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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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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御井烹香] 庶女生存手冊《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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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01:22:57 |只看該作者
40、測試

  大老爺吃過飯,就進浣紗塢去了。

  楊家也不是沒有別的通房,但大老爺這小半年來,居然只是專寵浣紗塢裡的三姐妹。連大太太都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到底是閩越王的人,怎麼好寵成這個樣子。」她和七娘子抱怨。

  大太太吃過飯,就和七娘子坐到了西稍間說話。

  西稍間是待客的地方。

  不比東稍間,是大太太的臥室,透著親熱與信任。

  大太太恐怕還沒有完全相信自己。

  七娘子微微一笑。

  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沒有誰會貿然就把一個七歲小孩,當成自己的心腹。

  「父親年紀大了,恐怕有時候,只是想和年輕人呆在一起。」

  到了這把年紀,誰都會有這樣的想法,正因為自己不再年輕,能看著年輕人在周圍走動說話,肆無忌憚地散發著一股青春活力……也都是一種享受……

  大太太不禁笑了笑。

  「你倒是個小機靈。」

  隨便一個小孩子,哪懂得這麼多。

  七娘子垂下頭,有些拘謹地應和著大太太,微笑了起來。

  這還是兩人第一次單獨談話。

  大太太的性子,她還沒有摸得很透。

  「你三姐的婚事,恐怕要出變數了。」大太太也沒有在意七娘子的拘束,而是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咦?

  世家大族之間,講的就是一諾千金,兩邊已經達成了默契,除非楊家想和王家交惡,否則怎麼會出爾反爾?

  七娘子就抬起頭疑惑又關切地注視著大太太。

  大太太歎了口氣,「王家和大皇子走得有點近了!」

  七娘子頓時恍然。

  雖然生活在深宅大院,對宅門外的事,她都並不太清楚。

  但許家姑奶奶和太子的關係,她卻從五娘子口中聽說過。

  大太太再來了這麼一句話,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像父親這樣的位置,一言一行,都要謹慎異常。」她附和著大太太的說法,「王家身為世家,作風本該更穩健些,沒想到居然會這麼早就表明了立場。這門婚事不結也罷,否則將來若是牽連到我們楊家,那就是三姐的罪過了。」

  大太太唇角微翹。

  這孩子倒真有幾分難得。

  當年初娘子在她這個年紀,還只會為宅門裡的小事給大太太出主意,宅門外的大事,她就不懂了。

  或許是小小年紀,就從走過了寶雞到蘇州的漫漫長路,讓她的眼界也比常人開闊吧!才點撥了一句,就想透了個中關節。

  她起了幾分興致。

  「雖說親事是暫時不能成了,但總要等王家上門提親,我們才好意思說回絕的話,不然貿貿然寫信去拒絕,反而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派人來問大老爺對這門親事的意思,和真個上門提親,到底還是兩碼事。
大太太說的上門提親,是請了官媒進二門,大媒在外院,帶了四色禮物上門提親。

  一般像王、楊這樣的人家,總是在正式提親之前,就摸準了對方的意思。誰也沒那麼大的臉,貿貿然就拎起禮物上門來。

  不過,親事在官媒上門之前,有些變數,也是很自然的事。誰知道王家問了大老爺的意思,是不是就真的會上門來。如果他們改了主意,楊家又去信解釋,反而會淪為笑柄。也只好等王家真的派人上門,再說回絕的話了。

  「王家雖然和大皇子走得近,但畢竟是福建的名門世家。」七娘子很快就捕捉到了大太太的意思。「若是這樣下他們的臉面,難免王家會對我們心懷怨恨。」

  王家在福建經營多年,就算是大老爺總督江南,也不得不倚重王老爺。這樣根深蒂固的世家,在政治風波中或許會元氣大傷,但總不會轉眼覆滅。既然如此,那就要留一線見面的餘地。

  大太太就露出了愁容。

  「你說四姨娘辦的這叫什麼事啊!」在七娘子面前,她肆無忌憚地抱怨了起來。「禍是她闖的,爛攤子卻是我來收拾!」

  七娘子心中卻是在思忖著,大太太到底有沒有預設好的應對方案。

  大戶人家說親,禮節又多,變數又大,一門親事有變,雖然不說是常有的事,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按理說來,大太太拿出主母的威風,給王家太太寫一封信,這事說不定也就作罷了。

  借口倒也很好找,就說自己在京裡也給三娘子相看了人家……難道王家還上趕著要問是哪戶?

  這樣一來,再拖個一兩年,真個給三娘子找一戶京裡的人家,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大太太就算再單純,也能想到這個連消帶打,把三娘子的親事重新握進手心的辦法吧?

  她當然也可以走這條思路,不過這樣,大太太只會覺得她聰明,卻並不會覺得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大太太最恨的人,現在只怕是四姨娘吧?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

  「母親。」她抬起頭懇切地望著大太太,「四姨娘當時既然能蠱惑得了父親,現在要她來收拾後續,倒也不能說是有錯吧?」

  大太太有些驚訝,「這可不是姨娘該做的事!」

  四姨娘當時是僭越非分,大太太卻不可能在這時候還讓她非分下去。

  七娘子彎了彎嘴角。

  「四姨娘所求的,無非是三娘子有一門好的歸宿。」她心中一喟。

  若不是自己真的需要在正院立足下來,她也不想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和四姨娘作對。

  「還有什麼事,比親自想辦法回了這門親,更能讓她心痛?」

  這個主意純粹就是為了折磨四姨娘,說不上穩妥大氣。

  大太太心底卻一下舒坦開來了。

  人爭一口氣,佛受一柱香。

  四姨娘攪風攪雨,圖的不就是把三娘子說到個妥當的人家裡去?

  就偏要讓她親手攪碎這門親事!

  區區一個姨娘,也想和當家主母鬥?

  多的是辦法折騰你。

  大太太唇邊含笑。

  「胡鬧。」嘴上卻笑吟吟地嗔了一句,「這樣的事,哪裡是四姨娘一個姨娘能辦得了的。」

  七娘子只是笑,沒有說話。

  只看大太太的神色,就知道在這次測試裡,她得分不低。

  她不是初娘子,初娘子在為大太太出謀劃策之前,已經和她一起生活多年,感情牢固。

  諍諫這路子,一點都不適合她。

  如果此刻的她是初娘子,提出的可能是穩妥的辦法,只可惜,她現在還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意行事。

  只好先曲意逢迎幾年了!

  大太太就又問起了西偏院那口污血的事。

  「……照你看,誰的嫌疑大些。」她神色不定。

  大太太只是腦子單純了點,有時候轉不過彎來。

  但是要拿捏她這個庶女,還是很容易的。

  這一問,就是在提醒七娘子,她將來的榮華富貴,和九哥息息相關。

  七娘子在正院主要的用處,還是要保住九哥。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動。

  一下想到了立春略帶祈盼的眼神。

  「這話關係重大,我不敢說……」她欲言又止。「不過……」

  「在我面前,還有什麼話是不敢說的?」大太太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手。

  神色終於有了一絲真心的親近。

  七娘子就徐徐談起了小雪的舉動。

  「……這丫鬟能進九哥屋裡服侍,按理說來,也應該是個機靈人。」她眉間帶了隱憂,「只是在那樣敏感的時刻,還端了一盤吃的進了九哥屋裡。」

  小雪吃了那盤來歷不明的美食,沒有過多久,淨房就出現了一口黑血。

  怎麼看,小雪都有瓜田李下的嫌疑。

  大太太難掩震驚,沉思不語。

  「不過,以小雪的出身,如果都能被買通的話……是小七多想了。」七娘子很有幾分不好意思。

  大太太只是冷笑了一聲,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自顧自地沉吟了起來。

  七娘子咬了咬牙。

  又想起了當年九姨娘眼角眉梢,不時流露出的幽怨。

  如果不是進了楊府當姨娘,以九姨娘的手藝,就算做一門普通的親事,怎麼說,也都是明媒正娶的嫡妻。

  為人作妾,實在是太艱辛的一條路!

  「母親。」她懇切地低喚。

  大太太回過神來。

  「……九哥漸漸地大了。」七娘子垂下眸子,流露了一絲憂心。「長年累月地住在東次間,也不是個事。」

  兩三年內,九哥是必定要搬出主屋的。

  大太太點了點頭,明白了七娘子的意思。

  九哥的性命,牽連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他身邊的人,就必須是千錘百煉過的穩妥。

  「所以小七想著,向母親求一個屋裡的大丫環,放在他身邊服侍……」七娘子仰起臉,臉上寫滿了懇求。

  大太太心中一動。

  看來七娘子也很清楚,九哥對她的意義。

  整個楊府,恐怕除了自己,也就是七娘子能夠設身處地地為九哥打算了吧?

  她就歎了口氣,難得地說了真話。

  「傻丫頭,小雪和處暑,難道不是我屋裡撥過去的嗎?」

  連小雪和處暑都有了嫌疑,還有誰是能夠放心的?

  七娘子眼波流轉,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所以,小七想的,是立春姐……」

  立春沒有父母,孤身一人在府中,也沒有什麼乾媽、乾姐妹。

  所以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的喜愛。

  又跟在大太太身邊,經歷了風風雨雨,大太太不在家的幾個月,要不是立春悉心服侍,恐怕九哥都早出事了。

  這樣身家清白,又能絕對信任的大丫環,大太太身邊也只有立春一個而已。給了九哥,大太太身邊倒少了個幫手。

  再說,她都早為立春安排好了前程。

  恐怕七娘子也是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非分,所以才不好意思吧。

  大太太面現游移。

  七娘子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把玩著裙邊的流蘇。

  大太太就隨口轉了話題,「到正院也幾個月了,怎麼身上還沒有多少首飾?」

  七娘子只是戴了一朵銀珠花和一對翡翠手鐲,什麼約指、禁步、玉珮,都沒見七娘子戴過。

  也不等七娘子回答,就又道,「眼下家裡有客人,倒不大方便請銀樓的人上門。回頭,我讓人送些我以前戴的玩意先應付著,等客人走了,再給你們姐妹打首飾。」

  這就是這次測試的得分了。
七娘子就笑著起身告辭,又關切地,「母親連日辛勞,這幾日重陽佳節,難免又要陪三姨出門應酬,務必要保重身體。」

  關心的話,誰都愛聽。

  大太太就露了笑,「還是小七懂事,你二姐和五姐,哪裡會說這麼中聽的話。」

  二娘子和五娘子的確都不是會甜言蜜語的人。

  七娘子卻微微一愣。

  看來大太太沒有聽懂她話裡的意思。

  她也沒有多說,就含笑退出了堂屋。

  大太太的臉色,又深沉下來。

  她靠在蜀錦連綿彩紋迎枕上,默默地出起了神。

  過了半晌,才起身叫立春。「到小庫房找藥媽媽,把我年輕時的那些首飾搜羅兩匣子過來。」

  立春清脆地應了一聲,又問,「是要賞下人,還是——」

  「七娘子來了正院幾個月了,手裡還是我當時賞白露的一對鐲子。」大太太皺起眉。「這怎麼成……有時我看不到的事,你就該提醒我,一拖,就拖了小半年才給她找首飾。」

  立春微露笑意,「太太責怪的是。」她福了福身,「立春辦事不經心,給太太添麻煩了。」

  轉身出去,沒有多久,捧了兩大匣子首飾進來。

  「我眼淺,沒見過這麼多好東西……這些太太再挑一挑。」她笑吟吟地把匣子放到了大太太身邊。

  大太太就漫不經心地在匣子裡翻檢著年輕時佩戴的名貴首飾。

  「七娘子這幾個月和九哥處得怎麼樣?」

  立春心頭一緊,字斟句酌地回答,「兩姐弟性子倒不大投合,雖然東西屋住著,但平時話也不多。」

  大太太若有所思。

  又打量立春。

  立春臉上是盈盈的笑意,喜慶又有些嬌媚。

  身子擺動間,無意就露出了少女的甜美。

  「……就把這些送到七娘子屋裡吧!」她挑了滿滿的一匣子首飾,「再挑一些,給五姐送去。」

  立春就利落地收拾起了大太太挑出來的首飾。

  簪環是嬌貴的東西,大太太拿在手上看過,都是隨手丟進匣子裡,現在卻要一樣一樣,拿綢緞套子套好了,才能碼進匣子裡。

  「這幾個月,你在西偏院住著,可有覺出她生活上的不便?」大太太望著立春的背影,又問了一句。

  立春沉思片刻,轉身笑吟吟地搖了搖頭,「從南偏院到了正院……七娘子恐怕是看什麼都覺得好吧。」想了想,她又添了一句,「倒是奴婢細看著,倒座南房被佔了幾間,西偏院地方有些狹小了。」

  又撇清了七娘子,又為她說了話。

  什麼時候立春和七娘子這樣親近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有些發沉。

  立春也留意到了她的沉默。

  一下就流了一脊背冷汗。

  大太太的性子,她是最清楚的了,在大太太身邊服侍的這幾年,她還會不清楚大太太的多疑與小氣?

  自己是大太太身邊的人,對小姐們,本來不應該有自己的喜惡,也不好私底下和小姐們結交……

  她回過身,又拿起了綢套子,手卻有些發抖,送了幾下,才將金釵送進了綢中。

  「不瞞您說。」語調卻極輕快,「這幾個月住在一個院子裡,奴婢倒覺得,七娘子性情穩重,遇事肯為人著想,雖然老成了些,但也很討人喜歡!」

  大太太反倒心中一鬆。

  兩個人友好,有很多種情況。

  可能是互相欣賞,也可能是有利益交換。

  不過,如果立春真的靠向了七娘子,又哪裡會明面上說七娘子的好話?

  「嗯,七娘子的性子,和九哥一點都不一樣。」她點了點頭。「這些送到五姐那裡去吧!」

  又想起來問立春,「寶慶銀可送二娘子的那批貨來了?」

  寶慶銀是江南數得上名號的銀樓,大太太一向喜歡他們家的首飾。

  「昨日遣人去問,還有少許沒有造好,大約十月前總可以送來了。」立春笑著回答。

  「嗯。」大太太不由得感慨,「十一月,二娘子就要出門了。」

  立春和大太太說了些閒話,陪著大太太感慨了一番,就端著匣子,先去東偏院送了首飾,又去了西偏院。

  她常來常往,已是熟門熟路,掀簾子進了裡屋,就聽到七娘子和白露說話的聲音。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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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登臨

  立春就頓住了腳步。

  白露費盡心思,離開主屋,怕的是什麼,立春心底也很清楚……

  有梁媽媽做她的靠山,恐怕到了臘月,白露就要放出去嫁人了。

  七娘子勢必就少了臂膀。

  難得她還主動與白露談起此事……

  立春就放重了腳步,笑吟吟地進了東裡間。

  「大太太派我給七娘子送點首飾。」

  七娘子和白露都止住了話頭。

  白露忙上前接過了匣子。

  「辛苦立春姐了。」她喜孜孜地把匣子端到了梳妝台前。「我去倒茶。」

  七娘子就拉了拉立春的手,讓她在自己身邊坐下。

  「今年臘月,要放一批人出去婚嫁。」還是一樣的開場白。

  立春心頭一緊,就應了一聲。

  自從把這事暗地裡托付給七娘子,她就有了些盼頭。

  可是此時聽到七娘子主動提起了這話,她卻又緊張起來,一時,倒不敢聽下去。

  「恐怕你和白露的年紀都還沒到,」七娘子頓了頓。

  立春的心就直沉了下去,臉色有些發暗。

  「謝過七娘子掛念。」

  她和白露的年紀的確都小了些,楊家規矩,丫鬟一般是到了二十歲上,才放出來配人的。

  「不過……」七娘子續道,「我已經和母親提起了,想把你放到九哥屋裡……」

  她有些歉然地笑了笑,「總是要先和你說一聲,不然,倒顯得我在暗地裡給你使絆子了。」

  從正院降到少爺屋裡,的確不能說是什麼好事,再說,九哥今年才七歲,立夏都十六了,服侍幾年,也就出去配人,不會有什麼特別的體面。

  立春卻是一下就紅了眼圈。

  大太太才回來幾天,七娘子就為她打下了鋪墊。

  其實當時把心事向七娘子吐露出來,不過是聊勝於無,為自己多佈置一條後路而已。

  七娘子又不受寵,年紀又小,在大太太跟前哪裡說的上話?

