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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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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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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6 17:06:17 |只看該作者
80謠言

  權仲白的到來,在楊府也算是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浪。

  大太太常年憂思鬱結,這哮喘怕是好不了了,權仲白開了幾張太平方子,又囑咐大太太平時少用心,多笑些,心裡有事的時候就煎一貼藥來吃吃,總歸就是要舒心靜氣,少思少慮才能少病少痛。

  又給十二姨娘開了兩貼安胎藥,囑咐她臥床靜養,沒事的時候,就不要下床走動了,哪怕胎動得厲害,也不要隨意下床。

  十二姨娘自然深知厲害,聽說當時就嚇白了臉,直接回床上躺著了,幾天都沒有下地,連飯都是在床上吃的。

  他自然也沒有聲張七娘子身上帶的毒。

  「這藥雖然號稱神仙難救,但也終究不過是難救而已。沒有想到多年以後,在江南又遇到了這樣一貼……」權仲白的眼神一閃一閃的,就像是夜空裡低垂的兩顆星星,「以上好的老山參做引子,連著服幾個月我開的藥,化解你身上的餘毒,夠了。不過,這方子還是你自己收著吧,什麼時候方便吃了,什麼時候再吃……」

  七娘子就低眉謝過了權仲白的好意。

  權仲白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伸手拍了拍七娘子的頭頂。

  「你過得也不容易!還是那句話,少思少慮,笑口常開,才是養生之道……」他的一聲歎息只長出了一半,就又收住了。「說是這樣說,又有幾人能以養生為要?」

  又過了幾天,京裡發了急令,權仲白便收拾行囊,與歐陽家的幾個年輕良醫一道,上路往西北去了。

  府裡一時也多了幾股氤氳的藥香。大太太吃了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果然也漸漸地好了起來。

  浣紗塢裡的十二姨娘卻是越發的不妥了。

  二月末,胎兒已經不大動彈了,一天也難得有什麼動靜,十二姨娘心慌氣短,又請了良醫來扶脈,還請產婆來摸胎心……

  胎心已經弱得快摸不出來了。

  大老爺一臉的陰霾,見了誰,臉上都沒有一絲的笑。

  府裡自從七娘子、九哥這對子嗣降生後,就一直沒有再添人口。

  八姨娘一屍兩命,十二姨娘又是這個樣子……這一胎縱使能保得住,縱使是個男嬰,也沒有什麼用了。

  府裡又悄悄流傳起了三姨娘的往事。

  三姨娘也就是這幾個月去世的,她去世的那年,桃花破天荒晚了十多天才開,輕紅閣裡的早桃花,變成了晚桃花。

  今年又何嘗不是如此?

  眼看都進了三月,輕紅閣外頭的小桃林裡,也只結了些小小的花苞,也都是還沒有開,就露出了頹相。

  這時候就沒有人想起二月初的那場倒春寒了。

  人心喜事,這種謠言,傳播的速度一向是很快的。

  三姨娘的死因,也很快被翻出來,嚼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不就正是因為壞了大老爺的子嗣,才被大老爺活活打死的麼?

  聽說前幾年九哥受傷的那事,也是因為三姨娘作祟,迷住了九哥的心竅……

  這話,終於還是傳進大太太耳朵裡了。

  大太太大發雷霆,捉住了幾個嚼舌頭的僕婦,全都遠遠地打發到莊子裡幹粗活去了。府裡的聲浪,這才為之一收。

  明面上是止住了,私底下,誰知道下人們嘴裡都嚼的是什麼蛆!

  大太太就派人把七娘子找來說話。
七娘子吃了幾貼權仲白開的藥,的確是漸漸地好起來了,不過,行動之間還是露了怯弱。

  才和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就咳嗽起來,一邊咳還一邊道歉,「冒、冒犯母親了。」

  大太太面色柔和地擺了擺手,關心七娘子,「小神醫是怎麼說的來著?你這樣子一天好兩天病的,也不是個辦法,總要開幾貼太平方子補補身。」

  「小神醫倒是開了幾貼,不過,小七想著不必那麼費事。」七娘子就有些不好意思。

  大太太笑了,「傻孩子,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回頭你只管把方子給梁媽媽,讓她給你配去。眼下不保養好元氣,日後就更吃虧了。」七娘子心底思緒萬千,面上卻露了笑,「哎,那小七就不客氣了。」

  兩個人就又你來我往,母慈女孝地親暱了一番。

  大太太就向七娘子訴苦,「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這一股歪風邪氣,沒影子的事都傳得這樣逼真。」

  七娘子微微露出躊躇之色,大太太看了,心中倒是一動。

  「三姨娘去世的時候……」七娘子就帶了些猶豫地開口,「小七還在西北,也不曉得這裡頭的事有幾分的真。不過,這青年夭折的亡人,心裡說不准也就帶了幾分怨氣……雖說咱們是不信的,但保不住家裡有人信。光是靠堵,怕是……」

  就算大太太平時不信這些神啊怪啊的,想到這幾年來府裡連著出的幾件事,都有些發寒。

  先是九哥,大事小事,就沒有一年讓人省心。

  八姨娘又難產,一屍兩命……現在十二姨娘肚裡的孩子,又是搖搖欲墜,一付保不住的樣子。

  就連九哥,都是假托了女兒輩的排行,借了二房早已去世的九娘子的排序,又拜在了寒山寺住持膝下做寄名弟子,才能長到這樣大。饒是如此,一路也是磕磕絆絆,不是天災,就是人禍的……

  鬼神之說,在古代深入人心,大太太所謂的不信,也不過是不過分迷信罷了。

  這事傳得這樣有眉有眼的,又怎麼容得她不信?

  大太太眉宇間就帶上了幾分恐懼。

  「法事也是年年做,難不成,還要找幾個道士來驅邪?」她就輕輕拍了拍桌子,「咱們家可丟不起這份人啊!小七!」

  雖說連皇家都有御用的天文生,但這種事畢竟不登大雅之堂,被人抓住了,也是個不大不小的辮子。大老爺一個「私德不修,迷信鬼神」的罪名是跑不掉的。

  七娘子就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這幾年府裡也的確是多事。」她狀似感慨,「就算太太心裡、我們心裡是不信的,也還是做做法事——下人們畢竟還是迷信這個的,到時候人心惶惶,出了什麼事都往這鬼神二字上推,也不像話。」

  的確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也是,這種事,越是不許人說,反而越是當個話頭來提。索性先不理,過幾個月再好好做一場法事,也請幾個風水先生來指點指點,去去晦氣。」

  七娘子就告辭了出去,又打發白露去看望十二姨娘。

  「要有人問起,就說沒想到十二姨娘不能久站,那天和十二姨娘談得入了神,倒是對不住十二姨娘了。」七娘子就仔仔細細地囑咐白露。

  白露聽得很認真,又問,「見了十二姨娘,該怎麼說話?」

  七娘子沉思片刻,緩緩地道,「多說些九哥讀書的事吧……再安慰安慰十二姨娘,說這一胎一定是個男孩,九哥也一定會多照顧這個弟弟。再告訴十二姨娘,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就算孩子不幸流產,她也還年輕麼,又被抬了姨娘,以後的日子,還有盼頭。」

  白露眨了眨眼,細細地品味著七娘子話裡的意思,卻怎麼都揣摩不出七娘子的心思。

  也就拿了幾碟子點心,裝了個食盒,進了百芳園裡。

  七娘子又和立夏說話,「把這兩張藥方給梁媽媽,就說是權二少爺說了,這藥方最好是經年累月,常常喝了才效驗的。可惜方子上的藥材都名貴,梁媽媽若是為難,就先送幾兩,吃完了再問她要也一樣。」

  她就拿了三張重新謄抄過的藥方,給了立夏。

  立夏接過來看了一眼,揚了揚眉毛。

  七娘子就歎了口氣,有幾分疲憊,「雖說梁媽媽和我們也不是沒有交情,但是職責所在,大太太若是要看,這張藥方她是一定會給大太太過目的。」

  立夏就恍然大悟,也陪著七娘子歎了口氣,「真是步步為營……」

  事關身體,七娘子當然不會等閒視之。

  在古代,醫療水平算不上太先進,生病是件很痛苦的事。就算在現代,健康都是最寶貴的財富。

  權仲白留下的這張藥方,她是一定要吃的。

  回想起來,七娘子也不由得有些暗暗後怕於權仲白的大膽。

  也不曉得先把立夏遣出屋子裡……萬一立夏是大太太的人,她的位置豈不是又尷尬了幾分?

  倒不是不信任立夏,只是這種事,畢竟是能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個人知道。

  又想到那時候在屋裡,他明知道有人在帷幕後頭窺視,卻還是一下決了九哥的傷口有蹊蹺……

  #

  梁媽媽很快送了藥材進來,份量雖不多,卻都是上好的。

  東北的老山參、五味子,西北的枸杞子、西當歸……

  又握住七娘子的手,說了老半天的話。

  「小小年紀就有不足之症,真是命苦。」梁媽媽一臉的關心,「權二少爺扶過你的脈,說了什麼沒有?」

  「倒沒有說什麼,還是說先天不足,後天思慮過甚,元氣虧損。」七娘子應付自如,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梁媽媽。「媽媽忘了,兩年前權二少爺到江南,就說過我和九哥都是先天不足……」

  梁媽媽就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倒是沒給九哥開一樣的太平方子。」

  「也有,」七娘子忙道,「去年香雪海裡,來給我扶脈的時候,權二少爺也順手給九哥開了的不是?」

  梁媽媽終於釋然。

  「也是,雖是雙生姐弟,但到底沒有從小在一塊兒。」她就笑著又安慰起七娘子,「還好是遇到了這樣的神醫,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不對來,多吃幾貼補足了元氣,到底還小呢,落不了什麼後病的。」

  兩個人又客氣了一會,白露就送了梁媽媽出去。

  出了院子,在去向正院的夾道裡,梁媽媽拉了拉白露的手肘。

  「權少爺真是這樣說七娘子的?」她臉上帶了一絲疑慮,「說她只是先天不足、多思多慮?」

  白露微微一怔。

  「倒是,兩年前就說過這樣的話了。去年在香雪海也是這樣說來著,五娘子、六娘子那時也在屋裡,都聽到的。」她據實以告。

  梁媽媽又打量了白露幾眼。

  徹底放下心來。

  白露這丫頭,她是自小看著長大的,白露是不是在說謊,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這樣說,就算權家公子是看出了什麼不對來,也沒有告訴七娘子嘍?

  也是,七娘子畢竟還小,權二少爺可不知道,她人小鬼大……

  她就笑容可掬地辭別了白露,進了主屋。

  仔仔細細地把七娘子和白露的回話告訴了大太太。

  大太太半瞇著眼,聽得很仔細。

  一時又嗽喘起來,梁媽媽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捧了痰盒。

  「想來也是,雖然七娘子有幾分心機,但這麼大的事,她若是知道了,面子上又怎麼能不露出一點點端倪?」大太太似乎是自言自語,又歎了口氣。「權二少倒是一點都不客氣,這樣名貴的藥材,說開就開。百年老山參給一個小孩子家家做太平方子?倒叫我心底有些猜疑起來。」

  梁媽媽只有陪笑,「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權二少爺不是還讓您平時少思少慮……再說,怕也是因為七娘子先天不足,所以才開了這樣大補的藥材。」

  大太太就慢慢地點了點頭,又自歎息,「少思少慮,說來容易做來難,一大家子多少事,還不是靠我一個人裡外忙活?」

  「等九哥大了,娶了媳婦兒,您就舒坦多了。」梁媽媽只好安慰大太太。

  大太太嗯了一聲,慢慢地合上眼。
梁媽媽就要悄悄地退出屋子的時候,大太太又開口了。

  「你說這三姨娘作祟的事……有幾分真……」

  梁媽媽遍體生寒。

  提到鬼神二字,又是這樣陰森的作祟之事,大部分人都是這個反應。

  「七娘子說的對!」梁媽媽只好斟酌著拿了七娘子的話來當擋箭牌,「這事,咱們不信,難保就有人信。還是請人做做法事為好,也圖個心安麼!」

  大太太就又煩躁地睜開眼。

  「我就納了悶了!」她半坐起了身子,臉上帶上了一抹殷紅。「這三姨娘到底圖什麼?這麼多年,燒下去的金錠銀錠還少了?年年遇到她的冥壽,還私底下祭奠她,讓她早日上路投胎。這麼多年下來,還要在我們楊家子嗣上作祟?」

  她就安靜了下來,執拗地瞅著被褥,「反正我不信!這事,還是得查!」

  梁媽媽直冒虛汗。

  連輕紅閣都被重新油過一遍了,還要怎麼查?

  「這……這……」她輕聲細語,「我看還是先問問老爺的意思……」

  畢竟三姨娘是被大老爺打死的,這一查,難免又要把不光彩的往事叨登出來,大太太不信也不算數,得大老爺發話了,才能往下查。

  大太太就靜了下來,重新靠回了枕上。「我得好好想想!這事……哼!」

  梁媽媽這才擦著汗退了出去。

  進了傍晚,幾個兒女來給大太太請過安,大老爺也進來和大太太說了幾句話,又去了外院。
大太太吃了權仲白開的藥,才過了初更就睡下了。

  進了半夜,迷迷登登地睜開眼,就看著窗前一抹黑影飛快地飄了過去。

  大太太嚇得一下就坐了起來,出了一頭的冷汗。「誰!」

  值夜的立冬也翻身坐起,「太太要喝水?」

  她聲音裡還帶了濃濃的睡意。

  大太太才要答話,又是一抹黑影晃過窗前。

  定睛細看,原來是院子裡的一棵梧桐樹被風吹得擺來擺去,藉著月光,就把樹影子映到了窗前。

  她鬆了一口氣。

  立冬服侍大太太喝過水,又翻身躺下,很快就發出了微微的鼾聲。

  大太太卻再睡不著了。

  燭花掉落時輕微的辟啪聲、遙遠的更漏聲,寒鴉嘶啞的叫聲……

  到了天放亮的時候,才慢慢地合眼睡去。
沒有一個時辰,又被王媽媽小心翼翼地叫了起來:浣紗塢裡的十二姨娘,昨晚滑胎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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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魘鎮

  楊府眾人都沒有對十二姨娘的流產表示出格外的意外與惋惜。

  畢竟沒有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十二姨娘這一胎本來就懷得不順,連權二少爺這樣的神醫看了,都只是囑咐臥床靜養,話裡話外,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流產,也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恰好又撞上了三姨娘的事……

  一度平息下來的流言,就又沸沸揚揚地鬧開了。

  大太太只好又殺雞儆猴,用老辦法平息了下人們之間的傳言。

  自己卻也帶了三分的不安。

  浣紗塢裡傳來的消息:胎兒流出來的時候,都已經能看出來是個男嬰了……

  又想到了梁媽媽私底下和自己說的幾件事。

  大太太就真有幾分坐不住了。

  「查。」她吩咐王媽媽,「這件事還是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然,我心裡也不踏實。」

  王媽媽不禁為難起來。

  這該怎麼查,才能查出個水落石出的效果?

  鬼神一事,本來就是最說不准的,要說有什麼事比鬼神還飄渺……那就是謠言了。

  不論是謠言的源頭,還是鬼神之說的根本,都是虛無縹緲,查也沒法查的東西。

  連梁媽媽都難得為王媽媽說話,「這種事也不知道該從何入手……」

  大太太又何嘗不知道王媽媽的為難?

  就歎了一口氣。「還是先去輕紅閣看看吧!」

  又派梁媽媽去探望十二姨娘。「讓她不要太傷心了,這滑胎也是小月子,月子裡哭多了壞眼睛。」

  怎麼說也是楊家的姨娘了,大老爺也還是常去浣紗塢過夜,三姐妹還是要籠絡住。

  梁媽媽和王媽媽就分頭行事,一個帶人去查看輕紅閣,一個去浣紗塢探望十二姨娘。

  大太太閒來無事,就叫七娘子進來陪她說話。

  女兒家的功課,總是上得不經心,大太太這麼一傳喚,七娘子下午的繡花課也上不成了。

  三娘子、四娘子這幾年相繼及笄後,繡花課上就少了兩個學員,黃繡娘一心要把一身的絕活傳授給六娘子,對五娘子和七娘子反而很放鬆。

  大太太隨口就問,「黃繡娘教得還用心吧?這幾年看你的繡藝,倒也不過平平。」

  七娘子抿唇一笑,「小七手笨,繡不出六姐的巧奪天工。」

  「六娘子的確手巧。」大太太也不禁感慨,又問,「你五姐這幾個月沒有鬧什麼蛾子吧?」

  五娘子年紀漸漸的也大了,就有些不服管,大太太幾次看她不慣,說她幾句,五娘子又負氣起來,兩母女之間雖不說是形同陌路,但大太太要知道五娘子的近況,有時候反倒要向七娘子打聽。

  也就只有親母女,才能這樣肆無忌憚地鬧矛盾吧。

  七娘子就笑,「五姐也漸漸穩重起來了,這幾個月都規行矩步的,小七看啊,就算是最挑剔的禮儀嬤嬤,都挑不出一點點錯。」

  大太太點了點七娘子的額角,「也就你知道哄我開心。」

  不過,說起來五娘子這幾年的確也藏得住心事了,已經不像以前,一點點不如意都要嚷出來讓眾人知道。

  好像自從浣紗塢前的那件事,讓她被大老爺打了一巴掌,五娘子就一下成熟了起來。

  再也很少做小兒女態了……有了女兒家的樣子。

  兩個人又說起了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

  王家又有起復的意思了,雖然福建布政使的職位早已被太子長史鄭家瓜分去了,但好好歹歹,一個一省學政的位置也是跑不掉的。

  「都難說!還得看這仗打得怎麼樣!」

  大太太想到秦帝師的安排,不禁神情莫測。

  也是因為這一場忽然爆發的大戰,老人家安排的百官上書請求太子出閣的事,也就順理成章地擱置了下來。

  大老爺也就暫且不需要站隊了。

  朝中、天下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北邊境……

  她歎了口氣,「別人看我們楊家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誰知道底下的戰戰兢兢……沒準到了明年,你們這些小娘子……」才說了半句,又覺得不祥,收住了不再說話,只是出神。

  七娘子又怎麼不知道大太太的意思?

  官場上的事,一步踏錯,就是天堂地獄。大老爺身為封疆大吏,諢號「江南王」,又怎麼可能獨立於朝堂的爭鬥之外?

