張推官也要以為如此了,因為照著這個態勢的發展,實在似乎也加不出別的戲碼——

  「因為我看見二舅母先我一步到了蘇哥哥門前。」

  ——馬氏?

  鐘氏目光下意思同張推官對上,兩人俱是驚愕,大晚上的,馬氏跑去找蘇長越做什麼?

  張推官腦子畢竟動得快些,過片刻功夫就反應過來:應該是不死心,想再問一問甘修傑在京中的事?

  不過他這個念頭隨即就被推翻了,因為葉明光跟著冒出了一句更驚人的話:「還有三表姐。」

  ……!

  馬氏獨自去也罷了,張芬跟著算怎麼回事!

  便有一千個理由都不能支撐她在晚間去找外男,別說馬氏跟著,就是張興志也跟著都不抵用!

  這個時段太敏感了,連珠華這個准未婚妻都不可能在晚間跑去見蘇長越,更別提張芬了,她出現在那裡太不合情理,也不可能有別的解釋,張推官和鐘氏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唯一的那一個。

  張推官的臉青了。

  鐘氏也傻住了。

  鐘氏知道二房品性堪憂,但沒想到能憂到這個地步——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做表姐的去勾搭表妹的未婚夫,還是夜晚主動送上門式的,這算什麼行為?簡直「無恥」都不足以形容。

  饒是以鐘氏為人之溫柔寬和,此刻也沒有好言了。

  葉明光清脆的嗓音在繼續說:「我看見二舅母去敲門,還叫蘇哥哥的名字,只是不知怎麼回事,敲了好一會,裡面都沒有應答,二舅母沒有辦法,只好帶著三表姐走了。」

  張推官臉都快氣成紫的了,聽到馬氏最終鎩羽而歸,才緩了口氣,又變回了青色。

  葉明光還問他呢:「舅舅,三表姐為什麼去找蘇哥哥?我覺得她好像不應該去。」

  張推官對上他澄澈如清波的目光面燒如火,簡直想掩面。

  太丟人了,張芬豈止是「好像」不該去?她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不該出現在那裡!哪怕她什麼都沒做,但只要她晚間徘徊在表妹夫門外的事傳出去,她的名聲就全完了,吐沫星子能把她淹死。

  張推官平了好一會的氣,才終於把快噎到喉嚨口的那股氣嚥下去了,努力溫言道:「光哥兒,你說得對,你來告訴我也很對,這件事情舅舅會處理的,你好好去讀書,不用想它了,也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葉明光點點頭:「好。」

  他太乾脆,張推官倒有點不太放心了,怕他未必懂得其中輕重,小孩兒嘴上不謹,再不留神說漏了,就欲要再囑咐幾句,葉明光看出他的意思,先道:「舅舅,我不會說出去的,我要說了,說不準反是幫了三表姐呢——蘇哥哥就要和我姐姐成親了,三表姐在這個節骨眼上名聲壞了,沒有別的指望,很有可能會就此死纏著蘇哥哥不放,就算她比我姐姐醜多了,蘇哥哥不會看上她,但惹上這種事還是很麻煩的,我不要她給我姐姐添堵。」

  張推官要說服他的差不多也是這番話,但以張推官的閱歷想到很正常,而葉明光今年不過十一歲,他能壓制住孩童特有的毛躁,想到不能把人逼成困獸,肯先退一步,以大局為重的方式來處理問題,那就太難得了。

  張推官心中喟嘆不已,一時連怒氣都降了兩分——人家的孩子不用怎麼教自己就能成材,再看看自家的,實在了無意趣。

  他只能點點頭:「就是這個道理,你這麼明白,舅舅就放心了,好了,你去讀書罷。」

  葉明光點點頭,既不纏著他要怎麼懲罰張芬,也不追問後續,就告退出去了。

  張推官不由欣慰,向鐘氏道:「你看光哥兒這風度,他日成就必定不小。」

  鐘氏勸慰他道:「光哥兒也是信任你這個當舅舅的,知道你不會太偏袒了誰。」

  張推官聽了這言,默然片刻,卻苦笑起來:「我還不夠偏袒嗎?我待二房,真如手足腹心一般,想著我就這麼一個親兄弟,便不爭氣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這麼多年來,凡我有的,總有二房一份,良翰良勇兩個的事皆是我在操心,便沒盡十分心力,也有七八分了——結果就操心出這麼一個結果來,平庸無能還罷了,多給幾兩銀子的事,我這個長兄本不能獨富貴;可一個個心術都壞成這樣,實在令我心灰極了。」

