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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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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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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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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6 17:08:47 |只看該作者
90獨處

  男眷在聚八仙飲宴,女眷們就在解語亭擺了一桌,大太太很抱歉,「百芳園看著大,其實住得滿滿噹噹的,年年都在這幾個地方,倒叫兩位太太笑話了。」

  李太太和張太太連說無妨,「誰家的屋子不是住滿了人?」

  張太太順勢就歎息起來,「展眼我們家大媳婦就要添丁了,家裡的園子越發狹小,要不是怕人說三道四,我倒想分了家,讓二郎和三郎出去單過。」

  張先生沒有功名,行事就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他為人又謹慎,在蘇州的住處的確比較逼仄。

  卻也沒有到要分家另過的地步吧?

  也不說換住處、擴建,單單只是給二兒子、三兒子另買兩套房子,以張家的資產,也不至於負擔不起。

  大太太果然有些訝異,「還記得在山塘還有兩處屋呢——」

  張太太苦笑,「都是熟朋友,倒也不怕宣揚了家醜……」

  看了看幾個雙眼圓瞪一臉好奇的楊家女兒,到底掩住了沒有往下說,「不過,也不好壞了大家的興致,吃酒吃酒。」

  大太太若有所思。

  三娘子卻是再忍不住,一臉的關切。

  七娘子看在眼底,不禁暗暗皺眉。

  就算是看上了張家的少爺,也不必表現得這麼明顯吧。

  她就橫了三娘子一眼,「三姐,想什麼那麼入神,手裡的碗都快翻了。」

  眾人都看向了三娘子。

  三娘子總算還曉得掩飾,「是在想西北的事!」

  幾個太太就轉而議論西北軍事對江南的影響。

  長篇大套的田產、收成、買賣……聽得女兒家頭昏腦脹的。

  草草吃過飯,五娘子就拉了六娘子、七娘子去萬花流落坐船餵魚。

  四娘子也早告退回七里香去了。

  自打臉上落了疤,四娘子就越發像個啞巴,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句話來,平常閒了沒事,也不過是在七里香幽居不出。

  三娘子又坐了坐,見大太太給她使眼色,也只好失望地追著四娘子回了屋。

  幾個太太就和初娘子議論起來,「四娘子也真是可惜了,好好的美人胚子……」

  「倒不是我這個當婆婆的嫌媳婦不好……」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在池子裡聽了幾句,都覺得無味。

  沒出嫁的小姑娘,腦子裡哪裡裝得下太太奶奶們心裡的那些事,什麼你家的媳婦不會做人,她家的女婿不懂得當家,小姑娘聽了就當耳旁風,吹吹還嫌耳朵疼。

  「還是上岸去假山裡坐坐。」六娘子眼珠一轉,「天氣這樣熱法,也只好在假山洞裡坐著舒服。」

  幾個人就在池邊上了岸,繞過溪客坊進了長廊。

  「要經過聚八仙呢。」七娘子有些躊躇。






「哎,就一個桂家的少爺是同輩。」五娘子卻不大在意,「其餘都是叔伯,就算撞見了又有什麼大不了。」

  三個小姑娘就一邊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邊靠近了聚八仙。

  在聚八仙門外,倒是不約而同地都放輕了聲音。

  五娘子躡手躡腳,一面又要偷聽聚八仙裡的動靜,鬼鬼祟祟的,看著倒有幾分可愛。

  聚八仙裡果然熱鬧,又有小唱裊裊娜娜的歌聲,又有依依呀呀的絲竹樂聲,竹簾全放了下來,遮得聚八仙風雨不透,僅有一陣南風來時,能稍窺裡頭的陰涼。

  裡頭不時就傳出了說笑聲,本家二叔的嗓子最亮。

  幾個小娘子就靜悄悄地過了聚八仙,繞到瓊花叢背後上了假山,在假山洞裡擠擠挨挨地坐了下來。

  天氣這麼熱,就算家居有冰山降暑,又哪裡比得上假山背陰處的沁涼。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愜意地歎息起來。

  七娘子抿著唇若有所思,「二堂叔一向是不苟言笑的性子,也不曉得今兒怎麼就這麼高興。」

  要把九哥和七娘子寫到大太太名下,這裡面也有不少關節要疏通。

  雖說別人不知道,但本家族長這一支心底是肯定有數的……九姨娘帶了七娘子在西北住的那幾年,雖然和外頭沒有什麼來往,但卻要時時仰仗族長的照拂——說穿了,對楊家小四房這麼大的一份家事,要說本家心裡沒有過什麼想法,那誰也不會信。

  七娘子和九哥的出生來歷,自然也就瞞不過有心人了。

  只是千鳥在林,不若一鳥在手。大老爺要真捨得出錢打通關節,本家也未必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九哥若能變身嫡子,將來繼承家業的時候自然也能少了幾分波折。

  本家二叔笑得這麼開心,想必也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吧。

  她就緩緩地呵出了一口氣。

  要說對嫡女的身份不心動,那是假的。

  大家都是女兒,嫡女就硬是要高了庶女一頭,將來出嫁時嫁妝都能多帶幾兩,人往高處走,誰不會心動?

  只是礙著虎視眈眈的二太太,這事到底能不能成,會不會平添波折,卻又難說……

  五娘子看了看七娘子,就和六娘子咬耳朵,「最是她心事多,姐妹們一塊玩笑的時候,還要裝了一張苦臉出來。」

  六娘子就忙頂了五娘子一下,「五姐,你就少說兩句,啞不了的!」

  五娘子哼了一聲,也沒有多說什麼。

  七娘子卻是一個機靈就回過神來。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這幾年她的風頭已經很勁了,眼下又被提拔到了太太名下……

  三娘子和四娘子的妒忌與忌憚,是免不了的。

  五娘子話裡又何嘗沒有一點酸意?

  大太太剩下的陪嫁,本來都是五娘子一個人的,現在卻要分給七娘子與九哥……

  她就趕快給六娘子使眼色。

  六娘子就笑著拉開了話題,「張太太這幾年倒是和我們家走得近,要不是知道張先生沒有出仕的意思,我還當……」

  五娘子果然就被挑起了興致。

  「張太太也難,張先生沒有功名,一年田土的賦稅就不少,雖然和我們兩家走得一直很近,但閻王不比小鬼,在這事上我們也沒有辦法幫忙。」五娘子平時跟著大太太出去得多了,的確是見多識廣,知道不少秘辛。「畢竟一舉一動,都有多少人眼看著……前幾年王家還在的時候,一貫是寄在王家名下的,現在王家又倒台了,大公子雖有個秀才功名,但還是不那麼管事。又娶了個厲害的大奶奶,說是寄在大公子名下的田土,就是分給大公子的家當,三天兩頭鬧著要分家……張太太也氣得不輕!」

  大戶人家婆媳不和,妯娌爭產的事,時有發生,幾個小娘子也都聽慣了。

  六娘子就哼了一聲,「這個大奶奶倒是有心機,聽說張家三個少爺,就是二少爺最聰明,恐怕是擔心將來東風壓不過西風,公婆也偏心……越性提早分了家,還能沾了長子的光,多分些家產。」

  都是江南的名門,張家的事,七娘子也是清楚的。

  雖說不比楊家的豪奢,但也是不可多得的殷實人家,十多萬兩的家事,那是怎麼都有的。

  不然張先生又怎麼能優哉游哉地治學為樂,自稱為「天子呼來不上船」的酒中仙?張太太又拿什麼底氣和李家、楊家這樣的豪門來往。

  雖然現在出了個厲害媳婦,讓張家一時有些狼狽,也不過是眼下而已。

  四姨娘為三娘子挑的這門親事,就體現出她眼光的老到了。

  說起來,要不是王家自己行事不謹慎,三娘子又哪裡要蹉跎到今天?

  四姨娘的眼光再好,卻也沒辦法扭得過命運的大腿。

  「人口多也有人口多的不好。」七娘子也就順著五娘子的話往下感慨,「張家人口算簡單的了,都還有這些事兒,李家將來還不定鬧成什麼樣呢!」

  「也是。」五娘子喃喃自語,「咱們家只有九哥,倒也安靜。幾個堂兄弟,看著也都是省事的。李家現在分了幾派,內裡鬥得都有些不像話了,李太太那樣精細的人,氣得幾次昏過去,行事也漸漸凌亂起來。」

  三個小娘子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說到底,楊家的這點小紛爭,放到別家面前,真是連被閒話的資格都沒有。

  「都是別家的事,說說就完了,放在心底做什麼。」五娘子又自己失笑,「老坐著也沒什麼意思,咱們瞧著誰去解語亭喊個丫鬟過來,把四宜亭掃掃,到四宜亭打雙陸得了,一會八娘子要過來也好有個玩意。」

  八娘子身子不好,過了午飯總要吃一遍藥,就算要出來拜見幾個世伯母,也要等下午才進百芳園。

  幾個小娘子又是中途離席玩耍,身邊也沒有帶著丫鬟。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不約而同地轉頭盯住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站起身,「有事小妹服其勞是不是?好,我去,我去。」

  五娘子哈哈大笑,「小七說話就是這樣有意思,快去快去。」

  六娘子也一面抿嘴笑,一面和五娘子說悄悄話,「看小七一臉的官司,回頭就到太太面前告咱們不體恤她這個當妹妹的。」

  雖說是悄悄話,音量卻不小。

  七娘子就沖六娘子做了個鬼臉,「伶俐不死你!」

  一邊隔空和六娘子鬥嘴,一邊下了假山,卻是沒提防,一轉出假山就和山石邊的人撞了個正著。

  「哎喲!」七娘子不禁細聲驚呼。

  「怎麼了怎麼了!」假山上頓時冒出了兩個小腦袋。

  一看清情勢,又很快縮了回去。

  「桂世兄!」七娘子卻沒地兒躲,只好微笑著福身見禮,「不想在這裡撞見桂世兄。」

  百芳園就這麼大點地兒,假山就在聚八仙後頭,桂含春出現在此不足為奇。

  說來倒是幾個小娘子莽撞了,明知道聚八仙有男客,還到附近玩耍。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不好意思。

  桂含春也很吃驚。

  「衝撞世妹了。」他面露赧色。

  在幾個太太跟前的穩重,已無影無蹤。

  七娘子就也尷尬起來,「哪裡,是我不該亂走,桂世兄請便!」

  她又不是傻瓜。

  大太太早就說過桂家有意思和楊家結親,之前幾個太太又對桂含春是那樣的神色。

  還打趣自己……

  哪裡猜不出大太太的意思。

  桂含春也到蘇州一陣子了,自然有渠道獲得楊家的消息。

  聽說他和本家二叔也走得近……

  想必也猜得出楊家這邊是看好七娘子吧。

  兩個人見了面,就格外多了幾分尷尬。

  桂含春本來膚色就深,此時臉上更是一片深澤。

  原本如小老虎似生機勃勃炯炯有神的雙眼,也亮得出奇,瞟了七娘子一眼,就低下頭讓開了一條道。

  七娘子倒要比桂含春更大方些。

  畢竟桂含春長年累月在軍旅生活,恐怕很少接觸江南水鄉的小娘子,七娘子卻是又見識過大漠的風沙,又體會過江南的絲竹。

  她就對桂含春點頭致謝,提步欲行。

  假山上忽然又傳來了低低的呼喚聲。

  「七妹。」

  卻是五娘子的聲氣,還透了些急迫。

  七娘子只得回身又進了假山。

  五娘子與六娘子都候在太湖石後頭。

  「是不是要請桂世兄迴避呀?」七娘子輕聲問。

  桂含春人都在假山附近了,兩個小姑娘不好意思繼續在假山裡呆著,也是人之常情。

  不過她們都過了十歲,五娘子更是已經十二歲,可以說親了。

  也不好意思在桂含春跟前拋頭露臉。

  恐怕是想請自己傳話,讓桂含春稍微迴避一下吧。

  五娘子搖了搖頭,臉上卻帶了三分的心虛。

  「我是想問問表哥的好!」她帶了幾分央求地望著七娘子,「桂世兄從西北過來,肯定知道表哥的事,平時也沒處問人去……」

  五娘子臉上是一片坦然的關心。

  七娘子就為難起來。

  雖說自己和桂含春之間好似應該避嫌,但五娘子錯過了這個機會,下次再打聽到許鳳佳的消息就很難了。

  她畢竟到了說親的年紀,也不好成日裡掛著表哥的名字到處打聽。

  倒是自己年紀小,還沒到要避嫌的年紀。

  再說,五娘子心裡恐怕正是多少有些不自在的時候……

  六娘子也敲邊鼓,「橫豎你還小呢,和桂世兄說幾句話也不算什麼。」

  「只怕桂世兄已經走了。」七娘子只好勉強讓步,「若沒走,我再幫你問。」

  就出了假山。

  不想桂含春居然真的還沒有走遠,還在迴廊盡頭左右張望。

  七娘子就只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

  「桂世兄。」她低聲招呼,「想請問桂世兄幾句話!」

  桂含春就回過神來,恍然大悟。

  頓時又多了幾分侷促,手腳似乎都不知該怎麼安放。

  「請問請問。」一疊聲地客氣。

  七娘子倒有些好笑起來,就又看了假山一眼,含笑問,「聽說許家表哥也在前線,您也知道,表哥同我們家的四少爺……」

  她頓了頓,才續道,「情同手足,四弟一向掛念著表哥,一向想知道表哥是否安好。又面嫩得很,不敢親自來問桂世兄……」

  雖說以九哥為名,但只看七娘子的表現,都猜得出她是被假山後頭的楊家小娘子派來詢問的。

  桂含春自然也不會戳穿。

  「噢!你是說平國公世子吧?」他哈哈一笑,露了軍人的爽朗,「世子爺好著呢,前兒聽到西北傳來的音訊,好似也已經帶隊上陣殺敵了。就是餓得厲害,不過想必第一批糧草應該也快到前線了,餓,也不會再餓多久啦。」

  談到他熟悉的軍旅生涯,桂含春雙眉上挑,羞澀自然而然就褪去了,露出了身為軍人的自信與粗獷,臉膛似乎都在放光。

  「話說回來,世子爺的左手刀法倒真是精妙,聽說才習練了幾年,我還沒有和他切磋。倒是三弟和他比試過,據說雖火候尚淺,但僅作防身健體用,是足夠了的。」他興致勃勃,朗聲笑道。

  七娘子卻是輕輕倒抽了一口冷氣。

  「左手刀法?」她喃喃重複。

  「是。」桂含春一臉的嚮往,「據說是請滄州名家傳授,為世子爺陣上防身使用!」

  一邊說,桂含春就一邊回身要走,「正好請世妹指教,該怎麼回聚八仙去。」

  他又有微微的羞窘,「還是第一次進這樣的園子裡,說來好笑,竟是迷路了!」

  七娘子就忙收攝心神,「世兄這兒請,我正好上裡頭去……可以同路一段。」

  又忍不住問,「餓……餓得厲害嗎?」

  她心神不屬,隨手就在廊下站住了,撥弄著象牙小鳥籠的金門。

  裡頭的百靈便一啄一啄,跟著七娘子的手指跳動。

  桂含春也就站住了答,「是挺厲害的!平國公治軍嚴謹,不許兵士搶掠百姓,其實我們臘月裡糧草就很緊了。」

  他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這一瞬間,似乎是又回到了金戈鐵馬、鐵血黃沙的戰場上。

  「也多虧了平國公治軍嚴謹,不然,我們陝西的富戶就要遭殃了。」桂含春又輕輕地道,「就算是這樣,楊桂兩族去年也還是緊巴巴的,拿著錢都買不到糧食,聽說楊家村竟有人餓死……我們營帳裡也有些餓死的大頭兵……」

  七娘子就又是一驚。

  只聽說西北缺糧,沒想到,竟都餓死人了!

