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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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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美人戾氣重】《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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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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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4:3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兩輛馬車停在張宅前,前一輛華麗又氣派,不像一般人家的規制,後一輛相對普通些。

  門楣上挑著的兩盞燈籠投下暖黃的光,從後面的車裡先出來了兩個中年婦人,穿著差不多款式的褙子,髮髻梳得光溜整齊,她們手裡都拿了東西,下了車後,一個把抱著的小杌放在前面馬車的地上,然後輕輕掀起車簾;另一個站在底下,手裡捧著件蝶戲牡丹紅綢斗篷,微微躬身,等候著差遣的樣子。

  兩個人動作不多,但已然顯出了自身的規矩,只怕比張宅裡的下人們都強些。

  車廂微晃,一個瘦弱的年輕男人踩著小杌先下來了,他半邊臉很英俊,然而下車轉過身,背手仰起頭打量著門上漆木匾額的時候,露出的另半邊臉卻有一道猙獰疤痕,將容貌毀損得十分厲害。

  他身後的馬車裡,緩緩伸出另一隻手來,這隻手上套了一金一玉兩個手鐲,稍有動作,金玉相撞發出玎鈴之聲,悅耳而富貴氣象十足。

  那隻手扶著車廂邊頓了頓,似在往外打量了一下,跟著整個人才探身露出了真容,原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她衣飾華貴,下巴尖尖,容貌嬌俏裡又帶著幾分嫵媚,是個貌美又有特色的美人兒。

  捧斗篷的婦人伸手扶著她下了車,跟著把斗篷一展,輕巧地替她披到了身上。

  微涼的晚風中,少女腳步輕快地往前走了兩步,站到年輕男人身邊:「三哥,你看什麼呢?快進去吧,坐這麼久車了,我可累了,想趕緊休息了。」

  張興文的嘴邊扯出一抹說不清意味的笑容:「……沒什麼,就是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回來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上前拍起了門。

  啪,啪。

  守門的小廝剛吃了飯,這會兒捧著肚子懶懶地躺著消食呢,被驚起來,一邊嘟囔著問「誰呀」,一邊抽開了門閂,把門打開一道縫來。

  張推官這個職業,比較容易遇著突發事件,雖然已經下衙,但來找他的人還是有的,小廝倒也習慣了晚上有人叫門。

  但這回他還是驚著了,瞪眼看了好一會,才失聲道:「……三、三爺?!」

  披斗篷的少女自然是張巧綢,她也又上前兩步,訓小廝道:「發什麼呆?還不進去通傳?」

  小廝目光又移到她身上,張巧綢離開足有四年了,長大不少,但她樣貌底子沒變,小廝認一認還是認出來了,驚愕過頭,連問候都忘了,連滾帶爬地返身往裡面跑。

  張巧綢拉一拉張興文:「三哥,我們先進去吧,我想早一點見到娘。」

  張興文點一點頭,抬步向裡,兩個中年婦人垂著手一聲不響地跟了上來。

  今晚月色好,撒下一地銀輝,不用燈籠也能看得清路途。

  一行人走到二門處,前方,張推官領著人迎面過來了。

  他第一眼先看在了張巧綢身上——這個數年未見的繼妹打扮得極其奢華,她當年帶走的東西不少,但支撐不起她這樣的穿戴,後面跟著的兩個中年婦人,舉止一望便是豪貴人家的僕婦,來歷更是奇怪。

  照理說,張巧綢兩年前便該回來了,張推官當時已經預備要叫張興志去接,但張老太太接了封信之後,卻冷言冷語地來阻止了他,言道他當時公開了張巧綢做的事,才兩年功夫,城裡人沒那麼快忘掉,巧綢如今已經適應了鄉下的日子,不如索性讓她再多住一陣。

  張老太太這個話是有道理的,與張家來往的人家看不見張巧綢罷了,若看見她,才不過兩年時間,很容易把先前的記憶再勾出來。張推官當初把時間定為兩年,是考慮了張老太太的承受底線,如今她自己想明白了,意識到了什麼才對女兒好,張推官也就沒有多說。

  後面張老太太一直沒有提要人去接,他也沒管。

  畢竟張巧綢只是他的繼妹,不是女兒,他花不到多少心思在她身上。

  誰知她突然主動回來,還是和張興文一起。

  張巧綢沒有在看張推官,她的目光定在了張推官身側的一對少年男女上。

  這真是出色到在月光下都能令人眼前為之一亮的一對璧人。

  兩人衣飾都很普通,少年穿的襕衫甚而洗得半舊,但第一眼望上去很難注意到這一點,只會被他本身的英越俊朗,與孤冷凜然的氣質吸引住。

  少女穿著鵝黃襦裙,這是暖色調,她卻穿出了一種冷冷淡淡的感覺,頭上挽著簡單的髮髻,只插了兩支小小的珍珠髮簪,不留心看幾乎都注意不到,卻愈顯得烏髮堆疊如雲,一張臉龐巴掌大小,如雪般白,長睫掩映下,眼神微微一抬,望過來的時候——

  張巧綢嫉妒得想上去劃她一刀!

  這幾年她一年比一年出落得好,攬鏡自照時,時常心生自得,到哥哥找上她,替她牽了一根金光閃閃的紅線時,她就更為自己的容貌自傲了。

  然而再多的自傲,抵不上她見這少女的一眼。

  幾乎瞬間,當年那種總被比下去的刺痛的感覺全回來了,並且還更痛一籌。

  她怎麼能——她憑什麼長成這樣!

  蘇長越微微往左踏了一步,遮住了珠華。

  對面這姑娘眼神中的不善太明顯了,要是能化為刀,肯定颼颼直飛過來的感覺。

  他身材高,肩膀也長寬闊了一些,這一步踏過來,把珠華遮得嚴嚴實實的,什麼也看不到了,她只好拉拉他背後的衣裳,低聲道:「蘇哥哥,不用擋,我不怕她。」

  她還挺好奇呢,張巧綢這模樣一看就讓人聯想到「衣錦還鄉」,她一個姑娘家,打哪忽然發的財?何況又和張興文湊一堆去了,這一對兄妹,沒一個好心眼兒,想想都知道他們湊一起沒好事。

  說完見蘇長越不動,她想起來他沒見過張巧綢,應該不知道她是誰,就補充了一句:「是我小姨。」

  蘇長越遲疑片刻,這才讓了她出來。珠華忙細細打量起對面一行人來。

  張推官開了口:「巧綢,你要回來,怎麼不送個信讓家裡人去接?還有興文,你那麼莽撞就跑了,家裡擔心你,找了你好久,老太太更是一直都記掛著你,如今總算回來了。你等會見了老太太,可要好好認個錯。」

  張興文拱了拱手:「大哥教訓得是。」

  他的回答慢了半拍,語氣也有點隨意——因為他也一直盯著珠華在看,直到珠華被蘇長越擋住,他才回應了張推官,不過多少還算有禮。

  張巧綢就倨傲得多了,她籠著斗篷,慢悠悠地道:「有什麼接不接的,我想回來,自然有人送我。」

  珠華揚眉:這是真闊起來了啊,以前張巧綢對張推官說話可絕不是這個聲氣。

  張巧綢這樣的姑娘,想在短短幾年內實現金錢身份上的跨越,途徑有且僅有那麼一條。

  張推官顯然也想到了,他的目光隨後望向了張巧綢身後的兩個婦人:「這兩位是?」

  兩名中年僕婦一齊蹲了蹲身,左邊的開口道:「給張大人請安,奴婢們來自平郡王府上,奉王爺之命,送姑娘回來。」

  珠華微張了嘴:這高枝攀的,真挺高啊!

  而且,平郡王?好耳熟。

  以張推官的城府,也掩不住面上的驚詫之色了,他正要再問下去,後面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是張老太爺和張老太太來了,張老太太在丫頭的攙扶下走得飛快。自打張興文離家出走以後,她再也沒心思整什麼ㄠ蛾子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找尋兒子上,苦尋沒有消息,她煎熬不過,就迷上了燒香拜佛,這幾年足跡踏遍了城裡城外各大廟宇。

  她有了這個新愛好,家裡倒清靜了不少,連著幾年都過得安穩。

  張巧綢先撲過去:「娘!」

  「哎,娘的乖乖巧兒……」

  張興文也上前去,作勢欲跪,張老太太忙把他拉住,一手一個,抱著兩個兒女哭得老淚縱橫,場面十分感人。

  張推官的話就不好出口了,只得暫時忍住,待他們的相會告了一個段落,才勸了幾句,把他們勸到了正院去。

  此時二房也聽到消息了,張興志夫婦帶著兒女們全趕了過來,在正院堂屋裡滿滿擠了一屋。

  張芬盯著張巧綢,簡直不敢認了,盯了好一會才遲疑地喊:「小姨?」

  張巧綢掃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張芬又驚訝又羨慕,上來要摸她的斗篷:「小姨,你這衣裳哪裡來的?真好看啊。」

  冷不防叫一個中年婦人擋住了:「姑娘請自重,不要隨便對我們姑娘動手。」

  張芬結巴了:「什、什麼你們姑娘啊?」

  她很不高興,碰一碰怎麼了?還能給碰壞了不成?這莫名其妙的婦人看她的目光好像看什麼上不得檯面的下里巴人一樣。

  張興志和馬氏圍著也在不停地提問題,一群人亂糟糟了好一刻,才終於在張推官的壓制下各歸各位,暫且安坐了。

  蘇長越算是外人,但眾人一時想不起他來,沒人勸他先去休息,他放心不下珠華,就沒有主動提出,安座時,他默默在珠華身邊坐下了。

  張推官這時才好問究竟。

  還是先前說話的婦人站在當中回了話,她一一又問候了張老太爺夫婦,然後躬身道:「我們王爺出巡封地時,偶然見到貴府姑娘,一見傾心,願納為夫人。小婦人奉王爺之命,先送姑娘回家待嫁,納禮隨後送來,正式迎納姑娘。」

  饒是已有了一定的猜測,張推官仍是吃驚不小。

  其餘人等更是聳容,靜默片刻後,如一滴油滴入油鍋,炸開一屋議論。

  喧擾聲裡,獨有張老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淡淡的熱氣縈繞中,她露出一抹志得意滿的笑容。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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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4:47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中年婦人說完那一串,待屋裡議論過一輪,安靜一點後,才意思意思地問了一句:「未知府上意下如何?」

  張老太太忙道:「王爺垂青小女,老身受寵若驚,豈有不應之理。」

  轉頭示意了張老太爺一眼,張老太爺是不知其中真相的,這事情對他來說和旁人一樣突然,愣愣的,也不知該說什麼,只好順著張老太太的意思點了點頭:「好,好。」

  中年婦人就退了回去,柔聲問張巧綢:「姑娘先說勞累,如今長輩也見過了,不如便去歇息下了?」

  張巧綢懶懶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向上首道:「爹,娘,我坐了這麼些天車,實在是累得慌,我先去睡了,明早再來給爹娘請安。」

  張老太爺還有些回不過神似地茫然點頭,張老太太忙道:「巧兒,你去吧,放心睡,明早遲些來也無妨,家裡又沒什麼事。」

  說著便指身側的丫頭小蝶,想叫她跟上去伺候,張巧綢擺擺手:「娘,用不著,家裡這些人粗手粗腳的,我使不慣。如今有兩位媽媽照管我,好多著呢。」

  就扭身走了,兩個中年婦人向上首矮了矮身,然後寸步不離地跟了上去。

  張推官雖然滿心疑竇,然而中年婦人是郡王府的家人,即便有些反客為主的傲慢,他也不好硬把人叫回來再加審問。

  本朝王爺不能參政,沒有實權,各自被圈養在封地裡,無詔終身不能出封地一步,形同坐牢——但即便是犯人,也是天下最尊貴的犯人,非張推官一個六品官可以冒犯,說直接點,張推官要是在平郡王的封地裡,郡王瞧他不對付,想個法子弄死他,他死了白死,郡王頂多挨頓罵,罰點俸。

  只能把疑問都留給張興文,倒也用不著他開口,張興志和馬氏好奇的心熱切多了,你一句我一句的,很快把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問題全拋了出去。

  張興文挺有耐心,一一回答了。

  「三弟,你當初偷跑出去,原來是去找巧綢了啊?家裡找了你可久,都著急死了。」

  張興文笑了笑:「沒有,我一開始沒想找巧綢,就在家裡待悶了,想出去闖闖。結果經驗少,晃蕩了一兩年,沒闖出頭緒來,剩的一點錢還叫賊摸了。我這麼一事無成的,不好意思回家,當時離著應城近,我才想先去鄉下找巧綢救點急。」

  馬氏忙跟著問出自己最關心的問題:「那巧綢又是怎麼、怎麼能叫郡王爺看上眼的啊?」

  張興文道:「剛才李媽媽說了,就是碰巧,我和妹妹去府城買東西,累了進茶樓歇腳,沒想到王爺也在那間茶樓裡,王爺好茶,聽到我和妹妹在談論茶道,便命人請我們過去一見。」

  他又笑了笑,「然後隔了幾天,就有一位王府的媽媽來到應城,代表王爺向妹妹提親了。」

  馬氏羨慕地吸了口氣:「就這樣?王爺就對巧綢動心了?」

  張興文聳聳肩:「貴人的心思,我們如何猜測得到。不瞞二嫂,當時我和巧綢都十分驚訝,要不是那位媽媽衣著不凡,還帶著護衛,我差點要以為她是騙子了。」

  張芬有疑惑,嘟囔了一句:「小姨什麼時候懂茶道了。」明明她在家時,心思全都在衣裳首飾上,說到茶,大概也就是個能分得清龍井和六安瓜片的水平,發配去鄉下了幾年,倒能談茶論道了,想想都怪得很。

  張興文望了她一眼,眼神微厲:「我和巧綢在鄉下待著無事,所以找了個消遣。」

  馬氏忙拍了女兒一下:「長輩說話,你安靜聽著就是了,插什麼嘴。」

  張芬讓拍得一縮:「……哦。」

  她是被張巧綢剛才的做派刺激到了,有一點隱隱的嫉妒和落差,才冒出了那一句,倒並不敢真得罪人,讓這一說,她也不敢再吭聲了。

  馬氏又按捺不住地問:「三弟,你說你們在茶樓上遇著王爺的,那你也一定見過王爺了,不知王爺是個什麼尊容?一定非常貴氣吧?」

  張興文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才道:「王爺十分儒雅,待人和氣有禮。」

  僅這兩句對馬氏來說是不夠的,但女兒才不合時宜地冒了句酸話,她不便再進一步追問,怕惹煩了張興文,就不好再問別的問題了。猶豫了下,忽然眼前一亮,轉向蘇長越:「蘇家少爺,你也不是德安府府城的人嗎?郡王爺的金面,你一定也見過吧?」

  蘇長越被點名,在椅中微微欠身:「不敢,伯母喚我的名字便是。晚輩有幸見過郡王爺兩回,郡王爺為人,確如張叔叔所言。」

  他禮貌倒是周全,然而說了等於沒說。

  馬氏失望地轉回了頭。

  倒是旁邊的珠華聽到「德安」這個名稱,腦中靈光一閃,她想起這位平郡王是何許人也了。

  ——就是沈少夫人的爹啊!