  二房以往幹的蠢事也不少,張推官也生氣過斥責過,和鐘氏抱怨過,但他此回反應不同,卻是頹然大過於憤怒,鐘氏心疼丈夫這個模樣,勸說道:「這是二弟妹領著芬兒去的,二弟不一定知道——」

  「太太,你真信老二不知道嗎?」張推官直接反問。

  鐘氏:「……」她默然了,張興志和馬氏兩人的道德水平不相上下,一定要分出點差別,大概就是個低和更低,她說一句也罷了,真沒法昧著自己的良心去替張興志打包票。

  張推官也沉默了一刻,然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開了口:「前日汪知府才和我說過,這次的考績替我報的是卓異,我在金陵這一任上連任三任了,不出意外的話,可能將要調職了。」

  鐘氏忙道:「調往何處?」

  張推官搖頭:「這卻不知,待吏部行文下來才知結果了,不過金陵沒有差不多的合適差缺,所以應當要調往外地去,大概就是這兩三個月的事罷。」

  鐘氏在金陵裡住了九年,如此久的時間,他鄉也快住成了家鄉,想想還怪捨不得的:「只望不要去得太遠,不然再見萱兒就難了。一大家子舟車勞頓也是個耗神的事。」

  「沒有一大家子。」

  張推官轉頭目視窗外,眼神悠遠而堅定,「只有你我二人和光哥兒,老太爺和老太太不嫌奔波,願意一道去便去,二房遣回德安。」

  鐘氏呆了一下,失聲道:「——那良翰良勇?」

  「一道回德安去,我這個做大伯的,該操的心已是操盡了,往後能不能成人,就看他們自己了,沒有一輩子讓人扶著走的理。」

  鐘氏仍是發呆:「可良勇——」張良翰還罷了,張良勇一直是長房默認的過繼人選,只是因種種緣故,一直沒有正式辦過繼手續而已。

  「我不再從二房過繼子嗣了。」張推官決然道,「良翰良勇便沒劣跡,然而父母品行如此,如何能靠得住?良勇即便過繼了來,跟他本身父母間撕捋不開,往後是扯不完的煩心事,我若走在你之後還好,我若走在你之前,以你的性子,良勇不孝敬你,你的日子會過成什麼樣?這一個兒子有不如沒有,這個決心我早該下了,當斷不斷,致使家中多年亂象,原是我優柔寡斷之故。」

  鐘氏冷不防竟聽他提起身後之事,一下眼圈都紅了,又是傷心又是感念,啞聲道:「老爺,都是我的過錯,不能為老爺延綿子嗣。老爺若不是娶了我,說不定此刻已是兒孫滿堂——」

  「太太說這些做什麼。」張推官轉頭微笑,「我若不是娶了你,現在不知在德安哪個鋪子裡做跑腿夥計,至多做到個掌櫃,便是有後嗣,不過走我的老路,世世代代,又有什麼意思?你不要多想,不選良勇,老家還有別的親戚家的兒孫,想來他們會願意過繼與我。」

  張家只出了張推官這一個改換門庭的金鳳凰,別的都還在土裡刨著食,鋪子裡打著轉,能有機會把子嗣過繼給張推官,家裡凡有兩個兒子的就沒有不願意的,只怕哭著搶著要過繼給他,這一點還真不需憂愁。

  鐘氏道:「可是——」

  「血脈和我沒有那麼近了而已。」張推官淡然道,「但即便過繼了良勇,一樣不是你我親生,這血脈近一點遠一點,又有多大關係?只要是個好孩子,你我好生把他養育成人,晚景有靠,便比那些虛的都強了。」