  沒想到,七娘子竟然真的把事情往心底去了。

  「我忘不了您的情!」她一把握住了七娘子的手。

  立春真的有些動情了。

  七娘子忙抽出手,拍了拍她膝頭。

  「仔細被人看見了笑話。」

  立春也就低頭拭淚,斷斷續續地訴說,「深宅大院,隻身一人……」

  七娘子也陪著立春歎了一口氣。

  大太太又是這樣的性子。

  立春身為她身邊的大丫環,難免遭人眼紅。

  平時明裡暗裡,只怕沒少受氣。

  「慢慢都會好的。」她安慰立春,「誰的體面,都是慢慢掙出來的。」

  誰說這句話,都沒有七娘子來得真切。

  想當初才到正院的時候,不過是個沒臉面的庶女,連賞錢都掏不出來。

  現在,大太太跟前,她都說得上話了。一下,又得了這麼多的賞賜……

  立春心底就泛開了一陣暖流。

  「是。」她抹了抹眼淚,漸漸平靜了下來。「多謝七娘子提點……該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數的!」

  把九哥交到立春手裡,大太太自然要先思量一段日子。

  不說別的,也要看看立春行事是否穩妥,能不能照料好九哥。

  該怎麼表現,就得立春自己拿捏了。

  七娘子點了點頭,「瓜田李下……立春姐以後沒事,就別來西偏院走動了。」

  這話她說得很坦然。

  以大太太的多疑,立春來西偏院的次數多了,反倒可能招惹她的疑惑,覺得七娘子是因為和立春勾結上了,才推薦她進九哥屋裡。

  立春心領神會,點頭出了西偏院。

  回到大太太屋裡,笑吟吟地向她回報了七娘子的感激。

  「到底沒有見過多少富貴,拉著奴婢問了好些話。」

  「哦?」大太太很有興致,「都說什麼了?」

  「太太手裡的好東西,有些七娘子都不認得!」立春摀住嘴笑了起來。

  大太太心中就很熨帖,嘴角微翹,「我做姑娘的時候,也很愛俏,在首飾上的確用了心。」

  #

  七娘子的確也在鑒賞大太太給的一匣子首飾。

  大太太是真的一點都不看重錢財。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筆。這一匣子首飾拿出去,置換上百頃田地,是不成問題的。

  赤金頭面就有好幾副,都是預備著節下全套佩戴出去的,七娘子本來只有一套白銀頭面,手工還不算細緻。清明、端午,都隨便打發過去,但年節下卻不好打發,不說別的,臘月祭祖時,就要把頭面戴出去。

  現在有了大太太給的全套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就不至於在姐妹面前露怯了。

  白露小心翼翼地把首飾分門別類,這樣大套的頭面,單獨收到了襯著漳絨的盒子裡。

  還有巧奪天工的樓閣人物耳環、累絲翠樓的金釵、點翠鴛鴦戲蓮花的簪環、玉蝴蝶禁步……

  簡直看花了人眼!

  七娘子就笑著找出了一對翠綠的碧玉鐲,問白露,「好看嗎?」

  白露點了點頭,「看上去像是獨山玉,也算是珍品了。」

  宅門大院裡的婦人丫鬟,對首飾的賞鑒,那是個頂個的拿手。

  七娘子就笑著遞給了白露。

  「當時拔了一對手鐲給我,現在還你一對。」

  白露有些猶豫。

  這有點太貴重了,這麼好的獨山玉,恐怕就連太太小姐手中,也不多見。

  看了看七娘子的笑臉,她咬了咬牙,就點頭收了下來。

  「謝七娘子的賞賜!」

  七娘子平時是從來不和丫鬟們玩什麼虛情假意的。

  告誡你的時候,一臉認真。

  賞你的時候,也是實實在在。

  再推卻,反倒顯得自己小氣。

  七娘子就笑著點了點頭。

  又翻找出一對輕巧的累絲嵌珍珠的赤金鐲子給自己換上。

  以前沒有首飾戴,只好戴丫鬟送的翡翠鐲,現在得了新首飾,當然要立刻穿戴起來,才不至於辜負了大太太的好意。

  又找了一支金玉魚寶簪來,吩咐白露,「把立夏叫來吧!」

  立夏來了,她當著白露的面,把寶簪遞給了立夏,又找了一朵金牡丹,遞給白露。

  「鐲子是還你的,這才是賞的。」

  寶簪要比金牡丹貴重一些。

  兩個丫鬟都沒有什麼不滿。

  七娘子看在眼裡,暗暗點頭。

  又和白露咬耳朵,「聽太太的口氣,今年臘月放的那批人裡,恐怕沒有你。」
如果白露急著出去嫁人,那就要托梁媽媽去大太太面前求情了。

  白露神色坦然,「在七娘子屋裡多服侍幾年,是我的福分。」

  這也是真心話。

  就算沒有兩件新得的首飾,她也不會去求乾媽。

  新晉的管事媳婦,就算有梁媽媽提拔,幾年內,也都只能在油水不多的去處打轉。

  七娘子雖然現在手頭還是緊了點,但出手大方……行事又有板有眼,眼看著在正院漸漸有了體面。

  三年後,恐怕就是個紅人了。

  到那時候說親,倒要比現在急急忙忙的找人家來得好。

  七娘子寬慰地笑了。

  她也很滿意白露。

  如果白露一心想出去,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既然大家都想再合作幾年,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這幾年,你多教教立夏。」她看了立夏一眼。

  立夏正把玩著那支寶簪,臉上寫著新奇二字。

  白露也看了看立夏,笑了起來。

  雖然她很得七娘子的歡心,但說到七娘子的嫡系,那當然還是立夏了。

  #

  第二天早起,白露就送上了一盤菊花。

  「有月朵、有金精、有家菊。」她笑盈盈地為七娘子挑了一朵小小的黃甘菊,「這個好,又雅致又不奪色。」

  七娘子不大喜歡佩戴過於鮮艷、誇張的大朵鮮花,一般都只挑選初放的半含蓓蕾。

  又為七娘子換上了銀紅細綢襖,佩上大太太給的金團花簪子。

  富貴隱而不現。

  白露和立夏都稱讚,「七娘子穿紅好看。」

  七娘子進正院的時候,二娘子和五娘子都到了。

  九哥也誇獎,「七姐穿紅好看。」

  二娘子沒有特意打扮,五娘子卻穿上了星光緞做的那條裙子,走動的時候,身上就好像有繁星閃爍。

  她戴了大朵的西湖柳月,雖然年紀還小,但也已經有了一股嬌艷。

  「五姐打扮得比我出彩多了。」七娘子謙讓。

  「九哥已經誇過我了。」五娘子心情像是不錯,看著七娘子的眼神裡,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情緒。「吃過早飯,咱們就去爬山。」

  她頭上手上,也多了幾樣新首飾。

  三娘子一進屋就注意到了七娘子的變化。

  七娘子已經儼然是個富家小姐了。

  從頭到尾,都看不出一點落魄來……

  耳邊插著的是名貴的折枝菊,頭頂簪著的是足金團花,身上穿的是纖秀坊的衣裳,腕上的鐲子,也從不入流的翡翠換成了赤金。

  哼……到底是在正院養活,才小半年的功夫,當年那個衣裳上打著補丁的小女孩,已是換了個人。

  在嫡母膝下就是這麼好!

  一轉頭,又看到了五娘子身上那條稀罕的裙子。

  三娘子一早上都一語未發。

  六娘子卻是羨慕地看著七娘子頭上手上的新東西。

  「是太太給的吧?」她和七娘子咬耳朵。

  六娘子雖然也不少首飾,但都是這些年來零零碎碎得的,沒有七娘子這樣一下得了不少的好事。

  七娘子含笑點了點頭。

  「母親見我沒什麼首飾,才給了我一些。」

  六娘子也就心平氣和了下來。

  七娘子的落魄,楊家人都是見識過的。

  大老爺卻是渾然沒有留意到女兒間的暗潮洶湧。倒是對著四姨娘的盈盈雙眸,有些心虛。
蘇州當地的規矩,重陽節一整天,大家都是出門登高,飲酒作樂。

  雖然楊家女眷多,不好出得門,但吃過早飯,等許夫人、二太太到了堂屋,眾人也就一起起身,都進了百芳園,上了從浣紗塢前頭開始隔斷,次第增高,到聚八仙外頭驀然斷住的太湖石假山。

  雖說這假山裡頗有些乾坤,但女孩子要斯文,幾個女兒也只有一年一度的重陽節,會上假山裡走走。假山裡洞壑盤旋,還沒有登臨到聚八仙附近的小亭子,許鳳佳就拉著九哥進了假山裡上下翻騰。急得幾個丫鬟前前後後,在假山外頭跟著少爺們跑來跑去。

  七娘子一路緊跟在二娘子身邊。

  「總算像個楊家女兒的樣子了。」二娘子情緒也不錯,難得地打趣七娘子。「還以為又是一個我,不愛花也不愛草的,成天穿得素素淨淨。」

  五娘子哈哈大笑。

  二娘子的確是不愛花花草草,也不大注重打扮,平時只取得體二字。

  七娘子也抿唇微笑。

  沒有女人不愛打扮,區別只在有沒有打扮的條件。

  大家說說笑笑,在假山中蜿蜒盤繞,很快就進了亭子裡,丫鬟們端了菊花酒,孩子們各盡一杯,大人們卻開始賞秋談笑。

  從假山上望下去,百芳園的景色有大半倒都在了眼底。

  遠處的七里香冷冷清清,紅紅黃黃的桂花隔了幽篁裡的竹林,已是只剩了一抹模糊的顏色。香味卻濃烈鮮艷,隔了這麼遠,依然清晰繚繞。

  萬花流落那一泓清澈的池水與幾支尚未開敗的殘荷……

  真不敢相信,她居然就住在這樣一處富貴得遠超紅塵的所在。

  七娘子一時看得出了神。

  許鳳佳也拉著九哥進了亭子裡,飲下了菊花酒。

  許夫人和大太太又忙著叫丫鬟為兩人淨手淨臉,拍打衣上的灰塵。

  九哥跑了半天,已是有些氣喘,就依偎在大太太身邊,吃起了點心。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二太太身邊的八娘子說話。

  許鳳佳卻給五娘子使了個眼色。

  五娘子就拉著二娘子、六娘子,繞到了低處去餵萬花溪裡的魚兒。

  許鳳佳緩緩地踱到了七娘子身邊。

  「你怕不怕高?」

  低沉的聲音,一下打破了七娘子的迷思。

  她皺起眉,飛快地看了看周圍。

  幾個長輩都坐在四宜亭裡談笑,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

  這裡和四宜亭隔了兩三道轉折,還有幾枚湖石疊成的拱橋。只要不是特別注意,是看不清這裡的動靜的。

  不過,許鳳佳膽子就算再大,也不敢就在這裡把她怎麼樣吧?

  「不怕。」

  七娘子收斂了思緒,不動聲色地回答。

  她前面就是驟然下落的石壁,距離地面也有三四米高。

  都面不改色地站在這裡眺望了這麼久,怎麼還會怕高。

  許鳳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他望著七娘子的眼神裡,有一股蠢蠢欲動的興奮。

  「只是望著,大多數人,也都不怕。」

  他靠在太湖石上,盤起了手臂,似笑非笑。「不過,要被推下去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怕了。」

  七娘子頓時一陣煩亂。
倒是不怕他真的推,而是她很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在大太太身邊奴顏婢膝,是掙扎求存的無奈。

  在五娘子面前步步退讓,還是掙扎求存的無奈。

  但許鳳佳就算再尊貴,也終究不過是楊家的親戚。

  就算心底再看不起她這個庶女,看在楊家的面子上,他又能把自己怎麼樣?

  自己又不是生下來就低人一等。

  七娘子就忍不住輕輕地哼了一聲。

  「只是虛言恫嚇,大多數人也都是敢的。」她淡淡地道,「真的要下手的話,大多數人,就又都不敢了。表哥,你敢不敢呢?」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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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火苗

  七娘子拋下了這句話,就低頭穿過了拱門,往四宜亭走去。

  才走了沒幾步,她忽然被人直拉了回去。

  來人一把按下了她的頭,強迫她穿過拱門,站到了原來的地方。

  七娘子連忙摀住頭頂的首飾,嗔怒地瞪著許鳳佳。

  許鳳佳眼底閃爍著分明可見的怒火。

  這男孩子就像一把野火,好像不燒掉所觸及的一切就不會罷休似的。一點小小的挑撥,都能讓他勃然大怒,丹鳳眼明亮得好像大火裡的琉璃,熱得都要化開了。

  「區區一個庶女……」他輕聲嘀咕。「膽子倒是不小!」

  七娘子眼神一凝,冷冷地望著許鳳佳。

  眸中流過的不悅,不言自明。

  就算許鳳佳再看不起庶女,也不該把這意思說出來。有些話,儘管大家都知道,但說出來還是很傷人。

  「表哥敢說得再響亮一點嗎?」

  她動都沒動,依然站在崖邊。

  玩鬧是一回事,把表妹從假山上推下去是另一回事。

  許鳳佳雖然野蠻,但並不蠢,當著這麼多長輩,他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之前說的話,無非是想嚇一嚇她。

  如果換作六娘子,只怕已經信以為真,怕得哭起來了。

  但七娘子如果會吃這樣的虛言恫嚇,那也就不是七娘子了。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許鳳佳面現沉吟,很顯然,他也的確不打算把七娘子推下假山。

  他忽然眼睛一亮,探手入懷,取出了一個東西,在七娘子眼前晃了晃。

  火光乍亮。

  七娘子也不由得吃了一驚,反射性地往後一退。

  腕間一熱,許鳳佳卻是又抓住了她的手。

  差些就要踩空的七娘子,就被許鳳佳給拉住了。

  兩個人對視著,都有些後怕。

  這要是摔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七娘子就不甘不願地道謝,「謝表哥援手。」就要躲進崖內。

  許鳳佳也由得她,卻沒有鬆手的意思。隨手一推,七娘子就身不由己地靠在了太湖石上。

  「不怕高,不怕蟲子……你總怕火吧?」許鳳佳的聲音還是那樣慢吞吞的。他很快也跟著貼近了七娘子。

  眼底的興味清晰可見。

  他又晃了晃火折子,一點火星亮了起來。

  七娘子眼底終於出現了一點恐慌。

  許鳳佳眼中閃過得意。「你也有怕的東西?」

  他們靠得很近,他的聲音低低地在七娘子耳邊響起,尾音微微上挑,蘊著笑。

  七娘子望著許鳳佳的手漸漸靠近,那一點點火苗湊近了她的衣物,終於歎了一口氣。

  就要服軟。

  精緻的衣裙,最受不住火烤。

  纖秀坊做的衣服,她也就只有這麼幾套而已,忽然少了一件,要說不心疼是假的。大太太問起來,也不好交代。

  九哥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身後響了起來。

  「仔細這裡高,跌下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扶著湖石,笑嘻嘻地說。

  許鳳佳吃了一驚,不由就往後一退。

  七娘子就順勢甩開了許鳳佳。

  「我們去找五姐和二姐吧!」她笑盈盈地拉住了九哥。

  九哥的眼神還繞著許鳳佳手中的火折打轉。

  七娘子拉扯了幾下,他才和姐姐一起走遠了。

  許鳳佳站在原地,凝視著七娘子的背影,也難免有些掩不住的懊惱。

  「鳳佳。」許夫人揚聲叫道,「傻站著做什麼,過來吃點心。」

  他也就收斂了神色,踱進四宜亭裡。

  #

  轉過幾個彎,又下了台階,九哥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他欺負你了?」他問七娘子。

  語氣低沉憤懣。

  七娘子不想多說什麼。

  九哥和許鳳佳雖然是親戚,但到底隔了一層,不是嫡親的表兄弟,兩個人的關係就可親可疏。

  許鳳佳又是未來的平國公。

  「沒有!」她笑著搖了搖頭。

  九哥一臉疑竇。

  七娘子只好歎了口氣,「你七姐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欺負的。」

  九哥將信將疑,沒有再提這個尷尬的話題。

  二娘子和五娘子坐在石凳石椅上賞魚,拿著花瓣逗引肥大的錦鯉。

  姐弟幾個說了一會話,許鳳佳又尋了過來。

  「五表妹。」他好像沒看到七娘子一樣,朗笑著對五娘子招了招手。

  五娘子就拋下姐弟們,和許鳳佳跑走了。

  九哥不免有些妒忌,「五姐和表哥真投緣。」

  二娘子和七娘子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沒有接話。

  現在年紀還小,等過幾年都大了,就要提親事了。

  七娘子雖然不知道許夫人有意讓五娘子做兒媳的事,但也知道不好搭九哥的這種話頭。

  一時五娘子回來,就留神打量七娘子,眼中波光盈盈,藏了笑意。

  到了吃飯的時候,眾人又一起下了假山,走向朱贏台。

  朱贏台外頭的菊花開了大半,千姿百態,極盡妍麗。

  「表哥衝我打聽了半天你的事!」五娘子拉著七娘子墜後幾步,和她咬起了耳朵。「剛才他又怎麼著你了?下回我勸你服個軟也就過去了,別激起表哥的性子,反而……還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性子這麼倔!方纔你就不應該逆著他的意思……」

  七娘子看了看五娘子。

  五娘子眼底也真有幾分關心。

  「表哥要是像個表哥的樣子,我早就服軟了。」七娘子平靜地說。

  語調中自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味道。

  五娘子怔了怔。

  她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是多了幾分尊重。

  「隨你。」到底還是有些不滿,「到時候,可別找我哭!」

  說完,就跑到前頭找二娘子去了。

  七娘子咬住唇,忍了反駁的話語。

  還是要忍……一時忍不住,就釀出了這樣的煩心事。

  還是要忍。

  她露出一個微笑,搶前幾步,趕上了六娘子。

  #

  過了重陽節,眾人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軌道上。

  許鳳佳見到七娘子,總是沒有好臉色。

  七娘子安之若素,當許鳳佳是空氣。

  許夫人還是照舊四處應酬,大太太卻推說要給二娘子準備嫁妝,讓二太太陪著許夫人出門,自己留在了家裡。

  「我也躲兩天懶吧!」她和大老爺開玩笑。二娘子的嫁妝也的確到了該歸攏的時候了。

  自從幾年前定親起,斷斷續續的,也置辦了不少好東西,有的還收在小庫房裡,眼下要都收拾好了,包裹上紅布,等著裝運上船,送到京城去。

  二娘子成親的吉日是定在臘月初一,不過京城距離蘇州路途遙遠,大概十一月初,孫家的迎親隊伍就會到達蘇州,上門把二娘子娶走,走水路到京城,再正式拜堂。

  連日府中都在議論二娘子的嫁妝。

  前頭出嫁的初娘子,不說現銀,光是衣料首飾,就值上萬兩銀子,大太太還陪了兩間鋪子,一個百餘頃的田莊。

  人人都道,這份嫁妝就能比得上李家小半個家當,雖然大太太未曾對此多做評論,不過,以李家的身份,這份陪嫁是很厚的。

  但孫家卻又不一樣了,定國侯世代富貴,二娘子又是將來的定國侯夫人,這份嫁妝的確輕不得。

  就算有了這個預備,眾人也都在嫁妝數目出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

  「衣料首飾就花了三萬兩銀子……這都還不是大頭,聽說大太太有心把江北的纖秀坊轉到二娘子名下。」白露向七娘子學舌,「這裡可是有十幾萬的家業!」

  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當年嫁過來的時候,纖秀坊不過是兩間鋪子,十多個繡娘。

  隨著大老爺步步高陞,纖秀坊也就漸漸地成了江南有數的兩三家繡房之一,一年少說也有五六萬兩銀子入賬。

  大太太不陪給女兒,難道要等將來留給九哥媳婦?