  德安是州府,下轄五個縣城,張家的老家應城和蘇家的安陸都隸屬其下,其中安陸是府城,更繁華一些。平郡王的封地是德安府,王府便建在府城,所以馬氏先有此問。

  張家人說起老家時,一般只說應城,提德安的時候少,所以珠華先沒想得起來。直到聽聞了這兩個字,她一下子被點醒了,因為她想起了魏國公府的徐老夫人也正是德安府人,年老思鄉,還曾為此找鐘氏去說過話解悶。

  而平郡王的封地也在德安府,這就勾連上了,徐世子能娶到平郡王之女為妻,看來多多少少,總有徐老夫人這一層出身的關係了。這些王爺們的封地,不立大功或犯大過的情況下,一般封了就封了,等閒是不會換的,一代代人在當地繁衍下來,和當地人也差不多了。

  馬氏不問平郡王的來歷年紀等等其他信息,想來作為治下百姓,原本就是聽聞過的,只是還無緣見著郡王本人罷了,所以單挑了這一條出來相問。

  世界可真小啊,繞來繞去居然沒有繞出這一畝三分地去。

  珠華不禁感嘆,不過這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為那一面,張興文和張巧綢兩個不知籌謀了多久,此時又無報紙網絡電視,兄妹倆從哪去知道一個王爺的所好?——單知道王爺愛喝茶不難,可要藉著這點勾搭上王爺可不容易,必然要進一步查探到其中細節,才能毫無差錯地投其所好,一舉成功。

  這只有佔著同鄉的便利了。兄妹倆選擇這個目標,不但是情理之中,而且幾乎是必然的。想勾搭別的王爺,根本就沒條件。

  又想到年紀,珠華心裡略算了下——其實不用算,平郡王都能給沈少夫人當爹了,肯定也能給張巧綢當,最保守的估計,他今年也得四十五往上了。

  想著她往蘇長越那邊傾了傾,蘇長越意識到她的動作,配合地也往她這邊挪了過來,手肘自然地垂放到中間隔幾上。珠華盡力湊過去,掩著嘴把聲音壓低:「平郡王春秋多少了?」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是氣音了,暖暖的氣息拂在耳畔,蘇長越耳根立時就發了燙:「……四十九,我沒記錯的話,明年就是王爺的五十大壽了。」

  珠華:「……」

  張巧綢圖什麼呀,這比她大兩輪了都。

  只能說一句人各有志。

  張興志又攆著問了幾句,然後張老太太心疼兒子,不耐煩了,道:「夠了,三兒也是才回來,肯定也累得不輕,有什麼事明兒再說罷。」

  她慈愛地轉向張興文,「三兒,你快去歇著吧,啊?」

  張興文舒展著手腳站起來,隨意應了一聲,他旁若無視,目光獨獨在珠華面上掃過一眼,方抬腳走了。

  那目光著實有些怪,倒不是恨意或者什麼,而是彷彿忽然在自家簡陋的屋裡發現了一堆光華閃耀的財寶。

  映照得他眼底深處都亮了一線。

  珠華皺皺眉,誰被這麼打量物件似的打量都不舒服。

  張興文這一走,餘下人等自然只好散了。

  張推官從頭到尾幾乎沒說什麼話,實在也輪不上他說什麼,高堂俱在,張巧綢的婚事由不得他做主,繼母那一支從上到下都同意,他又有什麼好說?

  蘇長越明天就要北上,赴考是再正經不過的大事,張推官暫把這件心事押了後,領著蘇長越去往客房,幫他檢查隨身的行李可有什麼疏漏之處,見他是孤身一人而來,又叫了個小廝來,就是李全家的大兒子,日常隨張推官出行的,讓隨著蘇長越一起上京,伺候衣食筆墨。

  蘇長越待要推辭,張推官不允:「不過一個小廝,賢侄客氣什麼,只管帶去用便是,待你考完,若是使不上他了,再把他打發回來便是。」

  話說到此,蘇長越只有恭敬不如從命。

  當下時辰已晚,各人安歇不提。

  **

  翌日一早。

  張推官,珠華和葉明光站在大門口給蘇長越送行。

  說了些祝福別語後,蘇長越頓一頓,提出想和珠華單獨說兩句話。

  張推官大方地同意了,由著他兩個往院牆那邊走了走。

  蘇長越低聲道:「我以前曾和你玩笑過,說二十歲時來提親,你記得嗎?」

  珠華記得,不過當時她是存著敷衍的心應了的,壓根沒當真,這時聽他舊話重提,他過了變聲期,聲音低沉而悅耳,已然是純粹的成年男子聲氣,她臉頰微熱,點了點頭。

  「後來我家出了事,我改了主意,想等我會試中後再來提親,免得過於累你。所以我這回來,沒和你說起此事。」蘇長越仍舊低低道,「但是經過昨晚,你那一對小舅和小姨似乎皆非善輩,你小舅看你的眼神尤其不對,你可有發覺?」

  他坐旁邊都察覺了,珠華作為當時人哪有不知道的,又點點頭,也放低了聲音道:「我和他們原就不對付,他們先害過我,現在看著我,自然不舒服了。」

  這一節蘇長越是不知道的,然而此刻也沒時間細問,他只能凝重了面色,道:「原來如此,那他們如今得勢,你再留在張家,日子恐怕難以好過。所以我想著,待我從京城回來,不管取中與否,都來把你我的事辦了罷——我先問你一聲,你若答應,我大約四月份左右,就來和張伯父提親。」

  不等珠華回應,他又道,「你不用擔心光哥兒,如今我家是我做主,等你嫁來,就是你做主。你把光哥兒一併帶來,我教他讀書,再沒人欺負他的。」

  珠華先聽他提起已有點預感了,但直到他說完,她仍舊有些呆愣。

  這一大早的,天還沒大亮,她早飯都沒吃,有、有點突然啊。

  她似乎瞬間想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想,表現到臉上,什麼表情也做不出來,只能很慫地紅著臉繼續發呆。

  明明她一個字也沒說,蘇長越等了一會,卻低低笑了:「好,那我們就說定了,你等著我。」

  他轉身而去,珠華又愣一下,忙抬頭——誰和你說定了?又說定什麼了?不帶這樣自說自話的啊!

  ——她是忽視此時風俗了,姑娘家多是含蓄,面對親事,不出聲反對還真就可以當默認看的,蘇長越本也沒想從她嘴裡明確聽到什麼,有這個反應,就足夠了。

  他向眾人拱手告辭,領著李家大小子上了車,眼神含笑地最後望了珠華一眼,放下車簾去了。

  珠華:「……」

  到底發生了什麼,她好像做了一場夢。

  搶姐姐的人走了,葉明光很開心,走過來牽她的手:「姐姐,我肚子有點餓,我們回去吃早飯吧。」

  「……哦。」珠華頗有點魂不守舍地應了,讓他拉著走。

  葉明光還要打探:「姐姐,他剛才和你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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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4: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珠華慢悠悠往回走。

  沒了蘇長越在她面前晃悠,再叫深秋的晨風一吹,她腦子漸漸清楚了。

  似乎——他說的有道理啊。

  就張家兄妹昨夜歸來那副氣勢,怎麼也不像個有悔改或反省的樣子,那是明明白白逆襲來了,張興文那奇怪的眼神暫且擺在一邊不說,張巧綢見她第一眼,就快在她臉上挖出個洞來了。

  很明顯,現在就算她願意既往不咎,張巧綢也不肯,照她那個仇恨值的高度,說不準都歇不了一天就要來找她麻煩了。

  而面對飛上枝頭後的張巧綢,珠華認真想了一會,發現她一點勝算也沒有。

  一力降十會,階級差距就是能壓死人,不服也沒用。

  而來自張巧綢的威脅還算是短期的,因為她在張家停留的時間應該不會太長,納禮不是正式婚娶,沒那麼多程序,估摸著一兩個月內,王府那邊就該來人下了禮然後把她接走了。

  張興文就難說了,他的自由度比張巧綢大得多,兇殘度也同樣。這是個連親妹妹都照坑不誤的狠人,張巧綢其實也挺倒霉的,碰上這麼個哥哥,當年就叫他坑了一次,現在直接讓他把終身都坑了。

  以張巧綢本身的腦子,不可能想得出辦法勾搭上平郡王,做成此事的主謀一定是張興文,他失去了做男人的能力,還毀了容,但仍然「身殘志堅」,為了找到向上爬的機會,不惜把親妹妹坑給了一個快五十的老頭子——即便張巧綢本人願意,也不能掩蓋他的卑劣冷血。

  對於貧民家的姑娘,能被平郡王納為夫人也許算是一舉登天,求之不得,但張巧綢真的還不至於此。

  面對這麼個變態,他能幹出什麼事來,珠華真的難以預料。

  更別提還有個張老太太,張興文還有可能跟隨張巧綢去王府謀差事,張老太太是哪都不會去的,她要為難珠華,珠華就算可以跟張推官求救,但張推官大半時間都在衙門裡,護不到她那麼周全,她是躲都躲不掉。

  除非離開張家,另尋一片屋瓦。

  也就是依照蘇長越的提議來了。

  ——他還真夠敏銳的,其實張家內部的好多事他都並不知道,但僅憑有限的兩三次謀面,他就準確看出了她將來的處境,並給出了解決辦法。

  這麼亂七八糟地想著,珠華一頓早飯都吃得食不知味。

  而剛用完飯回到小跨院,昨晚見過的王府的那個李媽媽來了,說張巧綢幾年沒回家,想念金陵風物,要出去逛逛,邀她一道去。

  ……珠華發現她還是低估了張巧綢的報復心,別說一天了,連半天都沒歇到,麻煩就上門了。

  這要是個普通刁蠻的妹子,珠華不是不能忍一忍,被冷嘲熱諷,或受些惡作劇什麼的,這些她都能忍,便不為了自己,也為了葉明光——可張巧綢是個十二歲就敢往人碗裡下藥的人設,這不是她單方面忍氣吞聲就能解決的問題了。

  珠華腦中轉了一轉,笑道:「媽媽替我謝過小姨的好意,只是,我今天先已經答應了魏國公府裡世子夫人的邀約,沒辦法再陪小姨,只能勞煩媽媽,替我向小姨致個歉了。」

  李媽媽出自平郡王府,當然不可能不知道魏國公府的世子夫人是誰,當下眼神微微一凝:「姑娘同我們縣主相熟?」

  珠華謙道:「哪裡敢說相熟,只是蒙世子夫人青眼,偶爾會叫我過去坐坐。」

  同在金陵城中,張家和國公府有些來往也是常事。李媽媽沉吟片刻,便不多說什麼,返身去了。

  這裡珠華忙回去找鐘氏,問她要車出門。

  明知張巧綢不懷好意,她才不去吃這個眼前虧呢。

  又趕著換出門衣裳,把葉明光一道拎著,一通忙亂後到二門外上了車——到底慢了一步,張巧綢在兩個中年婦人的跟隨下也過來了,後面還跟了個張芬,都是一副要出門的打扮。

  「珠兒。」張巧綢出聲叫道,「你不想和我出去老實說便是了,扯什麼謊呢?便扯謊也扯個像些的,說徐老夫人叫你去也罷了,什麼時候世子夫人又同你有交情了?」

  珠華先看了張芬一眼——她這幾年常被沈少夫人邀去,張巧綢離家在外不知道,張芬還不知道嗎?她冒過好幾回酸話,珠華有時懶得跟她計較,有時就不客氣地噴了回去。

  這會兒她聽著張巧綢這麼說,卻一聲也不吭了。

  也不知到底想看誰的笑話。

  珠華笑了笑:「這有什麼可扯謊的,小姨不信,跟著我去看看不就清楚了。」

  她說罷轉身,牽著葉明光上車,張巧綢倒也沒有阻攔,由著他們走了。

  車行一段時間,珠華掀車簾往外看了看。過一段,她又往外看了看。

  葉明光受她影響,也把腦袋鑽出向外看去。

  珠華把他揪回來:「小心些,別掉出去。」

  葉明光繃著臉:「姐姐,她們跟著我們做什麼。」

  珠華摸摸他的頭:「不知道,別理她們。」

  心底無語地翻了個白眼:她不過隨口一句,張巧綢還真打算跟她過去看究竟啊。

  看來幸虧她果斷避走了,就這執著度,還不知道打算怎麼害她。

  葉明光先不吭聲,過好一會,他忽然道:「姐姐,等我長大了,誰也不能再欺負你。」

  珠華心中一暖,以葉明光的聰慧,硬要安慰他沒事是糊弄不過他的,她就笑道:「好,我就等著以後跟著你享福啦。」

  葉明光小胸脯挺了挺,揚聲道:「好!」

  一路說說笑笑,小半個時辰後,行到了魏國公府。

  後面的車裡,李媽媽在勸張巧綢:「姑娘,看來他們是真往這裡來的,我們走罷,這裡門口不是隨便守的,家丁要來問詢,我們不好回話。」

  張巧綢不甘心:「她來又不表示就是有人請她來的,我看多半是想唬我,我要是走了,就正中她的意思了。我才不,我要看人家不理她,她灰溜溜地回頭才好呢,到時看我怎麼收拾她。」

  李媽媽心中微有腹誹,她能理解張巧綢為什麼非跟珠華對著幹,可若是姐妹也罷了,那是個外甥女,都錯了輩了,長得再美,跟小輩有什麼較勁的呢?這心眼實在有些太小。

  卻不好出口,只能命車伕儘量往遠處避了避。

  張巧綢掀開一線車簾,聚精會神地往外看。

  只見那邊車上玉蘭下來和門口的小廝說了兩句話,便有一個小廝飛跑進去了。

  裝得還挺像。張巧綢心中嗤笑,看她下面怎麼收場。

  過一會,那小廝跑了回來,然後,他引著停在左邊角門處的那輛馬車,進、進去了!