  鐘氏淚盈於睫,說不出別的話來,只能點頭:「好,我全聽老爺的。」

  「此事暫且不要說出去,」張推官囑咐道,「珠兒婚事在即,不宜橫生枝節,攪了她的喜氣。待她出了嫁,我將赴新任之時,再與二房明說,那時隨他們鬧罷,橫豎我也要離金陵而去了。」

  鐘氏自然點頭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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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02:3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八章

  葉明光告完狀出來,回去按部就班地洗漱吃早飯,吃完見珠華又拿上幾張紙嘀咕著算來算去,他知道那是姐姐的嫁妝單子,嘟嘟嘴:「姐姐,有什麼好看的,你成天看。」

  「這麼多東西,我算算怎麼帶走方便。」珠華趴在桌案上沒抬頭。

  她真有點發愁,原來還沒想起來算,只管看著張推官和鐘氏替她買買買,沒想到蘇長越來這麼快,這再一細看,不得了了,東西沒有特別貴重的,然而種類齊全得不得了,只差替她把壽材備上了,她以為兩千五百兩沒有多少來著,誰知花起來購買力這麼強。

  葉明光挨著她,憋了一會,沒憋住,道:「姐姐,你真帶我一起走呀?」

  珠華肯定地「嗯」了一聲。

  她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葉明光若和她同母,那留在張家還有道理一點,但他和張家一點血緣關係都沒,僅靠父系生出的法理牽絆實在薄弱,即便她現在知道張推官靠得住,那也還是不放心就丟下葉明光一個人去依靠他,她教養葉明光已有六年,說句不那麼合適的話,養隻小貓小狗都該養出感情來了,何況是個大活人;蘇長越說過兩回她可以帶著葉明光一起嫁過去,不管他是說真的還是哄她玩的客套話,她決定就當真話聽了。

  葉明光臉糾結著:「……其實不好吧。」

  雖然珠華很注意他的感受,從來不在他面前說什麼多餘的話,但他打小在二房長起來的,閒話不知聽過多少,很清楚自己拖油瓶的定位,在張家是,到了蘇家更是,誰家娶媳婦連小舅子一起娶走的?

  他狠狠心,道:「不然,我還是跟著大舅舅過吧,大舅舅對我挺好的。」

  珠華轉頭看他:「真的?不跟我走?」

  葉明光不響了。

  珠華有點好笑也有點心酸,她能理解葉明光的心情,既怕拖累她,又不想真的一個人被留下,張推官是不錯,葉明光跟著他大概也不至於吃什麼苦頭,但她和葉明光間的感情是任何別人都無法取代的——張推官再好也只是親戚,只有他們兩個才是一家人,即便他不管到哪都是寄人籬下,在張家和在蘇家,也仍然是有差的,差的就是她骨血相連的這個親人。

  「別亂想了,」她摸摸葉明光的臉頰,「你肯定跟我一起走,你想你今年都十一了,要不了幾年也就長大了,麻煩不到別人多少,不用怕。」

  這個角度非常好地安慰到了葉明光,他胸脯立即挺起來了:「不錯,我很快就長大了——其實我現在已經不小了。」

  他都可以私下替姐姐解決麻煩了。

  珠華並不知有張芬那一齣,只忍笑:「對,你現在就不小了,很懂事了,那快去讀書吧。」

  葉明光很有精神地點點頭,抱起放在書案角上的書本出去了。

  **

  路上他有點猶豫要不要再去找蘇長越,他跟先生唸書的小書房離著客院倒是很近,不過他心裡覺得他跟蘇長越應該是扯平了,三表姐長得比姐姐真的差太遠了,人也不好,愛貪小便宜,似乎還挺笨,一般男人就算找小的也不喜歡這樣的吧——反正他是肯定不喜歡。

