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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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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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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3:30 |只看該作者
第050章 老吳

  連四爺聽著,心中念頭打個轉,只得訕笑道:「四叔怎會不捨得,不過幾個人罷了。」但他這般說著,最到底沒能將立即把人送給她的話說出口來。可不答應的話,她就要往千重園裡回話去,雲甄夫人聽後焉會高興?

  闔府上下都知道,因了連二爺的事,雲甄夫人對二房尤為不同。一落地就沒了母親的若生,更是被她時刻嬌慣著的,並非府裡其餘幾房的孩子可相比較的。

  他討饒般地看向了連三爺,乾咳兩聲,勉強笑了笑說:「三哥,我手邊的那起子人,你也都是知道的,只怕阿九用著也不會稱手。」

  那群人以「青蛇」一詞為名,原就是因為毒辣油滑似蛇,平素幹的也都是那些不認為外人道的事,饒是他自己用到他們的時候也並不多,的確不適合一個小姑娘用。

  於他看來,若生要用人,找幾個會拳腳的用一用也就罷了。

  難不成她將來還想繼承雲甄夫人的衣缽?

  念頭一閃,連四爺臉上的笑意愈發尷尬不自在起來。

  若生平時很聽他的話,偶爾甚至會同他的女兒宛音爭寵,只為討他一句誇讚,今日卻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說不通了。連四爺同自家三哥說完話,又轉頭去看若生,勸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四叔如果有法子也一定給你摘下來,可這回卻不是四叔小氣捨不得給,委實是四叔覺著你用他們倒不如另選幾個為好。」

  「阿九,你四叔的話也不是全無道理。」連三爺沉思片刻,也勸了句。

  若生垂眸。無聲透了口氣。

  她的記性算不上好,可前世父親的離世,綠蕉的死……一樁樁她都記掛在心底裡,埋得深深的,入了夜睡著了。這些往事就像是夢魘一般漸次浮上來,叫她心疼得幾乎要無法喘息。

  她永遠都不能忘記綠蕉去世那一天發生的事。

  烈日灼灼當空,天氣熱得叫人渾身滴汗。被四叔打發來尋她回去的老吳瘦皮猴似的,神色輕佻,笑意猥瑣,提著劍站在她們跟前。綠蕉厲聲呵斥過去。換來的就是一劍穿心而過。那般小而破敗的院落,在那一刻卻空蕩得好似曠野一樣,她被震住,呆立在原地連上前扶她一把都給忘了。

  這一回,她搶佔了先機。自然再不能如當時一般呆呆立著。

  風掠過樹梢,有綠葉飄落,被風吹著拍打在糊了月白色窗紗的窗子上,發出簌啦輕響。若生就在這細微的響聲中,抬眼朝三叔看了過去,斬釘截鐵般地道:「用著稱手不稱手,難道不該先用過才知?我這還沒用過,四叔就巴巴說了兩回不宜我用。莫不是瞧不上阿九?如果真是這樣,四叔大可以直言!」

  連四爺聞言微驚,當即笑道:「你這丫頭可真是。四叔平素誇你的時候還少了?我要瞧不上你,你五妹妹在我跟前可就沒法做人了。」

  猜著若生跟五姑娘宛音一直明裡暗裡較勁,連三爺便故意扯出了女兒來說事。

  若生心中宛若明鏡一般,聽了這話也就賣面子地微笑了下,但嘴上仍不鬆口,說:「四叔也不必說了。左右不給就不給,姑姑那想必還有更好的人。」

  言下之意。她終究還是要去千重園告狀的。

  連四爺知道雲甄夫人偏疼她,這說了後人早晚還是得給她。不僅如此,事情一說出去,反倒還得再叫他落個苛待侄女的名頭,往後就是再巴巴上趕著給她送好東西,只怕也洗不掉小氣二字的烙印了。

  眼瞧著想在這說服若生是不可能的事,連四爺只得用力咬了咬牙,硬著頭皮打趣起來:「罷了罷了,似乎我可不敢真落個瞧不起你的話,這人你要是真想要,那就給你。可你四叔手頭也是要人的是不是?所以啊咱們打個商量,你從裡頭選幾個可好?等挑得了,再去你三叔給挑的人裡頭選幾個。」