  那許鳳佳……楊家村裡的親戚……

  不知不覺,她的手指就是一沉。

  金門頓時大開,百靈鳥就勢飛了出來,卻是直撞向七娘子嬌嫩的面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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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6 17:09:02 |只看該作者
91緋聞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

  一時卻是來不及反應,只是呆呆地聽著耳邊的風聲。

  眼前卻是一花,一時天旋地轉,再回過神時,她已是被桂含春擋在了身後。玄色金團花的衣飾,就頂在了七娘子鼻尖。

  七娘子不由就有些窘迫。

  她稍稍後退了幾步。

  「世妹沒事吧?」桂含春也就順勢跨前,一下拉開了和七娘子之間的距離。

  卻沒有想到鳥籠本來就晃,他人又高大,肩頭帶翻了鳥籠,鳥食、鳥糞,一下撒了一地。

  桂含春雖然反應得快,肩頭一晃就閃了開去,但七娘子卻沒有這麼迅速的身手,八幅湘繡裙就濺上了點點香瓜籽。

  「哎呀。」桂含春懊惱輕呼,「倒是我帶累世妹了!」

  他又有些窘起來,臉上多了幾分春色,倒是讓這少年更動人了些。

  七娘子連忙搖頭和桂含春客氣,「是小七魯莽,牽連了世兄——世兄請先走一步吧,轉過彎左行就是聚八仙了。」

  桂含春卻猶自有些不好意思。

  他摸了摸鼻子,又四處張望了一下。

  「我為世妹把鳥兒捉回來吧!」

  不由分說,就下了決定。

  到底是馴養慣了的鳥兒,這百靈鳥並沒有飛遠,正立在假山湖石上啄著自己的羽毛。

  七娘子正要客氣,桂含春身形一閃,就輕輕巧巧地躍上了假山。

  他身材高挑,手長腳長,行動又迅捷,在陽光下騰身一躍,身姿輕盈中帶了矯健,七娘子一時不由得看住了。

  就見桂含春相準了那百靈鳥,一出手快若閃電,鳥兒還來不及閃躲,他便掇住了捉在手心,翻身跳下假山,朗笑著進了迴廊,將鳥兒放回鳥籠關好。

  「真是冒失,得罪世妹了!」又回身向七娘子認認真真地道歉,臉上一片誠懇。

  七娘子臉上發燒。

  這事說到底,還是自己莽莽撞撞,神思不屬,才開了鳥籠……

  「哪裡哪裡。」

  兩個人又是一番客氣。

  七娘子也不好意思再多問許鳳佳的事,給桂含春指了路,就告辭了,「還有別的事……」

  桂含春就看了看七娘子的裙子。

  繡了湘竹的白絹上染了點點黃斑,看著頗有些刺眼。

  他就會意地笑了笑。「世妹請自便!」

  一邊說,一邊大步轉過了彎角。

  這個桂二少行事,實在是斬釘截鐵、乾淨利落,好似夏天咬下的一口黃瓜,又清又脆,還帶了一股特別的回味。

  七娘子等他轉得看不見了,才沉下臉。

  幾步就回了假山。

  「五姐你害死我了!」她難得地露出了小兒女態,跺著腳埋怨五娘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卻早已笑得都不會動了。

  兩個人又要笑,又要忍著不笑出聲,都憋出了一眼眶的淚水。

  五娘子就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安撫七娘子。

  「是是是,都是五姐不好。」她又噗嗤笑了出來,伏在六娘子身上亂顫,「叫我們七妹受委屈了,倒讓桂家的少爺,有了英雄救美人的機會!」

  「五姐!」七娘子恨不得打五娘子兩下,「還不都是為了給你打聽表哥的消息!」

  六娘子卻又一邊笑一邊打趣七娘子,「我們七妹終於也有了這一天了!從前是怎樣笑姐姐們的?這,這簡直是活生生的現世報!」

  七娘子恨恨地跺了跺腳,「我回去換裙子!」

  五娘子和六娘子就一邊笑,一邊跟在七娘子身後。

  大家進了西偏院,七娘子換了外裙,到底還是吩咐白露擺了茶上來。

  「四宜亭究竟也熱,今天暑氣這樣重,怕是八妹也不得過來了,倒不如躲在屋裡喝茶。」

  五娘子和六娘子吃著茶,又望著七娘子笑。

  七娘子被笑得還真有幾分惱起來了。

  這下才曉得六娘子被起哄的時候那又羞又惱的滋味。

  親事根本還沒有一撇,雖說年紀還小,倒是不妨事,但萬一傳揚出去,終究與七娘子的臉面有些損害。

  「若是敢說出去,就別想聽到表哥的事了!」她就威脅五娘子。

  以六娘子的性子,雖然也會起哄,但嘴肯定是很嚴的。

  五娘子只好抿住唇,竭力作出嚴肅的樣子來。

  「好好,不說不說,小七臉皮薄,我知道,我知道。」

  七娘子這才不甘不願地把桂含春的幾句話複述了出來。

  她卻是有意無意,漏掉了左手刀法的事。

  五娘子已是聽得滿面憂思。

  「希望表哥平安無事!」她雙手合十,又搖了搖,「改日我們說動母親,去寒山寺上香吧,我想給表哥求個平安呢!」

  眼底是一片坦然純淨。

  七娘子倒不好打趣五娘子了。

  看得出,五娘子是真的很關心許鳳佳。

  或許是因為她沒有親生的哥哥吧!許鳳佳雖然飛揚跋扈,但對五娘子,卻一向是照顧有加。

  「這是自然。」她也附和了起來。「想來表哥在邊疆,也著實是吃了好些苦……」

  不期然就有些煩躁了起來。

  若是許鳳佳手上落了傷……九哥豈不是誤了他一輩子?

  幾個小姐妹又說了幾句話,五娘子就張羅著打起了雙陸。

  七娘子興味索然,推說觀戰,看了看,倒是去床上躺了下來,號稱要睡午覺。

  翻來覆去,又怎麼也睡不著,無限的心思滿腹,一閉眼,就想到許鳳佳手上纏著的繃帶……

  第二天就有些頭疼腦熱,食不下嚥的,慌忙拿權仲白開的太平方子來吃了兩貼,又臥床休息,方才漸漸地好了起來。

  五娘子來探病時就拎了一個小小的象牙鳥籠。

  鳥籠裡裝了一隻小百靈,鳥頭一伸一縮,煞是可愛。

  「給你解悶!」五娘子很得意,沖七娘子擠眉弄眼,「可要好好地餵它!」

  丟了鳥籠就跑了。

  七娘子又不好把鳥還回去——那也太矯情。

  只得把鳥籠掛在屋外。

  幾日下來,也聽慣了百靈婉約清靈的鳴囀。

  大太太親自到西偏院來探望的時候,也站在簷下逗了逗這隻小百靈。

  「從前總覺得你這院子裡太安靜了,多了這鳥兒,倒也熱鬧了起來。」

  大太太看著心情不錯,眉眼都帶了笑。

  「娘!」七娘子作勢要下地。

  大太太忙上前把七娘子按了回去,「傻孩子,才吃了藥,不要亂動換,免得又著了涼。」

  不免歎息,「總歸你身子纖弱,這大暑天也會著涼……」

  七娘子面露赧色,「給娘添麻煩了。」

  大太太慈愛地望著七娘子,「這就說得上麻煩了?那娘可不是把你麻煩透了?」

  兩母女說說笑笑,和睦到了十分。

  大太太眼角眉梢,隱隱約約帶了喜色。

  到了快走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向七娘子透露,「你爹已經打通了本家二叔的關節,上族譜的事,他們是自然會照應的。」

  七娘子精神一振。

  這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好消息。

  「花了多少錢?」忍不住探問。

  大太太莞爾,「不多。」漫不經心地比了兩根指頭給七娘子看。

  「兩千?」七娘子倒抽一口冷氣。

  「兩萬!」大太太就笑。

  又解釋給七娘子聽。

  「將嫡作庶,以庶作嫡,鬧騰出去都是不光彩的事,雖說大家心照不宣,總歸族長也要擔著風險……兩萬不能說少,但恐怕你本家二叔還嫌不夠多呢!」

  七娘子連聲搖頭歎息,「這也太……」一臉的心痛。

  大太太看了就很開心。

  到底是小七貼心,小小年紀,就懂得節省家用。

  「都是值得的。」她安慰七娘子,「你年紀小,不曉得族裡的厲害。九哥若只是個庶子,將來在族裡難免處處遭人眼色。三個堂兄弟到底又隔了房……寫到我的名下,將來在族裡就有了底氣。」

  世家大族,規矩最重,族裡倚老賣老的耆宿不少,又有大把陋規,數不盡的口舌是非。楊家兩房家事這樣豐厚,若沒有寫到大太太名下,將來九哥但凡軟弱一點,大老爺過身後,裝神弄鬼、假傳聖旨,明裡暗裡欺負九哥的人,是決不會少的。

  大太太倒也是拿得起放得下,一信了九哥沒有二心,立時就把九哥提拔成了嫡子……

  多疑的人就是這樣,一旦能取得她的信任,反倒什麼事都好辦了。

  一步順,步步順。

  七娘子就貨真價實地流露出了感激,「娘真是賢良淑德,堪稱主母典範……」

  大太太聽得順心遂意,捂著嘴呵呵地笑了起來。

  「只是。」七娘子話鋒一轉,又露出了憂色,「恐怕會不會有人作梗呢……」

  「你是說……」大太太神色一動。

  會在這種事上作梗的,當然只有二房了。

  就算七娘子欲言又止,大太太也不是猜不出來。

  「這應該是不會的。」她也沉吟了起來。「你二嬸從來也沒有回過西北老家,是在京城進的門,多年來不是在京城,就是在蘇州……」

  七娘子也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古代不是現代,信息傳播不便。二太太要在大房的這件事上作梗,那就只有派人回去散佈「謠言」,誹謗九哥其實是庶生子。

  但二太太本人沒有在西北居住過,人頭和地理都不熟,手底下的這批僕人也很少和本家走動,恐怕都很難找到楊家村的地頭。

  比不得本家二叔熟門熟路,恐怕等二太太的人找到楊家村,九哥和七娘子早都上完族譜了。

  「也是!」七娘子就緩了神色,「還是娘考慮得周詳。」

  一口一個軟軟糯糯的娘,叫得大太太心都要化了。

  「也還是得讓牛總管留心些。」她拍了拍七娘子的手,「小七就是細心得多了——等你痊癒了,也跟在我身邊學學理家吧!一展眼十多歲了,也要把這些學起來了!」

  大太太以前是從來不過問這些的。

  七娘子就又和大太太母慈女孝了一會兒。

  才送走了大太太,就伏在枕上逕自微笑起來。

  「真是一步順,步步順……」

  她又叫立夏,「你來。」

  立夏就一臉恭順地上了前。

  「上回你不是說,溪客坊新進的粗使丫鬟小滿,是你拐著彎兒的表妹?」七娘子一臉遮不住的笑意。「你這個當表姐的也該去探一探,免得叫人背後嚼舌頭,說我們西偏院的人傲慢!」

  「是,」立夏會意一笑,「吃完晚飯,就過去探她。」

  雖說溪客坊和正院關係冷淡,但這都是主子們的事。

  下人們自有下人們的交際。

  打初更前,立夏就回了西偏院。

  「我和小滿才說了幾句話,霜降就把小滿喝走了。」她一長一短地複述給七娘子聽,「站在台階下指桑罵槐,說四姨娘是有臉面的貴妾,還輪不到西偏院的人來擺威風,就前幾天給本家二老爺洗塵的時候,二太太還和顏悅色地和我們四姨娘說了好些話呢!四姨娘都沒有怎麼搭理!」

  七娘子眼睛一亮。

  樂得拍起手來。

  「真是精彩!」她笑,「四姨娘果然是個能人!」

  又考立夏,「懂不懂裡頭的意思?」

  立夏不緊不慢地一笑,一臉的憨厚。

  「姑娘要立夏懂,立夏就懂,姑娘不要立夏懂,立夏就不懂。」

  七娘子倒是一怔。

  就看著立夏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這丫頭倒是歷練出來了。

  #

  本家二叔歸心似箭,也顧不得過了中秋再上路,匆匆撿了個黃道吉日,就歸整行李,跟著桂含春的驢隊上了官道。

  大太太和大老爺商議了許久,到底還是派了牛總管出馬。

  給幾個兒女上族譜是一件事,把一些不便攜帶的財物運回老家妥善收藏是另一件事。

  兩件事都非得要個能人盯著,才能讓兩夫婦放心。

  二太太往年都是直接把東西往大房一送了事,今年居然也派了身邊得力的管家,「這一次二房的細軟多了,總不好老麻煩大哥大嫂。」

  大太太心領神會,面上笑著應酬,「二嬸越來越懂得體恤我們了。」

  一邊細細地吩咐了牛總管幾句話。

  牛總管又哪裡有不懂的?

  才進九月,二房的管家就送了信來:在路上水土不服,上吐下瀉,軍隊卻等不得他康復,把他放在了蚌埠。

  大太太私底下就和七娘子抱怨,「你說世上哪有你二嬸這樣的人!眼珠子就粘在我們大房的傢俬上,恐怕拔都拔不下來!」

  七娘子又笑又擔心,「二嬸的手段,只怕不止於此呢!」

  「她還能怎麼樣?」大太太不以為然,「九哥寫進族譜,就是咱們家的嫡子了,這又哪有現放著嫡子不理會,過繼侄子的道理?」

  七娘子動了動嘴,欲言又止。

  大太太心中一動。

  以七娘子的縝密,說不定還真能為她參謀出一些紕漏。

  初娘子又回餘杭去了……到底是出嫁的女兒,心裡始終是夫家更重。

  「有什麼話就說。」她和顏悅色,「我們母女之間,不玩這些虛的。」

  七娘子就低下頭細聲細氣地編排起了二嬸。

  「就覺得這幾年,府裡這神神怪怪的事很多。」

  大太太不禁面色一變。

  立刻就想到了初娘子的那幾句話。

  「三姨娘就算是道行深厚,這麼多法事做下來,也該往生了吧?不說觀音山的同壽大師,就連寒山寺的師傅,我們都是多次麻煩過了,每年私底下還有供奉……她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架不住這些大師多年來的祭祀與供奉……」

  「固然九哥的吃用,我們是小心翼翼,又有立春姐照看著,不會有什麼錯的。」七娘子又歎了一口氣,「只是這鬼神的事,也不得不防……畢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物事!」

  七娘子這是在擔心三姨娘吧!

  又怕觸犯了自己,才不敢明說。

  大太太就一瞇眼,若有所思。

  初娘子走了這許多家的寺院,請了許多班子暗地裡給三姨娘做法事……就臨去前,還走了觀音山,住持同壽大師信誓旦旦:「已是把人送上輪迴路了,若再有怪事,老衲就提頭來見。」

  這大師都是年高有德之人,沒有十分的把握,是斷斷不會發誑語的。

  難道……真是有人私底下魘鎮楊家的男丁?

  一時又想到了叔霞的話,八姨娘的死……

  大太太面色深沉,半晌都沒有說話。

  七娘子強忍著滿心的笑意,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

  「不過,都是小七的胡思亂想,還請母親不要放在心上。」

  話裡微微的擔憂與惶恐,傳神地表達了七娘子患得患失的心情。

  大太太擺了擺手,心不在焉地安撫了幾句七娘子,就又逕自沉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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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說項

  很快就又進了十月。

  邊境捷報頻傳,讓朝野上下都鬆了一口氣。

  北戎近些年來漸漸壯大,大秦卻是眼見著有些衰弱,連年年成又不好。

  這時候要是被北戎破關而入,說不定天下就真要亂了……

  平國公能守得住邊關,那自然是最好。

  皇上卻沒有收回成命,還是讓大皇子在京郊練兵,以備不時之需。

  京城又不斷有信過來,這幾個月,大老爺每日裡都要和師爺在外偏院議論許久,連浣紗塢都去得少了,每日裡只是進正院坐坐,就一臉疲憊地出外院去了。

  大太太倒是有幾分心疼,請了歐陽家的良醫來為大老爺開了幾貼補藥,又細細地吩咐張總管,讓他好生照料外頭的清客、師爺們。

  「這些人雖然看似無權無勢,只是攀附我們家過活,實則個個不是有謀略,就是有人脈,或是有一張利口。」大太太教導五娘子、七娘子,「平日裡萬萬不能怠慢了,否則恩反成仇,那可是甩不掉的麻煩。」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點頭受教。

  七娘子不免有幾分好奇。

  「京裡只怕是又來信了吧?」

  這幾個月,從京裡往蘇州寫信的人家,前所未有的多。

  就連秦帝師都破天荒親自寫了信快馬送到了楊家。

  大太太面上就難免現出了一點愁容。

  「劉徵的案子馬上就要開審了。」她長出了一口氣。

  五娘子還只是面露不解,七娘子卻也跟著大太太倒抽了一口涼氣。

  官場上的事,雖說女眷們並不需要太明白,但這裡面的道理七娘子也不是不懂。

  現在正是太子一派得意的時候,在這時候審劉徵的軍糧案,劉家是怎麼都不會有好果子吃了,至少這個浙江布政使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

  繼王家之後,又一個重要幹將倒下——皇長子和大老爺之間也就結下了解不開的深仇。

  「也不知道浙江會是誰上位繼任布政使!」七娘子就拉扯開了話題。

  大太太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又沉思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道,「你父親也在奔著這個位置使勁呢。雖說江蘇富庶,但浙江也是魚米之鄉,這個位置,最好還是安排咱們自己人來坐。」

  五娘子也已經明白過來,就陪著大太太唏噓了一會人事變遷。

  劉家雖然和大老爺不卯,但畢竟多年同僚,劉家的太太奶奶,幾個小娘子也都是見過的。

  只是一招行錯,如今就從雲端跌到泥裡,如果劉徵被議定了要株連的大罪,更是轉眼就成了罪屬……

  誰沒有一點感慨?

  或許就是藉著這一點感慨,大太太唏噓了一陣,又透露了大老爺眼下面臨的困局。

  「皇后是借了太子長史鄭長春的名字寫了三封信來,要咱們以運糧的大功出面,挑頭再請太子出閣。」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恍然大悟。

  這才是大老爺最煩心的事吧?

  也難怪秦帝師都要親身寫信來做說客了。

  這幾年來大老爺一直挺著不肯在奪嫡之爭中站隊,家裡人也都是清楚的。

  可現在得罪了皇長子,又間接幫了太子一把,皇后就想乘勢把這個封疆大吏招安進麾下了。

  劉徵案既然開審,肯定是要議定一個罪名出來的,他既然有罪,擒他的大老爺也就有功了,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只怕又要水漲船高。

  這時候他再出面為太子說話……恐怕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不給大老爺與平國公這個面子!

  五娘子就尋思著問大太太,「父親又是怎麼想的?」

  大太太反問五娘子,「你又是怎麼想的?」

  五娘子一愕。

  七娘子卻是心中有數: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要嫁進權貴之家,做當家少奶奶的。

  眼看著就要十三歲了,怎麼都要開始教她這些事了。

  「女兒想著……」五娘子似乎也明白了過來,咬著唇就慢慢地分析,「父親如果要站到太子這邊,早幾年就表態了,恐怕……是一直擔心被皇上猜忌吧?」

  大太太眼中閃過了一絲喜悅,卻沒有說話。

  五娘子又哪裡會捕捉不到大太太的這一點情緒?