  張巧綢吃驚地瞪大了眼!

  她不相信,即便珠華確實討徐老夫人或是沈少夫人的喜歡,也沒有這麼巧,正好她要找珠華,國公府裡就邀珠華過來,這肯定是託辭!

  ——那麼問題就更不對勁了,珠華都沒提前送個帖子什麼,她說來就來,國公府也能讓她進去;這關係得近成什麼樣,人家才肯給她這個臉啊?

  張巧綢還沒這麼快想到這一點,但李媽媽想到了。她不想讓張巧綢再盯著珠華算計了,珠華先前說過,她是來見樂安縣主的,她陪著個還沒過門的王爺妾室來找縣主客人的麻煩,這要叫縣主查知,能有她什麼好?

  以李媽媽的閱歷能耐,心念一動,立時就給張巧綢另豎了個靶子,她望向張芬,溫和笑道:「看來葉家的小姑娘和國公府確實是相熟的,我們姑娘在外避居幾年不知,三姑娘難道也不知道?看著長輩這麼蒙在鼓裡,三姑娘為何不解勸一聲呢。」

  張芬正在對面幸災樂禍呢,張巧綢和珠華兩個她一個也不喜歡,哪個丟臉倒霉她都開心,忽然叫這麼一問,她反應不及,不但沒想出回話,連表情都沒遮掩好,直接帶著點殘存的笑意僵住了。

  張巧綢大怒,她現在不能把珠華從國公府裡揪出來怎樣,見張芬如此,一腔下不來台的怒火就全數發到了她身上,揚手便給了她一巴掌:「你裝的好樣,原來是安心看我的笑話!」

  張芬長這麼大,訓斥是挨過一些,也讓馬氏在身上拍過幾下,但臉面是真的沒傷過。陡然吃這一記耳光,她耳朵都有點嗡響,整個人懵了片刻,旋即強烈的羞辱感席捲了她,她再按壓不住,嗚嗚嗚痛哭起來。

  她們的馬車停在離國公府數丈外的一棵大樹下,台階上的小廝見馬車眼生,原已在留意了,再聽到裡面傳來哭聲,當下便有兩個對視一眼,警惕地走了過來。

  李媽媽見勢不好,忙催車伕:「快走,快走,早說了這裡停不得!」

  馬車略微慌張地轉了向,張巧綢在裡面不小心撞到了車壁上,再聽張芬還在哭,氣得又踹她一腳:「閉嘴,就你會裝,把人都招來了,我又沒使多大勁!」

  車伕在外面忙著揚鞭,趕在小廝到來前,終於趕著車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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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葉姑娘來了。」

  微笑著打招呼的是沈少夫人身邊的大丫頭摘星,名氣起得大氣,實則是個圓圓臉的可愛丫頭,一笑起來甜甜的。

  她今天的笑容格外的甜,還似乎等候了許久似地,直接迎出了門,又還要再說句什麼,但裡面已經傳來了沈少夫人的聲音:「珠兒來了?那就進來罷。」

  摘星就只好把未出口的話吞了回去,挑起簾櫳,讓珠華和葉明光進去。

  只見沈少夫人在臨窗的羅漢床上歪著,穿著家常衣裳,斜斜挽了個墜馬髻,綰著支累絲鑲寶金鳳釵,膝上搭著條錦毯,一身富貴風流氣息。

  她抬眼望著珠華和葉明光行禮,懶洋洋地開了口:「小女婿這麼快走了?」

  珠華略囧,直起身回道:「走了,他要上京趕考。」

  沈少夫人「嗯」了一聲,抬一抬手:「行了,都過來坐罷,今兒怎麼想起主動來了?」

  珠華依言過去,往沈少夫人面上打量了兩眼,卻不回答,而是先小心地道:「少夫人,誰惹您生氣了?」

  沈少夫人去撥茶蓋的手頓了頓,嘴角露出了一點笑意來:「倒沒白疼了你。」

  摘星端著填漆茶盤進來上茶,見此笑道:「多虧了葉姑娘來,奶奶臉上才見了點笑影子,我先說要去請,奶奶還不許。」

  沈少夫人道:「人家家裡就沒個事,天天來陪你混鬧?這是小女婿走了,若沒走,你去請,人家心裡不知怎麼埋怨你呢。」

  摘星上了茶,掩嘴笑一聲:「奶奶快別說了,小姑娘家該羞著了。」

  沈少夫人雖是語帶調侃,但珠華知道她沒惡意,便不在乎,只做未聞,追著問道:「到底怎麼了?我昨天走時,少夫人還好好的呢。」

  沈少夫人心裡受用,面上卻繼續疏懶著道:「同你沒什麼關係,你這小丫頭倒要追根究底的。罷了,我懶怠提,你偏要問,摘星就說與她罷。」

  摘星在旁抱著茶盤,一五一十地說起來。

  原來昨日珠華前腳走,後腳徐世子就來了,找著沈少夫人吵了一架。

  事情的緣由是徐四,他兩個月前成了親,娶的正是程家三姑娘嘉娘。這男人成了親,下一步就該立業了,徐四雖然先前荒唐,但在等待程三姑娘滿孝的三年裡還算老實,魏國公看在眼裡,心裡就漸漸回轉過來,再見程三姑娘過門之後,兩口子也相敬如賓,魏國公便定下心思,要給徐四找個差事。

  他這等身份的人,要做成此事很容易,很快便在五軍都督府裡給兒子謀了個斷事官的職位。魏國公也算細微了,昨日任令下來後,除了把徐四叫過去訓斥叮囑一番外,還特意把徐世子也傳喚了過去,安撫幾句,隱晦地說總是一家兄弟,徐四既受過了教訓,先那一頁就揭過去罷,徐四如今有了正經差事,又娶了個好妻子,當能洗心革面了。若有出息,往後還可以給世子做個臂膀。

  講真,魏國公已經盡力在平衡兒子們之間的關係了,為了個妾室,徐世子當年把庶弟的半邊胳膊腿全整斷了,在床上養了快半年,魏國公也沒說什麼,由著他出氣了。

  但徐四再不爭氣,對魏國公來說也是他的兒子,沒有坐視他就此廢掉一生的理,他現在出手,扶持一把徐四,在他的立場上沒有什麼錯。

  徐世子不能反對,面上恭敬地答應了,一出門心裡就把徐四罵了個狗血淋頭!

  魏國公要兒子,他可一點也不稀罕這個弟弟,他同母的弟弟有兩個呢,都放去外地做官去了,誰耐煩搭理這個小婦養的。

  還臂膀,他才不想要會給自己戴綠帽子的臂膀!

  徐世子怒氣衝衝地回了自家院落,向沈少夫人抱怨起來,他心情不好,口氣就差,有點連著沈少夫人一起掃進去撒氣的意思——主要是舊事重提,埋怨了一句沈少夫人沒管好內宅,讓那妾室有機會和徐四勾搭上了。

  沈少夫人貴女出身,哪受得了這個,沒讓步直接頂了回去,徐世子更惱,夫妻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就這麼吵起來了,吵著吵著,沈少夫人肚子疼了起來。

  爭吵這才告一段落,丫頭們忙亂著請大夫來看,一診脈,沈少夫人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珠華忙道:「恭喜少夫人。」

  沈少夫人哼一聲:「沒什麼可恭喜的,生氣的還在後頭呢。」

  珠華愣了一下:「難道世子還不罷休?」

  摘星嘆了口氣:「可不是。剛診出喜脈時,一家大小都開心極了,老太太知道世子爺在這當口惹了奶奶生氣,還特意親讓人來叫世子給奶奶賠罪,世子爺當時聽聞喜訊,也很高興,給奶奶作了揖認錯,結果到今天早上——」

  因生了氣,沈少夫人夜裡就有點見紅,早上起來發現,丫頭們都嚇壞了,趕著請了大夫又來看,問題倒不大,只是要靜養幾天,不能再勞神費力。

  這樣一來,沈少夫人這幾天就不能再管家了,便命人去老太太和國公夫人那裡都告了假。

  這兩位一聽,家事再大沒有大得過子嗣的,商量了一下,直接把沈少夫人的假一直延到她生產後,這一年的時間裡,家事就由國公夫人出面掌管。

  到此也沒什麼,但魏國公知道了之後,卻補充了一條:他意下讓程嘉娘跟在國公夫人身邊,幫手學習。

  魏國公提出這一點是有原因的,徐四這幾年實在讓世子收拾得不輕,下人們最能見風轉向,跟著一道踩,踩到什麼程度呢,連程嘉娘過門都沒好日子過。

  徐四是個風流草包,全沒本事反擊,只能任踩。程嘉娘卻不是,悶了不多久,就想辦法直接把風透到了魏國公耳朵裡。

  下人們踩徐四還罷了,兒媳婦才過門也這個遭遇,魏國公未免有些顏面無光,聽聞國公夫人要重新出面理家之後,就想出了這個主意,其實幫手學習都是託辭,主要是想讓程嘉娘跟著漲一漲臉面,免得下人們都不把她放在眼裡。

  國公夫人無可無不可地應了,婆婆掌家,底下有個媳婦使喚幫手也是常事。徐二徐三的妻子都跟著丈夫在任上,現在要用只有程嘉娘。雖然她其實未必需要,但橫豎就一年,待沈少夫人生產完了,這一攤子事肯定都要還與她的,犯不著為此駁魏國公的回。

  沈少夫人知道之後也無所謂,獨有徐世子,本就生了一場氣,再得知庶弟那房得了這個巧宗,看著是全面崛起的樣子,剛下去的火立時全又燒回來了。

  就在珠華來之前,還正和沈少夫人拌著嘴,聽說沈少夫人這裡有客來訪,才氣忿忿地走了。

  珠華「……這和少夫人又有什麼關係?怎麼又吵上了?」

  摘星不平地道:「是世子爺不知道體貼人,來說四房的不是也罷了,話語裡又掛帶了我們奶奶一句,說奶奶有些太嬌氣了,怎麼才有孕就不能管家了。」

  這什麼人吶!

  珠華聽得都跟著生氣了,沈少夫人要不是昨天才被他氣著了,哪會動了胎氣要養著?他倒好,跟失憶了一樣,一轉臉好意思跑來說人嬌氣。

  跟這麼個涼薄自我的男人過日子,怪不得沈少夫人會一直抱著縣令爹的虛幻影子不忘了。

  她張口忍不住諷刺了一句:「鄉下田頭的農婦倒是結實,生產前一天還能在地裡插秧苗,世子怎麼不去娶呢。」

  摘星一下笑了:「姑娘說的是,回頭世子再來說奶奶,婢子就這麼問著他去。」

  沈少夫人也笑了,喝了口茶:「罷了,不提他了,沒得叫人心煩。珠兒,你還沒說你來是做什麼?」

  珠華原是為了求助,現在能壓張巧綢一頭的也就只有沈少夫人了,但現在她自己都不自在,珠華就不想再去讓她操心了,便道:「沒什麼,就不許我主動來瞧瞧少夫人?」

  沈少夫人眉頭一挑,笑斥:「少在我跟前弄鬼,若沒事,你至於這麼緊著過來?乘早說了,別叫我費事打發人去張家問。」

  以沈少夫人的讀心術,珠華想瞞過去實在近於不可能的任務,掙扎了一下,只好還是交待了。

  這事說起來太戲劇性,連沈少夫人聽完,都怔了一會才反應過來。

  然後,她就興致盎然起來了。

  「有點意思,居然攀到我爹那裡去了。」

  珠華倒有點不解了——沈少夫人這口氣,也太事不關己了吧?從沈少夫人的立場來說,張家兄妹兩個可都不是善茬,這種人到了父親身邊,總是不太妥當,都不需要有點擔心嗎?

  沈少夫人的讀心術再度發揮了效用,不等她問出口,她已經先一步回答了:「大驚小怪什麼,這樣的蠢貨,也就欺負欺負你罷了,到了我們府裡,哪還輪得著他們冒頭,能吃上口安生飯都算有長進了。」

  珠華:「……」

  雖然被鄙視了,但細想一想好像確實是這個理,不說張巧綢了,張興文讓整殘了都不知道是中了套,還在鼓裡蒙得好好的,沈少夫人要把他放在眼裡才奇怪了。

  「瞧你這可憐勁兒,嚇得連弟弟都帶著跑來了。」沈少夫人跟著又憐憫起她來,「膽這麼小,那就別回去了,就在這裡住著,我守著你,總不害怕了吧?」

  珠華可沒想到這個展開,說到底她和魏國公府沒有一點親戚關係,常來做客罷了,直接住下不走算怎麼回事?