  雖然這麼想,他還是邁著短腿多走了兩步,往客院那邊一伸脖子,便見蘇長越站在門外,正和一個梳雙髻穿青比甲的丫頭說話。

  葉明光認出來是二房馬氏身邊的彩雲。

  他立刻生出來警惕心,抱著書很快走過去。

  「蘇哥哥。」

  他打招呼。

  蘇長越看見他,暫停了和丫頭的話,向他笑道:「光哥兒去讀書?」

  葉明光點點頭,彩雲沒怎麼在意他一個小孩子,見他沒有馬上說話,就忙抓住空隙道:「蘇少爺,我們老爺是誠意相邀,都跟廚房說好了,今晚特備的酒席,您就賞一賞光,婢子回去也好交差。」

  葉明光聽出頭緒來了,做好奇樣問道:「二舅舅晚上請蘇哥哥去吃酒?我們都一起去嗎?」

  彩雲面色滯了滯,擠出笑容來:「這是單請的蘇少爺,原是有些京裡的事想問一問,光哥兒想去,我回去回老爺,下回再請你。」

  她以為打發了葉明光,便又重回來想勸蘇長越,不料卻聽他先道:「原來是有事相詢,那我現在去便是,哪裡能勞煩張二伯父特地設宴。再者,我此來為向葉姑娘求定婚期,實在不便一直居於這裡,今日晚間是必要回客棧去的,其中不便之處,想來張二伯父能夠諒解。」

  他說著和葉明光笑了笑:「光哥兒去讀書吧。」

  便抬步要走,彩雲慌亂起來,忙攔阻:「蘇、蘇少爺,這——」不知該怎麼回話,結巴了一會只能道,「婢子做不得什麼主,還是回去問一問二老爺再說。」

  她說著匆匆扭身走了。

  蘇長越沒去管她,蹲身下來——葉明光在他說完話後沒動,他看出來是有事的樣子了,問他:「怎麼了?」

  「……」

  葉明光只是有點疑惑,他覺得蘇長越好像不是一無所知的樣子。

  關於蘇長越昨晚一直沒開門的事,他也以為是醉死了,畢竟先前酒席上他就坐在蘇長越旁邊,清晰看到他有點頭暈暈的,動作都跟著遲鈍;但現在他堅持推辭了張興志的宴請,卻好像透露出一點什麼,依常理的話,長輩這麼有誠意請吃飯,哪怕關係一般,也沒道理不去吧?

  他琢磨著開了口:「蘇哥哥,其實我昨晚有來找你。」

  蘇長越微微揚眉:「嗯?」

  葉明光從他的表情上看不出他想什麼,只好接著道:「我席上不該作弄你,想尋你道歉,只是我過來,敲了好久門都沒有敲開。」

  蘇長越眼神閃了閃:「我應該是睡著了,沒關係,一點小事,你不用記在心上。」

  這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葉明光的好奇心真叫勾起來了,接著試探:「蘇哥哥,二舅舅請你吃酒,你真不去嗎?他要生你的氣怎麼辦。」

  「應當不會罷,我實在不方便去,我現在正想去見張伯父請安,順帶請他替我向張二伯父解釋一下好了。」他微微露出一點笑影,「你不用擔心,張二伯父主要是想問我話,酒席不過是其次,說不準只是個客套話,不會為此生氣的。」

  一早上就派下人來糾纏,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哪裡像個客套話了——

  葉明光心中腹誹,再想問什麼,一時尋不出話,蘇長越已站起來:「走吧,你該去小書堂了,別遲到了,要我送你過去嗎?」

  葉明光套了好幾句話,到底沒搞明白其中究竟,不好再耽擱下去,只好揣著糊塗說一聲「不用」,慢吞吞走了。

  **

  蘇長越則往東院去找人通傳,很快被讓了進去。

  蘇長越找張推官自然是為著議婚期的事,婚期一般是男家定,他沒長輩在堂,離京前就自己拿著生辰找有名的和尚算了兩個出來,要求只有一個——越近的日期越好,和尚心領神會,給了兩個選擇,一個四月末,一個五月中。

