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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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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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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8:35 |只看該作者
第030章 聲音

  蘇彧腳下步伐不停,不一會便漸漸行遠,這才背對著賀咸遙遙道:「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他不接話,賀咸也沒法子,只得自認倒楣,為自己掬一把辛酸淚後匆匆邁開了腿。

  「五哥,」可腳步沒多久就慢慢變得沉重起來,賀咸雙手扶著後腰,氣喘吁吁地追了上去,忍不住哀嚎道,「你倒是走得慢一些……」他自幼不愛多動,平日也只知看書,不像蘇彧一邊跟著重陽先生學東西,一面也學拳腳騎射等。又因父兄皆是武將,他雖不曾進過軍營,卻也是不逞多讓。

  所以蘇彧的腳步一快,他便追得有些吃力起來。

  幸災樂禍的元寶則趴在那探頭探腦地從蘇彧手臂外側朝他看來,齜牙咧嘴打個哈欠,「喵喵」亂叫。

  賀咸撇嘴,有氣無力地道:「大人不見小人怪,我不會搭理你的……」

  言罷,元寶突然瞇著眼發出了聲像嗤笑一般的聲音來。隨即,一隻骨節分明,修長白淨的手就落在了它臉上,一下就給捂得嚴嚴實實拖了回去。蘇彧屈指叩了下它的腦袋,口中未曾言語,腳下步子卻徐徐放慢了些,等到賀咸跟上才又大步邁開。

  不多時,一白一藍兩道身影就消失在了林間。

  錦鯉池畔的若生這時才站起身來,將身上被元寶弄得微皺的衣裳細細捋平。

  魚食浮於水面,引得池子裡魚群躍動,爭先恐後之下水花四濺。綠蕉俯身看了一眼後禁不住嘀咕起來:「方才那貓可是想吃這池子裡的魚?」

  那麼胖的貓,必然是好吃的。

  若生不由失笑。不過那隻叫元寶的貓想不想吃,她不知道,但是她自己倒是想吃的。

  鯉魚做得好也不錯,但魚裡頭她最喜歡的還是刀魚。用極鋒利的薄刃將魚切片,再用細小的鉗子一點點將魚刺拔去,後以甜的蜜酒釀和清醬腌漬一番,放入盤中,用平素蒸魚的法子上籠屜蒸熟便可,但味道卻遠比旁的更鮮妙絕倫。

  她記得她爹也喜歡這道菜。

  父女倆前世關係淡薄,鮮少聚在一道用飯,但他們的口味卻甚是接近。

  到底是父女倆,她還是頗像他的。

  若生笑著看向綠蕉,道:「回頭就不必再提這貓的事了。」左右不是什麼大事,方才那位圓臉的賀公子也已替蘇五再三賠禮,這事也便就此揭過就是。

  何況蘇五那人,竟同她有過那樣的緣分……

  綠蕉實心眼,回頭進了家門萬一被她爹追著問上兩句就給盡數和盤托出,只怕就不易收場了。是以她提前叮嚀了綠蕉兩句,見綠蕉應下,方才轉身往沁園外去。

  走至園外還未靠近方才她們所在的地方,若生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說話聲。

  聲音並不大,但因附近無人四野空曠,這原本低微的說話聲似乎也就顯得響亮清楚了些。

  「往日請你來家中做客,你總不來,這回可算是將你請出來了!」

  這是三表姐的聲音。

  若生放慢了腳步緩緩朝著前方走去,耳邊的說話聲變得越發清晰起來。

  有人在輕笑,語調微揚,似嗔似喜,「叫你說得好似我是那悶的,非得用搬的才請得出門!」

  枝葉微綠的花叢後,三表姐笑吟吟接上了話:「我可沒這麼說,全是你自個兒認下的,回頭可不準說我!」

  「我怎說得過你……」

  若生的腳步驀地頓住。

  風一吹,縈繞在耳畔的話音突然被吹散了些。她並沒有聽清楚後頭的對話,可卻聽出了除三表姐外的另一個聲音是何人。

  然而畢竟隔了幾年,會不會是她聽錯了?

  若生一時不敢肯定,腳步也就再邁不動。

  花叢後亦再沒有旁人說話,只兩個聲音笑著交談著。其中一人是三表姐,另一個的聲音卻如她記憶中的那聲音像極了,像得令她不敢不遲疑。那一句「我怎說得過你」,同她記憶裡的聲音簡直一般無二。

  她不覺僵在了原地。

  綠蕉跟在後頭,見她不動也不敢出聲催促,也只跟著立在那。

  春風靜靜吹過,花叢後說話聲未止,簌簌一陣輕響後走出來一個人,身上是若生熟悉的衣衫跟髮式。她一眼瞧見了若生,見她站在那像塊石頭,不由得蹙眉問道:「阿九你怎站在這?」

  便是不在錦鯉池餵魚了,也該往前頭去才是,呆立在半道上做什麼。

  段三姑娘眉宇間略帶著兩分不耐煩,一句話方問出口就忍不住立即接上又道:「難不成你是站在這偷聽我們說話?」

  「三表姐的疑心病委實不容小覷,你是說了什麼驚天大秘密還怕叫人聽了去?」若生盯著花叢,看也不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回她。

  就在這時,花叢後又走出來個人。

  雪膚高鼻,淡紅的一抹唇不點而朱,身量高挑纖細,清艷自成風骨。

  若生卻並不認得這張臉。

  眼前的人瞧著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嘴角帶笑,看見她的那一刻笑意才淡了些,側目問身旁的段三姑娘素雲,「這是……」

  段素雲道:「是連家的表妹,你且稱她阿九便是。」

  段家只有一個姑娘嫁給了連家二爺,後只得了一個女兒便撒手人寰,所以她說是連家的表妹,不論是誰一聽就知道說的是哪一個。自花叢後緩步走出來的少女便從善如流地笑著朝若生喚了聲「阿九」,又轉頭去同段素雲道:「聽說你那位姑母生得極好,可見阿九是隨了母親的。」

  若生年歲較她們都小,她顯然又同段家三姑娘素雲十分相熟,段素雲更是直接讓她稱呼若生小字,可見熟稔。

  所以她說完這話,見若生不吭聲,段素雲就忍不住多看了若生兩眼,眼中滿是不悅,像是在責備若生這般不知趣,得了人家稱讚的話也不知道謝。然而她哪裡知道,若生眼下休說道謝了,便是讓她吱一聲,只怕她也張不開那個嘴。

  她方才還惴惴著不敢肯定,這會卻是再肯定不過。

  眼前的人,就是她記憶中的那一個。

  剛才那一聲「阿九」,連話尾微微帶笑的音色都一模一樣。

  她咬著牙,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來:「三表姐,這位姐姐是?」

  段素雲聞言,竟吃驚起來:「你竟不知她是誰?」

  「我該知道嗎?」若生的眼神微微一變,看向了段素雲。因生得嬌,這會杏眼圓睜,裡頭滿是困惑,倒是再真不過。

  段素雲就面露無奈,搖了搖頭,一副你怎這般無知的樣子。

  可若生絞盡腦汁,也不知對面站著的人是誰,她只知自己今次的確是頭一回看清楚這張臉,在這之前,她只聽過聲音,從未逢面。她的確不知,便只能依舊看著三表姐等她說明。

  「休聽你表姐胡說八道,你我不曾見過,你不知我原就是對的。」站在段素雲一旁的少女卻搖著紈扇笑了起來,搖頭解釋道,「我是陸家的,因平素不常赴宴,所以你才沒有遇見過我。我正巧痴長你幾歲,便索性厚顏些,你若願意便喚我一聲筠姐姐吧。」

  「陸家?」若生卻只聽到了最關鍵的兩個字,她喃喃自語著飛快思忖起來。能被三表姐這般主動結交的姑娘出身定不會太差,畢竟段家人骨子裡流著的是利益二字,最得大舅舅疼愛的三表姐自然更不會被「養歪」。

  好在京城姓陸的人家雖然不少,卻也不算多,其中家喻戶曉的更不過一戶。

  想到了點上,若生的神色不覺漸漸異樣起來,她微微吸了口涼氣,「陸相?」

  話音方落,對面站著的姑娘便言笑晏晏頷首道:「正是家父。」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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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8:47 |只看該作者
第031章 往昔

  若生眸光微閃。

  怎麼會是陸立展的女兒?

  大胤當朝右相陸立展,膝下只得一兒一女,皆是早已亡故的正妻所出。然而他位高權重,在朝中說話頗為響亮,自身又甚有才氣一向很得嘉隆帝器重,喪偶時年不過三十,才剛剛而立之年,京畿上下多的是人想要將女兒嫁於他續弦。

  可陸立展直到現如今,也始終不曾再娶妻。

  眾人皆道他是對亡妻情深似海,即便斯人已逝,也無法放下心懷,是以無法再續弦他人。

  但是即便七八年過去了,仍有層出不窮的人期盼著能同陸相結親。再加上陸相的一兒一女年歲都漸漸大了,長女陸幼筠更是轉眼就到了及笄之齡,打起兒女親家主意的人也不在少數。

  陸家跟連家在京裡應當都算是新貴,根基遠不如段家、蘇家之流站得穩當,按理來說應當走得近些才是。

  可若生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同陸幼筠絲毫沒有交集,陸家跟連家的關係好像也僅僅只是點頭之交,從未深入交好過。

  思忖間,她聽見陸幼筠接著笑道:「阿九莫不是見過家父?」

  「筠姐姐說笑,」若生搖了搖頭,亦彎起了眉眼,「我哪有機遇得見陸伯父。」

  她學著陸幼筠方才的從善如流,笑吟吟將原先稱呼的「陸相」改口成了「陸伯父」,然而隱在袖中的那隻手卻禁不住握成了一個拳頭,指甲嵌入掌心皮肉,似疼似辣。

  曾幾何時,她以為自己來日若得機會重逢這些人,必能坦然面對。

  可真到了這個時候,一切就都成了空。

  心底裡,她反反覆復問著自己。

  怎麼會是她?怎麼會是陸相陸立展的女兒?