  平時就夠謹言慎行的了,還不斷有麻煩纏身,這如今朝中奪嫡的風波喧囂塵上,大老爺身為皇帝心中的信臣,是一定會被捲進這場風波裡的。

  畢竟連秦家、許家都旗幟鮮明地站了隊……

  可這要是賭錯了,就是身家性命都難免不保!

  天下又哪有白吃的午餐,榮華富貴,也不是那麼好享受的。

  「母親。」她就笑著開了口。

  聲音低低柔柔的,又透著清涼。

  大太太聽在耳朵裡就覺得很受用。

  「這都是外頭的男人們想的事……」七娘子輕輕地為大太太揉起了手。

  沁涼的小手揉按著大太太的手心,大太太緊繃繃的身體,就鬆弛了下來。

  「父親自然會操心的,說起來,從一個小小的進士,一路走到了今天……父親就是有千般不好,這官場,他也是混得好的。」

  大太太不禁笑出聲來。

  「還是我們家小七會說話!」她一下就鬆弛了下來,靠到了床邊的五彩連福大迎枕上。「也是,這事,還是讓你父親操心吧。我們女人家,管好後院的事就足夠了!」

  七娘子就抿著嘴笑了笑。

  看來大太太對她還是有防心……這滿院子裡都傳遍了三姨娘作祟的事,也不見她問自己提審小雪的細節。

  兩個人都有心思,一時都安靜了下來。

  外間就響起了梁媽媽的聲音。

  「太太,我把浣紗塢的裊裊給您帶過來了。」

  她的聲音隱隱透著一股緊繃,無限的情緒都壓抑了下去,反而正經得有些古怪。

  「有些話,還是讓她親自和您說才清楚。」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眉宇間掠過了一絲訝異。

  七娘子卻嚇了一跳。

  裊裊原來是正院的人?

  這她還真不知道……

  當時她撞見叔霞的時候,十二姨娘身邊帶著的就是裊裊……

  不過,這丫頭不過是通房身邊的小丫鬟,未必敢在大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把在輕紅閣旁見到自己的事叨登出來。

  一來,也是有一段時間前發生的往事了,未必記得。

  二來,一旦說出這件事,豈不就等於在懷疑七娘子弄鬼?一個小丫鬟,又怎麼敢得罪大太太身邊的紅人。七娘子就勉強按捺下了心中的不安。

  作勢要請辭,「有什麼不方便小七聽的……」

  大太太擺了擺手,「你也給我出個主意。」

  七娘子就坐在大太太身邊,望著被梁媽媽帶進了東稍間的裊裊。

  這小丫頭也是十二姨娘身邊的老人了,比起白露這一批的丫鬟,又要晚了一批進府,沒想到居然是正院的人。

  裊裊給大太太、七娘子磕過頭,就緩緩地敘述起了在浣紗塢的見聞。

  「才進了晚上,十二姨娘就有些不好起來……一直說肚子不舒服,不過,這幾天也常見,服了權二少爺開的藥方,一向也就慢慢的好了。」裊裊的聲音裡帶了一股緊迫。「沒想到進了後半夜,十二姨娘就做疼起來,血……」

  她看了看七娘子,收住了沒有往下說。

  大太太也聽得有些不忍,「你就說說這所謂三姨娘作祟的事,到底有沒有根源!」

  她頓了頓,又問,「還有,到底是不是個男孩!」

  裊裊咬住下唇,瞪著自己的鞋邊,緩緩地道,「孩子下來的時候已是有了形狀……是男孩不錯的。」

  大太太就猛地拍了拍床柱。

  「唉!真是!」

  對大太太來說,楊家的男丁當然是越多越好了。

  七娘子也輕輕長出一口氣。

  裊裊說的話,都是她想聽到的。

  「至於作祟……」裊裊的肩膀有些顫抖,「這個奴婢也不好說……不過,當晚在淨房地上,的確也看著了些血……」

  大太太倒抽了一口冷氣,面色大變。

  「想不到,真是她在作祟!」她一字一句地道。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寬。

  「十二姨娘滑胎呢!」她反而握住了大太太的手,輕聲細語地開解,「這裡裡外外,都是血污……」

  大太太就反射性地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手心裡一片潮冷。

  「還有,」裊裊的頭越發低了。「十二姨娘一直問,窗外是不是站了個紅衣女人……」

  屋內的氣溫,似乎一下就降了下來。

  大太太握住七娘子的手就緊了緊,握得七娘子一片生疼。

  梁媽媽的笑臉也透著勉強……更像是擠出來的一個苦笑。

  「這事,沒準就是十二姨娘心裡慌了……」安慰的話才說到一半,也說不下去了。

  十二姨娘進府的時候,三姨娘墳木早拱,府裡更沒有人敢提起三姨娘的事,她怎麼知道三姨娘愛穿紅衣?

  「她……她怎麼就還是不放過我們楊家!」大太太喃喃自語,「先是九哥……後是這沒出世的孩子……」

  頓了頓,又自言自語,「還好九哥命大!雖被魘鎮,卻沒有送命!」

  已是一臉的深信不疑。

  七娘子連忙安慰大太太,「沒準……沒準是有什麼心願未了吧……」

  「也該上路了!」大太太雙手合十,喃喃地念起了佛,「只盼著早些上路……投胎做人吧!」

  梁媽媽就把裊裊帶了下去,大太太拉了七娘子的手,商量起給三姨娘做法事的事。

  「幾年前還在想,會不會九哥年紀小,遇事就咋咋呼呼的……」大太太就一長一短地把九哥被「魘鎮」,闖進輕紅閣換了三姨娘的衣裳,走出來致傷的內幕說給七娘子聽。「我就覺得這事透著蹊蹺,你說以鳳佳這孩子的性子,也不是不知輕重……就算拿了匕首又怎麼會鬧出血光之災?原來背後都是有人在魘鎮!」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驚訝。

  「九哥從來也沒有和我說過這裡頭的事!」她恍然大悟,「原來——這三姨娘還真是陰魂不散!」

  大太太歎了口氣。

  「也是老爺,終究是太……唉!要不是把九哥當作女兒來序齒,寄在了已經去世的九娘子身上,說不準還真養不到這麼大!」

  思緒一下又發散到了二太太身上。「你二嬸這幾年來失心瘋一樣看準了九哥使勁,說不準都是被魘鎮的!」

  七娘子心下叫苦。

  大太太這也太能聯想了吧?

  不過,終究是對九哥釋疑了。

  她就輕聲細語地問大太太,「這三姨娘是為什麼去世的,小七一直還不清楚……」

  大太太就半遮半掩地把往事說給了七娘子聽,「……給你父親服了零陵香……喪心病狂……」

  七娘子也是一臉的後怕,「竟有這樣的人!難怪死後也成了厲鬼,還是好好發送一番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寒山寺、慧慶寺的高僧,都請來家裡唸唸經吧,也去去家裡的邪氣!」

  大太太一向是很少和慧慶寺相與的。

  倒是四姨娘和慧慶寺的住持相熟,未嫁的時候,就常到慧慶寺燒香。

  或許是因為這點,就算慧慶寺一向有許願效驗的名聲,大太太都從來沒有搭理過他們。

  現在連四姨娘都不忌諱了,口口聲聲,只求一個靈驗……

  拉著七娘子念叨進了傍晚,各屋兒女都來請安了,大太太才放下了這件事。

  到了晚上,立春悄悄告訴立夏,「王媽媽帶了人,在輕紅閣裡又搜出了幾件紅衣服……全是又破又舊的……好像是三姨娘當年穿過的樣式!」

  「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到了二樓一看,才發現一地淌的都是血,都硬得結了塊了!蒼蠅來往飛舞,真真是怕人!」

  立夏不動聲色,附和著立春,「竟也有這樣的事!」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有幾天,百芳園裡就都知道三姨娘又開始作祟了。

  大太太很緊張九哥,特地去寒山寺請了新的寄名符並平安鎖來,給九哥親自掛上。

  「進進出出,身邊都不要斷了人!」她扳著九哥的脖子,叮囑了又叮囑,「你是被魘鎮過一次的,知道厲害,這要是出了什麼事,你叫娘怎麼活?」

  九哥也是一臉的後怕,「一定不斷了人!去哪裡都和立春結伴!」

  就連大老爺都被驚動了。

  「歐陽家和全真教掌教相熟。」大老爺是一臉的疲憊,「還是請全真教派幾個年高有德的道長來,做做法事,好好地把她送上路吧!」

  大太太連連點頭。

  「本家的人眼看著就快到了,府裡鬧成這個樣子……唉。」大老爺也不禁歎息,「這去世的人,還真是冒犯不起!」

  「都是過去的事了,提她做什麼。」大太太卻又有幾分的不以為然,「也是三姨娘自己不好,莫名其妙,就向子嗣下手。真是上天派來折騰我們楊家的狐狸精!」

  大老爺眼神一閃,沒有說話。

  又問,「這一次本家來人,我們總要打發個家人回去上族譜的——你打算把九哥上到誰的名下?」

  大太太就沉吟起來。

  大老爺這樣問,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像九哥這樣承嗣的獨子,一向也有寫到嫡母名下的。

  尤其是楊家家大業大,將來楊老爺身後,難免有人惦記家產……又和本家隔了千山萬水。

  把九哥當嫡子報上去,以後就少了很多紛爭。本家也說不出什麼,畢竟隔了這千萬里路,誰知道九哥是不是從大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

  不過,這嫡子一報,過繼的事,是想都不能再想了……

  「我是想,」大老爺就徐徐說,「倒不如索性為九姨娘報個誥命,抬了正經的姨太太,也省得她在地下不能安心庇佑九哥。你看怎麼樣?」

  一般的姨娘,是沒有誥命可言的,不過像九姨娘這樣給楊家生育了獨子的姨娘,報了個九品的誥命,抬做正經的二房姨太太,也不是沒有先例。

  九姨娘都是去世的人了,抬舉她,從根本上來說還是抬舉九哥。正經的二娘出的兒子,雖是庶子,但也不能同尋常庶子一樣看待。

  不管怎麼處置,都是在為以後九哥繼承家產鋪路。

  大太太就歎了口氣,「還是再看看吧,等做完了法事,再說!」

  大老爺默然片刻,還是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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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法事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首肯了要做法事,楊家頓時就熱鬧了起來。

  百芳園裡請了觀音山的尼姑來念七七四十九日的經,外院裡也請了慧慶寺並寒山寺的高僧來唸經驅邪,連九哥一併都不上學了,在師父身邊跟著唸經,又得了開過光的玉珮隨身佩戴。

  楊府裡裡外外都大掃除了一遍,上下又統一置辦了幾身新衣,並還給幾間出名的善堂捐獻了銀米藥材,一併歐陽家開設的義醫館都得了捐贈。這一筆開銷,說起來並不小。

  不過總歸還是值得的,自打這些大師進駐楊府,三姨娘就再也沒有作祟,楊家裡裡外外一團乾淨,就連九哥都聲稱自己頭腦清爽,讀起書來更入神了些。

  大太太一臉的欣慰。

  「還好發現得早,沒叫她繼續在九哥身上作祟。」

  就和二太太感慨,「我們九哥真是多災多難,以前還不曉得緣由,現在才知道,是有物作祟!」

  二太太滿臉的不快,老半天才擠了笑出來,「是啊,原來是有東西在背後作祟!」

  大太太就覺得和二太太沒有什麼共同話題,又說了幾句,就露出了疲態。

  二太太只好告辭出來。

  站在院子看著來來往往的僧尼,心中一股無名火也不曉得怎麼發出來,跺了跺腳,恨恨地回了翰林府,好幾天都沒有過來請安。

  七娘子就覺得心境慢慢地平靜下來,日子,也越過越舒坦了。

  法事轟轟烈烈地持續了一個來月,快到五月的時候,最後一班尼姑也終於從百芳園撤退,百芳園裡,就重回了以往的安靜悠閒。

  輕紅閣也被改了名字,換了牌匾,又將整個二樓徹底拆除,一層堂屋重修成了四面透風的敞軒,兩邊東西廂房,改做了上夜的婆子們落腳的地方。

  大太太總算放下心來。

  「真不知道怎麼就不早些請人來做法事!」和七娘子感慨,「叫我們九哥白受了魘鎮!」

  大太太對九哥的心結,已悄然化解。

  七娘子只是笑,「現在也還不遲!」就問大太太,「北邊的戰事也不曉得怎麼樣了。」

  「噢!」大太太眉間隱現愁容,「雖不說是節節敗退,總的來說,也不大好……聽你父親私底下為他們盤算,糧食一共也就只有幾個月的份量了,要是北戎有備而來,到了今年秋天,我們這邊的糧食可就支應不上了。說是要從江南調糧……今年的桃花汛又發得兇猛。」

  七娘子也凝眉不語。

  她畢竟在楊家村生活了幾年,雖然年紀尚小,沒有什麼朋友,但對楊家村也不是沒有感情。

  兩個人說了半日的話,七娘子就告辭回了西偏院,「黃先生說,今日下午還要考我們的珠針繡……」

  大太太會心一笑。

  九姨娘雖然以繡藝聞名,但七娘子的女紅就只能說平平。

  「快回去抱抱佛腳吧。」她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黃師傅的脾氣,連我都有些怵,不要說你們了。」

  黃繡娘身兼兩家之長,九姨娘的凸繡法並自己一門花鳥針,都是江南有名的絕技,在纖秀坊做供奉,並教幾個姑娘針法,甚至可以說是給大太太面子。以她的技藝,早已經可以自立門戶,江北的奪天工,江南的思巧裳,兩大繡房年年到了節下都給黃繡娘送禮。

  七娘子就笑著出了堂屋。

  正好和三胞胎打了個照面。

  兩邊連忙笑著招呼,又互相行過了禮。

  「來給母親請安啊?」七娘子客套。

  叔霞點了點頭,「太太家居事忙,我們恰好識得幾個字的,這不就過來幫手了?」

  大太太在家務上總需要幾個左膀右臂。

  有些事,也不是梁媽媽、王媽媽等下人方便出面的。

  立春又給了九哥……

  三姐妹漸漸的也就常常出入主屋,為大太太打起了下手。

  尤其是叔霞,又妥當又精細,大太太對她也是日漸倚重。雖然大老爺到現在都還沒有再進她的屋子,但也儼然一副得其所哉的樣子了。

  這裡面的人情往來,彼此心照。

  #

  才進西偏院沒有多久,五娘子就到了。

  「今年熱得真早!」人沒進屋,聲音倒先進來了。「白露,快把你家姑娘的明前獅峰泡來我喝!」

  七娘子趕忙跳起來,「不要聽她的——五姐,你自己又不是沒有,做什麼來偏我的好茶喝。」

  五娘子掀簾而入,笑著給了七娘子一個爆栗,「就那麼一點點,一下下就喝完了,你有多的,給我勻幾兩。不白拿你的!小氣!」

  「我也沒有多的呀,」七娘子白了五娘子一眼,「你也曉得,一屋也就那麼一點點!」

  五娘子就和七娘子嬉鬧起來。

  兩個小姑娘打鬧了一陣子,又坐下喝茶說話,五娘子扳著手指頭算,「今年端午,二姐是斷斷回不來的了,才出嫁幾年,沒有回門的道理。再說,也到了快生產的時候!」

  「說起來,大姐也還沒派人送信。」七娘子也不禁惦記起來。

  這幾年初娘子也不是年年歸寧,去年為了打發大姑爺安心讀書,就在家照顧老小,端午節也只是派人送了節禮過來,又問了大太太、大老爺的好。

  今年大姑爺卻是還在京裡等春闈放榜……也不知道初娘子能不能撥空回娘家。

  兩個人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又提起,「也不曉得李太太又有什麼事要和娘商量,先頭我從百芳園裡出來,迎頭就看到李太太進了堂屋,我就直接到西偏院找你了。」

  五娘子今年十二歲了……李太太雖然曉得以五娘子的身份,自己家的十二郎是配不上她的,但是見了她,卻總還是笑瞇瞇地握住五娘子的手,誇了又誇,就恨不得用眼睛把五娘子吃下去。

  七娘子不禁莞爾,「就是見一見李太太也沒什麼,她總不成真的把你吃下去。」

  兩個人就又說起了閒話。

  自從府裡念了這麼七七四十九天的經,大太太無聲無息,又倒向了九哥,七娘子的心情就很好,就連和五娘子說起東家長,西家短,也都是一臉的微笑。

  五娘子看了就有些奇怪,「還以為你會被最近家裡的事嚇得魂不附體,和六妹似的……沒想到你膽子倒挺大的!三姨娘可是瞄準了九哥作祟!」

  七娘子不禁莞爾。

  三姨娘作祟這話,能瞞得過大太太,又怎麼能瞞得過目擊者五娘子?

  小小年紀,倒是懂得套話了……

  「我看著二嬸那魂不附體的樣子,這笑就怎麼都止不住。」七娘子就解釋,「也不曉得怎麼養出了這樣的女兒。王家也是有名的書香門第吧?二嬸的舉動,可真不像是大家小姐該有的樣子。」

  說王家的壞話,五娘子倒是高興的。

  「京裡的那些個所謂的名門世家,私底下可腌臢了,」她就眉飛色舞地給七娘子學,「就說王家吧,二嬸和她那個繼母就鬥得厲害……也是可憐,從小就沒了娘,這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性子,還不是繼母養出來的?我們到京裡去拜訪的時候,王家的幾個小姐,一個賽一個的斯文,一點都沒有二嬸的樣子,老太太一臉的威嚴,動作大一點,眼神就掃過來了……嗐,二嬸肯定沒少吃她的苦頭!」

  七娘子倒也有幾分感慨。

  「誰都有誰的不容易,這沒娘的孩子,小時候吃的苦也多。」

  兩個小娘子東家長西家短地議論了一通,就被立冬請到了堂屋。

  大太太正和李太太說話。

  「倒是覺得觀音山的幾個師傅經念得好。」大太太很關心,「桑蟲豬尾都預備下了?」

  「都預備下了,還想挑幾個好師傅來唸經才好。」李太太有幾分疲憊,對兩個小娘子匆匆點了點頭,就起身告辭,「害怕丫頭說不清,我索性就繞過來問問,您覺得觀音山的師傅好,那我這就去觀音山請去……唉,也不曉得這孩子怎麼就發起來了。我這還是第一次供奉痘疹娘娘,有什麼忌諱的,還得靠您指點。」

  大太太就笑,「是是,其實也沒什麼大不妥的,我們九哥小時候就出過,年紀越小出了反而越放心。」

  李太太就千恩萬謝地走了,大太太這才吩咐五娘子,「沒想到今年本家派了族長家的二哥過來收賬,倒不好當平常親戚慢待了,都回去收拾收拾,打扮得齊整些,下午出來見堂叔。」

  五娘子並七娘子齊聲應了,大太太又歎了口氣,「小五這幾天就不要上學了,本家這次還有許多別的事要吩咐,初娘子還要歸寧,李家的十二郎出水痘,我們要送禮,還有幾家要好的太太,都有不少的事,又臨近節下……我怕幾個姨娘忙不過來。也該學學管家了,就在我身邊打下手吧!」

  一邊說,大太太一邊不經意地抓了抓臉頰。

  七娘子不禁心頭一動。

  她本人是發過水痘的……那時候這具身體根本還不大記事,只隱約記得九姨娘十多天幾乎不眠不休,抓著自己的手,就怕小嬰兒不懂事撓破了什麼地方,落了傷疤。

  聽大太太的意思,九哥也發過。

  其餘的幾個姐妹呢?五娘子出過痘子沒有?

