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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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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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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5:01 |只看該作者
第170章 心事(二)

  若生嫣然一笑:「怎會。」

  少女的笑容,比夏日裡綻放的花還美。

  蘇彧垂下眼睛,說:「那齣連環計,瞧著還不錯。」

  他這是在誇她。

  若生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有人誇自己,總是高興的。但是她也不敢居功,這裡頭若缺了蘇彧相助,只怕事情也不會像如今這般順利。她便笑著道謝:「如果沒有蘇大人,這齣連環計,不會這麼有效。」

  只是,她並沒有料到,姑姑會直接發話要將四叔分出連家,她亦沒有算計到,父親心底裡似乎還有天大的秘密瞞著她,偏偏那秘密似乎又同四叔有關。她一猶豫,竟是不知現如今是否真的該眼看著四叔離開連家。

  思及此,她眼中的笑意下意識淡了下去,最後只成了淺淺一抹。

  蘇彧眼尖得很,一下子便發覺了,立刻問:「怎麼了?」

  她低聲答:「沒什麼大事。」

  「那就仍然還是有事。」蘇彧不置可否。

  她聽著他波瀾不驚的聲音,鬼使神差地道:「有一樁事我沒能琢磨透。」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裡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兩分惆悵。父親在她心中,是極其重要的人,他知道連四爺的事,卻瞞著她沒有說,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一個人,這一點委實叫她心裡不安。

  甚至於,她只要一想到父親那句「誰也不能告訴」,就有些心驚肉跳起來。

  但他性情猶如小兒。因心思純粹,對「守信」二字看得極重,並不是她多問上兩遍,就能問出來的。

  可同父親套話,她一時之間也是想不出好的對策來。

  「連家的事?」他蹙眉猜測著。

  若生沒有否認,她那位段家大舅舅,只要嘉隆帝不死,新帝沒有對他另眼相待,一力相捧,他至死只怕都難有東山再起的時候。所以段家的事對她而言。已不足為懼。而連家的事,才剛剛開始。

  他沒有猜錯,她便也不再隱瞞,說:「是我爹的事。」

  蘇彧知道連二爺的情況。聞言眉頭蹙得更緊。但並非開口說話。

  他亦會遲疑。不知如何開口。

  旁的事便罷,但言及了若生的父親,他便不敢胡亂接話。

  他爹走了四年了。可他每每想起父親時,心底裡就還是像堵了一塊大石頭般,沉而重,令人難以喘息。雖然他只偶然間聽過若生說起連二爺那麼幾次,但他深知,連二爺跟若生父女之間的感情,遠不是外頭傳言的那般糟糕。

  她分明,是極在意父親的。

  可坊間的人,都說連家二房的那位姑娘,待父親視若無物,從來也不真當個父親看。

  畢竟連二爺也不像是個父親。

  故而她會那樣對待連二爺,眾人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但若生並不是那樣的人。

  蘇彧心知肚明,聽到她說起父親後,便只靜靜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他們之間有共同的秘密,比起尋常人而言,其實算得上更親密一些,有些話,不便跟別人說的,卻能告訴對方。

  若生也的的確確缺個能說話的人,恰巧蘇彧也知道連四爺的事,她便索性直言道:「爹爹似是知道四叔過去做過的事,卻瞞得死死的,連我也不能深談,所以便是姑姑那,只怕也是從來沒聽說過的。」

  蘇彧「嗯」了聲,示意自己知道了。

  若生挑眉看他,他卻沒有再往下說,只說起了旁的事來。

  段家春日裡出的那樁命案,雖然結了,但他們倆人心裡都明確知道,兇手不是那個自縊而亡的丫鬟,甚至於那丫鬟是否真的是自縊而亡的,也難以定論。

  這一點,段家亦人人清楚。

  但他們懷疑的是若生的三表姐段素雲,他們倆懷疑的人,卻並不是她。

  若生一直斷斷續續地想起陸幼筠來,她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當初自己遇到的那個人,就是陸幼筠,可陸幼筠的聲音落在她耳裡,卻著實太過清晰了,清晰得她腦海裡所有不快的記憶,都一瞬間浮現了上來。

  而陸幼筠,是陸相的女兒。

  這些點結合在一塊,那樁發生在海棠林裡的案子,就值得他們重新查一查了。

  當日若生目睹了兇案現場,而今想起來,也還是歷歷在目。

  可蘇彧問得太細緻,細緻到有些地方,她根本不記得是否存在。

  二人細細交談了一陣,慕靖瑤為雀奴診完了脈,從裡頭走了出來。

  見著若生正在同蘇彧說話,她又吃驚了一回,悄悄笑著打量了他二人一會。

  但蘇彧並未久留,遲些功夫,便先行離開了。

  若生便同慕靖瑤坐在一塊,閒聊了一會。

  雀奴的那雙眼睛,太過顯眼,誰見了都知道她並未純粹的大胤人,而東夷人在大胤一向過得低調謹慎,鮮少有同勛貴世家相識交好的。但若生對待雀奴的樣子,可怎麼看都像是認識了很久的,慕靖瑤就算再沒好奇心,也忍不住好奇了。

  她略問了兩句。

  若生便笑著說,雀奴對自己有救命之恩。

  她說得那樣真切,眼神,語氣,都不像是有假的。

  慕靖瑤儘管吃驚不已,還是不由得相信了她的話。

  ……

  她重新開了藥方子,雀奴仍然沉睡著。

  若生午間送走了慕靖瑤,自己則在傍晚時分才帶著扈秋娘回了連家。

  哪知,她才剛剛過了垂花門,守門的婆子就急切地道:「姑娘可算是回來了!」

  若生微訝,蹙眉問:「出了什麼事?」

  婆子飛快道:「是二爺,午後就開始打發人來問您回來了不曾,這也不知來了幾波人了,還好您回來了,再過一會只怕二爺都要親自出門去尋您了!」

  若生唬了一跳,急忙拔腳往二房走去。

  果然,她還未走到近旁,就瞧見她爹穿了身湖藍色的常服,一路跑了過來。

  她忙喊:「爹爹!」

  連二爺循聲望了過來,高興地向她招起了手:「阿九——」他大步朝她跑了來,一站定就說:「你怎麼才回來呀?」

  其實天色尚早,但若生已顧不得這些了,焦急地問:「可是出了什麼事?是千重園那邊,還是四叔他……」

  「沒什麼事!」連二爺擺擺手打斷了她的話,而後得意洋洋笑了起來,「不過,我白天見著那小子了。」

  若生愣了下:「什麼小子?」

  連二爺更加得意了起來,笑咪咪說:「就是定國公府的那小子呀!」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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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5:11 |只看該作者
第171章 別人家的孩子

  若生杏眼圓睜,更懵了。

  連二爺見狀,便伸手比劃起來,以為她還是沒聽明白自己說的是誰,著急地道:「就是那個長得特別好看的!」

  「他什麼時候來見的您?」若生回過神來,問了句。

  他抬著手忘了落下,眉頭微微蹙起,說:「什麼時辰來著,忘了……我用過午飯睡了一會,醒來又去園子裡逗了一會鳥,然後又回了明月堂坐了一會,再然後就是有人來告訴我,有客人來了……」

  若生不覺糊塗起來,好端端的,蘇彧背著她來見父親做什麼?