  玉寅他,又是如何同陸相的女兒走到一塊的?!

  思緒雜亂,紛沓而至。

  宣明二十一年,連家沒落,父親離她而去,從此天人兩隔。她同繼母朱氏並幼弟若陵被四叔驅出平康坊的祖宅,流落市井,輾轉求生。她一夜長大,再不復從前。昏黃銅鏡下的容顏依舊年輕嬌美,可她年不過十六,便已華髮早生。

  她猶記得,繼母初見她一頭青絲間夾雜著的數根銀白髮絲時,潸然落下的眼淚。

  可繼母又何嘗不是如此?

  昔年還未滿二十五歲的她,短短數日便有如老嫗,鬢已星星也。饒是若陵,也似乎長大了些。

  那時她站在破敗的小院一角裡想,事情斷不會再壞下去了。她會代替父親教養若陵,照顧朱氏,會如他過去期盼的那樣變成一個孝順的孩子,一個可親的長姐。

  綠蕉彼時也還好好的活著。

  忠心耿耿,跟在她們身邊,不離也不棄。

  若陵很喜歡她,總纏著喊綠蕉姐姐,任綠蕉怎麼說您是主子,不能喊奴婢為姐姐,他就是不聽。

  若生偶然聽見兩回,心下反倒高興,都到了這個時候哪裡還需要講究什麼主僕?她便琢磨著不如讓朱氏認了綠蕉為義女……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四叔卻派人來尋她了。

  他前腳才將她們趕出了平康坊,後腳就巴巴地來找她回去。

  回去做什麼?

  來人咧著嘴笑,四爺尋了門好親事,特地吩咐小的來恭請三姑娘回去。

  好親事?

  打扮打扮送去給人做妾!可真真是天大的一門好親!

  綠蕉氣極,那麼個好脾氣的人,當場就啐了那人一口,擋在她面前罵道:「與人做妾算是結的哪門子親?呸!他不要臉,姑娘可還是要的!」

  可話音還吊在那,一把劍就洞穿了綠蕉的心口。

  朱氏尖叫,捂著若陵的眼睛瑟瑟發抖。

  若生兩耳卻是「嗡——」的一聲,再聽不見旁的了。

  她往前衝,想要扶住綠蕉,可綠蕉卻先她一步倒在了地上。

  那血啊,淙淙地流。

  若生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多的血,不管她怎麼捂都捂不住,沿著她的指縫拚命地往外淌,滾燙滾燙的,像是要把她按在綠蕉心口上的手都給燙熟了。綠蕉的身子卻越來越冷,終於冷成了一塊冰。

  盛夏的風熱騰騰的。

  綠蕉卻再也暖不回來了。

  她至今都還記得,那一日被四叔派來的人,手持染血的長劍,瞇著眼睛笑得猥瑣無恥極了。

  那個男人,叫老吳。

  個子不高,眼睛很小,尖嘴猴腮活像是陰溝裡的老鼠。

  可明明恨極,她卻還是記不住他的具體樣貌。

  但若生知道,終有一日,她會用那把他殺了綠蕉的劍殺了他償命!

  然而那個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們能殺了綠蕉,也就能殺了朱氏跟若陵。她死不足惜,可繼母還那麼年輕,弟弟還那般年幼,怎麼能因了這些事命喪於此?

  她知道,依四叔的性子,即便如今心滿意足得了她的應允,用不了多久就會反悔再起殺心,對朱氏母子下毒手。

  可她還是得先答應下來。

  唯有這樣,才能同四叔虛與委蛇,才能為朱氏母子求得一線生機。

  她放開了綠蕉已經涼透的身子,擋在了繼母跟弱弟身前,用沾著黏膩鮮血的手握住了那把直指著朱氏的劍,點頭道:「回去告訴四叔,我答應,但要給我三天時間。」

  朱氏就站在她身後,聞言大驚失色,連怕也忘了,匆匆就要上前不准她答應下去。

  淚水沿著面頰滑落於唇畔,又鹹又澀。

  若生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及時握住了繼母的手,緊緊握住。

  朱氏對她的意思瞭然於心,登時面色慘白,淚落如珠。

  瘦皮猴似的老吳提著劍,卻只皺眉不滿,「四爺說過三姑娘定然會討價還價,還真是果不其然。對不住了姑娘,四爺說了,最多一日,半個時辰也不得再多!」

  若生早料到會這樣,面無表情地繼續點頭:「那就一日。」

  老吳齜著牙花子笑了笑,扭頭走了。

  小院外,卻必然還有人看著。

  她們身上沒有銀子,走不遠,四叔並沒有花多久就找到了她們。

  事已至此,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

  朱氏卻哭著不肯她去,只道還有一日,逃吧。

  可這一日,是用來讓她們母子想法子逃的,若她也跟著一道,必然逃不走。若生心知肚明,又知她不願意丟下自己,便只得狠下心腸說了一通難聽的話激她走。

  朱氏揚手,打了她一巴掌。

  若陵坐在冷炕上被嚇得哇哇大哭。

  朱氏哆嗦著,也哭,說傻丫頭,咱們就是一塊死了也不能叫你去給人做妾啊!

  三個人哭著哭著抱作了一團。

  可她不應,弟弟怎麼辦?好歹是她爹的最後一點骨血,總要留點香火的。

  她融了生母遺物,尋個老匠人手藝粗糙地打了小金鎖給若陵,又匆匆忙忙葬了綠蕉,一天過得委實太快了。她殫精竭慮,算計起了四叔的心思,想盡法子讓繼母帶著幼弟離開,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

  至於四叔要將她送給誰,她根本毫不在意。

  樹倒猢猻散,連家一落魄,往日巴結著的人就都換了臉開始落井下石。

  四叔想巴結的人,就顯得太多了。

  她上了青布小轎,顛顛被人抬著出去。一步兩步,她輕聲念著,從髮上拔下一支銀簪來。空心的,裝了砒霜。老銀匠的手藝委實太糙,可東西到底裝得嚴實。

  似是轉過了個彎。

  她抬手準備服下,轎子卻突然停了。簾子一掀,衝進來幾個人,三兩下就將她拽了出去,手中銀簪「叮噹」落地。

  後頸劇烈一疼,眼前便黑作一團。等到她睜開眼,人已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她聽見有道陌生的女聲在喊她,「阿九。」

  她吃力地仰起頭,瞧見的那個居高臨下站著的人,面上卻蒙著細紗,看不清模樣。可隔著紗幕,她也能感覺到那後面熾熱的眼神。

  近半載,她幾乎隔幾日就能見到這樣的眼神一次。

  可那張臉,她從沒看見過。

  所以她只記得聲音。

  然而時至今日,她才知道,那從陌生變得熟悉,又從熟悉鏤刻進她骨子裡的聲音,正是出自眼前的陸幼筠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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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8:58 |只看該作者
第032章 記憶深處

  聲嬌音柔,聽著渾似老天爺派來救她的一般。

  後頸疼痛難耐,眼皮沉重,她艱難地仰起頭望著站在自己跟前的人,那面紗,白雪一般,那樣乾淨又純粹。然而朦朧的視線尚且來不及變得清晰,眼前的人已然嬌聲笑了起來,當著她的面漫然吩咐下去,「給我取條鞭子來。」

  黑漆漆的一條,也不知是什麼制的,一旦觸及皮肉,便是血紅一片,皮開肉綻。

  鞭子舞得很快就只剩下一道殘影。

  若生甚至直到如今都還記得自己想躲卻不論如何也躲不開分毫時,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驚惶。

  她怎能不慌,莫名其妙就被人擄了來用鞭子抽打,疼得暈過去便被用冰水兜頭潑醒,一下下似乎沒有盡頭。四叔命人帶她回府,為的是送她與人為妾,這事不該有假。局勢早就到了沒有轉圜餘地的時候,他如果圖的是旁的,也根本不必瞞她。

  然而眼前的人是誰?

  這件事同四叔有沒有干係?

  她皆不知。

  呼喝也好,喊叫也罷,直至嘶聲力竭,在場的人也只視她為死物。

  漸漸的,身上的傷口多了,麻木了,也就好像真的不疼了,只剩下些辣,鑽人心。她亦如那些傷口般,麻木起來,情不自禁地暗暗想著,左右都是要死的,自己了斷與被別人了斷,終究都還是殊途同歸。

  於是,再掙扎、抗爭,皆彷彿沒有任何意義。她便不動,咬緊了牙關生生受著。這是連家人最後的骨氣,她不能哭著哀嚎著求饒而終。

  但是她竟沒有死!