  #

  吃過中飯,七娘子就一邊梳妝打扮,一邊問白露,「幾個姐姐都出過痘子沒有?」

  白露側頭想了想,就搖頭笑了,「都還沒有出過呢,統共就聽說初娘子和九哥一年出的痘子。」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又問白露,「那你出過痘子沒有?」

  白露搖了搖頭,「從小就進了正院,很少回家。」

  那也就很少有和外界接觸的機會,很難被傳染。

  七娘子問立夏,「你呢?」

  立夏卻是出過了痘子才進南偏院服侍的。

  兩個管事媽媽是很少出院子的,西偏院事兒少,有什麼事,七娘子也習慣差遣丫鬟們去辦,就只又問了四個小丫鬟。

  四個小丫鬟也巧,上元和中元都出過了,下元並端午卻沒有出過。

  七娘子就安頓,「這陣子,沒出過痘子的人,沒事就不要出門了,在西偏院好生呆著。」

  白露有幾分不以為然,「也沒聽著堂屋那頭有誰出了痘子。」

  「李太太也有些不懂事。」七娘子歎了口氣,「十二郎出了痘子,她不在家供奉痘疹娘娘,卻跑到我們家來!偏巧五姐就撞見她了,兩個人還拉了手說了話。這病過起人來也快得很的,沒準就過到了五姐身上!」

  「總是小心無大錯吧。」立夏也幫腔。

  白露並兩個小丫鬟也只好聽命從事。

  到了下午,幾個小娘子就在大老爺的帶領下見過了堂叔。

  本家的這位堂叔一臉的風霜之色,三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倒比大老爺更老成。

  畢竟是近親,大太太也沒有迴避,大老爺和堂叔行了禮,兩家人就分賓主坐了說話,問了問西北的情況。

  不想堂叔反而要問大太太西北戰況,他們才出了年就起身上路,一路消息閉塞,知道的比大太太還少,充其量也只能告訴大太太,他們上路的時候,西北尚且平安……許家的世子也還很好,倒是個穩重利落的少年郎……

  大老爺就覺得很無味,三言兩語打發了堂叔去收賬,又和大太太關在屋裡議事。

  幾個小娘子於是四散了各自回屋,都覺得無趣。這個二堂叔寡言少語,看著木頭也似的,並不是個有趣的人。

  五娘子就拉六娘子、七娘子到她屋裡打雙陸。

  三娘子卻笑盈盈地拉七娘子,「父親給我物色了一架上好的桐木唐琴,七娘子到我屋裡瞧瞧去?」

  自從三娘子的婚事開始不順,她這個炫耀的習慣,就變本加厲了。

  首飾可以佩戴出來炫耀,這大件的物事,總不好抱著到處走吧?

  五娘子就歎了口氣,露出了一臉的不耐。

  七娘子倒是心中一動。

  三姨娘作祟的事,一直伴隨著莫名其妙出現的一口黑血。

  但四姨娘不會不知道這口黑血最初的來歷。就算她不肯定,至少也能猜到幾分。

  恐怕三娘子的「炫耀」,也不是心血來潮吧?

  她微微一笑,「三姐,我看就算了!我又不會彈琴……讓我欣賞,才叫正宗的對牛彈琴。」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笑了起來。

  三娘子就咬住下唇,求助似的望了四娘子一眼。

  四娘子也微微露出了焦急。

  七娘子心裡有數了。

  幾個小姑娘一頭走,一頭說話,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浣紗塢門口。

  要去溪客坊,就要往右拐了。

  五娘子和六娘子已是一邊說笑,一邊左轉上了小竹橋。

  七娘子就踮起腳尖,在三娘子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五姐、六姐,也不等等我!」說完了,就碎步追上了五娘子與六娘子。

  三娘子站在原地,面色陰晴不定,半晌才恨恨地跺了跺腳,拉著四娘子轉向了溪客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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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婚事

  接下來幾天,大老爺就忙碌了起來。

  往常大老爺就算再忙,早晚請安的時點,也會到正院見見子女,和大太太嘮嘮家常。

  這幾天,大老爺連個面都不露了,成天的在總督衙門裡,不是找李文清說話,就是拉了總兵來問話,一天忙得連水都顧不得喝一口,有時候就睡在總督衙門裡,連家都不回。

  本家堂叔才到蘇州沒有多久,西北來的催糧使者也到了。

  他的到來,似乎就預示了西北的這一場戰爭,是沒那麼容易輕易結束了。

  沒有多久,全蘇州都曉得了,這一次北戎犯邊,來勢洶洶,是大有打到京城去的意思!

  而連續幾年,天候都說不上好,京城一帶的糧庫已經半空了,沒有幾個月,京師竟都要斷糧了,更別說西北前線……這一下,竟是兩邊都問江南要起了錢糧。皇上是一面要江南拿出給京師的應急糧,一面要湖廣江南支應前線!

  據說平國公麾下好幾次殆誤戰機,都是因為軍隊缺糧。

  偏巧又趕上了桃花汛,運河水漲,順流而下是方便的,要逆流而上,就有些難了。怎麼把江南調集出來的糧食運到京師,就是個大難題。

  更不要說,蘇州庫裡早已也沒有剩下多少糧食了……去年收成不好,大老爺還放了幾次糧來著,這軍糧該怎麼籌措,都是問題。

  沒有幾天,大老爺就瘦了一圈。

  總督府來來往往,都是傳信的令兵。

  新任福建布政使鄭長青最是慇勤,也不消大老爺督促,大老爺還沒來得及督促,已經將十幾萬斤的糧食全送到了蘇州。

  江蘇布政使李文清倒也不遜色,雖說和大老爺磨了半天,最後也只拿出了十萬斤糙谷子,但也已經算是夠意思的了——楊家常駐江蘇,又怎麼不知道這幾年江蘇的出產?

  只有浙江布政使劉家,磨磨蹭蹭的,這都十多天了,杭州來的傳令兵,還沒有把軍糧上路的消息傳到蘇州。

  大老爺急得滿嘴裡全是燎泡。

  「劉徵到底在想什麼!」回家和大太太抱怨,「他這個官還想不想要了?他平時和達家走得近,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懶得管他,眼下軍糧不齊,那是能要人命的事!西北防線一突破,北戎進了腹地燒殺擄掠,那是多大的罪名?更不要說山西一帶還有幾支強軍虎視眈眈,到時候,他拿什麼來賠!」

  氣得親自上路去杭州討糧了。

  大太太也格外的忙碌。

  越是這種朝野上下風雨欲來的時候,楊家的公關就越不能放鬆。

  誰知道一個小小的紕漏,會不會造成更大的損失。

  皇長子已經在京郊練兵了,號稱是要帶兵去西北把平國公換下來……雖然皇上還沒有開口,但是皇長子也就是進了四月,才得了旨意開始在京郊練兵的。

  邊境戰況膠著,京裡的局勢,也是撲朔迷離。

  和楊家交好的人家,自然都想上門探探楊家的口風,也好附楊家驥尾行事。

  偏偏大老爺又親自去了杭州收拾浙江布政使。

  大太太也只好強打精神,傚法那當紅的清官人,送走一撥迎來一撥,左推右擋施展太極功夫,把各個夫人太太忽悠得暈暈乎乎,到末了也不明白楊家到底是什麼意思。

  五娘子在大太太身邊陪坐,也被大太太的官樣文章繞得頭暈眼花,私底下和七娘子抱怨,「也不曉得說這些淡話有什麼意思,要我說,直接說是病了,誰也不見,倒也省事。」

  大太太雖然有諸多不是,但在本職工作上究竟還算是出色。七娘子歎了口氣,就問五娘子,「父親不在家,母親又病了,來訪的官老爺們走了空還說不出什麼,官太太又走了空……誰不說我們楊家架子大?」

  楊家的架子都這樣大了,以後有什麼事,誰敢貿然上門來?楊家在中下層官吏心中的聲望,漸漸地也就淡了下去。

  五娘子若有所悟,又歎了一口氣。「官太太真是難當,見了面無非那些家長裡短,那些個小官太太見到母親,就像吃了蒼蠅屎似的,好話就像是不要錢,接二連三地往外蹦!」

  七娘子只是笑。「官太太都難當,我們院裡倒夜香的婆子好直接上吊了。」

  五娘子就要擰七娘子,「把你這張壞嘴撕爛了!」一頭又笑,「有你這樣刻薄的人沒有?」

  兩個小姑娘笑過鬧過,五娘子繼續跟在大太太身邊學交際,學管家,七娘子學她的繡花寫字。

  就這樣,很快進了五月。

  初娘子端一日就回了娘家,手裡牽了顛顛倒倒的小囡囡。

  「婆婆放了我一個月的假,叫我在娘家好好住幾日再回去。」笑著向大太太解釋,「如今大姑爺在京裡讀書,二弟和弟媳婦又去看人插秧,家裡也沒什麼事,公公婆婆就開恩放我回家多住幾日。」

  大太太很高興,「回家來正好幫著娘招呼客人,你不曉得,這個月裡頭外頭,是忙得我飯都吃不好了。」

  初娘子就一臉的心疼,「娘看著真瘦了不少!」

  她一回府,府裡就井井有條了起來。

  每日裡早起幫著大太太發落了家事,就開始應酬上門拜訪的官太太們,甜言蜜語,好像不要錢一樣扔出來,把來訪的客人安頓得眉開眼笑的,巴不得聽初娘子多說幾句好話。

  大太太就順理成章地告了病,勉強支撐著和幾個重量級的官太太見了面,就把事兒扔給了二太太和初娘子。

  沒出嫁的小娘子,到底不好拋頭露面招呼客人,有了初娘子在,一些不那麼重要的客人,就可以由初娘子來處理。

  大太太不免感慨,「九哥真是小了些,不然,恨不得現在就娶個媳婦進家門,這些迎來送往的事,也不必讓出嫁了的女兒來操心。」

  出嫁的女兒回娘家,那是貴客,也虧得初娘子不計較這些,才進了娘家門就捲起袖子,帶著小囡囡裡裡外外的忙活。

  七娘子冷眼旁觀,才知道自己和初娘子比,還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換做是她,恐怕這麼短的時間內,連幾個太太的名字都只能勉強記下來,更不要說把這些訪客的喜好、傾向摸清了。

  也難怪大太太這樣寵幸初娘子!

  很快就到了端午,訪客終於漸漸稀少了下來。

  全蘇州有資格和大太太對話的女眷,其實也沒有多少。

  大老爺卻還沒有回蘇州的意思,派人回來送信,說是要到五月中旬,才能進蘇州。二省軍糧上路的事,就交由江蘇布政使李文清來處理了。

  這是天大的事,李文清也不敢怠慢,李太太派人送節禮來的時候,也抱怨十二郎水痘沒消,李老爺又成天的不在家,鬧得家裡亂糟糟的。

  或許是因為大老爺不在家的關係,大太太難得地愛起了熱鬧。

  端午節一大早,就接了二太太並三個侄少爺、八娘子過府,在聚八仙裡安頓了下來,又把三個侄少爺叫到跟前,查問過他們在山塘書院的起居,就把他們三人打發了出去:「你們二堂叔今年在蘇州過節,偏偏老爺又不在家,我們女眷也不好出面招待,你們兄弟三個就權代伯父、父親,好好地陪二堂叔吃酒說話吧!」

  比起在百芳園裡鑒賞風光,和姐妹們玩笑,與二堂叔在前院吃酒,好像就少了幾分吸引力。

  弘哥笑一垮,就要說話,敏哥卻先掃了他一眼。

  「必定不會丟了咱們兩房的面子的!」他向大太太許諾。

  二堂叔是族長一支出身,在陝西也算得上是呼風喚雨了。

  楊家要是沒把二堂叔招待好,將來在族人面前,多少也有些抬不起頭來。

  敏哥小小年紀,就能想透這一點,可見是個可造之材。

  大太太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

  可惜,再好都是別人的兒子。

  又沉了臉交代九哥,「你也別到處亂跑,吃過飯就回屋用功,聽到了?也是十歲的人了,別還當自己是個無知稚童,看你父親、二叔在外拚搏……就該知道自己要用功讀書了!」

  九哥就起身乖巧地應了是。

  七娘子看了看二太太的臉色,心下一片熨帖。

  初娘子眼珠一轉,抿著嘴笑了笑,起身扶大太太,「到底今年熱得早,才進了端午,我就覺得聚八仙裡熱得坐不住了。娘,咱們把中飯擺到解語亭吧,那兒風大,也涼爽些。」

  大太太點了點頭,「也好,聚八仙雖寬敞,但畢竟熱了。」

  就起身請二太太,「二嬸,這頭走。」

  兩個太太就由初娘子撮弄到解語亭去了。

  八娘子和六娘子竊竊私語,一邊拈花惹草,一邊進了長廊,跟在大太太、二太太身後。

  五娘子就拉了七娘子,一邊走一邊說斑斕虎生下的那幾頭小貓。

  「送你一頭要不要?」五娘子一臉的無奈,「成天滿屋子亂竄,貴重一點的瓶罐都要收起來,免得隨手一帶就打翻了。」

  兩個人才進了長廊,三娘子和四娘子就從後頭趕了上來。

  兩幫人擦肩而過。

  「哎喲!」五娘子驚叫起來,「三姐!」

  三娘子卻是不小心踩到了五娘子的裙擺。

  五娘子的滿天星軟緞裙上,就現出了刺目的泥痕。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三娘子也很吃驚,「倒是沒有留心到了。」

  五娘子雖然氣哼哼的,但倒也不好說什麼。

  居家過日子,這樣的小摩擦比比皆是。

  「三姐覺得這裙子好看,我解下來送你就是了!」她跺了跺腳,「又何必弄這樣的把戲!」

  就帶著谷雨匆匆地往回走,「七妹你自個兒先過解語亭吧!」

  從月來館到解語亭,要橫跨一整個百芳園,的確不是一段短路。

  七娘子心中一動,倒堅持,「我就站這兒等你吧。」

  五娘子匆匆揮了揮手,就拐過了彎。

  三娘子四娘子對視一眼,也走遠了。

  七娘子又打發白露,「去和太太解釋一聲,就說我和五姐要晚到了。」

  她就在迴廊邊靠坐了下來。

  大姨娘和五姨娘一邊談笑,一邊從七娘子身邊經過,沖七娘子善意地笑了笑。

  七姨娘和三姐妹也是談得熱鬧,四張花一樣的臉從七娘子身邊經過,七姨娘儘管要比三姐妹大了幾歲,但粗看之下,其動人之處,竟是不相上下。

  七娘子又等了一會,見丫鬟、媳婦們三三兩兩地都沿著萬/花/溪繞過了溪客坊,她心裡就犯起了嘀咕。

  三娘子難道真是不經意間踩髒了五娘子的裙子?

  才這樣想著,就看著四姨娘裊裊娜娜地自聚八仙走了出來。

  「七娘子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她似乎有些訝異。

  七娘子微微一笑,「我這不是在等您嗎?」

  聽起來,就像是尋常的寒暄,頂多是七娘子的回答,稍微有些輕佻。

  四姨娘就笑了笑,「七娘子真客氣。」

  居然也就在七娘子身邊款款坐了下來,垂下眼睛,逕自思索起來。

  七娘子就靜靜地等她開口。

  自打三娘子想邀她到七里香賞琴,七娘子就知道,四姨娘和她之間是肯定要有一場談話的了。

  她本來也沒想過能瞞住四姨娘。

  三姨娘的死,大太太和四姨娘心裡都清楚是怎麼回事。原本就是中了她們的算計,又怎麼會忽然怨恨起大老爺的子嗣來?

  就算作祟,三姨娘也該衝著大老爺、大太太和四姨娘下手吧。

  更別說九哥屋裡的那口黑血……四姨娘心裡,又怎麼會猜不到是怎麼一回事?

  不過,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要解釋清這口黑血,就得把四姨娘下毒的事扯出來。

  要拉扯三姨娘作祟麼,這裡頭的往事,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叨登出來閒磕牙的。

  七娘子倒是好奇,四姨娘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

  想來,無非也就是三娘子的婚事吧!

  片刻後,四姨娘果然就慢慢地抬起了臉。

  這些年來,四姨娘儘管再精於保養,畢竟也露出了一些力不從心。

  到底是兩個花樣少女的娘了,眼睛周圍,也出現了細微的紋路。

  但一雙雲山霧罩的雙眼裡,那股扣人心弦的朦朧,卻是越來越濃了。

  「其實,是三娘子的婚事!」她果然也開門見山。「我想著,七娘子這些年來在太太跟前,是越來越有體面了。」

  「哪裡。」七娘子連忙謙讓。「其實也就是聽母親提了一句,這陣子也滿沒聽起,想來李家四公子雖然什麼都好,但唯獨好男風一點,怕是不討母親的喜歡……」

  四姨娘眼神頓時一黯。

  大太太有意為三娘子說李四郎為婿的事,一直只是個想法,又是在香雪海和七娘子商議的。

  風聲當然傳不到四姨娘耳朵裡。

  李四郎除了好男風之外,色色又都是齊全的,楊家和李家之間又走得近。

  要不是七娘子提點了三娘子一句,恐怕四姨娘知道的時候,想挽回都來不及了。

  七娘子這是在不動聲色地警醒四姨娘:以她今時今日的身份地位,四姨娘想拿把柄來威脅她,是萬萬行不通的了。

  就算四姨娘不管不顧,以三姨娘作祟的真相要挾了七娘子,為三娘子說了一門好親。

  眼下九哥又是地位穩固,將來繼承家業,能給三娘子好臉?