  當下也是越說越自信,「眼下又才立了大功,於情於理,皇上都不好不賞,但我們卻也要更謹慎起來,免得犯了皇上的忌諱,反而失了聖心。」

  大太太不禁輕聲喝彩,「倒沒想到小五在這上頭很有幾分眼光。」

  七娘子也有茅塞頓開之感。

  一直以來,她只知道大老爺不肯站隊,卻沒有深思過裡頭的因由。

  如今五娘子寥寥數語,倒是分析出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封疆大吏和朝中皇子勾結,肯定是觸犯了皇上的忌諱。就算朝中只有一個太子,皇上都不會希望自己手底下的重臣提前向太子效忠。

  否則這天下,到底是他的天下,還是太子的天下?

  皇上今年也不過是四十多歲,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雖然身子骨不大康健,但多年來,也沒有什麼大病。

  得罪太子,將來還有大把時間可以修補關係,就算修補不了,太子上台,也還有許家、秦家在跟前擋著。一個全身而退,總還是有的。

  但得罪了皇上,失寵可就是眼前的事。

  也難怪大老爺是從來都不願牽扯進奪嫡的事了。

  「別看咱們女眷成年累月地在深宅大院裡居住,外頭的事,好似與我們一點都不相干。」大太太又點撥兩個女兒,「但這官宦人家的主母,對朝中大事,自家的行事,都要心中有數。才能配合男眷,將自家經營得蒸蒸日上。妻賢夫禍少,這話是再不錯的。」

  五娘子就與七娘子一道起身受教。

  七娘子心中更是感慨:別看大太太在宅斗上小肚雞腸,但卻也的確有自己的過人之處。

  大太太說了一大通話,難免露出疲態,就靠在大迎枕上,一面緩緩地啜飲清茶,一面漫不經心地問梁媽媽,「這幾天蘇州城裡有什麼事沒有?」

  梁媽媽忙笑回,「有,這事兒還不少。李家來人送信,又添了個姑娘,福建布政使鄭家也來人請安,送了今年的年禮,倒是比往常更加厚了幾分。還有……」

  林林總總,也有十數樁親戚故舊與楊家往來的瑣事。

  五娘子就有些不耐煩了,鼓著腮幫子,只顧著打量屋頂的大梁。

  大太太也漫不經心,只問,「都辦妥了吧?」

  得了梁媽媽的一句『是』字,也就不再多理會,無非又叮嚀了幾句,「鄭家不要走得太近,李家是熟慣的,禮物要格外用心……」隨口幾句交代,就不再過問了。

  五娘子見回事的婆子都領了對牌退出去了,也就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走,到月來館玩耍去!」一邊拉扯七娘子,一邊就要起身告退。

  大太太搖頭歎息,也懶得約束五娘子,「多大的人了,還是一團孩子氣!」

  七娘子也只得隨著五娘子退到了外間。

  這才掙脫開來,「五姐,你先過去……我還有話要和娘說。」

  五娘子就好奇,「什麼話,這麼偷偷摸摸的?」

  七娘子左右張望片刻,才神神秘秘地湊到五娘子耳邊,「不告訴你!」

  「你!」五娘子氣得直跺腳。

  七娘子才羞怯地笑,「是三姐的婚事。」

  「噢。」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露出了一臉的不屑。

  「那我就在月來館等你吧!」

  到底是嫡女,通身的傲氣,是怎麼都去不掉的。

  三娘子的婚事,五娘子是連摻和都懶得摻和。

  七娘子目送她出了堂屋,才回身又進了東次間。

  王媽媽正和大太太說話,「也不曉得明年的春闈,又要點誰做主考……」

  今年九月恰好是皇上的四十整壽,秋闈就推到了十月,又因為今年撞著了正科,明年春天還要加開恩科,再開一場會試。歷來會試的主考,都是由閣臣兼任,這裡頭就又牽扯到了不少彎彎繞繞。

  「嗯?」大太太見七娘子去而復返,就挑起了半邊眉,「怎麼,是落了什麼首飾不成?」

  七娘子就看了看王媽媽,「倒是有話想問問娘的意思……」

  王媽媽知趣起身,「還有好些話想著吩咐底下人。」

  大太太也就揮了揮手。

  倒有了幾分好奇,「什麼話這樣緊要,連王媽媽都聽不得?」

  「這事還是稍稍避諱些……」七娘子多少有幾分不好意思,「也算是給四姨娘留幾分顏面吧!」

  大太太就坐直了身子。

  「怎麼?」她終於起了幾分興致,「是溪客坊又惦記著鬧騰起來了?」

  四姨娘這幾年來一直說不上得意。

  政務繁忙,大老爺又寵信浣紗塢的三姐妹,雖說溪客坊還是榮寵不衰,但比起幾年前四姨娘霸寵的局面,總是要落寞了幾分。

  三娘子婚事不順,四娘子又破了相……四姨娘也就漸漸地沉寂了下去,在大太太跟前小心翼翼的,連一絲兒錯處都不敢有。

  大太太也漸漸地就不把四姨娘放在眼裡了。

  「還不是三姐的婚事?」七娘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四姨娘夏天就私底下求了小七幾次,想請小七在太太跟前說項,讓太太鬆鬆手,把三姐許配出去。」

  大太太眉峰一挑,「哦?」有了幾分納罕,「她怎麼就求到了你頭上?」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在意。

  說謊講求的就是九分真,一分假。

  就算七娘子身邊的人不會向正院通風報信,也難保溪客坊裡有沒有正院的眼線。

  倒不如直接把話挑明了來,告訴大太太自己和四姨娘私底下有過幾次接觸。

  「小七卻覺得,」七娘子垂下眼,「這才得寵沒有幾年,就私底下賣好送情,在不該插手的事上亂說話,也實在是太不謹慎了。是以,也一直沒有鬆口……」

  大太太的神色就柔和了下來。

  「還是小七懂事。」她誇獎七娘子。「沒有輕易鬆口……」

  「不過,最近四姨娘的眼光是越來越低。」七娘子莞爾一笑,「從前看上的還是張唯亭先生家的二少爺,現在,竟是連三少爺都肯屈就了。」

  雖說張家家底殷實,張唯亭也是江南名士,但到底沒有功名在身,一個白衣家的庶子,認真計較起來,算是很辱沒楊家的門第了。

  當然,張家是關隴世家,在老家勢力雄厚,張唯亭的幾個兄弟也都有出仕……這門親具體到三娘子,是委屈了她,但放大到楊家來看,倒是一樁美事。

  大太太就漸漸露出了笑容,「四房就是這樣,聽風就是雨,家裡才打起官司,她就嚇得沉不住氣了。」

  四姨娘為什麼「眼光越來越低」?不就是被楊家和劉家的官司嚇住,害怕楊家倒台,三娘子就更說不上親了?

  從前大老爺穩若泰山的時候,張家的門第,四姨娘還未必能放在眼底。

  到底是小家小戶出身的女兒,就少了這一份大氣,一點點風波,就嚇得做張做智……

  「既然四房自己都這樣想了。」七娘子婉轉地道,「我們又為什麼不成全她呢。」

  劉徵受審的消息,雖然也傳進了楊家,但四姨娘未必品得出裡頭的味道。

  這麼著急上火地私底下托了人情,請七娘子向大太太說項,為的就是把三娘子嫁給這樣的一個庶子?

  大太太索性就成全了她,待親事說好了,恐怕劉徵獲罪的消息也就傳到了蘇州。

  到那時候,再來欣賞四姨娘的後悔……就算後悔了,四姨娘又能向誰抱怨?這可是她千求萬求,才求來的姻緣!

  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你簡直都快趕上你大姐了!」

  就興致勃勃地為七娘子出謀劃策,「你就私底下應了四姨娘!叫四姨娘向老爺說去,我這裡,是肯定會點頭的。」

  又好奇,「四姨娘許了你什麼好處沒有?」

  七娘子很有幾分羞怯,「倒是許了幾兩銀子,怕還把我當剛進正院的小姑娘呢……我也沒答應下來,就沒過問數目。」

  大太太拊掌大笑,「你就獅子大開口,又有何妨?敲得出多少,都算你的!」

  七娘子也附和著笑了起來。「是,娘,小七知道怎麼行事的。」

  大太太又若有所思,「還當她是又瞄上了你二嬸!踐行宴那天,你二嬸是特地繞到溪客坊和她閒話了半個時辰……」

  「四房的為人,您還不清楚嗎?」七娘子只是笑,「慣看風頭火勢……她現在要指望二嬸,可不是豬油蒙了心了?」

  眼下的楊家,說話最頂用的除了太太,也就是九哥並七娘子這對姐弟了。

  大太太就自失地一笑,「是,她現在是不會指望你二嬸了!」

  不過,二太太倒未必不會指望四姨娘。

  七娘子也讀懂了大太太的未盡之言。

  她卻沒有接話,只是起身告辭。「五姐還在月來館等著……」

  「快去快去。」大太太才回過神來,「能把三娘子說出去也好,免得一天拖一天,你五姐展眼都要十三歲了,還沒有說婆家。」
又曖昧地沖七娘子一笑,「三娘子不能說給李家,也好!將來啊,你喜歡哪一家,娘都由得你!」

  七娘子懵懵懂懂,面露不解。

  大太太卻是再不肯往下說,只是催七娘子,「快去月來館玩耍吧,也累了大半日了,很該鬆散鬆散。」

  七娘子也只好進了月來館,跟五娘子、六娘子一道說話,一道占花名。

  吃過午飯,她才回了西偏院。

  就吩咐立夏,「去看看你那個小滿表妹。順道給四姨娘傳話,就說我已經向太太遞過話了,太太也點了頭……她答應我的事,也該著手辦起來了。」

  立夏就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就出了院子,進了百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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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幾天,大老爺果然就對大太太提起了和張家結親的事。

  「我思來想去,倒覺得這是門不錯的親事。」大老爺面帶沉吟,「雖說我們家現在有官司在身,不大方便和張兄提這碼子事,但張家家境殷實,又和朝中的爭鬥無關,在關隴根基深厚,三娘子嫁過去,總也是為我們添了一門穩固的外援。」

  如果以這個思路來衡量,三娘子嫁到張家,倒是比之前說過的李家、王家都好得多。

  大太太也覺得這門親事,從哪裡說來都是上好的。

  又能給楊家帶來看得見的實惠,為九哥將來添上一筆助力。

  張先生的幾個學生現在也都在朝中做官,再有多年來往來的文友,都是人脈。

  張家的大奶奶又是那樣不饒人的性子……聽說她出身不算太好,陪嫁攏共也就是三千多兩銀子。

  大太太就算再小氣,也都至少會給三娘子準備兩萬兩銀子的陪嫁吧。

  大太太就笑,「好,既然老爺都說行了,那我明兒就托李太太上門問問張太太的意思。——不過,咱們家現在還犯著官司。張家倒未必知道內裡,現下托人去問,是不是有點不講究?」

  大老爺微微一笑,「也因此,唯亭先生到底是真心與我們家來往,還是只存心借我們家的勢,那是一句話就能問出來的。」

  大太太恍然大悟。

  心情又好,就奉承,「還是老爺思慮得周詳。」

  大老爺撚鬚不語,只是笑。

  屋內的氣氛一片和睦。

  大太太轉天就請了李太太來說話。

  「想著把三娘子說進張家……」就一長一短地和李太太說起了結親的事。

  李太太有些訝異,卻也高興,「好,好,這兩家要是結成了親家,以後就更親密了!」

  又埋怨大太太,「您這是偏心呢,還是看不上我們家十一郎?這七娘子的事都說了幾年了也沒個回音,卻又主動向張家提起了三娘子的事!」

  大太太就有些微微的尷尬,「這也得先說了姐姐,再來說妹妹不是?」

  世家大族,說親有嚴格的先後之分,不少子女就因為兄姐婚事不順被耽擱了的。

  五娘子今年也十三歲了,二娘子十三歲的時候,定國侯孫家都上門來說親了。

  李太太眼神一閃,「您這就是偏心!」半開玩笑地嗔怪大太太,「一早就知道您喜歡七娘子,想必是覺得我們家十一郎老實木訥,配不上七娘子吧!」

  大太太不由語塞,正要開言緩頰,李太太就又笑著自己解圍,「也是,看七娘子的容貌,看她的行事,連我都愛,何況您了?只是姐姐,以咱們兩家的交情,您這些如花似玉的女兒,是一定要勻給我們李家一個的!七娘子捨不得,六娘子,您總捨得了吧?」

  「這……」大太太倒有些惱怒起來。

  李太太這做得也有些太過露了吧?

  「六娘子我也捨不得呢!」她就笑著和李太太打起了太極,「你要這樣說,我還真是一個都捨不得了!要不,就把四娘子領回家去吧!」

  李太太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偏房庶女不說,又不得嫡母的喜歡,個性陰沉,還破了相了……

  「嗐,說到這四娘子,我也真是為您發愁。」她笑若春風,一下就轉了話題,「三娘子要能嫁到張家,怎麼說也算是有了結果,可四娘子臉上不好……要在這名流仕宦家找女婿,還真有些難辦。」

  大太太也就不為己甚。

  李家到底是楊家最□的後援,李太太立刻就要上門去探張家人的口風。

  「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她長出一口氣,「這事還得看老爺的意思。」

  兩個太太又說了幾句閒話,李太太就起身告辭。

  又握著大太太的手,語氣誠摯,「這要是實在不中意十一郎,我們家的十二郎和七娘子也是同歲——」

  大太太真是哭笑不得。

  只好應付走了李太太,回頭和王媽媽抱怨,「往常聽說她這個人沒意思,沒意思,倒還不覺得什麼,今日見識到了,才曉得什麼叫做真正的沒意思。」

  梁媽媽也很看不上李太太的做派。

  「世家大族,講究的是一言九鼎……看她的意思,好像這兒女的親事就是做買賣,誰的身價漲了,那邊的出價也要跟著漲似的。」

  大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唉,也是不容易,這十多個兒子,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大郎三郎今年都要進場,要是有了舉人的功名,就更難節制了。」

  不由就想起了自己家裡的這本帳。

  「我們家九哥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考個功名來家!」

  梁媽媽也不禁佩服大太太的決斷。

  自從信了九哥在浣紗塢前的所作所為,乃是魘鎮,大太太就好似從沒有對九哥起過疑心,一應呵護,較諸往常,只有更仔細。

  她心底就隱隱約約有些發寒。

  七娘子是吃透了大太太的性子!

  她就笑著敷衍大太太,「以咱們九哥的聰明,恐怕沒兩年就能下場考進士啦!」

  又提醒大太太,「不過,這九哥的婚事……」

  九哥過了年就十一歲了。

  這樣承嗣的獨生子,娶親往往都早。

  他的婚事,就值得大太太好生思量一番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這事還是得問過老爺,」她自失地笑了笑,「出嫁從夫,我就算能為再大,這種事也得聽老爺的吩咐。」

  又歎了一口氣。

  「這一輩子是沒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只盼著我沒有看錯九哥吧!」

  梁媽媽垂下眼望著腳尖,沒有接大太太的話。

  過了兩天,又送了一批名貴藥材進西偏院,卻沒有讓大太太知道。

  #

  李太太很快就給了答覆。

  據說張太太還犯了幾句嘀咕,只推說要問過老爺。

  卻是李太太前腳才到家門,張太太后腳就跟進了李家。

  一併張先生也親自上門拜訪李大人,太太對太太,老爺對老爺,都傳達了一個意思:三娘子系出名門高貴典雅,張家能得她為配,是兒子的福氣。

  李太太第一次做媒就有這樣好的結果,立刻喜氣洋洋轉頭又上了楊家門,把喜訊告知了大太太。

  楊家和張家有意結親的事,也很快就在宅院裡傳開了。

  「也不曉得是嫡出的二少爺,還是庶出的三少爺……」

  六娘子很好奇。

  七娘子就只是笑,倒是五娘子白了六娘子一眼,「怎麼,你急著嫁出去呀?我和娘說了,先把你說出去,再說我的婚事!」

  六娘子大窘,「五姐這話,反倒顯得你心急著嫁人了!」

  兩個小姑娘就掐起了嘴仗。

  三娘子自從這消息傳揚了開來,就羞得躲在七里香不肯出門,四娘子自然也隨了她,沒有到家學上課。

  八娘子就怯生生地問七娘子,「七姐,這三姐的婚事……是怎麼一回事啊?」

  小姑娘身子弱,說這幾句話,倒咳嗽了幾次。

  七娘子耐心細緻地對八娘子解釋,「三姐和張家的三少爺……」就仔仔細細地和八娘子把事兒說了一遍。

  八娘子臉上就現出了一個真心的笑,「那真要恭喜三姐了!」

  七娘子倒有幾分不好意思。

  沒準小姑娘還真只是關心姐妹……

  「這婚事要真成了,倒也不錯。」她含蓄地道,「不過,張家畢竟沒有功名……」

  八娘子若有所悟,扇了扇長長的睫毛。

  又過了幾天,劉徵案的結果也到了蘇州。

  這一案居然這樣快就出了結果,對劉徵的懲罰又是這樣嚴厲,就連大老爺都難免吃了一驚。

  「據說是皇上親自過問……倒沒有讓太子的人插手。」他仔仔細細地對大太太複述,「秦家、許家倒也沒有摻和進去,都是皇上的人在操辦這件事。」

  同時到達蘇州的,還有對大老爺的封賞。

  在一長串無意義的表彰之後,大老爺倒也是獲得了貨真價實的好處:雖說沒有封爵,但皇上還是慷慨大方地把大老爺的文勳往上提了幾級,提拔成了左柱國。

  蘇州城頓時是嘩然一片,就連朝野上下都為之震動。

  左柱國可是正一品的勳官!