  明明揮著鞭子的人都已氣喘吁吁換了人動手,明明她已幾次三番暈死過去,明明渾身上下都已遍體鱗傷,可她直到最後都還活著。若生從不知道,原來人的一口氣竟然能漫長到這個地步。苟延殘喘,求死不得,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最後一次醒來時,她穿著乾淨的衣裳。

  身上的傷口不知何時被敷了藥,就連口中都還殘留著些微米粥帶來的淡淡甜味。

  屋子裡卻是黑魆魆的。

  她動了動手腕,僵的,被牢牢捆縛在身前。再動動腳,同樣被捆著。也不知是不是被捆得像隻端午時節的粽子,沒有一點能動彈的餘地。她只能大睜著眼睛在目所能及之處胡亂掃視,然而四處空蕩不見一星東西或是人。

  那人知道,她逃不掉。

  就像是四叔一般,當時也覺得她逃不掉。

  但那時她雖怕卻沒有怕成而今這般,因為那會她心中有數,若求死饒是四叔再厲害也攔不住她。可事到如今,她竟連求死也沒有法門了!

  從此,折磨、醫治、復折磨。

  她還活著,卻越活不像是個活生生的人。

  頭一個月,主事的那個女子來得很勤。似拿她當個新鮮玩物,變著花樣折騰她,拿炭火烙印、拿蛇來咬、拿刀來剮肉……層出不窮,永無止境……

  那麼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裡,她心裡頭唯一還熱的那一塊,便是盼著繼母帶著弟弟若陵成功逃離四叔毒手,好好地活了下去。

  至於她,日復一日,早晚有一日還是會下去九泉陪伴父親的。

  她念著他們的模樣、聲音、名字,逐漸再不會害怕。

  大抵也正是因為如此,再後來那人就來得少了。她只一日日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屋子裡,像隻角落裡的臭蟲,發霉腐敗。

  她斷了雙腿,沒了舌頭,身無完膚,可一雙眼睛卻毫無損傷。她一開始想不明白,後來卻想通了,留著她的一雙眼遠比剮出它們更為殘忍。因為她要她看著,要她親眼目睹自己是怎樣被人折磨的。

  真是……惡毒的趣味……

  若生禁不住看了一眼陸幼筠的眼睛,清澈明亮,水波瀲,漂亮得很。

  著實看不出一分刻薄毒辣來。

  人常說,舌頭能騙人,眼睛卻是騙不人的。可事實焉是如此,真正的惡人,必是從頭髮絲偽裝到眼神,半分破綻也不露的。

  她又向來是個連人的長相也記不清楚的,若非重活一回,只怕還是看不穿。

  說來,她還得好好謝謝他們。

  忍耐、等待、人心、手段……

  她過去不懂,而今懂的這一切,委實都多虧了他們,是他們一點一點教會了她,這人世有多險惡,那些曾被她無視的溫暖又有多來之不易。因為期盼著繼母跟幼弟能夠平安康健地活下去,她才能沒有迷失於黑暗之中,她的心,還是暖的。

  然而她還是逐漸分辨不了時辰,遺忘了歲月。

  玉寅出現在門口的那一日,除了天氣尚且炎熱外,她便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神智迷糊,胸悶氣短,耳朵裡嗡嗡作響,蜷縮在地上無力動彈,當真是連多看玉寅兩眼的力氣也沒有。

  她只聽到有個女聲在問他,已經成這副模樣了,你可還要她?

  「你且自留著玩吧。」他看了她一眼,語氣沒有絲毫起伏,隨即轉身而去。

  若生就聽見自己喉嚨裡「呵呵」作響,也不知想要說些什麼。

  她今時才知,那是陸幼筠在問玉寅。

  陸相的女兒,捉了她,折磨她,卻同玉寅語氣熟稔。那樣的語氣,曾幾何時她從自己的口中也聽見過。是以她知道,那時的陸幼筠,必然是歡喜於玉寅的。

  那也是她前世最後一次見到玉寅。

  自那以後,陸幼筠出現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最後徹底不再出現。

  直至那一日,她被腿上傷處痛醒,甫才睜眼便聽到外頭一陣喧囂,足音雜亂。她循聲望去,發現一向緊閉的房門竟是開著的,不由得心中震蕩,遂咬緊牙關朝著門口爬去。

  凌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她倒在門檻內,吃力地探頭往外看去。

  入目之處是大片大片悶濁的灰綠色。

  那是天空,又是地面。

  還有遠處零星的幾抹白,在風中飄搖著。

  落雪了!

  不知何時,天已入冬了。

  很快,四處都寂靜了下來,靜悄悄得再沒有半點人聲,靜得能聽見落雪的聲音。

  似乎再沒有人記得,她還活著,這裡還有一個人。

  天色從亮到暗,又漸漸發白。

  她還在爬,爬一段歇一段,渾身都是血。沿途之中,沒有半個人影。

  冬雪霏霏,她又渴又餓,疼痛難忍,一點點一點點終於爬到園子門口。天氣越來越暗,越來越冷,她聽見遠處似有鞭炮聲。

  好像,過年了。

  她大口喘息,知自己命不久矣。

  眼皮重如山巒,她再無力撐著。突然,頭頂上落下了一片陰影。她一驚,吃力地仰起脖子,瞧見了一張臉,一張陌生的臉。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雀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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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3章 八棱海棠

  少女的面龐半隱在昏暗的光線中,異色眸子裡慢慢地露出驚訝之色來。

  若生猶見水中浮木,艱難地探出手去用力地抓住了她淡青色的褲管,像是在暗夜中跋涉的旅人,終於在歷經千山萬水後遇見了另一個路人。然而雀奴戴著的半舊斗笠的腦袋緩緩低了下來,看一眼她瘦骨嶙峋的手,不發一言只忽地將褲管抽了出去。

  戒備之心,人皆有之。

  雀奴也不例外。

  思及此,而今好端端站在陸幼筠身前的若生微微笑了起來。

  陸幼筠也笑,輕輕搖動著手中素面紈扇,道:「怎會不得機遇,你下回若是得空,只管往陸家來尋我說話就是,如果家父恰在府中定能見上一面。」

  言下之意,竟似乎有意同若生交好。

  在旁聽著的段三姑娘素雲便語氣微異的笑說:「阿九,你可是撞大運了!你筠姐姐尋常可不邀人去家中,便是我,也還沒那資格叫她親自邀上一邀呢!」

  「瞧你這話說的,我怎地就不曾邀過你?」陸幼筠聞言執扇輕點了下段素雲的肩頭,嗔道,「你我是何交情,你若想來只管來就是,哪裡就還非得我邀了才來?」

  段素雲得了這話,方才略帶了兩分冷嘲的話語總算緩和了些,轉而耐著性子來看若生,一面道:「好了,你先往前頭去吧,我們再說會話。」

  「也好,我也有些乏了正要去亭子裡歇歇。」若生並不猶豫,頷首應好,將心中躁動一收面向陸幼筠努力彎起眉眼,「阿九先行一步,往後得了機會再與筠姐姐坐下吃杯茶。」

  不論如何,陸幼筠既先向她伸出了手,這大好的機會她自不能放過。

  若生心中眼下尚是疑團滿滿,陸幼筠跟玉寅是如何相識的,二人之間是什麼關係,四叔當年又是怎麼一回事,她若想不重蹈覆轍,就只能先他們一步。

  前世她同陸幼筠陌生得很,休說坐在一處吃茶說話,就連像現如今這般在旁人家的宴會上偶遇也是從沒有的事。然而一個人恨另一個人,恨到要變著花樣反覆折磨她為樂,必然事出有因。那「因」同玉寅一定脫不了干係,但是否只是如此?若生不敢肯定,也無法肯定。

  如果只是玉寅,倒也罷了,怕就怕那裡頭還有什麼她渾然不知的事。

  所以此番能先同陸幼筠走得近一些,並非壞事。

  畢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心念一動,若生已然拿定了主意。

  她笑著同三表姐和陸幼筠道別,領著綠蕉緩步往前走去。身後遠遠傳來那二人交談的笑語聲,但她決不能回頭去看。若生知道自己並不十分擅長隱藏自己的心思,故而在沒有徹底將紛雜的心緒整理妥善之前,她斷不能在此久留。

  好在她同三表姐的關係一直平平,三表姐方才又是一副生怕她會「搶走」陸幼筠的姿態,沒說兩句便要趕她走。

  若生也就樂得如此。

  此去女客聚集的萬春亭一帶還頗有一段聚集,沿途滿栽八棱海棠。而今正是三月裡,一株株開得正好。花苞簇簇,彷彿胭脂點點,又有潔如雪之色掛於枝頭,當真是雪綻霞鋪,開得香且艷,花香四溢。

  連家宅子裡花木種的不少,這八棱海棠卻是一株也無。

  綠蕉鮮少跟著主子出門,此等景象更是初見,只覺驚奇不已。若生偶然扭頭,發現她盯著樹梢上的花苞看得入神,不由失笑,問道:「好看?回頭往木犀苑裡也栽幾株吧。」普通海棠無香,遠不及此品氣味芬芳,且等到結了果子又能摘下來釀成果酒或是製成果醬吃,何樂不為。

  綠蕉卻疑惑起來:「姑娘不是不喜歡花木?」

  前些天才剛剛命人將院子裡的花草悉數搬走了。

  若生愣了下,也想起那事來,搖搖頭笑道:「那些花草中看不中用,海棠果到時可是能吃的。」說這話時,她正巧站在一樹八棱海棠前,春風一吹,就有細碎的花瓣悠悠揚揚落在她烏鴉鴉的青絲上,映襯得她方才略失了兩分血色的面頰又嫣若紅粉,白淨無瑕好似美玉。