  此刻這個程序的官方名稱叫「請期」,依禮是由媒人來談,但蘇葉兩家當日定親時是兩個父親覺得合適就大筆一揮,寫了婚書,然後隨意拖了個鄰居為媒證,這麼多年過去,那鄰居早不知還在不在原址了,就算在,也不可能千里迢迢地跑來這裡來替他請婚期。

  他的假期又有限,耽擱不起,索性自己直接上陣,待先商議好日期了,再去找個懂行的媒人來經手下面的事宜不遲。

  此時已是四月十七了,蘇長越心裡覺得張推官應該屬意五月中那個日子,四月末有點太趕了,雖則有他赴任的特殊背景在,但作為女家,自然能慎重還是慎重些好。

  結果張推官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對著他遞上的兩張紅箋,沒有多看就選了更近的那個日期:「就四月二十八罷,既然兩家該置辦的都置辦齊了,倒也不算太趕。你還要往德安去完禮,再接上家人,路上耗的時間難定,寧可先頭留富餘些。」

  蘇長越反有點遲疑——他想盡快,但不想快到草率,可以給珠華的,他都希望能盡力做好。

  「無事,珠兒的性情你也知道一些,她再不是在這些虛禮上用心的人,你娶了她以後肯待她好,才是重要的。」張推官十分善解人意,且又道,「你一個青年人,沒有長輩能指點,在這些事上只怕是不大通,莫耗神了,我讓人找個官媒來,讓她協助你操辦,你聽她的就是了,包管出不了錯。」

  張推官把事情安排到這一步,蘇長越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有連連稱謝不迭。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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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16:02: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因為要卡著蘇長越的上任日期,整個婚娶的流程難免要有點從快從簡,不過從張推官到珠華都不在乎,撇開別的不說,蘇長越在這麼緊張的時間裡硬是跑來親身迎娶,沒叫珠華由下人護送到京城去,這誠意已經是十足十了,再要挑別的禮,那是沒事找事。

  張推官和鐘氏已嫁過兩個女兒,對這套程序堪稱駕輕就熟,蘇長越那邊有張推官給找的一個資深官媒幫襯著,一切事宜進行得也很順利。

  被鐘氏告知婚期的珠華起先十分吃驚,她知道快了,但快成這樣,仍舊衝破了她的心理預期,不過各方都已忙動起來,作為主角之一的她在這件事上的發言權反而是最少的,事到臨頭,沒得選擇,她一顆心反而橫下來了——早晚無非都是要嫁,她就是能爭取拖幾天也拖不出朵花來,不如順其自然。

  她就專心去琢磨怎麼能把葉明光帶走,她以前曾跟張推官提過這件事,張推官倒是應了,但表情一看就是隨口敷衍她,並沒往心裡去。

  現在要動真格的,還是得好好想一番說辭,珠華初穿來時受了不少罪,因此對張推官也有誤解,很跟他鬧過幾場,然而日久見人心,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慢慢明白過來了,張推官本人的人品其實沒有問題,是個挺正統的士大夫類型,只是不幸出身草根,家族提升的速度沒趕上他本人發達的速度,導致除他之外,周圍全是拖後腿的,連帶著他的形象都不怎麼樣了。

  她在張推官的羽翼下長到如今,這份養恩她感念並銘記,不想以鬧翻的方式來談這件事,因此要怎麼說服他,讓他知道她是認真的,同時能放心讓她帶葉明光走,這番說辭就要好好考慮考慮了。

  她翻來覆去很是想了一陣,感覺腹稿打得差不多了,才去找著張推官,結果張推官訝異過後,一句話就把她全盤盤算打翻了。

  「光哥兒前年就說想去試一試童生試,我想著他年紀太小,硬是壓了他一年,預備著讓他今年再去,我才讓人去打聽過,海門那邊的縣試時間排在了六月中旬,離著現在也沒多久了,光哥兒要跟了你去,這考試怎麼辦?」

  珠華:「……」

  依據國朝官員迴避制度,張推官在金陵為官,本身是湖廣人,葉安和最終任於河南,他本籍其實倒在南直隸,是揚州府下海門縣人,葉明光雖在河南出生,但籍貫隨父,落回了揚州府,他要考童生試也是去揚州府考,揚州離著金陵只有一兩日路程,十分近便。

  珠華傻了眼,真是薑是老的辣,她攢了一肚皮理由,各種煽情耍賴,一個照面全部廢掉。

  提到童生試,與鄉試會試不同,不是連著考完的,分三關,縣試只是第一關,在縣裡考,後面還有在府裡考的府試及最終由學政主持的院試,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去考,還需要開詳細履歷並本鄉合適人等具保,珠華卡在將出嫁的節骨眼上,哪抽得出身去操心這些事?