  連三爺聽著這折中的法子,不由失笑,看了一眼連四爺發現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只怕已是剮肉一般的疼了,便對若生道:「也好,你就先從青蛇裡選幾個用用看,若稱手,咱們往後再說,若不稱手,回頭就還了你四叔。」

  若生爽快地點了頭答應下來。

  連四爺長鬆了一口氣,回過頭去吩咐在旁伺候的扈秋娘:「傳話下去,讓那幾個都收拾收拾,乾乾淨淨地過來讓三姑娘挑人。」

  扈秋娘應個是,正要退出去時,又聽到連三爺道,「索性把那幾個也都叫進來吧。」她就再應一聲是,大步流星退了下去。

  屋子裡漸漸寂靜下來。

  連四爺是個耐不住的,就歪在椅子上問若生:「三丫頭,你什麼時候連四叔手邊有哪些人都給打聽著了?」

  若生挑眉,正視了過去。他先前還叫她阿九,這會卻連乳名也不叫了,口氣愈發親近,隱隱約約間還帶著幾分長輩的譜。她就輕笑出聲,繞著扇柄下綴著的杏色流蘇把玩著,道:「這可不能告訴您。」

  「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還說不得了?」連四爺追問。

  若生輕描淡寫道:「四叔,咱們家可不興刨根問底。」

  一旁的連三爺聽到這話,也不由微微側目看了她一眼,但到底沒吭聲,只繼續吃他的茶等人來。

  連四爺卻大笑了兩聲,「哪個說的咱們家不興刨根問底?」

  若生目光炯炯地盯著他,忽然問道:「姑姑為何終身未嫁?」

  連四爺:「……」

  若生攤手:「您說,是不是不該刨根問底?」

  「……」連四爺張口結舌。

  好在外頭已響起了腳步聲,扈秋娘已回來了。

  一行七八個人,皆著了差不多的衣裳,只高矮胖瘦不盡相同。

  若生看著四叔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就知道這群人是他的,於是就開始大膽地在這七八人中搜尋起了老吳來。她記不得他的具體樣貌了,可身形卻還記得些,瘦,很瘦,乾巴巴的連兩頰都凹陷了下去。

  她一個個看過去,從頭看到腳,仔仔細細打量著。

  突然,一個身影映入了她的眼簾。

  她抿了抿唇,旋即指了那人扭頭問連四爺:「四叔,這人叫什麼名?」

  「哪個?」連四爺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去,看清楚後漫不經心地道,「哦,就叫他老吳便可。」然而話音剛落,他卻忽然警醒起來,問若生:「怎麼,你已經挑妥了?」

  老吳是他手底下最得用的一個,但人生得醜,看著丁點不討喜,他本料想著若生選誰也不會選了老吳才是,可此刻若生第一個就指了老吳來問他,連四爺的心不覺往上提了提。

  送人給她,他已是肉疼萬分。

  這如果送的還是最得用的,他可就連腦殼都疼了。但往往怕什麼就來什麼……

  少女猶帶稚氣的面容上看不出什麼異樣,只看著他道:「此番是不是不論阿九怎麼挑,四叔都會應允?」

  連四爺不妨她突然間不答反問,猝然間脫口而出:「那是自然!」

  若生就點一點頭:「好,那我就要這幾個!」

  她白皙纖細的手指伸得筆直,依次從左點到右,在點到老吳時停下了,「算上他,就成。」

  連四爺的心猛地漏跳了下,但話已出口,想再改口反悔就來不及了。

  若生眉峰微揚,道:「四叔以為如何?」

  「很……很好……」連四爺咬著後槽牙,從齒縫間擠出話來,想笑,這面上的笑容卻比不笑還生硬尷尬。

  若生嬌嬌笑了兩聲,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徑直走到老吳幾人面前,朗聲說道:「四叔已經把你們幾個撥給了我,往後你們就不是四叔的人了。」言罷,她轉身望向連四爺,斂衽一福,恭謹地道:「阿九多謝四叔。」

  連四爺沒聽見謝字倒罷,這會一聽進耳裡,當下不痛快起來,可當著連三爺的面,又要防備若生去向雲甄夫人告狀,他是一不能反悔二不能發火,只能憋著氣艱難點頭:「不客氣,這都是四叔該做的!」