  四姨娘一咬牙,神色間,又多了幾分卑微,「不知道能不能為三娘子這個做姐姐的說幾句話,把三娘子許給……」

  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如果七娘子不想搭理自己,又何必特地在長廊上等她?

  說不定,七娘子也有求於自己呢?

  四姨娘又打量了七娘子一眼。

  「許給桂家的二少爺!」她緩緩地把話給補全了。

  「桂家的二少爺?」七娘子不禁愕然,「這……怎麼忽然就想到了他頭上?」

  她心底就想起了去年大太太的話。

  「桂家寫信來,有意和我們結一門親……」

  「桂家的二少爺這不就在蘇州城嗎?」四姨娘罕見地露出了幾分羞澀,「我就想著,門第是配得上的,按出身麼,我們家三娘子雖然是庶出,但桂家兒子多,倒也不能說三娘子就配不上二少爺……」

  七娘子難得地把訝異之情擺到了臉上,「可這二少爺不是比三姐還小了——」

  話才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嘴了。

  四姨娘眼中果然就閃過了一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

  這哪裡是要托她幫忙,分明是聽到了風聲,特地前來套話的……

  自己倒是中了招,證實了桂家的確有意和楊家結親。
四姨娘就慢慢地接了口,「女大三、抱金磚嘛!三娘子不說親,底下的妹妹也不好定下親事。可憐見的,都十六歲了,再拖下去,倒成了老姑娘……七娘子能給三娘子幫這個忙,我們溪客坊是一定會念您的情的。」

  和桂家結親,虧她想得出來!

  在這當口,大老爺正愁著軍糧,少了他來施壓,大太太又怎麼會輕易鬆口,把三娘子嫁到桂家當嫡子媳婦?

  再說,桂家正在打仗,誰知道這一戰的勝敗?大老爺又怎麼會在這個當口和桂家議親?

  自己於情於理,都是不會答應這個條件的!

  四姨娘這麼聰明的人,又怎麼會猜不到自己的反應?

  恐怕桂家的二少爺,不過四姨娘獅子大開口罷了。

  先把價叫高,再和七娘子一點一點地拉鋸往下砍價罷了。

  七娘子長出一口氣,「也不瞞四姨娘,這臉面都是互相給的,這桂家是有些高攀了,換個更踏實的人家的話,為三姐說幾句好話,那自然是我這個做妹妹的應當照應。不過,小七也有自己的煩心事,正愁找不到人解憂呢。」

  四姨娘反倒放鬆了下來。

  兩人都有所求,這交易就有得談。

  「七娘子但說無妨!」她神色閃動。

  七娘子能有什麼事要求到自己頭上,以至於這麼痛快就答應了自己的條件?

  她就靜靜地望著七娘子,等著她的開價。

  解語亭方向卻忽然喧鬧了起來。

  七娘子和四姨娘都是一驚。

  兩個人也顧不得再說什麼,並肩向解語亭趕了過去。

  很快就聽到了初娘子的聲氣遙遙地透過水面傳了過來。

  「良醫……快……備車……父親……」

  初娘子的聲音裡滿是焦急與緊迫。

  迎面很快就來了幾個婆子,幾乎是小跑著自迴廊下頭經過。

  四姨娘就喝住了其中一個,「到底怎麼了!」

  那婆子一臉的驚惶,「是太太出了事!忽然就暈過去了!」才說著,便又跑了起來。

  四姨娘和七娘子都沒有想到,會是大太太出了事。

  兩個人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

  四姨娘那雙盈盈若水,雲山霧罩的瀲灩雙眸中,就現出了絲絲縷縷的喜色與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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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急病

  七娘子就輕輕地哼了一聲。

  對四姨娘的一點同情,也就如同洇進水裡的一縷墨,很快就消散了開去。

  「若是母親出了什麼事……三姐就又要耽擱三年了!」她故作憂急,「到那時候……」

  到那時候,三娘子可就是貨真價實的老姑娘了!

  四姨娘猛地一震。

  眼底的喜色頓時就收斂得無影無蹤,換上了一臉的擔憂。

  七娘子就和她並肩踏上了小竹橋。

  解語亭裡的確是亂做了一團。

  七姨娘手裡攏了六娘子,站在亭子邊上,看著下人們跟著初娘子的吩咐,焦急地東奔西走。

  四姨娘就順勢站到七姨娘身邊,笑著目送七娘子奔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雙目緊閉,面色煞白,癱軟在初娘子的臂彎裡,看來,還沒有清醒過來。

  初娘子正小心翼翼地絞著手絹,為大太太擦拭著額頭。大姨娘、五姨娘並浣紗塢的三姐妹,都關切地在身邊圍繞。

  七娘子就也試探了一下大太太的額溫。

  高得駭人!

  怎麼忽如其來就發了這樣的高燒!

  她就匆匆地對初娘子解釋,「五姐裙子被蹭髒了,我就等她回去換了再一道過來……二嬸呢?」

  初娘子瞥了七娘子一眼,長出了一口氣。

  「二嬸去淨房了……」她的語調中有細微的顫抖,但,更多的還是冰一樣的冷靜。「五妹還沒有過來?」

  「月來館畢竟離這裡遠了!」七娘子深吸一口氣,竭力平靜下來,「大姐,我看還是把母親抱到溪客坊吧!也寬敞些,在這裡扶脈,總不是個事!」

  雖說大太太和四姨娘一向不睦,但現在事態緊急,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本身病人就是很忌諱搬動的,尤其大太太又是突如其來沒有一點前兆就高燒暈倒,這時候還要背回正院去,就有些太折騰了。

  初娘子眼神一凝,就下了決斷。

  「你說的是!我倒是忙忘了!」

  她就直起身子,不容置疑地吩咐四姨娘,「去把溪客坊收拾出來,」又對姚媽媽發話,「告訴梁媽媽,把歐陽家的醫生帶到溪客坊來,一路眾人自然是要迴避的,姐妹們沒有事情,現在就先到溪客坊候著吧!一確診就可以輪流侍疾了!」

  頓了頓,又道,「梁媽媽、藥媽媽、李媽媽都傳了話去,叫她們打疊起精神辦事!唉,父親眼下偏偏又不在!」

  有了初娘子的安頓,眾人也就都有了底氣。

  七娘子並初娘子看著幾個健壯的婆子,把大太太扶上了小暖轎過了竹橋,又一左一右地看護著大太太進了溪客坊堂屋,五娘子方才姍姍來遲。

  她臉上還有未曾消散的紅暈,「怎麼突然就——」

  一邊說著話,一邊已是伸手試探大太太的額溫,又關切地為大太太掖了掖被角,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到底是母女天性……五娘子臉上的關心,一下就把幾個姨娘並兩個庶女臉上的憂急,襯得有幾分虛偽了。

  七娘子卻是心中一動。

  她伸手勾住大太太的衣領,輕輕地拉了開來。

  只一眼,七娘子就臉色大變。

  「五姐,你出過痘子沒有!」她霍地站起身。

  五娘子也不禁一愣,「我……」

  初娘子二話不說,上來就拍掉了五娘子的手,扯開了精緻的春綢卷領。

  鮮紅的小水泡,已經是星星點點地在大太太的脖頸上盛開了起來。

  「怎麼發起水痘了!」初娘子難掩驚訝。

  溪客坊裡頓時慌做了一團。

  就算在現代,出水痘都不能說是小事。

  尤其大太太都已經步入中年了,這成年人出水痘,一個不慎,就有可能危及生命……

  七娘子腦海中頓時就轉過了無數念頭。

  看著大太太蒼白的雙頰,她終於是歎了一口氣。

  「大姐,還是讓姐妹們迴避一下吧!」她就問初娘子。

  初娘子咬住嘴唇,神色間隱隱透出了堅毅。

  大老爺不在家,四姨娘又正是居心叵測的時候,餘下的這幾個姐妹,都是不中用的。七娘子雖穩重,到底不過是十歲的孩子,很多事她根本也安排不來。

  雖說出嫁女照管娘家事,多少犯了忌諱,但一時間,又哪裡能顧得了這麼多!

  「幾個妹妹就都迴避一下吧!回了自己的住處,沒什麼事就不要出來了!」她就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

  五娘子就要說話,初娘子已是看了她一眼,「現在府裡少了主心骨,正是亂著的時候,你們要是再發起痘子,那就真顧不過來了!」

  五娘子只好默默地跟著幾個姐妹退出了屋子。

  三娘子和四娘子自然是跑得飛快,六娘子拉著猶猶豫豫的五娘子,也出了溪客坊。

  「姨娘們都是出過痘子的吧?」初娘子見眾姨娘都點了頭,就又分派,「大姨娘、五姨娘並十姨娘一道護衛了母親,乘現在把她送到正院去……」

  得了水痘,一個月都不好見光吹風,就不好在溪客坊耽擱了。

  初娘子就有條有理地把逐項事務都分派了下來。

  「藥媽媽帶人預備桑蟲豬尾……梁媽媽請醫生稍等片刻,帶著底下人把正院的玻璃窗都圍一圍……八妹也沒有出過痘子?二嬸就快帶了八妹回去吧!再派人和幾個少爺打聲招呼,一會兒不用進來請安了。」

  直到把大太太送上了正院西稍間已經佈置好的病床,她才注意到身後的七娘子。

  「七妹怎麼不迴避!」初娘子先嚇了一跳,就要把七娘子帶出西稍間,「快快快,要是過了你,又是一堆麻煩……」

  「我出過痘子了,大姐。」七娘子靜靜地道。

  只看初娘子這一番指揮若定的風采,七娘子都是受益匪淺。

  初娘子的確是有幾分真本事。

  就算大老爺不在家,府裡又是老的老,小的小,恐怕初娘子都能順順當當的把家務操持下來。

  不過,七娘子卻不打算把舞台全讓給初娘子。

  很多時候,危機就是轉機,難關,也就是炫技的大好時機。

  大太太身為一家主母,執掌府中大權,平時又哪裡有七娘子賣好的餘地?

  最難得這時候大老爺不在家,五娘子又沒有出過水痘,初娘子要照管府中諸事……

  七娘子有種感覺:恐怕,這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機會!

  初娘子眼神一閃,「哦?那倒是正好,父親不在家,我又是出嫁的女兒……能信能用的人,還少!你既然出過痘子,我就把侍疾的事交給你了!」

  七娘子頓了頓,才道,「那……多謝大姐了!」

  初娘子望著七娘子一笑,「都是自家姐妹,說這話未免見外了。」

  兩個聰明人說話,就不必說得太白了,大家都是一點就透。

  #

  歐陽家的少爺很快就到了。

  診治的結果自然不消多說,在等待醫生的這段時間裡,大太太連臉上都長滿了痘子……這要不是水痘,那就真不知道是什麼病了。

  初娘子帶了蓋頭,和七娘子一左一右地陪侍在大太太床邊,難掩關切地問良醫,「母親為什麼忽然又厥過去?」

  「世伯母平時就是痰濕體質,又有嗽喘的毛病……」

  一番解釋下來,眾人才曉得:成年人出水痘本來就險,大太太又有嗽喘,呼吸更不順暢,一來一去就厥過去了,許是這樣,就誘發了高熱,又讓痘子發了出來。

  初娘子就做主留下了歐陽家的少爺,「就為難您多住幾天,否則我們這也不放心!」

  又派人去給大老爺報信,「這可不是什麼小事……雖說父親可能很難抽身,也要叫他知道才好。」

  二房的幾個侄少爺雖說出過水痘,但也不方便進內室侍疾,初娘子又不敢做主讓九哥進屋探望大太太。

  府裡一天還是有那麼多事……初娘子還要照應小囡囡,忙得□無術,屋裡的事,就全交給了七娘子。

  七娘子索性就搬到了堂屋裡住,把立夏和上元、中元帶進了堂屋,每日裡除了侍候大太太,就是供奉天花娘娘。其餘的幾個姐妹都被初娘子約束了不准出百芳園,也只得每日派丫鬟來在門外問安。

  五娘子性急,一天要打發谷雨來問十多次,正院裡來往穿梭,行走的都是丫鬟媳婦。

  好像還嫌不夠熱鬧似的,第三天起,四娘子又發了水痘,府裡的下人們,也有十數人前後發病,四姨娘把三娘子鎖進溪客坊,親自進七里香照看四娘子,初娘子手頭就又多了一攤子事。

  「倒也好!」私底下和七娘子感慨,「四妹年紀小,出痘子也不算什麼,倒是給府裡少了一個麻煩。」

  七娘子抿唇一笑,「也不曉得四姨娘自己出過痘子沒有,別染上了又發作起來,那就不是少麻煩,是多麻煩了。」

  初娘子就歎了一口氣,「麻煩夠多了,也不差她這一樁!」

  府裡府外,這麼多病人,請醫延藥就是多少事,還要維持著總督府的體面……底下再亂,外頭是不能亂的。

  大老爺人還在杭州催問軍糧,那是天大的事,也不敢以家務耽擱了他的行程,大太太高燒不斷,無法理事,唯一能幫得上忙的四姨娘又把自己鎖進溪客坊日夜照看四娘子。還有本家二叔要招待,桂家的人前幾天也遞了名刺上門,說是要拜見大太太……這裡頭就又牽扯到了桂家和楊家的親事。

  千頭萬緒,就都繫在了初娘子一個人身上。才幾天,初娘子的臉就尖了下來。

  七娘子又何嘗好過?

  大太太的高燒一直沒有退去,倒還算是好事了。成年人發水痘,險情倍於兒童,大太太胸前背後都長滿了水痘,瘙癢起來,真是其苦萬狀,偶然清醒的一段時間,七娘子就要軟語勸慰,不讓大太太抓撓……

  昏睡時,更要一遍遍地為大太太翻身擦洗,餵她喝藥……大太太昏昏沉沉,時睡時醒,有時半夜醒來要下地便溺,又是一場折騰。

  七娘子臉上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點肉,早都瘦乾了,臉上好似只剩一雙大眼睛,眼下還帶了深深的青黑。

  初娘子就看著昏昏沉沉的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也不曉得能不能平安痊癒!」她難掩憂心,「萬一這要有什麼不測……」

  楊家的局面,就真的說不清了。

  嗣子年紀小,後院又有多年的寵妾,隔房還有虎視眈眈的弟媳婦……

  七娘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平常只覺得大太太不好侍候,多疑善變、小氣狹隘。

  到現在才明白,要是沒有這個多疑善變的嫡母,楊家還不知道要亂成什麼樣子。

  「只希望母親平安無事!」她誠摯地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初娘子看著七娘子的眼神,一片深邃。

  又望了望床上的大太太。

  她張開的嘴又合攏了。

  「初娘子!」梁媽媽在門外輕聲叫喚,「我來請對牌出門採買藥材……」

  初娘子連忙起身出了西稍間。

  七娘子就坐到大太太身邊,擰了沾了藥粉的手絹,為她擦拭臉上的水泡。

  大太太白皙勻淨的臉頰上,也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紅皰,在室內昏暗的光線裡,倒顯得有幾分可怖。

  或許是臉頰上的瘙癢,耽擱了大太太的休息,她開始斷斷續續的囈語。

  「別搶我的蟈蟈兒……此人鷹視狼顧,不是良配……」

  「楊家有什麼好的……」

  七娘子已經習以為常。

  發高燒的人,經常冒出句把囈語,也是很正常的事。大太太這幾天斷斷續續,不曉得說了多少莫名其妙的話。

  她輕輕地解開大太太身穿的白綢裡衣,開始為大太太擦拭胸前的水皰。

  「凸繡法……」大太太安靜了片刻,又呢喃了起來,「封繡娘……」

  七娘子的手不由得一頓。

  「夫君雖然窮,但……」

  「當了姨娘還這樣不安份……好……她要養女兒,我就成全她……」

  「好癢……娘……好癢……」

  「纖秀坊……思巧裳……」大太太的聲音又細又輕,「三姐,別搶我的蟈蟈兒……」

  思巧裳是江南規模最大的繡房,和北地的奪天工成對鼎之勢,俗稱北奪天工,南思巧裳。這兩家繡房都綿延了上百年的傳承。

  纖秀坊也就是十多年前,隨著大老爺上位成江蘇布政使,才慢慢地發跡的。

  九姨娘的凸繡法和黃繡娘的珠針繡,是纖秀坊的金字招牌……兩人都把繡法傳給了纖秀坊的繡娘。江南人說起纖秀坊,第一個先說纖秀坊的凸繡,第二個說她們的珠針繡,到末了才輪到布料花色……

  七娘子就搖了搖頭,繼續為大太太擦身。

  再計較往事,又有什麼用!