  在大秦,正一品官銜是從不輕易授人的,歷來只有內閣領銜的閣老才能兼領正一品太子太師銜。可以說,能領正一品官銜的存在,無一不是在朝廷上下呼風喚雨,權傾一方的大員。

  就連秦帝師致仕的時候,領的都不過是從一品的太子少師銜。

  雖說只是沒有俸祿的虛銜,但大老爺這一下可是連秦帝師都越過去了,滿大秦還有哪個地方大員是一面領著江南總督這個從一品的實缺,一面又領著左柱國這個正一品的文勳的?

  恐怕連那一等老牌權貴勳爵之家,都沒有辦法和楊家爭風頭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對浙江布政使劉徵的處置。

  劉徵貪財枉法因私廢公,廢為庶民永不敘用,自京城發還原籍看管居住,原有財產一應罰沒充公,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

  抄家遣送,監視居住,幾乎是對文官最嚴厲的處置辦法了。

  大秦一向優待文官,立國一百多年,還沒有殺過一個大員。不然,恐怕劉徵的項上人頭都難保了……

  這一次角力的結果,自然不用多說了。

  有心人卻還注意到了旨意裡的另一句話:浙江省內事務著江南總督代管,一應留心人才,舉薦繼任。

  這是赤/裸裸地把浙江省送到了大老爺懷裡!

  舉薦繼任,大老爺能不舉薦自己人?江蘇布政使李文清本來就只看楊家眼色行事,這下浙江布政使又成了楊家的人,再有和楊家也算有些聯繫的福建布政使鄭家……

  江南三省,竟真成了大老爺的自留地了!

  楊家頓時又熱鬧了起來。

  大老爺與大太太開了外正院堂屋大門,點了香燭設了案,帶了全家男女老少接了封賞的旨意,便又都流水價忙了起來:上門道賀的車馬,幾乎是要把二楊街都塞得過不了人了。

  好在也都是有分寸的大員,沒有露出見不得人的饞相,客客氣氣地送了賀陞遷的禮單上門,又和主人道了幾句喜,也就都告辭離去。饒是如此,大太太和二太太也是忙了好半個月才閒下來,縱使有二太太相幫的,大太太也是累得又吃了幾貼補藥,才勉強恢復了精神。

  四姨娘就在此時進了正院。

  #

  正院堂屋裡裡外外,都瀰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喜氣。

  堂屋的條案上也多添了幾件新鮮的名貴器具,還有未拆封的表禮隨手堆在牆角,幾個小丫鬟裡外穿梭,正一邊拆看,一邊將綢緞金銀歸攏搬運。

  進進出出,是一派大戶人家才逢喜事的熱鬧。

  東次間裡也隱隱有大太太的笑聲傳來。

  四姨娘眼神微黯,在台階下立定了,垂首仔細地撣了撣裙角,深吸了一口氣,才笑著跨過了門檻,招呼東次間門口的立冬,「——來給太太請安!」

  立冬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轉身進屋通報。

  就算有訝異,也都沒有露出來。

  四姨娘是有多久沒有單獨進正院請安了?

  她就站在堂屋裡,環視著這熟悉又陌生的陳設,怔怔地出起了神。

  曾幾何時,這堂屋裡是一片讓人窒息的寂靜,又是一片讓人窒息的灰暗。

  那時她雖然也日日進來請安,但又何嘗把堂屋裡蟄伏著的大太太放在眼裡……

  她的天地在東偏院,那裡才是內宅的中心,千頭萬緒的家務,那幾年是全匯總到了她手裡。

  ——怎麼就不曉得在那時候給兩個女兒說上親事!

  啊,是了,那時候正院的初娘子和二娘子,都還沒有說親。

  到底是小看了這個心胸狹窄行事偏激的正妻……

  正妻就是正妻,只要位份還在,時機一到,就能翻雲覆雨。

  妾,不論是良妾還是賤妾,也終究只是見不得人的小星。

  就連想給親生女兒說親,都要遮遮掩掩,繞無數的彎子……

  輕巧的足音慢慢地自東次間響了出來。

  四姨娘連忙抬起頭。

  已是又換上了一臉的盈盈的笑。

  立冬就對四姨娘點了點頭,默不做聲地撩起了水晶簾,目送著她裊裊娜娜地進了東次間。

  「給太太請安。」四姨娘禮數周全,跪下就要行禮。

  「起來吧。」大太太卻是滿面的笑。

  四姨娘又要給陪坐的二太太行禮,二太太也忙學了大太太的樣子,「就別客氣了。」

  「四姨娘。」大太太身側的七娘子,也起身向四姨娘問好。

  擾攘了一番,大太太到底是賞了四姨娘的坐。

  「怎麼在這個時點進來請安?」倒是開門見山,「有什麼事兒,就直說吧。」

  看來,大太太的心情並不差。

  四姨娘也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是想向太太求個體面,到慧慶寺去上一炷香。」她低下頭,玩弄著裙擺上的玉珮。「為三娘子、四娘子祈福許願……」

  話裡到底是透出了一股淡淡的怨恨。

  大太太賞鑒著四姨娘面上絲絲縷縷的不甘,險些又要笑出了聲。

  世事真是瞬息萬變。

  小半個月前,四姨娘還巴不得立刻就敲磚釘腳把親事說回來。

  現在卻又巴不得立刻悔了婚,給三娘子說一門更好的親事!

  又哪有那麼容易?

  不過,讓她去一次慧慶寺,想必也不會鬧出多大的簍子。

  大太太就要鬆口答應。

  正妻對妾,天然就有這樣貓戲老鼠的優越感——就算去了慧慶寺,又能折騰出什麼蛾子呢?

  七娘子卻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四姨娘和慧慶寺的高僧相熟吧?」她和顏悅色,臉上還帶了一絲好奇,「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道行最是深厚,還兼能合八字……」

  如果通光大師合出了三娘子和張家少爺相剋,四姨娘就有了借口向大老爺進讒言了……

  「眼下我們家和張家正在說親。」大太太就有些不悅,「你這個生母怎麼好擅自離開?等到親事定了,再去燒香吧!」

  四姨娘不由得看了看二太太。

  二太太也正看著四姨娘。

  她動了動嘴,又歎了一口氣。

  四姨娘和大太太之間的往事,二太太又怎麼會不清楚。大太太要卡四姨娘,那就是誰也說不了情的。

  四姨娘就又瞥了七娘子一眼。

  眼底的怨毒,依稀可見。

  二太太長出了一口氣。

  「七娘子過了年就十一歲了吧?」她扯開了話題,和顏悅色地問七娘子。

  七娘子對二太太粲然一笑,「是,二嬸忘了,我和八妹是一天生的。」

  幾個人就拉起了家常。

  不約而同,都似乎遺忘了坐在小几子上的四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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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厭勝

  二太太在堂屋盤亙到了晚飯時分,才告辭出去。

  上了清油小車,走一炷香時分,就又進了翰林府。

  二楊街雖然有兩個府邸,但翰林府就要比總督府小了好幾圈兒。

  住的人又少,常年居住在此的,不過是二太太並八娘子,還有幾個失寵的姬妾。

  比起大房的熱鬧,向晚時分的翰林府就多了幾分孤淒。

  「八娘子吃過藥了沒有?」二太太進了堂屋,就問迎上前的呂媽媽。

  「已經吃過了,正喝湯。」呂媽媽陪笑。

  八娘子身子骨不好,從小就是藥焙著長大的,好容易長到十歲,日日裡還斷不了湯藥,翰林府的人早慣了服侍她三餐用藥。

  二太太就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又問,「幾個少爺那裡,記得打點秋衣送去,再囑咐身邊的小廝兒細心服侍,不要著了涼!」

  這才進了翰林府的小花園去探八娘子。

  翰林府的園子雖也精緻,但家裡人少,難免有荒涼之嫌。

  夕陽下走在青石小徑上,望著假山上的蒼苔,一股蒼涼孤寂的意味,就慢慢浮了上來。

  園內幾所館閣都是重門深鎖……那幾房失寵的姬妾,都被二太太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從前就覺得家裡人多口雜。」二太太不禁喃喃自語,「現在又嫌寂寞,真是人心如壑永難足。」

  呂媽媽就笑著安慰二太太,「這熱鬧了,也有熱鬧的不好,您羨慕隔壁的熱鬧,沒準隔壁還羨慕您的清靜呢!」

  二太太不禁就看向了花園西邊的高牆。

  隔著一堵牆,還能聽到小庫房裡傳來的呢噥語聲。

  這是藥媽媽又在盤點入庫了吧……

  一年四季,小庫房都稍停不了,藥媽媽有無數的東西要搬出來晾曬歸整,曬了這個,又要擦洗那個。

  這還只是大嫂自己的小庫房……

  星星點點的燈火,也已經在百芳園裡亮了起來。

  二太太就加重了腳步,歎了一口氣。

  探望過八娘子,才回了正院堂屋。

  又是冷冷清清,枕冷衾寒。

  只得和呂媽媽打點針線,消磨時光。

  二太太一邊仔細地比著線,一邊和呂媽媽說閒話。

  「四姨娘今日在我跟前請大嫂開恩,讓她去慧慶寺上香。」

  呂媽媽眉頭一跳,呼吸都頓住了。

  「大太太怎麼說……」

  兩個人頭碰頭肩並肩,說起話來,也沒有什麼明顯的主僕之分,倒像是一對親密的好友。

  二太太長出一口氣,「這個四表姐,你也不是不知道,心眼比針還小,又有七娘子那個小狐狸精在一邊使壞……我瞧著本來都要鬆口了,七娘子說了幾句,又不許她出門。」

  大太太畢竟是大房的主母,她不在蘇州,四姨娘還能悄悄地出幾次門。現在人就在蘇州坐鎮,她不許四姨娘出門,四姨娘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也是。」呂媽媽歎了口氣,「這大戶人家的姨娘,哪有常出門的道理。」

  二太太的眉眼就黯淡了下來,「更可慮的是,這門親事你來我往,儼然是就要定下來似的……」

  自己能和四姨娘交換的,也就是三娘子的親事了。

  四娘子那個樣子,就算是自己出面,怕也就是說個中等人家。

  四姨娘用不著指望自己——大老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四娘子嫁得比中等人家更差的……

  這四姨娘一旦沒有了念想,自己在大房最後的一根線也就斷了。

  呂媽媽就小心翼翼地問,「那您看,這慧慶寺,咱們是去還是不去……」

  二太太就長出一口氣,疲憊地倚到了緞面繡金的椅袱上。

  若有所思地摩挲起了勻淨沁涼的青瓷茶碗。

  大太太屋裡用的,都是千金一窯的黑瓷兔毫碗碟……

  「和慧慶寺有所來往的,一直是四姨娘,不是我們。」她的目光透著絲絲縷縷的迷惘,「那住持但凡是個有戒心的,都未必會對我們露底……四姨娘膽子又小,說得含含糊糊……」

  「那就還是算了吧?」呂媽媽一臉的擔驚受怕,「這事也透著不穩妥!」

  二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算著,本家二哥也該走到半路上了,這要是再不出手,族譜一上,就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了!」

  到時候親事再定,四姨娘是肯定不會再和自己有所來往……

  九哥的嗣子之位,也就穩若泰山,再沒法撼動了。

  「四姨娘是怎麼說的來著?」她又問呂媽媽。

  呂媽媽只好複述給二太太聽,「說是慧慶寺的住持精通厭勝之術,大太太之所以斷絕了和慧慶寺的往來,就是因為當年三姨娘的死,和慧慶寺的住持脫不了關係。」

  又是三姨娘的死!

  這三姨娘還真死出花樣來了。

  二太太不禁微微冷笑。

  「說是,只是要了三姨娘的八字過去,沒有多久,三姨娘就瘋瘋癲癲的,一心要和大老爺鬧……據說慧慶寺的住持供養了小鬼。」呂媽媽不禁雙手合十,念了念佛,「所以才這樣靈效,當時四姨娘和大太太各出了上千兩才請得他出手……」

  二太太思來想去,也難下決斷。

  「咱們貿貿然地過去求人家出手,人家也未必會答應。」她心事重重。

  一會又改了主意,「過了這個村,大房的萬貫家財和我們家的三個少爺可就再也沒有一點關係了!」

  呂媽媽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好望著二太太,由她躊躇。

  二太太就又找了賬本出來翻閱。

  越看心底越不舒服。

  「一過門就分家,分給我們的全是山坡地!一年也沒有幾兩出產。」一邊說一邊歎氣,「老爺又不善經營,窮得連兒媳婦都快娶不起了!也不說請哥嫂幫補幫補。」

  又仔仔細細地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梳理了一遍。

  七娘子那個小騷狐狸精,借了浣紗塢三姐妹流產的機會,又以九哥屋裡的一口黑血為引,裝神弄鬼,把事情敷衍得嚴絲合縫。四表姐居然也就相信了九哥是被魘鎮了,才會不知輕重,惹下大禍。

  呸,分明是自小就包藏禍心!膽大包天,將來就等著他欺師滅祖吧!

  偏偏四表姐的性子,卻是又多疑又心軟,雖說經自己苦求,把幾個兒子接回了蘇州,大伯卻是一個乾坤大挪移,就又把孩子們撮弄進了山塘書院。

  一個是養在跟前到了十歲,一個是遠在京城多年不見,四表姐也就一直沒有鬆口,推說要先看幾年侄子們的人品再行提拔。就在這時候,出了魘鎮的說法,竟是深信不疑,自己怎麼說都沒法解釋清楚。

  合該也是那對騷狐狸姐弟有運氣,就在那當口,四表姐又發了水痘,七娘子做張做智,小題大做,裝著一副盡心服侍的樣子,又騙了四表姐的歡心去。索性就給他們提拔了嫡出……想要派人到族裡暗暗地壞了事,四表姐也不知得了誰的提點,管家才走了幾站就撇了下來。

  看來是鐵了心要好生籠絡這對姐弟,談一談母子親情了!

  「母子親情?母子親情,是那麼好談的?」她不禁冷笑起來,喃喃自語,「當年貪圖封家的凸繡法,軟硬兼施聘進來做了姨娘,鬥法鬥不過人家,心機玩不過人家,差一點就讓人家坐大成了正經的二房姨奶奶。費盡心思聯合四姨娘才排擠到了西北去……都還讓人家把女兒帶走,這些事,還真以為沒有人知道了?」

  想再和四姨娘聯手,對方又不冷不熱的,要不是最近藉著四表姐要把三娘子許配給張家,四姨娘心生怨懟的機會,四姨娘這條線還搭不上呢!

  卻是再不肯走下毒的路子了。

  說是千辛萬苦也就籠絡了一個處暑,為了擦屁股,已是花銷進了幾千兩銀子……

  倒是說起了厭勝的事。

  說是慧慶寺那邊可以幫著搭線,但要為三娘子說個不遜色於王家的夫家。

  真是獅子大開口!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貨色,也敢和自己討價還價?

  將來等弘哥入主楊家,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她!

  二太太就驀地一揚眉,下了決心。

  「明兒我親自上慧慶寺去!」她沉著地吩咐呂媽媽。「你派人和四姨娘說,讓她預先同寺裡打好招呼。」

  呂媽媽難掩憂心,「這要是被人抓到把柄……」

  二太太一哂,「四姨娘還沒有這個膽子!」

  呂媽媽細細一想,也放下了心:是啊,四姨娘畢竟有過和二太太合作,往九哥身邊鬧事的歷史。

  她是不敢算計二太太的,就好像二太太也不敢過分逼迫她一樣。

  「還是老奴去吧。」她和二太太商量,「這四姨娘才說了慧慶寺的事,您就巴巴地去慧慶寺上香,將來叨登出來,難免又給七娘子話柄了。」

  提到七娘子,二太太臉色就是一沉。

  「天上掉下來這麼一個心機深沉,一肚子壞水的天凶星!」她恨恨地吐了一口唾沫,「比個初娘子還要討人厭,心機算計,和那該死的生母是一模一樣!」

  呂媽媽也只好陪著二太太數落了七娘子一番。

  「還是得我去。」二太太稍稍氣平,又拍了板。「你畢竟隔了一層,也不方便和方丈談價錢……」

  呂媽媽再貼心,也是奴才。

  這種事又沒有個行規,開多少全憑住持的一張嘴。

  二太太到底還是要親身去談價才放心些。

  呂媽媽也只好唯唯應是。

  又提起京裡的事,「老爺又來信了。」

  二太太就拆了信,隨意翻閱了幾句,也就擱到了一邊。

  「還不是老三篇,問兒子,問女兒,再問我要錢。」她眉眼間就起了些幽怨,「大房年年都補貼他幾千兩,不到年關就用得精光!」

  二太太與二老爺關係冷淡,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呂媽媽只是笑,「錢?咱們自個兒都不夠用呢,幾個少爺回了蘇州,正是用錢的地方。京城能有多少花銷?無非是幾個姬妾並一個十娘子罷了。」

  二太太也笑起來,「是,我知道你的意思,這錢,香姨娘是一分也別想看見!」

  她就想起了許夫人的話。

  「居家過日子,有時候就得破著個沒臉!」那時的許夫人,還是個英姿颯爽的女兒家。「臉面算什麼?能當飯吃,能當衣穿?別整那些個虛的,到手的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要不是豁出去不要臉面,她又怎麼能和繼母抗衡?

  若不是豁出去不要臉面,她又怎麼從父親手上逼出了早逝生母的陪嫁,帶到了楊家二房?

  人被逼到了角落裡,最不能計較的就是臉面,到手的實惠,才是最要緊的!