  「這下子就夠人手了。」若生轉過頭去不再看他,笑吟吟念叨起來,「三叔選定的人裡我再挑個三五個吧。」

  說著話,她又看向了扈秋娘這會剛剛領進來的一行人,隨意挑了幾個出來。

  三叔選的人,必是花費過心思多方考量過的,她再挑也挑不出什麼名堂來,選哪個都是一樣的。

  若生三兩下敲定,站在那同三叔道謝,眼角餘光卻瞥向了人群裡的老吳,眸光微閃,發出了咄人的光芒。

  老吳似有察覺,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來,對視一眼卻又立即低下了頭去。

  她身為主子,遠不是他能一直盯著看的。

  然而她打量起他來,卻是肆無忌憚。

  眼前的人同記憶中那乾巴巴的惡人,並沒有太大區別,一樣瘦得像塊風乾了的臘肉。

  若生看得心頭一陣火起,勉強按捺下去,等到三叔跟四叔出了點蒼堂後,她便看著跟前齊刷刷站了一排的人,點了老吳出來,問:「叫什麼名,都會做些什麼?」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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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3:41 |只看該作者
第051章 用處

  老吳往前站一步,彎腰點頭,笑著答:「小的姓吳,沒名字,因在家中行大,所以眾人皆喚小的一聲吳大,三姑娘大可順著原先四爺的叫法,只叫小的為老吳就是了。」他悄悄用眼角瞄著若生,束在身前的手交握著,右手的大拇指用力抵著左手的拇指,兩片指甲「吧,吧」互相摳著,「您不能做的,不該做的,卻想做的,小的皆能幫您如願。」

  「這話倒是有趣!」若生挑起眉,坐在太師椅上的身子鬆垮下去,姿態反倒閒適自在起來,手肘撐在邊上茶几上,手掌拄下巴處,「那我若是想要你死,你是死還是不死?」

  老吳一愣,訕訕笑著:「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說笑?」

  若生「哈」了聲,神情輕蔑地看著他,「你覺得我像是在說笑?」

  老吳悚然一驚,在點蒼堂的陰涼春意裡激靈靈打了個寒顫,突然間覺得眼前的三姑娘根本不像眾人口中曾傳言的那般天真嬌縱。他的腰桿愈發彎了下去,聲音裡也帶上了恭敬跟小心翼翼,「主子要小的三更死,小的斷不敢拖延到五更。」

  若生垂著眼低低地笑,並不看他一眼。

  四叔問她怎會知道他身邊有一群稱作青蛇的人,她避而不答,自然也是沒法答。前一世,她休說像今日這般在點蒼堂裡見人問話,就是連家祖上究竟是做什麼起家的,後來是如何發達的她都鬧不大明白。四叔身邊都有什麼人,她亦從來不曾多加註意過。

  她只知盯著個五堂妹瞧,有事沒事便同她胡亂折騰。一邊艷羨一邊嫌惡。

  直到後來,連家垮了,她爹去了,她的心思才開始漸漸收攏再收攏,眼睛亮了許多。

  姑姑一不在。連家就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連家了。三叔手底下的人,一而再再而三折損,最後終於潰不成軍。四叔一開始自然也是如此,可後來他倒戈相向,許多事情也就變得不一樣了。那個時候,他手底下就只剩下這一夥子人。堪稱心腹。

  她也就是在那時才發現了「青蛇」,發現了老吳。

  世上之人多重利益權勢,昔年她不過案上魚肉,老吳看她的眼神都是直勾勾的。而今她是主子,他是僕。他就連正眼看她一下都不敢放肆。生就一雙勢利眼,偏又是個心狠手辣無恥之輩,這樣的人,即便有大用處,也不可久留。

  「三姑娘。」

  扈秋娘的一聲輕喚,將若生從紛亂的思緒中拉了回來。她抬起頭來,朝扈秋娘看去,聽得她說。「姑娘,二爺派了人來問您何時回去。」

  從若生的木犀苑到點蒼堂還頗有一段距離,連二爺派了人過來探聽消息。這會人肯定還在外頭候著。若生回過神來,便道:「去回了人,就說我約莫一刻鐘就回去了。」

  扈秋娘應聲退下。

  若生就扭頭去看仍舊彎腰站在自己眼前等著她說話的老吳,笑了笑,說:「罷了,我同你說笑呢。」

  老吳的腰微微直了些。笑著問:「姑娘可有什麼吩咐?」

  「自然是有的。」若生自椅子上站了起來,「如今有一群人正在平州辦事。但始終沒什麼消息,所以我要你帶著人在京畿好好打聽打聽。」她隱約記得雀奴曾經無意間提起過。她有段日子,曾在京城還是京城附近待過。