  她不由得詢問起來:「他都同您說什麼?」

  連二爺將手垂了下來,拍拍自己的衣擺,漫不經心地說:「也沒說什麼。」

  「哦?」若生當然是不相信的,「那您這般急巴巴地要見我?難道不是為的這事?」

  連二爺露出個訕訕的笑容來,小聲說:「被你看穿了呀。」

  若生哭笑不得,只得帶著他往前走,回到木犀苑後,才正色問他:「他來做什麼可同您說了?」

  她一直只說「他」,並未言明「他」是誰,連二爺先前未問,這會忽然問道:「你說的人,同我說的人,是一個嗎?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嗎?」他一口氣問了許多個問題,揪著若生要她說出姓名來。

  若生無奈之下,只好說:「您方才不是已經說了,是定國公府的人嗎?定國公府裡,我可只認得那麼一個人,如果不是蘇彧,還能是誰?」

  連二爺聞言卻哈哈大笑:「那小子是叫蘇彧嗎?」笑過了。他才端起茶盞喝了兩口,道:「其實我不知道他叫什麼名,我就是考考你……」

  他一臉頑童模樣,若生是又氣又笑,索性將臉一板,沉聲說:「您再胡鬧,我可不理您了。」

  「那可不成!」連二爺撇撇嘴。「他只說是來看看我。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若生面上的兩道秀眉微微皺起,問:「那您都說什麼?」

  連二爺歪歪頭,眨巴眨巴眼睛:「我也沒說什麼呀。」神色躲閃。顯然沒有說真話。

  若生假咳了兩聲。

  他這才心不甘情不願地將事情給交代了,聲音變得輕輕的,像是心虛得緊:「我就問問他一年多少俸祿……」

  「還有呢?」

  連二爺的聲音愈輕了下去:「沒有了。」

  若生盯著他:「真的?」

  「……假的。」連二爺別過臉去,「我還問了他都會做點什麼。喜歡不喜歡讀書,都讀的什麼書……」略微一頓。他面上五官皺成了一團,苦著一張臉說,「他說的我都不知道是什麼……」語氣再委屈不過。

  若生在旁聽著,忍俊不禁。笑出了聲音來。

  他立即不忿起來:「笑什麼!保管你也聽不懂!」

  若生連聲應著:「是是是,我保管也聽不明白,您還問了什麼不曾?」

  連二爺「哼」了聲。說:「沒什麼了,就問了句他喜歡什麼樣的姑娘。他不告訴我!」

  「……」若生聽著這話,突然覺得自己再也沒臉見蘇彧了。她低下了頭去,雙手捂臉,唉聲嘆氣起來。

  連二爺卻恍若未覺,像終於說得高興了,口氣雀躍地道:「不過他帶了吃的來!」說到興起,他忍不住又比劃起來:「那麼大一隻鴨,剖開了,往肚子裡填了糯米、火腿,還有去了皮核的紅棗,煨熟了,外頭一層蜜,好吃得不得了!」

  他對那隻蜜鴨的味道念念不忘,這會一說起來,口水都要出來了,便不停給若生使眼色,喊她:「阿九、阿九——」

  若生抬起頭來,一看,怔住了,問:「您怎麼了?眼睛不舒服?」

  連二爺翻個白眼:「我是讓你去打聽打聽,他那鴨子是誰做的。」

  言下之意,是想挖廚子了。

  若生暗自失笑,她果然是隨了她爹。

  但一想,她便搖了搖頭,說:「那廚子,您可請不來。」

  連二爺一拍腰間錢袋:「我有銀子!」

  「那也不成,有再多銀子,只怕也是請不來的。」

  連二爺不信:「為何?」

  若生道:「那隻鴨子,只怕是他親自做的。」

  「咦?」連二爺吃了一驚,「他還會做吃食?」

  驚訝完了,他忽然感慨不已:「他怎麼還會做菜呢?長得好看,還會做飯,又是當官的,唉……阿九啊你怎麼就這麼不成器呢,你看看旁人家的孩子,多能幹,多長臉……可憐了你爹爹我,臉上不了光……」

  若生:「……」面上無光是這麼用的嗎?!

  「不過呀,咱們家阿九生得也不差,頂好的!」連二爺鄙夷了一通自家閨女,話鋒一轉,又誇起來,「不會做菜沒事,你會吃呀!會吃就成!」

  若生一噎,低頭去吃她的茶。

  連二爺腆著臉湊過去:「我說的對不對?」

  若生含糊不清地誇他:「爹爹英明……」

  連二爺沾沾自喜:「那是當然!」

  正說著話,扈秋娘的聲音在外頭響了起來。

  若生將手中茶盞往邊上一頓,揚聲傳了她進來。

  連二爺見狀知道她們只怕是要說正經事的,不覺有些嫌她們無趣,便道:「我去看看銅錢。」而後,一溜煙就不見了人影。

  若生這才想起,自己方才叫他一打諢,竟是忘了問他去千重園見了姑姑不曾,又同姑姑說了什麼。他心心念念覺得姑姑不應該將四叔給分出去,只怕在姑姑跟前終究省不得要求上幾句情的。

  她輕聲嘆口氣,看向扈秋娘,問道:「怎麼了?」

  扈秋娘雙手拿著一件東西遞到了她眼前,低聲說:「是蘇大人來的信。」

  若生微驚,連忙接過,展開來一看,眼神驟變,隨後將信一收,霍然站起身來,同扈秋娘道:「去打聽一下,四叔何時走。」

  「是。」扈秋娘謹聲應下。

  她輕點下頜,拔腳往外頭去,走至廊下掛著銅錢的地方,才停下了腳步。

  連二爺正拿著條細弱伶仃的花枝在那逗銅錢,見她突然走了過來,疑惑起來:「這麼快就說完話了?」

  「爹爹,四叔做過的那件壞事,是不是同您有關?」若生上前去,站到他身側,輕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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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5:23 |只看該作者
第172章 凝重

  連二爺手裡的花枝猛地下墜,出輕微的「簌簌」聲響,落到了若生腳邊。

  她彎腰去拾,聲音尚且平靜,緩緩追問:「是不是?」

  話音剛落,她眼前的那雙腳,往後退了半步,而與此同時從她頭頂上傳來的聲音,也變得古怪起來,他訥訥地說著:「阿九,你怎麼突然這麼問我……」

  他沒有反駁。

  若生捏著花枝的手指,倏忽一緊,那上頭毛糙的莖葉,幾乎扎入了她的肌膚。

  她用極慢的動作直起了腰,將手裡的花枝,重新遞給了父親,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方才剛剛到家的時候,她聽守門的婆子說,父親等了她好半天,便擔心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心急如焚之下只知道急急去找他,可找到了人,他卻高高興興的,顯然並沒有什麼不好的事生。

  於是她又將吊起來的那顆心給放了下去。

  但父親卻告訴她,白日裡他見過蘇彧了。

  蘇彧只上回偶然同父親撞見過一面,連話也沒有說上幾句,倆人別說熟悉,就算說認得,也是勉強。按道理,他沒有理由特地來府裡見父親。若生百思不得其解,只得詢問父親。

  可她爹說的話和事,雖然奇怪,卻也都是尋常普通的事。

  不過就是蘇彧來訪,帶了吃食來看他,二人坐在一塊吃著東西聊了會天而已。

  但依她對蘇彧的了解,他可不像是會做無用之事的人。

  果不其然,他給她送了一封信。

  信上只有短短幾句話,是他一貫惜字如金的樣子。

  可那幾句話,對若生而言。卻再重要不過。

  他午後拎了隻蜜鴨來拜訪她爹,也不知究竟用了什麼法子,從她爹嘴裡套出了些話來,而她爹,卻根本沒有察覺。是以方才她問及父親,白日裡都跟蘇彧說了些什麼的時候,他半句也沒有提到蘇彧說的話有什麼古怪的。

  若生知道。同人套話。是件十分講究技巧的事。

  她一來不精此道,二來面對父親,有些事。終歸沒有頭緒,不知道該如何尋找那個最合適的點來試探他。

  故而在雀奴那,她同蘇彧提起這事時,才會那樣惆悵。

  ……

  天幕漸漸黯淡了下來。

  他們說了一會話。便近掌燈時分了。

  連二爺接過若生遞過去的花枝,望著她凝重得不同往常的眼神。莫名心虛起來,聲音輕輕地叫了一聲「阿九」,而後將手裡的花枝,揉來搓去。打了個結。

  若生嘆氣:「您還記得您當年摔下馬的事,為何誰也不說?」

  所有人,都以為他不記得。她更是從未懷疑過這一點。

  如果不是蘇彧在信中寫到,他無意間隱約透露了一星。露出端倪來,她如今仍然不會想到那上頭去。

  連二爺聞言,也不肯承認:「什麼摔下馬的事?」

  若生定定看著他的眼睛,再嘆一聲,道:「我都知道了,您不用瞞著我。」

  連二爺的腳步,又彷佛下意識般往後退去。 再往後退一步,就是台磯。 若生怕他跌跤,慌忙去抓他的胳膊。 他猝不及防,倒也沒避開,被她牢牢地抓在了手裡,又拽著往前走了兩步。

  父女倆面對面站著。

  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

  沉默中,天邊的最後一抹橘色被黑暗淹沒,天色飛快地黑了下來。木犀苑裡的丫鬟們,開始忙著四處掌燈。廊下亦點了燈,可若生父女倆站著的那塊地方,卻一時沒人膽敢靠近,那塊地方的燈,也就仍然暗著。

  綠蕉遠遠站在另一邊,因天色越得黑了下去,不由得有些心焦起來,問吳媽媽說,是不是該去請示一下姑娘,可讓廚房送了晚飯上來?