  #

  過了三四天,二太太就上門請大太太和她一道去上香。

  「這一次幾個侄子都有份進場,雖說中舉的希望不大,但還是想求一求。」她邀請大太太,「自從梅花觀的久壽道長過世,我就覺得梅花觀不靈驗了,想去幾間新的寺廟拜一拜。大嫂有沒有興致和我一道?幾間有名的佛寺,都想走一遭。」

  大太太懶懶的,「你去就得了。」

  眉宇間儘是漠不關心。

  從前還那樣注意達哥、弘哥的學業……

  七娘子在大太太身邊笑,「二嬸就放心吧,幾個哥哥都是年少有為之輩,就算這一科不中,來年也是一定會中的!」

  二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笑臉,心底就直犯膩味。

  這半年來,只要自己一進總督府,七娘子不到半個時辰就必定趕到。

  好像自己會吃了大嫂一樣……
「是啊。」只好擠出了一個乾笑,「承七娘子的吉言嘍!」

  在大太太跟前打過了伏筆,她也就帶著呂媽媽四處求神拜佛。

  頭一天去了寒山寺,第二天就去了慧慶寺。

  慧慶寺的住持通光倒也未曾怠慢,親身出馬陪著二太太瀏覽了慧慶寺的景色。

  蘇州是富庶之地,佛風也盛,寺廟就不知凡幾,達官貴人們的香火錢,倒未必一定要施捨給哪間寺廟,也因此,這些住持都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好功夫,有時倒不似住持,反而像是生意人。

  二太太才露了一點做法事的意思,通光大師就口若懸河,誇起了自己的慧慶寺。

  「倒不是老僧吹噓,」通光大師又把二太太讓到禪房上茶,「寺裡的法事班子都是上好的,收費又不特昂……」

  大有繼續往下說的意思。

  二太太被他說得倒頭疼起來,見四下無人,索性開門見山。

  「說起來,我楊家大房的四姨太一向是在您這兒上香的。」她和通光大師敘舊,「聽說一併連娘家葛家都是常到您這裡來做法事。」

  通光大師就捋了捋白胡,「這倒是不錯,貴府四姨娘一向也是常在寺裡做法事……」

  又要口若懸河地往下吹噓。

  二太太就覺得通光大師實在是沒有眼色。四姨娘都來打過招呼了,還不能聞絃歌而知雅意。

  旋又釋然:這種事,畢竟上不得檯面,通光大師也不好貿貿然露底,免得自己沒有這個意思,反而大家尷尬。

  她就又問,「聽說,寺裡除了尋常的法事,還有……還有些……」

  通光大師眼神一閃,撫鬚不語。

  二太太就從袖子裡取了一張紙,輕輕擱在疊席。

  「事成之後,兩萬兩銀子。」她開價開得坦然。「大師看看值不值得了。」

  通光大師就垂下眼凝視著那張薄薄的短箋。

  紙張沒有折疊,昭明十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時三刻這一行小字,就清楚地暴露在了通光大師眼中。

  氣氛一時就凝重了起來。

  二太太乾咳了一聲,才要說話,通光大師又抬起頭輕輕地咳嗽了起來。

  「這……您要是不留些憑據……」

  二太太不由大喜。

  這種見不得人的事,也不是間間寺廟都肯涉獵的。

  通光大師肯出手,那是最好。

  卻也留了個心眼,「還是等事成了再見銀子!」

  又保證,「我一向一言九鼎,大師大可放心,決不會過客拆橋!」

  就寫了兩萬兩銀子的欠條,一式二份,摁了自己的手印。

  「就等大師的好消息了。」她說得玄奧。

  通光大師就收了欠條並寫了八字的短箋,含笑起身,「老衲送夫人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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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騙捕 ...

  進了十一月,糾纏了蘇州近半年的軍糧風波,似乎終於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浙江布政使劉徵從上京到倒台,不過是小半年的時間,拋掉路上行走的兩三個月,實則相當於才到京城,皇上就開始部署處置這個地方大員。江南的眾位官屬漸漸地回過味來,這才明白了大老爺的過人之處:在這一場紛爭中,他又是一開始就站到了皇上希望他在的位置。

  於是江南三省也沒有誰敢和軍糧作對,今年的收成總算還不錯,各地稻穀收繳歸倉、轉運上路……都沒有遇到什麼煩難阻礙。

  大老爺卻沒有因此而空閒下來。

  他總督三省,事務本來就繁多,如今又要親自監理浙江省大小事務,越發是忙得腳不沾地,還要面對形形色色的拉攏,若明若暗的使壞……又是忙得很難進內院。

  大太太也沒有空閒到哪裡去。

  大老爺受的這個左柱國的封賞,雖然榮耀,但卻沒有多少實質性的好處。

  只不過是證明了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而已。

  隨之而來的麻煩,卻可以用無窮無盡來形容……

  大皇子似乎並沒有因為劉徵的倒台對大老爺生出怨懟,手底下的幾個封疆大吏,還是一如既往地熱情對大老爺示好。

  太子卻是想要抓住這個機會,把大老爺拉到自己身邊來,更是頻頻透過許家、秦家的關係拉攏大老爺。

  大老爺和大太太都很頭痛。

  秦家和許家畢竟是親戚,怎麼都不好撕破臉。

  但大老爺又儼然是不打算在奪嫡之爭中站隊……該怎麼技巧地回絕兩方,又不至於把兩方都得罪死了,也就成了大老爺和大太太近期最常議論的話題了。

  「你外祖父、三姨家也是無奈。」大太太不免向七娘子倒苦水,「只是誰能想想咱們家的無奈?這要是一有親近哪邊的意思,恐怕皇上就要變臉發作了!」

  七娘子也只好陪笑。

  不過,進了十一月下旬,大太太到底還是把兩家親戚敷衍了過去,開始專心料理張家和楊家的婚事。

  兩家雖然親密,但並不像李家、王家一樣,和楊家有職務上的上下屬關係,可以先拿過張家少爺的庚帖來讓女方合八字。

  一應都是走的制式文章,李大人和李太太兩人權充大媒,正等著張家預備了六色大禮,就上門來行納采禮。

  三娘子越發是羞得不肯出七里香了,四姨娘也閉門不出,很少在百芳園裡露面,倒叫大太太操辦起這些事來格外的有勁。

  就連五娘子鬧著要到寒山寺去禮佛上香,都難得地被她否決了,「闔府上下都在忙著你三姐的婚事,這時候還去上香,還嫌不夠鬧騰?」

  五娘子就怏怏地來西偏院找七娘子說話。

  七娘子好聲好氣地陪五娘子說著斑斕虎生的幾隻小貓漸漸地大了,自己簷下的百靈鳥叫得越發清脆,五娘子前兒打的一局雙陸精彩……

  五娘子卻都回得漫不經心,有一搭沒一搭地漫應幾聲,只顧著出神。

  七娘子又哪裡不知道她的心事?

  到底是女兒家,平時在百芳園裡,都要受到重重的拘束。

  更不要說外面的事了。

  五娘子知道的又有多少?

  還比不上七娘子,有個周叔和封家也算是來往過的,上半年就曉得了封錦今年要下場應試的消息。

  七娘子卻一點都不敢勾起五娘子的心思。

  就算知道五娘子來西偏院盤桓另有心事,也要裝著不知道。

  五娘子過年就十三歲了。

  前些年大秦國力衰弱的時候,十三歲的姑娘若是還沒有嫁人生子了,就要由官府安排強行配對了。

  也就是這些年人口富足起來,婚律的這一條才漸漸的鬆弛了下去。

  以古人的早熟,十三歲的少女,多已有了思春的念頭。

  要是五娘子一直不知道封錦的消息,多半這絲絲縷縷的戀慕也會隨著時間漸漸淡化。

  可若她能時不時地從自己這邊接收到封家的近況,事兒說不准就鬧大了。

  以封家的門第,就算封錦中了狀元,恐怕都沒有資格求取楊家的女兒。

  這份旖思,斷得是越早越好。

  五娘子到底也面嫩,來了幾次,見七娘子都是一無所覺的樣子,也就漸漸地收起了魂不守舍的姿態。

  不過,待到放榜的那一日,到底還是坐立不安,來回踱步,連先生講的唐詩選注都聽不進去了。

  才出了家學,就迫不及待地問七娘子。

  「曉不曉得今天鄉試放榜?」

  七娘子心中暗歎。

  卻也不是沒有微微的緊張,也說不清是被五娘子感染,還是出於對封錦的關心。

  「曉得。」她面色平靜,「也不知道李家、張家的幾位世兄,能不能得中!」

  以幾家的關係,七娘子關心世兄,也是人之常情。

  五娘子眼睛一亮,「就是!我看啊,還是派人到前院找個師爺,把這一科的名錄抄回來看看!」

  六娘子聽得眼珠頻轉,沒有說話。

  七娘子無奈,「還是要先稟明了娘再說……我們內院的丫鬟,也不好隨意到外院走動。」

  「你怎麼就這麼死板!」五娘子不以為然,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逕自和來迎接的谷雨嘰裡咕嚕了起來。

  谷雨雖面露難色,遲遲疑疑,但還是應了下來。

  五娘子連百芳園都不想進了,直接在正院堂屋和大太太一起吃了午飯。

  又嫌大太太老挑她的禮,吃了半碗飯就賭氣不吃,進了西偏院,又蹭了七娘子一頓。

  吃過午飯,就在當屋滿地轉了起來,焦急忐忑,溢於言表。

  七娘子看在眼底,倒是深深納罕。

  五娘子絕不是幾輩子沒見過男人的花癡。

  許鳳佳、權仲白、桂含春……這幾個少年,雖說美貌不比封錦,但也都是各擅勝場,決不至於讓封錦一人獨佔鰲頭。

  可五娘子怎麼就這樣掛念封錦?

  說起來,也就是幾年前見了那一面而已……

  七娘子只恨自己問不出口。

  這種事,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放到檯面上來講。

  她本來有睡午覺的習慣,現在也只好忍住了不睡,乾坐在桌邊陪五娘子等待。一時就忍不住打起了呵欠。

  五娘子也有三分的不好意思,「你睡你睡,我去書房寫寫字。」

  七娘子越性也不睡了,「我和你一道去寫,平心靜氣。」

  兩姐妹才出了東稍間,就透過門口半挑的棉簾,見著了一抹綠裙子。

  五娘子頓時精神大振:谷雨今天就穿了一條淡綠色的半截裙。

  就掀簾子出去,站在門口等谷雨進來。

  七娘子也只好跟著五娘子出了屋。

  蘇州的冬天陰冷,才一出屋,就有一陣寒風捲來,七娘子不由一縮脖子。

  「谷雨面上怎麼有些不對。」五娘子帶了幾分詫異。

  七娘子也看出了谷雨臉上的驚惶神色。

  倒不像是來報喜、報憂的,像是在哪裡被嚇了一跳。

  「五娘子,七娘子!」她匆匆上了台階向兩個姑娘福身行禮。

  「抄到了沒有?!」五娘子的聲音都尖了。

  谷雨就抿唇搖了搖頭。

  「才到外院,就聽說慧慶寺的通光大師來了!」她神色緊張,「雖說老爺公務繁忙,但到底是撥冗見了他一面……聽說當場就拍了桌子,叫人去翰林府請二太太立刻來說話。又派人進內院找太太出去——太太午睡呢,剛才我進來的時候才打扮好了上車出去……臉上的樣子,很是不好看!」

  兩個小娘子就交換了一個眼色。

  什麼事叫大老爺這樣生氣……又立刻叫二太太說話……

  昏暗陰霾的天空似乎又低矮了一分。

  五娘子就勉強振作精神吩咐谷雨,「還不去探聽探聽消息?」

  七娘子也沖白露招手,低聲吩咐了幾句話。

  兩個丫鬟就結伴出了西偏院,想辦法探聽外院的消息。

  五娘子眉宇之間已有了深沉之色。

  思忖片刻,又吩咐才出茶水房的上元,「你到九哥把事兒和立春說一聲!看看九哥是不是睡下了,若沒有睡下,就把他也叫過來。」

  不管通光大師說了什麼,只看大老爺又是立刻催請二太太過府,又是叫大太太馬上出去,就知道這裡頭的事兒決不會小。

  說不准就是一場家庭風暴。

  九哥身為承嗣子,這時候,當然要隨時跟進消息。

  七娘子就覺得五娘子其實很像大太太。

  不管平時多少任性妄為,到了關鍵時刻,卻總也能鎮得住場子。

  九哥很快就進了西偏院。

  一面走,立春還跟在他身後一面為他圍斗篷。

  臉上還有未消的枕痕。

  「出什麼事了?」他一臉的茫然。

  五娘子就低聲將事兒向九哥複述了一遍。

  一邊說一邊進了堂屋,在梅花桌邊落座。

  九哥也是雙眉上軒,聽得十分訝異,「我們家也就是四姨娘有時候去慧慶寺上香,這幾年四姨娘很少出門,和慧慶寺就更沒有什麼往來了吧?」

  通光大師上門,說的是什麼事呢?

  如果事關四姨娘,又與二太太有什麼關係?

  五娘子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只好在桌邊枯坐著等消息。

  沒過多久,五娘子欠身進了西裡間用淨房。

  立春也早回東偏院坐鎮了,屋內止余立夏服侍。

  九哥這才給七娘子使眼色,「七姐,這裡頭到底是什麼事兒。」

  七娘子就看著九哥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裡頭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她的聲音很輕。

  語調卻是意味深長。

  九哥頓時面露恍然之色。

  頓時凝眸沉吟起來,眼底寫滿了七娘子都看不懂的彎彎繞繞。

  這幾年歷練下來,九哥也早不是當年那個臉上寫滿心事的孩童了……

  沒過多久,谷雨氣喘吁吁地進了堂屋。

  「老爺發了極大的火,外偏院裡就只有通光大師並太太、二太太在。」谷雨臉上猶有懼色,「只知道太太也極生氣!梁媽媽和王媽媽都被叫出去了,還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媽媽……白露還在外頭等消息。」

  五娘子霍地就站起身,來來回回地踱起了方步。

  「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她臉上寫滿了困惑與憂心。

  「還不清楚……各房都派了人來打探消息。」谷雨長出了一口氣,「都是一無所知……」

  沒多久,白露又回來報信,「四姨娘也去外院了!看起來也是不知所措的樣子……一臉的惘然。」

  七娘子不由得在心底為四姨娘叫了一聲好。

  這一等就足足等到了半下午,才等得了大太太、四姨娘的回歸。

  「四姨娘直接回園子裡去了。」谷雨又回來報信,「太太進了堂屋……正在摔東西……梁媽媽和王媽媽都不敢進去呢!」

  五娘子就起身要出門,「我去問問!」

  九哥和七娘子連忙聯手攔住五娘子,「可別觸這個霉頭!」

  只要不是瞎子,恐怕都能看出來,大太太正在氣頭上。

  五娘子這不是上趕著去墊踹窩?

  五娘子是急得團團轉,「到底怎麼了!別是娘又在外頭受了氣吧!四姨娘那個*****——」

  「五姐!」七娘子變了臉色,一聲斷喝。

  五娘子就住了口,卻仍是一臉的倔強。

  到底是親生女兒,到了這種時候,也只有她毫不保留地站在大太太這邊,心疼著大太太是不是在外院受了氣……

  七娘子心中暗歎。

  面上卻是冷厲,「大家閨秀,怎好口出惡言!」

  五娘子面上閃過一絲倔強,就要開口。

  「好了好了。」九哥只好出面打圓場,「外頭吵,咱們裡頭也要吵?還是先探聽著消息要緊!」

  兩個小姑娘這才偃旗息鼓。

  快到請安的時點了,正院才來人傳話,說是大太太身體欠佳,今日各房就不用請安了。

  白露和立春卻也各顯神通,從梁媽媽與王媽媽那裡打探到了小道消息。

  「據說是通光大師上門,告訴大老爺,二太太不知道從哪裡聽說慧慶寺有供奉小鬼,可以厭勝魘鎮……」白露一長一短地把事情說給了三姐弟聽。

  「當場還拿了欠條出來看,和二太太的手印對得是嚴絲合縫。」

  「通光大師看了八字倒覺得眼熟,按年月推了推,倒覺得像是我們家的七娘子、八娘子和九哥的生日。他又和寒山寺住持相熟,探問得來,才曉得是九哥的生辰八字。」

  寒山寺的住持hongfa,是九哥的寄名師父,手裡當然有九哥的生辰八字。

  「也不敢怠慢,恐怕二太太久等不生效,反而生了別的心思,要壞九哥的性命,就只好壯著膽子上門來向大老爺說明。說是自己就要閉關悟道,只是放不下這件事,禪心一直不夠清靜。」

  七娘子也不由得暗讚通光大師的機智。

  「老爺一聽就氣得差點厥過去,叫了二太太、太太來對質……二太太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曉得哭……太太知道了,氣得要上去打死二太太。」白露面露懼色。

  這一場風波過後,大房和二房之間是肯定要決裂的了。

  「還是老爺穩得住,叫王媽媽並梁媽媽帶了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把二太太鎖到翰林府花園裡的空屋去了。又留了小庫房的藥媽媽照應二太太並八娘子,還叫人去山塘書院接三位堂少爺……」

  「太太氣得厥過去幾次,一回屋又大發脾氣,現在直嚷心口疼,都起不來床了。」白露又悄悄地添了一句,「梁媽媽很怕太太被氣出病來……」

  「那還了得!」

  五娘子猛地起身,失聲驚叫。

  「良醫請了沒有?」九哥也急聲追問。

  七娘子深深地出了一口氣。

  這才上前做關心狀,「是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三姐弟就一邊說話,一邊出了西偏院,往堂屋去探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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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解元

  大太太已經被氣到了床上。

  幾姐弟進門的時候,立冬正緩緩地為她揉蹭著胸口。

  「娘!」五娘子和九哥一邊一個就撲了上去。

  七娘子卻是先踮起腳仔細地相了相大太太的容色。

  還好還好,大太太雖然被氣得不輕,但還是中氣十足,沒有真個氣出病來。

  費盡心機鬧了這麼大的風波,要是最後把大太太氣出病來,七娘子還真覺得有些得不償失。

  她就細聲細氣地關心,「娘,是不是如鯁在喉?呼吸不暢?」

  她早疑心大太太有哮喘的毛病,哮喘病人,情緒一激動就容易喘不上氣來。

  大太太無力地點了點頭。

  她只是看了看幾個兒女,就又閉上雙眼,呼哧呼哧地喘起了粗氣。

  「還是要請良醫吧!」九哥就要起身。

  大太太卻又著急地擺了擺手。

  「別、別鬧騰了!」她的話聲微弱,伴著嗽喘,「還、還嫌……不夠丟人麼?」

  這短短一句話,是被大太太說得肝腸寸斷,每一個音節似乎都擰得出血淚。

  幾個孩子就都靜了下來。

  七娘子深深地長出了一口氣。

  「娘,您就別想太多了。」她上前柔聲安慰大太太。

  又垂眸接替過了立冬,緩緩地為大太太揉起了心窩。「這事兒,父親心裡自然有數的,也不是咱們內苑女眷可以隨意插手的事,您就且放寬心……」

  大太太又費力地喘息了幾聲,才苦笑了起來。

  這笑聲也像哭。

  「倒是怎麼都沒想到是你二嬸!」

  話裡的傷心也很有幾分貨真價實。

  畢竟是這麼多年的妯娌,又是親生的表妹,眼下鬧到這個地步,大太太又怎能不感慨?