  綠蕉低低驚呼了聲,「姑娘,髮上沾了花瓣了!」沒主子的話,身為貼身的大丫鬟也不敢兀自伸手去撿。

  若生自己卻是瞧不見的,便在她跟前低下頭去,道:「咦,在哪?」

  「嵌進髮裡了。」綠蕉小心翼翼抬手去拾。

  若生亦下意識舉起了手往自己髮間去摸索,沒動兩下,就聽見綠蕉鬆了一口氣,「撿出來了。」她就放下手往後退了一步抬起頭來,誰知這一退,頭頂上正好是叢斜斜探出來的花枝,一下子就將她的頭髮給勾住了。偏她自己不察,又一扯,辮子都散了去,幾縷黑髮纏在枝頭,被拽得頭皮生疼。

  她「哎呀」了聲,又想抬頭去看。

  「姑娘快別動!」綠蕉唬了一跳,慌慌張張上前去,「仔細扎著眼睛!」

  頭髮解開便是,扎了眼睛可就大事不好了。若生就不敢再動,乖乖低著頭等綠蕉輕手輕腳地把自己的頭髮解開。可這頭髮又細又軟,長長的幾縷,也不知在上頭繞了幾圈,花枝上全是棱,竟是難以解開。

  幸而段家的園子四通八達,這條路上半天也不見有人走動。

  再狼狽,也沒有外人瞧見。

  可萬一……

  綠蕉不由急了起來,手指顫抖。

  若生低頭看著腳尖,腳邊幾片花瓣落在石頭縫裡,像是被揉碎了一般,汁液滲出。她蹙了蹙眉,問道:「解開了嗎?」

  「快了快了……」綠蕉應著,聲音越來越輕,不見底氣。

  若生就笑,「解不開就別忙活了。」言罷,她伸手抓住那一縷髮絲,揪著最細的尾端用力一拽。

  綠蕉瞪大了眼睛。

  若生用指腹揉著頭皮,眉眼彎彎看著綠蕉笑:「不過幾根頭髮,掉了早晚會再長回來,心疼什麼。」

  「……奴婢心疼的哪裡是頭髮。」綠蕉像是叫她嚇著了般,見她不說痛也不發脾氣只笑吟吟的,半天才回過神來,「姑娘,頭髮都散了,奴婢給您重新梳一梳吧。」

  連家的婢女出門,隨身必帶個小袋子,懸於腰間。

  裡頭裝著梳子胭脂之類的東西,皆是特製的,只小小一盒。

  若生這番模樣往前頭去定然是不成的,但想借了段家的屋子重新梳妝,卻只能途經萬春亭。

  她想了想便道:「去海棠林裡避一避,把頭髮梳了再去萬春亭那邊。」

  左右也不是換衣裳。

  於是她便同綠蕉往林子裡去,花香愈發濃郁香甜,幾株樹上的花白裡透著綠,已是開得最盛,金黃色的花蕊更是碎金一般璀璨。

  為了不被誤入的人撞見有所尷尬,若生跟綠蕉就走得深了些。轉過一個彎,再一個彎,風裡的花瓣突然間多了起來。春風帶著幾分涼意,在海棠樹間打著旋,捲著碎花呼呼吹著。

  細草迷了眼,若生別過臉去,視線突然一滯。

  幾步開外的一株樹,灰褐色的樹皮上沾著星星點點的紅,像是——血!

  地上是亂紛紛的草叢,上頭落著花瓣,花瓣上夾雜著紅痕,不像是花上原有的顏色。

  驟起的大風一吹,草叢散開,露出了裡頭的一角青翡色的寶相花紋來。

  那是一隻雲頭錦履。

  歪歪斜斜地躺倒在草叢間,覆著海棠樹上落下的花瓣。

  若生舉目朝著樹上看了去,高高的八棱海棠樹上,一襲夾纈籠裙耷拉著,在風中微微晃蕩。

  再往上看,就是一張蒼白沒有血色的臉,唇色青紫,微微張著,像在說話。

  若生踉蹌著退後,閉上了眼。

  這是——

  四表妹素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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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9:22 |只看該作者
第034章 兇手

  她緊緊閉著雙目,趔趄著撞上了一棵樹,「嘭」的一聲,頭頂上簌簌落下大片落花。花瓣擦過面頰沾在前襟上,涼得像是小蛇。若生聽見身後傳來綠蕉的尖叫聲,聽見綠蕉顫著聲疾呼自己,然而她卻只覺得自己渾身僵硬,難以應聲。

  分明已經閉上了眼,可那身夾纈籠裙,那隻落在樹下草叢間的錦履都依舊曆歷在目。

  四表妹今日的穿著打扮皆同三表姐素雲身上的近乎如出一轍,但三表姐腳上穿的那雙雲頭錦履,繡的寶相花卻是朱紅的。

  若生深吸了一口氣,霍然轉身大步朝著綠蕉而去,走到近旁便伸手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壓低了聲音附在她耳邊道:「莫慌!」

  「嗚嗚……」綠蕉口中嗚咽著,到底還是怕得六神無主了。

  若生嘆氣,問:「可瞧清楚了?」

  綠蕉眼中含淚,驀地瞪大了眼,點頭也不知搖頭也不知。若生手下微鬆,又嘆一聲,輕聲道:「眼下不是慌張的時候,你且速速往萬春亭裡去尋大舅母來。」言罷,她移開了捂住綠蕉嘴巴的手,正色叮囑,「再讓大舅母立即囑人將今日跟著四表妹的大丫鬟找出來。」

  「……姑娘,可、可您怎麼能留在這?」綠蕉急促地喘息著,神色張皇地看了看四周,說什麼也不敢自己離去任由若生一人留在林子裡。

  可她如果不去,那也是萬萬不行的。遇見了這樣的事,怎能無人前去報信,她不去難道要叫若生去?事出詭譎,不留人在林間看著也是不妥。綠蕉又驚又急,瞬間便是滿頭大汗,也顧不得什麼僭越,一把抓住了若生的手壯著膽子匆匆說:「姑娘,咱們、咱們先將人從樹上放下來吧?沒準……沒準這人還……」

  活著呢!

  綠蕉一臉期盼地看著若生。

  可若生卻只是反手握住了她顫抖個不休的手掌,冷靜中帶著兩分悲戚道:「不可能還活著了……」

  樹上的少女,面色蒼白,唇色青紫,額上破了一個大口子,上頭沾著的血漬卻早已乾涸。髮絲散亂的腦袋朝左歪著,雙目緊閉,乍然看去只像是熟睡過去的眉眼一般,可她耷拉在那的姿勢是那般怪異。

  只怕是斷了脊骨。

  再看那隻落在草叢間的錦履,被風吹落的花瓣不止覆在了上頭,更是零零散散灌入了鞋中。她方才雖則只瞧了一眼,但卻已瞧見那落花遠不止幾片。林中風大,但海棠花開得正好,不似落花時節輕輕一觸便掉,想要積出這些花瓣,尚需不少光景。

  人若被高高吊起,用不了須臾就會窒息而亡,根本積不出這般多的落花。

  她深知那滋味,也牢牢記得那漫長如同百年的瞬間。

  因而她知道,便是大羅神仙在世,四表妹也活不下來了。

  就在這時,林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咯吱」聲,像是有人正踩在枯枝上匆匆往她們而來。若生握著綠蕉的手,腳下微動,猛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去,密密麻麻的八棱海棠樹後,伴隨著幾聲不滿的抱怨,走出來兩個人,「她有什麼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趕著這時候請我來?」

  若生的眼神變了。

  對方的話音在瞧見她的那一瞬間,亦是戛然而止。

  來的,竟是三表姐素雲。

  段素雲撣著袖子,正一臉不耐煩地越過樹叢,「咦,你怎麼也在這?」皺著眉頭,她提著裙子不悅地朝若生走近,環顧四周看了又看,問道,「怎麼不見小雪?」

  話音方落,跟著她一併前來的大丫鬟陡然失聲叫了出來,「姑娘,四姑娘在樹上!」

  「大驚小怪什麼!」段素雲呵斥了聲,皺眉往樹上看去,才一眼就嚇得渾身哆嗦,口中語不成調,「這……這……這是怎麼了?怎麼了?」

  若生不管她,轉頭同綠蕉道:「去找人!」綠蕉也知再延誤不得,咬咬牙拔腳就朝林外跑去。段素雲癱坐在地上打著寒顫,牙關咯咯作響,又哭又喊,嘴裡的話支離破碎,也不知究竟想說些什麼,鬧得若生頭疼。

  若生想了想,腳下步子一晃,就準備追著綠蕉一同去。

  誰知這時段素雲卻像是驚醒一般,突然撲過去用力拉住了若生的手臂,緊緊掐著道:「你別走!你不能走!」她手勁頗大,抓得若生胳膊上一陣生疼。若生一時掙脫不得,就也不猶豫,順手一把掐回了她胳膊上。

  細皮嫩肉的,段素雲又不像她是忍痛忍慣了的,當即痛叫著鬆開了去,捂著手臂怒目退出兩步。

  若生冷著臉,轉身要走。

  段素雲竟再次衝過來拽住了她,竟是不依不饒起來。

  若生不由得疑心大起。

  掙扎了兩下,場面突然亂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子裡響起了一陣亂紛紛的腳步聲跟說話聲。沒一會,便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趕了來。打頭的便是若生的大舅母,段家的大夫人方氏。