  不管九姨娘進府的緣由再怎麼不光彩,現在也只好當作沒有聽到了。

  畢竟,她是楊老爺與九姨娘的孩子……

  大太太又輕輕地呻吟了起來。

  「謹慎……小心……癢啊……癢……」

  立夏輕輕地進了屋子,「是喝藥的時辰了。」

  七娘子就拍了拍大太太,「母親,該喝藥了。」

  大太太的囈語聲猛地一停,轉身又要睡去。

  七娘子連忙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母親,該喝藥了!」

  又是一番折騰,大太太才慢慢地睜開眼,無神地望著七娘子。

  「該喝藥了?」

  「是。」七娘子輕聲歎息,「喝了藥再睡!」

  大太太就半坐起來,七娘子接過藥碗,吹了吹青瓷匙裡的藥汁,一口接一口地喂大太太喝藥。

  她盡量給大太太喘息的時間,忖度著大太太的神色,調整餵食節奏。

  大太太的眉頭卻是越皺越緊。

  「苦……」她呻吟。

  「忍一忍!」七娘子為大太太鼓勁,「歐陽少爺說,您不能吃帶甜的東西,免得生化了痰濕,呼吸又不順暢了。」

  大太太就像是小孩子一樣,露出了明顯的不快之色。

  過了一會,又問,「我病了幾天了……」

  七娘子輕聲回答,「五六天了,歐陽少爺說,痘子都開花了。您也快痊癒了!」

  大太太鬆了一口氣,「沒騙我?」

  人在病中,真像孩子一樣。

  七娘子不禁莞爾,「沒騙您!」

  又柔聲轉達,「五娘子和九哥都派人一天三四次地來看您,您也要早些好起來!九哥更是幾次都要進來……」

  「那不行!」大太太立刻大搖其頭,「千萬別讓九哥進來!雖說他發過痘子,按理是不過人的……但萬一……」

  「小七知道!」七娘子把碗遞給立夏,服侍大太太又緩緩躺了下來,「您快睡吧。」

  說著就要起身。

  大太太一下又要坐起來。

  「你要去哪裡!」

  七娘子只好又坐回了床邊,「小七哪裡都不去……您快睡吧,且閉上眼,啊?」

  大太太就在七娘子的注視下,慢慢地合上了雙眼。

  七娘子又等了一會,才起身到窗邊坐下。

  「萬一……」大太太卻又開口了,「萬一我……這一病就起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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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娘子就怔住了。

  成年人出水痘,病情本來就險。

  不要說古代,就算是醫療資源豐富的現代,都有因為出水痘死亡的病例。

  更別說古代還沒有抗生素、針劑……只有靠中藥調理病情,還要受制於醫生的個人水平……

  大太太有這個擔心,也是十分合理的。

  不過病中的人,本來就最忌諱胡思亂想。這想像力一發散起來,誰知道大太太會自己腦補出多少凶險,恐怕就算原本要好轉的病情,都會被她給想惡化了。

  「母親,您就別想太多了!」七娘子難得強硬,「快躺下休息吧,一會兒還要起來吃飯呢!」

  大太太就煩躁地長出了一口氣。

  「癢死了!叫人怎麼睡得著!」

  又問,「老爺回來了沒有?」

  「父親上次傳信回來,說是就快動身了,兵糧已經籌措得差不多,準備上路……」七娘子低柔地回答,「您就放寬心吧,等您痊癒得差不多了,父親也就到家了。現在府裡還有大姐照看著,什麼都很順當。」

  大太太一邊聽七娘子說話,一邊就舉手要抓撓臉上的水皰。

  「這要留疤的!」七娘子連忙把大太太的手拿了下來。

  成年人出水痘最怕抓撓,又要比兒童出水痘更瘙癢難耐,一旦抓破了,留疤是一回事,還可能引發感染。

  大太太就皺起眉想要掙脫,「實在是癢得厲害!顧不得了!」

  人在病中,總是有幾分可憐。

  平時八面威風的大太太,現在也不過是一個壞脾氣的病人罷了。

  七娘子就壓下了滿心的不耐煩,哄大太太,「等您睡著了就好了,就不癢了,快睡吧!」

  又耐心地重擰了帕子,沾了藥粉,為大太太擦拭著臉上身上的水泡。

  「腿上癢得厲害!」大太太一邊指揮七娘子,一邊漸漸地低了聲音,「還有腰上……臉上……耳朵後頭……」

  七娘子前世也是成年了才出的水痘。

  那股奇癢,的確能讓人滿心暴躁。

  想到這裡,她的不耐煩也就漸漸地消失了。

  不論大太太日後記不記得這一幕……總歸自己是已經盡力服侍了。

  就一邊應著大太太的話,一邊輕手輕腳地為大太太擦過了全身。

  大太太已經睡得熟了。

  七娘子這才打著呵欠,出了西稍間。

  「有什麼吃的沒有!」她問立夏,「這到了飯點,我肯定又顧不上吃飯了。」

  立夏就忙著把七娘子帶到了東次間,「在這給你預備了幾味鹹點心……我去給您傳些麵點吧?」

  七娘子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恨不得癱倒在地上,「嗯,不要素的……平時不覺得什麼,這一服侍起人來,就覺得不吃肉身上沒有力氣!」

  立夏就笑著吩咐了上元去傳話,又來攙扶七娘子,「還是先梳洗一下吧,天氣熱,您也是一身的汗了。」

  七娘子就與立夏一道進了淨房梳洗過了,出來用了幾口小點心。

  初娘子就又急匆匆地進了東次間。

  「四妹恐怕要不好了!」她滿臉的惶急,「娘的高熱退了沒有?」

  七娘子嚇了老大一跳,「好端端的怎麼就……娘還是斷斷續續發著低燒,離不得人!」

  初娘子就歎了一口氣,煩躁地跺了跺腳,「聽說是癢得受不住了,自己撓破了幾個水皰,眼下半邊臉都爛起來了,四姨娘哭得厥過去好幾次。她自己又是尋死覓活的……」

  七娘子牙根泛酸,倒吸了一口涼氣。

  病死和自殺,究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不過,如果四娘子真的毀容了……那這事可還真不好辦了!

  初娘子一邊抱怨,一邊就在桌邊坐了下來,撿了好幾塊點心入口。

  「忙亂了一上午,還沒有吃過東西!」一邊吃就一邊抱怨,「到了這當口,三妹還不消停,在七里香門口一邊哭一邊罵我們當家的處事偏心,不給開好藥,害得她妹妹毀了容……笑話,藥難道不是兩邊開的?歐陽家的三個少爺都被我們請到家裡日夜斟酌用藥,李家還上門討人呢,自從老神醫身子不好不再應診,通江南就是這三個小神醫最管用,難不成我還為了她去京城請權二少爺?」

  初娘子身為出嫁女,還要裡裡外外地操持家務,說到底,看的還不是大太太的面子?

  末了卻被三娘子這樣當面打臉……泥人也有土脾氣,也難怪初娘子會氣成這個樣子。

  七娘子只好放下點心又安慰初娘子,「三姐的脾氣大姐還不清楚?就是那張嘴不討人喜歡,要和她計較這個,大家都別過日子了。我看,九十九步都走了,還是別在最後一步落了不是。」

  初娘子這陣子裡裡外外照應得也算滴水不漏,如果在這個時候卻不出面去安慰四娘子,將來說起來就有點不大好聽,有些前功盡棄的意思。在大老爺面前,就不好名正言順地請功了。

  「不去!」初娘子餘怒未消,「就讓她罵去!屋裡現放著那樣一個病人,不好好侍候著,還有閒心出來罵街?就這樣還有臉求我為她說話……讓我向父親進言,把她說到張家去……」

  七娘子心頭就是一動。

  一下就想到了在迴廊裡,她和四姨娘未完成的對話。

  原來四姨娘看中的是張唯亭張家!

  她就看了看初娘子。

  「也不知道四姨娘看中的是張家的哪位少爺……」

  初娘子神色一動。

  「四姨娘心心唸唸,就是想給兩個女兒說個好婆家。眼下四妹這個樣子,是不中用的了……」她面露沉吟,「我猜四姨娘原來看的是張家嫡出的二少爺,現在恐怕心也沒那麼大了,能說個庶出的三少爺,也都心滿意足了!」

  四娘子運氣不好,染了水痘以至於破相,是肯定說不到什麼顯赫的人家去了。三娘子的婚事,也就成了四姨娘的救命稻草。

  情勢變了,期望值當然要跟著調整。

  四姨娘還要指望三娘子快點出嫁,好帶一帶妹妹,把四娘子也說出去,眼光再放得太高,就有點好高騖遠了。

  而以大太太賞罰分明的性子,七娘子衣不解帶地把她照料到痊癒的情分,她是肯定不會忘記的,七娘子在大太太心裡的地位,也自然就跟著水漲船高……

  如果大太太能順利痊癒,在這一病之後,恐怕四姨娘就要跪在地上求七娘子為她說話,讓她在大太太跟前進言,請大太太鬆鬆手,放三娘子一馬了!

  七娘子心底已經閃現出了無數個主意,可以利用這樣的情勢,彌補自己的疏漏,為將來的計策佈局……

  她就抬起頭真心實意地謝初娘子,「是大姐心胸寬廣,捨得提拔我們做妹妹的,這份情,小七是記在心底了!」

  初娘子又不是蠢人。

  照料家務與照料大太太,哪個印象分更高,她心底自然也很清楚……

  能把這樣的機會讓給七娘子,裡頭的人情,是不言而喻的。

  初娘子拍了拍七娘子的肩膀,「身在正院有多艱難,我還不清楚嗎?你幹得不錯,佈置得也很好!母親現在——已經不提過繼的事了。」

  七娘子不由一揚眉毛。

  自從布下了輕紅閣的局,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麼明確的答案,知道自己的計策奏了效。

  心底不是不雀躍的。

  「滿府裡人雖多,也只有大姐能懂我了……」她就笑著對初娘子透露了幾句心底話,「母親心底既然已經沒有什麼芥蒂,小七到了晚上,也能睡得好覺了。」

  恐怕還要再把一個人整趴下,七娘子晚上才能睡得安穩吧。

  初娘子只是笑。

  「好,好,我知道你是有主意的。」她起身告辭,「你也快用些點心,再過去侍候母親……母親要是有了什麼差錯,別的事就再也別提了!」

  七娘子連忙把初娘子送到門口,目送她急匆匆地進了百芳園,才回到西稍間為大太太擦藥。

  歐陽家配製的藥粉有鎮定清涼的作用,雖然大太太週身奇癢難耐,但只要不間斷地為大太太擦抹,總也能起到一點舒緩的效果。

  這份活並不輕鬆,以七娘子的年紀,是著實有幾分吃力的。

  但立冬、立夏都沒有為七娘子分擔的意思。

  就是因為不輕鬆,才顯出了七娘子的賣力與慇勤。

  大太太似睡非睡,一邊抱怨著癢,一邊又問七娘子,「剛才你大姐來了?怎麼不進來看我!也是指望不上的!」

  七娘子在心底歎了口氣。

  「是四姐……」就為初娘子解釋了起來。

  大太太在病中是越發喜怒無常了。

  又過了三四天,痘子紛紛開花,膿液把被褥都沾濕了。又有新痘子生出來,難耐處是可以想見的。

  大太太的脾氣也就更加暴躁,從人稍有怠慢,就厲聲喝罵。

  五娘子親自隔了窗子和她說話,勸大太太平心靜氣,大太太當面答應得好好的,回頭就翻臉責罵七娘子,「怎麼叫你五姐進了正院!染了痘子怎麼辦?」

  「你是要看到她和四娘子一樣才高興?」

  「你們都是狼子野心……圖謀我的陪嫁……」到最後又語無倫次起來,「癢得不得了!」

  七娘子只好一邊軟語應和,一邊為大太太擦洗身子。

  「五姐好著呢,您別擔心。」

  「是是,都貪圖您的陪嫁,咱們不理那些人。」

  「癢好,癢了就要好了……別抓,您不能抓!母親!」又要時刻提防大太太抓撓水泡。

  大老爺到家的時候,七娘子瘦得簡直可以拎起來晃蕩了。

  大老爺是五月十七才進的楊府。

  說起來,卻是五月十五就回了蘇州。

  先在總督衙門處理了兩天的公事,把第一批軍糧安頓了運送上路,才回府探望幾個病人。

  一進門,大老爺就直奔正院。

  「爹!」五娘子並九哥都來勸阻,「這要是有什麼萬一……」

  要是大老爺也被傳染了發起水痘,楊家就真要亂了。

  大老爺執意不聽,「我發過痘子了!倒是你們快回去,尤其是九哥,別被染上了復發,這幾天就不要來正院請安了!」

  五娘子只好拉了九哥,忐忑地回了月來館。

  七娘子就隔著窗戶望著大老爺直奔西稍間。

  「怎麼樣!大夫怎麼說的?」大老爺一進門就問七娘子。

  特地壓低了聲音,沒有打擾昏睡著的妻子。

  眼底的關心,是藏也藏不住的。

  畢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說是這成人的水痘,說不準要發足一個月。」七娘子壓低了聲音,不敢吵醒大太太。「眼下是沒有燒了,到了晚上,說不定就又燒起來。」

  一直以來,她都以「就快好了」鼓舞大太太挺過這場高熱的折磨。

  其實滿打滿算,從發病到現在,不過經過了十天而已。

  還有二十多天的折磨要挨。

  大老爺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怎麼會!」又跺了跺腳,「怎麼會鬧成這樣!」

  就要轉身出屋。

  七娘子心中一動。

  「父親!」她輕聲說,「母親肯定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就上前拍了拍大太太,「母親,母親。」

  大太太慢慢地甦醒過來。

  第一眼就看到了七娘子略帶焦急的關切面容。

  這些天來,就是這張臉伴著她度過了煉獄般的日日夜夜……

  「怎麼?」大太太就移開了眼神,疲憊地問。「又要吃藥了?」

  七娘子抿唇一笑,「是父親回來了!」

  「老爺!」大太太有些驚訝,反射性地,就要半坐起身。

  「你躺著,你躺著!」大老爺就疾步上前,坐到了床邊,「人怎麼樣?」

  大太太苦笑了一下,「也就這樣……」難掩關心,「浙江那邊的差事,辦得怎麼樣了?」

  「都應付下來了。」大老爺捋了捋頷下的短鬚,挪開了目光,「劉徵要和我鬥,還嫩了點,就是耽擱得久了些,讓你受苦了!」

  「還好。」大太太虛弱地扯出了一個微笑,「初娘子很能幹……七娘子服侍得也用心,我沒有受多少苦。只是這病……怕是不能熬過去了。」

  「不要胡說!」大老爺不禁動容,「不過是發個痘子……」

  他不禁握住了大太太的手。

  七娘子就慢慢地退出了西稍間,給這對關係複雜的夫妻留出了少許空間。

  透過晶瑩剔透的水晶簾,還隱約能聽到大太太的聲音。

  「二娘子……臨盆……嫁妝……纖秀坊……」

  「過身……發喪……族譜……」

  大老爺只是間或應上幾聲,大部分時間都是大太太在說話。
這是大太太在安排身後事了!

  雖說這病按理是不會出人命的。但大太太是病人,所受的折磨,自然是她最清楚。會有想交代遺言的心情,也是人之常情。

  七娘子就忍住了強烈的好奇,沒有靠到門邊探聽。

  照她看,大太太多半還是能痊癒的。

  這才十天,新一輪爆發的水痘數目就明顯少多了,歐陽家的藥粉也是日漸見效,大太太已經在慢慢康復了。

  既然這樣,這所謂的遺言,無非就只是代表了她對楊家事務的看法而已。對九哥和自己有利的部分,自然會保持下去,不利的部分,也有大把時間扭轉。

  萬一被大老爺發現自己偷聽……可就尷尬了。

  她索性出了西翼,在堂屋裡吹了吹穿堂的涼風。

  「父親回來了?」就看到初娘子跨過了門檻。「正好,倒是想問父親幾句話。」

  「父親在和母親說私話。」七娘子笑著擋了駕,「大姐還是慢一慢為好。」

  「哦!」初娘子難免有幾分驚愕,隨後又恍然大悟,「是,娘心裡肯定有無數的話要交代父親了。」

  兩人就親親熱熱地攜手進了東次間喫茶。

  「大姐要問父親什麼事?」七娘子不免好奇。

  初娘子也沒有瞞七娘子的意思,「是父親又要給三姨娘做法事,前兒在杭州就遞話回來,讓我們找個有德行的僧道,給三姨娘唸唸往生經,讓她早日投胎,悄悄的不要聲張……我不曉得父親這是什麼意思,事又多,倒混忘了,一直也沒有找人。這是請罪來的。」

  她神色輕鬆,看來,並不以沒有完成大老爺的交代為意。

  七娘子卻是心中一動。

  看來,大老爺對三姨娘的死,也有自己的看法。

  「大姐!」她就笑著開了口,「有事想求你幫個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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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 親情

  雖然大老爺平時也很少管內宅的事,但有他在,楊府內外人等行事時,也都多了幾分底氣。

  四娘子也不再尋死覓活,就連四姨娘都抹乾了眼淚,到正院來服侍大太太。

  「四姨娘還是回去照看四娘子吧。」大太太很體諒四姨娘,「畢竟也是個病人!」

  「我們做姨娘的,當然是要先照看好了太太……」四姨娘神色間透露出的,卻是再也無法隱藏的怏怏,「太太有恙,哪裡顧得到小輩。」

  大太太就抿著嘴無聲的笑。

  又打發了四姨娘幾次,四姨娘才回七里香去。

  七娘子就覺得大老爺實在很懂得討大太太的歡心。

  歐陽家的幾個醫生,的確已經代表了江南的最高醫療水平。大老爺一回來,大太太的心一定,果然就慢慢地康復起來。

  卻到底是習慣了七娘子服侍她起居,平時翻身擦洗,還是點名要七娘子服侍。

  七娘子也不敢怠慢,盡心盡力,一點都沒有放鬆貪懶。

  和初娘子一個主外一個主內,總算是把大太太盼得漸漸好了起來。

  雖說還不敢吹風,也不敢貿然讓人進來探望,但大太太總算是退了燒,身上的水泡也在漸漸結痂。

  閒了沒事,大太太就和七娘子玩笑,「我們家小七瘦了!回頭讓曹嫂子給你做幾餐好吃的,好好進補!」

  說著,就伸手為七娘子整理鬢髮。

  兩個人日夜相處,大太太再不堪、再**的一面都被七娘子見過了。

  七娘子的疲憊和汗水又何嘗沒有暴露在大太太跟前?

  兩個人自然而然就親密了起來。

  七娘子歎了口氣,「母親才要進補呢,這一個月幾乎是水米沒打牙……瘦得都有些脫形了!」

  大太太又惦記,「也不曉得四娘子的臉怎麼樣了。」

  歐陽家的回春露,自然是不要錢似的送進了七里香,但四娘子依然是不肯出來見人,也不曉得是水痘還沒有全消,還是臉上的疤痕,讓這個敏感陰沉的小姑娘喪失了出現在人前的信心。

  七娘子也跟著歎了一口氣。

  當時的高門大戶,對媳婦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平頭正臉。

  臉上哪怕只留了一點淡淡的疤痕,四娘子都別想嫁進上等人家了。

  說來,大太太應該高興才對,畢竟這多年來她心心唸唸,就是要在親事上壓四姨娘一頭。

  不過畢竟四娘子從來也沒有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打壓她是一回事,看著她毀容,是另外一回事……

  「現在四姨娘見天的關在七里香不出來,也不曉得四姐究竟是好了呢,還是更壞了。」她就婉轉地道,「都說這陰司報應的事不可信,我看,倒是應在四姨娘身上了……這一輩子做下的虧心事,全都報復在女兒身上,倒比報復在她身上更痛呢。」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不自然。

  她自己又何嘗不是才大病了一場?如果說四娘子的病是報應,那她的病……

  本待沉下臉色,但看了看七娘子眼底的青黑,又心軟下來:七娘子到底是累著了,說話就有些不謹慎。

  「是她虧心事做得多了!」她淡淡地應了一句。

  又覺得週身瘙癢起來,「小七,再拿些藥粉來敷一敷。」

  七娘子連忙應了一聲,利落地絞了帕子,打開藥盒沾了淡紅色的藥粉為大太太擦身。

  大太太就慢慢地躺了下來。

  眼簾裡全是七娘子專注的表情。

  饒是現在,自己一天也要擦好幾遍身子,更不要說病重的那十多天了。

  七娘子就算有千般不是,對自己卻的確是盡心盡力,恪守孝道……

  大太太望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漸漸地柔和了下來。

  「桂家的少爺走了沒有?」問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七娘子略略一怔。

  怎麼到了這個地步,大太太還惦記著和桂家結親?