  吳媽媽遙遙看了一眼若生所在,搖了搖頭。

  雖然離得略有些遠,但往常他們爺倆站在一塊,可從來沒有清淨過,連二爺的聲音,從來都很響亮清晰。

  但此刻,便是她們屏息去聽,也聽不見什麼聲音。

  今兒個這氣氛,似乎有些不大對勁。她們若是貿貿然過去,指不定會惹了姑娘不快。

  吳媽媽道:「且盯著,若有哪裡不對勁的,再上前去。」

  眼下還不到時候。

  廊下那二人,還只是面對面站著,互相沉默。

  若生不開口,也不讓連二爺走。

  連二爺鮮少見她這樣,心頭自然是惴惴不已,良久終是忍不住,率先開了口,說:「我只記得一點點……」見若生聞言身形微動,他連忙又補充道,「真的只是一點點,旁的我都記不清了!」

  若生心一沉。

  他說四叔過去也做過壞事,但他答應了四叔永遠不告訴任何人。

  他明明記得自己少時摔下馬的事,卻從來沒有同人提起過。

  縱是蘇彧,也沒有從他口中聽到明確的話,只是再三揣測後,理出來的。

  她不得不懷疑,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阿九,我不是故意瞞著你的……」連二爺見她久不言語,心下不安。

  若生自然聽出了他聲音裡的慌亂和無措,勸慰道:「爹爹別怕,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不是您的錯。」

  連二爺略有些懊惱:「老四真的改了。」

  「四叔做過的那件壞事,就是害您摔下了馬是不是?」

  滿京城都知道,她爹是十餘歲時,自馬背上摔下來,不慎磕破了頭,才變成了如今這樣。可那樁事,所有人都知道是意外,饒是她也不例外。那一天,他用的馬具,恰巧舊了,是下人疏忽,沒有察覺腳蹬繩上有了裂隙,才叫他後來落馬出了意外。

  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後怕:「是不是他?」

  連二爺遲疑著,再遲疑,像是不知道怎麼說。

  昏暗中,他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模糊。

  過了很久,他才說:「我不知道……我只記得,自己躺在地上,頭很疼,身上也很疼,模模糊糊看見了老四……」他的聲音微弱了下去,「我好像叫了他一聲,他聽見了,卻跑開了……」

  「後來,我吃了好多好多忒苦的藥。太醫跟阿姐問我,還記得什麼,可我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我過了好久才想起來,似乎見過老四。」

  「那天正好是老四陪著我,我就問了他。」連二爺朝若生靠近了點,「阿九,他很害怕,他求我誰也不要說,老四哭得太可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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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5:35 |只看該作者
第173章 別生氣

  他聲音輕輕的,絮絮說著連四爺是怎麼央求自己不要說出去的,言罷又來同若生再三說:「他真改了。」

  依他看來,連四爺雖然做過壞事,可的的確確應該是改了的。後來他身子稍好了一些,能下床走路了,便總是老四陪著他,半步也不敢離開。再後來,家裡多了個若生,老四對若生也好。

  連二爺扯扯女兒的袖子,小心翼翼道:「你不是也一向都很喜歡他嗎?」

  若生聽著,身形一僵,鼻子泛起一陣陣酸來。

  她的傻爹爹呀……

  這麼些年來,她一向是喜歡四叔多過父親的,闔府上下都知道,幾位長輩也都是心知肚明,父親當然也不會從來沒有察覺。可那是過去的她,不是現如今的她。

  她羨慕五妹妹能有四叔這樣的父親,總也想著自己能有個像四叔一樣的爹爹,總時不時希望能從四叔口中聽到一兩句誇讚。

  彷彿那樣,她也就知道有個健全的父親在身旁,是什麼滋味了。

  但人會長大,看得多了,經歷得多了,許多事自然就能看得比小時明白透徹。

  她早已經不再是眾人心中的那個連若生,她知道四叔那張皮子下藏著的心,從來不是鮮紅的。她一字字聽著父親說的話,當年父親受傷時的模樣,似乎就在她眼前變得清晰了起來。

  一幕幕,恍若親眼所見。

  父親因何墜馬?

  當真只是因為僕從疏忽所致?

  如果真是那樣,為何父親墜馬受傷後,四叔卻跑了?

  他是落荒而逃,還是故意想要將受傷的兄長丟在原地等死?

  若生不敢深想下去。

  那一年,她的好四叔。才幾歲?

  十一歲,抑或十二歲,只怕是比如今的她還要小上一些。

  可見一個人若是壞到了骨子裡,那必定是打小就壞的。所以後來,他才能背棄連家,眼看著連家的人一個一個死去,而他站在眾人的血肉上。像賊人俯首稱臣。

  嗓子有些發癢。若生低下頭去,重重咳嗽起來。

  晚風裡,她的咳嗽聲。異常響亮而清楚。

  連二爺急了,慌慌張張去看她,嘴裡直問:「怎麼了怎麼了?」

  可廊下這一處沒有點燈,光線昏暗。他根本看不清楚若生面上的神情,也看不到她究竟有多難受。

  喊了兩句。連二爺愈發著急起來,匆匆揚聲喚人。

  「爹爹!」若生用力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們進去說!」

  她不咳了。

  連二爺先是一怔,而後回過神來。長舒了一口氣,一面說著「好」,一面任由她將自己拽進了屋子裡。

  丫鬟來掌了燈。裡頭一片通明。

  連二爺一屁股坐下,搖頭說:「我已經沒事了。你也別怪老四。」他即便想事情從來想不深,但瞧見若生的模樣,他還是隱隱約約感覺到,若生恐怕不大高興,便開口勸了一句。

  若生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微微垂著眼睛,聞言沒有吭聲。

  「阿九……」連二爺見狀,勉勉強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貼上去,半是撒嬌地同女兒說,「而且你四叔他,馬上就要搬走了,往後也不知道還能見上幾回面,你別生他的氣……」

  若生的手,攥成了一團。

  連二爺垂頭喪氣地道:「我答應了他誰也不告訴的,可是今兒個卻說了。」他面上滿是懊惱,「不守信用,可不是君子所為。」

  「沒有,爹爹沒有不守信。」良久,若生攥成拳頭的手,鬆開了來,像安撫孩子般,輕輕拍了拍父親的背,「您瞧,我先前問您,您可是一個字也沒有吐露呢,方才是叫我猜出來了,您才沒了法子,不得不說,這怎能算是不守信用?」

  夜燈下,緋衣少女的聲音,輕得像是一陣春日裡的風,那樣溫柔,那樣和煦。

  近乎蠱惑。

  連二爺一貫好騙得很,聞言有些木愣愣地道:「真的嗎?」

  若生毫不猶豫地頷首:「自然是真的!」

  聽她說得這般斬釘截鐵,連二爺便相信了。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來,身子往後一倒,懶洋洋靠在了椅背上,說:「那就太好了,我還是個君子!」

  若生聽到這話,縱然還在難過氣憤之中,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心中鬱郁似是也隨之消散了些。

  她眉眼間的凝重之色,略淡去了點,緊繃著的身體,亦鬆懈下來,換了個舒服些的坐姿。

  連二爺嚷著口渴,起身要去自己沏茶,動作大喇喇的,一杯茶,半杯灑在了矮几上。他明明看見了,鼻子一皺,吐吐舌頭,卻只當自個兒沒有瞧見,別開眼睛,低頭吃起茶來。

  一口氣飲完。

  他忽然側目望向若生,問了句:「阿九,你生老四的氣了嗎?」

  若生靜了一瞬,回望過去,搖了搖頭說:「沒有,您說的是,四叔馬上就要搬走了,我怎麼好在這個時候還生他的氣呢。」

  連二爺便笑了起來,上前來同她說,他白日裡去千重園見雲甄夫人時,問雲甄夫人連四爺能不能不走,可雲甄夫人卻說,老四已經在收拾行李了。

  他十分苦惱:「阿九你說,老四往後是不是得逢年過節,祭祖什麼的才能回來見我們?」

  父女倆坐在燈下,談起了連四爺要分家走人的事。

  連二爺一直在琢磨,老四到底做錯了什麼,讓阿姐那麼生氣。

  若生卻在想,如果方才那話,叫父親再去姑姑跟前說上一遍,只怕姑姑會氣得連夜便將四叔趕出門去。

  但那樣的局面,已不是此刻的她,想要看見的了。

  何況,姑姑那也已經有了許多要煩惱的事,這一樁,還是不要叫她知道了。

  況且,四叔再不好,惹了姑姑大怒,也只是從這家裡分出去而已,該給他的,可一樣也不少。

  姑姑終究心軟。

  若生心不在焉地安撫著父親。

  ……

  沒過兩日,四太太林氏回來了。

  早前連四爺去接她,她卻不肯回來,而今知道連四要分家了,不必人親自去接,她自個兒便回來了。

  到家後,也不去看自己的兒子女兒一眼,立即就去尋了連四爺,匆匆問:「如何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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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送別

  她上回見連四爺終於巴巴地來請自己回去,心裡的那根尾巴便翹了起來,又是得意於連四爺終究是不敵自己,又是想著要再嚇唬嚇唬他,說什麼也不肯當場跟著他回連家。

  結果過了兩日,連四爺反而沒了動靜。

  加上她娘林老夫人,十分不滿她先前的舉動,斥她是胡鬧,母女倆便將話給說僵了。

  林氏在娘家待得就也有些不痛快起來,但總不見連四爺來接自己,她不免有些心焦難耐起來。更別說連四爺連打發個人來接她也沒有……林氏到底是待不住了,悄悄派人來打探,連四爺這兩日到底都在做什麼。

  難不成,他已經迷上了鶯歌那賤婢,徹底將她拋在了腦後?