  方氏匆忙而至,先仰頭看了一眼海棠樹上,面色一沉,這才看向段素雲跟若生。

  段素雲忽然哭著道:「娘,定是阿九殺的小雪!」

  四下裡頓時一靜。

  若生面無表情地垂眸看向她緊緊攥著自己一截袖子的纖手,攥得那般用力,一副幾乎要將袖子都給扯裂的架勢。

  她暗忖,出門前委實應該聽她爹的,先好好翻一翻黃曆才是。

  今兒個,八成是忌出門的。

  她轉頭去看天邊流雲,青碧色的天上白雲一絲絲的,尾端沾了幾抹橘色,原來這天不知不覺就近黃昏了。耳邊傳來大舅母方氏厲聲呵斥的聲音,「胡鬧!」旋即便道,「快些將四姑娘放下來!」

  段素雲卻咬著若生不放,「娘!」

  方氏絞著帕子,眉眼愈發冷了下去,咬牙道:「休得胡言!」

  連家的姑娘,可不是他們能胡亂就安個罪名上去的。何況眼下事態不明,焉是胡亂找人擔責任的時候。方氏盯著女兒,眼睛裡難掩失望之色,口氣也漸漸恨鐵不成鋼起來,冷然吩咐底下的人:「還愣著做什麼,沒瞧見三姑娘被嚇著了嗎?」

  一行人就應聲三三兩兩上前來要分開段素雲跟若生,要拖了她下去。

  忽然,風裡傳來一陣貓叫聲。

  「喵……喵喵……」

  若生正要說話的舌頭在嘴裡打個結,一下子卡殼了,視線不由自主地循聲看了去。

  「只看屍體,斷氣至少也有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前,她還跟我在一起。」

  高大的八棱海棠樹後,慢悠悠的走出來個長身而立的白衣少年,肩頭趴著只肥得看不見眼睛的貓,黃白相間的毛色下一身肥肉搖搖欲墜。它瞇著只有道縫的眼睛,抬起一隻胖爪,朝著若生的方向親熱地搖了兩下。

  若生喃喃道:「元寶……」

  一人一貓,就這樣大喇喇出現在了傍晚時分的海棠林裡。

  春風,落花,白衣。

  在這樣詭譎的氣氛下,卻顯得尤為融洽自然。

  他緩步走了過來,帶著一身新雪般的淡淡涼意,看著若生,泰然自若地說道:「所以,她殺不了人。」

  那雙眼睛,一如她先前在高高的架台上瞧見的一般無二,波瀾不驚。

  若生怔了怔,聽見大舅母方氏在旁喚他,「蘇侍郎。」

  ……看來,今兒個雖是忌出門的,卻沒準遇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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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6:59:34 |只看該作者
第035章 疑點

  若生思忖間,那隻名喚元寶的貓忽然一個縱身想要從蘇彧肩頭跳下來,高舉著肉嘟嘟的爪子眼瞧就要溜到她腳邊來,卻不防才滑一下就被蘇彧給死死禁錮住了,只得皺著貓臉苦兮兮地「喵」了兩聲,一雙眼仍巴巴地望著若生。

  許是不常見它這般,一手按著它的蘇彧也不由得朝若生多看了兩眼,但目光卻是疏淡而陌生的。

  若生一時來不及反應,只怔愣著同他對視起來。逆光中,他的眉眼隱約有些不清,但鉗制著元寶的那隻手掌,骨節勻稱分明,曲線優美清晰可見。他的指骨根根修長,露在袖外的那一截腕骨看上去也並不粗壯,襯著白衣,不論怎麼看都只像是雙書生的手。他制住元寶的動作看似優雅又漫不經心,可遠比普通家貓體型碩大的元寶就在他掌下掙扎亂竄,卻半天也不見挪動分毫。

  這並不單單只是雙書生的手。

  若生沿著他的指尖往上看,不知不覺視線就落到了元寶身上。

  胖乎乎的貓掙扎的動作就突然停了下來,揚著臉衝她諂媚的笑了笑。若生一噎,這貓怎麼能笑成這樣?正驚訝著,她發覺一直攥著她袖子不肯鬆開的三表姐終於撒了手,被人好聲好氣勸著給拖了下去。

  她撫著袖子去看三表姐,卻見方才還一臉淚口口聲聲喊著是她殺了四表妹的人,這會倒是聽話的閉緊牙關不再言語了。

  「阿九想必也驚著了,且先下去歇一歇吧。」大舅母方氏忽然出聲道,「連家那邊,我會派人去遞消息的,你也不必掛心。」

  三表姐的身影走得遠了,若生收回視線面向大舅母,聞言心下微沉。大舅母這話的意思,是要她先留在段家。至於留多久,誰也說不好,所以這才要先打發了人去連家遞消息,可她偏偏又不提這消息是要送到誰那的。

  送給她爹知道跟遞到姑姑跟前,可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若生前世並不將自己的幾位舅舅舅母多放在心上,尤是面善端莊的大舅母,於她看來更只是會管些閒散瑣碎之事的尋常婦人而已。

  但身為段家的世子夫人,大舅母早早從外祖母段老夫人手中接過了主持中饋一事,多年來沒有出過半分紕漏,一向被人提及都只有交口稱讚的份,可見她能幹厲害。

  若生多長了些心眼,而今聽起她說話來,能聽明白的言外之意也就多了點,不由得眸色微冷。

  見她不動,大舅母溫聲催促道:「快些下去吧,頭髮也還亂著呢。」

  話說到這份上,若生斷沒有繼續留下去的道理。她沒作聲,只朝一旁驚魂未定的綠蕉招了招手,跟著人往林子外去。途經蘇彧身旁時,元寶「喵喵」亂叫起來。

  若生聽著這聲響,心裡頭倒是沒來由鬆快了些,就不由自主地看向元寶輕輕彎了彎嘴角。

  元寶叫聲倏忽低了下去,調子卻愈發諂媚起來。

  「跟著去?」這時,蘇彧突然淡聲說道。

  若生愣住,直到元寶「喵」的歡欣鼓舞起來,她才回過神來他這是在問元寶。

  蘇彧抱起元寶,側身看她,道:「勞姑娘先帶著它。」言罷,他一把將貓塞給了她。

  若生大驚,不接又怕元寶摔地上,下意識便抬手抱了過來。誰知方一入懷,這貓就輕車熟路地又開始往她懷裡拱,親熱得彷彿她才是主子。若生不覺窘然,抬頭看蘇彧,卻見少年面上神情再自若放鬆不過,微微低頭看她,不鹹不淡地道:「它很喜歡你。」

  「……」若生啞然。

  因在場尚有要事,這貓最後到底還是先跟著她走了。

  分明還是全然陌生的人,他只怕連她姓甚名誰都鬧不清楚,怎麼就敢這麼把貓丟給她?若生稀里糊塗的被塞了一滿懷,抱著沉甸甸的一隻大貓步履蹣跚地往前走,沒走兩步就開始氣喘吁吁。

  綠蕉緊張不已:「奴婢來吧!」

  「喵!」元寶從若生懷裡鑽出半個腦袋,聲似不滿。

  若生苦笑:「罷了,就這麼著吧。」好在這貓雖則黏人,卻似乎極通人性,過得片刻見若生抱不動自己了,就「喵喵」叫喚兩聲從她懷裡下來,自個兒膩在她腳邊,跟著一步步往前走。

  若生原還擔心它四處亂跑,過會找不著了不好同人交代,這麼一看倒是半點不怕了。

  又走了一會,幾人帶著貓進了一處院子。有人給若生上了茶,又送了乾淨的帕巾上來,打了盆溫水供若生清洗。左右也是候著,若生就讓綠蕉先為自己把頭髮給梳理妥當。

  元寶也不動彈,懶洋洋在若生腳邊,爪子擱在她右腳鞋面上,漸漸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等到綠蕉收了梳子,它才抬爪置於嘴邊伸出舌頭舔了舔,打了個哈欠。

  綠蕉忍不住問若生:「姑娘,它的主子可能幫您洗清表小姐的污衊?」

  方才段素雲紅口白牙咬著若生不放,綠蕉想起來就心有餘悸。

  若生臉上的神色卻並沒有大波動,道:「沁園門口原就有婆子看著,我們何時進的,何時出的,婆子皆知道。除那之外,沁園也沒有別的入口,單這一條,就能證明四表妹的事與我沒有干係。」

  「還是姑娘鎮定,不像奴婢,早慌得什麼也不知道了。」綠蕉聽了長鬆一口氣。

  若生卻搖了搖頭,問道:「方才三表姐進林子時,嘴裡說的話你可有聽清楚?」

  綠蕉道:「奴婢只記得表小姐的確說了些什麼,可究竟說了什麼,卻是想不起來了。」

  若生輕輕頷首,沒有再說話。

  綠蕉沒聽清楚,她卻聽得很明白,三表姐說的是——「她有什麼事不能等一等,偏就上趕著這時候請我來?」

  這便說明,剛剛三表姐會出現在海棠林裡並不是事出偶然,是有人邀了三表姐到那地方一會的!可三表姐口中的那個「她」是誰?大舅母出現的那一瞬間,三表姐又為何突然之間咬上了她,揚言她是兇手?

  四表妹吊在樹上,任憑誰第一眼看見了都會先想到「自縊」才是。

  怎麼三表姐就想到了兇手?