  就忙要拒絕,沈少夫人提出這個辦法之後,卻好像十分鍾意,緊接著就道,「就這麼定了,我這裡什麼都有,你也不用回去拿什麼,先住兩天,等我身體養好了些,我們就一道去莊子上住去。」

  她說到這裡輕輕冷笑了一聲:「免得別人看我不順眼,三天兩頭來尋我的不是,我天生該看他的臉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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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沈少夫人這個話出來,涉及到她的家事,珠華就不好在她的決定上插言過多了。

  她只能試圖拒絕沈少夫人,讓她把自己一道打包帶走的念頭掐掉,但找了好幾個理由,卻都被乾脆果斷地推翻了。珠華慢慢看出來了:感情只有她覺得自己上門求助的時機不好,沈少夫人可一點也沒這個感覺,非但沒有,她還樂在其中。

  沈少夫人就抱怨了那一句,抱怨完就不再把和世子的矛盾放在心上,轉而開始指揮丫頭們給珠華和葉明光收拾屋子,她興致勃勃,把丫頭們指揮得團團轉,珠華可以用她的東西,葉明光是個男孩子,用不了,她就叫丫頭去小小世子那裡拿,片刻功夫各樣物件就鋪開了一屋子。

  進展太快,珠華簡直傻眼,她只帶了個玉蘭,還在耳房裡待著呢,完全無法阻止沈少夫人的意願,因她有身孕,胎氣還不穩,珠華心有顧忌,不願再惹她不開心,就更沒還手之力了。

  沈少夫人已把葉明光攬過去,挨樣問他的喜好,葉明光才和沈少夫人見過一面,根本不熟,不知該怎麼回答,只能求助地望向珠華。

  珠華想解救他,手剛伸過去,沈少夫人眉尖一蹙:「我肚子怎麼有些疼了。」

  一屋丫頭嚇得不輕,從各處衝過來,鶯聲燕語圍著探問,摘星就要跑出去請大夫,沈少夫人一揮手:「亂什麼,忙你們的差事去,又沒和你們說話。」

  ……

  眾人默默各歸各位,摘星走回來,懇求地低聲和珠華道:「姑娘就留下陪我們奶奶住兩天罷,奶奶素日待姑娘如何,姑娘也都知道,在這裡就和在家裡一樣,若是外道了,就辜負了我們奶奶的心了。」

  珠華抽著臉:「……」

  她還能說什麼?沈少夫人毫無下限,連裝病都使出來了,她再堅持要走,鬧得她真肚子疼了怎麼辦?

  只好道:「只是叨擾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在對面笑道:「我就樂意你叨擾。」她還捏了把葉明光的臉,「我看著你們姐弟兩個,可比看著那個惹人煩的舒心多了。」

  又略微有點遺憾地對著葉明光道,「你更像你娘些——不過這雙眼睛,倒是有你爹的影子。」

  葉明光的長相是偏秀氣那一掛,而且因為年紀小,更秀氣到有點精緻,單看他此時模樣,很難想像他更小的時候會是個小小霸王龍的形象。

  葉明光父母逝去的時候才兩歲,幾乎可以算仍在襁褓之中,雖然是個神童,也沒法對父母留下一點印象,只有纏著珠華問過一些,這會兒從一個陌生人口中聽到對他和父母在長相上的評判,心生好奇,也不躲著沈少夫人了,還有點羞澀地提問:「少夫人,那我姐姐呢,姐姐更像誰?」

  沈少夫人笑了:「你姐姐更像你爹,除了臉型——你爹是個方臉,女孩子要是長那樣,可要有點發愁了。」

  葉明光聽了,也有點遺憾:「那我和姐姐不像呀。」

  他和珠華確實不是一個類型的長相,雖然他偏女相,但姐弟兩個在相貌上的相似度仍然很低,如沈少夫人先前所說,大概只有眉眼間仔細看能看出一點端倪。

  「還有頭髮,」沈少夫人發現了新的相似點,她抬手拈起一縷葉明光腦後的頭髮,仔細打量了一下,「你們姐弟兩個的頭髮都有一點點卷,你比你姐姐捲得還厲害些——」

  「娘!」

  一個響亮的聲音自外傳來,跟著撒花軟簾被一把掀開甩起,一個大約十三四歲、穿著月白織錦圓領袍、虎頭虎腦的少年走了進來,手裡還牽著個五六歲大的女娃娃。

  女娃娃穿著小小紅襖裙,頸上掛著赤金瓔珞圈,梳著兩個小包包頭,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粉妝玉琢,可愛極了。

  「娘。」

  她聲音稚軟地跟著叫了一聲,走到近前,跟珠華打招呼:「珠姐姐好。」

  少年也沖珠華拱拱手:「葉姑娘。」

  這就是沈少夫人的一雙兒女,小小世子徐泰然和女兒徐佩了,徐佩年紀還小,雖起了大名,暫且還用不上,家中人等都只喚她的小名「端姐兒」。

  珠華來往頻密,這兩個自然都見過,就笑著一一回了禮。

  端姐兒站在沈少夫人面前,她慣常是要偎到母親懷裡的,但這會兒沈少夫人攬著葉明光,她就只好先站著,問道:「娘,這個小哥哥是誰呀?」

  「是你珠姐姐的弟弟,你該叫葉哥哥。」

  「葉哥哥。」

  端姐兒乖乖喚了,葉明光站直了身體,回了一句「徐妹妹好」,他聰明,看出來端姐兒站面前的原因了,就想掙脫出來,把位置讓給她,沈少夫人卻沒放,而是笑著沖女兒招招手,然後把她攬到另一邊來了。

  再問兒子:「你這麼快下學了?過來做什麼?」

  徐泰然道:「先生家裡來了人,說有事,所以我們提早放了。我回來正好見娘這裡的姐姐去我屋裡拿東西,所以跟著過來看看。」

  沈少夫人道:「嗯,我留珠兒和明光兩個住兩天——」

  「嘶!」

  她一語未了,聽到葉明光發出一聲輕微的抽氣聲,忙低了頭:「怎麼了?」

  她一低頭就啞然了,因為原因就在端姐兒手裡握著呢,她不知為何,墊起點腳去抓了葉明光的頭髮,見到沈少夫人看過來,她很無辜地道:「娘,我沒有使勁。」

  「……那也不能不打招呼隨便動別人的頭髮。」沈少夫人笑斥,「你覺得沒使勁,但是光哥兒痛了,還不快放開,跟你葉哥哥道歉。」

  端姐兒很不捨得的樣子,但還是聽話放了手,道:「葉哥哥對不起,我拽痛你了,我不是成心的。」

  葉明光道:「沒關係——」他很少見到比他還小的孩子,有點新奇,覺得這個小妹妹怪可愛的,當然不會和她計較。

  但跟著就聽端姐兒又道,「葉哥哥,那我現在想摸摸你的頭髮,可以嗎?」

  葉明光愣一下:「好。」

  他主動彎了一點膝蓋,方便端姐兒動手。

  端姐兒重新抓起他的一縷頭髮,還湊上去仔細看了看,發出小小的驚嘆:「真是捲的呀。」

  ——原來她是沒見過捲髮,珠華的捲度太淺,平常基本看不出,只有剛從床上爬起來,窩成一團時才明顯一點,所以端姐兒一直不知。

  屋裡人都笑了,珠華笑著看看弟弟,幸好他捲得也不重,不然這張臉配上一頭捲毛,就更男女莫辨了。

  沈少夫人笑完和兒子道:「我正想和你說,過兩天我想去莊子上住一兩個月,端姐兒還小,我帶著一起,你自己在家裡,可要好好讀書,莫懈怠了。」

  因這消息太突然,徐泰然呆了一呆,道:「娘去哪個莊子?就帶著妹妹嗎?娘現在的身體——」

  「就是城外二十里那個,沒有多遠。」沈少夫人安撫他道,「還帶著你葉姐姐一道去,娘有人陪,身子也好,你不用擔心。」

  徐泰然後面還想說什麼,但聽到珠華一起去,又是個意外,望了珠華一眼,就把自己的話忘了。

  話都到此,珠華再推拒也很難,再說到城外莊子上去,對她來說倒比留在國公府裡自在,不用管別人的臉色想法。

  她就陪著去住一陣,正好可以避開張巧綢正盛的鋒芒,也是好事——張老太太和張興文兩個總還不至於幹出直接拿刀劃花她臉的事,張巧綢可真保不準,蠢人的殺傷力有時是不可預料的。

  當下屋裡又開始收拾起來,沈少夫人雷厲風行,又打發人去和老太太及國公夫人說。

  先前徐世子和沈少夫人再度拌嘴,怒氣衝衝地直接出了府門,一路見著的人不少,消息正傳到了兩位長輩處,此時沈少夫人說要去莊上散心,老太太和國公夫人想一想,便都同意了——沈少夫人身上有封號,和一般做人媳婦的不同,她的自由度原就要高一些,這下又是徐世子沒理,不管怎樣,他不該找著孕婦拌嘴。

  於是便各送了一堆東西過來,又特給配了個隨行大夫。

  有點麻煩的是葉明光,他現在正式啟蒙了,張推官給請了個秀才在家教他和張良勇,平時自己也時常過問,這一去莊子上,肯定就沒這個條件了。

  沈少夫人考慮之後,想把葉明光留在府裡,跟著兒子一起,魏國公府的家學,自然是沒得說的。但葉明光堅決不肯,珠華想想把他一個人丟在別人家裡一兩個月,確實難為了他,便順了他的意,把他一道帶上,只是格外又帶上一堆書籍筆墨。

  沈少夫人再派人去張家,不知怎麼說的,總之張推官同意了,去的人帶了一堆珠華和葉明光的日常用物回來,其中包括新給葉明光佈置的功課,墨跡未乾,洋洋灑灑寫了十來張紙,倒是免了珠華的一樁心事。

  雖然只是去城外小住,但最終收拾出了七八輛大車的東西,兩天後,一行人浩蕩往城外而去。

  **

  隔天。

  徐世子在和妻子吵架就沒回過府,這天傍晚,他終於再度踏進了正房的門扉。

  然後他就傻眼了。

  「你們奶奶呢?!」他擰著濃眉質問屋裡剩下的三四個丫頭。

  沈少夫人把大丫頭基本全帶走了,只留下了一個名字和摘星對應的攬月管總。此刻攬月鎮定上前:「回世子爺話,大夫說奶奶不宜勞神,要靜靜養一段時日才好,所以奶奶去城外莊子上了。」

  徐世子呆立一會,噴火:「——把徐泰然那臭小子給我叫來!」

  攬月應聲,匆匆去了。

  不一刻,徐泰然過來,行了禮,就大咧咧上前:「爹,你找我什麼事?」

  「你有臉問!」徐世子狠狠瞪他,「我叫你辦的事,你怎麼辦的?」

  徐泰然莫名其妙:「爹叫我辦什麼——」

  他卡住,臉上一副「糟了」的表情。

  「居然還要我問才想起來!」徐世子更生氣了,「你是見著葉家那小丫頭就失了魂吧?我叫你替我跟你娘道歉,你忘得乾淨就罷了,連你娘走了你都不記得去告訴我一聲,養你有什麼用,做老子的真是一點也指望不上你!」

  徐泰然抓抓臉,有點不好意思地道:「爹,你說什麼呢,我就是覺得葉姐姐好看罷了,又沒別的心思,哪像你說的那樣。」

  徐世子冷笑:「連你老子都忘一邊去了,還沒別的心思,那我現在替你去向她提親,你要不要?」

  徐泰然眼睛一亮,但隨即搖了搖頭:「不行,葉姐姐有婚約的,我不能壞人姻緣。」

  徐世子噴他:「有婚約又不是成了婚,看你這點出息,真不像老子的兒子!」

  徐世子此刻雖然暴躁,但他其實很寵嫡長子,沒怎麼真格罰過,徐泰然也不怕他,就頂道:「爹有出息,怎麼不自己去跟娘道歉。」

  徐世子叫堵得窒了一下:「臭小子,就不知道為父分憂,我前一天晚上剛和你娘賠了罪,隔天又要去道歉,叫你爹的臉往哪裡放?」

  徐泰然道:「那爹就不要一直惹娘生氣嘛。」

  「惹都惹了,還能怎麼樣,你怎麼不說你娘脾氣大,我不過說錯句話,就不依不饒的,現在更好,還直接去莊子上了,誰家媳婦這麼做的——」徐世子說著說著,忽然反應過來了,「臭小子,你還訓起你爹來了,我先和你算賬!」

  他走上前,徐泰然不躲,老實地站著,由他拍了兩下,徐世子就下不去手了,心煩地踹他一腳:「去去去,看見你就煩!」

  徐泰然「哦」一聲,走了。

  徐世子在背後心塞地:「……」

  養兒子真是沒有什麼用,老子這麼不痛快了,連安慰都不曉得安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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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童子清脆的背書聲回應在村莊的小道上,悠揚動聽,所以會出現兩遍,因為背書的是兩個人,前一個是葉明光,後一個是端姐兒。

  不知不覺,沈少夫人領著小輩們在莊子上住了快半個月了,沈少夫人固然舒心,不用管家事也不用和丈夫鬥氣,孩子們更開心,連珠華都不例外。

  這莊子離城二十里,要說也沒什麼特別景緻,他們來的時候已是十月初了,霜降過去,稻米都已收割完畢,田裡剩的稻穗都撿光了,放眼望去,只餘大片空落落的田地,連田邊種的一些樹木的葉子都泛黃掉得差不多了。莊上建的屋舍同一般農戶比算氣派,但往金陵城裡一放,就排不上號了,車隊剛順著唯一一條平整寬闊足以行車的道路進來的時候,這週遭景色簡直可用荒涼形容。