  七娘子淡然處之。

  三娘子卻很眼紅。

  正是要置辦嫁妝的時候……四姨娘就算有些私房,又哪裡比得上纖秀坊。

  大老爺也有些微詞。

  「這也太靡費了些。」和大太太抱怨,「除去纖秀坊不算,還有田莊……這份嫁妝怕不要有二十萬兩銀子?」

  二娘子的嫁妝這麼多,再有五娘子,少說也是一模一樣要來一份的,就是四十萬兩銀子。

  陪送初娘子用五萬兩銀子,楊家還有四個庶女,怎麼算也要再出二十萬兩銀子。

  再有九哥娶親……這兒女的嫁娶之事,就要小一百萬兩銀子。

  就算楊家家事豐厚,也禁不起這麼折騰吧。

  大太太不為所動。

  「纖秀坊是我的嫁妝。」她提醒大老爺。「二娘子的嫁妝從官中出的,也不過是十萬兩。」

  嫡女的嫁妝是庶女的兩倍,也不算太浪費。

  「再說……初娘子也是正院的庶女。」大太太又垂下頭,「體面當然要比別的庶出女兒強些。」

  大老爺臉一下就黑了下來。

  這意思,是不打算給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一樣的體面了?

  但纖秀坊是大太太的嫁妝,大太太就是願意往水裡扔,大老爺也說不了什麼。

  「也要給九哥媳婦留點私房吧?」他慢慢地道。

  大太太很不高興。

  「當年陪嫁過來,我帶在身邊的十萬兩現銀,歷年來都貼補進家用了。幾畝田莊,這些年來的收成,也有不少都進了官庫。」

  這說的是當年大老爺沒有中進士之前,家裡家外,都是大太太拿嫁妝貼補的事。

  「唯一纖秀坊還留在我身邊……將來九哥媳婦,自然有她的陪嫁。」她似笑非笑。

  大老爺就沒有說什麼。

  還能說什麼?

  動不動,大太太就拿出當年的事來壓人。

  再多的話也不想說了。

  過了幾天,四姨娘派人來回:大老爺收用了霜降。

  新納了通房丫頭,的確是要告訴大太太一聲,免得到發配丫鬟婚嫁的時候,糊里糊塗地反而把她發配出去。

  大太太氣得午飯都吃不下。

  到了下午,把七娘子留在正院陪她說話。

  「……才回了幾句,就這樣和我甩臉子,又故意抬舉四房屋裡的人。」大太太一臉的不忿。

  這些話也只好和七娘子說,大太太好強,不願把家裡的煩難告訴許夫人。

  七娘子也不由得歎了口氣。

  大老爺的確是太厚顏無恥了些。

  大太太當年嫁到楊家,簡直是給了大老爺翻身的機會。

  考上進士的人多了去了,其中有真本事的也不少,沒了秦家的照拂,大老爺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偏偏得意後,對大太太就是另一番態度……叫大太太怎麼不心寒。

  「母親別太生氣了。」她滿臉的欲言又止。

  大太太看了,心裡倒是多了一分親近之意。

  二娘子秉性太冷清了,體會不了自己的苦楚。

  在她看來,當家主母就要秉公行事……

  唉,如果事事都這麼簡單,倒好了。

  五娘子又一團天真,這種事,根本聽都聽不懂。

  初娘子出嫁後,身邊也就是七娘子玲瓏剔透,可以稍微為她解憂了。

  「真是可以共患難,不能共富貴。」她又抱怨起來,「楊家的家事是我一手一腳掙下的,他哪裡又管過這些事?我可曾為自己摟過一點私房?連一個纖秀坊都不放過,恨不得給三娘子陪出去做嫁妝,想得倒美!」

  七娘子心中一動。

  「四房現在正奔著嫁妝使勁呢。」她輕聲細語地說。

  大太太就慢慢冷靜了下來。

  品味著七娘子的話。

  大老爺忽然對二娘子的嫁妝有了微詞,當然不會是平白無故。

  說起來,二娘子一向也很得他的喜愛,大太太願意多陪送些嫁妝,只要用的是自己的私房錢,大老爺也不會多說什麼。

  想來,也就只有四房還不知道王家的親事已經落了空,所以才未雨綢繆,開始擔憂起了嫁妝。

  大太太的怒氣,一下就冰消瓦解,她露出了笑容。

  「倒也好,就讓四房再蹦躂一段時間。」

  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膝頭。「還是我們小七敏捷,見微知著。」

  大太太連成語都用上了。

  七娘子抿唇莞爾。

  不過,四姨娘要是再蹦躂下去,難免就礙著了許夫人的眼。大太太沉思片刻,又開口問,「你說,什麼時候讓四姨娘去辦這件事才好呢。」

  不知不覺間,她的語氣裡已經少了生疏,多了些隨意。

  七娘子有些迷惑。

  「還有客人在,這就讓姨娘出來走動,是不是莽撞了點?」

  她委婉地提醒大太太,妻妾爭鬥,不必暴露在許夫人面前。

  以大太太要強的個性,如果不提這個醒,難免又要生氣。

  大太太想要解釋一番,說一說許夫人的來意。

  又覺得,以小七的年紀,未必能懂得裡頭的彎彎繞繞。

  「不要緊,是親三姐,不會說什麼的。」她敷衍了過去。

  七娘子就不說話了。

  大太太明顯另有打算。

  看來,雖然得到了嫡母初步的信任,但更深一些的事,她還沒有資格知道。

  「你看我們正房,是不是也要再抬舉一名通房了。」大太太又問。

  很顯然,她也不打算就這個話題繼續再說下去。

  七娘子心就是一緊。

  四房有了霜降,正房好像也不應該示弱,要捧起一個丫頭和霜降打對台。

  說起來,大老爺對立春也表現過興趣。如果大太太向大老爺提起了這意思,難保大老爺不順水推舟,要了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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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01:23:40 |只看該作者
43、寵愛

  「母親。」七娘子思忖著,徐徐開口。

  立春在正院服侍多年,雖然素日裡一向謹慎,但自然也有她的人脈。

  性子又好,又是信得過的人。

  把她放到九哥身邊,再合適也不過了。將來九哥自個兒有了院子,有什麼不方便讓大太太出面的事,就可以由立春來辦……交給別人,她還真有點怕九哥被誰給帶壞了。

  「與其臨陣磨槍,倒不如把現有的那三個妮子,收服到我們正院麾下。」她婉轉地說。

  大太太心中不由得一動。

  說起來,大老爺對三姐妹的專寵,也持續了大半年了。

  也不知道這幾姐妹是有什麼過人之處,讓大老爺這樣看重。

  她們是閩越王送出的禮物,雖然身份不同於別的通房、姬妾,但這樣被當成物品被轉送來、轉送去的女孩子,卻也如無根的飄萍一般,生死都操於大太太一念之間。

  閩越王難道還會為了幾個通房的生死和大太太計較不成?

  身為正房,有些優勢是渾然天成的。不利用起來,豈不是太可惜了?

  大太太看向七娘子的眼神裡多了一絲讚賞。

  這些事她自己未必想不到。

  但七娘子年紀還小,就這麼通透,等到再大一些,四姨娘恐怕都未必是她的對手。

  只是一個人太完美了,難免就有些惹人疑竇。

  七娘子自從進了正院,就沒有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也沒有和誰起過衝突。

  王媽媽那樣刻薄挑剔的人,提到七娘子,嘴裡都只有好話……

  大太太就收斂了神色,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是。」她淡淡地道,「不過,這箇中的火候,還是要拿捏拿捏。」

  總不成這邊才抬舉了霜降,那邊就把三姐妹找來說話,這也太心急了些。

  七娘子也看出了大太太的保留。

  她只好微笑以對。

  要讓大太太信任她,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急不得。

  只有忍。

  出了屋,沒過多久,立春來找她說話。

  這陣子立春牽掛的,無非就是那件事。

  七娘子不動聲色,「話是幫你遞上去了……不過,還要看那三姐妹。」

  若是三姐妹實在不堪造就,大太太失望之下,也只能把主意打到立春頭上了。

  立春難掩緊張。

  「謝七娘子上心。」她勉強笑了出來。

  七娘子握住她的手,只是笑,沒有說話。

  這個人情,立春的確是欠得大了點。

  #

  過了幾天,大太太隨手指了個緣故,把三姐妹叫到屋裡來說話。

  二娘子、七娘子在大太太左右侍奉,立春並兩個媽媽,都在屋內打下手。

  頗有些升職考核的味道。

  三朵姐妹花魚貫進了西稍間,規規矩矩地斂眉垂目,沖大太太磕了頭,起來又給二娘子、七娘子行禮。

  禮數無可挑剔。

  「生得很像。」大太太含笑說,「一眼看去,還真不知道哪個是哪個。」

  三姐妹就對了對眼色,微笑著自我介紹。

  這三人分別叫伯霞、仲霞、叔霞,倒是好記,據說大老爺平時只是以一二三呼之。

  行過禮,就規規矩矩地垂首跪在地上,等著問話。

  看起來一臉的柔順,微微彎下的三道脖頸,連弧度都一模一樣,後領口露出了膩白如脂的肌膚。

  大太太眼神一縮,就發覺這三姐妹在肩頸處都有胎記,叔霞有三點鮮紅欲滴的淚痣,仲霞就是兩點……

  個中香艷銷魂處,是大太太可以想像的。

  難怪大老爺樂不思蜀,被三姐妹織就的溫柔網迷了個夠嗆。

  閩越王這一次倒的確是下了本錢。

  大太太就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無奈。

  梁媽媽也面露異色。

  王媽媽輕輕咳嗽了一聲,給梁媽媽遞了個眼色。梁媽媽忙收斂了臉上的異樣,重新屏息靜氣,肅然直視前方。

  身為父親的通房,這三人和七娘子本來不該有什麼話說,畢竟身份擺在這裡,通房丫頭有時候,還不如沒開臉的小丫頭有體面,能和小姐們肆無忌憚地玩笑。

  「進府也有大半年了吧?」七娘子和顏悅色地問。

  伯霞含羞點了點頭,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

  雖然生得只是清秀,但這三姐妹卻自有一股風韻。

  「正月進府到現在,有八個月了。」

  聲音也不錯,雖然談不上黃鶯出谷,但都還算悅耳。

  七娘子又找了話來說,「……還沒有抬姨娘的名分吧?」

  這大半年來,三姐妹很是得寵,按理說,早就該攛掇著大老爺給抬姨娘了,就算大老爺沒有鬆口,浣紗塢平時也可以要東拿西,鬧騰出一些動靜來。

  但這三姐妹卻安安靜靜的,大部分時候,連浣紗塢的門都不出。

  能忍到這個地步,不是太老實,就是太有心機。

  不過不管是哪一種,對大太太、對正院,她們都構不成威脅。

  雖然一樣侍奉大老爺,但大太太和這三朵姐妹花,根本不在一個世界裡。

  只是要抬舉她們之前,難免也要敲打一番,免得有了靠山,反倒得意忘形起來,還反咬正院一口。

  三人臉上同時都閃過了一縷惶恐。

  「咱們家的規矩……沒有懷上,是不能抬姨娘的。」伯霞的聲音裡含了些羞愧。

  大太太就接過了話頭。

  「話是這樣說,不過,也不是沒有特例。」她頓了頓。

  三人臉上又都同時掠過了驚訝與喜悅。

  這三姐妹的情緒,就好像一泓小溪,誰都瞞不過去。

  七娘子不由有些焦躁。

  如果真的是小溪一樣清純,恐怕不足以與霜降爭鋒。

  得寵不得寵是一回事,內宅的爭鬥是另一回事。大太太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內宅殺四姨娘威風的武器。這把武器必須夠鋒利,又不會割破主人的手。

  到時候就難免又要打立春的主意。

  她就看了立春一眼。

  立春含著笑,神色看不出什麼異樣。

  單只是這份城府,就是楊家眾下人裡少見的了!

  大太太也有些失望,又轉了語氣,「你們三姐妹是閩越王府中出身,自然不能當尋常通房丫頭看,不過,沒有身孕,也不好抬姨娘……」

  三姐妹抿著唇,倒是沒有露出失望。

  還算是有些城府。

  「以後也不要常常悶在浣紗塢,得了閒,要多來正院請安。」大太太語帶深意。

  尋常的通房丫頭,是沒有臉面到正院服侍的,得寵的時候給個樓院住著,不得寵了,漸漸的就不知去向,三姐妹能進正院走動,是大太太給的體面。

  給了這個體面,又暗示她們要抓住大老爺的心,針對的是誰,恐怕已經不言自明瞭。

  七娘子仔細地觀察著三姐妹的神色。

  叔霞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

  伯霞和仲霞眼中閃過了意味不明的光彩。

  她放心了。

  這三姐妹,並不老實。

  既然不老實,就應該知道,這樣的機會很難得。

  能和正院攀關係……如果能順利靠攏到大太太身邊,有了身孕後抬上姨娘,終身也就有了著落。

  二娘子也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七娘子和她交換了一個眼色。

  大太太就不動神色地把三姐妹打發下去了。

  「還算是聰明人。」她疲憊地長出了一口氣。「能給四房添點麻煩也好。」

  大太太不笨,只是在內宅的爭鬥上,沒有太多的心機。

  二娘子就欲言又止,掃了七娘子一眼。

  七娘子暗暗歎了口氣。

  二娘子秉性清高,只知道當家主母要秉公行事,雖然少不了心機,但也決不能顯露出來,落得個難看。

  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大太太想和四房較勁的心情,七娘子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種母女間的矛盾,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介入的。

  她站起身笑著找了個借口,「……先生囑咐我要勤練字。」

  大太太想到五娘子這半年來也勤練書法,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倒親暱了一點。

  七娘子勤奮些也好,正好激勵五娘子向上。

  「去吧。」她慈愛地拍了拍七娘子的手,「用心寫起來,我們家也出個衛夫人、管道升。」

  七娘子抿唇微笑,退出了西稍間。

  很快西稍間就傳來了二娘子說話的聲音。

  立春並王媽媽、梁媽媽也都退了出來。

  梁媽媽笑著握住了七娘子的手,「白露在西偏院服侍得還用心嗎?」

  她是白露的乾媽,七娘子是早知道的了。

  七娘子露出了一些迷惑,「很用心!」

  梁媽媽笑瞇瞇地對七娘子說,「不瞞七娘子,我是白露的乾媽……她娘和我當年也是一道掃地的小姐妹……」

  七娘子盈盈而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她對梁媽媽就親熱了幾分。

  梁媽媽對她也親熱了幾分,彎彎的眼睛裡,只有笑意。

  兩人站著說了幾句話,七娘子又請梁媽媽多來看望白露,便出了堂屋。

  恰好就在院子裡迎頭撞上了許鳳佳。

  七娘子心中不由得暗叫晦氣。

  今日是休沐日,許鳳佳怕是來找五娘子的。

  「表哥。」她蹲身請安,皮笑肉不笑。

  許鳳佳掃了她一眼,勾起唇角。

  「表妹。」他慢吞吞地應答。

  兩人擦身而過。

  #

  霜降被開了臉,大老爺這幾天就多是歇在溪客坊。

  又難免抱怨房舍狹小,他不能盡情。

  就和大太太商量,把三娘子和四娘子挪出溪客坊,在園裡另找住處。

  大太太推說有客人在,倒不大方便打牆動土的,等送二娘子出嫁,再來安頓三娘子和四娘子,屋舍也寬鬆些。

  大老爺方才罷了,過了幾日,不知怎地,又流連進了浣紗塢。

  連續十多天都睡在浣紗塢裡,要不然,就睡在外院。

  居然很少到溪客坊去了。

  四姨娘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黯淡,雖然臉上盈盈的笑,是從來沒有斷過,但如七娘子這樣擅長察言觀色的,就能從眼角眉梢,看出昏暗來。

  在這個時候捧出霜降,自然不是無的放矢。

  恐怕和三娘子的嫁妝有關……

  七娘子就覺得有點不對勁。

  三娘子的婚事,大太太交代得不清不楚的,也沒有說清楚,到底是誰提議作罷。

  如果是大老爺先起意反悔,這麼多天過去了,總要私下裡先和四姨娘交代一番吧?

  不然當著四姨娘的似水柔情,大老爺又怎麼好意思?