  聽著只是打聽什麼,老吳不覺微鬆一口氣,頂著一張乾巴巴的瘦臉繼續詢問:「不知三姑娘想打聽什麼?」

  若生知道他找人的本事,先留著他自然是有用,她就揀了要緊的事吩咐了下去。

  老吳聽完兩顆眼珠子在眼眶裡滴溜溜地轉悠著,嘴上倒沒敢吭聲,只笑著應下,而後拍著胸脯保證,只要這人的消息曾在京畿出現過,他就一定能將蛛絲馬跡給找出來。

  「很好,只要你事情辦得妥當,重賞必是少不了。」若生抬了抬手,袖子往下一滑,露出腕間的一隻玉鐲來,滴翠一般的顏色,令人不忍移開目光。

  老吳咽了咽口水,轉過身就去同人吩咐起來,將若生方才所言一字不落地轉述了一遍。

  很快,人群散去,屋子裡就只剩下了若生跟隨侍在旁的扈秋娘。

  扈秋娘是雲甄夫人直接親點了來跟著她的人。因若生不管如何究竟還是個姑娘家,年歲又不大,許多事並不方便自己去辦,所以身邊能有個扈秋娘這樣的人跟著,是極妥帖的事。扈秋娘今年二十七,嫁過人,所以挽著婦人頭。她娘在生她之前一口氣生了六個哥哥,好容易養大了,要娶妻成家,等到老三娶親時,家裡就已經是一窮二白,家徒四壁。

  恰巧有戶人家的兒子是個癆病鬼,一天到晚的咳,咳得一帕子都是血,眼瞧著就要活不成了,就想找個人沖喜。

  得是命裡屬火的。

  小火龍一沖喜,沒準就能有回天之力。

  再者要個看著好生養的,一來二去這戶人家就看中了扈秋娘。

  她娘一氣生了那麼多兒子,想必她也一定是個能生兒子的。可誰知,扈秋娘前腳才被抬著進了側門,後腳這病鬼少爺就一命嗚呼了。

  這下子可好,沖喜沖喜沖成了白事。

  富戶一家就嚷著是扈秋娘給剋死的,嚷著既進了門,那就殉了吧,結成陰親,也不叫那少爺黃泉路上走得寂寞。

  說到這,扈秋娘看著若生笑了下,說她娘收了人家二百兩,感恩戴德完就尋摸著給她哥哥娶妻去了。

  她自嘲:「奴婢還值二百白花花的銀子呢。」

  若生聽著,心里卻漸漸地泛起酸楚來。

  扈秋娘繼續說,富戶一家要她陪葬,命人拿了白綾勒死她,卻不防她只是閉過氣去了,並沒有死。

  半道上,裝在棺材裡,她迷迷糊糊醒過來,咳得震天響,喉嚨裡疼得像是有火在燒咿咿呀呀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她嚇壞了,就開始拚命拍打棺材,「嘭嘭嘭」,一聲又一聲。