  林氏被自己心中不時浮現出來的念頭給驚得六神無主,接連打發了好幾波的人出來打聽消息。

  可誰知,她等啊等,苦苦地等著消息,等來的卻是連四爺要被雲甄夫人分出連家的消息。她立時臉色大變,想也不想就去見了母親。

  林老夫人見了她,仍無好臉色。

  她也不管,揣著一顆砰砰直跳的心就上前去問:「娘,連家要分家了!這可如何是好?」

  林老夫人聞言,也是唬了一大跳,慌忙反問:「姑爺給你送了口信?」

  「沒有,是我先前讓人去打探消息,這才發現的!」林氏連連搖頭,聲音焦急。

  林老夫人愣了片刻。而後道:「那就不會有假了!」事情既然已經能打聽出來,那就說明,連家人沒有要刻意隱瞞分家這件事,那這事必定是板上釘釘,錯不了。

  她一把拽住了女兒的手臂,將她拽到跟前來,壓低了聲音說:「不能等姑爺來接你了,這就自己回去吧!」

  林氏雙唇嚅動著,面上隱隱現出為難之色來。

  林老夫人便斷喝了一聲:「還愣著做什麼!難不成你真的想著要和離?」

  「自然不是。」林氏聽得這話,終於擠出話來。

  林老夫人這才鬆開了她。轉頭喊了心腹丫鬟進來。讓人速速給林氏安排車馬,送她回連家去。

  林氏直到上了馬車,還有些渾渾噩噩的。

  可馬車行了一路。 她也想了一路,到底還是想通了一些事。

  好比「和離」這事。不過是她的氣話。當不得真,她終歸是捨不得同連四爺「和離」的。

  所以這連家,她要回。且不得不回。

  可分家這事,是好還是壞?因何而起,她全都不知道,是以只要一想起來,就覺得心裡沒有底氣,慌亂得緊。但她轉念一想,分了也好,分了四房獨自過,那鶯歌母子將來如何,不就全都是她說了算,任由她擺布嗎?

  到那個時候,雲甄夫人便是想插手,也是鞭長莫及。

  更不消說,分了家,她要用銀子,也不必從公中支取,出個門也不必去讓三太太管氏安排車馬。

  事事都能由她說了算,事事都無人能管著她。

  林氏略一琢磨,就覺得分了才是大好事,也就懶得再去管為何要分,一進門便追著連四爺而去,問起了怎麼分。

  連四爺見她回來,卻並沒有露出驚訝之色,似乎早已料到她會回來。

  他無心說旁的,便也就不瞞她,將鋪子產業,宅子別院,田莊土地,商船等等,都粗略地給林氏說了一遍。

  林氏聽罷,撇撇嘴,有些不滿意,道:「雖然那幾房沒有分出去,但這些東西,分明就是平攤了的。長房連個男丁都沒有,憑什麼也一樣?二房且不去說,在千重園那位心中本就不同。可三房呢?老三只是個庶出的,憑什麼也同你一模一樣?」

  連四爺瞥她一眼:「嫡庶皆一樣,都是連家的人,阿姐怎會區別對待。」

  他們兄弟幾個,都是雲甄夫人看著長大的,在她心裡,自然沒有任何不同。

  可他這話落在林氏耳裡,立刻就叫她不悅起來。

  他說的是連三爺,林氏聽出來的,卻是鶯歌的兒子。

  她暗自緊了緊手,勉強忍住了沒有在這個時候提起鶯歌母子來。

  靜了一會,她問起連四爺,怎麼會突然鬧出要分家的事來?

  哪料到,她不提便罷,一提連四爺便惱上了。

  如果不是她鬧騰,林家大爺也就不會突然抽手,他不抽手,他的「生意」也就不會出現差錯,如果未出差錯,他跟段承宗也就不會撕破臉,千重園那邊,更是不會知道這些事。

  這家,當然也就不用分了。

  連四爺氣極,冷笑道:「全是你做下的好事!」

  林氏一聽急了,同她有何干係?

  於是夫妻倆人,大吵了一架。

  但這家,始終是分定了,吵也無用,二人吵過,還是各自收拾了東西,準備擇日搬離平康坊。

  他們仍居京城,但卻是在距離平康坊頗有些距離的另一處宅子裡。

  鬧出了分家的事後,事情的進展因為雲甄夫人一直看著,倒還算順利。

  過了幾日,就是連二爺,也有些習慣了,不再總抓著若生問,能不能叫連四爺留下。

  直到四房一行人,要走的那一天,他才又有些傷感起來,纏著若生問:「唉,老四打小也沒離開過家,這可怎麼辦呀……他會不會哭呀?」

  若生便說,去給四叔四嬸送行吧。

  他一聽,妙哉,立刻就拽著她去了。

  這一送,就送到了大門外。

  連二爺依依不捨地纏著連四爺說話,讓他千萬不要哭。

  若生則站在一匹馬前,遙遙望著他們說話。

  她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旁邊牽馬的小廝:「這是四叔的馬?」

  小廝笑著回答:「回三姑娘的話,這是四爺的馬,叫追風。」

  「是嗎?」若生也笑了起來,「這名字真好聽。」

  她說著話,抬起了手來,袖子往下一滑,露出一截皓腕來,愈發襯得十指纖細無力:「我能摸摸它嗎?」她輕聲問著,手掌已經貼在了馬身上,「養得真好。」

  「阿九——」

  她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自己方才撫過的地方,轉頭看向了父親聲音傳來的地方。

  連二爺向她招手:「快來!」

  她便笑著走了過去,到近旁後衝連四爺跟林氏微微一福,說:「四叔四嬸,一路順風,若得了空,可千萬帶五妹幾個回來多看看阿九。」

  連二爺在旁搭腔:「阿九最喜歡老四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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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5:57 |只看該作者
第175章 上路