  偏偏從四姨娘的種種表現來看,她又不像是知道了三娘子的婚事已經告吹的樣子。

  捧出霜降,無非就是為了三娘子的嫁妝,想要把大老爺的寵愛爭取在溪客坊內。

  ……她就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疑問,向大太太吐露。

  在正院過了小半年,七娘子算是看出來了。

  雖然大老爺明面上很尊重大太太,但他真正寵愛的,卻是四房。

  只是為了和大太太打對台也罷,真心愛寵也罷,在三娘子的婚事上,大老爺是鐵了心要和大太太對著幹了。

  當著許夫人的面,如果兩人爆發出什麼衝突的話,大太太恐怕會加倍生氣。

  七娘子就留了神,細細地觀察著三娘子、四娘子的神態。

  一時間,府中倒也平安無事,就連最能鬧騰的許鳳佳,都銷聲匿跡,少了聲音。

  七娘子也漸漸地忘了假山上的不愉快。

  到底是小男孩,再壞也壞不到哪去的……知道自己不好惹,恐怕也就漸漸地丟開手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和半年前相比,只有些微的不同。

  七娘子的字寫得越發好了,五娘子暗中和她較勁,練字也練得更起勁。

  繡花也漸漸地有了模樣。

  白露服侍得更盡心了。

  梁媽媽、王媽媽見了七娘子,也都帶著笑,客客氣氣地當正院的小姐一樣待她……

  九哥和七娘子之間的話雖然多了些,但彼此還是淡淡的。

  二娘子忙著準備嫁妝,許夫人成天出門求神拜佛……

  二太太三天兩頭過來找兩位姐姐說話。大太太有時候應酬,有時候就懶得見她,稱病。二太太也不在意,反而來得更勤了。

  算算日子,七娘子又托立夏的娘周嫂子帶了十兩銀子上封家去串門,封太太千恩萬謝——今年年成不好,封家新置辦的田土,沒有多少出產。

  日子平淡地淌了過去。

  進了十月,大老爺張羅著帶全家人到太湖賞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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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發表於 2017-2-24 01:23:54 |只看該作者
44、化星

  過了九月,大老爺清閒了下來。

  每年到秋收的時候,地主佃戶之間總會爆發械鬥,去年就有佃戶一氣之下落草為寇,鬧出了大半省的動靜,雖然是江西一帶的事,但每年到了這個時候,大老爺並各布政使的心也都高高地懸著,直到過了九月進了深秋才能鬆一口氣。

  想著這幾個月來,家裡多事,又來了客人。

  大老爺就張羅著到太湖賞秋。

  許夫人興致盎然。

  她這還是第一次下江南,雖然這段日子,也被眾太太簇擁著到蘇州城裡外的幾間禪寺去上過了香,但還沒有瀏覽過太湖的景色。

  二娘子一心準備嫁妝,又怕大太太和大老爺都不在家,孫家的人要是來了,倒不好招待,就沒有去。三娘子也稱病不去……都知道她是怕了許鳳佳。四娘子卻是真病了,進了九月就一直有低燒沒退,像是要發豆的樣子,不敢吹風,也不去,八娘子也犯了咳嗽,連帶得二太太也不能來。到最後去的小輩,只有正院幾個孩子,並六娘子、許鳳佳而已。

  雖然如此,排場卻也不少。小姐們各人帶了一名隨身丫鬟,乘了小小的翠幄清油車,大太太帶九哥坐了四人抬的轎子,許夫人本是國公夫人,要用八抬大轎,卻又嫌鋪張,與大老爺、大太太一樣,換了紅頂四抬的轎子,許鳳佳偏不坐轎,騎了楊家日常餵養的好馬,在母親轎子邊上護送。又有服侍的婆子,張羅的管家等,滿滿地坐了三輛大車跟在後頭,前呼後擁,緩緩地向光福鎮去了。

  偏巧到了半路,又遇到了江蘇布政使李家的轎子。

  兩邊互派了人,通了訊息,才知道原來是李太太去銅觀音寺祈福。兩家倒正好同路。

  蘇州的大戶人家,多半都有自己常去的禪寺。

  據說李太太的嫡子,就是在銅觀音寺求來的。

  大太太聽了立春的回報,心領神會。

  「到了光福鎮,派人問問李太太,要不要一道去太湖賞秋。」她含笑吩咐。

  有大老爺在,李太太多半是不會來的,但總要客氣一下。

  從李太太身上,她就想到了許夫人。

  許夫人前一陣子,只是在她的陪伴下赴眾女眷設下的宴席。

  這陣子她告了忙,許夫人卻也沒落下出門的腳步。

  蘇州一帶大大小小的佛寺,她幾乎都逛遍了……

  什麼事,讓許夫人這樣的上心。

  大太太不禁目光微凝,回想著在京城的見聞。

  旋即,又聽到了許鳳佳的聲音,與五娘子咯咯的笑聲。

  她略略皺了皺眉,轉眼間,又微笑了起來。

  鳳佳這孩子,天性頑皮,倒是和小五相處得不錯,別看他連二娘子都敢戲弄,卻是一直沒有捉弄過小五……

  臨傍晚的時候,一行人進了光福鎮,兩家都在銅觀音寺歇腳,一時寺內滿滿當當,裝滿了丫鬟婆子,遍地都是鶯啼燕語。

  梁媽媽就笑模笑樣地進了李太太下腳的院子,沒有多久,回來稟報大太太,「李太太謝過太太的美意,說是這次過來要長住一段日子精心吃齋,就不打擾太太與姨夫人了,等明日早上帶十二少爺來給太太、姨夫人請安。」

  「哪裡說得上請安,這李太太就是客氣。」大太太忙說。

  許夫人只是笑了笑。

  又漫不經心地吩咐身邊的許鳳佳,「到了外頭不比在家,你就不要亂跑了,在我身邊老實呆著吧。」

  許鳳佳沉下臉,淡淡地應了一聲。

  許夫人就看了七娘子一眼,對她笑了笑。

  七娘子心底有些發寒。

  她一直很害怕這個一臉精幹的許家姨夫人,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她似的。

  看來,許鳳佳和她的那幾次衝突,也的確沒有瞞過許夫人。

  雖然許夫人的笑容裡沒有多少惡意,但七娘子還是禁不住多了幾分小心。

  以她的身份,如果不經意間觸犯了許夫人……

  七娘子不敢再想下去了。

  大太太卻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

  「三姐要是能留在蘇州過年就好了。」她有幾分遺憾。「我們家在鄧尉山上的別業,周圍全種滿了梅花,從臘月開到二月都不會謝!可惜現在不是花期,住進去就冷清了些。」

  許夫人也很嚮往,「京城什麼都好,就是寸土寸金,住處小不說,平時想出外踏青,都沒有什麼好去處。」

  兩人就說起了未出閣前的瑣事。

  孩子們聽得無味,三三兩兩約出去玩耍。九哥就張羅著要去找李家的十二少爺玩耍。

  七娘子不免悄悄問白露,「李家這位十二郎,是眼下的這位李太太親生的?」

  白露含笑點了點頭,「這一任續絃就生了這麼一個親兒子,看得也是和眼珠子一樣的,平時到哪裡都帶在身邊。」

  又和七娘子咬耳朵。「李家與我們家不同,這任太太不大管事,府裡幾個姨娘鬥得厲害,李太太也都當作不知道,得了閒就愛帶小少爺出來住,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李老爺也很少管她。」

  難怪李老爺和大老爺走得這樣近,但李太太卻很少上門和大太太說話。

  七娘子好奇,「前頭幾個太太也有兒子吧?」

  「都有,原配還有兩個嫡子,現在都在山塘書院讀書,身上也有了舉人的功名。」白露點了點頭。

  六娘子湊過來笑著聽白露八卦,白露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明天李太太就要過來了,七娘子當然想要多知道一些李家的情況,「第一任續絃生的嫡子身子不大好,全靠藥培著,第二任生了十一郎,今年也有十三歲了,這一任太太倒是對他也不錯,時常也把他帶在身邊。」

  像楊家這樣的家庭,人口已經算是簡單的了。當時的封疆大吏,哪一個家裡扯出來都有一營女兵,外加無數子女,楊家這樣只有九哥一枚獨苗的,實在很少見。

  六娘子也笑著說,「十一郎和十二郎都來過我們家的,十一郎的舅舅在京城與二叔很親善,所以父親也對他格外的看重。」

  世家大族之間,常常有牽扯不清的關係。

  七娘子點了點頭。

  就看到許鳳佳出了屋子,慢悠悠地走向了她們。

  她心頭一緊,握住了六娘子的手。

  六娘子也僵住了。

  白露不由得有些好笑。

  七娘子凝神戒備的樣子,倒難得見,要比平時那淡淡的表情,多了幾分人間煙火氣。

  「我們在東跨院下腳,還是先過去收拾一下包袱吧。」她柔聲說。

  六娘子和七娘子就手拉著手,進了女眷下腳的東跨院。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目送她們拐過了牆角。

  看來雖然面子上繃得緊,但楊棋心底還是有幾分怕他的。

  #

  楊家人佔了銅觀音寺一大一小兩間院子,大老爺和大太太在大院子正屋歇腳,六娘子和七娘子就被安排到了東跨院,西跨院裡住著九哥與五娘子,許夫人帶著許鳳佳歇在小院子裡,還有些兩家的下人們,就一併住到了後院。

  大老爺一直在寺裡和住持談天,到了晚飯時分才回屋與家人一起用了晚飯,吃過飯又出了門,還留話請大太太不用等他。

  大太太不由得銀牙暗咬。

  七娘子就不敢久呆。

  大老爺寧可和住持徹夜清談都不願和大太太歇在一屋裡,可見兩夫妻之間的生疏。

  夫妻之間走到這個地步,必定是恩怨糾纏……

  大太太現在一定不願意被庶女見證著她的不快。

  七娘子就給六娘子使了個眼色。

  六娘子會意地點了點頭,拉著七娘子起身向大太太道晚安。

  兩個小姑娘出了屋。

  光福寺的夜要比楊家蕭疏得多。

  畢竟在山腳下,周圍也沒有多少高樓,闊大的、深青色的夜空毫無保留地倒扣在兩個小姑娘頭頂,淡白色的銀河橫跨天際,星子密密麻麻,亮得好像野獸的眼睛,無言地注視著她們。

  六娘子就不自覺牽住了七娘子的手。

  「我和你一床睡吧!七妹。」

  她聲音裡的害怕毫無保留地傳遞了出來。

  七娘子微微笑了笑,心曠神怡。

  她忽然想念起在楊家村的生活……雖然貧困,但卻要比在蘇州的生活更自由得多。

  西北的夜空也要比江南更闊達,更疏朗。

  「傻丫頭,你怕什麼。」她含笑握住六娘子的手,指向夜空,「看到那支勺子了?」

  「嗯。」六娘子的聲音裡隱隱多了一絲興奮,「那是北斗呀?」

  「是,北斗東指,天下皆春;北斗南指,天下皆夏……」七娘子念給六娘子聽。

  六娘子咯咯笑了起來,仰頭望著天,腳下差點絆倒,「七妹你還會認星宿?」

  「會一點點。」七娘子一邊和她說話,一邊進了東跨院。

  「你會的東西真多。」六娘子坦然稱讚,又興奮起來,「再多指些給我看,光福寺的星要比家裡來得更亮。」

  蘇州到了晚上,燈火處處,自然不能與光福鎮的夜空比較。

  七娘子與六娘子就在院子當空站了,七娘子指了南斗給六娘子看,「北斗主死,南斗主生。」

  兩個小姑娘嘻嘻哈哈的,白露、大雪催請了幾次才洗漱上床。

  禪房到底狹小了些,兩個小姑娘一床睡,丫鬟就沒有值夜的地方了。

  六娘子索性把白露和大雪趕到自己屋裡睡,「……也讓你們鬆快一個晚上!」

  白露和大雪也只好順水推舟。

  六娘子和七娘子並肩躺在床上,都覺得很新鮮。

  六娘子就問七娘子,「在正院過得好不好?」

  在六娘子面前,七娘子總是特別的放鬆。

  「還不錯。」她笑著回答。

  六娘子卻有些不滿意。

  「怎麼會不錯……」在黑暗裡,她的語調失去了一向的天真與歡喜,透出了與年齡不符的沉重。

  七娘子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

  「二姐和五姐性子都不好,太太又是那個脾氣……」六娘子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為七娘子打抱不平,「做楊家的庶女,特別不容易。」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無限心事,就湧上了腦海。

  「到底還是錦衣玉食。」她勉強笑了笑,「六姐,咱們不能只向上看,有時候眼睛也要往下瞧瞧,你看和白露、大雪比,我們豈不是又要好得多了?」

  六娘子就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她輕聲說。「我真羨慕你!」

  七娘子失笑,「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二娘子、五娘子,才應該是六娘子羨慕的對象。

  「你好像從來都不會失禮。」六娘子的語氣裡,蕩漾了深深的苦澀,「就好像大姐姐……天生就知道該怎麼做事、做人。」

  七娘子頓時無言了。

  如果連這點程度都沒有,她前世豈不是白活了那麼多年?

  但她也能理解六娘子的艷羨。

  身在宅門,最要緊的就是做人……像她們這樣沒有依靠的庶女,簡直是一個人都不能得罪,一個人都不能看輕。

  她在正院過活,看的是大太太的臉色,只要步步小心,總能敷衍過去。

  六娘子卻是兩邊不靠,也不能得罪正院,也不能得罪四房。

  日子當然過得辛苦了一些。

  「等以後就好了。」她只好含含糊糊地安慰六娘子,「總有一天,你也是當家主母……不用看人的臉色度日!」

  六娘子就輕笑了起來。

  「我也這樣想。」她發奮道,「總有一天,我不要再看別人的臉色,我要別人來看我、看七姨娘的臉色……唉,只盼著真有這一天。」

  「會有的。」七娘子堅定地說。「苦盡甘來,總會有的!」

  什麼時候都不能丟掉心底的希望。

  就算這願望再遙遠,再飄渺,也要努力追逐。

  七娘子又安慰六娘子,「你看大姐姐,也是庶女,卻嫁了那麼好的人家。」

  六娘子就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也好羨慕大姐姐!」

  七娘子也歎了一口氣。

  她又何嘗不羨慕初娘子?

  高門大宅的女兒,不論嫡出庶出,婚事都是父母的籌碼。像她們這樣的庶女,多半都是嫁到門當戶對的家庭裡,或是為庶子嫡妻,或是為嫡子續絃。

  一生也不過是從一扇門進了另一扇門而已,門後的世界,其實都一樣灰暗。每日裡除了爭鬥還是爭鬥。

  如果能和初娘子一樣,嫁到那樣簡單平實的人家裡,就算不能錦衣玉食,也都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

  七娘子漸漸迷糊了起來。

  快入睡的時候,她聽到六娘子輕聲的歎息。

  「若是能化作天上的星星,就沒有這麼多苦惱了吧……」

  七娘子在夢裡微笑了起來。

  恐怕星宿的煩惱,要比凡人更甚。

  天下哪有真正的無憂無慮,縱使身為大太太、身為大老爺,也都有自己解不開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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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01:24:11 |只看該作者
45、十一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李太太帶了兩個男孩,進了大太太的下處。

  「十一郎、十二郎。」大太太笑著招呼兩個男孩子。

  十一郎大些,有十三歲了,十二郎卻還是小男孩的樣子,穿著寶藍色瑞獸紋的袍子,笑嘻嘻地給大太太行禮。

  「見過楊太太。」

  十一郎也穩穩重重地給大太太磕了頭。

  大太太含笑受了全禮,又引介,「這是平國公夫人。」

  關係很親近的人家,才會受後輩的全禮,看來,李家和楊家的關係真的不錯。

  眾位楊家女兒並九哥、許鳳佳也拜見了李太太。

  李太太看上去很親切,容長臉上一直帶著笑,或許是出門在外的關係,她打扮得很樸素,穿著深褐葛綢小襖,頭上也沒有多少飾物。

  她和五娘子似乎很熟悉,笑著和五娘子嘮了幾句家常,才放手讓五娘子走開,六娘子拜見。

  看到六娘子出眾的容貌,李太太眼前一亮,親切地拉起了她,「六娘子越發俊俏,我去年在百芳園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呢。」

  她說話節奏很慢,聲音又和藹,聽起來,讓人心裡很熨帖。

  六娘子抿著唇,有些害羞,「李太太謬讚了。」

  李太太就和大太太相視一笑,放開了六娘子的手。

  小姑娘家就是這樣,面上害羞,心裡也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七娘子上前給李太太磕了頭。

  「見過李太太。」她聲音沁涼。

  李太太格外留心打量七娘子。

  五娘子、六娘子都是以前見過的,五娘子更是常跟著母親在外頭走動,李太太並不陌生。

  七娘子卻是第一次見。

  一看就知道是九哥的雙生姐姐。

  李家和楊家走得近,李太太對楊家的事,總也能聽到一些風聲。

  生得和九哥的確很像,不過,兩姐弟的氣質就不大一樣。

  九哥靈慧中帶了些天真,一看他笑嘻嘻的樣子,就知道這孩子很機靈。

  七娘子卻很靜。

  李太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覺得聽七娘子說話,就好像喝了一杯溫熱的茶水,從心底暖上來,又帶著些淡淡的沁涼。

  「還是初次見面。」她笑著對大太太說,「和九哥站在一起,倒像是金童玉女,芝蘭玉樹一樣的賞心悅目。」

  大太太就溫存地望向七娘子,眼底閃過讚賞,「小七懂事,倒是比九哥聽話多了。」

  九哥就不依地扯著大太太的衣袖撒嬌。

  李太太有些吃驚。

  大太太這個人,李太太很瞭解。

  雖然是個稱職的當家主母,但心胸卻並不很大。把九哥這個庶子抱到了膝下,卻沒有聽說抬舉他的生母。連這個雙生姐姐,多年來好像都一直沒有聲音。

  李太太可不會做這樣的事。這不是在丈夫面前擺明了自己小氣狹隘?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她對七娘子的態度,應該不會太好才對。

  沒想到她對七娘子的評價這麼高!

