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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泥人
二娘子和七娘子並肩出了東稍間。
東次間裡靜悄悄的。
儘管九哥的玩物都搬回了東次間,但大太太在商議事情的時候,他總是被帶開了玩耍的。
小雪和處暑尚未回到九哥身邊服侍,是二娘子身邊的小寒,把九哥帶到了東偏院和五娘子說話。
兩姐弟自小親近,又分別了幾個月,自然很多話說。
「一道去東偏院看望五妹吧。」二娘子對七娘子說。
語氣雖然很溫和,但也不容置疑。
七娘子只好跟在二娘子身後,和她一起進了東偏院。
這還是她第一次造訪五娘子的住處。
兩個偏院都只有一側廂房,但是東偏院的那一溜倒座南房裡沒有放著大太太的箱籠,院子一下就顯得很寬敞,西廂房的門大開著,幾個丫鬟在裡頭進進出出,收拾著裡頭的箱籠。倒座南房裡頭隱隱傳來小丫鬟們稚嫩的笑聲。
小寒和谷雨正站在主屋門口嗑瓜子兒,見到二娘子來了,忙拍了拍手,上前請安。
「九哥正和五娘子吃點心呢。」谷雨笑著把二娘子和七娘子讓進了主屋。
五娘子和九哥果然就親親熱熱地並肩坐在堂屋裡,每人手裡都捧了個冰碗子,都吃得香甜。
「二姐。」看到二娘子,五娘子就笑著起身招呼。
她長高了不少,也消瘦了一些,越發顯得瞳似剪水,顧盼有神,有了一股明艷的態度。
五娘子生得不像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像許夫人。
又衝七娘子一揚眉。「七妹。」聲調不冷不熱。
五娘子沖人擺架子的時候,格外有一種理所當然的霸道。
「五姐。」七娘子不以為忤,淡笑著招呼。
只要五娘子不來找她的麻煩,她並不介意兩個人之間保持著現在這樣若即若離的關係。
「這回上京,我給二姐找了些好東西。」五娘子說著就喊,「谷雨,谷雨,我給二姐買的小泥人兒你收到哪裡去了?」
谷雨應聲而入,眨著眼有一絲茫然,「剛才給九哥找小自行船的時候,奴婢已經把給各屋小姐帶的幾色禮物都拾掇出來,按著份數放在堂屋桌上了。」
現在的八仙桌上空蕩蕩的,只有兩個冰碗子。
五娘子就衝到西裡間去,翻找了半天。
七娘子趁機細細地打量堂屋。
她還以為五娘子的屋子,必定是富麗堂皇,誰知道,和西偏院的擺設也差不多。
當屋一個鐵力木八仙桌,靠牆兩邊擺著半月桌,對著面佈置了兩個黃楊木大頭無錫娃娃擺件,雖然憨態可掬,但並不見名貴,只見趣致。靠北牆一對小小的多寶格裡,也擺滿了木雕、玉雕的貓狗奇獸,牆角躺了一隻懶洋洋的大黃貓,正瞇著眼打盹兒。
看來,五娘子很喜歡動物。
五娘子又衝了出來,手中捧了個大大的錦盒,得意地揭給二娘子看。
裡頭是一盒子各色泥塑人物,俱都栩栩如生。
九哥拿起來細心賞玩,驚呼,「我的那一盒與這一盒,神態居然沒有一個重樣的!」
五娘子很得意,「天津守備送給表哥兩千個泥人兒,給表哥演習排兵佈陣……我特特請表哥勻了兩百個給我,就算在天津市面上都很難看到這麼好的了。」
七娘子也拿起來仔細地鑒賞著泥人兒。
和後世粗製濫造大量販售的旅遊紀念品不同,這時候的泥人都是精心捏塑出來,個個動作不同,神態有異,更有甚者,連衣料質感都能被仿出來,貴者穿綢,貧者著麻……實在是精美絕倫。
「你留了大姐姐、七妹妹的份沒有?」二娘子也是愛不釋手,卻又故意要板起臉來。