  連四爺情緒低落,聞言只笑一笑,沒有言語。

  倒是林氏,瞧著心情像是不錯,接著連二爺的話道:「二哥說得是,阿九一向同四爺很親。不過今後雖不住一塊了,但左右都在京裡,來回一趟也費不了多少工夫。」

  離平康坊遠遠的,她的日子,過得指不定還能更自在暢快些。

  林氏說著話,眉眼間的笑意漸漸變得深濃起來,難以掩住。

  這時,連大太太跟連三爺夫妻倆,也一前一後地自不遠處走了來。

  若生看了一眼,收回視線落在了連四爺身上。

  果不其然,他方才還有些心不在焉的神色,登時便變了。人一多,他就不得不打起精神來,好好應對。

  明面上的功夫,終究省不得。

  雲甄夫人卻至始至終未曾出現。

  少頃,眾人與四房一行人在門前分別,目送著車馬啟程遠去。

  連四爺策馬,行在林氏幾人的馬車旁,亦步亦趨,不快不慢。他們今兒個是搬家,不是逃難,不必快走。

  但沒過一會,四房一眾人還是頂著盛夏時節,明艷似火的日光消失在了拐角處。

  方才聚在一塊的連家人,便也各自四散而去。

  連二爺跟若生父女倆人,走得最晚,多在原地停留了片刻。

  風一吹,天邊雲捲雲舒,連二爺仰頭盯著看,忽然一閉眼,「哎喲」一聲,說:「眼暈!」

  日頭這般大,他直勾勾盯著天看,哪裡還能不暈。

  若生啼笑皆非。催他回去。

  他卻兀自嘟囔著:「沒準老四過會便哭著調頭回來了呢……」

  「您忘了,姑姑今兒個可也要出門呢。」若生沒接他的話,轉而說起了雲甄夫人。

  連二爺作恍然大悟狀:「糟糕!我全忘了!」

  前些日子,連四爺的事還未發生,雲甄夫人便偶然提起過,過段時間只怕是要陪著嘉隆帝並浮光長公主等人去行宮小住避暑的。

  往年這時候,天也熱。但嘉隆帝從未提過要去行宮避暑。

  然而早前。出了段家的事,嘉隆帝心裡頭不痛快得緊,嫌憋悶。便下令擇日前往清雲行宮。

  因著浮光長公主也鬧鬧騰騰要去,嘉隆帝就喚了雲甄夫人同行。

  趕巧,就是今日。

  是以連家四房一行人前腳才走,雲甄夫人後腳便也要出門。

  連二爺就拖著若生又急匆匆地往千重園去。一進門,他就先瞧見了竇媽媽。揚聲喊:「竇媽媽!阿姐呢?」

  竇媽媽正忙著指使下頭的人搬東西,聞言一驚,隨後笑著迎上前來,說:「夫人知道二爺必定要來。眼下正在前頭候著您呢。」

  連二爺聞言,點一點頭,快步又往前走。

  到了雲甄夫人跟前。他先嘆一聲,後道:「老四才走。阿姐你也要出門,府裡都快沒有人了。」

  「胡說!」雲甄夫人笑嗔了一句,隨即面上的笑意便又黯淡了下去。四房走了,她心底裡終究也不是那麼好受。

  她站起身來,衝若生招招手,問:「當真不去?」

  若生抿著嘴角,搖了搖頭。

  姑姑定下要前往清雲行宮的那一日,便來問過她,可要一同去。

  行宮不小,姑姑多帶一人,也沒有什麼干係,嘉隆帝那邊更是不成問題。加上浮光長公主也去,論理換了過去的她,一定想也不想便答應了下來。

  但她並未猶豫,便婉拒了姑姑。

  這個夏天,她還有太多的事情需辦。

  而且府裡沒了姑姑坐鎮,繼母有孕在身,父親又不能管事,就這麼讓她一走月餘,她委實放心不下。

  雲甄夫人便也沒有勉強她,只此刻將將要走,怕她臨時改變了心意,又再多問了一句。

  「去哪裡?」連二爺忽然疑惑道。

  雲甄夫人笑著看向他:「我要帶阿九走,你可捨得?」

  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就說:「當然捨不得!」

  「好好,那我不帶就是了。」雲甄夫人沒有再繼續逗他,只面向若生,正色叮嚀道,「竇媽媽此番不走,有什麼事,你只管來尋她。」

  若生登時明白過來,姑姑恐怕也是不放心,才會特地將竇媽媽留下。

  她便也收斂心神,老老實實應了個「知道了」。

  連二爺在邊上聽著,卻有些委屈起來,輕聲問雲甄夫人:「阿姐,你怎麼也不叮囑叮囑我?」

  雲甄夫人聞言,眼中像是與生俱來的寒意,亦在頃刻間消散了個乾淨。

  她無奈地同連二爺走到一旁,細細叮嚀起來。

  許是說得細緻了,她走後,連二爺便一個人在那嘀嘀咕咕地嘟噥起來,夜裡記得少看話本子……不要在阿鳶跟前橫衝直撞……天黑了不能丟下人自己亂跑……

  念叨了兩遍,他驀地抬起頭來,驕傲地自語道:「阿姐說的這些,我本來就做得好好的!」

  他想啊想,就有些忍不住想要去告訴雲甄夫人。

  可雲甄夫人早已出門,他追到垂花門後,便只得悻悻然返身。

  頭頂上的天空藍得不成樣子,他舉目四顧,看了又看,像個暮朽年歲的老頭似的,嘆息起來。

  一直跟在他邊上的若生便問:「您嘆氣做什麼?」

  連二爺蹙著眉頭,說:「我怕老四會哭。」

  他還在記掛著這事。

  若生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四叔不會哭的。」

  至少,他眼下必然是不會哭的。

  從連家大宅到出平康坊,路程不算長,卻也不短。

  連四爺一行人,不緊不慢地走了大半日。

  須臾,林氏撩起簾子一角,望向邊上騎馬的連四爺,問道:「怎麼走了這條路?」

  出平康坊,可不止這一條道。

  連四爺目視前方,道:「阿姐也是今日出門。」

  林氏明白過來,若他們也走那條路,就該同雲甄夫人遇上了。

  她攥著簾子一角,準備鬆手放下,眼角餘光卻忽然瞥見了一樣東西,「咦」了一聲。

  連四爺皺眉看過來:「怎麼了?」

  「你瞧那邊,是什麼東西?」

  連四爺扭頭朝林氏所指的方向看去。

  也不知是誰家栽的樹,高而直,枝椏叢叢探出牆來。

  那枝頭上,繫了一條布,鮮紅鮮紅。

  連四爺愣了下,而後便聽見林氏尖叫起來,他想要轉頭去看,身子卻忽地一輕,似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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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7:04 |只看該作者
第176章 以牙還牙

  映入連四爺眼簾的那角天空,清澈得像是塊琉璃瓦,又輕又透,藍得仿若湖水。

  「嘭——」

  一聲巨響,他重重摔在了地上。

  那匹名喚「追風」的馬兒打著響鼻,從嘴裡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赤紅了雙目。

  眾人頓時大亂。

  馬車停了下來,僕役擁了過來。

  林氏也急巴巴地要從馬車裡下來,就近去看連四爺傷著了沒有。

  事出突然,連四爺這一下摔得狠,也摔得急,摔得眾人驚慌失措,也摔得他自個兒傻了眼。

  耳邊鬧哄哄的,又是尖叫聲,又是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在一聲聲叫著他,「四爺——四爺——」

  他木愣愣地望著頭頂上的天,眼睛一疼,立即閉上,這才終於反應了過來,雙手撐著地面就要爬起來。可臉上火辣辣的疼,有什麼東西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連四爺迷迷糊糊地抬手往自己面上一摸,一手的血,疼得更加厲害了。