  但住了不上兩三天,孩子們就都愛上了這裡,沒別的,地方夠大,莊上全是沈少夫人名下的佃戶,沒外人,在田莊的範圍內都可以隨便亂跑。

  珠華起初只帶著葉明光,場地這麼大,終於不用和跳繩踢毽子較勁了,她和葉明光天天早上起來,先繞著田莊跑一圈,跑完再回去吃早飯,莊上有個管事家的媳婦烙的一手好餅,酥香爽口,吃完繼續出去晃悠,這回是晨讀了,在廣闊的天地裡讀書,跟圈在張家小小的書齋裡又是不同的體驗。

  他兩個總是出去,端姐兒又哪裡待得住,不過她才將六歲,晨跑肯定沒有體力參與,就擠進了隨後的晨讀裡,大約是摸過葉明光捲髮的緣故,她一點也不怕生,由奶娘牽著,跟在葉明光身後邁著碎步,葉明光背一句,她也不管什麼意思,跟著就學舌一句。

  學一陣下來,回去還真能背幾句給沈少夫人聽了,只是有時會背岔了,兩首竄一起去。不過這就夠沈少夫人歡喜的了,同葉明光玩笑:「該給你開束修了,不知給多少合適?」

  「我有錢,我給!」

  端姐兒軟軟說著,就問奶娘要她的小箱子——她專有個精巧的小木箱,放著月錢及逢年過節收到的金銀元寶錁子,只是這趟出來散心,當然不會把她的一點家當還帶著了。

  奶娘拿不出來,只能拿話哄她,端姐兒微微撅了嘴:「葉哥哥,我只能先欠著了。」

  沈少夫人就笑,逗起女兒:「你可得記好了,回去要給人家,你要忘了,你葉哥哥還以為你存心賴賬呢。」

  葉明光終於找著說話機會,忙推辭道:「不要,我自己願意帶妹妹玩。」

  他還真不煩端姐兒,端姐兒讓教得好,從不亂發脾氣,說話都慢聲細語的,只有一條讓他有些無奈:好摸他的頭髮,有時會先問,有時小手悄悄地就過來了。葉明光搞不懂小孩子在想什麼,開口問了端姐兒就一副無辜臉笑眯眯,說:「哥哥頭髮好玩呀。」

  頭髮不都差不多,有什麼好玩不好玩之分?葉明光不明白,只好求助珠華。

  珠華聽他說「姐姐,小孩子好難懂」的時候差點笑出來,硬忍住了,道:「你不喜歡的話,那我去勸勸端姐兒,讓她以後不要摸你的頭髮了。」

  她覺得葉明光能忍端姐兒一直學他背書已經很不錯了,不能過於壓抑他,單方面地讓一方無限度退讓另一方,最終對兩方都不是好事。

  誰知葉明光想了想,卻叫住她:「姐姐,算了,她也沒使勁,隨她去罷,再過一陣她膩了就好了。」

  珠華忍笑道:「……好。」

  回頭學了給沈少夫人聽,兩個人都笑成一團,沈少夫人道:「你弟弟脾氣倒好,我看比你還溫柔些。」

  珠華搖頭:「光哥兒平時可不這樣,不然我覺得好笑呢。」

  就把好幾年前葉明光為一碗蛋羹和表哥打起來,等長輩來了有條有理告狀的事說了,然後總結道:「少夫人別看光哥兒長得秀氣,其實他心裡主意可正,一桿秤稱得平平的,喜歡讓人時才讓,若不喜歡,他一點也不肯讓的。」

  她舉這個例子的意思是有私心的,葉明光和端姐兒兩個人在身份上不需諱言,就是有上下之分,但她不希望葉明光為此就要被端姐兒壓下,在相處裡自動低一格,更不希望別人這麼認為,所以她點了一下。

  沈少夫人聽住了,待她說完,大加讚賞:「是嗎?那麼小就能把事說得條理明晰,真是聰慧非常,比你又強多了。」

  珠華:「……」

  難得在沈少夫人面前用回心機,又用歪了,箭倒插回了自己身上,膝蓋好痛。

  沈少夫人看著她的臉色,笑了:「珠兒,你別不服氣,光哥兒越聰明,讀書越好,你將來才越有依靠,你們姐弟相依為命這麼些年,這情分足夠彌補你沒有父母所依的缺憾了。你那小女婿我沒見過,也許現在看著不錯,他家道艱難時,你沒有棄他而去,你對他也算有些恩義,但男人的心,是最靠不住的,這恩義他一年兩年記得,十年八年又如何?紅顏未老恩先斷,這種先例可太多了。」

  她說著,略有些自嘲地一笑,「你看看我便知道了,家世,相貌,能為,哪一樣弱與人?沒過多久,他還是左一個右一個的納人了,找的那些賤人,連替我穿鞋也不配,他卻當成寶,為著她們來訓斥我,連她們犯了錯,那罪過都要賴到我頭上兩分,怨我沒管好她們——我倒是想管,照我的管法,統統拉出去發賣了事!」

  沈少夫人平常不是會開口訴苦之人,認識這麼久,珠華還是頭一回聽見,大約是她有孕在身,情緒便格外敏感脆弱了些。珠華心下惻然,安慰地挨過去一點,撫了撫沈少夫人的後背。

  沈少夫人拔高末尾那一句之後,情緒就平靜了點:「我只是想想罷了,真這麼管,他更該和我吵翻天了——為幾個賤人弄出爭風吃醋的模樣,我丟不起這個人。你娘去得早,恐怕沒人教你這些,我自己的日子不過湊合,也沒多少好跟你說的,你不幸真遇上了壞的狀況,只能自己想開些,別太自苦,熬幾年,等你弟弟出了頭,他就不敢太過了。」

  珠華心下感激,道:「少夫人別擔心我,蘇哥哥還欠著我嫁銀呢,他不會一邊欠著我的錢一邊還養什麼妾,這個人品,我總是相信他的。至於以後,時日久長,他還完錢要動了這個心思,人心一變,那是沒辦法的,我管不了也不想管。我就過我自己的日子,也難過不到哪去,不過沒男人而已,跟沒錢一比,可又容易多了。」

  「……」沈少夫人搖頭失笑,「罷了,倒是我多慮了,你比我還想得明白著呢。」

  珠華默默想,那是她曾經見過比內宅廣闊得多的風物啊,雖然如今已經失去,但她的眼界延續了下來,她就是不會把家庭男人當成她生活的全部,以為留不住男人,人生就是失敗。

  「我真心羨慕你娘。」已經打開了這個話匣,沈少夫人便禁不住又多說了兩句,「想當年,你娘去世,你爹才中了金榜,青年進士,多麼難得,京裡多少人家想搶,說親的媒人踏破了客棧的門檻,想佔個先,說服你爹在熱孝裡續絃。你爹堅持不允,收拾了東西默默返鄉,給你娘辦完喪事,又隔了兩年,才續娶了一房。他那時已經到外地上任,娶的這個妻子同在京裡能娶到的自然是差遠了。」

  珠華感覺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凝神聽著,聽沈少夫人嘆了口氣,又道,「你娘去的太早,你爹中榜後的風光她都沒有沾到,算是個沒福的人,可你娘能得一個男人這麼待她,她都去了,還把她擺在自己的前程之前,倒又比一般人都有福氣了,也不枉在世上走了這一遭。」

  珠華聽得眨巴著眼——所以,這位貴婦到底是愛她縣令爹,還是愛她縣令爹對她娘的情誼啊?

  她有點琢磨出來了,也許在沈少夫人心中,縣令爹開始不過是個年少時美好的影子,她嫁的丈夫要是能一心一意對她,她漸漸也就把這個影子忘記了。但不幸徐世子是個普通的豪門子弟,他循著一般豪門子弟的路線走,該納妾納妾,沈少夫人叫他傷了心,又不屑說,就憋著,心裡不由自主把縣令爹拿出來對比,這一對比,得不到的本來就佔上風,何況人後來又去了,留下來的全是美好回憶,活人更沒法和死人爭,這個影子越印越深,卻發洩不出,直到見了珠華,方一股腦全移情到了她身上。

  珠華正認真想著,冷不防外面想起一個微粗的聲音:「你不高興我那些妾,為什麼不說。」

  這一下岔打的,珠華毫無防備,險些跳起來!

  她渾身如浸涼水之中,目瞪口呆地見到布簾掀起,一個高大的男子踏了進來。

  沈少夫人比她反應快些,愣了一愣就回過了神,低頭往自己身邊找了找,拿起一個迎枕就丟了出去:「這還要我說!徐盛你慣會賴人,如今還來倒打一耙,這樣事也要埋怨我,你但凡腦子裡裝的不是豆腐就該知道我的意思,還要我說什麼,你指望我再求你不成?!」

  她氣得喘起來,「你休想,我偏不說!」

  雖然她氣力不大,但這裡內室狹窄,徐世子還真叫她砸著了,他抱著那迎枕要說什麼,想起來先望了珠華一眼。

  珠華也反應過來了,她幾乎是瞬間把沈少夫人先前的話在腦裡過了一遍,簡直運氣爆棚,居然沒有暴露出沈少夫人的遐思,不然以徐世子對付庶弟的手段,她這個「姦夫」之女可不知有什麼下場。

  被這一望,她識相地起身,溜著炕邊輕手輕腳地出去。夫妻吵架,不管是沈少夫人還是徐世子都不會希望她在場圍觀。

  站到屋外時,幾個丫頭聽到動靜已經守過來了,珠華放了心,跟這些下人們比,她其實倒是外人,也不方便再站著,當著她們的面去聽人家主人的壁腳,就低聲問著一個:「我弟弟和端姐兒在哪裡?我去找他們。」

  那丫頭道:「先前聽端姐兒說想去看莊後的柿子樹,葉小公子和她在一處,想來應該是陪著去了。」

  珠華點點頭,謝了她,往莊後走去。

  一路慢吞吞走著,她狂跳的心跳終於平復下來,再回想起沈少夫人最後罵徐世子的話,倒有一點點想笑:聽著好耳熟,好像她也跟張推官放過差不多的話。

  咳,怨不得沈少夫人和她投緣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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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5:52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葉明光和端姐兒想看的柿子樹長在沈少夫人的田莊邊上,一共七八棵的樣子,長在一處,端姐兒十分有興趣,打數天前發現了以後,天天都要來看一遍。

  此時柿子已經成熟,低矮處的纍纍果實都已讓莊子上的人採收了,只剩零星幾個長得太高的,或位於陰面熟得晚一些的仍掛在枝頭,這兩天陸續紅成了一個個小燈籠,本差不多也能收了,但因端姐兒喜歡,便特意沒有採摘,留在枝上給這位小嬌女賞玩。

  珠華依著丫頭的話一路尋到了後莊,果見葉明光和端姐兒站在樹下,稍遠處跟著兩個丫頭和端姐兒的奶娘,而除此之外,卻還多了一個珠華不認得的陌生中年人。

  葉明光和端姐兒仰著頭正和他說著什麼,這陌生人大約三十七八歲,相貌平凡,穿著交領短褐,手裡拿著一把鋤頭,鋤頭上帶著一點新鮮濕潤的泥土,似乎剛才還在翻地,單這麼看,好像就是個普通的田莊農夫。

  但珠華確定他不是。

  因為農夫不可能有他那麼白淨的皮膚,他扶在鋤頭上的手掌,連一個操勞的裂口都沒有,更別提他腳下還穿了靴子——雖然是樣式最簡單的黑布口靴,但農夫下田,絕不可能捨得穿這種鞋,根本備不住磨損的。

  這個時代的階級差別,有時候會很鮮明地反映在外表上,想弄錯都難。

  「姐姐。」

  「珠姐姐。」

  發現了她的到來,兩個小的抬頭一起喚她。

  珠華笑著走到近前,有點遲疑過後,還是向著那中年人蹲了蹲身,端姐兒年紀雖小,豪貴之家出來的,見了她的動作,不等她問出聲,已經主動先給介紹:「珠姐姐,這是我大舅舅。」

  大舅?沈少夫人有兄弟來金陵了?不對呀,沈少夫人的的兄長是平郡王世子,這種王位繼承人同樣也受到不能擅離封地的律令約束,怎可能忽然跑到金陵城裡來挖地。

  這應該是隔了房的遠親了,而且是不知隔了幾道彎的那種——略近的一些,地位都低不了,多半也都在封地裡關著呢。不過端姐兒叫得這麼親熱,看來雖是遠親,兩方處得關係應該是很好。

  端姐兒認真地又給另一邊介紹:「大舅舅,這是我珠姐姐,也是葉哥哥的姐姐。」

  中年人扶著鋤頭,含笑點頭,道:「小姑娘不必多禮。」

  珠華直起身來,心裡猜測著這大舅打哪裡冒出來的,應該和徐世子沒什麼關係,不是一道來的,他這裝扮,像是耕田耕了有一會了。珠華目光巡梭著,很快尋到了旁邊有翻動跡象的一塊田地——距離不遠,只和這邊隔了一條田壟,不過田壟中間卻豎了一塊石頭。

  沒來田莊之前,珠華也許不認得這是什麼,但現在她很清楚了,這是界石,豎在這裡就表示著石頭以外的田地已經是別人家的了。

  她心裡有了數,沈少夫人的親戚,田地和沈少夫人的挨在一起很正常,看來是人家正在體驗生活,忽然見到兩個小輩嘰嘰咕咕地來,所以就停下手裡的活,過來一起說話了。

  端姐兒上前兩步,牽起她的手問:「珠姐姐,是娘來讓你叫我們回去的嗎?」

  珠華回神,低頭笑道:「沒有,是你爹爹來了,他和你娘有事商談,所以我避出來,來尋你們玩一會。」

  「我爹爹來了?」端姐兒歡呼一聲,就要走,想起來又剎住步子,「爹爹和娘在商量事情?那我等一下回去好了,對了,爹爹不會馬上就走吧?」

  珠華哄她:「不會的,都沒有見過端姐兒,怎麼會走。」

  雖然徐世子一句話暴擊的技能點太高,可能沒幾句話就要被沈少夫人趕出去了,不過女兒在這裡,他總是要看過才走吧。

  端姐兒就甜蜜蜜地笑了。

  邊上的下人們也很開心,相視著露出笑容來。近身伺候的都知道沈少夫人是為什麼來了莊上,雖然沈少夫人沒拿下人撒氣,但主人鬧不和,下人總是要跟著有點膽顫心驚,現在徐世子追了過來,兩人和好有望,自然是最好不過了。

  端姐兒又和她獻起寶來:「珠姐姐,葉哥哥好聰明,大舅舅問他的問題他都能答上來,我哥哥還常被考倒呢。」

  珠華瞭然:原來先前是在考教葉明光,這倒也尋常,這時候凡唸得起書的人家,長輩見子侄,問讀什麼書大概就和後世問「吃飯了沒」一樣,是必問必答題。

  中年人搖頭失笑:「泰然將來是從武的,不好類比。不過,明光這份聰慧,確實世所罕見,應該有家學淵源的緣故,不知令尊是?」

  葉明光道:「我爹爹早就去世了,我讀書是姐姐、二表姐和先生教的。」

  珠華嚇一跳!