五娘子啊了一聲,就有些心虛。
都是在正院養活的庶女,若是給初娘子留了,就不好不給七娘子。
如果沒給初娘子留,也還說得過去,畢竟是出嫁了的姐姐,遠在餘杭,要人特特的送幾個泥人過去,也未免矯情。
但要是連七娘子都沒份……就算七娘子脾氣再好,也會有些難堪吧。
二娘子就溜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好像沒有聽到二娘子的問話,唇邊依然含著溫溫的笑意。
卻已經把泥人放回了錦盒裡,不再鑒賞。
泥人也有土脾氣。
七娘子性子好,不代表她不會生氣。
「也有,也有!」五娘子眼珠一轉,笑嘻嘻地說。「還在西裡間擺著,亂糟糟的,等晚上整理出來了,再給七妹送去!」
七娘子微微一笑,「那先謝過五姐。」
九哥抬起眼看了看七娘子,又看了看五娘子。
「二姐七姐用過點心沒有?」他岔開了話題。
「對啊,叫曹嫂子再做兩個冰碗子來吃嘛,天氣這麼熱,難為七妹還穿了一身的綢,我是耐不得了,翻了沉香紗裙子出來穿。」五娘子對七娘子的態度熱絡了起來,甚而,還主動和七娘子搭話。
「早晚也涼下來了,入了夜風一吹,冷得很,五姐要小心著涼。」七娘子也只好投桃報李。
五娘子送不送泥人,她倒是無所謂,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沒有見過把玩過。
不過人家對她冷淡,她也不便表現得過於熱情。
現在五娘子既然知道不好意思,她就不必再拿喬了。
兩人一時間有說有笑的,看起來,倒也和睦。
二娘子眼裡就現出了一絲欣慰。
五娘子做事,丟三落四的,一點都不妥帖。
都是被母親寵壞的……
想到剛才大太太不顧自己的勸說,當著梁媽媽的面,把王媽媽罵了個狗血淋頭,二娘子就又生出了一絲煩躁。
都是四十歲的人了,連一點氣都忍不住,把留守家中的大將罵成這個樣子,王媽媽哪有不生怨懟的道理?
如果做錯了什麼,倒還好,偏偏什麼都沒有做錯,色色盡心盡力……
母親的心胸實在是小了些。
為了和父親爭一口氣,就把五娘子寵成了現在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樣子。
還好底子不壞,自己這些年來提點著,也沒有徹底長歪。
只盼著她能多學學七娘子!
「對了。」五娘子說上了興頭,「這回進京,二姨、三姨、大舅母,都送了好些稀罕名貴的布料,纖秀坊在京城又招攬了好些京繡傳人,母親給我做了幾件花樣裙子,我穿給你們看看!」說著,就蹬蹬地進了東裡間。
九哥扁了嘴。
「又不帶我玩!」
「哎喲,你去找許表哥嘛。」五娘子的聲音遙遙從東裡間裡穿了出來,還有些發悶,「他才在余容苑安頓下來,肯定無聊得很,快去找他說說話,盡一盡你的地主之誼——」一頭說,一頭就笑了起來。
九哥也就真的帶著小寒出了東偏院。
男孩子總是不能理解女人對衣飾的熱情。
「母親信裡倒沒有提起三姨把表弟也帶來了。」二娘子拉著七娘子進了東裡間,一邊問圍屏後的五娘子。
五娘子的臥室佈置得也很樸素,酸枝木的螺鈿大床,和七娘子睡的那張用料做工都很像,窗前擺著長案、桌椅,只有東壁上掛了的吳道子仕女圖,比西偏院屋裡的畫名貴。別的也沒有什麼。
五娘子的聲音從泥金蝴蝶圍屏後頭傳了出來。
「三姨本來也沒打算帶表哥來的。」提到許家表少爺,五娘子聲音裡充滿了親近與崇拜。「誰知道表哥那麼厲害!頭天才和我說,他非得到江南瞧瞧不可,第二天就從家跑出來,跟著我們到通州混上了船,我們誰也不知道!」