  外頭抬著棺材的人都聽見了,以為是詐屍,這腳就再也邁不開。

  幾個人一對視,撂了東西撒腿就跑……

  若生問:「後來呢?」

  扈秋娘笑聲爽朗:「夫人正巧途經那處,聽見響動命人當街起開了棺材,救下了奴婢。」她感慨著,「要沒有夫人,這會奴婢只怕早成一堆爛骨頭了。」

  若生仔細聽著,突然間就明白了過來為什麼姑姑會把扈秋娘送到自己身邊來。

  這樣一個人,自然會全心全意待她。

  再加上扈秋娘一直待在外頭,並不是綠蕉這些在內宅裡伺候慣了的,往後若生要同外院的人打交道,有個扈秋娘在中間跑腿,再合適不過。

  過了一會,若生就讓綠蕉跟葡萄來見過扈秋娘,一行人出了點蒼堂開始往木犀苑去。

  她爹還在眼巴巴地等著她回去,也不知是為的什麼事。

  若生掛念著,腳下的步子就越邁越快,只花了來時一多半的光景就回去了。

  一進門,她就瞧見她爹在廊下逗鳥,「說話呀,你倒是說話呀!」

  站在架子上的鸚哥撲扇著翅膀飛下來,又落回去,就是不吱聲。

  他就罵它:「讓你說話你撲我一頭灰,比阿九還笨!」

  「……爹!」若生無力扶額。

  連二爺轉頭來看,見她回來了,立即笑咪咪地跑下台磯迎上前,道:「走走,我可等著你一道去看人摘槐花呢!」

  若生狐疑問道:「這才剛進三月沒幾天,就都開了?」

  「金嬤嬤說是因為天熱,所以今年這花開得還比往常早許多。」他笑著回答,又念叨起來,「我前段日子就在盼著吃槐花餅,這下可就能吃著了。」

  言罷,他拖著若生就走。

  若生措手不及,只堪堪尋了個空隙回頭吩咐了句綠蕉帶扈秋娘去見吳媽媽,就被她爹給拖出了老遠。

  一路走,他就一路說:「要不要讓廚房今兒個晚上先煮一鍋槐花飯?」

  若生微哂:「除了吃槐花餅跟槐花飯,您心裡頭就沒有別的事了?」

  「有啊!」連二爺拔高了音量,「我還想吃八寶珍珠丸子、翡翠蝦仁、清蒸鱸魚、炒鵪鶉、醉鯉魚……」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已經滔滔不絕地報出了一大桌的菜色。

  若生聽得目瞪口呆。

  父女倆快步走著,須臾一頭栽進了槐樹林裡。

  綠蔭如雲,槐花似雪,花香馥郁而甜蜜。

  若生放眼望去,瞧見早有幾個丫鬟三三兩兩在樹前拿了鉤鐮提籃等物,踩了梯子高高站定,開始採摘槐花。

  她粗粗一算,這槐花但凡有點黃斑黑點的皆不能要,採摘下來後還需一朵朵撿得乾淨了方才能食。好在眼下槐花初綻,多是半開,正是最嫩的時候,也就不必太過挑撿。

  思忖間,她聽到她爹突然問,「阿九你說,新鮮的槐花就這麼摘下來能不能吃?」

  若生打著哈哈,「還是回頭做了吃食再用吧……」

  連二爺嘀咕著,「要不你先嘗嘗?」

  「……」

  這時,林子裡忽然傳來一道尖叫聲,「啊——」

  緊接著就有人喊叫起來:「哪來的大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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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2章 奇怪的錦囊

  一時間林間滿斥驚呼聲。

  連二爺豎起耳朵聽著,聽見「喵嗚」一聲,就立即拔腳越過身前的樹往林子深處去了。他個高腿長,眨眼工夫就跑得沒了影。若生急了,提了裙子也匆匆追了上去,奈何跑得慢,半天也沒見追上。

  她在後頭喊他,他卻越跑越快,只瞅著間隙回頭揚聲說:「我去看看貓在哪!」

  連家可沒有人養貓,這宅子裡按道理也就不應該出現貓這種生物,外頭又是大街小巷,滿是人煙,野貓出沒這種事他們亦是聞所未聞。連二爺好奇心大作,撒丫子就循聲跑了過去。

  幾個丫鬟正舉著鉤鐮要圍捉那貓,偏偏那黃白的一團竄得比兔子還快,在人群中橫衝直撞的,叫她們連根毛也碰不到。

  「你上那堵著去!」

  「別愣著呀,趕緊地上去捉住了!」

  林子裡吵吵鬧鬧的,又時有丫鬟憤憤說,「作死的,將我的裙子都給刮毛了!」

  「怕它作甚,用手捉了吧!」其中一人手執提籃站在樹下,似是想上前去幫忙,又怕手中提籃裡好容易採摘了半籃的新鮮槐花給貓撲撒了,便只踟躕地立在那動動嘴皮子。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慌忙回頭去看,嘴裡驚道:「哎呀,二爺您別上去,過會叫這小畜生給衝撞了可不得了……」