  這安利可賣得太虛假了,她哪教得出這種神童來?葉明光的進度現在已不知超越她到哪裡去了,她領他替她吹噓還把她排在最前面的心意,可人家要也考她兩個問題,她立時當地就要露餡呀!

  忙道:「沒有,沒有,我只是看著光哥兒不要偷懶而已,書都是請的先生在教,小時候舅舅家的表姐也帶著我們學過一陣子。」

  「女子也都讀書,可見是書香之家了。」中年人口氣讚賞地道,「這麼說,你們如今是隨母親寄居在舅家了?不知是哪戶人家?我也許知道。」

  珠華摸摸葉明光的頭:「我大舅舅現任應天府推官,不過,我娘也已經去世了,如今只有我和弟弟依著舅舅住。」

  中年人凝神片刻,輕「咦」一聲:「你父是葉安和?」

  珠華怔了下,點頭——同在金陵城裡,這沈家舅舅知道張推官理所應當,但他能這麼快順著想到縣令爹,就有些出人意料了,而且說話的那個口氣,怎麼說呢,有點拿大的樣子,像是上位者對下位者,但又很自然,惹不起人反感。

  「你父親是個有能為的清官,只是去得過早,可惜了。不過如今他有後人如此,也是後繼有人了。」

  中年人和緩地撫慰了兩句,然後便向端姐兒道:「我們去尋你父親吧,既碰上了,我也當見一見。我們走慢一點,等走到了,他和你娘的事正差不多該商議完了。」

  端姐兒本就惦著回去,聞言便點點頭,鬆了珠華的手,轉而由他牽著,慢慢一路往回走。

  珠華牽著葉明光跟在後面。

  她心裡對這中年人還挺好奇,看他提起徐世子都沒什麼巴結之意,可見應該不是落魄貴族,但往金陵城裡巴拉一下,就她所知道的那些個人家,又實在和哪一家都對不上號去。當面不好探問,想解開這個疑惑,只能等他和徐世子說話時,她悄悄問一下沈少夫人了。

  一行人走至半途,剛遙遙望見前方的所居屋舍,徐世子大步迎上來了,他到眾人面前站定,剛衝著中年人躬身行完禮,端姐兒就撲上去了。

  「爹爹!」

  她歡喜不已,乳燕一般扒著徐世子的腿讓他彎腰抱進了懷裡。

  「乖寶,爹爹想死你了,你想不想爹?在這裡住得習不習慣?用飯香嗎?」

  徐世子照著女兒的臉香了一口,又連聲問了一串問題,把端姐兒樂得格格直笑,父女兩個鬧了一會,徐世子把她放下來:「乖寶,你先回去,爹爹有事和你大舅舅說,等忙完了再來看你,好嗎?」

  端姐兒脆聲道:「好!」

  徐世子便邀著中年人往別處走去了,珠華呆呆地看著他們走遠——雖然這短暫的會面中,徐世子和中年人幾乎沒有說話,但從一點舉止裡已經顯露出問題來了,徐世子見中年人要躬身,中年人並不還禮,只是微笑而已;現在兩個人一道離去,仔細觀察的話,徐世子始終錯後中年人一步的距離,這就算是平郡王世子親至,徐世子也不至於執禮如此吧?

  是平郡王本人還差不多。

  ——所以這難道也是個王爺?可金陵城裡沒有封過王啊,這是舊京,怎麼可能封給哪個親王做封地。

  珠華心裡隱隱有了個猜想,可她又覺得不太可能,那中年人看著雖然不像農夫,可也沒有多少矜貴之氣,他和徐世子走在一起,徐世子比他像個豪族子弟多了,讓人一看就想到鮮衣怒馬之類的詞句。

  中年人就只是個普通人而已。

  身後還跟著下人,她不好冒昧問端姐兒,只能揣著一肚子納悶,忍著走到沈少夫人居住的大屋裡。

  屋裡一個丫頭也沒有,沈少夫人臉色繃得緊緊地坐著,看到端姐兒,她的狀態才鬆弛了些。

  端姐兒上去,依著母親的膝蓋,快活地說起徐世子來了的事,沈少夫人勉強露出笑容應和著,端姐兒正開心沒看出來,奶娘早已留意到了,心裡叫苦,怎麼似乎看著又是鬧起來的樣子。

  守著端姐兒說了幾句,她忙上去,小心翼翼地道:「姐兒,你餓不餓?我才聽說廚房做了新鮮的奶果子,少夫人似乎有些累了,我們去吃果子,等會兒再來好不好?」

  端姐兒在外面跑了兩趟,小肚子裡確實有些空空的,就點頭應了,懂事地讓沈少夫人休息,又要拉珠華和葉明光一道去吃果子。

  珠華隨口扯了理由推辭了,只讓葉明光和她去。

  小孩子們出了門,珠華終於可以問一問沈少夫人了:「莫非是世子爺又惹少夫人生氣了?我剛才在路上碰見他了,似乎他的臉色還好。」

  沈少夫人冷笑:「他當然好了!」

  得了,又崩了。

  珠華只好勸道:「少夫人消消氣,世子能從城裡過來看望少夫人,也算是有心了,若是又說了什麼不中聽的,少夫人只當他笨嘴拙舌,不會說話,別和他計較,更不值當往心裡去,白把自己氣著了,他恐怕還不知道,何苦呢?」

  「誰和他計較了。」沈少夫人恨恨地道,「他也沒說什麼,進來站了不到半刻鐘,聽說皇兄來了,立馬就掉頭出去了,哪裡管我的死活——你還說來看望我,我哪裡有這樣的臉面,要不是他要和皇兄碰頭,我就在這裡住到明年,只怕也想不起我來!」

  原來這回不是話多說錯了,而是話少晾著沈少夫人了——

  等等。

  珠華微張了嘴,她聽到了什麼?

  皇、皇兄?!

  沈少夫人的兄弟,不管遠得隔了幾房幾輩,也不可能姓到「黃」去吧?

  珠華很有點暈暈的,這回她要再對不上號,就白穿了幾年了。

  這金陵城裡,確實住著一位沈少夫人的堂兄,未曾封王,然而地位又勝過所有有名號的王爺。

  因為他是一條潛龍。

  ——當今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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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太子是八年前來到金陵的。

  當時金陵連著下了半個多月的暴雨,日日傾盆,雨水排流不及,淹了半個城區,地勢窪一點的地方能沒人頭頂,好些道路都被阻隔,百姓只能儘量減少出行,留在家中,靜待雨勢轉小,積水退去。

  這場持續暴雨給城中百姓帶來了許多不便,但還不到災患的地步,因為區域只在金陵及周邊幾個縣城一帶,再往遠去的州府都受波及不大,長江水位沒有受到太大壓力,不致造成洪災。

  但對於朝廷來說,由此帶來的後果並不亞於一場洪災——因為看守太祖孝陵的鎮守太監在巡視時發現,不知是否受連日暴雨影響,孝陵的碑亭有幾處出現了城磚輕微鬆動的跡象。

  這座碑亭全名神功聖德碑亭,建築四四方方,內裡置著先帝為太祖所立的神功聖德碑,碑文為先帝親自撰寫,記錄著太祖一生功績,是孝陵陵區的門面建築,這裡出了錯,是了不得的大事。

  更為要命的是,這座碑亭是先帝遷都之後建的,當時先帝已遷往新都城,天子不能擅離國都,於是折中之下,便由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繼續留在金陵督建,現在城磚鬆動,這鍋毫無疑問在皇帝身上。

  消息報上來,皇帝大為緊張,祖陵茲事體大,一般官員不能叫他放心,派了太子親往查看並主持加固修復事宜。

  太子帶領一幫特意從工部下屬調撥的工匠駕臨金陵,此時雨勢已經歇去,探視之下,發現問題並不嚴重,便針對鬆動的幾處進行了補葺,同時徹查整個孝陵,確認無恙後方上表奏報。

  皇帝接報鬆了口氣,但他是個有宗教信仰的人,碰上這種關乎祖陵的事,自然是要請教一下上師的。

  ——其實此時皇帝還沒有信道到沉迷的地步,他所以選擇問道,是有客觀原因的。因為別處都沒事,單建齡最短的碑亭出了問題,那總得有個理由,這理由不可能往回追溯到修建時候,那作為主事者的皇帝臉上就不好看了。

  上師就靠哄皇帝吃飯,豈有不明聖意的,扶鸞之後,給出的答覆一點也沒提建築本身,而是表示:這是因遷都之後,龍種盡離舊都,太祖獨自在地下居於孝陵之中,沒有血脈相伴,天長地久,想念子孫,所以鬆動了城磚,傳達聖意。

  這真是哄鄉下老太太的說辭,然而梗不怕狗血,合用就好。皇帝被撇得清清白白,十分中意,便當即下旨,命太子暫且不要回京城來,就在金陵待著,陪伴太祖英靈,盡一盡孝心。

  太子:……

  這一盡就盡了八年。

  期間也有臣工上摺奏請召回太子,怎奈皇帝正從此時起入迷修道的,原先讓太子在金陵不過為扯一層布遮羞,後來漸漸就真把道士的話當真了,以為祖陵有事,就是想念血脈,那太子要回來,豈不是又要出事了?

  堅持不允。於是堂堂太子,不得不遠離中樞,待在舊都裡,一年裡除了往孝陵三大謁五小謁,就再沒別的事可幹了。

  也有官員曲線救國,言道不叫太子回來就不叫罷,對應著新京,舊都也有一套小朝廷,以金陵為中心點的南直隸下屬十四個州府,太子既在金陵,正可讓太子代為管理,習練政事。

  前文說了,皇帝是個聰明的皇帝,他雖然修道,但他很明白自己在道人之前首先是個皇帝,當操天下權柄,南直隸範圍不算太大,然而卻包括了朝廷最富饒的幾個州府,糧食,商業,文治,哪一樣都名列前茅,怎可能交與他人之手?

  哪怕是太子也不行,好好窩著,等老子死了,才輪到你。

  太子就只好窩著了。

  ……

  珠華是知道太子在金陵城裡的,但是怎麼說呢,身份地位差得太遠,潛意識裡就覺得和自己不可能有什麼關係,便刻意去想都難想到。

  現在當然還是沒關係,不過能湊巧碰一面,珠華已經覺得有點做夢感了。

  她以一副夢幻的神態往沈少夫人身邊挨了挨,小小聲地感嘆:「我居然見到太子了呀——真是不敢置信。」

  未來的國家最高領導啊,面對面地見到了,她還搭了幾句話!