  無聲無息的,就出現在楊大太太身邊,還這樣得寵……

  李太太看著七娘子的眼神就有些變了。

  「以後到我們家的柳園來玩!」她笑著拍了拍七娘子的肩頭。

  七娘子細聲細氣地應了是。

  五娘子就覺得有些無趣。

  她一向是這些奶奶太太們關注的焦點。雖說也都是面子情、客套話……但人都有虛榮心的。

  現在被關注的對象變成了七娘子,五娘子就難免有些不是滋味。

  她就走到許鳳佳身邊,和他低聲議論起了寺裡的風景。

  大太太和許夫人交換了一個眼色,相視一笑。

  李太太看在眼裡,不由得有些穎悟。又看了看十一郎,十二郎。

  兩個孩子和九哥也是常來常往的,李老爺有時候也會帶了他們,到楊家拜訪。

  三個男孩湊在一起,說得熱火朝天的。

  再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與六娘子站在一起,低低地說笑著。

  兩人眉宇間都漾滿了春風般的笑意。

  大太太又問李太太預備在光福鎮住多久,邀李太太一道上船到太湖賞秋。

  「這次來,是打算做一旬的法事的。」李太太收斂了心思,不動聲色地回答,又笑著對許夫人解釋。「許夫人不知道,這光福塔裡供奉了《大方廣佛華嚴經》與得道高僧的舍利,與寺裡的銅觀音像一併,都是遠近聞名,極靈驗的,我時常心中有事,便到寺裡來做做法事,在觀音像前默禱數日,再沒有不靈驗的。」

  許夫人眼睛便是一亮。「早聽說江南佛寺多,倒是不知道光福寺這樣靈驗。」她本來淡淡的,聽李太太說了這話,倒是一下起了興致,與李太太攀談了起來。

  大太太眼中就有了疑惑。

  許夫人到底是為什麼忽然這麼熱衷起神佛之事了。

  她不由得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也罷,既然二娘子都這麼信得過小七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李太太和許夫人說了幾句,也聽出了許夫人的意思。

  許夫人是想在光福寺住幾天,與她一起參拜觀音。

  說起來,李家和許家也不能說沒有淵源,當年平國公西征的時候,管糧草的就是李老爺。

  有了這層前情在,兩人很快就親熱了起來。

  李太太乘勢就向大太太解釋,「有楊老爺在,我倒是不好上船添亂的,楊太太的好意,我心領了。」

  大太太忙笑著說,「不要緊,咱們也有小半年沒好好聚一聚了,若是你肯來,我便打發老爺在寺裡和住持說話也是一樣。」

  七娘子聽了大太太的話,倒是在心底笑了笑。

  大太太賭起氣來,也挺可愛的。

  「那怎麼過意得去。」李太太謙讓,「倒是十一郎和十二郎,跟著我在寺裡做法事呢,又有些難為了他們……倒是想托楊太太照應著,帶他們上船去玩。」

  兩家是通家之好,李太太把兩個兒子托付給楊太太,也不算逾矩。

  大太太掃了許鳳佳一眼,心底暗笑。

  不過是想和平國公府攀親道故罷了。

  也是,李文清官做到這個份上,要想再往上一步,在京裡沒有幾個朋友,怎麼能成事。

  「好,就交給我吧。」她爽快地應承了下來。

  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李太太又看了六娘子、七娘子這對姐妹花一眼,笑著謝過了大太太。

  許夫人性急,當時就要去參拜光福塔,又把許鳳佳帶去,要讓他也沾沾舍利的靈氣。

  幾個孩子們就到光福寺裡的梅林裡玩。

  光福以梅聞名,光福寺裡當然不會沒有梅花,兩三畝的梅樹現在都光禿禿的,九哥和十二郎笑著互相追逐起來,繞著樹捉迷藏。

  五娘子看得眼熱,卻不敢上前摻和,她到底是姑娘家,在外人面前要留一分體面。

  三個小姑娘只好在林子間的空地上坐了。

  七娘子和六娘子有話說,五娘子加進來,三個人卻沉默了下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五娘子就問七娘子,「你寫好先生吩咐的十張大字沒有?」

  先生看她們兩個對書法都有興趣,時常專門佈置功課,讓五娘子和七娘子回家練習。

  七娘子搖了搖頭,「一天寫一張,現在才寫了三張。」

  五娘子就有些得意,「我已寫好七張了!」

  「五姐厲害。」七娘子眉眼彎彎。

  五娘子啐了一聲,「少笑話我,當我聽不出來呀。」

  說是這樣說,語氣裡的得意可一點沒少。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笑了。

  「哪個笑話五姐了。」六娘子笑盈盈的,「五姐也是的,人家說好話給你聽,你反而認成笑話。」

  五娘子轉了轉眼珠,沒有說話。

  氣氛卻鬆快了下來。

  七娘子就問六娘子,「往年到香雪海,都住多久?」

  五娘子搶著道,「有時候我們住一個多月呢!有幾年娘不耐煩應酬,我們乾脆就住在香雪海過年了。」

  進了臘月,臘梅就先開了,斷斷續續從早梅到晚梅花,能開到春三月。

  去年大太太倒只是在香雪海住了半個月就回來了。

  五娘子說的在香雪海過年,恐怕是大太太萬念俱灰,不理家務的那幾年吧。

  當家主母,俗事纏身,哪有那麼舒服。

  五娘子倒被勾起了興頭,「從山腳繞過去,不要幾里路就是我們家的園子,要是母親肯走,我倒是想去看看,從來沒在秋天到過香雪海。」

  「滿山光禿禿,有什麼好看的。」六娘子不以為然,丟下這句話,就帶著大雪繞回了屋子裡。

  想是去淨房。

  「死丫頭,」五娘子唾了她一口,便整肅了臉色,正色問七娘子,「楊棋,你就打算和表哥這麼耗著?」

  七娘子不由莞爾。

  皇帝不急,太監倒是先急了。

  「表哥實在是過分了點。」她也沒有裝著聽不懂。「我天生膽大,不懼蟲蛇……可他也不能要把我推下假山去。」

  「表哥倒沒有和我細說這事!」五娘子的大眼睛瞪得圓圓的。「只說你膽子很大。」身為庶女,也敢和小公爺作對。

  七娘子只好細細地說給她聽。

  五娘子聽得按住胸口,直喘大氣。

  「你的膽子也太大了點!」

  七娘子笑而不語。

  五娘子倒是又為七娘子擔心起來。

  「表哥這陣子諸事不順,」她提點七娘子,「本來就是想找人出氣的時候,你還撞上去當靶子……楊棋,你可是庶女。」

  如果七娘子是嫡女,許鳳佳倒也不敢把她怎麼樣,不過是庶女,可就說不清了。小公爺的身份本來就尊貴,萬一氣急了鬧出什麼事來,楊家難道還會為了一個庶女和許家翻臉?

  七娘子歎了口氣。

  以五娘子的為人,能說出這番話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

  但七娘子又不能抱住許鳳佳的大腿,求他不要再來糾纏自己了……

  「你不說,我還當表少爺天生就是這性子呢。」她苦中作樂,開了個小玩笑。

  也不無探問的意思。

  人都有好奇心,許鳳佳以平國公嫡子的身份成長,應該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誰敢給他氣受?

  五娘子白了七娘子一眼。

  「表哥平日裡是出入御書房,和太子一道讀書的人。」她隱隱露出了驕傲。「你當他耐煩和你們這些小娘子計較?」

  她這話倒是把自己也繞進去了。

  七娘子不禁莞爾,卻沒有點破。

  「不過,我也不知道他為了什麼這麼煩心。」五娘子也露出了一絲困惑,「前幾個月都好好的,還和我說,等太子出閣讀書,他就回許家的家學上課……忽然就和變了個人似的,從前幾個姨姨家的庶女們,他是正眼都不看一眼,還說什麼,和她們又不是親戚,沒想到到了我們家,反而作弄起三姐、四姐來了。」

  七娘子也不禁納罕,又有些好奇。

  以許鳳佳這樣高傲的性子,恐怕平時看她們這些庶女,就好像在看老鼠、蟑螂一樣吧。

  本來也的確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這些庶女,也說不上是他的親戚。

  怎麼忽然間就和她這樣一個卑微的庶女較上勁了?

  倒好像是把她們當成了撒氣的對象似的。

  五娘子哎喲了一聲,「我倒是說錯話了,你別在意。」

  七娘子愣了愣,才想起,自己也是庶女,五娘子說的那番話,很容易就會被理解為在村七娘子。

  她看著微微露出窘態的五娘子,一時間,倒覺得她多了幾分可愛。

  五娘子就是嘴巴壞了點,心地還是不錯的。

  「沒什麼。」她不以為意。「表哥說得也沒有錯。」

  古代宗族觀念很重,說起來,楊家的幾個庶女和許鳳佳之間也算是表兄妹。不過也禁不起細究……如果將來還真的以表兄妹自居,與許家往來的時候失了禮數,在背地裡,是會被人議論的。

  五娘子就不說話了。

  她直勾勾地看著七娘子。

  「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犯錯……你失態、你動氣。」

  七娘子微微一怔。

  一天裡有兩個人對她這樣說了。

  對六娘子,她以安慰為主。

  六娘子何嘗不是謹言慎行、處處小心?

  不知為什麼,對五娘子,她卻忽然想說實話。

  或許是因為接下來,她們還要朝夕相處幾年之久。

  或許也只是因為七娘子已經很累了。

  長年累月的小心謹慎,畢竟讓她有些疲憊。

  「我沒有犯錯的資本。」她坦言,「在人前,自然只好處處小心,唯恐失了應候!」

  五娘子愣住了。

  她沒有說話,只是細細地咀嚼著七娘子話裡的苦澀。

  「姐姐們在說什麼?」九哥忽然在遠處招呼,「寺裡送了醃梅子來!」

  五娘子哎喲一聲,就站起了身。

  「我最愛吃醃梅子!」

  她就向九哥走了過去。

  七娘子卻惦記著六娘子。六娘子進屋也有一會兒了……

  她就有意慢了一步,就看向了屋舍的方向。

  正好見到六娘子和李十一郎有說有笑地走了出來。

  李十一郎今年雖然十三歲,有男女大防要守,但六娘子畢竟還小,也說不上越禮。

  七娘子心中一動。

  李家的這兩個少爺,都很溫文,打扮得也很光鮮。

  十一郎又是個少年樣子了,看起來爾雅風流,很有幾分讀書人的氣質。

  她就抬腳想避開六娘子和十一郎。

  「七妹,」六娘子卻一眼就看到七娘子,笑著招呼。「十一少爺給我說光福寺的故事!」

  七娘子只好笑著等了等六娘子和十一郎。

  十一郎就把故事從頭說了一遍。

  他口齒清楚,用詞典雅又不生澀,把光福寺的特別之處,點得活靈活現。

  宋代的古橋……梁代的山門、唐代的銅觀音,高僧的舍利,西域來的佛經……

  三個人一邊說,一邊走,五娘子、九哥和十二郎圍在石桌邊上吃醃梅子,九哥遠遠地招手讓他們過去。

  走到石桌前的時候,十一郎說到了司徒廟。

  司徒廟裡有唐代《楞嚴經》和《華嚴經》的時刻,手法古樸,筆觸圓潤,是吳中名碑。

  五娘子就看了七娘子一眼。

  眼中閃爍著心動。

  她們練書法的人,聽說哪裡有好字,總是想要看一看。

  七娘子含笑搖了搖頭。

  五娘子就有些遺憾,「十一世兄是男兒身,可以東奔西跑,真好!」

  十一郎唇邊含笑。

  「司徒廟裡還有四株千年古柏。」他溫和地說,「古柏我是帶不回來……不過,卻可以為五世妹要幾張拓片。」

  五娘子很驚喜,「那先謝過十一世兄。」

  十一郎又問七娘子,「七世妹也雅好書法?」

  七娘子忙謙讓,「談不上愛好,不過無事寫幾筆。」

  十一郎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六娘子,若有所思。

  七娘子就覺得很古怪。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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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挑選

  十一郎看向了六娘子。

  六娘子不等人盤問,自己就乖乖奉上答案。

  「我只愛繡花,不愛讀書。」她笑嘻嘻地說,「拓片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物事,一下要太多也不方便的,就不麻煩十一世兄了。」

  六娘子坦白得可愛。

  十一郎眼中卻閃過了一絲淡淡的失望。

  七娘子若有所悟。

  再想到李太太在正屋的表現,她唇邊就掛上了一抹淡淡的笑。

  俗話說的好,高嫁女,低娶婦。

  李家和楊家雖然在職務上是上下屬關係,但地位相差並不懸殊,布政使再往上一小步,在內可以為尚書,在外也可以為巡撫……兩家只能說是合作,不能說是統屬。

  李家的嫡子如果求娶楊家庶女,一來,可以讓兩家關係更加和睦,二來,庶女的底氣不如嫡女足,比嫡女要更好轄制。

  不是每個家庭都有勇氣像初娘子的夫家李員外家一樣,與地位懸殊的家庭結親的。

  楊家女兒多,李家嫡子也不少……李太太的算盤打得很精!恐怕有這份心思,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七娘子又看了看心無旁騖,大口大口地吃著梅子的十二郎,唇邊微微掛上了一抹恬靜的笑意。

  輪到自己的親生兒子,就捨不得說個庶女了……十二郎這一次,只不過是來做陪客的吧。

  當然,對十一郎來說,娶楊家的庶女,也不算是委屈了他。

  李家嫡子那麼多,要是給十一郎說了小官家的嫡女為正妻,說不定助力還沒有楊家庶女來得大。

  都說李太太不怎麼管事,其實分明精幹得很!

  一舉多得,又打壓了十一郎,又能賺得十一郎的好感……

  深宅大院裡,果然沒有真正單純的人。

  不過……

  六娘子一心要嫁個有本事的男人,此後再不用看人臉色過日子,恐怕未必會看得上十一郎。

  七娘子就看了看六娘子。

  六娘子笑嘻嘻地吃著梅子,一邊和五娘子說話,一點都沒有覺得不對。

  到底還是小了,雖然也很靈慧,但心粗了些。

  七娘子嘛……

  想到李家那麼多的嫡子、庶子,她就一陣頭暈。

  兒子都這麼多了,更別說女兒,李家的後院,只怕要比楊家複雜好多。

  否則以李太太這樣的手段,還用得著動不動就到光福寺小住嗎?

  雖然沒有見過初娘子,但七娘子卻很羨慕她。

  身為庶女,最好的歸宿莫過於此吧?

  找一戶平實富裕、簡單溫馨的人家,安安分分地做莊戶少奶奶。

  她希望大太太能給她一個相差不遠的歸宿。

  就算夫婿平庸一些,兩人沒有感情基礎也不要緊。

  感情可以培養,但環境卻是改造不來的。

  既然只能隨波逐流,當然希望下半輩子,她這條小魚所在的不是風急浪高的大海,而是波瀾不興的魚塘了。

  吃過酸酸甜甜的光福醃梅,幾個孩子就又分了開來。

  十一郎帶著九哥和十二郎,到光福塔去玩。

  女孩們就靜得多了,五娘子不耐煩爬山,喊著要和六娘子、七娘子打雙陸。

  平時楊家女兒都忙於學業,很少有玩樂的功夫,六娘子也興致勃勃、摩拳擦掌要和五娘子一戰。

  七娘子順勢就把兩個姐姐拉回了住處。

  「到底進了深秋了,在外面坐久了有些冷。」她輕描淡寫。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沒有覺出什麼不對。

  以五娘子的身份,將來是肯定不會嫁進李家的,大太太怎麼也會給她說一門能和定國侯孫家比較的親事。

  六娘子又已經和十一郎相處了一段時間。

  十一郎接下來恐怕會來考察一下自己吧?