  「您就別想太多了!」五娘子也禁不住數落大太太,「二嬸做錯了事,又幹著您什麼?倒是累得您白氣壞了身子。」

  幾姐弟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接連勸慰起了大太太。

  大太太的精神頭漸漸地好了起來,漸漸的,也把氣喘勻了。

  她吃力地半坐起身,讓七娘子服侍自己緩緩地喝著立冬端來的藥茶。

  「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看著九哥的眼底滿是欣慰,「還好我們九哥福大命大……」

  又打發九哥,「你父親心底怕是也不好受,你也要去外院探探他!」

  看來,九哥絲毫猶豫都沒有,就進了正院探望大太太,還是讓老人家心底多了幾分寬慰的。

  九哥大為躊躇,「可您——」

  大太太不由分說,叫了王媽媽,「你親身送九哥到外偏院,讓他陪老爺說說話。唉……我知道老爺心裡也不會好受的!」

  王媽媽低眉順眼地應了是,就把九哥帶出了東稍間。

  九哥雖然頻頻回顧,卻也聽話地跟在了王媽媽身後。

  大太太又啜飲了幾口溫熱的藥茶,就示意七娘子拿開甜白瓷沉口杯。

  「我沒事兒。」她勉力一笑,喃喃地安慰兩個女兒,「就是一時氣急了……」

  五娘子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問白日裡的事兒,「難道二嬸真的——」

  七娘子咬了咬唇,倒也沒有阻止五娘子的意思。

  大太太就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人證、物證齊全,」她不禁又咬牙切齒起來,「還有什麼好說的,你二嬸真是個蛇蠍婦人!我是真沒想到她居然狠毒到這個地步!居然暗中供養小鬼……多年來,一直私下魘鎮我們大房的子嗣!」

  五娘子和七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多年?」七娘子有些疑惑。「不是說,二嬸只是有找通光大師施法的意思?」

  一個只是意圖犯罪,一個卻是犯罪多年,這裡面的差別自然不小。

  大太太連聲冷笑。

  七娘子到底年小,不懂得人心險惡。

  「你大姐早就覺得奇怪了。」她淡淡地提起了遠在餘杭的初娘子,「這些年來,家裡的子嗣竟是沒有太平過!不是出這事,就是出那事……還有九哥接二連三的出岔子……」

  「不是說,是三姨娘——」五娘子就驚訝地問。

  大太太眉宇間一片陰霾,「三姨娘都去世多少年了?才去世就經年累月地給她唸經超度,她就算怨氣再大,也不至於逗留人間這樣久吧?」

  人就是這樣,一旦接受了一種說法,就會為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反覆論證,越想越真……

  「多半還是你二嬸,聽說我們對家中怪事起疑,就找人裝神弄鬼把罪名推到三姨娘頭上!」大太太是越說越生氣,「她一向信奉梅花觀的久壽道長,今年年初我們家做法事,還極力想把久壽撮弄進來,讓他進到百芳園裡,真是其心可誅!」

  當時對魘鎮的看法,普遍認為是距離越近越有效用。

  有的人甚至會把符咒塞到目標床下,就好像《紅樓夢》裡,趙姨娘在鳳姐和寶玉床上動的手腳。

  《金玉兒女傳》裡也有類似的情節。

  大太太儼然是自己想像出了一個全須全尾的故事,連□帶轉折,一併起因都設想好了。

  就連二太太簡簡單單的獻慇勤,都被安上了這樣的動機。

  七娘子自然不會為二太太辯解。

  「怎麼會!」她是一臉的驚訝和後怕。

  「還好當時想著園子裡的僧道夠多了,不差梅花觀一個。」大太太語調森冷,「就回絕了她,沒多久,我就發了痘子——這小鬼可真的是睚眥必報啊!」

  連發痘疹的事都編進去了。

  七娘子雙目圓瞪,「世上竟也有這樣的人!」

  又忙安慰大太太,「還好娘福大命大……」

  五娘子也一臉的不可置信,「平時只覺得二嬸為人很沒意思,沒想到,沒想到……真沒想到……」

  大太太就和五娘子、七娘子唏噓了一番。

  「真是好心當了驢肝肺,對她的一片心意,都被狗吃了!」

  大太太是接連感慨,「咱們家這些年的不順,也終於是找到了來由。」

  七娘子一下就懂得了大太太的心理活動。

  人就是這樣,有時候與其相信自己的厄運來自於命運,倒更寧願相信是有人在後頭算計。

  畢竟運氣這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並不像敵人,是無法被打倒的……

  她就附和大太太,「以後咱們家也就越來越好了……」

  大太太慢慢地就有了些精神,又叫了想吃些點心。

  這一回就讓五娘子餵她喝粥。

  五娘子很少服侍人,笨手笨腳,不是調羹嗑了大太太的牙,就是把粥米灑落到褥子上。

  連她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連聲道歉。

  大太太一開始還忍耐著沒有數落五娘子,待五娘子又嗑了她的牙一下,到底忍不住要開口。

  七娘子連忙出言緩頰,「五姐今天也累著了!還沒睡午覺……」

  時辰到底也已經晚了。

  大太太容色大緩,反而催五娘子,「你去睡吧,讓你七妹服侍就行了。」

  「我學學就會了!」五娘子卻很堅持。

  已漸漸長開的嬌艷容顏上,浮現出了淡淡的堅持。

  大太太也就望著五娘子笑了笑。

  「好,好。」她看似無奈地應和。

  七娘子慢慢地轉開了眼。

  到底是親生母女,個中情分,的確與眾不同。

  #

  第二日早上,幾個堂少爺聯袂進了總督府。

  大老爺把他們招進外偏院說了一個時辰的話,又吩咐張總管妥妥當當地把幾個少爺送回山塘書院老實讀書。

  據說達哥和弘哥是流著淚上車的。

  敏哥臉上卻帶了深深的失望與悲痛。

  外院的事,七娘子當然也只是聽人講述。

  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各房都派了丫鬟出來打探消息,可大老爺和大太太第二天起,卻都是如常行事,連大太太都沒有露出一星半點的不對。

  一大早起來就又開了堂屋的門,讓眾兒女進來請安,歇過午覺起來,繼續處理家中的大小事務。

  就好像外院的事是一場夢一樣,夢醒了,大太太還是那個安安閒閒的貴婦,大老爺也還是那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中流砥柱,姨娘們還是姨娘,小姐們還是小姐。只有二太太已經不是二太太,而是階下囚了。

  卻自然是外鬆內緊。

  七娘子沒有去上學,一直在大太太身邊侍奉。

  要不是就快過年了,大太太還想叫初娘子回一次娘家。

  「這幾封信都不大好寫。」她凝眉叮囑七娘子,「尤其是給秦家大舅寫的這封信……最好是把事兒解釋得清楚一些。」

  七娘子不免有些不解。

  她一向是不大熟悉大太太娘家那一塊的人事。

  大太太只好稍微解釋。

  「你大舅畢竟是二嬸的親表哥。」她眉宇間有淡淡的陰霾,「和我呢,又隔了母……」

  七娘子恍然大悟。

  人心就是這樣,連親兄弟都有互相算計的時候,不要說隔了母的兄妹了。

  事情要是解釋得不清楚,恐怕秦大舅會誤會是大太太找了緣由要和二太太翻臉,栽贓嫁禍,借題發揮……畢竟鬼神這事,是最說不清的。

  她就一邊聽著大太太斷斷續續的口述,一邊在信紙上奮筆疾書。

  「……慧慶寺方丈通光上門告訴原委,並拿出欠條、手印為證……王氏閃爍其詞,卻無法辨認。」大太太絮絮叨叨地把前因後果都敘述了一遍,又加了一句,「……事情已至如此,恐怕無法挽回,分家一事,勢在必行……」

  七娘子的筆鋒不由就是一頓。

  終於說到分家上了。

  世家大族,人口繁衍得快,分家並不稀奇。

  說起來,小四房的財產早在二老爺娶親的時候就已經做過分割了。

  不過這些年來,兄弟倆是分產不分家,對外還是一房的兄弟,連子女的排行都在一塊。

  如今二太太做下了這樣傷風敗俗的醜事,兩房是怎麼都要分家的了。

  這也是最溫和的處理辦法。

  否則,不論怎麼做都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把二太太的性命葬送在內。

  「已是嚴加看管王氏。」大太太又思忖著添了幾句話,「兩房分家後,王氏想必會隨著二弟上京,大哥如有疑慮,即可當面詢問王氏……」

  看來秦家大舅和王家的關係還真的很緊密。

  大太太又就著七娘子的手,看了看信紙上娟秀的字跡。

  「我們家小七的字比三娘子不差。」她沒有吝惜誇獎。

  七娘子抿了抿唇,只是笑,不說話。

  「不過。」大太太卻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你曉得不曉得,張家來說三娘子的,不是庶出的三少爺,而是嫡出的二少爺?」

  「什麼?」七娘子一臉的驚訝。

  又有些惶恐。

  就要起身辯解。

  畢竟,當時她轉達四姨娘意思的時候,四姨娘求的是三少爺。一下又變成了二少爺……鬧不好,大太太恐怕要生出誤會了。

  大太太和顏悅色地擺了擺手。

  「聽老爺說,當時原本也是想以三少爺來求配的。李太太去問,也是問的三少爺。」她笑著摸了摸七娘子的頭,「不過,是咱們家得了左柱國的勳官後,張家覺得門第有些不相配,就換了以嫡子來求。正好二少爺這一科下場,想來功名也是十拿九穩的事……你父親已是做主應下了。」

  大老爺只要不是傻的,當然不會介意張家提高求配層次。

  七娘子就凝眉思索起來。

  大太太又歎了一口氣。

  「這是前幾天的事了,要不然,我還真想藉著這件事搞一搞四房!」

  七娘子不禁嚇了一跳,就要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大太太拍了拍七娘子,「還是和二房分家,才是大事。你娘曉得輕重的!」

  是啊,現在的頭等大事,畢竟是和二房分家。

  該怎麼體體面面地把家分了,又不把家醜外揚,才是眼下的最大課題。

  七娘子就難得地露出了一絲小女兒的嬌態,「娘什麼都知道,小七以後就不說話了,只管寫字!」

  大太太被逗得呵呵笑。

  自從二太太又坐實了一次養小鬼魘鎮的罪名,她對七娘子、九哥的最後一絲猜疑,好像也隨之而去了。

  「還要給你三姨寫,給你二舅寫,你父親也在寫給二叔的信……到時候一總送到京城分別投遞。」她就仔仔細細地算給七娘子聽,「剛好快過年了,一開春立刻派人到族裡為二房新登出一冊來。以後他們家的事,就再也煩不了我們家了!」
七娘子埋頭寫了一天的字,掌燈時分,才回了西偏院。

  立夏頓時就迎了上來。

  為七娘子寬去了緙絲蓮荷銀線斗篷。

  「榜已是發出來了。」一邊為七娘子寬衣,一邊說,「李家的大少爺和三少爺、四少爺都中了舉,還有張家的二少爺,也低低地中了,不過解元呢,卻是當年的銀花案首封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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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自盡

  府裡很快就平靜了下來。

  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大老爺、大太太對山塘書院的三個侄子,還要比以往更關心。

  二房的呂媽媽也經常代二太太過府請安。

  除了小庫房的藥媽媽請了長假之外,楊家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甚至還以四姨娘還願的名義,給慧慶寺送糧送油,大老爺還做主為慧慶寺多劃了十頃僧田。

  僧田是不用繳稅的,江南這一帶佛風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緊,慧慶寺一次能添十頃田地,已經算是難得地大手筆。

  親近的幾戶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楊家的這場風波一樣。

  張家果然托了李太太上門轉達:由於二郎已經中舉,可以成家,不論從出身還是序齒上,張家都覺得三郎還不夠資格說親。因此,這結親的人選就換成了二郎。

  雖說臨陣換人,多少是有失禮儀,但畢竟是從庶子換到嫡子,大老爺又已經先一步答應了下來,大太太也只好點了頭。

  連委屈都顧不得委屈了,進了臘月,又有無數的事要忙,今年還要辦和張家的親事,大太太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四姨娘都沒法躲懶,已經開始為三娘子的嫁妝用心了。

  三娘子連著幾日都不好意思見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稱病,又是進了臘月,家學停課,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也就成日裡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這時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邊了,她嫌亂。

  雖說府裡看似風平浪靜,但幾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又怎麼可能不議論大人們私底下的動作。

  「聽說小廚房幾個碎嘴的婆子都被賞了啞藥,直接拖到莊上做活……」

  五娘子時常煞有介事地傳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認得幾個大字的,灌了啞藥,以後就只有靠手語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傳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雙手可不夠。

  大太太這是在殺雞儆猴。

  「都是在傳話的時候,被曹嫂子拿了個正著。」五娘子就繪聲繪色地描述。「當場就回了太太,沒有半天,滾燙的藥一灌……」

  「母親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連最心軟的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若是攤在別人家裡,現場就能打死……完了報個暴病,一家人遠遠地賣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覺……」

  大戶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條人命,外頭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七娘子眉宇間蒙上了淡淡的陰霾。

  「這些事說著怪怕人的!」她勉強一笑,轉了話題,「張家預備什麼時候正式上門提親?」

  「怕也就是這幾天了。」說到張家,五娘子倒高興起來,大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線。「據說他家的二少爺資質不大好,這一次下場只是權且一試,不想倒是掛了個榜尾,也算是走運了。」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六娘子就笑話五娘子,「該不會是我們家五姐著急出嫁了吧?三姐說了門好親,你高興什麼!」

  「我……我是高興李家的幾個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驚慌起來。

  六娘子本來只是隨口打趣,五娘子這樣著急地辯解,倒露出了馬腳。

  七娘子眼神一閃。

  封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師橫插一槓子,到現在都還沒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這樣高興,只怕十分裡有九分是為了自己的偶像吧?

  萬一在大太太跟前說走了嘴,轉眼那又是一場風暴。

  「好了,」她就笑著打圓場,「又不是咱們的親戚,年紀也都大了,就別說外男的事了。」

  「假道學。」五娘子第一個不高興。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著起哄。

  七娘子扮了個鬼臉,「現放著許家表哥在邊境喊打喊殺的,誰有心思掛念別家的世兄?」

  這話卻是七分假三分真。

  這一仗也已經打了一年了,在平國公的指揮下,這一仗已是漸漸地露出了勝機。北戎就漸漸地只能勉強支撐,有了頹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鳳佳也不至於遇到什麼太大的危險吧。

  五娘子卻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記起了許鳳佳。「不曉得表哥是已經回了京城,還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傳遞不便,有時候甚至能滯後數年之久,自從桂含春開拔,幾個小娘子就再也沒得到過許鳳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頗有些穎悟之色。

  一時也是凝眉不語,片刻,才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竟是大有憂思的樣子。

  七娘子倒覺得怪,「怎麼,六姐又有什麼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這樣算起來,就有一整年沒出過門啦!」

  古代貴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見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記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應該也都開了吧?」

  幾個小姑娘長吁短歎,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在香雪海度過的幾個假期。

  不免就說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沒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帶了幾分不屑,「說是家裡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時候,就不見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覺得李太太未必是虛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舉人,一門三舉子,是難得的榮耀,聽說有兩個已經是說過親的,現在要成婚,還有四郎沒有說親的,也很該說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腳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舉之後也不會當尋常庶子看待,更何況還有嫡子的婚事,僅憑李家當家的翠姨娘,是應付不了這種大場面的。

  更何況李太太還要為張楊兩家的婚事做大媒。

  「連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著嘴笑,「現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還空著呢,父親又哪裡有空管省裡的那些事?還不都壓到了李世伯身上,現在蘇州人都叫李世伯『小總督』。」

  這幾年朝中多事,大老爺又在這個位置上,從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師爺幕僚也是越來越多,這都還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總督衙門裡居住。

  幾個小姑娘東拉西扯,五娘子又張羅著切些蓮藕來清清口。

  寒冬臘月而能吃到新鮮的蓮藕,也只有楊家這樣的豪門能辦到了。

  谷雨才出去沒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進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禮數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著點頭招呼,「白露姐。」

  這一年來,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連小姐們都要給三分面子。

  這就叫水漲船高……

  白露就一邊笑著和屋裡的幾個丫鬟點頭打招呼,一邊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會意,「你來得正好,跟我進淨房吧。」

  就把白露帶到了淨房裡。

  一邊撣著身上的灰,一邊聽白露在耳邊說話。

  「梁媽媽剛才來了一趟,說是二太太昨兒晚上想要懸樑……」

  白露的聲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個機靈。

  「噢?」

  「倒是及時被藥媽媽發覺了……不過,聽說呂媽媽這段時間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飲食又還是他們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聲音輕得好像一陣風。「藥媽媽托梁媽媽問您的意思,說是就看您打算怎麼辦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藥媽媽一向在小庫房辦事,很少到正院來,與西偏院也談不上有什麼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後,您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過來。

  大宅院的管事媽媽,誰不是看風頭火勢行事。

  連梁媽媽、王媽媽都和自己這樣親善,藥媽媽從前是找不到機會向自己賣好,現在機會一到,也就上門來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間的利益衝突,是誰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尋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

  二太太煩躁地翻了個身,面衝向了黑洞洞的床欄。

  這是她陪嫁來的酸枝木黑漆螺鈿大床,這一張床就是個小小的天地,床頭圍欄一攏,吃喝拉撒,都不用離床半步。

  當時又哪裡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會被囚禁在這張床上?