  而如果讓葉明光今年放棄明年再考,那麼葉明光明年就需從京城再去往揚州,倒不是不可以,可這麼折騰又是何必?

  「我下一任可能就不在金陵了,所以才想讓光哥兒趕上這科,我離得近,有什麼事好及時得知處理。」

  珠華一驚,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忙道:「舅舅,你要調去哪裡?」

  張推官搖頭:「暫時還不知。」

  好吧,不管張推官調去哪裡,他不在金陵,那葉明光就更麻煩了,因為童生試三關可能間隔延續好幾個月,葉明光回來沒個投靠落腳地,將只能獨自在外生活這麼長時間,她怎麼可能放心?

  珠華僅剩的一點搖搖欲墜的堅持被擊碎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都只有將葉明光留下,天大地大,大不過讀書應試,在這萬般皆下品的時代,一切其它因素都要讓道。

  連爭論都沒爭得起來,珠華灰溜溜地鎩羽而歸,去告知葉明光這個無奈的消息。

  葉明光垮著臉很不開心,在珠華給他許諾了一堆等他考完試一定派人來接他之類的保證之後,他才終於不情不願地被安撫住了。

  接下來珠華投入了各項瑣碎的忙碌事項之中,張推官的辦事能力還是靠譜的,雖然時間很緊,但仍然順利地尋到了一隊往德安去販貨的商船,那商家原定了五月初一出發,為了趕上珠華的婚期特意提前了兩天,又特特騰出了最好一艘船的一整層艙室給珠華——他並不吃虧,隨行人等中能有個新科進士,一路要過的各種稅關便有顧忌,起碼不敢胡敲竹槓了。

  珠華的主要任務是陪鐘氏看著人將各色嫁妝打包裝好,這頭還沒弄好,那邊蘇長越的聘禮又送到了,張推官意思意思地留下了兩三樣,餘者皆又給了她,讓她一併帶走。於是她要收拾的物件就更多了。

  陪嫁的下人方面倒是沒什麼可操心,她總共就兩個丫頭,紅櫻早便賣與了商人為妾,玉蘭在前年放良出去配了人,當初自河內帶來的舊人皆各有了歸宿,後面陸續又補回了兩個,一個小荷,另一個青葉。小荷來的時間更久些,珠華原想把小荷留下給葉明光,待葉明光考完試時再一併接去京城,但被鐘氏阻止了,說陪嫁不管陪什麼,沒有陪單數的,這個理由無可反駁,在鐘氏表示由她那邊撥人來照顧葉明光,完全不需要她多慮之後,她只有把兩個丫頭都捎帶上了。

  珠華在金陵城裡基本沒什麼故舊,她寄人籬下交際網先天不足,本人又不是長袖善舞型,再加和她同齡的小姑娘們實則在心理年齡上都比她小了一截,更難說到一塊去了,她來這麼久,相與最好的倒是與她不是一個輩分的沈少夫人,只是一則是忙得實在抽不開身,二則是婚期這麼近,她不能出門,沒辦法去親自拜別,只能遣丫頭去上門說了一聲。

  結果丫頭除了捎帶回兩盒首飾賀禮之外,還帶回來一句質問:「我與汪太太,孰差?」

  珠華:「……」

  她愣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她出嫁當日需有一個全福人來照料一些事宜,比如說掃轎鋪床等事宜,珠華要到德安去完禮,鋪床這時倒不需要,但她上轎出嫁這一項是在張家,因此仍需全福人來料理,鐘氏就預備去托汪太太來擔任,兩家是姻親,極好說話,便是臨時請託人家也不至在意。