  若生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輕聲呢喃著:「當真古怪……」

  「喵!」元寶附和似的叫了聲。

  若生就低頭去看它,黃黃白白的一身毛,油光水滑,養得倒好。

  正打量著,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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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6章 欠揍

  轉眼門就被叩響,「表小姐,夫人請您往前頭去說話。」

  若生照舊低著頭看元寶,探手去摸它圓滾滾的肚子,逗得它「喵喵喵」直樂,她就也跟著笑,笑得眉眼彎彎,唇角現出一個小小的梨渦來。

  門外的人則只聽見裡頭有貓叫,沒有人應話,不由得又揚聲詢問起來:「表小姐,您可在裡頭?」問了兩聲仍不見回話,站在那聽著動靜的大丫鬟就耐不住了,終於舉起手來要推門。

  若生這時才抬頭朝門口望了過去,一面打發綠蕉去應門。

  等到門扉洞開,門內景象一覽無餘,她方彎腰攬住了元寶站起身來緩步往門外走。她走得慢,一臉焦急候在那的大丫鬟就想催又不敢催,憋得面色古怪。好容易若生邁過了門檻,她就急聲道:「夫人候著您呢。」

  「帶路吧。」若生睨她一眼,微笑著道,神色輕鬆。

  被方氏打發來請她的大丫鬟見狀頓了頓,而後才垂著眼瞼應個是,在前頭帶起路來。

  好好的一場春宴賞花賞景賞到最後,主人家的女兒竟吊到了樹上,想必段家的人也不願意將這事鬧開了去。若生心知肚明段家人的秉性,這會見大舅母支使了人過來喊自己,就知道那些上門赴宴的賓客這會應當都已各自四散去了。

  算算光景,她派去連家傳話的人,卻還在半道上。

  若生跟著人沿著小徑左拐右拐,走了好片刻才算到了地方。

  是個花廳,裡頭聚了些人,打頭站在那的就是若生的大舅母方氏。見若生走進來,在場的人霎時都朝她一齊看了來。若生回望過去,卻沒幾個能認得的,不過她還是發覺三表姐並不在其中。

  由此可見,大舅母果真是不想將三表姐的話當真。

  而今的連家,還不是輕易能開罪的。

  若生繼續往裡走,努力想要在人群裡分辨出段家是否還來了別的主事的人。可單看年歲,她只知自家外祖母是一定不曾來的。

  死了個孫女,於他們而言,似乎並沒有那麼打緊。

  若生心下一片涼絲絲的,知道自己背後若不是連家,在他們眼裡同四表妹也斷不會有什麼分別。她抿了抿唇,視線裡忽然瞄到一個人。

  蘇彧就坐在角落裡的太師椅上,姿態閒適,半垂著眼睛在看自己手裡拿著的茶盞。青碧色的茶盞釉色上佳,應是名窯出產,映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宛如一汪春水。

  像是察覺到了若生的目光,他適時抬頭側目看了過來,忽然勾唇笑了下。

  若生微怔,心中飛快思量著既然人家對自己笑,那自己是不是也該回敬個微笑才算有禮?

  思來想去,方才他也幫著她解圍,合該好好謝一謝才是。

  她就也輕輕彎起嘴角,面向他準備頷首示意。誰知這笑意還未徹底展露,若生就聽見他衝自己腳邊用懶洋洋的語氣叫了聲,「元寶。」

  頰邊笑意驟然僵住。

  若生咬了咬牙,盡量不動聲色地將這抹笑意給收了回來。與此同時,她只覺腳邊一陣風起,元寶就擦著她的裙擺飛奔去了蘇彧膝上。

  他這般大喇喇地逗起了貓玩,在場的人裡就有看不過去的了。

  若生的大表兄段頌平背著手站在母親方氏身邊,「蘇侍郎這貓,是不是先放出去待一會?」

  「為何?」蘇彧頭也不抬,掏出小魚乾餵元寶。

  段頌平說:「此地只怕不宜。」眼下召集眾人是為了商談正事,留隻貓在裡頭,委實不像話,但這話段頌平卻也不敢明白地說給蘇彧聽。話畢,他想了想又加了句,「不若這便讓人先給領下去餵些吃的吧。」

  誰曾想蘇彧卻只是不緊不慢地道:「它一不會說人話,二不會做人事,留下難不成會壞段大少的事?」

  段頌平一噎,又不是他殺的人要拚命開脫,能壞什麼事?於是他嘴角翕翕到底沒有再開口,別開了臉去不再看蘇彧。

  蘇彧兀自漫不經心地逗著貓,渾若無人之境。

  若生只覺奇得很,在旁將二人對話聽了個全後,悄悄看向蘇彧的眼神就不禁變了又變,心道:這人說話的口氣,可真叫人恨不得抽他兩鞭子才好……

  可眼看著大表哥被噎住,無力退散,她心裡頭又莫名有些暗暗愉悅起來。

  過得片刻,她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大舅母方氏就立即湊了過來,端著長輩的範問她:「阿九,你將方才如何進那海棠林,又是如何發現你四表妹的都與在座諸位說上一遍。」

  若生早知他們會問,方才趁著綠蕉梳頭時就先在心中過了一遍這話,而今想也不想張嘴就說,順溜無比。

  方氏眼神裡不由得露出兩分驚訝來。

  在場的人不少,又剛遇上那樣的事,方氏以為她定會慌張無措,卻沒料到若生說起話來如此鎮定冷靜。

  方氏就愈發覺得先前自家女兒所做的事,離譜胡鬧。

  她看著若生點一點頭,隨即轉身去看蘇彧,道:「蘇侍郎如何看?」

  眾人就都去看蘇彧。

  若生也不例外,坐在那雙手交握擱在腿上,目光定定地去看他。

  她方才一直沒有想起來,為何他們皆稱他為蘇侍郎,直到這會才有些回憶起來,蘇家有個兒子破格入的刑部,沒兩年就從主事爬到了侍郎位置上。眾人皆言,若非他年歲太輕,憑藉蘇家的功勛跟嘉隆帝有意彌補蘇家的心,只怕連那大司寇的位置都是他的囊中物。

  若生前世不大關心朝堂風雲,卻也對蘇彧這人有所耳聞。

  他方進刑部沒多久,就接連破獲了幾樁陳年舊案,被人讚為奇才,是以他雖是破格進的刑部,又年紀輕輕就任了三品的刑部侍郎,卻也無人多加置喙。

  可他的性子,竟是這樣的,若生也才知曉。

  她看著他一手輕輕捂在元寶臉上,一手端著茶盞呷了一口,而後慢悠悠道:「兇手是個女子。」

  大舅母問:「何解?」言語間,目光竟佯作不經意般在若生身上掃了掃。

  若生的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這時,蘇彧卻將茶盞往一旁小几上一頓,笑了起來:「段夫人疑心這位,卻是不必了。即便在下方才的話做不得數,單連姑娘的身板,也委實沒有可能將人掛到樹上去。」

  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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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7章 交談

  方氏聽他說得直白,面上不由得現出幾分尷尬來。

  先是她的女兒當著眾人的面指著若生說是兇手,後連她也在人前疑心自己的外甥女,委實說不過去,甫一被人當庭戳破心思,方氏掃過若生的目光就飛快斂起,復換上了張慈和面孔朝著蘇彧道:「蘇侍郎說的哪裡話,我怎會疑心自家外甥女。」言罷,她三兩下將話頭扭轉開去,也不再追問蘇彧為何說兇手是女子,真兇又究竟是誰。

  雖則今次春宴恰巧給蘇彧下了帖子,他也鮮見地赴了宴,事情一出他就被人請到了海棠林裡,也似乎已有了些眉目,但這件事既是有人大膽行兇就決不能姑息,故而官府那邊方才也命人速速去送了信,用不了多久人想必也就能到了。

  方氏也一面暗暗憂慮著剛才三女兒的異樣,生怕其中還有什麼自己不曾知道的隱秘,萬一就這麼叫人捅破了到時不易收場,遂亦不敢再問。

  她走到若生身前,親自伸手要扶她起來,小聲撫慰:「你三表姐方才的話,切莫往心中去,她是一時害怕心神大亂才會那般說的。」說著,她輕輕地拍一拍若生的手背,「舅母知道你是好孩子。」

  若生回望過去,但見舅母眉目和藹,溫柔可親,又聽她話音輕柔真摯,不由失笑。

  她心中的那份踟躕,就像是清晨枝頭上掛著的露水,日頭一升高,就蒸發了。也罷,左右她早在數年前就認清了段家人的好對的不是人,而是對方的富貴權勢,而今再經歷一番,也沒有絲毫值得惋惜的。

  若生抿著淡紅的唇,微微一點頭,道:「阿九明白,方才的事不怪三表姐。」

  方氏眉眼一舒,用眼角餘光瞄一瞄在座三三兩兩小聲交談著的人,將口中聲音放得愈輕,幾乎貼著若生說:「等你回家去後,雲甄夫人如若問起,你也不必瞞著,只管照實說了就是。你三表姐膽子小不禁嚇,撞著了那樣的場面,早已六神無主,只怕連自己說了什麼也不知。所以待她清醒了,舅母再讓她親自上連家與你賠禮道歉,可好?」

  「自然好。」若生頷首應道。

  方氏理了理她鬢邊一縷碎髮,「好孩子。」

  若生從善如流,也做乖巧狀任她動作。

  過了一會,方氏身邊的大丫鬟躡手躡腳走過來,附耳說了句話。

  方氏沒有吭聲,擺擺手打發了人下去,隨後同若生道:「連家來了人接你回去,舅母也就不留你了。」

  「想必是姑姑怕我留在這耽誤正事。」若生應了一聲。

  方氏卻神色微變,扶著她的手臂轉過身往外去,一邊搖頭道:「是你爹派來的人。」

  若生愣了下,「我爹派的人?」

  「是他。」方氏面上神情更怪,她派人去連家送消息自然是衝著雲甄夫人去的,根本不該有人透露給連二爺知道才是,「既如此,你就先回去好好歇著吧。」話音落,她忽然微微別過臉去,話音裡帶上了兩分淚意,「你四表妹福薄,舅母心中不好受,便也不多送你了。」