  七娘子就沒有奉陪的興致了。

  李太太和許夫人在光福塔靜坐了一日。

  第二天早上又相攜早起,去上頭柱香。

  許鳳佳第一天還耐煩陪伴母親,第二天就溜出來,也不和九哥、十一郎、十二郎廝混,而是來找五娘子說話。

  六娘子、七娘子只好也相約著去殿裡參拜。

  進了半下午,許夫人才依依不捨地出了大殿,回了下腳的地方。

  畫舫是早準備好了的,大老爺人卻不見了。

  據說是去司徒廟賞古柏,和住持談得興起,又與幾個吳中名士巧遇上了,便留在司徒廟吃晚飯,還留話請許夫人不要介意。

  眾人心中了然:恐怕是不願意拘束了許夫人吧。

  以大老爺的身份,對許夫人也算是處處周到了。

  許夫人容色大悅。

  「對娘家人招待得真周到。」她誇大太太。

  大太太抿唇笑了笑。「他就這個脾氣,其實都是一家人,也有了年紀,就算在一艘船上也不怕什麼的。」

  許夫人眼神一閃,沒有搭腔。

  七娘子在一邊看著都覺得很累。

  許夫人明知道大太太和大老爺不和……在楊家,這也不是什麼秘密了,這一兩個月裡,大老爺就沒有在正院住過。

  兩邊卻還要裝著不知道。

  到底不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

  進了下午,眾人又上了車,魚貫向碼頭去。

  碼頭早被清油布圍得密密實實,風雨不透。

  水手們也都迴避進了船艙裡。

  眾丫鬟婆子簇擁著大太太和九哥先上了船,許夫人與許鳳佳緊隨其後。

  李家的十一郎、十二郎是小客人,跟在許夫人身後,三步並作兩步就跨上了舷梯。

  五娘子、六娘子、七娘子三姐妹魚貫上船,五娘子故意把搭板踩得梆梆響,嚇唬六娘子。

  六娘子卻有些怕水,嚇得面色蒼白,在搭板上僵住了。

  七娘子只好笑著上前安慰了她幾句。

  六娘子站了好一會兒才平復過來。

  七娘子不由得埋怨地瞪了五娘子一眼。

  雖然兩人一直說不上親密,但到底在一個院子裡過活,幾個月下來,也親近了幾分。

  五娘子得意地笑著,等六娘子上了船,才挽著她一邊和她說話,一邊往船艙裡走。

  十一郎與十二郎沒有進艙,而是在船頭好奇地摸著舵輪與散發著水腥味的粗繩。

  十一郎就含笑對七娘子點了點頭。

  七娘子也衝他客套地笑了笑,就轉身帶著白露進了船艙。

  兩艘畫舫悠然滑進了湖水中。

  秋高氣爽,岸邊蘆葦搖曳,太湖的秋究竟是極清美的。

  許夫人坐在窗前,看得就出了神。

  大太太吩咐立春,「好好看著九哥並十一、十二少爺,不要讓他們太靠近水面。」

  十一郎雖然已經十三歲了,但到底還有些稚氣,萬一管束不住兩個弟弟,讓他們掉進水裡,那可就出大事了。

  立春就笑著跟到了九哥身邊。

  許夫人也囑咐許鳳佳在船上玩耍時小心一些。

  幾個女孩子也在後甲板上看秋色,九哥和十二郎在甲板上互相追逐。

  說起來,十二郎今年也是十歲,不過他和許鳳佳相比,還是個孩子。

  許鳳佳靠在艙門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十一郎說話。

  他的態度很倨傲,還有些漫不經心。

  十一郎卻並不在乎這些,滿面笑容地向許鳳佳介紹光福鎮的故事。

  七娘子看在眼裡,不由得暗暗搖頭。

  以李家的身份,如果十一郎的母親還在,他又哪裡需要陪著小心討好許鳳佳,又在楊家的庶女裡物色未來的妻子。

  不過,十一郎也算是很通達了,小小年紀就沒了娘,還要侍奉繼母,卻不見絲毫的憂鬱,處處都顯得很大方。這樣的人,將來的成就說不定就不會太小。

  太湖的風景再好,孩子們也很容易就看膩了。

  畢竟心裡事少,不像大人,容易觸景生情。

  就聚在一起商議著玩什麼。

  五娘子和六娘子都要打雙陸,七娘子無可無不可,九哥和十二郎卻想在船尾釣魚。

  十一郎就笑瞇瞇地道,「風大浪急,魚是釣不上來的。還是進艙裡打雙陸,估樗蒲吧!」

  他年紀最大,又言之成理,九哥和十二郎葳蕤了一會,還是跟著眾人進了裡艙。

  畫舫很大,大太太和許夫人在前廳品茶談天,孩子們就在後艙玩樂。雙陸、樗蒲、葉子、象棋、毽子都有準備。

  五娘子看到毽子就興奮起來。

  「我能踢上千個!」她一把搶過了五彩斑斕的雞毛毽子,「誰來和我比?」

  十二郎呵呵笑,「我才能踢上千個。」

  九哥圍在五娘子身邊亂轉,「我也能踢上千個!」

  「吹牛,」五娘子衝他做了個鬼臉。

  六娘子也眼巴巴地看著五娘子。

  幾個小孩子一下就互相追逐著又去了後甲板。

  屋內只剩十一郎、許鳳佳與七娘子。

  七娘子很尷尬。

  她的身手不算靈活,對這種小孩子的遊戲,也沒有多少興趣,就算把毽子給她,了不起也只能踢數十個,站在一邊乾看著,還是尷尬。

  艙內氣氛一時也有些侷促起來。

  許鳳佳和七娘子都沒有說話。

  十一郎撓了撓後腦勺,有些為難。

  「許兄,來打雙陸吧?」他就邀請許鳳佳。

  有立春和五娘子照看,十二郎和九哥是鬧騰不出大動靜的。

  十一郎也可以躲一會懶。

  許鳳佳目光一閃。「你和七表妹打吧,我觀戰。」

  七娘子只好停住了走向艙外的腳步。

  她和許鳳佳之間的不和,沒必要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好啊。」她笑了笑。「不過,我不大會打,十一世兄多包涵。」

  十一郎抿唇微笑,手略略一擺,請她入座。

  雙陸的打法很複雜,和飛行棋很相似,但技巧性更強,賭性也更大,兩方各執十五枚馬與兩個骰子,由骰子擲出的點數來決定這一回合所走的步數,先將全部棋子移進對方門內者得勝。

  打雙陸不但要有好運氣,還要有大局觀和計算力,要走出最有效率的步法,就要計算到對方可能的步數。

  五娘子和六娘子不過是胡打一通而已,許多時候分明有機會將敵人的馬擊回原位,六娘子偏偏又繞了開去,只顧走自己的馬。

  十一郎卻打得極好,七娘子雖然絞盡腦汁,但平時很少有練習的機會,到底是不如十一郎嫻熟。

  雖然她屢屢擲出高點數,但卻很快一敗塗地。

  十一郎居然沒有容情。

  七娘子也沒有生氣——遊戲不過是小道而已。

  「我和十一世兄打不起來。」她笑著說,「水平天壤之別!還是表哥來打吧。」

  十一郎望著七娘子的目光就柔和了起來。

  楊家六娘子一團天真浪漫,很可愛。

  七娘子卻溫婉文靜……什麼時候都看不到她的窘態。

  就連打雙陸被殺得片甲不留,也沒有絲毫的不悅。

  棋品如人品。

  下得認真,輸得坦然,七娘子人品不錯。

  許鳳佳看了看七娘子。

  「七表妹倒挺有自知之明!」他慢吞吞地開了口,語調帶了一絲的古怪。

  許鳳佳真是莫名其妙。

  七娘子心中暗惱,卻也沒有表示出來。

  「我一向很懂得自己的短處。」她笑著回答,讓出了座位。

  十一郎微微有些驚愕,旋即又釋然了。

  一番接觸,他也發覺了,這位許少爺的脾氣不算太好。

  想必身為家中唯一的嫡子,一向是眼高於頂吧!對楊家的這幾個庶女沒什麼好臉色,也不算出奇。

  十一郎眼神微暗,不免歎了口氣。

  難得七娘子小小年紀,卻處處應對得體,沒有介懷許少爺的無禮。

  他卻又有些警醒。

  小小年紀就這樣有城府,等再過幾年,還不知道有怎樣的手腕。

  楊家本來門檻就高,即使是庶女,也有娘家做靠山。

  一個不好,就是妻強夫弱……

  六娘子忽地走進了廳裡。

  「踢得我一頭汗!」她笑嘻嘻地拿起了案頭的玳瑁小盅,一飲而盡。「七妹妹,你也來嘛!」

  七娘子就乘勢應了一聲,跟著六娘子出了後艙。

  十一郎不由得目送她們姐妹並行的背影。

  許鳳佳似笑非笑地撩了他一眼。

  一時又想起了心事。

  以李家十一郎的嫡子身份,少了生母照拂,都要紆尊降貴,在庶女堆裡挑人。

  許鳳佳就有了一絲煩躁,手底就露出了亂意。

  十一郎卻沒有乘勝追擊,而是緩開了進攻的節奏。

  「許世弟留神了。」他含笑提醒。

  許鳳佳也就收攝心神,與十一郎對弈了起來。

  窗外孩童們的笑聲,伴隨著秋風,肆無忌憚地灌進了艙裡。

  五娘子與六娘子的笑聲,就好像銀鈴。

  七娘子的笑聲卻低低柔柔的,好似深夜裡吹過的一陣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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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01:24:47 |只看該作者
47、置氣

  遊湖的重頭戲,其實是在夜裡。

  太陽落山後,另一艘畫舫上就傳出了簫管絲竹之聲,還有稚嫩的音色依依呀呀地吊著嗓子。隔著水,越發清澈透亮。

  大太太就含笑對許夫人介紹,「說到京戲,自然好的班子都在京裡,在蘇州也只好聽聽南戲了。」

  許夫人笑著說,「現在京城好的昆班,出一次外差,賞錢都是幾百兩的給,就這樣,吉慶班一天也難得休息幾天。」

  到蘇州來,自然是聽昆曲。

  就有打扮得清清爽爽的中年班主來請大太太點戲。

  幾個孩子們圍著圓桌團團坐好,侍女們捧上了太湖三白、梁溪脆膳……都是現撈現殺、口味清淡的船菜。

  在座的只有許家母子一向生活在北方,沒有多少機會品味南方的美食。

  許夫人就稱讚大太太,「在家的時候,一向養尊處優,沒想到出嫁了居然這樣精幹,色色都安排得妥當。」

  大太太就笑著和許夫人說起了未出閣時的往事。

  隔著水傳來了悠揚清婉的歌聲。

  孩子們一向是很難體會戲曲的美好。

  五娘子與六娘子吃了幾筷子,就放下碗告退,到後甲板上玩耍。

  九哥看了看十二郎,兩人會心一笑,大口大口地扒完了碗裡的飯,也牽著手出了艙門。

  七娘子才從淨房出來,桌上就只剩下十一郎和許鳳佳了。

  她不禁歎了口氣,又吃了幾口飯,也告退出去。

  後甲板很大,五娘子六娘子倚在欄杆邊上,指點著天上的繁星。

  九哥與十二郎卻到底是釣起魚來,兩人稚氣的笑語聲,傳了老遠。

  九哥平時一向很少有同齡玩伴。

  年紀最近的自己,卻也是少年老成。

  他和十二郎的笑聲讓七娘子心都軟了。

  她就靠在艙門邊,聽著嘩嘩的槳聲,望著水中變幻莫測的燈影,品味著略帶寒意的秋風。

  前生舊事,一下就又回到了眼前。

  七娘子氤氳了雙眼。

  不論在什麼地方都要好好活下去,她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屬於過去的宣言。

  不管到了哪裡,我都能好好活下去。

  過往的生活成了畫卷,一點點地在心底重新鋪開。

  一時就沉浸進了自己的世界裡。

  絲竹聲遙遙地在水面那頭傳了過來。

  九哥和十二郎的笑聲,五娘子與六娘子呢喃細語的聲音飄散在風中。

  七娘子微笑起來。

  下一刻,她忽然被人猛地從艙門邊扯了開去。

  七娘子一下回過神來,吃驚地甩了甩手,卻沒有甩開許鳳佳的掌握。

  在楊家,除了許鳳佳,誰還會這麼粗魯。

  「你怕不怕水?」許鳳佳興味盎然地問。

  艙門邊沒有多遠就是欄杆。

  七娘子這才意會到她身處船邊,一下就出了一身冷汗。

  這可不比在假山的時候。

  大人們就在不遠處,只要一起身,就能看到她和許鳳佳在一塊。

  後甲板上只是搖搖晃晃地掛了一個氣死風燈籠。昏黃的燈光,只能照映出人的影子。服侍的幾個丫鬟,也都分佈在九哥和五娘子身邊。

  許鳳佳恐怕真的會把她推下水。

  古代醫療條件不好,現在又是深秋了……一旦入水,很可能就得了風寒。風寒也有可能延綿成肺疾,落下病根子。

  七娘子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就好像在黑夜中面對一隻尚未成年的猛獸,一下就感覺到了兩個人力量的落差。

  「表哥,我是會喊的。」她力持鎮定。

  許鳳佳的臉隱在陰影中。

  「你不會。」他肯定地回答。

  七娘子沒話好說了。

  她是真的不敢。以許鳳佳的身份,就算是把七娘子推下水,大太太又會把他怎麼樣呢?這可是未來的平國公……七娘子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庶女罷了。

  嚷出來,反倒鬧得大家沒趣。

  再說,以九哥的性子……許鳳佳恐怕也是吃透了裡頭的利害關係,才肆無忌憚地捉弄她吧。

  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語氣。

  「……我知道怕了,請表哥別把我扔下水。」她楚楚可憐地說。

  聲音多了些顫抖。

  七娘子並不太擅長演戲。

  她沒有太多演戲的機會,在人生的大部分時間裡,七娘子都一直在忍耐。

  她也只能演到這一步而已。

  許鳳佳卻似乎滿意了一些。

  就偏過頭細細地審視著她的表情,手也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我就知道!你也會怕的不是?我許鳳佳一生還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聲音裡的自滿,一下就刺進了七娘子心底。

  誰告訴你我怕了?我就是應酬應酬你!

  她幾乎就想喊出來了。

  像許鳳佳這樣的天之驕子,必定很是自負,覺得自己就沒有辦不到的事。

  對付這種人,就得順著他的毛捋……刺激起他的傲氣,可不是好玩的。

  「我都怕了,表哥,你就放我下來吧。」她就放軟了語氣。

  帶了些撒嬌地哀求著許鳳佳。

  許鳳佳似乎覺得很有意思。

  「不放。」他笑嘻嘻的,「求我我才放。」

  七娘子咬住下唇,默不做聲地掙扎了起來。

  到底人小力輕,沒有掙扎幾下,就只能乖乖就範,還好許鳳佳似乎也沒有打算太過分,這一回她的腳踏到了船板上。

  「小小年紀,這麼倔的性子!」許鳳佳就數落七娘子,「服個軟有那麼難麼?對著別人,也沒見你這麼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以後要學著服軟!」

  「是……是,以後一定服軟!」七娘子只好放軟了聲音,哄著這個小表哥。

  許鳳佳卻似乎還是意猶未盡。

  「你曉得不曉得,李十一郎對你有點意思?」他的聲音裡藏了低低的笑,反而談興大發。「他倒有意思,現放著你們家的六娘子,年紀相當,又生得美貌無雙的,反而看上了你!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好的?」

  七娘子恨不得把許鳳佳推到湖水裡面去!

  從來沒見過這樣得理不饒人的討厭鬼,都服軟了,還想怎麼樣?

  她就又掙扎起來。「你胡說八道!放開我!」

  話裡已經帶了氣急敗壞的意思。

  許鳳佳反倒滿意了,鬆開手就要放開七娘子。

  一個浪來,七娘子腳下一滑,卻是從欄杆的縫隙裡滑出了半邊身子去。

  「啊!」她駭然輕呼,腳下亂蹬,一時卻是找不到立足點。

  許鳳佳也嚇白了臉,一把攬住了她的肩膀。

  七娘子也只好抱住了許鳳佳的脖子。

  「別動!」許鳳佳一把抓住了欄杆,低聲呵斥。「別抱得那樣緊!」

  七娘子抱得太緊,他反而不好用力。

  一邊說,許鳳佳一邊藉著船身的顛簸,把七娘子摟回了甲板上。

  趕忙扯著七娘子連退了幾大步,遠遠地離了船邊。

  七娘子驚魂未定,喘了幾口大氣,不禁又惱又恨。

  「你以為我真的怕了?唬你的!」她也來不及多想,就把腦海裡的話辟里啪啦嚷了出來。「小公爺在哪家的庶女那裡碰了釘子受了氣,就找哪家去,犯不著和我鬥個沒完的,有什麼意思!」

  「你!」許鳳佳氣得就要抓她,「你別跑!死丫頭,你——」

  他要追也來不及了。

  七娘子已經跑到了五娘子身邊,仔細地拍打著衣服上的皺褶。

  畫舫裡換唱了《雙疊翠》,裊裊娜娜的南音,隔著水面更覺透亮。

  「行也難禁,坐也難禁,越說不想越在心……」

  #

  第二天,船行到靈山,眾人又下船參拜靈山大佛。

  第三日早上,船回了光福鎮。

  許夫人戀戀不捨。

  「想多拜幾日銅觀音。」她和大太太商議。「你事多就先家去,我在這住著,也是一樣的。」

  大太太只好笑,「讓弟妹來陪三姐吧,二娘子要出門,我們家事的確多。」

  許夫人哪裡還不懂婚事的煩瑣?「你只管先回去。」

  又吩咐許鳳佳,「回了余容苑,要聽四姨的話,別太調皮了,閒了無事,就和表弟玩笑,不要隨意出門。」

  許鳳佳斂容應是。

  乘眾人都沒有注意,他轉頭瞥了七娘子一眼,輕輕地衝她哼了一聲。

  七娘子心中就是一緊。

  少了許夫人約束,恐怕許鳳佳更是無法無天了。

  想要避開麻煩,化解麻煩,到了最後還是沒有忍住,沒能解決麻煩。

  五娘子就向許夫人撒嬌,「我會想三姨的!」

  許夫人笑著點了點她的鼻子,「真是個傻丫頭。」

  說著,兩姨甥就笑成了一團。

  大太太眼神一閃,卻沒有多說什麼。

  大老爺前天晚上就回了蘇州,不用陪著女眷們,他單槍匹馬走得快。

  秋後正是織造局最忙的時候,大老爺能抽出幾天的空,已算是很有誠意。

  李太太特地上門來接兒子,又對大太太道謝,「犬子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大太太很客氣,笑著誇獎,「十二郎天真無邪,十一郎穩重大方,都是好孩子。」

  李太太就笑著看了看十一郎和十二郎,沖十一郎使了個詢問的眼色。

  十一郎抿了抿唇,沒有搭理李太太。

  李太太又讓幾個楊家姑娘得閒了到李家找李家女兒玩耍。

  「十三娘惦記著你們呢!」

  五娘子笑盈盈地代表六娘子和七娘子謝過了李太太的邀請。

  李太太和許夫人就聯袂把眾人送出了山門。

  大太太親自帶了許鳳佳一轎。

  五娘子帶了九哥一車,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車,多了兩駕小清油車留在光福,預備著給許夫人的隨身下人使用。

  回去的路上,六娘子和七娘子議論著太湖的景色。

  「雖然年年都要來光福,但每年都是進了臘月才來,這幾年更是稍微住半個月就要回去過年。」她很興奮,「難得上船到湖裡玩。」

  要不要對六娘子挑明李家的心思,七娘子還沒想好。

  按理說,未嫁女兒,是不應該聽到自己的親事的。

  六娘子對自己的親事也的確沒有決定權。

  她知不知道,對事情的發展都不會有任何影響。

  不過,即使如此……六娘子想必也很想知道自己未來的相公是誰吧。

  等李太太再度上門,再看看吧。

  就算李太太有這心思,大太太也未必會答應。

  再說,二娘子的婚禮就在眼前了,恐怕大太太也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

  #

  七娘子猜得不錯。

  回到家沒有多久,孫家的人就來送信了。

  未來的二姑爺孫立泉已經過了南京,只怕沒幾天就要到蘇州了。

  婚期定在臘月,婚禮當然是在京城舉行,如果是小門小戶家的姑娘,也許就到京城楊二老爺家裡出嫁了,不過,以楊家、孫家的身份,親迎禮是要孫立泉親自到蘇州來把二娘子迎出家門的。

  孫立泉十月中旬就到蘇州,可見孫家對這門親事的重視。

  大太太很滿意。

  「親迎禮還是定在十一月初一。」她和孫家派來的管事婆子商議,「足足一個月,怎麼走都夠了。不過,嫁妝要早些過去,我看十月下旬,就發船吧。」

  親迎的船上,當然只會有花轎、新娘子和幾個侍候的人。船輕,走得就快,一個月很容易就能走到京城。

  裝滿了嫁妝的船隻,在冬天走得本來就慢,如果還要跟在喜船後頭,可能會趕不上吉日。

  新娘子出嫁的時候沒有十里紅妝,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孫家的管事婆子就笑瞇了眼,連連地應承。

  大太太歎了口氣,又遞過了一張紅單子。

  「這是我們家的嫁妝單子。」她悠悠地說,「親家夫人不在,只好請姑爺過目了。」

  管事婆子連忙客氣,「哪裡哪裡,楊太太是長輩,對我們家少爺無須如此客氣。」

  說著就瞥了一眼手中的單子。

  她也是經過富貴的人,一眼,就覺得手裡的單子重得有點拿不住了。

  楊家居然如此豪奢!