  若論身份,自然是沈少夫人更顯光耀,只是珠華忙昏了頭,在這類繁瑣禮儀上原也不大通,真沒想起可以請她來,一應都聽著鐘氏安排了。這時讓一問,忙趕著去問鐘氏,好在鐘氏比她更忙,雖定下了要請汪太太來,帖子都寫了,卻一時忘了讓人送去,還算能回轉來。

  便忙重寫了帖子並備了禮,命人去送與沈少夫人。

  沈少夫人這才滿意,回了話說「當日必到」。

  這麼東一頭西一頭,十天時間倏忽滑過,臨出嫁的前一晚,葉明光可憐巴巴地抱著自己的小枕頭來,要和珠華擠一起睡。

  珠華禁不住他濕漉漉的眼神,心軟便要同意,張萱卻忽然出現,非常堅決地拒絕了葉明光:「不行,光哥兒,你都多大了,怎麼還能和姐姐睡一張床上,今晚我陪你姐姐睡,你乖乖回去睡自己的。」

  葉明光掙扎:「我沒有多大,我才十一歲。」

  「七歲不同席。」張萱引了一句經典,鐵面無私地指揮丫頭連哄帶拉地把他弄走了。

  珠華以為她說的陪自己睡是託辭,只為哄走葉明光,她覺得他是小孩子,然而依此時世俗規範,葉明光還真不能再和她同席了。結果隨後卻見張萱自如地喚人來打水梳洗,竟真的一副要留宿的樣子。

  「……二表姐,你今晚真不回家呀?」

  張萱坐在妝台前梳散髮髻:「是啊。」

  二表姐真是一貫的刀子嘴豆腐心做派,大概是怕她沒有生母安慰,一個人等著遠嫁害怕吧。

  珠華挺感動,往床鋪裡面挪了挪,給張萱騰出位置來。

  有人安慰心裡確實要溫暖安定不少,等張萱卸罷妝寬衣躺上來,珠華和她絮絮叨叨說了會話,居然把睏意說上來了,朦朧著就要睡去。

  張萱卻把她搗醒:「喂,你還能睡著?」

  珠華有點迷糊:「我忙了好些天,很累呀。」

  張萱在枕上側頭過來,望著她欲言又止:「你心裡不覺得緊張?」

  珠華:「緊張,我緊張好久了,所以現在累嘛。」

  她說著頭一歪,眼皮又要黏一起去,不妨肋下一痛,竟挨了一把掐。

  ——二表姐是來安慰她還是來搗亂的啊?

  珠華抽口冷氣,捂著痛處要和她算賬,眼一睜,卻見張萱神情糾結之極,一副話都堵到喉嚨口,偏偏不知該怎麼說出來的模樣。

  「……」她忽然間福至心靈,手一伸,「二表姐,給我吧。」

  張萱張口結舌:「給、給你什麼?」

  「妖精打架的畫冊,以前大舅母給你的那個——唔唔。」

  張萱撲上來摀住了她的嘴,見鬼似地道:「你你怎麼知道?」

  「我聽丫頭偷偷說過。」其實不是,來自於珠華前世接收過的各樣廣博信息也。

  不過張萱信以為真了,她心裡小表妹不可能從其他渠道知道這種男女秘事,只可能是丫頭口舌不謹,把小表妹污染了。

  就罵了兩句丫頭,然後才吞吞吐吐地道:「娘給你放在你擱首飾的那個匣子底層了,你尋機會看一看,它主要是這麼回事……」

  張萱套著她的耳朵傳授了幾句機宜,大意是:聽話,疼了忍著。

  珠華:「……」張萱排擠了葉明光,特地跑來和她睡,就為了說這幾句極不負責任的生理教育?和沒說有差?

  她睏意都醒了,就給她聽這個——她連臉都紅不起來,只能裝個害羞模樣。

  張萱見了,卻覺十分滿足,卸下了重擔般,轉頭就睡了。

  珠華:「……」

  她只好也重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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