  段家四姑娘素雪是庶出的,但說到外頭,誰又管她是哪個生的,說到底也都只在乎嫡母是誰。

  方氏不管心裡究竟是如何想的,面上工夫卻始終不能少。

  若生也不知她這淚裡有幾分真心實意,但見狀仍好言安慰了兩句,而後才往門外去。廡廊下立著幾個婆子,皆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盯著地磚縫隙看,大氣也不敢出。若生腳下的步子跟著微微一頓,抬頭看了一眼飛檐外的天空,藍灰色的天已帶上了些許暮色,比起她原本該家去的時辰的確晚了些。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領著綠蕉準備往台階下去。誰知腳才邁開,身後驀地竄過來一物,擦著她的裙擺落到了前頭。

  她定睛一看,除了元寶這小東西還能有誰,不覺下意識回頭往身後看去,果真瞧見蘇彧追了出來。

  他站得近,若生幾乎能瞧見他身上月白色錦衣著的回雲暗紋。

  「連家,可是在平康坊以東?」他彎腰撈起元寶,直起身時忽然看向了她,烏黑深邃的眼眸裡一片淡然。

  若生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給唬住了,眼神微有些茫然起來。

  他定定看了她一會,「那就是沒錯了。」

  「的確在東面。」若生依舊茫然著,輕點下頜。

  然而不等她問上半句,蘇彧就抿著薄唇,抱著元寶轉身就了。

  她傻了眼,眼看著他就要走遠,這才急急出聲問了句:「兇手可是不止一人?」

  月白色的背影微頓,伴隨著元寶一聲叫喚,他回過頭來漠然地瞥了她一眼,漫然道:「你猜。」

  「……」若生啞然,眼睜睜看著他抱著貓又進了屋子裡,留自己呆愣愣地立在天光底下,不由暗罵自己一聲,真真是腦子發熱失心瘋了,好端端的同他搭什麼話!

  她用力揉了兩記太陽穴,朝著相反的方向大步邁開去。

  上了馬車,她便索性閉上了眼睛,靠在車壁上開始回憶。

  前世的宣明十七年,大舅母也照舊是各種宴辦個不休。春宴賞荷宴賞菊宴,記不清。可前世的這一天,似乎並沒有宴。她蹙眉回想著,那一年的春天大舅母似乎病了一場,原本要辦的春宴也就沒有辦成。

  所以前世這時,她根本沒有來段家赴過宴。

  若生倒吸了口涼氣,在馬車裡睜開了眼。

  怎麼會呢……

  事情怎麼會同她記憶裡的不一樣?

  她甚至想起來四表妹該是在今年的臘月過世的,死於一場風寒。

  因她不願吃藥,小病拖成大病,最後寒氣侵入心肺,成了難疾,狠咳了半個月就再也沒好起來過。

  那時她也正巧感染了風寒,也是嫌大夫開的藥又苦又澀,總不願意喝下,於是金嬤嬤便特地用這事來再三告誡她。她也的確是被嚇著了,從那以後再沒有因為嫌藥苦不喝過。

  若生記得自己病了的事,也就想起了四表妹去世的日子。

  她坐在馬車內,身下是柔軟溫暖的墊子,身旁矮几上還煮了一壺茶,淙淙冒著熱氣。

  然而這一瞬間,她卻覺手腳冰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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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0:57 |只看該作者
第038章 二爺的擔心

  前程往事,難道只是一場大夢?

  可記憶裡的痛是那般真切,生離死別,亦有如道客般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裡,怎會是假?

  若生揣著滿腹困惑,在「噠噠」的馬蹄聲進了平康坊。馬車往東再行一刻鐘,就到了連家大宅門前。

  馬兒打著響鼻,門口有人在說話。綠蕉剛一將簾子撩起,馬車外就有人急急迎了上來,話也不說半句就直接要往車裡鑽,唬得綠蕉磕磕絆絆喊人:「二爺,姑、姑娘正要下車呢!」

  連二爺卻恍若未聞,一把抓住了簾子探頭往裡看,高喊:「阿九,你磨蹭什麼呢?」

  「爹爹,這馬車也不過才剛剛停下……」若生聞言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起身往車外去。

  到了邊上,綠蕉伸手要來攙她卻被連二爺給阻了一阻,他自己抬手來扶了若生,一邊道:「段家人欺負你了?」

  垂花門旁候著的婆子聽見這話,皆立刻垂下了頭去,只盯著鞋面,裝作一個字也沒有聽見。

  連二爺掃她們一眼,像是知道自己不該在大庭廣眾下這般問,眼神微微變了變,可嘴上仍忍不住嘟噥著:「我原想著那是小祺的娘家,你能時常回去走動走動多看看,小祺知道了也定然高興,可他們要是欺負你,那往後就是你外祖母親自來請,咱們也不去!」

  「您怎麼知道他們欺負我了?」若生不動聲色地領著他往裡頭走去。

  連二爺走在抄手遊廊下,大步邁開,嗤笑了聲:「好端端的不客客氣氣派人送你回家,反倒差人送了句莫名其妙的口信來,我就想,你八成是在那受欺負了,你大舅母幾個怕你回來告狀所以困著你不叫你回來!」頓了頓,他忽然問,「是不是你在春宴上看中了人,轉頭卻叫你幾個表姐妹搶了?又或是她們笑話你?」

  「……」若生聽著她爹信誓旦旦說著他的猜測,驚得半天不知如何應答,「您回頭少看些話本子……」

  「我晨起看一會,午覺前看一會,夜裡睡不著才再看一會,一天還看不了一本呢,多嗎?」連二爺眨眨眼。

  若生點頭:「略多。」

  連二爺輕哼一聲別過臉去,低低嘀咕:「一點不像小祺,小祺往前從來也不嫌我看得多……」

  「好了好了,您別惱我,回頭我使人再給您搜羅幾本?」若生見狀趕忙上前討好地笑了笑。

  連二爺這才滿意了。

  若生就問:「姑姑今兒個不在府裡?」

  「你怎麼知道?」連二爺吃驚地道。

  若生抬腳越過面前的黑金大理石屏風,笑道:「我知道哪還能問您啊,這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口裡如是說著,但她心裡其實是知曉的。姑母若在府中,這消息無論如何也送不到二房,送到她爹手裡。

  唯有姑姑不在,消息又急,才會被人一起送到二房。

  又因而今是繼母朱氏主事,她嫁進連家的日子尚短,段家的人她更不會認得,是以這遇上段家的事,繼母自然省不得要同她爹商議,不管他拿什麼主意,瞞著他總是不以消息一旦遞進明月堂,她爹也就知道了。

  「你前腳出的門,千重園那邊說阿姐後腳就入宮去了,這會還沒回來呢。」連二爺道。

  姑姑進宮了?

  若生微怔,再問她爹,卻也問不出什麼。

  須臾,父女倆說著話隨風穿堂而過,進了上房。

  一路上,連二爺追著問她在段家究竟遇上了什麼事,若生不敢告訴他是四表妹喪了命又正巧被自己撞見,只得胡亂將話頭東扯西扯,說些不打緊的事與他聽。

  朱氏在旁聽著,倒似乎聽出了些端倪來,面露憂色。

  若生發覺,就揚聲吩咐人上茶,一面推說要去換衣裳,又請朱氏幫她,想法子先從她爹眼前退了下去。

  待到四下無人,她便同朱氏直言說了今日在段家遇上的事。

  朱氏起先還慌,聽到後面卻漸漸鎮定下來,想著二房只自己一個能做主的大人,這等時候萬不可自亂陣腳,就對若生道:「如果段家那邊仍不放心,回頭我陪你一道去說。」

  她是連二爺的續弦,在段家人跟前身份其實頗為尷尬,可讓若生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朱氏卻放不下心來。

  若生聞言,自然也明白她的心思,除了感激在無二話,心頭暖意融融如在仲春。

  換過了衣裳,她同朱氏一齊回去見她爹。

  恰巧有人送了隻剔紅牡丹紋盤上來,上頭整整齊齊碼了幾排劈曬雛雞脯翅兒。

  她爹就一手拿一塊,笑咪咪遞給她二人,口中說:「金嬤嬤親手做的,極美味,非尋常人做的可比,一定要嘗嘗!」

  若生笑著接過他右手拿著的那塊,眼角餘光則瞄著他的左手,心道她爹性子單純,旁人對他好,他就對旁人更好,朱氏真心待他,他如今待朱氏也就漸漸開始好起來,不由心情鬆快許多。

  不曾想,她才剛剛張嘴小口咬了塊肉吃,就聽到她爹笑著在邊上問:「春宴上可有瞧中的人?」

  若生低著頭,含糊不清地道:「沒有。」

  別說瞧中不瞧中了,她攏共連人也沒看見幾個,能記住的更是寥寥。何況四表妹的事,還歷歷在目……想起四表妹,她心裡亂糟糟的,可當著她爹的面又不便表露,若生的腦袋就低得愈發下了。