  「沒有。」她輕聲應,「不過我也不大清楚,這些天小七都沒有出過堂屋。」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

  是啊,自己身邊又哪裡離得開七娘子。

  「派立冬去問問。」她沉著吩咐。

  七娘子就出了西稍間傳話。

  大太太要面子,擦身的事由七娘子一手包辦了,就不要別人在這時候進屋。

  立冬很快就帶來了回話。「桂家少爺是跟著副將來催糧草的,副將押送了第一批上路,他卻要留下來打點運送,怕是進了九月才能出蘇州。」

  大太太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又過了三四天,大太太徹底痊癒,遍身的水痘全都消退下去,竟是一道疤痕都沒有留下。

  雖說也到了這把年紀,但哪有不愛美的女人?

  「還是小七細心。」大太太就誇七娘子,「換了是小五侍疾,未必有這樣的耐心!」

  七娘子在大太太病勢最沉重的那幾天,就在西稍間打地鋪,大太太一有抓撓的意思,立刻翻身起來握住大太太的手。

  五娘子就沖七娘子撇了撇嘴,「就你慇勤,就你細心!」

  眾人都笑了起來,大太太慈愛地望著七娘子,「真是瘦了。」

  扭頭就吩咐梁媽媽,「請歐陽家少爺給小七開幾個滋補的食療方子,好容易養出來的一點點肉,哪裡能就這樣瘦下去。」

  九哥就看著七娘子笑,「七姐一瘦,和我看著倒不大像了。」

  大太太就端詳七娘子,又叫七娘子和九哥並排站了,「真是,九哥看著臉有些圓了,倒是小七越發是一張瓜子臉。」

  白露就在七娘子身後抿著嘴笑,「是九哥胖了。」

  九哥不依,「白露姐只護著你家主子。」

  大太太來回打量一雙兒女,笑著點了點頭,「九哥是胖了,但小七也的確瘦了。」

  五娘子看看七娘子,又看看大太太,就低下頭抿著唇,出起了神。

  大家正說笑話,初娘子也笑著進了東次間。

  「娘可大好了?」她親熱地坐到大太太身邊,「我看看,嗯,這痘印是一點都沒留!」

  大太太笑逐顏開,「是你七妹侍候得好!」

  初娘子就嘟起嘴,「難道我侍候得就不好了?娘就偏心小的!」

  「也好,也好!」大太太忙安撫初娘子,「這咱們娘倆之間,還說什麼好不好的話?倒是你七妹年紀雖小,但比大人還要仔細耐心,又不居功,卻要比你強!」

  初娘子不禁哈哈大笑,打趣七娘子,「有了你,娘竟是連我都不要了,七妹,你好本事。」

  屋內的歡聲笑語,倒讓七娘子有些侷促。

  原來這就是心腹的感覺……

  她抿了抿唇,抬頭也露了促狹的笑,「大姐倒不必和我客氣,誰不曉得你這裡裡外外支應得辛苦?母親面上誇我,心底指不定怎麼疼你呢!我看著藥媽媽來來往往的,這不是又打點你回家帶的節禮了?」

  初娘子就和七娘子連珠炮一樣地鬥起嘴來。

  大太太久未和兒女見面,笑得前仰後合。

  連五娘子都忘了出神,被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對話逗得直笑。

  屋內一團和睦。

  到了晚上,五娘子本待留下侍疾,大太太到底是把她趕走了。

  「你們沒有得過水痘的還是要小心些,白天說說笑笑不妨事了,沒準到晚上就有妨害。」

  七娘子就一邊為大太太扇扇子,一邊和她說些閒篇。

  大太太一邊說話,一邊閉上了眼。

  沒有多久,七娘子的聲音也漸漸地弱了下去。

  大太太睜眼一看——七娘子已是伏在床邊打起了盹。

  呼吸聲雖清淺,卻很勻淨,濃密的睫毛就像兩把小扇子,在臉頰上投下了深深的陰影。

  大太太眼底就出現了一點笑意。

  到底年紀還小,禁不住累。

  她輕輕地把床邊的小薄被搭到了七娘子背上。

  #

  進了六月,大太太算是徹底痊癒了。

  頭一件事就是好好地為初娘子挑選了帶回夫家的節禮。

  初娘子身為長媳,卻長達數月出門在外,未能善盡侍奉高堂的職責,在鄉間是要被人說閒話的。

  雖說事出有因,但身為娘家人,姿態也不好做得太高。

  初娘子把節禮送回了餘杭,自己卻留了下來。

  「母親雖然痊癒了,但卻還不能過於操勞,我還是過了七月再回餘杭吧!」她笑著摸了摸小囡囡的臉,「小囡囡也惦記著在百芳園多逛幾天。」

  大太太自然不會反對。

  「也好,那我就再做幾天甩手掌櫃。」

  聽說大太太大安,幾家來往頻密的親朋好友也都上門來探望。

  李太太是一臉的歉意,「是我少了思量,家裡有病人還到處亂跑……」

  大太太不免又和李太太客氣,「這是誰都說不清的事。」又關心十二郎,「十二郎也康復了吧?」

  李太太容色稍展,「嗯,只發了半個多月就全好了。眼下活蹦亂跳的……整日在家裡也是惹事,我想著,明年就送進山塘書院,讓幾個哥哥管教他好生讀書。」

  十二郎和九哥是一樣的年紀,都要進山塘書院了。

  大太太眼神一閃,「好事。」

  九哥也到了進學的年紀了。

  應酬了李太太,張太太、王家的十七太太,鄭家派來請安的婆子媳婦,還有糧政、學政、總兵家的太太……大太太總算清閒了下來。

  就又忙著打點運送回西北老家的物事。

  本家二叔已經收完了江南的帳,按例是又要問大房借人,把銀子、糧米運回西北去。

  當時的票號生意雖然已經漸漸做大,但西北正值戰事,拿了匯票也未必能兌出銀子來,有銀子也未必能買得到糧食。本家二叔索性在當地就把部分盈餘換作了稻穀,打算靠江南總督的面子,尋幾家鏢局一道保鏢出關。

  大房和二房自然也有些見不得人的東西,要托本家二叔帶回西北老家去妥善收藏。

  初娘子就幫著大太太裡裡外外地打點著這些事兒,也是忙裡忙外,沒有絲毫空閒。

  私底下卻又指點七娘子。

  「這次是一定要把你們幾個小的上到族譜裡去的。」姚媽媽是推心置腹的語氣,「九哥上在誰的名下,那可是大有講究。七娘子您正是當紅得寵的時候……可要奔著將來的事多使勁兒。」

  七娘子又哪裡不懂這個道理。

  九姨娘身為姨娘,當然是沒有資格上族譜的。

  除非被抬做正經的二房太太,請了九品誥命在身,才能寫進族譜裡。

  九哥寫在這樣的二房太太名下,地位當然會更加穩固,就不是大太太的一句過繼,能夠動搖他承嗣子的身份了。

  以後大老爺過身,也沒有什麼族人能對九哥的身份說三道四,妨礙他繼承家業……

  按理說,只是抬舉一個死人而已,大太太要是能想得通,不過一句話的事。

  問題就在於大太太肯定是想不通的了。

  七娘子就長出一口氣,若有所思地攪了攪黑瓷兔毫碗中的湯水。

  「我看您還是一口氣喝了吧!」白露含笑勸七娘子,「到了晚上,曹嫂子又要端新燉的雞湯過來了。」

  大太太都發了話,曹嫂子又怎麼敢怠慢,一天三頓,都照著方子預備了滋補的湯水,親自送到階下,連賞錢都不敢要了。

  「這是咱們的分內事,分內事!」

  纖秀坊又上門為七娘子量身,「太太說,您也要有幾套上得了檯面的衣服。」

  轉頭就送了幾箱子做工精美配色鮮艷的頭面衣裳過來。

  大太太的優點就和缺點一樣鮮明。

  「你說這事,我該不該發話。」七娘子一邊喝著湯水,一邊就和白露商量。

  上族譜這樣的大事,白露當然會收到風聲,這族譜該怎麼上,大家也都有自己的看法。

  白露和立夏交換了一個眼神。

  「要我說,太太這個人……心胸是小了些。」白露的語氣有些含糊。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了。

  七娘子才得寵沒有多久,就為生母的誥命說話,難免會遭了大太太的猜忌。或許這好容易才得來的寵愛,也就要消逝了。

  不過這想法終究是沒有顧及孝道,白露也不好意思說得太明顯。

  「有理。」

  七娘子倒點了點頭。

  又拋下了這話問白露,「大姐最近和太太走得近不近?」

  白露微微一怔,「倒是經常為太太到各處去上香祈福!」

  立夏有幾分不以為然,「初娘子倒是慣會討好太太。」

  「大姐肯把這份天大的功勞讓給我,是她的心胸。」七娘子沉了臉訓斥立夏,「我們自己要記住這份恩情,人前人後,都不能說大姐的不好。」

  立夏忙唯唯應是,垂下頭不敢再多說什麼。

  白露卻費起了思量。

  初娘子和七娘子的幾次來往,她都是看在眼裡的。

  也不知為什麼,一開始初娘子就很肯提拔這個沒有見過幾次的妹妹,這一次,更是把照顧大太太的差事讓給了七娘子……

  這上香祈福的事,也透著蹊蹺。

  先是大老爺要私底下給三姨娘念往生經,現在初娘子才得了一點空,又見天的往外跑,蘇州城大小的寺廟,聽說都走遍了。

  白露不期然就想到了遍佈府中的流言。

  九哥出事是三姨娘作祟,大太太生病,難道還是三姨娘作祟?

  這借口也未免太好使了吧?

  七娘子又想用大太太的這場病,做點什麼文章呢?

  她就詳細地對七娘子描述,「初娘子這幾天去了觀音山、寒山寺……滿蘇州的名剎,都快走了個遍。」

  七娘子清秀的小臉上,隱隱露出了喜色。

  「四姐的臉怎麼樣了?」她又問。

  笑容裡已有了幾分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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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6 17:08:04 |只看該作者
87紛爭

  有初娘子在家照管家務,侍奉母親,楊家的幾個孩子都閒了下來。

  九哥的功課是沒有斷過的,只是前陣子索性就搬進了月來館和五娘子做伴,如今大太太既然已經痊癒,他自然是搬回東偏院。

  幾個女孩子的學業卻因為兩場大病而中斷了一個多月,如今才漸漸地恢復了以往的作息。

  四娘子也終於捨得走出七里香了。

  說實話,大老爺的確對四姨娘所出的兩個女兒不薄。

  這段時間裡,名貴難得的養顏藥材就好像不要錢一樣,見天地往七里香送……歐陽家的少爺也是兩邊忙活,一面給大太太扶脈,一面照顧著四娘子的臉。

  就算下了這樣的苦工,四娘子臉上還是多了些淡淡的疤痕……

  雖然遠看像是雀斑,但近看就能發覺出不對來。

  四姨娘這陣子,就好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樣,在大太太跟前也是蔫蔫的,眼底那股繚繞瀰漫的水霧,不知不覺間也都乾枯了下來。

  大太太也很頭痛。

  「只盼著老爺別是非不分,四娘子都這個樣子了,還妄想把她說到什麼好人家裡去。」她私底下和初娘子抱怨,「本來就只是偏房庶女,這下臉上還有了疤,就算是那一等人家的庶子,恐怕都看不上了吧!」

  大戶人家娶媳婦,娶的就是個臉面,再沒有願意娶臉上帶了疤的女兒家進門的。

  初娘子就笑,「這也是四房自己照顧不周,說起來,這成人發水痘,還要比孩童發水痘更癢,七娘子又還是個孩子,都能把您照顧得妥妥帖帖的,怎麼她們四房就出了這樣的事?」

  眼看著七娘子漂漂亮亮地服侍了大太太一場,在大太太跟前是就要得寵起來了,這種順口的人情,當然是不做白不做。

  大太太摸了摸光潔的臉蛋,就有些自豪,「你當人人都是你七妹?又謹慎又細心?」

  初娘子撒嬌,「您眼裡就只有七妹!只看得著七妹的好!」

  大太太呵呵笑,「我知道你也辛苦!裡裡外外要不是我們大姐,誰能支應得下來?」

  可初娘子畢竟是出嫁的人了,大太太就算有心照應,也只能多給些私房錢罷了。

  真要從根子上提拔初娘子,還得看大老爺……

  或者就要等將來九哥入仕後,再提拔大姑爺了。

  初娘子就又和大太太說了幾句瑣事,才漫不經心地提起了觀音山的住持,「同壽大師那邊也給了話,說是要咱們方便的話,隨時都能上門來做法事。」

  大太太眼神悠遠,「你說,你父親要你私底下找人來做法事……這安的是什麼心?」

  初娘子就頓了頓。

  三姨娘的死,是幾個女人心知肚明的秘密。

  七娘子小小年紀,卻把這種事看得這樣通透,不但明白了大老爺的用意,也猜出了大太太的反應,更做了這樣不露痕跡的佈置……

  真是後生可畏!

  「我想著,怕還是覺得三姨娘是要對楊家的子嗣不利。」她就笑著為大太太添了茶水,「四妹這才把臉上抓破了,就吩咐人做法事……」

  大太太就鬆了一口氣。

  「也是,恐怕不想張揚,也就是不願意再添亂了。」她喃喃地自言自語。

  初娘子卻歎息起來,「不瞞您說,我倒是覺得有些怪呢!」

  「哦?」大太太精神一振。

  到底是在她身邊長大的初娘子貼心。

  很多話,不好對七娘子說明的,倒是可以和初娘子商量。

  「您看,這三姨娘作祟的話,能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過咱們的。」初娘子推心置腹,「她死的時候有沒有子嗣,又是不是被老爺打死的,咱們還不清楚嗎……就算要作祟,也應該衝著……衝著娘和四房麼!大不了,還有我和我的小囡囡!」

  大太太就算有些不快,也都被初娘子的坦然衝散了。

  深宅大院,多得是見不得人的事,整死個把姨娘,在這些當家主母心裡,又算得了什麼。

  「你的意思是……」她卻是有些迷糊了起來。

  初娘子很坦誠,「我看,九哥接連出事,背後的確是有東西在作怪,但卻未必是三姨娘!」

  大太太不禁動容。

  就沉思了起來。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這麼多法事做下來,也該往生了吧?」初娘子一臉的憂心忡忡,「不說觀音山的同壽大師,就連寒山寺的師傅,我們都是多次麻煩過了,每年私底下還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架不住這些大師多年來的祭祀與供奉……」

  不要說別的,就是在楊家,三姨娘都不是死得最冤的人。

  再說,三姨娘的死是誰造成的,她心底自然最清楚。

  大太太難掩震驚。

  「你是說……有人私底下供奉小鬼,魘鎮我們家的子嗣?」

  她的思路一下就清晰了起來。

  從九哥屋裡的那口黑血,想到了浣紗塢的十二姨娘……

  「但輕紅閣裡的異象又怎麼解釋?」大太太很快抓住了疑點,「這要不是三姨娘……」

  這要不是三姨娘作祟的話,就是有人刻意安排,要把魘鎮的事,往三姨娘頭上栽贓了!

  大太太的眼神一下森冷了起來。

  「還是你敏銳!」她一字一頓地表揚初娘子,「三姨娘真要作祟,也就是應在了我的這一劫上,大不了,再加上四娘子的一劫!」

  她越想就越覺得有道理,「我看,倒是這場痘疹,才是她在弄鬼!」

  屋內的氣氛似乎就隨著大太太的話,一下陰冷了下來。

  初娘子心裡也有些發涼。

  「以母親的性子,您只需要提上幾句,她自然就會明白箇中的原委。」七娘子和她說起這話的時候,還有些微微的不好意思。「也正因為是自己想出來的緣由,母親才會深信不疑……就拜託大姐了。」

  這一番安排,雖不說是天衣無縫,大太太卻也是完全聯想不到七娘子身上。

  自己是真的不如七娘子啊!