  可連二爺哪會聽她的,口中說著「我就瞧瞧」,一邊就要衝過去。

  丫鬟不敢放行,把手裡的提籃往那顫巍巍的樹梢上踮腳一掛,就笑著來阻他:「二爺您快聽奴婢一句勸。過會等她們將貓給捉住了再提上來給您看也是一樣的。」

  連二爺卻覺得這怎麼能一樣,仍是巴巴地要親自過去捉貓。

  丫鬟連勸了兩句覺得這可勸不住了,正頭疼著瞥見若生趕了過來,忙迎了上去道:「三姑娘,那貓瞧著體型碩大。只怕凶得很,您快勸勸二爺別往那前頭去了吧。」

  萬一連二爺在這傷著了,回頭她們一個也討不著好,保管得吃不了兜著走。

  她急得額角都冒了細汗,同若生說話時的語氣也變得飛快。

  然而就是這麼一句話的工夫,連二爺就飛快地溜走了。

  若生正巧發覺。連個聲也來不及出就追了上去,結果朝前一看就看見了元寶那胖乎乎的身子,背對著她,露個大屁股,尾巴搖啊遙悠閒得很。

  被一群人圍困著,它竟半點不慌,反倒爬到了高高的樹上打起了哈欠,「喵嗚……」

  若生看著就傻了眼,它怎麼又往連家來了?

  思忖間,不遠處忽然衝出來個著杏色衣服的小丫鬟,舉著手上的鉤鐮就要往元寶身上落下去。

  若生大驚失色:「別打它——」

  那丫鬟聽見她的聲音,險險住了手。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在場諸人也都立刻朝她看了來,就是連二爺也都定住了腳,奇怪地回頭看了看她道:「阿九。你怎麼一腦門子的汗?」

  若生聞言抬手往自己額上一撫,蹙起了眉頭。

  哪來的一腦門子汗,這明明是乾的……

  「哈哈哈哈,被誆了吧!」連二爺捧腹大笑。

  笑聲裡,樹上的貓猛地一躍而下,飛奔著就朝若生跑來。

  眾人猝不及防。它直接就撲進了若生的懷裡。

  這一回若生可沒能站住,「撲通」一聲就地摔倒。坐在了樹下幾星落花上。

  「喵喵——喵——」元寶瞇著眼睛,用尾巴輕輕掃著她的手。埋首在她懷裡親昵地噌了噌。

  一行人這才反應過來,丟了提籃鉤鐮等物,急匆匆地衝上去要扶若生起來。連二爺跑得最快,到了跟前一彎腰就把貓給抱了起來往邊上一丟,而後就去拽若生起來,一面緊張兮兮地問:「摔著哪了?疼不疼?要不要緊?想哭不想哭?」

  尾椎骨上有些木木的疼,但並不要緊。

  若生便深吸了一口氣,就著父親的手站直了身子,搖頭道:「地上軟,沒摔疼。」

  連二爺似不信,用擔憂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而後轉身就去找被自己丟開的貓,嘴裡念叨著:「敢欺負我閨女,看我不扒了它的皮……」

  「喵……」角落裡,胖貓蹲坐在地上,聲音微弱地叫喚了聲,似討饒。

  連二爺捋著袖子小聲嘀咕:「別叫,賣乖也是無用的,我已經知道你不乖了……」

  元寶的聲音愈發輕了下去,「喵……」視線卻越過連二爺,落在了若生身上,旋即它突然在地上翻了個身,打著滾「喵嗚喵嗚」亂叫起來。

  「長得這麼肥,再叫我就宰了你當下酒菜!」連二爺嘟嘟囔囔恐嚇起來。

  在後頭聽著的若生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趕忙說道:「好了好了,都別圍在這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趁著日頭還高將槐花採摘了仔細挑挑。」吩咐完,她大步朝著父親跟元寶靠近。

  元寶就飛快從地上爬了起來,三兩下竄到她腳邊,攀著裙擺不撒開,一面歪頭覷著連二爺。

  連二爺皺皺眉,問若生:「這貓認得你?」

  若生頷首:「勉強算是認得。」

  「咦?」連二爺奇怪起來,「這是誰的貓?」

  若生彎腰撈起元寶,仔細往它身上掃了一圈,果然瞧見了先前那隻錦囊,一模一樣,只上回見時鼓囊囊的,這次卻癟癟的。

  她一時猜不透元寶再次出現在連家的用意,只得斟酌著,道:「是位友人的貓……」

  連二爺瞪大了眼睛:「是誰?」

  「不告訴您。」若生別過臉去看身後不遠處的樹。

  連二爺怔了怔,也不關心這貓是打從哪兒溜進來的了,只垮著臉說道:「阿姐說你年歲大了自然不會同小時一樣,事事都告訴我。唉……這就應驗了……」言罷,他神情委屈地看向若生,又看看她懷裡的貓,癟癟嘴,「我還不如一隻貓!」