  連二爺見狀,更是不信,撇撇嘴轉頭去招呼綠蕉上前,問:「你家姑娘在那逛了一圈可有瞧中的?」

  「奴婢……不知……」綠蕉連忙搖頭,休說她不知道,就算知道沒自家姑娘的吩咐也斷不敢說。

  連二爺盯著她看了會,擺擺手打發了人下去,而後忽然唉聲嘆氣起來,雞脯翅兒也不吃了,只看著若生連嘆好幾聲。

  若生被他看得發毛,小聲問:「爹爹,您怎麼了?」

  連二爺癟著嘴,「你慢慢用吧,我先回房歇會。」

  說完,他起身就走。

  若生想了想,到底沒追上去,繼續慢條斯理地就著吃食喝茶,新沏的碧螺春,香氣四溢。

  朱氏道:「我還是去看一看吧。」

  「您別去,他過會就出來了。」若生輕輕攔了一攔,笑著輕聲說道。

  果然,她話音才落,連二爺的腦袋就從一扇屏風後探了出來,不滿地道:「你們怎麼也不來看看我做什麼去了?」

  若生微笑:「您不是說回房歇著去了?」

  連二爺語塞,腦袋慢吞吞地又縮了回去,一陣簌簌聲響,他這才真的回房去了。

  若生過了約莫一刻鐘才去尋他,進去一看,他竟和衣倒在那打起了盹,身前炕几上筆啊墨的,散作一片。一不留神打翻了,八成得淋一身的墨。她失笑,親自上前去收拾,低頭往小几上一看,卻瞧見了本紙張微微泛黃的簿子。

  掃了兩句,似是本手札。

  若生愣了下,看見翻開的那一頁上墨跡新鮮,寫著:丁卯年二月廿十三,阿九春宴歸來,竟沒瞧中一人,她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若生嘴角抽抽,發現下面還有一句潦草許多的字——可放眼京城,似乎也沒有人配得上阿九,我好像也不想她出閣……阿九嫁了人,我就不能日日看見她了……我若是想她了,恐怕也只能自己一個人傷心……她嫁了人,會不會就不要我這個爹爹了呢……

  越到後面,字跡越是虛浮模糊,下筆之人的鬱郁矛盾之情,頓時盡顯無疑。

  若生看著,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表。

  她做了他兩輩子的女兒,竟直到今日才知他還寫手札。

  她暗暗嘆了口氣,偷偷將手札往前翻了翻,突然翻到一頁上頭還畫了圖,不覺一頓。

  上頭赫然寫著:五月初七,天光極好,荼蘼花盡數開了,小祺腹痛進了屋子不讓我瞧,金嬤嬤說她要生孩子了。我心中大喜,匆匆去摘花,回來孩子便生了。阿姐為她取名若生,小字阿九,我想了想,還是不如小寶好聽。過得片刻,金嬤嬤就抱著她來與我看,我湊近了一瞧,哎呀,奇醜無比,不想要……

  「不想要」三個字後,還被他用墨塗了個歪七扭八的哭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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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9章 趁機

  若生低頭細看之下哭笑不得,搖了搖頭側過身去,看向毫無知覺睡在那的連二爺。

  他闔眼躺在同春圖的軟枕上,曲著腿熟睡著,發出平緩而輕淺的呼吸聲,倒少了兩分平日裡的孩子氣。若生看著,微微有些失神,隨後抬頭朝候在門口的大丫鬟看去,壓低了聲音吩咐道:「去取一床薄被來。」

  「是。」丫鬟應聲而去。

  若生便繼續彎腰收拾起小几上的東西,正將她爹的手札合上,耳畔忽然傳來一聲迷迷糊糊的「阿九,你在看什麼」,她一驚,錯手便將一旁的硯台給撞了下去,裡頭香稠的墨汁霎時潑灑而出,不偏不倚淋了連二爺一身,將他左腳的襪子染成了一團黑。

  「咦,下雨了?」連二爺睡眼惺忪地將腳一縮,而後慢悠悠坐了起來,揉著眼睛往自己的腳看了看,「我這襪子……怎麼是黑的?」

  他驚奇不已,立時伸手去摸,結果摸了一手濕漉漉的墨水,疑惑之下又要去揉那睏倦的眼睛。

  若生慌忙去攔,這墨沾到了臉上可不知要洗上多少遍才能洗得乾淨,可不能叫他胡來。她攔住了人,馬上揚聲喊了候在外頭的人進來,打水的打水,遞帕子的遞帕子,屋子裡頓時忙做一團。

  朱氏進來一瞧,也傻了眼,趕忙使人去尋乾淨的衣裳褲襪來。

  若生不便再留,又兼偷看了連二爺的手札心中頗虛,同朱氏略交代了兩句就匆匆逃到外頭。

  廊下已掌了燈,火光通明。

  她倚著廊柱靜靜站了一會,領著綠蕉往木犀苑裡去。房中無人,丫鬟等著她回來這才點了燈,又打了熱水來與她淨手。窗欞上倒映著幾抹稀薄月色,因著天色愈黑,四周也漸漸涼了下來。將至三月,還是忽冷忽熱的時候,白日裡漸熱,夜裡卻依舊有些涼意難消。

  淨過手,綠蕉問道:「姑娘,眼下可要更衣歇息?」

  「不用,你去取件薄些的披風來。」若生心不在焉地捧著一卷書翻著,聞言搖了搖頭,「姑姑不會留在宮中過夜,宮門落鑰前必是要從宮裡頭出來的,且等一等,過會千重園那廂就該派人來請了。」

  今日海棠林裡發生的事,可大可小,姑姑從宮裡出來知悉了消息,不會不找她問話。

  現下天雖黑了,時辰卻還早,千重園那邊又時常徹夜燈光喧囂,姑姑慣於晚睡,今日之事絕不會拖延到明日再談。

  若生重新梳了頭,靠在大迎枕上看著書等著。

  然而手裡書卷上的墨字像是水中小魚在泛著粼粼波光的水面上胡蹦亂跳,游來游去,叫人半天也看不進去幾行。

  她的心思漸漸飄遠,飄回了段家的那片八棱海棠林。

  鼻間彷彿還縈繞著海棠花盛開的香氣,腳下是被風吹落的花瓣,青青的草叢擦過裙擺,發出簌簌的響聲。

  四表妹是孤身一人進的林子,還是帶著婢女同行?如果她是一個人進的林子,那隨行的大丫鬟去了何處,竟不曾跟著主子?又或者,那丫鬟就是兇手?

  若生皺著眉頭翻來覆去地想著,要想將人吊到樹上,只一個弱質女子恐怕不容易。

  究竟是誰,竟敢在段家的地盤上朝段家人行兇?不過幾個時辰前,四表妹還同她站在一處朝著架台上張望,轉眼間就不在了。

  她翻個身,手裡的書未曾抓牢,「啪嗒」一聲落在了身旁。

  若生這才驚覺,自己的指尖竟在微微顫抖。

  她重新將書抓在了手心裡,用力握了握,才算是平靜了下來。

  恰逢綠蕉從簾後進來,輕聲道:「姑娘,千重園那邊來人了。」

  若生點點頭應了聲,手指一根根慢慢從書卷上挪開,隨後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道:「把披風拿過來吧,去一趟千重園來。」

  綠蕉就將先前準備妥當的披風取來為她披上。

  很快,一行人就迎著越發明亮起來的月色,沿長廊往千重園去。

  夜色下,千重園裡卻是一片通明,就連門口高高懸著的兩隻燈籠的光,似乎也比別處更加明亮些。

  暖閣裡,燈光更是亮得刺目。

  雲甄夫人就高高坐在上首的那張美人榻上,右手拿著一桿青黃釉的瓷煙斗,神色疏懶地抽著煙。

  千重園裡除了遍植蜀葵花外,也特地開闢了角落用以種植煙草,因伺候得精心,倒與外頭的也有些不同,氣味稍淡,並不難聞。

  但瞧見若生進來,雲甄夫人還是將手往邊上輕輕一點,讓人接過瓷煙斗退下去了。

  她招呼了若生上前,讓她直接在自己邊上落座,而後聲音微啞地問道:「今兒個段家的事,是怎麼遇上的?」

  若生就將同綠蕉一處往萬春亭走不慎勾散了頭髮偶入林子的事說了一遍。

  「事出偶然,倒不是段家有人設計你。」雲甄夫人聞言眉頭稍展,旋即眼神卻更冷了兩分,「既是這般,段家那三丫頭怎麼也敢當著眾人胡亂攀咬你!」

  ——姑姑惱了。

  若生就想起了臨離開段家之時,大舅母再三強調想要藉她的口為三表姐開脫,在姑姑跟前弱化此事,不覺冷笑。

  她長長嘆了口氣:「我聽著三表姐那口氣,倒像是有恃無恐。」言語間,隱約帶出幾分傷心來。

  前一世這個時候,她同段家幾位表姐妹的感情也是平平,卻並不壞。至少在外人眼裡,跟在她自己心中都不算壞。說來也是怪,三表姐跟四表妹平素總是擠兌她,她早些年那般大的脾氣卻還能忍,繼續同她們走近。

  是以她現下同姑姑說起三表姐,語氣就變得委屈起來,「想必是她們本不待見我,一出了事就下意識往我身上推了。」

  雲甄夫人嗓子發癢,背過身去輕咳了兩聲,端起茶盞呷了兩口才道:「你怎知她們不待見你?」

  若生雙手托腮,低頭看著地面,說:「我是連家的女兒,我娘才是段家的姑娘。我林林總總也去了段家無數回,可從沒有聽舅舅舅母幾個提起過我娘一字半語。縱是外祖母口口聲聲說著她想我娘想得緊,可說來說去也就只有個想字,連我娘喜歡穿什麼吃什麼她皆不知。」

  她亦不知,可她爹記得牢牢的,她耳濡目染,倒知道的比段家那些人還多些。

  她頓了頓,繼續道:「他們既待我娘都只是如此,待我又怎能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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