  自從昨晚想要上吊,被藥媽媽發覺,床頭圍欄上就多了一把鎖。

  雖不結實,但要扯開,也會有動靜……

  大房這是鐵了心要和二房翻臉了!

  如果自己在藥媽媽的監控下去世……死人,就死無對證了。

  二老爺也就有了和大房談判的籌碼。

  幾個兒子也就不會全受自己的牽連,被大房疏遠。

  沒準三年五年,時來運轉,就又有了轉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夠高高在上地俯視著大房的女兒們……

  要不是想到這一點,她又怎麼有勇氣上吊?

  想到那一瞬間的失重與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陣的後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細細地發起抖來。

  「怎麼會……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她不禁低聲自問。

  現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層薄薄的煙霧後頭,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個*****,為什麼要出賣她?

  又是怎麼輕輕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調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難道是死人?心心唸唸的打壓四姨娘打壓四姨娘,反倒打壓出了天大的笑話!

  她不禁不寒而慄。

  從大老爺來人請她立刻過府的那一刻開始,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就因為一個誤會,她就從雲端忽然跌進了最骯髒的泥潭裡?

  不,這絕不是誤會!

  四姨娘說話的風格,自己又哪裡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雲山霧罩。

  當時她說,「我有什麼心事,就到慧慶寺去悄悄地點幾盞燈發個誓願,求幾包安神的藥……是再沒有不靈驗的。當年三姨娘就是因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報應。」

  「既然二太太這樣愛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慶寺走一遭……」

  沒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釘子,沒辦法親自去慧慶寺為自己操辦。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麼可能串通好了做戲騙她?

  但這難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當時的說話。

  「就算是我們家現在不那麼得意,還有官司纏身,但張家的少爺,我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沒有功名在身,不過就是白衣!哪怕是張家的嫡長子來求,我都不捨得把三娘子給他!」

  所以她才會相信,張家的親事,讓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聯手的機會……

  否則為什麼這親事的消息沒有傳出來之前,四姨娘裝傻充愣,只做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傳出來,四姨娘就態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開始就在騙她?

  可,這……四姨娘又怎麼知道自己會來找她?

  第一,她何必這樣和自己作對,第二,張家的親事是要過楊海東和秦秀菲的,他們兩個不點頭,也根本沒法操辦。

  四姨娘就為了訛她,特地找了楊海東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說到張家?

  說不通。

  會處心積慮對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敵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現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這對長相俊秀的雙生姐弟,都有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歲,她有那麼大的本事算計自己,讓自己連死都死得糊塗嗎?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地推敲著這幾年來兩房的大事。

  本來事情就漸漸出現了轉機……

  秦秀菲對浣紗塢前的事耿耿於懷,生怕養出了一個狼子野心難以駕馭的庶子,自己藉著這點機會,做了無數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鬆口,有了看看幾個侄子的心思。

  沒想到這時候就出了浣紗塢流產的事,又鬧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風波。

  秦秀菲本來鬆動的一點點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裡……對楊善久好像對幾輩子沒見的親爹,恨不得去舔他的□!

  接著就是族裡的二哥來蘇州,秦秀菲發痘子,自己也正巧運氣不好,連著腹瀉,只能派呂媽媽過去獻慇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臉色就變了,不但提拔了楊善久和楊棋進她名下,還對自己若有若無地冷淡了起來。

  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計出來的?

  能算計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鎩羽而歸,她只好在大房內部尋找盟友,四姨娘對她的提議一開始也很冷淡,是後來出了張家的事,才熱乎起來。

  怎麼看,這裡面都沒有一絲一毫可以做手腳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氣,越想就越納悶。

  她不過是向通光大師略露一點厭勝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師是食古不化之輩出來揭發,也還有個未遂!

  憑什麼就直接把府裡這些年來的不順全栽贓到她身上?

  憑什麼就認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這些念頭到底是哪來的?

  她總不會傻到聽信楊棋的挑撥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會傻到直接說楊棋和楊善久的壞話一樣……

  床內漸漸地昏暗了下來。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懼。

  大房該不會想把自己一直關在床上,直到老爺回來吧?

  她已經受夠了這又憋屈又氣悶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來,要搖晃床欄。

  手都伸到了床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乾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著牙又躺了下來。

  天色果然漸漸地黑了。

  屋內連個燈火都沒有。

  黑暗就從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擠壓過來,讓她漸漸地喘不上氣,有了流淚的衝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點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戶。

  就有一縷光漏進了床裡。

  二太太一個□轆,翻身坐了起來。

  雖然羞於承認,但她的確已經很餓了。

  沉重的腳步聲,伴著開門的吱呀、開鎖的叮噹亂響,漸漸來到了床前。

  又是一陣清脆的開鎖聲。

  床門被拉了開來。

  一張平庸死板的臉出現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張臉都藏在了陰影中。

  藥媽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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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話已經是帶到了。」

  第二天早上,白露服侍七娘子起身的時候,就輕聲細語地對七娘子交代。

  「據說她聽了以後,倒也不哭不鬧,只是沉吟著沒有說話……」

  七娘子也並不訝異。

  二太太其實是個很難得的聰明人。

  只要能夠想明白這裡頭的利害得失,她就不會作出傻事的。

  畢竟,只看她為了三個兒子的前途,能夠承受得住和丈夫的多年分離,一直守在蘇州做功夫,就很容易猜到,在二太太心底,究竟什麼最重要……

  「你就告訴二嬸。」她是這樣吩咐白露的,「就說,父親母親能把二叔拉扯到今天這個地步,也就能夠翻手毀掉二叔的仕途。她要是想把事情逼到這一步,大可尋死覓活的,我們也不會攔著。只是本來還指望將來要幾個堂哥多幫襯我們九哥一些,她要自己毀了這一切,那就誰也幫不了她了。」

  只要二太太能琢磨出這話裡頭的意味,恐怕就再也不會鬧事了吧。

  在古代,個人英雄一向難成大器,任何一個高官背後,都有自己的宗族勢力。

  二房和大房的關係雖然已經急劇惡化,但在族裡畢竟還是一宗,怎麼樣,都不會鬧得太難看的。

  大老爺與大太太的低調行事,不也正證明了這一點?

  只要二太太老老實實地,不鬧蛾子,將來兩房分家後,頂多來往得少一些,甚至大老爺還會把二老爺當作京中的耳目。也就是在銀錢上不會再像往年那麼大方罷了。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等到九哥和敏哥上位後,九哥勢單力孤,在族裡、朝中,都是需要幫手的。

  到時候,說不定二房又能和大房漸漸靠攏,二房還是能借到大房的勢。

  倒是二太太如果因為這事自盡,事情就要複雜得多了。

  萬一二老爺不識相,讓事情鬧大,大老爺丟了顏面之餘,一怒之下,讓二老爺丟官也不是什麼難事。

  而出了這樣的醜事,說起來族裡是可以開宗譜,把二房一脈除名的……

  到時候親人變仇人,二房的富貴還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個問題了。

  「本來還以為……」白露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二太太終於想起了臉面兩個字,想要自我了斷,給二房、給幾個少爺保全顏面……」

  「這事兒鬧出來,二房早已是無顏面可言了。」七娘子眼神悠遠,「倒是如果二嬸自盡,死無對證,說不準二叔還會把事兒嚷開,讓兩家顏面盡失。」

  「是。」白露就笑,「只是二太太要是能看透這一點,也就不是二太太啦!」

  「不過,想必二嬸也認清了這一點:現在,她是魚肉,我為刀俎。」七娘子披上了天青挑繡雲紋的鶴氅,又笑了笑,「我想怎麼對付她,就怎麼對付她,想把她踩到泥裡,就把她踩到泥裡……死?也得看我樂意不樂意。」

  深宅大院的鬥爭就是這樣,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二太太落到今天這個下場,也都算咎由自取。

  白露就笑著端了熱茶上來,「天氣冷,您好歹先喝一口再去請安,免得又感了風寒,太太就要怪我們服侍得不經心了。」

  七娘子也就莞爾一笑,把心事收起,就著白露的手含了一口滾燙的參茶。

  這才掀簾子出屋,給大太太請安。

  「早起用參茶,倒的確是有效驗的。」一路上和白露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今年冬天就不那麼怕冷了。」

  往年,七娘子每到冬季就是手腳冰冷,總不願意出屋走動。

  白露就笑,「也是今年送的黨參好,這藥的好壞,是一喝就喝出來的。」

  自從七娘子被提拔成嫡女,西偏院的吃穿用度,就眼見著更精緻了起來。

  「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七娘子輕聲說。「到了西偏院,我們就要把日子過起來,一步一步,會越來越好。」

  一下就想到了才進西偏院的那天晚上,二娘子送了六兩銀子,自己找出九姨娘留下的錢匣子,珍而重之地把這六兩銀子放進去的情景。

  七娘子望著蒼灰色的天空,唇角漸漸上揚,露出了一朵難得的燦笑。

  #

  七娘子今日到得早,大太太才起身洗漱,連大老爺都沒有從外院進來。

  「娘。」七娘子未語先笑,順手就絞了手巾,代立冬遞到了大太太手上。

  又為大太太預備柳枝、牙粉,「今兒倒是來早了,趕了這個討好的巧宗兒。」

  大太太被七娘子逗得合不攏嘴,「哪有你這麼會說話的!」

  又問七娘子,「功課預備好了?可別又被黃先生留堂。」

  七娘子在繡花上一直漫不經心,一個月總有幾次要被黃先生留堂補功課。

  七娘子不依,「娘笑話小七。」

  兩母女就親親熱熱地在東稍間裡說話,七娘子相機服侍大太太穿衣勻面,她手腳利落,又服侍大太太慣了,大太太自然受用。

  沒多久,九哥也到了。

  「娘!」他一邊笑,一邊進了東稍間,「昨兒您送來的蓮藕,我吃著倒比夏天吃著都要香。」

  「冬天裡吃,自然滋味更足,本來五分的滋味,都要吃出十分來了。」大太太又被九哥逗得笑開懷,「功課都做了沒有?」

  「做了。」九哥眨巴著眼,「父親前兒還說,叫我過了年就到張先生那裡去讀書呢,家學裡的張先生這一科中了舉,要回去讀書預備春闈,就不教了。」

  「噢噢。」大太太很高興,「到張先生那裡去也好。」

  現在張、楊兩家眼見就要有貨真價實的親戚關係,張先生對九哥的教育肯定是很上心的。

  又好奇地問九哥,「這一科的解元是誰呀?」

  七娘子唰的一下,就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鄉試解元,雖然還不能說穩穩踏上官道,但總要比尋常舉子更有知名度。

  也不知道封錦的這個解元,到底是不是大老爺親自操作出來的。如果是,大老爺又有什麼目的……

  七娘子卻是一聽這消息,就覺得心底有隱隱的不安。

  如果只是第二名、第三名,倒都還好了。

  否則,大太太也是遲早會知道的……以封錦銀花案首的名頭,能拖到今日,都算是很有運氣的了。

  九哥果然就愣住了。

  囁嚅了片刻,就要說話。

  屋外卻傳來了六娘子與五娘子說話的聲音。

  「五姐的這件鶴氅真好看。」六娘子的讚美還是那麼真誠。

  還有大姨娘的輕笑聲,「五娘子出落得越發明艷了!」

  百芳園裡的大部隊來請安了。

  大太太也就忘了之前的話頭,帶著七娘子並九哥出了東稍間。

  「給母親請安。」

  「見過太太。」

  「六姐早……」

  一時間,屋內的問候聲此起彼伏。

  眾人臉上都帶了溫煦的笑意。

  這才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沒多久,大老爺和三娘子、四娘子前後腳也進了屋。

  難免又是一番行禮寒暄。

  大老爺心情不錯,笑著向大太太說,「二弟傳了信,說是要回來過年,已經上路了。恐怕進了臘月十八,就能到家。」

  大太太也笑,「好,那今年過年人就齊全了。」

  兩夫妻就好像在拉一件最簡單的家常。

  幾個女兒們卻都聽得一愣一愣的。

  二老爺回來,肯定不止是回來過年這麼簡單。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給七娘子使眼色。

  三娘子和四娘子就交頭接耳,輕聲議論了起來。

  就連九哥都是面有沉吟之色。

  大老爺卻像是並沒有把二老爺回鄉的事放在心上,環顧了一圈,笑微微地問大太太,「張家定了明年元月二十九上門提親,你曉得不曉得?」

  三娘子頓時就起身迴避進了西次間。

  「嗯,李太太已經傳過話來了。」大太太面色如常。

  私底下,大太太雖然對三娘子的婚事也有所埋怨,但七娘子安慰了幾句,也就看開了:以楊家今時今日的地位,就算三娘子說給張家二少爺,一樣算是低嫁。而能和張家結上一門親,九哥將來在朝堂裡無形就多了幾分助力。

  正因為如此,大太太對三娘子的婚事,雖不說是盡心盡力,卻也沒有特別怠慢。

  「倒是還說,想要明年夏天就辦婚事。」大老爺就提起了三娘子的婚期,「他們家二郎今年也二十多歲了,張太太是心急著抱孫子。」

  話題進展到這裡,女兒們也就不適合再呆下去了。

  三個小女孩就在五娘子的帶領下,出了堂屋,索性一道在西偏院用早飯。

  「張太太何止是心急著抱孫子。」一進西偏院堂屋,五娘子就大放厥詞,「恐怕是心急著要三姐過門,壓一壓大媳婦的氣焰吧……自從嫡孫出生,現在據說是鬧得越發不像話了。」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六娘子不以為然,「就說咱們家吧,也不曉得二叔要是回來了,又要鬧騰出什麼事——可別連個年都過不好了,那才真惹人笑話!」

  提到正日夜兼程往蘇州趕路的二老爺,五娘子和七娘子都沉默了下來。

  七娘子若有所思,「我是沒有見過二叔的……」

  五娘子就撇了撇嘴,「那你就擦亮了眼睛等著瞧吧,二叔這一回家,不演一場大戲,是不會罷休的!」

  七娘子出生沒有多久,二老爺就考上進士,離開了蘇州。

  對這個素未謀面的二叔,七娘子也不禁有幾分期待。

  別看眼下大老爺、大太太一臉的輕描淡寫,好像二太太不過是個頑皮的小姑娘,犯了個小小的錯。

  實則二太太的這一步失策,卻是已經正面把兩家推向了決裂的邊緣。

  能不能力挽狂瀾,就看二老爺會怎麼處置了。

  #

  到了半下午,立冬進了西偏院。

  七娘子已經進了百芳園,與五娘子、六娘子玩耍去了,立冬倒是撲了個空。

  「是太太有什麼吩咐?」白露倒是上心,又讓立冬坐,「若是急事,我這就派人上園子裡把七娘子叫回來。」

  立冬就笑,「沒有什麼!不過是來看看你罷了。」

  兩個丫鬟雖然現在分屬不同的主子,但當年也是一起在大太太屋裡服侍出來的,自有她們的情誼在。

  白露眼神一閃:立冬為人一向謹慎,該她當值的時候,一向很少離開正院。

  「那咱們就到西廂房好好地說話。」她笑嘻嘻地拉著立冬進了西廂房。

  七娘子東西少,西廂房左右兩間是立夏和白露的住處,一溜倒座南房裡就住了幾個小丫鬟,兩個媽媽並粗使婆子,平時是回自個家裡休息的。

  立冬不免羨慕,「也就是偏院才有這麼大的地兒……我們正院的那一溜耳房,人都要塞滿了。」

  大太太事兒多,手底下的人也多,正院又只有那麼大的地兒,幾個管事丫鬟住的還不如兩個偏院裡的小丫鬟。

  白露就只是笑,「咱們要不要比一比手裡的油水?」

  都是正院當過差的,哪裡不曉得這裡頭的貓膩。

  在正院做活,等閒不等閒,每天不是賞錢,就是分來的門敬,一個月多的時候,四五兩銀子是跑不掉的,少了,也有二三兩銀子的外快。

  到了西偏院,儘管七娘子不小氣,但平時也手緊,有時候除了月例,竟是少有外快入袋,這一年下來,也差了小一百兩銀子。

  立冬臉上就現出了些許苦澀,「從前做小丫鬟的時候,不曉得姐姐們的煩難,現在當了大丫鬟,才知道那地兒雖好,也不是人人都能站得住的……」

  白露一挑眉。

  這幾年來,正院的梁媽媽和王媽媽,與東西偏院走動得很勤快。

  倒是立冬這個首席大丫鬟一向謹慎,很少透出消息。

  說起來,這貼身丫鬟知道的,有時候倒要比管事媽媽更多……

  「有什麼事,你就只管找我,再不然,立春也就在幾步路遠的東偏院。」她就親親熱熱地挽著立冬的手臂,在桌邊坐了下來。「是你家裡人又進來要錢了?」

  立冬家境也不大好。

  立冬就紅了眼眶,「竟是想把我許配給大廚房李媽媽的傻兒子!」

  白露恍然大悟。

  很快就又要到丫鬟配人的年份了。

  廚房一向油水豐厚,管著大廚房的李媽媽,十多年來也積攢了一份豐厚的家事,只可惜膝下只得了一個傻兒子,到現在也只會說幾句簡單的話,連娘都不曉得叫。

  立冬的父母這是要把女兒往絕境裡逼啊。

  偏巧,大廚房李媽媽又是大太太的心腹……

  除非有七娘子這樣的紅人為立冬說話,否則,恐怕立冬都是很難擺脫嫁進李家的命運了。

  她自然而然地露出了幾分同情。

  「姑娘是一定會為你出頭的!」她細細地安慰起立冬。

  待到七娘子回來,已經是天擦黑的晚飯時分了。

  白露就一五一十地把立冬的請求轉告給了七娘子。

  七娘子聽得也很用心。

  「立冬還說。」白露又仔仔細細地複述立冬的話,「今兒上午,老爺和太太商量完了三娘子的婚事,又進了東稍間,老爺就提起了今科解元的事。據說,封公子是九姨娘的親戚,也是來拜見老爺的時候,偶然提起,才知道彼此有這樣的關係……老爺想著,這一向,我們九哥身邊也沒有什麼兄弟姐妹。將來在朝堂裡,難免少人幫襯,倒不如給九姨娘一個名分,這樣,封公子就也算是我們家的親戚了,將來也就多了個為九哥說話的人。」

  七娘子的動作不由一頓。

  難怪立冬敢過來求她。

  身為大太太的貼身丫鬟,有誰比她更清楚大太太的私密?