  沈少夫人一腔不平都叫她一副沒出息的樣逗沒了,捏她的臉:「殿下出來的少,你沒見過尋常,但也不用這個樣,一點世面都沒見過似的。」

  「我是沒見過世面麼。」珠華老實道,「我見過最有威權的除了老太太外,就是少夫人了。」

  沈少夫人先要笑,忽然反應過來:「小丫頭,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呢?」

  珠華讓她一說,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話連起來聽有歧義,忙道:「誇,是誇。」

  沈少夫人仍是斜睨她:「還有一個吧?你怎麼不說?」

  那不是怕惹毛你麼。珠華訕笑。

  沈少夫人嘆了口氣:「那個惹人煩的,他要是有你一半眼色,我也不至這麼憋悶了。」

  沈少夫人這個身份,過得再不好,也是不可能和離的。珠華只能往寬裡勸她:「先前世子曾問您侍妾的事,可見也有一點誠意,您不如順水推舟,提出遣散試試?」

  沈少夫人搖頭:「不中用,這些賣了,後頭的慢慢又來了,他自己找的,長輩賜的,外面那些巴結他的人送的,前狼後虎,又有什麼差別?」

  她說著往後面的大迎枕靠了靠,幽幽繼道,「我們這樣的人家,就是免不了這個風氣的,憑你是個天仙也不成,三年五載,照舊尋常了,你要鬧,反說你嫉妒。說起來倒是你聰明,主意也拿得定,那時若依了我的話,退親進來嫁給泰哥兒,恐怕也免不了走我的老路,我這個做娘的管天管地,管不到他房裡的事去,你便委屈,也只好如我一般忍著罷了。」

  珠華不好再說,沈少夫人都無法,她就更管不到徐世子了,何況她和沈少夫人是一種人,叫她們與妾去爭寵,就算明知有好處,那也是不屑於的——要變心就變去,她反正不要折腰幹這麼噁心的事。

  就不再提,轉了話題道:「原來太子殿下是特意來找世子的?他打扮得那樣,我還以為是碰巧呢。」

  沈少夫人問了問是哪樣,就笑嘆道:「那倒不是刻意,我這個皇兄一向以簡樸為德,親事耕農也是尋常——唉,他叫打發到金陵來,一待這些年,什麼差事也不給他,天天只是閒著,皇上不給任命,他也不便接觸城中官員,不自己找點消遣,還能怎樣呢。」

  這其中八卦珠華聽過一點,聞言深為太子掬一把同情淚:不過是來修個碑亭,誰知道修完就回不去了呢?一國儲君,莫名其妙弄成個守陵的孝陵衛一般,簡直太倒霉了。

  所以說,宗教普通人信信還罷,一旦皇帝被繞進去,略一舉手投足都牽連天下,可能引起的風險實在太大了,政教是絕不該合一的。

  沈少夫人現在也是成日閒著,順口就又和她說了一句:「再有三五個月,翻過年二月裡就到皇上的六十聖壽了,皇兄上了摺子,奏請明年回京賀壽,不知批下來了沒有。皇兄今天來和世子爺碰頭,應當就是為了此事。」

  **

  當晚時分。

  徐世子和太子商議完事情回來,沈少夫人見他獨自一人進來,問他:「皇兄呢?怎麼不請回來一起用個飯?」

  徐世子搖搖頭:「我請了,殿下心情不大暢快,推辭了。」

  沈少夫人聽這話頭不好,忙道:「難道皇上做大壽也不許皇兄回去?」

  徐世子道:「可不是,皇上這也太過了,殿下的奏章寫得那麼懇切,結果皇上還是老一句,讓殿下在金陵好好陪伴太祖,替皇上盡孝道。殿下沒有明說,不過我聽那話,似乎有假如太子離金陵,祖陵在皇上聖壽期間出事,那叫皇上如何過得去的意思——這不是扯淡嗎?那幫子挨千刀的道士,矇蔽聖聽,弄得天家骨肉分離,還要扯是為了孝道,哪天這幫人失了勢,我必要上書,統統剁了了事!」

  沈少夫人皺著眉:「閣老們知曉,沒有勸一勸嗎?」

  徐世子道:「內閣現在萬閣老當家,他跟皇上一個鼻孔出氣,皇上說什麼,他不添油加醋就不錯了,什麼時候駁過?」

  「這小人!」沈少夫人惱怒地罵了一句,又壓了壓火氣,「罷了,橫豎皇上子嗣不豐,皇兄做了這麼多年太子,將來正位的只會是皇兄,萬閣老這會兒得意,連皇兄都不放在眼裡,我倒要看他將來什麼下場!」

  「萬閣老也不傻,我聽說,他近來好像挺關心二殿下的。」

  沈少夫人詫異地挑高了眉:「二殿下才六歲,就是個不懂事的奶娃娃,生母也不過是個嬪,他還指望著能用這個奶娃娃換下太子來不成?這叫不傻,我看他是傻透了心。」

  徐世子道:「就是奶娃娃,皇上才喜歡呢——」他壓低了一點聲音,「我琢磨著,皇上讓太子殿下留在金陵,除了看守祖陵,似乎也有點不想看見他,就要把他打發在外面的意思。皇上年紀越長,疑心越重,雖然殿下韜光養晦,什麼政事也不干預,但皇上春秋已老,殿下卻正鼎盛,此消彼長,皇上看著他心裡如何舒服?太子做得越長,日子越不好過,這種例子史書不絕。倒是那個奶娃娃,反而能提醒陛下仍舊龍馬精神,暮年仍能令嬪妾有孕。這男人的心理啊,你們女人不懂,我明白。」

  「這些歪門邪道的本事,你就懂!」沈少夫人聽得啐他一口,「我可不信,二殿下有哪點能和太子殿下比了,萬閣老打這個主意,我看他是白日做夢。」

  外間傳來輕微的桌椅移動及碗碟擺放聲,徐世子笑著起身:「我也不過閒說幾句,誰說萬閣老就能成功了?我看他也是做夢。走罷,不說了,先吃飯去。」

  一時飯畢。

  徐世子去隔壁看望端姐兒,沈少夫人扶著腰,有點慵懶地回去內室,丫頭們抬過水來,服侍她洗浴過後,鋪床展被,扶她上床歇息。

  過不多時,她朦朧欲睡之際,忽感覺有人進來,睜眼一看,只見一盞昏燈下,徐世子披散著頭髮走了進來,他身上只著中衣,猶有水汽,當是才洗浴過。

  沈少夫人不快地擋了擋眼:「你怎麼不回去?」

  徐世子走到近前,往床邊坐下脫鞋,嘴裡道:「這個時辰了,城裡早宵禁了,我回去做什麼。」

  沈少夫人推他:「那你去旁邊睡去,我叫丫頭給你收拾間房出來。」

  徐世子不動,嘿嘿笑著轉過來俯身,想去摸她的臉:「還生我氣呢?我不過說錯句話,這都多久了,你還記著。」

  沈少夫人拍開他的手:「少自作多情了,誰有空成天和你生氣。我現在身上不便,又伺候不了你,你在我這裡又有什麼意思,不如找你的紅紅綠綠去,她們盼著你,可把眼睛都要盼穿了。」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不盼著她們。」徐世子又伸過手來,到底捧著了她的臉龐,「你這半個月不在家,我都沒別的心思,有不識相的來往我書房送湯,還叫我罵走了,我一個都沒搭理她們。」

  沈少夫人別過臉去:「我才不信。」

  「你不信,你來查查——」

  沈少夫人忙甩開他拉著她往下探的手:「誰管你有沒有,和我沒關係,你別煩我,我要睡了。」

  徐世子叫連番拒絕也不惱,直接合身壓了下去,沈少夫人掙扎了一番,撼動不了,只得在間隙裡喘著氣道:「你有點分寸,我現在不成。」

  「我知道,知道……」徐世子安撫她,又粗聲笑道,「你下回可別那麼悶葫蘆似的,你心裡有事又不說,那我哪裡知道,誰想得到你這個年紀了,還能有醋勁呢,我只當你不耐煩看見我……」

  「——你才這麼大年紀了!」沈少夫人大怒的聲音飄揚出來,「你給我走開,我就是不耐煩看見你,快出去,出去!」

  又一次踩雷的徐世子忙矮了半截:「我不是這個意思,誰說你年紀大了,我沒提這個字眼麼,你不要亂想——」

  外面,守門的兩個丫頭紅著臉對望一眼,捂著嘴偷笑起來。

  再往上,秋夜的天空廣闊無垠,星子如棋,綴滿整個夜空。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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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7 00:06:1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徐世子在莊上住了三天才走。

  珠華儘量閃避了,只安心帶著葉明光,端姐兒因有父親在,多數時候依著父親,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便少了。

  及到徐世子在清晨獨自離去,珠華聽聞很有點驚訝——她為著避嫌,這三日都沒往沈少夫人房裡去過,並不知他夫妻相處如何,但從丫頭們來往的神色看,應該算是融洽的,並未再次鬧翻。既如此,沈少夫人何以不跟著一道回府?

  「我來時和老太太太太說了,要住到年底方回,如今他一來我便回去,那把我的話當了什麼?」沈少夫人神情淡定地道,「我自嫁入徐家,難有偷閒之時,如今在這裡住得很好,若不是不能不回去過年,我還住得更長呢。」

  ……看來沈少夫人這主意也拿得很定。

  貴女的身份不是白說的,徐世子敢養小妾,沈少夫人就敢在心裡擺個白月光,還敢光明正大照拂白月光的兒女(也就是她了咳),被惹煩了抬腳就走,都不必顧慮家中掌事權力旁落——哪個妯娌的身份還能比她高?她都不用怎麼依賴丈夫,自己便能碾壓了。

  沈少夫人瞥一眼她:「怎麼,這鄉下地方簡陋無趣,你住得膩了,想回去了?」

  珠華回神,忙搖頭:「我在這裡也自在著,能多住一段最好了。現在回去,我小姨八成還沒走,她一心尋我不痛快,我先就這麼走了,把她乾晾在家裡,她這會不定怎麼憋著氣,就等我回去為難我呢。」

  沈少夫人搖了搖頭:「你這丫頭還是傻,張巧綢何足為慮?那不叫陰著的狗,咬人才凶。」

  珠華略茫然:「嗯?」

  她微張著嘴,眼神明亮懵懂,晨光自窗扉處投射進來,映照著她半邊臉龐欺霜賽雪,直有驚心動魄之美,然而她本人毫無知覺,只是呆呆坐著。

  沈少夫人禁不住抬手,輕輕摸了一把她的臉頰,微笑道:「你難道不知自己身懷巨寶嗎?」

  珠華從她的眼神裡讀出她的意思來了,很不大好意思:「這、我長得是有一點好看——」她說這句都覺得有點臉紅,忙帶過去,「不過哪裡能說上巨寶了。」

  說句不大要臉的話,她這一二年來,每常照鏡子也有被自己迷住,感覺自己梳什麼髮型、穿什麼衣裳都好看,常常被自己美一臉;不過畢竟做美人時間不長,離開鏡子之後她就忘記了,照常行止動作,擺不出美人的譜。

  ……其實也是不知道怎麼擺,而且說不準是鏡子清晰度不夠,拔高了她的美貌值呢,反正她是沒法真拿自己當什麼大美人自詡。

  沈少夫人抬手擺了擺:「我只問你,這幾年來你常來往我府裡,別家的一些姑娘們你也見過不少,可有在容貌上勝過你的?」

  珠華吭哧著說不出話來,這麼一回想是沒有,可要照實回答,也太羞恥了,饒是她臉皮不薄也說不出來。

  沈少夫人便又笑了:「這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問你,你這個模子再長兩年,憑是什麼貴婿也嫁得了,你仍舊甘心嫁給你那舉人小女婿嗎?他讀書上雖有長才,然而要等他熬出頭,與你封個能漲臉的誥命,又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去了。」

  「沒誥命我也一樣過嘛。」珠華這回自然了,「我覺得蘇哥哥也許不能大富大貴,但拚個衣食不愁還是不難的。這日子對我來說就夠了。」

  沈少夫人挑挑眉:「確定你不後悔?」

  珠華堅決地點了點頭,然後小聲道:「少夫人,我還有句實話沒說,我蘇哥哥長得可英俊了,我看見他就舒心,我覺得他那張臉,可比什麼身份地位還難得。如少夫人所說,也許我能另外找著比蘇哥哥家世好的,但哪能保證相貌品行也合我的意,我到時候要是不喜歡,天天看見他就煩,那就是給我造個金屋子,又有什麼意思呢。」

  她招出這個話是出於投桃報李的心態,沈少夫人都和她抱怨過徐世子了,她要瞞著自己的內心不說,好像她不夠意思似的。

  沈少夫人嘴角抽動著:「……你想得很好。」她說著想了一想,終究忍不住笑出來,「只是,你這實話也太實在了。」還沒有哪個小姑娘這麼明白地和她說擇婿的重要條件之一是看臉呢。

  心下卻是妥帖,這若不是把她當成極親近的長輩,是斷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就笑著接道:「既如此,你就要小心一點你那個小舅舅了。」

  珠華想到先說的咬人的狗不叫的話,立時警惕:「他怎麼了?」

  「是世子來提了兩句。」沈少夫人輕描淡寫地道,「說他買通了我們府裡的小廝打聽,問世子是不是有意收你。」

  這噁心的!

  珠華感覺寒毛都倒豎了,不及答話,忙先交握著搓了搓手臂。

  沈少夫人見她像個貓似地整個炸了毛,倒笑了:「不必往心裡去,世子提起來也生氣呢,說他難道在外面名聲就這麼差,讓人以為他會對有婚約的小姑娘下手。」

  珠華氣得罵一句:「自己賤,看別人都以為和他一樣!」

  別的且不論,虧得如今她和沈少夫人處得熟了,沈少夫人知道她絕不是這樣的人,不然單這一問就有可能挑出她們的間隙來,男女之事,本就微妙已極。

  沈少夫人道:「世子知道他不是個好貨,已經命人暗地裡打過他一頓了,只是我們這樣人家,盯著的眼睛多,等閒也不好弄出人命來,由著他再蹦一陣子罷。我才寫了信,把個中詳情盡述,送去給我母親了,如今先等著回音,再看看下一步如何處置。」

  珠華忙起身行禮:「多謝少夫人。」

  沈少夫人不在意地拉她重新坐下:「不值什麼,我有了身孕,雖沒精神理會這些事,但本也要同母親說一聲的,她便管不得父王納妾,總要知道納回去的是個什麼玩意,心裡好有個數。」

  珠華點頭。

  沈少夫人見她仍有些心神不寧,想到她什麼也沒做,憑白叫舅家親戚接二連三地暗害,可憐得很,又安慰起她來:「莫怕,你在這裡住著,你那小舅小姨的手再長,也伸不過來。我告訴你,不過叫你長個心眼,你那小舅不會平白無故來我們府上打聽那個話,多半是見你生得好,打算著拿你也去攀個什麼高枝了。」

  珠華怒極反笑:「我要真攀上了,第一件事就是回頭弄死他。」

  她跟張興文基本沒正面打過什麼交道,張興文不熟悉她,大概才會有這個妄想,以為能像賣妹妹一樣,把她也賣了,再跟著從她身上撈好處,哼,做夢!