  田土衣飾不說,歷來不上單子的壓箱銀不說,江北的十三間纖秀坊,居然全陪給了未來的少夫人!

  她雖然掩飾了又掩飾,卻還是面露異色。

  大太太唇邊就掛上了絲絲笑意。

  女兒到了婆家,能不能站得住腳,一看娘家的身份,二看自己的陪嫁。

  以二娘子的陪嫁,孫家排行稍次的幾個少爺,就算說了出身更高貴的媳婦,恐怕也很難撼動二娘子的地位了。

  丈夫的寵愛在深宅內苑,只能起到次要的作用。

  要有陪嫁,有娘家撐腰,媳婦的頭才能抬得起來。

  管事婆子就收斂了傲氣,規規矩矩地給大太太磕了頭,拿了紅貼回去。

  等她出了正院的門,大太太才斂去了唇邊的笑意。

  王媽媽就小心翼翼地說,「老爺又在溪客坊過夜了。」

  自從知道大太太真的把纖秀坊陪給了二娘子,大老爺就和大太太置起了氣。

  雖然說這是大太太的陪嫁,大太太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但一般有了親生兒子的婦人,也都會把自己的陪嫁留一份給兒子。

  九哥雖然不是大太太肚子裡爬出來的,但一出生就被抱到正院,連親娘的面都沒有見過幾次……

  大太太的做法,的確也有些不地道。

  大太太歎了口氣。

  「把九哥養在正院,不是為了楊家,只是為了小二與小五。」她目光悠遠。「只有養在正院,他才懂得親近姐姐……否則,我為什麼要給楊家操這份心。」

  王媽媽噤若寒蟬,不敢多說一句話。

  內宅的爭鬥往往就是這樣。

  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誰都有錯,也都有苦衷。

  大太太卻也忌諱著四姨娘。

  低頭沉思了一會,還是淡淡地問,「小七人在哪裡?」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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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2-24 01:25:03 |只看該作者
48、二試

  七娘子很快就進了正院。

  天氣漸漸冷了下來,她穿著纖秀坊的新衣,淺褐遍地金雲紋如意扣錦襖,搭配了八幅滿繡銀花紅綢裙,手裡套著大太太給的羊脂玉鐲子,腰間佩了獨山玉玲瓏,頭上戴了一朵小小的金魚五福玉珠花。

  因為衣服顏色鮮亮,所以就只以玉為飾,看上去又富貴又清雅,和大半年前的寒酸比,判若兩人。

  和九哥雖然生得像,漸漸的,倒也能分出不同來。

  這孩子很靜,眉宇間,又帶了一股說不出的神韻。

  大太太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從哪裡過來的?」

  她和顏悅色地問。

  「才在屋裡練字來著。」七娘子彎了眼。

  這幾天黃繡娘忙著為二娘子繡些小玩意,下午的課就停下了。

  五娘子還有和許鳳佳進百芳園玩耍的時候,七娘子卻是等閒不出院門,只是在屋內練字繡花。

  是個大家閨秀的風範。

  大太太就心不在焉地思忖了起來,一時沒有搭理七娘子的回話。

  七娘子也不著急,規規矩矩地在大太太下首坐了下來,脊背挺得直直的,就好像一桿青竹。

  大太太沉思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一時間,千頭萬緒,竟不知從哪裡說起。

  二娘子的嫁妝、大老爺的脾氣、四姨娘身邊的霜降,浣紗塢裡的三姐妹。

  這還只是百芳園裡的事。

  百芳園外,還有秦家、王家、李家、許家……

  「立春和我說,她見到鳳佳在船上欺負你。」

  思來想去,大太太緩緩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

  七娘子先一愣,旋即釋然。

  到底只是遊船,又不是錯綜複雜的迷宮。
許鳳佳和她只是身處艙邊的隱蔽處,又在陰影中,才沒有引起眾人的注意。

  立春是攬總的大丫環,肯定時常張望甲板,確認眾人的安全,會看到她和許鳳佳的尷尬一幕,並不奇怪。

  以她的身份,恐怕也很難出言制止……不過告訴大太太一聲,也是兩面討好的事。

  她就略微露出了一絲委屈。

  這倒並不是裝出來的。

  七娘子不是聖人,平白無故被這麼對待,任誰都不會多高興。

  大太太看在眼底,倒不由得一笑。

  究竟還是個孩子,就算再沉穩,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鳳佳身份高貴。」她安慰地拍了拍七娘子。「又很得宮中貴人的歡心,自小出入宮闈,養就了一副目下無塵的高傲脾氣。」

  以許鳳佳的身份,看不起楊家的幾個庶女,也情有可原。

  平國公許家這樣的天潢貴胄,不是宗室,勝似宗室,自從開國以來,代代坐擁重兵,大秦的權貴雖多,但能和許家別苗頭的,卻是寥寥無幾。

  許鳳佳又是唯一的嫡子,鐵打的小公爺,只要他不弒君弒父,將來這滔天富貴,穩穩就落到手裡……往來的也都是未來的人中龍鳳,又有身份,又有才華。

  哪裡會看得上楊家這幾個小姑娘?

  七娘子垂下頭,細細地道,「小七知道……以表哥的身份,九哥能和他交好,將來必能得到助益的。」

  楊家和許家不一樣,許家是世襲武將,沒有什麼大差錯,富貴是跑不了的。

  楊家卻是考出來的文官,大老爺的身份或許能給九哥一些助力,但將來宦海沉浮,也還要靠九哥自己的人脈。

  不要說許鳳佳只是小小為難她,就算是大大地為難七娘子,恐怕大太太都會裝作沒有看見。

  大太太就滿意地點了點頭。

  七娘子就是識大體。

  「其實。」她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鳳佳平時雖然性子高傲了一些,但在親戚面前,一向是很敷衍得過去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孩子到了蘇州,居然改了做派。」

  七娘子就挑起了眉頭,靜靜地等大太太說下去。

  「說起來,他這次下蘇州,也透著三分的古怪。」大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和七娘子談天。「以他的身份,長年累月不在京裡,是要驚動皇上、皇后的。」

  七娘子倒也聽說了,許鳳佳是太子伴讀的事。

  許鳳佳雖然桀驁不馴,但平時顯然也不會荒唐到哪裡去。

  否則帝后也不能放心讓他做太子的陪讀。

  明知道許夫人要在江南呆上好幾個月,他卻還是偷溜出來,跟在母親身邊。

  許夫人又只是呵斥了幾句,就順水推舟,把兒子帶下了江南。

  完全可以在近處港口把許鳳佳放下,再遣人回京報信,接許鳳佳回去的。

  一到江南就四處求神拜佛……

  古代不同於現代,在這個蒙昧的時代裡,神佛之說深入人心,不少人有了心事,都願意在神佛之前祈禱。

  許夫人很明顯就是有了心事。

  再結合五娘子的那幾句話,這心事只怕和許鳳佳也有一定的關係。

  七娘子就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了。

  「許家家大業大。」她輕聲說。「平國公前幾年又一直在外征戰……想來,許家也是一本爛賬。」

  大太太眉宇間不由自主就帶上了絲絲的笑意。

  人就是這樣。

  大太太自己心裡煩心事多,雖然嘴上不說,但聽到許夫人也過得不好,自然會感到舒心。

  七娘子就當做沒有看到。

  「不過母親在京裡也有幾個月了,恐怕知道得要比小七更多。」她委婉地道。

  七娘子再能耐,也只是個孩子,又常年住在蘇州,對京城親戚家裡的事,肯定並不瞭解。

  「我也只去平國公府拜訪過一次。」大太太搖了搖頭。「許家這樣的門第,底下就算都爛成一團了,面子上也都還是過得去的。」

  不要說別人,就是楊家,平時大面上也都是和和氣氣的,真正的交鋒都在暗處。

  七娘子就點頭笑了笑,沒有說話。

  大太太不免有些尷尬。

  巴巴地叫七娘子來,只是問兩句許家的事——七娘子還根本答不上來,有點小題大做了。

  「你三姨一直想把五娘子說給鳳佳。」她不免就透露了內幕消息。「不過……」

  如果許夫人與許鳳佳母子在許家的地位並不穩固,大太太當然不想把女兒嫁去吃苦。

  七娘子有些吃驚地挑起了眉毛。

  旋即又鎮定下來。

  雖然沒有和未出嫁的女兒商量這種事的道理,但大太太身邊能依靠的人沒有幾個,大老爺又和她離心,恐怕,也是實在找不到人商量了。

  不過這種事,並不是她可以隨便插嘴的。

  「五姐才十歲嘛!」她笑著說,「哪有這麼早說親的。」

  大秦的女兒,一般都是十四五說親,十七八出嫁。

  大太太也沒有指望七娘子在這事上給她出什麼更好的主意,就點了點頭,心不在焉地附和,「都小了些。」

  想了想,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

  「你父親這陣子是認真和正院鬧上生分了。」

  七娘子就品出了大太太語氣裡的沮喪。

  這才是大太太找她來的真正目的吧。

  以大太太的性子,恐怕很難低頭向她這個小小的庶女問計。

  只看大太太因為二娘子藏起九哥,讓她在許夫人面前露怯的事大發脾氣,就知道她的性子。

  除非被認作是真正的自己人,否則,她都不會願意在七娘子跟前示弱的。

  七娘子就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歎了口氣。

  初娘子是被大太太親手養育起來的,兩人當然不會有隔閡。她是大太太帶起來的第一個孩子,論情分,和親生的也差不了多少。

  自己就不一樣了,長到七歲才進了正院……這份先天的母女親情,是想都不要去想了。

  那就只好日積月累,積少成多了!

  但,並不是一味顯示自己的聰明與世故,就能博得大太太的歡心的。

  又要力求表現,又不能過了火弄巧成拙……

  每次被大太太叫來說話都好像在過淘汰賽,要揣摩對手的心思,更要揣摩大太太的心思。

  真累。

  「是為了二姐的嫁妝吧!」

  她沒有裝糊塗。

  大太太既然難以啟齒,那就讓她來說吧。

  大太太果然鬆了口氣。

  總算不用親自承認這難堪的事實了。和小七說話,總是很輕鬆。

  「沒有見過這樣下作的人!」禁不住發了幾句牢騷。「錢是我的錢,女兒也是他的親女兒,多給一些,就撂臉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成天就會算計正院的這點陪嫁。這還好三姐是不在家,否則我的臉也不知道往哪擱了。」

  不需要努力什麼,七娘子都是一臉的不齒。

  嫁妝是大太太的私有財產,就算愛往水裡丟,大老爺也不好說什麼的。

  無非就是當年花老婆的錢花出了癮頭,花出了理直氣壯,硬生生把正院的私房當成了他自己的私房。

  「孫家可不是一般的人家!」她態度鮮明,「再說,二姐也不是沒有妯娌……」

  孫家次子、三子,也都說了上等的人家為親。

  大太太頓時就覺得找到了知己。

  「是啊!娘家遠在蘇州,幾個舅舅又都是忙人……手底要再沒有一點錢,在孫家怎麼說的上話。」她神色有些激動。「也不是我偏心親生的,初娘子的夫家,也就是那麼多田土,再陪得多了,是她嫁過去,還是李家來入贅?有多大的肚子,才能吃多少東西……」

  從大太太的話來看,恐怕大老爺是在三娘子的嫁妝上和大太太爆發了衝突。

  七娘子不由得凝眉不語。

  這事透著古怪。

  大宅院裡,沒有不透風的牆。大太太對她透出三娘子親事有變,都有一個多月了。

  就算大太太只告訴了自己,大老爺也總該把這事告訴四姨娘一聲吧?怎麼到了現在,四姨娘還是一心衝著嫁妝使勁。

  她就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父親對四房的偏寵,我們也是看在眼裡……怎麼這麼大的事,也不私底下和她透透風。」

  大太太就冷笑了起來。

  「你當他是真寵愛四房?」

  到底是多年夫妻,談到大老爺,大太太是胸有成竹。

  七娘子流露了幾分不解。

  大老爺對四房難道還不夠特別?

  「這內院的大事小情,怎麼都是我這個做主母的在管,」大太太的聲音有些飄渺。「內院要是太寧靜了,他心裡就不舒坦。」

  大老爺雖然有楊家做後盾,但他們這一支和本家相隔千里,從前的關係也說不上多密切。

  妻強夫弱。

  不扶持起四姨娘給大太太找點麻煩,大太太難免就要頤指氣使,以勢驕人了。

  七娘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大老爺的擔憂,絕非無的放矢,只看大太太對九姨娘的態度,就知道她不饒人的性子。

  又是在微時帶了大筆的嫁妝過來的……

  世界上有嚴嵩,也有大老爺這種人。

  「不過,說到兒女親事麼,做主的怎麼都是我這個主母。」大太太點到即止。

  七娘子已是露出了明白的神色。

  四姨娘前一段時間敢於陽奉陰違,不過是看準了大太太要離家拜壽,她的機會要來了。

  現在大老爺為了自己的利益,重新讓三娘子的婚事回到了原點,但大太太短期內卻沒有出門的道理了。

  四姨娘當然要放下架子悉心服侍大太太……明面上是決不會再和大太太作對了。

  到時候大老爺該找誰給大太太上眼藥?難不成是連子嗣都沒有,身若飄萍的浣紗塢三姐妹?

  她與大太太交換了一個眼色,卻沒有多議論大老爺的動機。

  夫妻之間的事,輪不到外人置喙。

  「既然母親心裡有數,小七也沒有什麼別的好辦法,就讓四房再得意一番吧。待三姨帶著二嬸上京了,便把消息放出來,四姨娘自然知道怎麼行事的。」她垂下眼簾,把話題繞回了四姨娘身上。

  說到二太太,大太太又煩躁了起來。

  七娘子提到二太太,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儘管二太太是一臉悔改的樣子,但大太太心裡怎麼能貿貿然就信了她?

  她和四姨娘之間的利益同盟,才剛瓦解沒多久,就因為三娘子的親事,又回到了可以聯手的情況下。

  二太太不走,大太太還真不敢打破四姨娘的美夢。

  「你二嬸前幾天派人來傳口信,說是今年二叔要回來過年,恐怕要等過了年再上京!」她略帶煩躁。

  七娘子就皺起眉頭。

  事關九哥,在這幾件事裡,七娘子當然最關心二太太的上京日期。

  沒想到二老爺居然使出了拖字訣。

  他身為翰林,常伴君側,哪裡能擅離職守,回蘇州過年?