  往常他們出門,走的都是另外一條路。

  這條路,比那條窄小,人煙也稀少一些,這路況,似乎也差了那麼一點。地上密密麻麻都是小石子,他方才一摔,將臉摔花了。

  連四爺疼得倒抽冷氣,忽然將仍按在地上的另一隻手給揚了起來。手掌下有稜角猙獰的碎石,他一個不慎,拍了個正著,掌心裡沁出血珠來。

  石頭尖尖的一角,嵌入了他的掌心。

  尖銳的疼痛,霎時湧上心頭。

  他低低罵了一聲,抬起安然無恙的另一隻手去拽。

  然而手指還未觸到另一隻手。他的身子猛然向前撲了去,又是「嘭」的一聲,聽聲響分明摔得比方才那一下還要重。

  林氏已下了馬車,剛一站定就瞥見了這一幕,駭得六神無主,急聲驚叫:「四爺!」

  話音未落,見馬兒又踢了連四爺一下的小廝。拚命去拽這匹叫做「追風」的馬的韁繩。可他剛一抓緊,人便也像只斷了線的風箏般飛了出去。

  高大壯碩的駿馬,像是瘋了一般。一下子便尥蹶子踩上了連四爺的後背。

  林氏躲得快,方才險險避開了去,腳下趔趄著,亦差點摔在了地上。好容易才扶著馬車壁站住了。

  「啊啊啊——」

  連四爺撕心裂肺地慘叫起來。

  林氏嚇白了一張臉,兩股戰戰。竟是連車壁也扶不住了。

  周圍慌亂的一群人,也都愣在了原地。

  「還不快去救四爺!」林氏尖利的聲音幾乎劃破了天空。

  眾人醒過神來,亂紛紛地動作起來。

  勒馬的勒馬,救人的救人。

  連四爺正面朝下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像是已經沒了氣。

  林氏哭著撲過去,雙腿一軟。喊著「四爺、四爺」,身子往後一倒。也暈了過去。

  底下的人沒了主意,四房的幾個小主子,則躲在馬車裡,連下來看一眼也不敢。

  還是林氏身邊的心腹牛嫂子當場發話說,派人回連家稟報。

  她又去掐林氏的人中,將林氏一下就給掐得大口喘息著睜開了眼睛。

  林氏一醒,又哭,手足無措。

  「太太,趕緊送四爺去看大夫吧!」

  林氏紅著眼睛,怔怔道:「大夫?」

  牛嫂子急得臉色也發了白:「耽擱不得呀!」

  那馬生得高壯,那樣一下踏下去,只怕是要出好歹的。

  林氏便也深吸了一口氣,勉強扶著她的胳膊站直了身子,吩咐人先將連四爺送上馬車,他們立即去看大夫,一面又讓五姑娘宛音帶著剩下的人,去新宅。

  牛嫂子在旁聽著,小心試探著說:「太太,是不是回大宅去?」

  林氏聞言,驚恐傷心之中也還是冷笑了一聲:「出都出來了,還回去做甚!」

  何況已派了人去傳話,這便夠了。

  一行人就飛快地離開了這裡。

  盛夏的暖風輕輕吹著,那塊紅布條,像一朵花,在枝梢搖曳著。

  而連四爺摔倒的地方,落滿了細碎而尖銳的小石頭,遠遠看去,像一片海。只是這片海,單薄得緊,再過去一點的地面上,就不見了石子蹤跡,只剩下幾片新鮮的落葉……

  風拂過,落葉就高高揚起,打個旋,再落下。

  牛嫂子派去連家大宅送消息的人,也像這落葉似的,無助得很,被風吹得顛來倒去,不知如何是好。

  雲甄夫人已經離府去行宮了。

  這消息該遞給誰?

  連三爺是唯一能做主的男丁,可此刻亦已出門不在府中。

  沒了法子,傳話的人,只得將事情告訴了掌管中饋的三太太管氏。

  她聽到這消息,也懵了,當下讓人去尋連三爺回來。

  至於雲甄夫人那,也該派人快馬去傳話才是。

  她亦有些慌了神,又問來人連四爺傷得可重。

  來人便將連四爺受傷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三太太聽罷,驚得說不上話來,心頭惴惴之下,只覺不安,便又讓人去知會了長房跟二房。

  萬一連四爺就這麼去了,也好叫他們見最後一面。

  連家大宅裡的氣氛,立刻沉重了許多。

  連二爺知道這消息的時候,還在纏著朱氏說話,一聽大驚失色。

  朱氏忙讓金嬤嬤去請若生來。

  這事既然已經說到了連二爺跟前,那情況一定已是極壞了。

  然則眾人個個吃驚,個個驚慌的時候,若生卻對這一切瞭若指掌。

  四叔有一匹好馬,養得好,力氣大,闖起禍來,想必也一定比別的馬更厲害。

  她的心思,半點也沒有瞞著蘇彧。

  左右他已經知道了,自然也會知道她有多火冒三丈。

  所以,他給了她一樣東西。

  ——一根刺。

  他攤開手掌,露出那枚棕褐色的小刺,淡然道:「可還記得那罐子蜜果子?」

  那是他頭回送她的賠禮,她當然記得。

  他便微微皺起眉,說:「這是那果子植株上生著的刺。」頓了頓,他笑了起來,「元寶叫這東西刺到過,發了大半個時辰的瘋。」

  重陽谷裡古古怪怪的草木,多得是,他移栽回來的這果子,也是一樣。

  若生聽完卻震驚了,下意識問:「果子可有毒?」

  他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自然是有毒的。」

  「……」

  「毒極微,不致命,無妨。」

  「……」

  錦衣少年皺著眉頭:「難道不好吃?」

  若生欲哭無淚:「再好吃那也是有毒的呀……」

  世上哪有人送禮送毒物的?!

  也就他獨一份了。

  他恍若未聞,只道:「刺上毒性重些,但亦不致命,發作緩慢,褪得卻快。」

  她聽完,就把這根毒刺給收下了。

  他便垂下手,似笑非笑地道:「小心。」

  明明是關切的話,若生聽著,卻連汗毛都豎起來了。

  這傢伙,可真是……

  不過有了這「小心」二字,她還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小心翼翼地將這根刺藏到了送四叔出門的那一天。

  小小的一根刺,高壯的「追風」幾乎沒有任何察覺。

  恰巧,姑姑去行宮的日子同四叔搬家的日子,又撞在了一塊,依四叔的性子,必然會擇另一條路而行。

  故而,她在仔細算計過「追風」的腳程,毒性發作需要的時間後,在那條四叔必經的路上,留下了一樣標記。

  馬辨不清顏色,人卻可以。

  那塊鮮血染就一般的紅布,不知四叔看見後,有沒有想起那句老話來——

  血債當血償。

  她爹落了一次馬,他也落一次,再公平不過。

  就是老天爺,也是公正的。

  於連四爺這樣的人而言,讓他失去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富貴錢財名聲權勢人生,遠比叫他死更痛苦。

  他還活著,可脊梁骨斷了。

  可巧,若生記憶裡,前世那個趨炎附勢的四叔,原就是個沒有脊梁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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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薄情

  大夫皆搖頭,誰也沒有法子,這人能活下來,便已極不容易。

  林氏哭得昏厥過去,牛嫂子怎麼掐她人中,她都不肯醒轉,也不知是真暈死過去了,還是不願意相信眼前這一幕,不願意睜開眼。

  若非牛嫂子先前當機立斷,即刻便打發了人前往連家報信,這會四房的人就更是不知章法。

  三太太管氏讓人急匆匆將連三爺給叫了回來,這才一齊朝醫館去。

  好在雲甄夫人是在四房一行人之後出的門,走得並不遠,叫人快馬一追,也就追回來了。

  嘉隆帝聽聞連四爺墜馬受傷,自然也不好再叫雲甄夫人隨行,只讓雲甄夫人速速調頭回府,若是連四爺無礙,她晚些再啟程便是。

  然而嘉隆帝怎麼也沒有料到,連四爺竟然癱了。

  雲甄夫人這一調頭,近些日子只怕都是走不得的。

  她隨即便讓人給嘉隆帝送了信去。

  嘉隆帝既已決意前往清雲行宮小住避暑,這一個夏天,只怕是都要耗在那的,她遲些去,也無妨。

  順帶著,她求了嘉隆帝下令,請了太醫院裡的御醫前來為連四爺診治。

  坊間興許有隱世名醫,但大多數大夫都不及宮中許多。

  是以幾位御醫一至,四太太林氏的眼神裡就多了幾分期許。

  保不齊,連四爺還有好轉的那一天。

  她這般殷殷期盼著,連哭也忘了哭。

  可幾人分別為連四爺探過傷情,又聚在一起商談過後卻仍然只是齊齊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

  胳膊斷了,腿斷了。大抵都還有醫治的法子,可這脊梁骨斷了,該如何是好?

  誰也沒有治過這樣的傷,誰也不會治。

  雲甄夫人一直陰沉著臉。

  太醫們喏喏的,也不敢將話說得太死,只勸她放寬心。

  她聞言,一言不發。面沉如水。眼神冷若冰雪。

  眾人便以為她要發怒了。

  可誰知,雲甄夫人只是將手微微抬了起來,擺一擺。讓他們都下去了。

  林氏哭哭啼啼的,又似要暈過去般,連站也站不大穩當。

  雲甄夫人亦只讓人將她給扶了下去歇著,自喚了牛嫂子幾人來問話。好端端的。連四爺怎會從馬上摔下?

  縱然他功夫不濟,可也是打小便會騎馬的。

  但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誰也不知道當時究竟出了什麼事,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就見連四爺被甩了出去。

  雲甄夫人蹙著眉頭,問:「那匹馬呢?」

  連四爺身邊的護衛跪在地上,聞言一震。低聲道:「回夫人的話,那馬脾氣兇悍,連傷幾人……」

  「殺了?」雲甄夫人猛然一拍桌案。震得上頭的擺設「啷啷」一通亂響,她厲聲斥道。「連匹馬也制不住,連家養著你們是唱大戲的不成?」

  護衛的頭垂到了地上,一聲也不敢吭。

  雲甄夫人盯著他的背脊,再問:「馬具可一一檢查過了?」

  護衛答:「回夫人,已仔細查驗過。」

  「如何?」

  「俱都完好無損。」

  「鐵掌?」

  「亦完好無恙。」

  「餵馬的小廝呢?」

  「草料也沒有問題。」然而說到這,護衛的聲音忽然輕了些,出了事定然是要將原因給尋出來的,「至於草料之外的東西……小的暫未得知……」

  雲甄夫人屈指叩叩桌面:「抬起頭來。」

  護衛一怔,但仍依言將頭給抬了起來。

  雲甄夫人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忽道:「未護主子周全,你可知罪?真相不明,瘋馬已斬,你可知罪?」

  一連兩個「你可知罪」問出來,護衛已知不好,當下也不敢推脫,只應下知罪,伏首跪地,一動不動。

  雲甄夫人便道:「下去領罰。」

  那麼多人跟著一塊走,卻還是被那匹叫做「追風」的瘋馬,踏碎了老四的脊梁骨……雲甄夫人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語塞,竟是說不下去了。

  林氏來尋她,又哭又鬧。

  她聽得頭疼,喝了聲:「老四還沒死!」

  林氏哭著揚手,將桌案上擱著的三足小香爐「哐當」一下掃了下去,而後伏案悶聲哭道:「這般活著,倒還不如死了罷了——」

  她年歲尚輕,這大好的年華,難道今後就只能耗在一個癱了的男人身上?