  ——她殺氣騰騰放狠話的模樣把沈少夫人逗笑了,因為跟她略鼓的臉頰真是太不搭。

  「行啦,我瞧你大舅舅倒還算是有些底線,當不至於把你待價而沽,單是你小舅,還沒本事無聲無息把你賣了。好了去吧,我看見光哥兒先巴著窗子來望過一眼了,大概等你一道去讀書了。」

  珠華「嗯」一聲,揉了把臉,把表情揉鬆弛了,方跳下炕去了。

  **

  再過得幾天,李全來了,他是奉張推官之命,來告訴珠華平郡王府打前站的人已經到金陵了,下的納禮隨後就到,估摸著就是這幾天,張巧綢就該出嫁了。

  「那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回去賀喜嗎?」

  李全卻搖頭,低聲道:「三爺的情形有些不對,上幾天忽然帶著一身傷回來了,不知怎麼弄的,正院裡傳出話來,倒好像有些怪著表姑娘的意思。老太太十分生氣,但表姑娘在這裡住著,她不好過來,也不能如何。老爺讓人打聽到那邊暗裡的算計,是想藉著二娘子出嫁的時候,把姑娘哄回去。雖暫還不知他們下一步打算做什麼,總是不懷好意。」

  他歇了口氣,繼道,「所以老爺讓我來告訴一聲,表姑娘就別回去了,這時候那邊氣勢正盛,假如起了衝突,表姑娘恐怕要吃虧。便那邊有人來請,表姑娘只裝個病,撐過這幾天去。」

  珠華本也沒打算回去,但張推官能讓人給她帶這個話,總是有心了,就道:「我知道了,李叔替我回去謝過舅舅,我和光哥兒在這裡一切都好,請舅舅不用擔心我們。」

  李全應諾去了。

  又隔一天,還真又有張宅的人來了。

  居然是馬氏。

  這要沒個準備,小姨出嫁,二舅母來請,名義上全是長輩,珠華還真不能挺著說不回去,那她的名聲就好聽了。

  如今就不妨了,守莊的侍衛來報,珠華飛快跑回屋,躺上床蓋好被,屋裡本就點著火盆,再多搬來一個,她又抱著湯婆子捂著,等馬氏守完了一層層的通傳,終於能進屋時,她已經是一副面紅耳赤,發熱出汗的模樣了。

  陪著的摘星垮著一張甜甜的臉,嘆氣道:「都是婢子們的不是,貪圖跟姑娘一道在外面跑著玩,沒有及時勸姑娘回屋,結果讓姑娘受了風,就病倒了。」

  馬氏:「……」

  她能說什麼?是質疑國公府的下人沒有照顧好珠華,還是埋怨珠華身子弱?便是心有懷疑,也不可能說沈少夫人的丫頭扯謊,要去找個大夫來給珠華看看。

  只好怎麼來的,還是怎麼去了,回去把還沒捂熱的十兩銀子心痛地還給了張老太太。

  張老太太如何氣惱自是不消細說,只是女兒的高枝正在眼前,這時候也無暇他顧,只得罷了。

  張興文倒還存著壞水想忙過這一攤再吐,誰知又過一陣,珠華還是沒回來,倒從平郡王府裡來了信,要他過去,說張巧綢十分得王爺寵愛,給他在王爺面前求了差事,要他過去使喚呢。

  張老太太和張興文盡皆大喜,現成的前程來了,張興文暫且也顧不上珠華了,忙忙收拾了行李趕去了。

  田莊上,沈少夫人慢條斯理地收起才收到的信,聽著外間傳來的讀書聲,翹起嘴角笑了——今日下了初雪,幾個小的沒法在外面跑了,沈少夫人便把他們讀書的地點安在了旁邊,現在葉明光在練字,珠華教著端姐兒在背詩,此起彼伏的讀書聲,比什麼動靜都來得動聽。

  這種安寧從容的日子,要能一直過下去就好了。

  可惜呀,快十二月了,離著年關也沒有多遠了,她再拖,也拖不上幾天了。

  「娘!」

  丫頭打起簾子,底下冒出端姐兒歡喜的小臉來:「我又新會背一首詩了,背給娘聽呀?」

  沈少夫人含笑起身:「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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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京城的年節,與一場大雪一同而至。

  扯絮般的雪花飄飄灑灑,一夜之間便覆蓋了天地萬物。

  隨蘇長越一起上京的李家大小子福松天還沒亮便叫接連不斷的炮竹聲吵醒,沒法再睡,只好揉著眼穿衣起來,門一開,不由驚喜地「哇」了一聲。

  他是土生土長的金陵人,頭一回來北方見著這麼大的雪,新鮮得不行,他年紀也不大,過了這年才十六,頑心仍在,當下也不怕冷,撲到院子裡蹦跳著玩了好一會,還堆了個歪七八扭的雪人,然後方有點醒過神來。

  ——天哪,如今宅院裡就他一個下人,這麼厚的雪,一腳踩下去都沒到腳脖子了,掃起來得掃到什麼時辰去?

  卻也沒法,只好哭喪著臉去找掃帚,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走到柴房旁,卻見一名身穿墨藍棉袍的少年已先拖著把竹編的大掃帚出來了,他嚇一跳,忙趕上去要接過來:「公子,你的手是拿筆的,可不敢幹這事。」

  蘇長越露出一點笑容:「無妨,我在家時也掃過的,成日坐著筋骨都發酸了,這下正該動一動。」

  他說著繞過去走了,福松個子不及他高,不好硬搶,再也是幾個月處下來,知道他為人確無一點架子,便依言罷了,另取了一把掃帚跟上去。

  兩個人先到門外,把門前一片地方掃了,拿了早買好的炮竹來,點了引信堵了耳朵,在門前放了。

  劈裡啪啦的聲響似乎天生就帶著喜氣熱鬧,兩人對望一眼,因人少而生的冷清都被驅散了一些,不由相視一笑。

  再返回去繼續掃院中的雪,從門口倒著往裡掃——因為大年初一照習俗是不能動掃帚的,會掃走運氣和財氣,然而院裡堆著這麼厚的雪,不掃到明日就凍結實了,逢著這種不能不掃的情形,人們又發明出了一種折中的法子,即從外往裡掃,垃圾不傾,把運道仍放在家裡。

  家中再無旁人,倒也不用掃得太乾淨,能在中間掃出一條能供人行走的小道就夠了。

  日頭漸漸高起,掃雪也漸漸進入尾聲,福松抹了把額上的汗,振奮地加快了點速度。

  終於掃完,他向蘇長越道:「公子快去歇一會吧,我去廚房弄些早飯來。」

  蘇長越放好掃帚,點點頭:「有勞你,送我書房裡來便可。」

  他轉身去了,福松佩服地望一眼他的背影——大年初一都勤讀不綴,怪不得人家沒滿二十就是舉人老爺了呢。

  福松做飯的手藝只算湊合,平時兩人的早飯都是在外面解決的,巷口就有好幾家早點攤子,方便又便宜,只是如今盡皆在家團圓過年去了,除非窮瘋了,等閒誰也不會在大年初一還開市。

  湊合著吃完,福松抱著一個拜匣,跟蘇長越分頭出去拜年。

  蘇長越要去的是幾家蘇父生前極相熟的人家,如今他回京城,必得他本人上門方顯誠意的;福松的拜匣裡則放的是蘇長越事先寫好的門狀,此門狀與平時往別家做客拜訪時投的名帖形似,但又略有不同,是為拜年專用,上面寫著些拜年的吉利話兒,專為應付往來較少、關係一般的人家,不用進去拜會主人,只要送封帖子表表心意便成。

  一路所見的官家衙門、商會店舖全封著門板,但街上並不蕭條,出門拜年的人們來來往往,頑童們穿梭其中,打雪仗的,放炮竹的,堆雪人的,兼有幾個舉著草把子賣冰糖葫蘆的,熱鬧非常。

  福松眼前一亮,摸出銅板來,上前買了一根冰糖葫蘆,順嘴同那小販搭了兩句話:「今兒還上街做生意啊?」

  小販笑容滿面:「沒小爺的福氣,我們小本生意,一年到頭就指著這幾天能多賺幾個了。」

  「那祝你生意興隆發大財啊!」

  小販笑得合不攏嘴:「喲,謝您吉言!」

  **

  除了賣冰糖葫蘆的小販外,京城裡其實也還有那麼三五個處所沒有歇年。

  比如說:錦衣衛。

  兩個身著便衣的錦衣衛籠著手,懶洋洋地踢踏著腳步在街上巡視,一邊低聲說著話,一邊慢慢拐進了蘇宅所在的這條巷弄裡。

  「你說我們怎麼就這麼倒霉,大年初一都不得消停,硬叫攆出來巡街,不知道有什麼好巡的,老子又不是幹的五城兵馬司的差事。」

  「可不就是最近太太平了,才只好從別人嘴裡搶食了麼。」右邊的錦衣衛嘴唇輕動,「總這麼安閒無事,皇上養著我們幹什麼使。」

  左邊的錦衣衛撇嘴:「得,你覺悟高,哥比不得你。」

  「王哥,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想想我們百戶大人,幾年前投上了機緣,一下就連升兩級,從總旗直接爬到了百戶,現在我們在街面上喝冷風,他在家裡舒舒服服地待著,整點年菜,喝點小酒,有事動動嘴就成,自有下面的人跑斷腿,這日子你不想過?」

  左邊的錦衣衛火氣散了:「嗯,這倒說的是。」

  右邊的錦衣衛就繼續道:「這機緣,不是那麼好得的,百戶大人是運氣好,抄個御史家裡能抄出來五萬兩,在指揮使大人的心裡都掛上了號,我倆哪能有這個僥倖,也能隨隨便便碰著?——就有,這機緣也不會自己掉下來砸你頭上,得靠自己發掘。」

  左邊的王哥聽得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是這個理,小林,到底是你年輕,腦子好使些。不過,唉,你哥都這把年紀了,也指望不上什麼橫運了,能升個總旗,將來把兒子的路鋪平點,哥也就知足了。」

  「王哥可千萬別這麼說,小弟年輕,哪有王哥見多識廣,多少事都等著王哥指點呢——嗯?」

  他停下了腳步。

  王哥警覺地左右張望:「怎麼了?」

  小林卻指著他腳下的一地散落紅紙,道:「王哥請看。」

  王哥:「……」

  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炸開的炮竹嗎?大過年的,每家每戶門前都有,照習俗這一天都是不會掃走的。

  他心裡糊塗,礙著面子不肯開口問,後輩都指明給他看了,他還看不出不對,這也太丟份了。

  小林很有眼色地主動道:「王哥,這就是小弟才提到的那家——他家敗了家業,在京裡待不住,早已搬回老家去了,宅子裡應當一個人都沒有,這事隔三四年了,門前怎麼會出現放炮竹的痕跡?」

  ——蘇長越回京不過一個多月,大半時間又都是閉門苦讀,錦衣衛不會閒得來盯他一個毛頭小子,因此還當真不知道他進京趕考的事。

  這兩人正好是當年帶隊抄蘇家的那個總旗的手下,總旗回去把銀兩奉上,因立了這功而扶搖直上,手下們羨慕不已,才分外對蘇家印象深刻,若不然,換了一般的錦衣衛即便從蘇家門前過發現了也不會如他們這樣在意。

  王哥一下醒悟:「這是他家有人回來了?」

  小林和他對一對眼神:「多半是,我們打聽一下看看。」

  錦衣衛幹這個是一把好手,兩人各自分頭,在巷弄裡轉了一圈,不過一刻鐘功夫,再碰頭時已都有了答案。

  王哥略有些乍舌:「他家這小子倒有出息,算算時間是一出孝就去鄉試了,一考就中,這麼點年紀,已經有本事來試金榜了。」

  小林低聲道:「我想起來了,當年百戶說過,他考童生試時是案首,當年才不過十五歲。這樣人,大概就是那些文官說的讀書種子了。」

  「就是命不好。」王哥眼睛發亮,他略微激動地哈出一口白氣,「他老子成全了百戶,如今該他來成全我們了。這消息報上去,怎麼也能給我們記一功吧?」

  「光報上去可不夠,我們本就幹的是刺探消息的差事,這點功勞,不過得兩句嘴頭上的誇獎,三五日就教人忘到腦後了。」

  「那依你怎麼著?」

  「王哥,我們見了百戶大人,除了把這件事報上去以外,還得再主動爭取另外一樁差事——百戶大人當年抄了人家的家,該拿的不該拿的一樣都沒落下,還不慎驚死了人家的娘,這仇結在這裡,百戶大人是斷斷不會樂意看見蘇家重新起勢的,這就有我們的活幹了。」

  話點到這個地步,王哥終於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在會試裡給他動點手腳?」

  小林嘴角劃過一抹笑意:「百戶大人一定會想法這麼幹的,這活與其留給別人,不如我們頂上,前後功勞疊加,這份量才重了。」

  王哥連連點頭:「不錯,不錯!」

  「我們現在就去見百戶大人,等見了面,就這麼說……」

  兩人一路低聲商議,出了巷弄。

  **

  為手下們所羨慕的成百戶其實並未在家中消閒,錦衣衛的人情往來少些,一般文武百官家都不必去的——誰家大過年的要見著錦衣衛上門,那是喜事變喪事的節奏。

  不過錦衣衛總也有些需要拜年的人選,比如說本部上司。成百戶就剛從直屬的千戶家裡回來,聽到等在家中的手下稟報,他臉色陰晴不定了一會,勉勵了兩句手下,重新披上大氅,出門飛馬往萬閣老家去。

  巧得很,萬閣老也是剛剛回府,皇帝剛煉出了一爐仙丹,他進宮捧場去了。

  畢竟有年紀的人了,大年初一還要這麼來回折騰,萬閣老略有疲憊,聽到成百戶的稟報,他沒怎麼放在心上——閣老大人整垮的人家多了,個個都要滅門,閣老也忙不過來。這些都是手下敗將,不足為慮。

  不過既然撞上來,而且看著還真有一兩分能成氣候的樣子,那閣老也不介意防微杜漸,順手摁下了。

  便你來我往,商議了幾句,萬閣老可以確保會試當天進貢院監查的錦衣衛必定有成百戶這一支,而餘下的事,就交給成百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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