  話至此。他開始唉聲嘆氣。

  這一聲聲嘆下去,等到他們回了二房地界,他還沒能高興起來。

  丫鬟打起了蔥綠撒花軟簾,他瞅瞅元寶,哼了聲:「它沒長腿呢,自個兒不會走路!」說著。他抬腳啪嗒落在了碧綠鑿花地磚上。

  月洞窗下鉤子掛著的架子上,正在喝水的鸚哥銅錢也突然張了嘴,扯著嗓子叫了起來:「腿!腿!」兩隻翅膀扇動得嘩嘩作響。

  元寶就立刻仰起了脖子往上看去,看見是隻鳥,當即大叫了起來。聲音雀躍得很,胖乎乎的身子也蠢蠢欲動起來,眼瞧著就要撲上去捉它了。好在架子掛得高,它沒東西可以借力,也夠不著。

  架子上的銅錢轉個頭,又低下去喝它的水,鳥喙浸在清水中,眼睛卻看著周圍。

  「喵!」元寶亦四處張望起來。看看扶欄,又看看月洞窗,再看看那高高懸著的架子。最後目光落在了鸚哥腿上吊著的銀鏈上。

  然而若生沒給它機會多瞧,讓綠蕉將它放下後,就在廊下蹲身去解它脖子上掛著的錦囊。

  上回元寶來,是從那牆洞裡溜進來的,若生就吩咐下去讓人去那處看看,花叢是不是亂了。

  而後她便就著明晃晃的日光將錦囊打開了來。

  誰曾想。裡頭除了張字條外,就空空如也了。

  她狐疑地取出字條展開來看。一看之下卻愣住了。那上頭的字跡,分明是她自己的。寫的也的的確確就是她上回寫的那兩字——多謝。她低頭去看元寶,但見它昂著頭回望過來,齜牙微笑,不覺愈發困惑。

  可元寶再靈活聰明,那也只是隻貓,除了喵喵亂叫外根本無從開口為她解惑。

  若生想來想去想不明白。

  等到丫鬟回來,同她稟道,「回姑娘的話,那叢薔薇的確亂了些許。」

  若生擺擺手將人打發了下去,再去看元寶,那胖乎乎的一團就縮在她腳邊撒起嬌來。她怔怔地看著手裡的錦囊,一頭霧水。

  她爹在屋子裡喊:「阿九阿九,你還在外頭做什麼呢,吳媽媽讓人做了好吃的,還不進來?」

  「喵嗚……」像是聽懂了好吃的三個字,元寶噌地爬起來,踩著地磚往裡走。

  若生哭笑不得,只能也掀簾入內。

  她爹正吃著塊香糕,先看見了貓就含含糊糊嘟噥起來:「素……它久……」

  「過一會就送它走。」若生失笑,在他邊上落了座,錦囊被她擱在了一旁的茶几上。她琢磨著元寶上回出現是為了送那袋子蜜果子,這次也不該毫無理由的出現才是,可錦囊裡只有她寫的一張字條,元寶身上也再沒有旁的東西了。

  若生揀了塊糕吃著,思緒慢慢地亂了。

  元寶卻自若地賴在她腳邊,張著嘴想吃桌上的點心。

  過了約莫一刻鐘,連二爺再次催若生:「你瞧瞧它,還想吃你的銅錢呢,快把它送走!」

  若生一看,元寶正流著哈喇子盯著窗下的鸚哥,果然一副饞樣,不由啞然。

  她就道好,帶了元寶出去讓人看好了,自己回房提筆重新寫了一張字條塞入錦囊,而後才給元寶掛上,悄悄地讓它從洞裡溜走了。

  誰也不知道,元寶鑽出去後,卻又趴了大半天沒動彈。

  良久,它才慢吞吞地往家去。

  結果才進蘇家的小竹林沒多久,它就被今日休沐的蘇彧給逮了個正著。

  蘇彧一低頭,就看見了它脖子上的錦囊,頓時變了眼神。

  他明明將錦囊擱在了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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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字條