二娘子一挑眉,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
「平國公府裡豈不是亂成一團了?」二娘子就問。
「還不是?據說太夫人嚇得都昏了過去!」五娘子從屏風後轉了出來,「看,這是三姨送的!」
她穿了一條閃閃發亮的裙子,七娘子湊近細看,才看出了這緞子織就的時候,就自然有了密密的螢光,五娘子拿手一抖,頓時光芒亂顫,仿若把星空穿在了身上。
她又捻了料子給七娘子看,「很輕軟,秋天的時候正好穿了去賞月。貴妃娘娘去年中秋穿的就是這樣的裙子,皇上稱讚說,『裙似晨星』,現在京裡有本事的人家,都給女兒做呢,可惜料子太難得了,連許家統共只有兩匹。」
貴妃娘娘就是許家的姑奶奶,連她都只賞給許家兩匹,可見材料的難得,也可見許夫人很喜歡五娘子。
二娘子和七娘子臉上都流露出了艷羨,五娘子轉到屏風後頭,笑著說,「也是我生日,三姨才捨得給我!我求了三姨幾次呢,三姨都沒鬆口,表哥差些就要潛進庫房裡剪給我了。」
看來許家表少爺和五娘子感情不錯。
二娘子顯然也和七娘子想到了一塊。
「你和許家表弟老玩在一起?」她略微一皺眉,「我記得他今年也有十一了吧?」
過了十一,男女之間就有大防要守了。
「沒有,過完年才十一呢,今年還能在內幃出入的。」五娘子一邊悉悉索索地脫衣,一邊又接上了方纔的話頭。「表哥上船就躲到擺壓艙石的底艙裡去了,只有深夜才溜出來偷些東西吃。足足等了三天,才肯出來見人。三姨當時也嚇得快暈過去,醒來了就發火,說是要重重的罰表哥,又抱著他哭,說表哥瘦了許多……那時候船也走了好遠,三姨本來要送表哥回去的,但又怕路上護送的人不夠。說不得也只好帶表哥來了——說是送信的人回去,太夫人歡喜得又暈了一次!」
一頭說,她一頭咯咯的笑,顯然是很仰慕許家表少爺的行徑。「二姐,你說表哥這人能耐不能耐?京裡的人都說,他哪裡是十歲,分明二十歲、三十歲的大人,都要被這個混世魔王騙倒!」
二娘子眉頭微皺,低聲對七娘子道,「許家表弟成日裡打架鬧事,異常調皮,在京城很有名氣,眾人還送了個諢號,叫他混世魔王……沒想到居然出格到這個地步!」
七娘子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許家表少爺到底是個男孩,又是親戚,和她碰面的機會,肯定不能太多。
就算是混世魔王,那也折騰不到她頭上。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眾人早都進了百芳園,解語亭內外燈火通明。
雖然天氣暑熱,蚊蟲很多,但亭內燃過了艾草,熏過了雄黃,又正點著山□、白芷,蟲兒們,早都飛遠了。
亭腳堆了冰山,隨著晚風,徐徐地就吹來了清涼。
解語亭並不很大,許夫人坐了客席,大太太在主席上坐了,女兒們又是一席,還有小小的一張圓桌,是給九哥與許家表少爺預備的。
兩個人卻遲遲未到。
「下午進了百芳園,就不知道野上哪去了。」許夫人向大太太賠罪,「鳳佳這孩子粗野,給你添麻煩了!」
「自家人客氣什麼。」大太太作出不在意的樣子,眼底卻有絲擔憂,「九哥也跟在表哥身邊?」
二娘子瞪了五娘子一眼。
九哥雖然不能說很體弱,但也不算多強壯,自然不好和有混世魔王諢號的許家表少爺比。