  二娘子臘月又要在京裡成婚,肯定要住在二老爺府上……這就又耽擱了時間。

  再說,二房還有三位少爺,幾個庶女在京中生活,回家過年帶不帶回來?帶回來了,還是只過個年就回去?這也未免太折騰了些。

  若是幾位堂兄被留在蘇州,那就又要生出無數的事來了。

  在這一瞬間,她就品味到了大太太的心煩。

  內外交煎,一日逍遙都沒有。

  大太太看著七娘子臉上掠過的陰影,心裡倒是舒坦了不少。

  人就是這樣,要是知道了還有第二個不舒服的人,自己的這點難受也就不算什麼了。

  「算了,也只能見招拆招。」她歎了口氣。「要緊的是把二姐平平安安送出門,別的事,回頭過完年了再料理。」

  七娘子點了點頭,不免關懷,「方纔可是孫家的婆子來請安?」

  「嗯,說是孫大少爺再過幾天也就到蘇州了。」大太太知道,孫家婆子才走,七娘子未必能收得到消息,「我把嫁妝單子遞過去了。」

  原來是遞了單子。

  七娘子恍然。

  單子上寫了纖秀坊,那就是一定要陪出去了,在這件事上,大太太是不想再和大老爺磨嘰了。

  她欣然一笑,就起身道,「那小七告辭了。」

  大太太笑著點了點頭,又叮囑,「這事別告訴你二姐。」

  以二娘子的性子,要是知道自己的嫁妝惹得父母紛爭,恐怕寧可不要那幾間鋪子。

  七娘子莞爾一笑,「母親儘管放心,小七雖然笨嘴拙舌,卻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兩個人話語間已是帶上了不少隨意。

  大太太也被逗笑了,「死丫頭,和我謙讓什麼。」便帶著笑目送七娘子退出了西裡間。

  王媽媽一直未曾說話,此時才低頭上前為大太太換茶。

  「這孩子……」大太太低喃。

  王媽媽心頭一緊。

  正院的這幾個兒女,說來也就是七娘子和她最有交情。

  那一日幫著說情的事……王媽媽是一直記在心裡的。

  雖然以她的身份,也幫不了七娘子什麼,但總是情不自禁就多了一份關心。

  「我看倒是個好的。」她笑著開了口,「年紀這麼小,就七竅玲瓏的,再長大一點,您就省心多了。」

  大太太卻沒有想到這事上。

  「我是在想。」她若有所思地道,「這纖秀坊,按理該是留給九哥的產業……小七就一點都不惦記?」

  王媽媽沒有答話,這話,她也不好答。

  「就算小七不惦記,也拿不住九哥會不會惦記……」過了一會,大太太又緩緩地加了一句。「鳳佳對七娘子無禮的事……就是九哥告訴立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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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拜訪

  王媽媽頭皮發炸。

  九哥是大太太親手自襁褓養育成人的。

  二娘子和五娘子,就是他的親姐姐。

  楊家還有這麼大一份家事……少了纖秀坊,以九哥的性子,恐怕連眉毛都不會動一下。

  七娘子又是九哥的親姐姐,知道表少爺欺負她,當然要和大太太說一聲,這也不是什麼大事……

  大太太也未免太多疑了吧。

  大太太也自失地一笑。

  「我也是被二叔嚇怕了!」她多少有些自我寬慰的意思,「當年也是一樣和和氣氣把他帶到大,現在……」

  王媽媽就陪著大太太歎了一口氣。

  梁媽媽笑瞇瞇地進了裡間。

  「奴婢先頭看見孫家婆子出去。」她站到了大太太身前,「想是姑爺有了消息吧?」

  「嗯,嫁妝單子已是遞出去了!」大太太點了點頭。

  梁媽媽就掩唇一笑。「那三娘子倒是白費了心機了。」

  幾個人都看著梁媽媽,等她說下去。

  梁媽媽解釋,「三娘子見天往幽篁裡跑……」

  為的還不就是那張嫁妝單子?

  就算看不到單子,看看二娘子身邊的物事也好。雖然大部分嫁妝都擺放在庫房裡,但貴重的金銀首飾,自然是收在二娘子身邊的。

  大太太不由得有些生氣,「她也未免太貪了些,四房到底是怎麼教導女兒的,一點大家小姐的氣質都沒有。」

  嫡庶有別,二娘子又說了這麼好的親事,嫁妝是肯定要比三娘子豐厚的。

  但三娘子也得先看看二娘子到底是得了多好的東西,才好向大老爺開口討要。

  梁媽媽和王媽媽對視一眼,搶著附和起來。

  大太太數落了一會,也覺得沒意思,就收了話頭吩咐梁媽媽,「你親自到幽篁裡去,看著她們把嫁妝封好了上檔上冊,運到小庫房裡。」

  「恐怕沒有空地了。」梁媽媽面露難色。

  大太太不由一笑——小庫房裡的東西多都快放不下了……就說明她的私房多。

  沒有女人會不喜歡攢私房的。

  她的語氣就柔和了起來,「擠一擠安頓一下吧!沒有多久,也要運到京裡去了。」

  梁媽媽笑著應了是,就轉身出了屋。

  王媽媽看在眼底,心下暗羨。

  她就是學不來梁媽媽的八面玲瓏。

  正這樣出神,大太太又吩咐她,「你去溪客坊約束一下三娘子,孫家人馬上就要到了,到時候來來往往,都是客人,她再失禮人前,到時候還真沒法說親了!」

  這說的是三娘子去幽篁裡的事,也說的是在李家人面前失禮的事。

  王媽媽就肅容應是,出了正院。

  大太太就空閒了下來。

  她仔細地打量著自己的手。

  這是一雙白皙嬌嫩的手,儘管主人已經上了四十,但手背依然平坦光滑,不露絲毫老態。

  又想到了四姨娘的纖纖玉指……一時就微微冷笑了起來。

  小七說得對,就讓她再得意一些日子吧,現在的得意,到了將來,都會化作說不出的苦澀……

  把王媽媽派到溪客坊唱黑臉,為的倒不是真要約束三娘子的行為,不過是把戲做到十分罷了。

  大太太淡淡地笑了起來,旋即又有些不捨。

  二娘子出嫁後,恐怕家裡就要冷清了。

  五娘子是不中用的了,天生就的倔強古怪……在內宅的事上,她只是個學生,還不能做大太太的參謀。

  立春輕手輕腳地進了屋,手中還端著果盤。

  「讓人到餘杭去問問初娘子的身子。」大太太隨口吩咐,「我上回在銅觀音寺求的平安符也一併送過去吧!」

  二娘子的婚事就在眼前,大太太還惦記著初娘子。可見,是真心疼愛這個庶女。

  立春垂下眼,輕巧地轉身又出了屋子。

  大太太就目送著她的背影。

  立春穿著淡紅色小襖,水綠綢褲外繫著淡綠色的裙子……行動之間,腰臀扭擺,窈窕輕靈。

  真是個可人兒!

  大太太一時又想到了七娘子的話。

  她的眼神漸漸地深沉了下來。

  身居主母之位,用人也是門學問。梁媽媽、王媽媽、藥媽媽、曹嫂子……六娘子、七娘子,還有手底的這些丫鬟,都要擺在合適的位置上,才能發揮最大的功效。

  立春也是一樣。

  該怎麼用她才好呢?

  梁媽媽帶著笑,又進了屋,「已是都安頓好了,只等著運到船上去。」

  大太太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你說……二老爺屋裡,是不是該添幾個人了。」她隨口問。

  梁媽媽一下就怔住了。

  #

  過了幾天,幾個小娘子連上午的學都不去上了。

  雖然婚禮要到京城去辦,但到底是楊家的喜事,江南一帶叫得上名號的人家,主母能親身來拜訪的也都來了,不能來的,便打發管事婆子來送禮,大太太不免也要應酬一番,收了禮,再請幾個庶女出來見見人。

  這樣露臉的事,當然不會有溪客坊兩位姑娘的份。也就苦了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六娘子乾脆就在西偏院坐了,有人來訪就與七娘子一道出去見客。

  「好像賣笑的姐兒似的。」私底下悄聲對七娘子抱怨,「一聲令下,就得滿臉堆笑出去應酬。」

  七娘子大笑。「你要是不願去,就和三姐姐、四姐姐換吧!」

  「三姐姐是要定親的人,哪裡用得著出來應酬。」六娘子不以為然,「四姐那木頭一樣的性子,就是我願意換,太太都不許。」

  四娘子在人際往來上是差了一點。

  六娘子又問七娘子,「我也沒來得及問你,在光福的時候,你是不是和許家表少爺鬧了彆扭?」

  七娘子不免有些微微的詫異。

  這事怎麼好像人人都知道了似的。

  「怎麼?」她不動聲色地反問。

  六娘子不疑有他,「表少爺這幾次和你碰面,不都惡狠狠地盯著你瞧?好像要把你活撕了一樣,我想來想去,只記得在光福的時候,你好像和他在一塊說了說話!」

  七娘子不禁莞爾。「誰知道表少爺心底在想什麼,或許是覺得一直沒能捉弄過我,心底很不舒服吧。」

  六娘子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頗有幾分惆悵,「也不知道許夫人什麼時候動身回去,表少爺在,我都不敢蕩鞦韆了。」

  對六娘子來說,最大的煩惱莫過於此了。

  七娘子笑得眼睛彎彎。

  每次和六娘子說話,她的心情總是不錯。

  「他現在多半都呆在五姐的院子裡,倒很少到園子裡去。」她安慰六娘子。

  六娘子就抿著唇,露出了幾分笑意,「表哥和五姐倒是要好!」

  許鳳佳和五娘子的確很有交情。

  少了許夫人,最近又很少上課,五娘子就成天往余容苑跑,找許鳳佳玩耍,連九哥都大受冷落。

  許鳳佳也經常到東偏院找五娘子說話。

  兩人儼然有幾分青梅竹馬的樣子。

  「他們兩個年紀相近,又是嫡親的表兄妹。」七娘子含蓄的說,「彼此親近些,也沒有什麼。」

  六娘子就只是笑,也不肯再說下去。

  雖然年紀小,但有些話也是不能隨便出口的。

  許夫人對五娘子格外的疼愛……許鳳佳和五娘子之間格外的默契,大太太對許鳳佳的看重,都可以理解出好多重意思。

  不過這種事,一天沒有定下來,就算看出了端倪,最好也是裝聾作啞,否則又是一場麻煩。

  六娘子和七娘子都懂得這裡頭的道理。

  正說閒話,正院又來人請兩人去堂屋見來問好的王太太與張太太。

  王家在江南經營多年,當然有族人在蘇州生活,這位王太太的夫君排行十七,身屬王家六房,和福建布政使王光勉所屬的三房倒一向走得不是很近。十七老爺也未曾出仕,只是仗著祖上蔭余的幾百頃田地、少許生意並王家的名頭,成日裡風花雪月吟詩作賦,在江南倒也有些文名。和江南大儒張唯亭很有交情,兩家常來常往,大有通家之好的意思,連上門拜訪,都是聯袂而至。

  張唯亭雖然沒有功名在身,卻是名滿天下的江南才子,出身又很高貴,連大老爺都不敢怠慢,因此雖然這兩位太太沒有誥命,但大太太還是滿面笑容,又親自叫了五娘子、六娘子和七娘子出來拜見長輩,在下首陪坐說話。

  王太太就撿起了方纔的話題,「自從進了九月,廣州一帶就全都斷了貨,現在通江南也就是廣西還有出產一些,也都不是好貨色。」

  大太太和張太太都聽得很專心。

  「合浦年年都要出幾萬兩的貨,今年卻只聽說珠王牛家出了三百兩就再也沒有了。」張太太也道,「想著以楊太太的性子,二娘子的嫁妝必定是早就備好了珍珠,不過是隨便一提罷了。」

  大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倒是幾年前就在留意了,現在合浦珠年年都在漲價,倒是早買不如遲買。」

  「楊太太精明。」王太太又沉吟,「也不知道平國公夫人身邊缺不缺南珠……」

  「三姐恰好也是今早從光福啟程回府。」大太太就笑了,「怕是這前後也就到家了,到時候自然要見面說話,王太太不妨自己問她。」

  王太太多少有些尷尬,就沒有接大太太的話頭,而是笑著打量了七娘子一眼,「這孩子倒是和楊太太身邊的四少爺有幾分相似。」

  九哥其實行四,不熟悉的人家,都以四少爺呼之,只有李太太這樣親近的長輩才叫九哥。

  王太太不知道七娘子是九哥的雙生姐姐,所以才有這麼一句。

  大太太稍稍有些不自然,卻仍是笑道,「這是九哥的雙生姐姐,前幾年一直在生養的姨娘身邊侍疾,今年才進正院來養活。」

  對外,大太太一直是這個說法。

  王太太就誇大太太,「真是慈母。」又笑瞇瞇地問六娘子,「今年幾歲了?」

  五娘子臉上就露出了少少的不快。

  張太太看在眼裡,也就誇起了五娘子,「生得越來越明艷了。」

  場面一時是一團和氣,大太太也說了京裡的見聞給兩位太太聽,又問張太太,「今年置辦了多少田土?」

  張太太笑瞇瞇地掩口,「見笑了,我家那口子一喝了酒,什麼都做得出來,手裡有些餘錢,就要置辦了田土把地契藏好了,才能安心。」又道,「不過是多置了四五十頃罷了,如今江蘇的田土也貴,倒是福建一帶,大有賺頭。」

  她們主母說起家裡的事,自然都是一套一套的,女兒家們哪裡聽得進去,五娘子枯坐無聊,坐立不安的,大太太看在眼裡倒不由好笑,溫言道,「都下去吧!」

  王太太還問大太太,「四少爺得閒了,也出來見一見,上次要見他,偏又病了,倒有一年沒見了。還有三姑娘……聽說也出挑得越發好了!」

  「他在園子裡玩呢,這就派人叫去。」大太太就好像沒聽到王太太的後一句話,「還有許家的表少爺也在家,請出來見見?」

  王太太和張太太對視了一眼,王太太才要說話,五娘子卻是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就先起身給兩位太太行禮。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只好跟著起身出了正屋。

  六娘子就問五娘子,「姐姐做什麼去?」

  「表哥閒坐無聊,先到了我屋裡和我打雙陸,一局才打到一半呢!」五娘子的雙陸卻是打得好,又邀六娘子,「你也來打?」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道,「我打得不好,又有些倦了,還是回小香雪去睡一會吧。」

  五娘子也不在意,便先進了東偏院,六娘子方才扯了七娘子,興沖沖地道,「走,到小香雪蕩鞦韆去!」

  神采飛揚,顧盼有神,哪裡還有絲毫倦意?

  七娘子忍俊不禁,想著也有多日沒進百芳園,就點頭笑道,「悄悄的,別被五姐看到了,倒埋怨你推脫。」

  六娘子轉了轉眼珠,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多說什麼。

  身在正院,還是謹言慎行為好。

  兩人進了百芳園,正好看到九哥身邊新來服侍的小丫鬟從園子裡出來,手裡還拿了一捧菊花。

  七娘子就隨手拉了她笑道,「你去西偏院和白露姐姐說一聲,就說我和六娘子進小香雪去蕩鞦韆了,到晚飯時分再進院子裡。」

  小丫鬟忙福身應是,「這就去帶話。」

  六娘子看著她進了正院,才問七娘子,「是新提拔上來服侍九哥的?」

  「嗯,也是正院執事的女兒。」七娘子點了點頭。

  九哥身邊的差事,是楊家最好的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眾人都爭著送人進來,這丫鬟看著雖然普通,身後卻說不定有好幾個靠山。

  六娘子就格外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叫什麼名字?——倒是和藥媽媽有幾分相似。」

  「就是藥媽媽的外孫女。」

  兩人一頭說話,一頭過了萬花溪上的小橋。

  迎面恰好遇到了三霞中的一個。

  「哎,是六姑娘、七姑娘。」笑盈盈地招呼。「七姑娘難得進百芳園!」

  七娘子留神打量,也沒看出這是哪個霞,只好胡亂點了點頭,笑著道,「進來蕩鞦韆。」

  「九哥也在裡頭採花。」三胞胎就指點給七娘子看,「就在朱贏台左近。」

  正好先頭那小丫鬟又進了園子,急匆匆地和七娘子對撞上了,「七娘子可曾看到九哥?大太太找。」

  這下倒是撞上了,三胞胎笑著給小丫鬟指了方向,六娘子和七娘子一路說話,進了小香雪,你推我,我推你,蕩起了鞦韆。

  六娘子蕩得高高的,上半身都出了院牆,銀鈴般的笑聲灑遍了梅林。

  半晌,兩個小姑娘肩並肩坐在鞦韆上講悄悄話。

  「太太又派人給大姐姐送東西去了。」六娘子眉眼彎彎,「大姐姐也有七八個月的身子了吧!可惜不好過來送二姐出門子了。」

  「太太看大姐倒真是如珠似寶。」七娘子不禁也有些感慨。

  六娘子就含笑看了看七娘子。

  「看你也不會差的!」她笑嘻嘻的道。

  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

  「不過,我倒寧願在小香雪住著。」六娘子又自言自語,「雖然比不上正院,但小香雪也不差。」

  七娘子就望向了倚著迴廊,和丫鬟說話的七姨娘。

  遠遠的,只能看著七姨娘的輪廓,她微微地低著頭,秀麗的臉龐上一片笑意,在午後溫煦的陽光裡,透出了深深的靜謐。

  七娘子忽然就羨慕起了六娘子。

  在深宅大院裡,能擁有一塊小香雪一樣的地方,不能說沒有福氣。

  她正要說話,就聽到了遠處傳來了一聲驚惶的叫。

  倒像是三姐妹的聲氣。

  七娘子和六娘子都怔住了。

  浣紗塢的三姐妹,一向是安安靜靜。現在連小香雪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七姨娘也站直了身子。

  「去問問怎麼回事。」院子裡傳出了七姨娘低柔的聲音。

  大雪就笑微微地出了小香雪,繞進了假山。

  六娘子和七娘子也失去了興致,兩人一起進了院子。

  「也不曉得出了什麼事!」六娘子咕噥。「正院裡還有客,若是鬧大了,太太覺得沒了面子,又要發火了。」

  七姨娘就看了看七娘子。

  七娘子神色自若,就好像沒聽到六娘子話中的僭越。

  「百芳園裡的聲音,恐怕是傳不出去的。」七姨娘就慢悠悠地道,「怕是也沒有什麼大事吧!」

  浣紗塢這三姐妹一向很得寵,就算是四姨娘見了也要客客氣氣的,還有誰會找她們的麻煩?

  六娘子也就釋然,拉著七娘子,「總在你屋裡蹭吃蹭喝的,今日也在小香雪吃些蘇式點心。」

  大太太是北方人,曹嫂子當然也更擅長做北方菜,百芳園裡住的卻都是南方佳麗居多,大廚房裡也是蘇州廚娘當值,因為要侍奉大老爺,手藝並不下曹嫂子,有幾味點心也是江南有名的。

  七娘子也就跟著六娘子進了屋,一邊賞鑒著六娘子的繡活,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嗑起了玫瑰瓜子。

  沒過一會兒,大雪倉皇的腳步聲就響進了院子裡。

  「過去的時候人已經散開了,只看到地面上淌了些血!雖不多,卻也怕人!」她氣喘吁吁,「聽幾個婆子說,好像是表少爺鬧出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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