  她的冷汗不禁涔涔而落。

  還好,還好自己已經出嫁了,否則,自己難免要擋了七娘子的路……

  還好自己識趣,做了順水人情,把大太太的病床交給了七娘子……

  有這樣一個敵人,那可真的一點都不有趣。

  只看她能耐心地等待兩年之久,才等到了這個良機,初娘子就曉得,二太太是一定會被七娘子斬於馬下的。

  七娘子能從一個偏房庶女,一步步走到今天,個中真是沒有一點僥倖。

  #

  初娘子出了正院,就派姚媽媽給幾個姐妹送東西。

  「莊子裡新送來的塘藕,最是新鮮脆嫩的。」姚媽媽笑盈盈地進了百芳園走了一圈,先進七里香,再進月來館,又過了小香雪,才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笑著謝過了姚媽媽,「還是大姐心疼我們姐妹。」

  就叫姚媽媽和白露喫茶。

  回過頭,白露就回報她,「初娘子說,話她已經帶到了,太太也已經想明白了……」

  雖說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白露卻一點都不好奇。

  上位者自然有上位者的考量,恐怕就算是立夏,也都不明白七娘子的這番佈置到底有什麼用意吧。

  七娘子笑著點了點頭,「好……大姐辦的事,我是放心的。」

  回過頭就像是忘了這碼子事,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過了幾天,倒是大老爺找七娘子去外院說話。

  七娘子才下了學,就被守在家學門口的牛總管嚇了一跳。

  牛總管雖然常常進出內院回事,但也一向都是在姑娘們上學的當口出入,七娘子倒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時點與牛總管碰頭。

  「牛總管。」幾個姑娘都笑著問好。

  雖說大老爺更寵幸的是身邊的張總管,但牛總管娶的就是大太太身邊的陪嫁,內宅事務也多半是他和大太太協商,幾個姑娘對牛總管都不陌生。

  「給姑娘們請安了。」牛總管就恭恭敬敬地跪下要給女兒家們行禮。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都連忙避開,只受了牛總管的半禮。

  三娘子與四娘子卻都只是略停了停。

  四娘子都沒有回禮,就直接拐進了夾道裡。

  自從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陰沉了起來。

  三娘子急急追著她也進了夾道,只對牛總管稍稍點了點頭,就算是回了禮。

  幾個小娘子都不由得目注牛總管。

  大家大族,講的是舉止有度,像牛總管、王媽媽這樣在主子跟前都是有臉面的大僕,就算是正房嫡女見了,都是客客氣氣的。

  牛總管臉上還是一團笑意,「老爺請七娘子到小書房說話。」

  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就連七娘子都費起了思量。

  大老爺對內院的事,是從來不會多說一句話的。

  幾個女兒無非是他高興的時候做伴解悶,享天倫之樂的工具。

  七娘子更是連這個工具都沒有資格,雖然書法寫得好,但吟詩作賦上全無天賦,甚至還比不上三娘子。

  兩父女雖然居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幾年下來,仍然好似陌生人。

  七娘子跟在牛總管身後,一邊走就一邊忖度起了大老爺的心思。

  總不會是為了族譜的事吧……

  七娘子這還是第一次進楊家外院。

  比之內院百芳園的嬌媚,外院就要肅穆得多,同正院相仿,三進堂屋坐落在當院中,懸了昭明日月的匾額,隱隱約約,還能看著裡頭條案上的小金鼎。

  牛總管卻是直帶著七娘子進了外偏院。

  外院堂屋一向是設而不用,只有接旨、祭祀並婚禮諸事,才會啟用。大老爺日常起居,多半都在外偏院的小書房裡。

  整個內院也就只有二娘子、三娘子有資格常常到小書房陪伴大老爺。

  「牛總管。」

  「范大人!」

  外偏院裡來往的幾個師爺就笑著和牛總管應酬起來。

  七娘子連忙望住腳尖,目不斜視。

  大家女兒,要的就是這份矜持。

  牛總管看在眼裡,對七娘子倒是多了幾分恭敬。

  「請七娘子稍候。」把七娘子領進了小書房外間,他就告了罪,進了裡間回報。

  簾子一撩起來,就隱約聽見了大老爺的聲音。

  「劉家這是要徹底撕破臉皮?」

  大老爺一向城府深沉,很少有形於色的情緒。

  這句話裡卻佈滿了怒火。

  「好,他能上書,我就不能了?給他留了幾分餘地,倒還當我怕了!」

  又不知是誰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我楊海東倒不至於這麼不濟!」大老爺抬高了聲音,「此事為國為民,於心無愧!倒是那位要好好思量,因私廢公,包藏禍心……我一本奏上去,倒要看是誰倒台!」

  七娘子也不禁聽得入了神。

  劉家說的是浙江布政使劉家吧……

  原本以為大老爺親自到杭州催糧,還不是手到擒來?眼下聽他的話意,這一趟公差,出得似乎也並不是那麼如意。

  沒有多久,牛總管就出了屋子。

  「還請您到西翼稍微等等。」他笑著安頓七娘子,「老爺這會還有些人要見。」

  七娘子只好跟著牛總管出了屋子。

  迎面就撞見了一老一少。

  都做的是武將打扮,老的那個滿頭白髮,穿了玄色曳撒,少的卻只有十三四歲,一身香色飛魚服,越發顯得眉目清朗,七娘子不禁就偷眼微微打量。

  「蔣百戶,桂少將軍。」牛總管連忙行禮。

  七娘子也只好福身對兩個武將行禮。

  「牛總管。」蔣百戶滿面憂急,「總督在——」

  牛總管就點了兩個小廝,「將兩位請到西翼用茶!」一面又歉意地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曉得牛總管的意思。

  外偏院就這麼大的地方,兩位武將要進西翼,她當然要迴避。

  索性就一回身進了裡間。

  還能聽到蔣百戶和牛總管客氣,「勞煩您通報了。」

  倒是桂少將軍一路沉默。

  沒想到大太太心心唸唸要見上一面的桂少將軍,倒是先進了外院。想必為了軍糧的事,桂二少沒有少和大老爺接觸吧。

  光看長相,倒是眉目清朗,神色間又透出西北男兒的剛毅。

  膚色要比江南男子深邃得多,近乎麥色。

  眼角眉梢透出的倒是一股難得的沉穩,想來以桂家嚴謹的家風,也長成了一個規行矩步的君子吧。

  七娘子就自失地笑了笑。

  三娘子若是能嫁給桂家二少,倒不算虧待了她。

  只是看四姨娘的意思,想必也是看不上桂家的窮與遠了。

  不過,想說進張家,也要看有沒有這個福分,張唯亭一向淡泊名利,沒有什麼求著楊家的地方。這樣的書香世家,素來又看重臉面,大老爺就算有心把三娘子說進張家,恐怕張家都未必娶個庶女做嫡媳。

  也不曉得四姨娘看中的到底是張家的哪個少爺。

  張家一共有三個少爺,大少爺已經婚配,二少爺一心要考科舉,二十多歲了還沒有成親,三少爺也有十七歲了,卻是個庶出。哥哥沒有說親,倒不好越過了先定親的。如果看的是三少爺,又要等了二少爺考上科舉,如果看的是二少爺,又有些不穩當……

  正這樣想著,裡間又傳來了大老爺的聲音。

  「好!劉徵要和我玩這一手,我楊海東又有什麼好怕的?只盼他們將來不要後悔!」

  「大人!大人!」不知是誰又急迫地勸解了起來,「您這是冒進了……徐徐圖之,徐徐圖之……那邊可也不是吃素的,正少了挑頭請命出閣的重臣!」

  對話聲又漸漸低了下去。

  七娘子就一下把桂家的事拋諸腦後。

  浙江布政使劉徵一向仗著自己背後是皇長子達家,和大老爺是面和心不和,幾次都有取而代之的意思。

  要不是大老爺簡在帝心,恐怕早坐不穩江南總督的位置了。

  聽大老爺的意思,是要和劉家徹底撕破臉皮了?

  只看福建布政使王家、浙江布政使劉家都是皇長子旗下的幹將,就知道皇長子能呼風喚雨,和太子一較短長,並非沒有自己的籌碼。

  而楊家又是兩邊不靠……真要和劉家作對,要面對的可就是皇長子一系狂風暴雨的攻勢了。

  這裡頭,可是一個不小心就要抄家滅族的危機啊……

  「我楊海東俯仰無愧於天地,摘了劉徵的帽子,就是因為他因私廢公無視大義,為了朝廷的一點爭鬥置萬民於不顧!」大老爺又咆哮了起來,「扣押軍糧——那是多大的罪,他劉徵擔得起嗎?北戎打進關內萬民塗炭,他劉家又受得住這份孽?!」

  「您別……」裡頭的師爺也露了無奈,「可您要摘了劉徵的帽子,和那邊可就徹底沒法交代了!」

  「交代?我倒是要看看他到了金鑾殿上該怎麼交代!傳我的話,劉徵貪財枉法,扣押軍糧私下變賣牟利,犯我大秦十三條重律,我楊海東奉皇上鈞旨總督江南三省軍政,防的就是布政使因私廢公犯上作亂!命諸總兵往杭州擒下劉徵,鎖上京城送三司處置,我的折子,自然也隨他一道送上京城!」

  大老爺的這番話,擲地隱隱有金石之聲。一下就讓屋裡屋外,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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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意外 ...

  七娘子自外偏院出來時,眉宇間就多了不少心事。

  她直接進了正院堂屋。

  大太太才睡過午覺,見到七娘子,倒有幾分訝異。「怎麼沒有去朱贏台?」

  看時辰,也到了女兒們上繡花課的時間了。

  七娘子平鋪直敘,「父親本來要見我,我就隨牛總管去了外偏院,不想那邊收了浙江來的急件,倒是鬧騰了起來。」

  大太太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劉家?是軍糧的事出了岔子?」

  到底是官宦夫人,平時再怎麼不著調,到了關鍵時刻,還是拎得起來。

  七娘子沒有掩飾自己的擔憂,「嗯,聽牛總管的意思,是劉家上折彈劾父親擅專、受賄……」

  大太太臉上頓時就蒙了一層憂色。

  「父親也是大發雷霆,現發令讓諸總兵去杭州鎖了劉大人上京聽候處置。罪名是劉大人因私廢公,擅自扣押軍糧……私下串連朋黨。」七娘子深深地歎了口氣。

  大太太立時臉色大變,逕自沉吟了起來。

  「你父親就為了這事把你叫過去?」良久,大太太才追問了一句。

  卻也是滿臉的心不在焉。

  七娘子輕描淡寫,「父親把師爺們都打發了,不過問了我幾句話,都是問母親的身體是否已經痊癒。」

  想來大老爺也怕大太太聽了劉家的事,心底多了幾重心事,又要犯病吧。

  可想而知,當時他從杭州回來的那股子輕描淡寫,也都是不想讓病床上的大太太傷心。

  兩夫妻雖然矛盾重重,但畢竟相扶相持,走過了這些歲月。

  大太太又怎麼不懂這裡面的道理。

  「就算沒有痊癒,聽了這話,也要痊癒了。」她就苦笑了起來。「劉家是什麼樣的人家?你父親為了一時意氣要和劉家徹底撕破臉皮打上對台?還好本家二叔還沒上路,我們家多少也要為自己打點後路了。」

  七娘子也只好安慰大太太,「父親心裡有數的……」

  大老爺能從一個落魄舉人一路走到今天,又怎麼會少了手腕。

  大太太又問了七娘子幾句,就打發七娘子,「回西偏院歇著去吧,下午就別去上課了,在外偏院恐怕連午飯都沒好生用,快用些點心去。」

  又叫王媽媽,「請初娘子過來,再把牛總管傳來。」

  七娘子雖然玲瓏,但年紀尚小,朝堂上的事,她也說不出什麼子午寅卯來。

  到了這種時候,還是初娘子更頂事。

  七娘子也沒有多說什麼,就默默地回了西偏院。

  一路只是出神。

  回了西偏院,就趴在梅花桌上想事,過了半晌才問白露。

  「你說這族譜的事,我該怎麼對太太說才好。」

  立夏和白露對視一眼,都放下了手裡的活。

  「父親有意為九姨娘抬房請封誥命。」七娘子也沒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不過,又怕母親鬧脾氣鑽牛角尖,想讓我跟著在一邊勸解……」

  立夏和白露不由面面相覷。

  大老爺還真是人盡其用。

  七娘子才在大太太跟前有了一點臉面,就想著讓她進言,為九姨娘抬房說話。

  也不想想,這一點臉面當不當得了這麼大的事!

  但九姨娘畢竟是七娘子的生母……七娘子又怎麼能說個不字?

  七娘子就苦笑起來,「好在劉家鬧了這麼大的事,一時間本家二叔是沒法上路的了,就看劉家的事究竟會鬧得多大了。」

  她勉力振作起精神,又吩咐立夏,「走,咱們進園子裡去,這事也該讓五姐知道知道。」

  劉家和楊家鬧崩,對楊家的誰都是個大消息,五娘子當然很應該知道知道。

  立夏就跟著七娘子一道進了百芳園。

  從堂屋下頭經過的時候,隱隱約約還能聽見牛總管說話的聲音。

  想來大太太當然是要仔細詢問牛總管這件事的內情了。

  七娘子也沒有駐足。

  帶著立夏進了百芳園,卻沒有往月來館方向走,而是逕自帶她拐到了萬花流落邊上。

  萬花流落這一帶,這幾年來也就住了四姨娘並三娘子、四娘子。

  立夏若有所悟。

  才剛進了下午,陽光還很烈,園子裡並沒有多少人。

  七娘子就低聲吩咐立夏,「去溪客坊傳個話,就說我在解語亭裡納涼……一時想用些茶水,請溪客坊幫著準備一下。」

  在解語亭附近,也就是溪客坊裡常年有小茶房了。七娘子找的這個借口雖簡單,但反而不容易被戳破。

  四姨娘如果還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使勁,自然不會放過和七娘子對話的機會。

  不管楊家和劉家對峙的結果如何,七娘子都不準備擱置下手中的計劃。

  就算不能一擊必殺,也要讓二太太痛徹心扉。

  她很快就進瞭解語亭,推開窗子,讓午後的涼風徐徐吹進亭中。

  一邊也沉思起了上族譜的得與失。

  「你是在楊家村住過的人,族裡的事,再沒有比你們母女更清楚的。」大老爺的態度依然很沉穩,卻是沒有了發作劉家時的那股掩不住的怒氣,「我們家得意的時候,自然不會有人出來和我們作對,一旦出了什麼岔子,恐怕就有人蠢蠢欲動,要圖謀我和你母親多年來辛苦經營出的這份家產了。」

  「給九姨娘抬房,為的還是抬舉九哥的出身,這一點,你母親不會不懂,但我提起這事也過了一兩個月,卻一直不肯給我回話。」

  「就算在病床前安排後世,都沒有說起給九姨娘抬房的事。」

  「你大姐雖然明理,但九姨娘的事,始終還是你這個親生女兒出面比較得體,也有個說話的緣由,免得反而落了你母親的面子,叫人覺得她心胸狹小,不肯抬舉有子姨娘。」大老爺唇邊似乎帶了些諷刺,「看在你這一向勤謹孝順的份上,想來你母親是會給你這個體面的。」

  只看大老爺前一刻才怒不可遏地發作了劉家,下一刻就能平平淡淡地和她安頓起了內宅的事,就能曉得他的城府有多深沉。

  七娘子反而放下心來:大老爺心裡肯定是有譜的,發作劉家,是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楊家的權位,應該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只不過,給九姨娘請封誥命這件事,卻是讓七娘子有苦說不出。

  人都死了,哀榮有那麼重要嗎?

  就是給九姨娘請封了一品、二品的誥命,也沒有辦法讓她再活過來。

  為了九姨娘的誥命說話,就很可能讓自己和大太太才剛剛培養起來的那麼一點感情再次生變。

  才立下功勞,就為九姨娘的誥命進言,倒顯得自己是居心不純,挾恩圖報了。

  只要能打壓下二太太,九哥的地位還不是穩若泰山?九姨娘的誥命較之二太太的威脅,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籌碼……

  但如果不為九姨娘請封的話,在孝字上又實在太說不過去。

  恐怕連九哥都不會諒解吧?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哥在病床上的那幾句話。

  「我還以為,她能等到我長大……」

  九哥心底又怎麼會不在意生母的誥命?

  七娘子就有些煩躁起來。

  哪有一條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

  小竹橋上傳來了四姨娘輕輕巧巧的腳步聲。

  七娘子就連忙武裝起全副的笑容,深吸了一口長氣。

  「四姨娘。」她微笑問候。「倒巧,也來看風景?」

  「七娘子。」四姨娘眼底閃閃爍爍,儘是看不透的思緒。「是啊……也來看風景。」

  兩人就對面坐了下來。

  #

  楊家和劉家決裂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蘇州。

  就連京裡都只是幾日就得到了消息。

  秦家與許家都派下人快馬送了信來,二老爺更是連著送了三四封信打聽個中因由。

  二太太也嚇得魂不守舍,一進正院就抹起了眼淚,嚷嚷著大老爺實在過分冒失。

  大太太只好把二太太安頓到東次間,又拉了幾個楊家女兒進來安慰二嬸。

  「朝廷裡本來就不太平,一個勁嚷嚷著要臨陣換將,把皇長子送到前線替換平國公。」大太太仔仔細細地對二太太解釋,「你大伯這一鬧,反而嚇唬住了皇長子那頭的人馬。說劉家私自扣押軍糧,更是誅心……」

  沒有糧食,平國公就算有千般本事,又怎麼能打勝仗x

  這時候私自扣押軍糧,肯定是為臨陣換將做鋪墊。

  大老爺這一鬧,倒是明明白白地把皇長子這邊的打算攤在了桌面上。

  二太太一臉的憂心惶急,「那劉家豈不是……豈不是要和我們楊家翻臉了?」

  大太太不禁就現出了少許的不耐煩。

  大老爺都把劉徵鎖拿上京了,就算劉家還沒有和楊家翻臉的意思,楊家也沒有打算這麼簡單就放過劉家吧。

  「這事也怪不得你大伯,」大太太語調平穩,「西北吃緊,皇長子為了一己私慾暗示劉家扣押軍糧,本來就是昏招。我們楊家的根基就在寶雞,你大伯要是沒能拿下劉家,萬一防線被破北戎進關,將來我們又拿什麼臉回楊家村?」

  這是宗族和國勢的雙重壓力,大老爺根本就沒有退路。

  更別說平國公和楊家的親戚關係……

  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大老爺是肯定要把軍糧催上路的

  二太太總算是擠出了一絲笑,「還好這孩子們都在身邊,有什麼事……也能及早安排。」

  也不怪她惶惶不安。

  皇長子一向受皇上信重,在朝中雖不說呼風喚雨,但不是楊家可以輕易拿下的,否則,又怎能和太子對峙多年?

  楊家這一鎖劉徵,無異於正面和皇長子鬧翻,誰知道這位貴人會怎麼收拾楊家?

  大太太歎了口氣,「你也別想太多,倒是回去收拾起細軟,真有什麼不對,我們連夜就回陝西。」

  到了陝西,那就是楊家的地盤了,本家的勢力,至少可以護得兩房女眷的平安。

  一邊就給陪坐在身邊的初娘子、五娘子、七娘子使眼色。

  五娘子就大剌剌地勸二太太,「這不還有父親頂在前頭麼,再不濟,還有大舅、二舅、二姨、三姨,和一家作對,就是和另一家聯盟嘛!」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這道理五娘子居然也看得如此透徹。

  七娘子不由對五娘子刮目相看。

  二太太果然就沉思起來。

  又過了一會就起身告辭,「還有很多事要安頓。」

  楊家樹了皇長子這樣的強敵,的確就多了不少要打點的地方。

  大太太也沒有多留二太太。

  回頭就對幾個女兒感慨,「發痘子一個多月,連一聲問候都沒有,不要說親身侍疾……出了什麼事要連累到她了,就忽剌巴過來抹眼淚。」

  五娘子動了動嘴,欲言又止。

  七娘子只好親自出馬,「其實也不是沒有問候,也派了身邊的呂媽媽來問過您的好。」她歎了口氣,「說是二嬸身子骨不好,又苦夏,就不得親身過來了。」

  二太太那段時間雖然沒有親身過來,但也是隔三差五地派人過來問好。她倚重的陪嫁呂媽媽,就三天兩頭地上門請安。

  只不過七娘子人都在大太太病床邊了,她問的好,十次裡也只有兩次傳進大太太耳朵裡罷了。

  如今再添上這句話,那就是鐵板釘釘地坐實了二太太拈輕怕重,不願侍候大太太,又要賣好的罪名了。

  「苦夏?」大太太果然就冷笑起來,「從小一起長大,倒是沒聽說過你二嬸還苦夏!」

  又慈愛地看了看七娘子,「倒是你年年一進七月就吃不下東西,也該請個大夫來好好調理!」

  七娘子抿唇謝過大太太,「還是母親心疼小七。」

  儼然是母慈女孝。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微微地撇了撇嘴。

  大太太又吩咐了初娘子幾句話,就疲憊地歎了口氣。

  「本來還想讓你回家過中秋的,眼下卻是不能了。」她帶了些歉意,「眼下家裡這麼多事,我的身子骨又不好

  「這也沒什麼!橫豎大姑爺不在家,我就是在娘家多住幾年,也沒人能說什麼!」初娘子忙不迭開解大太太。

  話雖如此,卻也有一絲不自然。

  鄉間人家,最愛蜚短流長,初娘子一回娘家就是幾個月,恐怕會招來不少議論

  如果是二娘子,恐怕就是有心住這麼久,大太太都不會許的吧。

  可大太太才出了痘疹,正是虛弱的時候。

  二太太又是一臉的不堪造就。

  三娘子、四娘子是指望不上的了,五娘子一團孩氣……七娘子又還小。

  除了初娘子,又該指望誰來幫手?