大太太正要差人散開去尋找,就聽到竹橋上傳來了一連串雜亂的腳步。
她頓時放下心來,堆出了一臉笑,「鳳佳走路還是那麼急!」
「活像是後頭有狗追著咬他。」許夫人也露出了笑意,沖竹橋上踏著暮色而來的兩個男孩招了招手,「就等你們了。」
九哥和許家表少爺進瞭解語亭,九哥氣喘吁吁地給許夫人行禮,「三姨!」語氣甜甜的。
許夫人就衝著餘下那個穿著暗褐色直綴的男孩招了招手,「鳳佳,和姐妹們見禮。」
許家表少爺應了一聲,卻是先沖大太太行禮,「見過四姨。」氣息停勻,絲毫不帶喘息。
他的聲音很低沉,有少年特有的沙啞。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
許家表少爺這才轉過身來。
他頭頂正好有一盞燈。
明亮的燭光透過玻璃宮燈均勻地灑在他臉上。
眾人登時眼前一亮。
許家表少爺膚色黝黑,但看得出,五官和許夫人很是相似,眉峰上挑,丹鳳眼裡,透出了一股清冷的神韻。
生得很俊秀!
儘管他唇角噙著笑花,但給人的感覺卻很高傲,似乎眼角眉梢裡,都帶了一絲譏誚。
「二表姐。」他不疾不徐地招呼。
二娘子起身和他對行了禮。
「三表姐。」
三娘子臉上帶了一絲暈紅,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身受了許鳳佳的半禮,又還了禮給他。
許鳳佳站著受了,並沒有側身。
按年紀算,三娘子要比許鳳佳大兩三歲,是他的姐姐,三娘子的全禮,許鳳佳受不得,但三娘子卻受得許鳳佳的全禮。
先前和二娘子廝見的時候,兩邊都是受的全禮,也說不上什麼不妥。
怎麼到了三娘子身上就反過來了。
許夫人和大太太臉色如常,並未出聲。
三娘子臉上閃過了惱意。
四娘子就和許鳳佳對行了全禮。
「表哥。」五娘子咯咯笑著,也對許鳳佳福了一福,許鳳佳卻沒有動。「你也要還禮呀!」
「早前在京城廝見過了,這一禮是我賺的。」許鳳佳的聲音裡,就帶了些笑意。
平輩之間,平時見面只要對著點點頭略微福身,就算是行過禮了,不是第一次見面,的確不用這樣互相福身、作揖。所以許鳳佳說,這一禮是他賺五娘子的便宜。
看得出,他和五娘子很熟悉,也很投緣。
許夫人不由笑出了聲,「鳳佳不要頑皮。」
五娘子笑著白了許鳳佳一眼,也坐了下來。
六娘子有些緊張,磕磕碰碰地福了身,「見過表哥。」
許鳳佳抬眼看她,眼裡就閃過了一絲驚艷。
楊家的幾個女兒生的都不錯,但稱得上絕色的,只有六娘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已是眉目如畫,玉人一般。
「六表妹。」他深深看了六娘子一眼,慢吞吞地作了一個淺淺的揖。
這才走到七娘子身前。
七娘子規規矩矩地福身下拜,「見過表哥。」
起身一抬眼,就撞進了許鳳佳的眼神裡。
有的人雖然生得很好,但眼神卻死死板板,一點都不活泛,活像兩個假的眼珠子。
許鳳佳的眼,又太活泛了些。
就好像兩叢野火,勃勃跳躍,蔓延,直欲撞進別人心底。
這是一雙充滿了侵略欲的眼。
七娘子沒有深究,她挪開眼神,規規矩矩地側了半身,等著許鳳佳還禮。
「七表妹。」許鳳佳也回了淺淺的揖給她。
他的聲調緩慢,低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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