  林氏只要一想,這眼淚水就撲簌簌地往下掉,一張粉面叫淚水濕透了。

  底下的人都以為她是在為連四爺哭,可她其實,是在為自己哭呀。

  她哭得肝腸寸斷,心底裡的念頭也就忘了遮掩,一不留神盡數從口中吐露出來。

  她寧願連四爺死,也不想叫他這樣活著。

  短短一句話,聽得雲甄夫人汗毛都豎了起來。

  林氏既然已經生了這樣的心思,就是忍又能忍上多久?

  雲甄夫人當下冷著臉說:「和離吧。」

  林氏霍然抬頭,嘴角翕動著,眼睛瞪大。

  「不願?」雲甄夫人聲音冰冷。

  林氏心生惶恐,不敢作答,但轉念一想眾位太醫都已明言連四爺這傷不可能會好,但性命無礙,到底是人生路漫漫,連一半尚未走過,她怎願伺候連四爺幾十年?

  她終究還是從齒縫間將話給擠了出來:「願意。」

  有鶯歌母子的事在前,她甚至不覺自己薄情寡義。

  淚水乾在臉上,繃得臉上的肌膚緊緊的。

  她夠決絕,雲甄夫人亦果斷,三言兩語便將這事拿定了主意。

  林氏終於收了淚,出門而去。

  簾子一掀一落,再揚起,竇媽媽走了進來。

  雲甄夫人瞥她一眼,嗤笑道:「大難臨頭各自飛,這世上縱是夫妻,也靠不住呀。」

  竇媽媽張張嘴,到底沒有說出話來。

  林氏涼薄至此,誰也沒有料到。

  然而仔細想想,鶯歌母子的事,委實也太傷人,她冷了心似乎也不奇怪。

  一筆糊塗賬,究竟是誰欠了誰,沒人說得明白。

  但不管是林氏,抑或好容易才睜開眼醒過來的連四爺,都覺得自己是對的那個,是對方欠了自己。

  他躺在那,睜著眼睛,裡頭卻是空洞的。

  似盯著帳子,又像是在看著虛空。

  身子是木的,那原先尖銳而可怖的疼痛不知不覺間便不見了。

  但連四爺在渾渾噩噩中意識到,那痛只是麻木了,根本不曾消失。

  他動彈不得,直挺挺地躺著,眼珠子亂轉。

  他在害怕。

  暈死過去的前一刻,他腦海裡浮現出的,是二哥少年時那張沾了血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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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7:34 |只看該作者
第178章 驚夢

  那張臉,像個噩夢,時不時便要出來擾他一下。

  他每每想起,胸腔裡的那顆心,就「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彷彿擂鼓一般,一下下幾乎要跳出他的身體。

  明明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可他方才被「追風」踩在馬蹄下的那一瞬間,記憶卻突然間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傾瀉而出。

  封塵的往事,再一次清晰如同昨日。

  他吃力地閉上了雙眼。

  可眼前,卻總像是有塊紅綢在舞動。

  風在吹,吹得紅綢似小蛇,又像是血,覆在人臉上,蒙在人的眼睛上。不用睜開眼,他亦知道,眼前是一片血紅。

  只是他突然間分不清楚了,這是他的血,還是二哥的血。

  小的時候,二哥是那樣得聰明,那樣得討人喜歡。

  府裡上上下下,都喜歡二哥。

  他明明也十分聰慧,他明明也像二哥一樣愛笑愛說話,為人乖巧嘴巴甜,可眾人,似乎眼裡只看得見二哥。

  即便他們兄弟二人站在一塊,大傢伙的目光也總是不由自主地會多在二哥身上停留一會。

  連家的幾個男丁裡,屬他跟二哥生得最相像。

  他每每看見二哥,都覺得被眾人用那樣的目光望著的人,應當是自己才對。

  他自打開了蒙,就日日習字,至十一二歲時,字便寫得很不錯。

  鶯歌也是識文斷字的,回回見了他寫的字。都會讚歎上兩句,「四爺的字寫得真好」。

  他聽了嘴上不說,心裡頭可得意得緊。

  然而誰知,到了授課的先生那,見了他的字雖然也讚一聲好,但讚歎過了,便搖頭說:「四爺年紀小些,這火候到底還是略差了二爺那麼一點。」

  他聽著,只覺耳邊「嗡——」的一聲,旁的話就再也聽不進耳朵裡了。

  「但照此下去。四爺的字將來定成……」

  那先生後來又說了些什麼。他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

  他只知道,擱先生眼裡,他的字是不如二哥的。

  所以便是這授課的先生。也喜歡二哥多於他。

  可是憑什麼?

  憑什麼呀?

  他到底是哪裡不如二哥?

  他將手中書卷忿然甩在了地上。轉身就走。

  先生在後頭喊。「四爺,您這是上哪兒去?」

  他聽見了,卻當做沒有聽見。雙手一伸,捂住了耳朵,匆匆跑遠。

  二哥來追他,身姿矯健,一會工夫就跑到了他邊上,拽住他,皺著眉頭問:「怎麼了這是?哪不舒服嗎?昨兒個夜裡便聽說你吃錯東西跑肚了,我差人去問,你卻說沒事,可瞧這臉色,還是請個大夫來看一看吧。」

  他一聽,心頭就升起一陣怒氣來。

  哪個要他自作多情差人來問了?他是想揪著這事當笑話說不成?

  可二哥不依不饒,轉身就要讓人請大夫去。

  他當即怒不可遏,可周圍人來人往,皆看著他,他就是有天大的怒氣跟不快也只能變作笑意,在面上露了出來,搖搖頭說:「二哥莫要擔心,我沒事,只是嫌裡頭憋悶,出來透透氣罷了。」

  二哥聽了,鬆口氣,像是相信了,只說那就趕緊回去吧,免得先生回頭告訴了阿姐。

  他點點頭,跟著後頭往回走。

  但一邊走,他一邊就忍不住在心裡頭想,他隨口揀了些話來敷衍,二哥便信了,這樣的人,同個傻子有什麼分別?

  二哥就是聰明,也還是不及他聰明的!

  他腹誹了一路,回到課堂上後,心裡總算是鬆快了些。

  過了兩日,二哥突然提議說,去郊外轉轉,騎馬去。

  大哥跟三哥也去,可他不想去。

  二哥的騎術比他好,他去了,只能見二哥出風頭,不如不去。

  可大家都勸他去,他只得去。

  路上,二哥跟三哥並駕而行,大哥慢一些,到他身旁,笑著說了句:「出來轉轉,可高興些了?」

  他不解,面露疑惑。

  大哥便說:「老二說的,說你上著課呢,覺得憋悶,連先生也不顧忌了扭頭就走,只怕是當真憋悶得緊了,這才想著要領你一塊出來透透氣換換心情呢。」

  他攥著韁繩的手一頓,嘴角緊抿,道:「難為二哥想著我。」

  大哥聞言哈哈大笑:「他同你最親,事事都想著你,有何難為的,都是自家兄弟。」

  他也跟著哈哈地笑,可心裡一點也不痛快。

  憑什麼人人都誇二哥?