  初娘子也就是露出了一瞬間的無奈,就又恢復了自然,和大太太說說笑笑,把大太太哄得一臉笑意。

  就好像劉家的事根本不在大太太的計較下一樣。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詫異。

  按大太太的心胸,劉家的事,怎麼都能讓她有些不痛快的。

  怎麼……

  五娘子卻是直接問出口了。「娘,二嬸雖然膽小,但說得也是正理,你看咱們是不是也要安排些後手?」

  大太太和初娘子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

  「等到你想起來安排,黃花菜都涼了。」大太太漫不經心,「劉家的事,你父親自有打算,十有**,我們家是不會吃虧的。」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露出了不解。

  大太太只好又解釋給女兒們聽,「你父親素來不朋不黨,雖然和秦家、許家走得近,但一直也沒有為太子說過話,這事皇上心底也是有數的,否則咱們楊家的位置也坐不了這樣安穩。」

  「此次發怒,也是因為邊境形勢吃緊,劉家太過鼠目寸光,為黨爭不顧大局,是犯了皇上的大忌。從浙江運過這批軍糧之後,前線就不會輕易缺糧了,平國公也能大展手腳。只要局面維穩,皇上又怎麼會處罰我們楊家?倒是劉家,這次怕是要倒霉了。」

  聽大太太氣定神閒的語氣,幾個小娘子都放鬆了下來。

  政治上的事,她們雖然不懂,但卻也知道關係著自己的切身利益,楊家能夠平安無事的度過這一波危機,那當然是最好。

  「不過,也有些事是要抓緊了。」大太太語帶玄機,「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我們也要為後路打算。」

  初娘子輕呼一聲,「娘,您的意思是……」

  大太太就笑著點了點頭。「還是初娘子說得對,我思來想去,也覺得這麼辦挺合適。」

  初娘子立刻笑開了花兒,起身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七妹,真是恭喜你了!」

  七娘子不禁愕然。

  還是第一次見到初娘子這樣喜形於色。

  五娘子也有些吃驚。

  大太太就沖七娘子笑了笑,「我想著,這一次上族譜,就把你和九哥這對雙生姐弟,寫到我名下吧!」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寫到大太太名下,那就是嫡出了!

  嫡出和庶出的差別,只要是生活在大秦的女兒家,還有誰不清楚?

  只有嫡出,才能嫁到地位相當的人家做嫡媳,也只有嫡出,才有資格繼承嫡母的嫁妝……

  大太太這一步棋,的確出人意表。

  七娘子心中就流轉過了無數念頭。

  大老爺和九哥的反應,封家可能會有的不自在,來自幾個庶出姐妹的敵意,初娘子在這件事裡的作用……

  望著大太太和初娘子的笑臉,她卻只能作出一種表情。

  七娘子就緩緩地摀住了口。

  滿臉的不可置信,喜不自禁。

  「母親,這……這……」

  大太太笑著拍了拍她的膝頭,「該改口啦!」

  七娘子於是淚盈於睫。

  她跪倒在地,柔順地改了口。

  「娘!」

  這一聲出口時,她腦海中浮現的,卻是九姨娘黯淡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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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晉陞

  七娘子與九哥要被寫進大太太名下的事,很快就不脛而走,傳遍了楊府。

  儘管還沒有挑選出與本家二叔一道上路回鄉的下人,也沒有正經宣佈要把七娘子姐弟寫進大太太名下,但眾人對七娘子的態度,儼然已經大變。

  不論九哥是不是嫡子,他在楊家的地位是不會變的,被寫進大太太名下,不過是錦上添花。

  七娘子卻不一樣了。

  小小年紀,才進了正院四五年,就被寫進了大太太名下,成了第三個嫡女……

  大姨娘和五姨娘看到七娘子,臉上的笑簡直都要撲出來了。

  就連平時眼高於頂的李媽媽,在七娘子跟前都多了幾分小心。

  西偏院的下人這幾天一出門,就被人堵了,一般二般的管事婆子,都要拉著手細細地問過好,又問過七娘子的好,才肯放他們去辦自己的事兒。

  越是這樣,七娘子對院子裡的丫鬟婆子約束得就越狠。

  「誰要是犯了一點錯,叫人覺得我被抬舉進太太名下,就狗仗人勢起來,我是不依的。」她皺著眉吩咐立夏與白露,「說不得也只好回了太太攆出去了。」

  立夏和白露心領神會。

  以七娘子的性子,越是當紅得寵,自然就越謹慎。

  「幾個小丫鬟就交給你們約束了。」七娘子又找了兩個管事媽媽來說話,「這事終歸還沒有成真,在這當口要是鬧了什麼不痛快給太太沒臉……」

  兩個媽媽也都是老實巴交的人物,被七娘子這麼一嚇,恨不得十二個時辰都閉門不出,免得惹來麻煩,誤了七娘子晉身的大事。

  七娘子本人自然也更謹言慎行,連對著三娘子、四娘子若有若無的擠兌,都忍了沒有出聲。

  九哥也不見喜色,每日裡在家學用功,彷彿不知道府裡沸沸揚揚的流言,對七娘子更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兩人雖然同在正院,但出入之間,倒越發疏遠了。

  大太太看在眼裡,不由得也感慨起來,「九哥也實在是謹慎了些。」

  初娘子只好陪笑,「九哥最近功課太重了,恐怕一心唸書,也沒有多想裡頭的得失吧。」

  大老爺最近又加了九哥的功課,盼望著他今年能和十二郎一起進山塘書院讀書。大太太雖然不捨,卻也不願九哥落後於同儕。

  「也是,」大太太就笑,「這孩子就這個性子,心裡只能裝一件事,內宅的是是非非,現在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初娘子的眼神就漸漸深沉了下來。

  大太太就是這樣的性子。

  既然信了浣紗塢前的風波,是有人魘鎮。就算九哥在她跟前念九姨娘的好,大太太都會找到理由來誇獎九哥孝順。

  也是七娘子有福氣。

  本來,恐怕也只是想把九哥寫到自己名下罷了。

  偏巧就來了這一場病。

  大太太才對九哥釋疑,就又體會到了七娘子的好……

  有這樣的運程,今後的內院,恐怕就是這對姐弟的天下了!

  以七娘子的性子,還沒有被提拔,都惦記著要拔掉二太太的爪子。

  現在被提拔了之後,恐怕想的不是放二太太一馬,而是斬草除根吧……

  雖說大太太把九哥寫進了自己名下,這過繼的事也就不會再提了,但二太太想要添亂,還多得是辦法。

  初娘子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六七個給九哥添堵的主意。

  下毒、在族裡鬧事、引誘九哥學壞……

  大太太如此多疑輕信,七娘子又怎麼會放任這樣一個大敵在內院出入?

  初娘子就笑著念起了二太太,「二嬸這幾天都沒有過府給您請安了。」

  大太太就有些不屑地露出了笑意。

  「你二嬸眼下怕是沒有請安的心思了。」

  什麼事都是這樣,有盈就有虧。

  二太太前幾年和大太太好得就像是一對親生姐妹,七娘子和九哥就漸漸被大太太疏遠。

  現在形勢翻轉,大太太向七娘子姐弟靠攏,與二太太之間,自然就要漸漸疏遠了。

  初娘子點到即止。

  只是提了一句二太太,叫大太太看清二太太的功利,就笑著和大太太扯起了家長裡短。

  不免又談到了桂家的二少爺。

  「聽說最近也是時常上門來的,母親要不要接進來見一見,按理說,老九房的當家太太和您當年也是常來常往的,兩邊又是親戚……」

  大太太就有些心動,又難免躊躇。

  「咱們家正和劉家打對台,這時候見桂二少,傳出去難免覺得我們有些勢利。」

  楊家正是應當謹言慎行,低調行事的時候,這時候談起和桂家的親事,難免讓人覺得是為了在和劉家的鬥爭中接納一門強援。

  「這怎麼能一樣。」初娘子就笑著開解大太太,「劉家這下是往死裡得罪了桂家和許家。這兩家但凡還有一點氣性,都是要和劉家過不去的,咱們本來就是一個鼻孔出氣……」

  大太太豁然開朗,連聲誇獎初娘子,「還是咱們小初腦子靈醒。」

  就又和初娘子商議,「桂家這門親事要真能做起來,咱們家在西北的根基就又深厚了一分。不過桂二少和三娘子的年紀差得就有些大了,出身也不相配。」

  初娘子就忖度起大太太的心思。

  三娘子、四娘子不得大太太的喜愛,這是眼見的事,五娘子是大太太的掌上珠,出身對嫡次子來說又太高了些,剩下的也就是六娘子與七娘子了……

  「小七和桂二少差了足足有四歲呢!」她有些猶豫,「前頭還有這些個姐姐……」

  大太太也有些猶豫,「還是先看看二少爺的人品吧,若是趕得上前頭的兩個姑爺,就把小七說到桂家,倒也不錯。」

  桂家是武將,成婚本來就較文官家庭為遲,一有大戰就耽擱了婚事,年過三十才生育的人家也不少見,年齡差距,倒不算什麼。

  初娘子沉吟片刻,也就點了頭,猶自提醒大太太,「小七是個有主意的,我看,這事還是得她點頭了才好。否則您一片提拔她的美意,她若不領情,倒白糟蹋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看桂家怎麼想的了,我看這事倒不錯,桂家雖窮,但人品方正,大少將來不論說了誰家的女兒,財勢比得過咱們家的也不會多了。小七要能拿了嫡女的嫁妝進門,以她的手腕……」

  「也都是將來的事了。」初娘子只得笑,「眼下還是先看看二少的人品吧!」

  #

  進了八月,第一批軍糧終於運抵西北。

  平國公也沒有辜負大老爺的美意,軍糧才到就狠狠地打了個小勝仗,斬首百餘級,一掃之前戰況膠著時朝野上下的疑慮聲。

  大皇子竭力鼓吹的臨陣換將說,也自然而然地消沉了下去。

  劉家的聲音,更是已經微弱得聽不到了。

  雖說皇上對江南兩大重臣的糾紛還保持著沉默,但平國公的這一勝,至少已經讓大老爺立於不敗之地。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江南說的上話的世家、官員,也終於開始了自己的站隊活動。

  大老爺雖然人在蘇州,但浙江卻沒有誰再敢怠慢,八月底,浙江軍糧調集完畢,上路運往西安,桂家二少的差事終於也告一段落。西北局勢逐漸緩解,本家二叔也向大老爺請辭,預備上路回鄉,就搭桂二少的行伍一路,將大老爺、二老爺兩房預備送回鄉安放的財物一道搭回去。

  大老爺就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二堂弟本來早都可以上路,卻因為我們家的物事太多,又硬生生耽擱了兩個月。」就和大太太商議,「還是在百芳園裡設一席,好好為二堂弟送行吧!」

  大太太就乘勢提起了桂家二少,「……也要搭桂二少一路走,說起來,也是故交之後,因為我這病,一向也沒有見他一面,這一次是無論如何也要請進來見一見了。」

  大老爺心領神會,轉頭就拉了蔣百戶並桂二少來在百芳園聚八仙裡開了一席,又請了李文清、張唯亭作陪,算是公私兼顧,為眾人踐行。

  桂二少就來拜見大太太,向大太太請安。

  「家母多次囑咐,一定要當面向世伯母問安。多年未見,著實是想念世伯母。」他規規矩矩、雙膝落地,向大太太行了大禮。「聽聞世伯母偶染小疾,含春心底甚是憂急……」

  都是請安的套話,難為桂二少說得一本正經,抑揚頓挫。

  幾個女兒就在屏風後偷偷地笑。

  除了七娘子今年還只是十歲,與已出嫁的初娘子一樣,都能在大太太身邊陪坐之外,連六娘子都要迴避到屏風後頭,不好和桂二少打對臉了。

  桂二少給大太太請了安,就起身束手而立,態度落落大方,不拘謹,也不放肆。

  十四歲的少年郎,很少有桂二少的這份沉穩和大方。

  「是叫含春吧?坐——坐!」大太太就含笑和桂二少拉起家常,「記得你大哥含欣已經是偏將了?」

  桂含春就在大太太下首的客位上坐了下來,啜了一口立冬泡來的新茶。

  「是,大哥兩年前因追擊北戎有功,被提拔為偏將。」

  「還以為這次會派含欣來押送糧草,你年紀還這樣小,禁得起長途勞頓嗎?」大太太是越看越滿意。

  這少年年紀雖不大,但一派的沉穩大方,比成年人不差。

  桂含春就坦然回答,「含春在今年初一場阻擊中,也立了些小功,斬去幾個蠻子頭顱,被提拔為百戶。運送糧草,是職責所在,分內事,談不上勞頓不勞頓。」

  才十四歲就已經殺過敵了!

  就算七娘子在西北生活過一段時間,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

  沒想到桂家教子這樣的嚴,兩年前桂含春才十二歲吧?就已經上陣殺敵……

  老九房家教如此,難怪能在桂家上位了!

  大太太也有些吃驚,不禁細細打量桂含春。

  這是個很俊朗的少年,身穿著玄色金團花曳撒,雖然才十四歲,身量沒有長足,但脊背筆挺,一雙丹鳳眼顧盼有神,雙目炯炯,就好像一頭蓄勢待發的小老虎,隨時都能上陣搏殺。

  雖說唇畔含笑,彬彬有禮,但這溫和也掩不去形諸於外的軍人氣質。

  倒是沒想到已經上陣殺敵,有過出戰的經驗了。

  三娘子若是說給他,倒還委屈了這少年了!在江南水鄉作養出來的嬌滴滴,與大漠烈日裡打熬出來的鐵血堅韌,很顯然是一點都不搭配。

  不由得就又看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正垂頭專注地望著自己的腳尖。

  微微垂下的脖頸,就好似新生的青竹,脆嫩間帶了隱隱約約的韌勁。

  如果說三娘子是被寵出來的一團嫩豆腐,捏一捏就爛;七娘子就是一桿青竹,雖顯得嬌弱,卻承受得住滿天的風雪。

  大太太又和桂含春說了幾句話,李太太、張太太就聯袂而至。

  請了李大人和張先生,女眷這邊又要擺宴,自然也不能忘了李太太與張太太。

  兩個太太都對桂二少很好奇,你一言我一語,套問起西北的狀況,桂家的人口,桂二少幾個兄弟的婚配……

  桂含春就認認真真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能說得,說得仔細,不能說的,輕輕一句「年紀尚小,這些事也不大清楚」就推脫了過去。

  在這一群老於世故的貴婦人面前,他的態度莊重而不死板,尊敬而不木訥,雖談不上揮灑自如,卻也得體。

  才一告辭去了聚八仙,張太太和李太太就誇獎起來。

  「到底是西北世家,這樣的家教,也難怪能興旺不衰了。」

  「也不曉得誰家有福氣能得二少為婿!」

  聞絃歌而知雅意,幾個太太都是過來人。怎麼不知道大太太特地召見桂含春的意思?

  多半是相女婿來了,藉著桂含春在蘇州的當口親自見一見二少的人品,將來說親的時候,心底就有數了。

  大太太就看了看七娘子。

  「頭頂還有一個大哥沒說親呢,我們家的女兒,大的大小的小,也都是幾年後的事了。」她答得含蓄。

  張太太和李太太哪裡還有不知道的?

  一下就都對七娘子笑了起來。

  「七娘子今年也有十歲了吧?」

  「倒是出落得越發清婉了!」

  「再過幾年,也就到了說親的年紀。」

  兩位太太和楊家的來往都算頻密,又怎麼會不知道七娘子要被寫進大太太名下的事。

  對七娘子的態度,又和氣了許多。

  七娘子就只好把頭垂得更低了些,咬著唇不說話。

  初娘子笑著打圓場,「見過兩位太太!」

  幾個女兒也從屏風後頭出來給兩位太太行禮。

  三娘子有些魂不守舍,只是行過禮,就站到一邊抿唇不語。

  七娘子看在眼裡,心下稍寬。

  三娘子今年都十六歲了,再不說親,真就成了老姑娘了……

  這樣好的人家,大太太卻寧願再等幾年說給自己,都不願意想到三娘子。

  沒有一個人幫忙說項,她怎能順利出閣?

  看來四姨娘就算眼下沒有答應她的條件,再過一段時間,怕也就繃不住了。

  「二嬸也來了。」初娘子眼尖,遠遠地望見夾道裡的轎頂,就盈盈地笑了起來,「沒想到二嬸住得最近,到得卻最晚。」

  身為楊家內眷,二太太很應該早些過府,同大太太一道招呼客人。

  大太太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來。

  七娘子與初娘子相視一笑。

  她起身坐到大太太身邊,與五娘子一左一右地傍著大太太,目注二太太踏進了門檻。

  「二嬸!」七娘子格外加了三分的慇勤,「倒是有幾天沒見您了。」

  自從大太太要抬舉七娘子姐弟的消息傳揚了出去,二太太就有一個多月沒有上門了。

  聽了她甜甜的聲音,二太太腳下就是一個趔趄。

  頓了頓,才抬起頭笑了笑,「是有一陣沒上門了!」

  雖然看似神色如常,但眼底那股深深的忌恨,卻是瞞不了人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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