  「太太聽了就很生氣,說:我們秦家難道是死人麼?就差一個封家公子?還說,老爺會不會是早知道了封家公子的事,只是一直不肯告訴她。」白露也不由長出了一口氣,「老爺一開始還好聲好氣地解釋,後來,也不耐煩起來,問太太:九哥的生母是不是九姨娘,太太不肯抬舉九姨娘,是不是不賢……還說,什麼表哥,都比不上生母封家這邊的人,受過我們楊家的恩惠,將來自然會全心全意地照應九哥。封公子人品好,又有才幹,長得也好,將來只要受到一點提拔,自然會一飛沖天,我們楊家為什麼要把這樣的幫手拒之於門外?」

  「太太就不說話了,半天才答應下來,老爺又安慰太太,說九哥很懂事,不會忘記太太的養恩的,但太太也要成全九哥的孝順,不能讓他忘記生恩,免得將來遭人詬病。而且,太太現在這樣喜歡七娘子,也要想想是誰教出了她這麼可人疼的性子……太太就沒話說了,總算是答應了今年臘月開祠堂的時候抬舉九姨娘……老爺一走,太太就摔了好幾件盤碗,氣哼哼地睡下了……連梁媽媽和王媽媽要進來請安,都被回了。」

  白露就收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了看七娘子的臉色。

  「立冬還說,咱們這幾天還是少去正院為好,雖然太太已經答應了下來,但這幾天肯定是煩心得很,咱們難免就墊了踹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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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抬房

  七娘子第二天早上見了大太太,難免就有些忐忑。

  大太太卻是面色自若,非但沒有露出異狀,還格外親切地問七娘子,「臘月裡要給九姨娘抬房,按例,是要給她在祠堂裡添一尊牌位的,不過,九姨娘的生辰年月,家裡是沒有多少人知道的,你這個做女兒的,可曉得她是哪年哪月出生的?」

  到底消息出來才不過一個晚上,知道的人怕也不多,眾人臉上都帶了驚容。

  七娘子也貨真價實地吃了一驚。

  以大太太的心胸,怎麼會這樣輕易就接受了給九姨娘抬房的事?

  這所謂的抬房,就是以生育獨子的功勞,為九姨娘請封九品誥命,追贈一個誥命夫人的頭銜。

  從此以後,楊家大房的這些子女在祭拜祖先時,就要額外祭拜二娘,日後大老爺、大太太過身後,也要在合葬穴邊上留一個□,給九姨娘棲身。

  也正是因為抬房這輕飄飄的兩個字後頭,藏了這樣多的意味,七娘子才不敢輕易應下大老爺的要求。

  不要說九姨娘生前和大太太恐怕一直說不上和睦,就算是大姨娘、五姨娘要被抬房,大太太都不會輕易鬆口的吧。

  怎麼昨天還氣得東摔西打的,今早就換出了另一張臉?

  「怎麼這麼突然就……」五娘子卻已經迫不及待地詢問了起來。

  大太太眼底就閃過了一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九姨娘生育了你弟弟,對我們楊家畢竟是有功的。」她笑著看了看九哥,「封個二房,將來我們九哥的出身就更高貴了。生母、養母都是正經的太太……」

  這話,只怕是自我安慰吧。

  七娘子只好輕描淡寫地回答,「九姨娘是元德十三年出生的……幾月幾日,卻也不曉得了。」

  一邊說,一邊就給九哥打眼色。

  九哥本來雙眼閃亮,得了七娘子的眼色,倒是神色一整。

  九姨娘被抬房,這對雙生姐弟當然是最大的得益者。

  但卻唯獨就是他們不好表現得太高興。

  「噢,」五娘子倒沒有露出什麼妒忌,她瞥了七娘子一眼,低頭微微一笑。「那開春豈不是要派人到族裡,再寫一寫族譜?」

  大太太就笑,「是啊。」她慢慢地拿起了茶杯,「到時候,正好要和二房分家……也要把二房從我們家的冊子裡挪出去。」

  雖說大太太看著沒有什麼不妥,但話裡那股若有若無的恨意,卻是怎麼都掩飾不去的。

  就不知道是針對二房,還是針對九姨娘,又或者,是針對大老爺,針對九姨娘的這對雙生姐弟了。

  七娘子就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心裡不由就有些煩悶起來。

  身後哀榮,到底有沒有那麼重要?

  為什麼大老爺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抬舉封家?甚而在九哥成了嫡子,有了許家、秦家這些親戚後,還要不依不饒地逼著大太太給九姨娘抬誥命?

  她有點看不透大老爺的用意了……

  大太太一說起分家,就連五娘子也不好接話了。

  九哥更是眼觀鼻鼻觀心,一句話都不肯多說。

  大太太就望著九哥怔怔地出起了神。

  屋內的氣氛,一時就有些尷尬,眾人都有些走神。

  幾個姨娘眼底,都是毫不掩飾的羨慕。

  做姨娘做到九姨娘這份上,雖然早逝,但也算是值了。

  生育的一雙兒女,都被寫進嫡母名下,自己也被抬舉成了二房太太——一個姨娘所求的,恐怕也就只有這些吧!

  四姨娘更是滿腹的心事。

  雖說早絕了被抬舉成二房的心思,但這並不意味著楊家有第二個太太出現的時候,四姨娘能無動於衷。

  該不該向老爺撒撒嬌,求個體面,讓他捎帶著也把自己提拔提拔,將來女兒出嫁的時候,面子上也好看些……

  才這樣想著,她就察覺到了兩道清冷的視線。

  四姨娘一個機靈,立刻清醒了過來。

  七娘子正衝自己使眼色呢。

  以四姨娘的機靈,又哪裡不知道七娘子的意思。

  「太太。」她低眉順眼地開了口。

  這時候,也就只有自己適合出面分一分太太的注意力了。

  畢竟幾個兒女都小,不好過多地議論抬房、分家的事,也沒有多少事兒可以請教大太太。

  唯獨自己這裡,是隨時都可以拿出無數的由頭請大太太做主,分一分大太太的心,讓她沒空鑽牛角尖。

  「前幾日張家來人說,想把婚期定在明年夏天。」四姨娘一臉的謹小慎微。「可三娘子的嫁妝都還沒開始準備……」

  大太太一下就回過神來。

  有些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

  「我正想著和你商量呢!」

  三娘子養在偏房,她的嫁妝,大太太的確是要和四姨娘商量著辦的。

  幾個女兒就勢起身告辭。

  連姨娘們也都各自散去。

  大太太就起身把四姨娘帶進了西次間。

  「三娘子是偏房庶女裡第一個出門子的。」大太太開門見山。「我想,就比初娘子再減一等吧,公中出四萬兩銀子,也夠得上一份豐厚的嫁妝了。再多,張家的大少奶奶臉上也就太過不去了。」

  張家大少奶奶的陪嫁,攏共只有幾千兩銀子。

  這倒是出乎四姨娘的意料。

  她還以為大太太只會出兩萬兩銀子。

  自己自然也是有私房錢貼給三娘子的,一來一去,至少有五萬兩銀子的陪嫁……李家的幾個庶女,嫁妝全折了現銀,統共也不過是七八千兩。

  不想大太太在銀錢上著實大方,居然一次就許了四萬兩銀子的花銷。

  見好就收,四姨娘也不敢露出不足之色。

  「太太賢惠!」她恭恭敬敬地拍馬屁。「奴婢代三娘子謝過太太。」

  大太太不禁苦笑起來。

  終於是稍微露出了心中的不甘與怨憤。

  「不賢惠……又能怎麼樣?」

  四姨娘就嚇了一跳。

  自打自己過門,就沒有和大太太這樣說過話。

  兩個人見了面,從來都只是笑裡藏刀,針鋒相對……

  大太太這還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軟弱。

  「太太……」四姨娘欲言又止。

  「生不出兒子,就是這樣悲涼……」大太太死死地盯著手裡的賬本。「將來連這個家都是九哥的,抬舉個姨娘,又算什麼?別說是抬舉成二房,就是抬舉成大房,我除了笑,除了好,還能說個不字?」

  「太太……」四姨娘就有些尷尬起來。「您也別想太多了,九哥將來就算繼承家業,還不是要順著您?」

  一時倒有些心酸起來。

  大太太再怎麼消沉,也是嫡母。

  將來只要九哥不想背個不孝的名頭,肯定是要好好奉養大太太,為她養老的。

  畢竟說起來,大太太從小把他養育長大,又把他寫到了自己名下,對他是仁至義盡。

  自己呢?

  兩個女兒一出嫁,就是潑出去的水。

  年紀漸長,失寵是眼見的事。

  難道也要學大姨娘、五姨娘,一心吃齋念佛,戰戰兢兢,見了誰都是一臉的笑?

  還不是要討好七娘子,討好九哥,以便將來能在他們手底下討到不錯的生活……

  也難怪大太太要點頭了。

  自從大太太把九哥寫進自己名下的那一天起,這內院,就已經是雙生姐弟的天下了!

  就連說一不二的大太太,都要在九姨娘的誥命上讓步。免得得罪了九哥,在母子間種下嫌隙……

  大太太也慢慢地長出了一口氣。

  一時間,看著四姨娘都少了幾分憎惡。

  「說到底,是我們楊家子嗣不旺盛。」她倒多了幾分真誠,「將來三娘子到了張家,別的不說,一定要先生幾個兒子,說話做事,才有底氣。」

  想到二娘子,又傷心起來。

  「也都是命,都是命……就算生了兒子又如何?站不住的就是站不住……」

  二娘子今年五月生了個大胖小子,卻沒有站住,才過滿月,就夭折了。

  四姨娘就只好打疊精神安慰大太太,「您這是感傷了,我看著九哥很好,是個貼心的孩子!」

  兩個人正在說話,就聽得外頭傳來了低低的說話聲。

  未幾,立冬就掀簾子進了西次間。

  「二老爺到了!」她低聲回報。「眼下正在外院,等老爺回家。」

  大太太霍地就站起身來。

  又不由和四姨娘交換了一個眼色。

  沒想到二老爺楊海西回來得這麼快。

  #

  雖說已經進了臘月,但衙門裡不封印,大老爺也沒法空閒下來。

  一年到頭,衙門裡的僚屬也忙得夠嗆,也要送上年禮,送幾席尾牙酒,再放人回去過年。

  今兒個大老爺就是為了張羅這事,早上連內院都沒進,就去了總督衙門。

  二老爺一進府門,就到外偏院小書房門外跪了下來。

  「什麼?」大太太難免有三分吃驚,「就跪了下來?」

  王媽媽也不免有些欽服。

  二老爺不愧是大老爺的親生弟弟。

  「是。」她輕聲細語,「聽說今早才到蘇州的,連衣服都沒有換,家門都沒有進就過來了。走路還一瘸一拐的,好似在馬鞍上磨壞了腿……」

  大太太就有些煩躁,「這……沒被人看著吧?」

  堂堂一個翰林老爺,這麼大冷的天跪在院子裡,連衣服都沒有換,一身的狼狽。

  著實是有些驚世駭俗了。

  萬一被來訪的客人看著了,回去一傳,又不知道要傳出什麼花樣來。

  王媽媽搖了搖頭,「張總管在外偏院呢,已是把閒雜人等都摒出去了。」

  她有些猶豫,「不過……張總管請了幾次,二老爺都不肯起來,說是就要在這跪著等老爺回來。」

  大太太不禁無語了。

  「也該派人去和老爺說一聲。」她也亂了方寸。

  雖說兩夫妻也推演過二老爺的反應,卻沒想到,小叔會單刀直入……

  四姨娘也是眼神連閃。

  驀地就起身告退,「太太這裡忙,奴婢就不添亂了……」

  「嗯,你回去歇著吧。」大太太也有些心不在焉的,「等開春了再來說嫁妝的事,也不遲的。」

  四姨娘就出了正院,緩緩踱進了百芳園。

  遠遠的,還能聽到小香雪那頭銀鈴一樣的笑聲。

  六娘子又在蕩鞦韆了……五娘子和七娘子,只怕也在她身邊吧。

  她就直接進了七里香。

  「姨娘!」三娘子一見她進屋,就丟下了手邊的書卷。「太太怎麼說?」

  一臉待嫁女兒的患得患失。

  四姨娘看著這張喜氣的圓臉,心底驀地一片寧洽。

  當時決定和七娘子聯手,真的沒有走錯。

  「太太給了你四萬兩銀子做陪嫁!」

  三娘子摀住嘴,半日才尖叫起來,「四萬兩!四萬兩!」

  「死丫頭!」四姨娘倒嚇了一跳,「小點聲!你是怕別人不知道?」

  三娘子頓時就低了聲,卻仍是遮不住的喜慶,「四萬兩!」

  四姨娘也忍不住盈盈的笑,「沒想到太太這樣的大方……不過,到了夫家,你也不要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底全露出來,尤其是你未來的那個大嫂……」

  又細細地囑咐了三娘子許多話。

  三娘子卻又哪裡聽得進去?滿心裡都是那四萬兩的陪嫁,笑意都快從天靈蓋上冒出來了。

  對四姨娘的叮囑就有些不耐煩,「是是是,知道啦,一定為四妹留意人家……一出嫁我就開始相看!」

  出嫁的姐姐為妹妹說人家,光明正大。

  四娘子的婚事也就不至於拖成個老大難了。

  四姨娘透過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西廂,再環顧了熱熱鬧鬧的東廂,就無聲地長出了一口氣。

  「姨娘能為你打算的,也只有這些了……」她語帶感傷,「到了娘家,你的體面就得你自己來掙!」

  三娘子早已扳著手指盤算了起來,一臉的似聽非聽。

  四姨娘就搖著頭出了七里香,又往小香雪走了幾步。

  「大雪。」叫住了迎面而來的大丫環。「五娘子、七娘子在你們小香雪麼?」

  大雪就站住腳笑微微地答,「五娘子在的,七娘子今兒身子不大舒服,就沒有過來。」

  是不舒服,還是有話要囑咐九哥……

  四姨娘就站住腳思忖了起來。

  旋即,又自失地一笑。

  以七娘子的聰明,就算現在再去討好她,怕也是不頂用的了。自己又何必巴巴地報消息,上趕著討好?

  更何況,恐怕這送信的活兒,也早都有人搶去了……

  四姨娘猜得不錯。

  七娘子的確就身在東偏院裡。

  「我也不管你想什麼。」她又不厭其煩地交代九哥,「今晚你就膩在娘身邊,把從小到大的往事,一件件地說給娘聽……」

  九哥也是一臉的不耐煩。

  「知道啦。」又埋怨七娘子,「難得進東偏院來,說的又是這麼掃興的事!」

  七娘子板起臉。

  「從小到大,對你盡心盡力,為了怕你繼承家業不夠名正言順,私底下花了兩萬把你塞到自己名下……你卻因為生母要被抬房,歡欣鼓舞,忘了孝順養母。這話傳出去,多不好聽?」

  有些事就算明知做作,也都要敷衍。

  就算大太太和九哥情濃意洽,從沒有什麼齟齬,這時候九哥不去安慰,她也難免有些心涼。

  更何況這兩母子之間也是矛盾重重,恩怨糾纏……

  「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會孝順娘了?」九哥是真有些煩躁了,「好像我多小肚雞腸,只念生恩,不念養恩似的!——總之,這事你就別管啦!」

  又來了。

  七娘子不禁扶額。

  九哥什麼都好,就是過於聰明。

  有時,就難免有些剛愎自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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