  他心煩意亂地想,如果世上沒有二哥,那眾人眼裡自然就只有他了……

  只要二哥不在了,他就是最聰明,最討人喜歡的那一個了。

  於是,當眾人停下休息的時候,他悄悄地在二哥的馬具上動了手腳。

  誰都沒有察覺,二哥他也沒有察覺。

  郊外空曠,草地正青,天色瓦藍,日光也正明媚,一派好風景,惹得眾人策馬狂奔,嬉笑玩鬧。

  他也在笑。

  二哥騎在馬背上,朗聲笑說,他要去前頭轉轉。

  話音未落,人已如離弦的箭矢一般飛了出去。

  轉眼工夫,駿馬同人,就都不見了。

  二哥騎術好,誰也不擔心他,只當他一會便會回來。

  可過了片刻,他還未回來,大哥讓人去找,他就說他去。他也找到了二哥,那個磕破了腦袋,面上糊了鮮血的少年,躺在地上仿若已然死去。

  他站在那看了兩眼,手腳冰涼,心裡卻似乎有個人在笑,笑得那樣猖狂高興。

  就在這時,地上的少年睜開了眼睛朝他望了過來。

  他一驚,倉皇逃走。

  回到眾人身邊,大哥問:「沒找到?」

  他咽了口唾沫,搖頭說:「找到了,可二哥說過一會再回來。」

  大哥皺了下眉,旋即笑罵:「那臭小子,光顧著自個兒玩了!且隨他去吧!」

  結果,誰也沒有立即去尋二哥。

  這一耽擱,就又是大半個時辰。

  大哥還不見人,終於覺得不對勁了,親自帶人去找,這才找到了那個已經奄奄一息的少年。

  所有人都以為,二哥是在見過他之後很久,才出的事。

  他見二哥還活著,亦慌張起來。

  可大夫說,準備後事,他又鬆了口氣。

  誰曾想,閻王爺都追到腳後跟了,二哥他竟然活了下來。

  他怕極了。

  但二哥傻了,他似乎又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

  不過二哥竟然還記得見過他,他坐在床前,聽他那樣說著,駭得面如土色,大哭起來。

  終究是年幼啊…

  好在二哥竟然真將事情給瞞下了。

  但他仍一直惴惴不安,且越長大便越不安。

  有一回,他動了殺心,問二哥,還記不記得。

  二哥瘋瘋癲癲的,握著串糖葫蘆蹲在廡廊下仰頭看他,蹙眉說:「記得什麼?」

  他一愣,隨後笑了起來,說:「沒什麼。」轉身離去。

  是以,他從來不知道,連二爺在他走後,望著他的背影,小聲嘀咕著一句話——

  「老四是個傻子!明明讓我誰也不要說的,怎地自己又來問我了?害我差點說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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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4 15:57:47 |只看該作者
第179章 絕望(一)

  然則即便不知道連二爺當時的心思,連四爺在後來也還是悄悄試探過他兩回。這到底記不記得,只問一次,他這樣的人,終究不敢徹底放下心去。

  可幾年前,他在連二爺床前痛哭流涕,又是賭咒又是誓,捎帶著對連二爺哄著勸著不要將事情透露給旁人,以致於當時還有些神志不清的連二爺見了,還只當他是害怕所致,一口便應承下來。

  連二爺其實記得不大多,他只記得自己隱隱約約見過連四爺,但當時是個什麼樣的情況,自己怎麼了,連四爺又是否真的在那裡,他並不敢肯定。

  但連四爺哭成那副模樣,他便在心裡頭想,老四大抵是做了極壞的事。

  雲甄夫人時不時問他,可還記得那日發生的事。

  他有心想說,可老四那般可憐,他又分明答應了人家,這話就是想說也不能說了,所以他將事情徹底埋藏在了心底。

  就是老四親自來問,他也是不能說的。

  誰也不能告訴,這個「誰」裡頭當然也囊括了老四。

  是以,連四爺後來反反覆覆問他,他也只反反覆覆地說,什麼?

  茫然的神情,自他眼中流露出來,半點也不顯虛假。

  連四爺終於不再試探。

  瘋瘋癲癲,像個頑童一般的兄長,並不足為懼。

  連四爺沒有再將這事放在心上,慢慢的,似乎也就真的忘記了。

  若不是先前自己突然從「追風」馬背上摔了下來,那疼痛跟惶恐忽然湧上心頭,他只怕也不會想起那件陳舊的往事來。

  歲月如梭。翻過一年又一年。

  連四爺是真的將那件事給忘得差不多了。

  他躺在病榻上,恍恍惚惚地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他養的馬,他再清楚不過。

  「追風」怎麼會突然難,將他甩下馬背呢?

  疑問一個接一個地湧上來,但他心裡頭針扎似的難受,滿腦子一時間突然叫林氏的事全給塞滿了。旁的。竟是半點也再容不進去。

  他想要抬起手來,可吃力得緊,萬分艱難。

  他想要坐起身來。身子卻不像是自己的。

  萬般無奈之下,他只有放聲大喊:「來人——快來人——」可嗓子裡像是叫火燎過一樣,又乾又疼,聲音啞得厲害。

  喊得再響亮。也只像是「嘶嘶」的怪叫聲。

  憤怒像是洪水一般席捲上他的心頭,他幾乎能聽見自己喉嚨裡出血的聲音。「來人——」

  可一旁伺候著的人,其實早就已經到了他身旁,一連喊了也不知有幾聲「四爺」。

  他卻一個字也聽不進耳裡,只兀自在那大喊來人。

  小廝無法。轉身出去,急匆匆去喊人來。

  若說連四爺聽不見了,他這耳朵分明沒有受傷;若說他是在夢魘。但他的雙眼分明又是睜著的。

  事情太過詭譎,小廝駭得一臉蒼白。

  須臾大夫跟在雲甄夫人身後趕來。上前一看,皺著眉頭貼近連四爺的耳朵孔大喊了一聲「四爺」。

  連四爺一愣,而後忽然憤怒地道:「我還沒有聾!」

  大夫蒼惶後退兩步,退到了雲甄夫人身旁。

  雲甄夫人蹙眉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大夫搖了搖頭,斟酌著說:「小的也不清楚,只怕是心病…」

  方才不論眾人如何動作說話,連四爺都像是恍若未聞,可他分明又是清醒著的,所以,他方才只怕是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對外界不聞不問了。

  「悲痛所致,這事並不罕見。」言罷,大夫小心翼翼地又補了一句。

  雲甄夫人蹙著的眉頭,就皺得愈緊了起來。

  她擺擺手,將眾人都給打了出去。

  連四爺側目看她,啞著嗓子問:「那賤婦呢?」

  「縱然她不願意留在你身邊,你用這樣的稱呼作踐她,也是不該。」雲甄夫人沉聲說道。

  連四爺嗤笑了聲,道:「倘若連她也不是賤婦,還有誰是?」

  雲甄夫人眉眼一沉,可瞥見他躺在病床上的模樣,這心又軟了下來,只是搖頭說:「強留也無用,倒不如就這麼放了她去吧。」

  連四爺咬牙切齒地說:「我既沒死,她就理應該在一旁侍疾!我若死了,她也合該守著我的靈位至死方休!」

  「分家一事不必再提,我這便命人接你回府,好生休養。」雲甄夫人無意再在林氏的事上同他糾纏,一來強留林氏在他身側,難保林氏來日不會做出什麼聳人聽聞的事;二來同為婦人,林氏的心思她雖不諒解,卻也明白,左右事已至此,權當是緣分盡了吧。

  連四爺聽到「分家」二字,倒也沒有再說林氏。

  回了連家,總好過他留在外頭。

  況且,他並不願意認命。

  這傷今日不可治,難道明日也不可治,難道從今往後就都沒有治癒的機會了?

  他怎麼也不願意相信。

  故而,能回連家,於他而言,是一樁天大的好事。

  他暫且收了心思,不再去想林氏的事。

  回到連家後,各房的人忙著來探望他,他亦沒有工夫再去多想別的。

  他傷得重,連雲甄夫人都折返回來了,府裡的人自然也是都擔心得很。

  這其中,最擔心的當屬連二爺。

  連四爺還未被雲甄夫人接回來的時候,他便已經在那追著若生拚命問了,老四會不會再也不回來?他往後還能不能再見老四?

  若生猜到姑姑會接四叔回家,便安慰他,四叔一定會回來的。

  可她爹不相信,總覺得連四爺再也不會出現了,惶惶過了好幾天。

  直到雲甄夫人一行人打從外頭回來,使了人來給他送消息,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偷偷問若生:「我現在能不能去探望老四?」

  若生毫不猶豫:「我陪著爹爹去看一看可好?」

  連二爺沒有二話,立即拍板。

  父女倆就一塊往四房去。

  四房的東西都已經搬得差不多了,連四爺重新入住的屋子,顯得異常冷清跟簡陋。

  眼下這時候,眾人也顧不上重新布置。

  連二爺眼裡更是看不到這些,一到四房就要見連四爺。

  可連四爺在屋子裡,聽說是連二爺來了,卻突然愣住了。

  良久,他才聲音艱澀地吩咐下去:「讓他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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