  「喵嗚。」元寶輕輕叫了聲,邁著小短腿爬啊爬,一點點從他腳邊爬遠了。

  蘇彧冷笑了聲,大步上前一把將它打橫撈起,看著錦囊問:「打哪回來的?」

  元寶不吭聲,閉上眼睛腦袋往後一仰,四肢攤開,開始裝死。肚皮上毛茸茸一片白毛,柔軟綿密。它一動也不動地僵著,不妨鼻前忽然掠過一陣風,兩片被風捲起的竹葉不偏不倚擦著它的鼻子過去,惹得它立即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渾身顫抖起來。

  這般一來,它自然無法繼續裝下去。

  睜開眼,元寶就眨巴著眼睛將爪子默默往前探,勾著蘇彧的袖子,「喵嗚」來「喵嗚」去。

  蘇彧睨它一眼,並不言語,抓著它邁步往小院中去。

  進門時,蘇彧身邊的小廝三七正挽著袖子在打水澆花,見狀一愣,而后道:「五爺,西面那叢花都叫元寶給糟蹋了!」

  聽見這話,原本安安靜靜待著的元寶驀地扭頭去看他。

  小院裡栽了些花花草草,原不多,但因如今正值春日裡,開得倒也是正好,粉粉白白的各色花瓣層層疊疊堆在那,招了不少蝴蝶來。元寶看著就雀躍,天天蹲在那撲蝶,結果蝴蝶沒被它撲到幾隻,花倒是都被它給踩歪了。

  這些花草平素就都是三七在伺候著,眼瞧著開得正好看就被元寶給全折騰壞了,他心疼得很,瞥見元寶還看自己,就抓著水瓢憤憤道:「先前我還幫著你撿東西,往後再落了看哪個幫你撿!」

  三七今年不過才十三四歲。生得又是一張娃娃臉,一笑唇紅齒白活脫脫就是那畫中的善財童子,元寶根本不怕他。

  看他氣鼓鼓的,元寶還齜牙笑,嘴邊的幾根鬍子顫個不休。

  蘇彧低頭看了一眼。忽然一巴掌蒙在它臉上。

  「喵嗚……嗚嗚嗚嗚……」

  蘇彧定定看向花前站著的三七,低低問:「幫它撿了什麼東西?」

  「哦,您那會正巧不在,小的晾了衣裳回來準備進屋子裡放木盆,一扭頭就撞上了它。」三七手下動作不停,一手拿著水瓢。一手提著小木桶,「元寶嘴裡叼了只錦囊,一頭撞在小的腿上後這錦囊就掉了。」

  然後它低著頭磨蹭了半天也沒能再把錦囊拾起來,遂仰頭看向三七,喵喵的叫起來。

  三七便順手彎下腰給它撿了起來。誰知遞過去後,元寶卻閉著嘴不肯動了,只眼巴巴瞅著他。三七看了看錦囊,想著八成是這貓也嫌叼著嘴累,於是乎就笑著為它掛在了脖子上。

  元寶便「喵」了聲,嗖的一下竄了出去,只給三七留下個圓滾滾的背影,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三七澆著水回想著早前那一幕。氣不打一處來,噘著嘴嘟囔起來:「小的要是知道它把這花給糟蹋了,別說幫著又撿又掛的了。就是它叫破了喉嚨,小的也絕不搭理它一下!」

  他嘟嘟囔囔說著,又扭頭去找蘇彧。

  然而誰知他身後不遠處原本應該站著人的地方,空蕩蕩的,連個鬼影也沒有。

  三七嘴裡的話戛然而止。

  過了會,他抬頭看看碧藍的天空。長長嘆了口氣。

  他這跟的是什麼主子啊…

  屋子裡的蘇彧這會卻正在摘下元寶脖子上掛著的錦囊。

  他稍一抬手,元寶就後退一步。

  他將手探出去。它就往桌子下躲。

  蘇彧就收了手屈指在光潔的桌面上輕輕叩響,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道:「往連家去了?」

  「喵……」元寶在桌子底下蜷成了一團。

  蘇彧輕叩著桌面的動作微微一頓。然後他忽而彎腰往桌下看去,視線越過桌子腿正正落在元寶身上,他冷著臉:「胡鬧!」口氣不像是在罵貓,倒像是在斥責自己養大的孩子。

  元寶上回去連家,是他授意的。

  查明了連家所在的位子後,他領著它狀若無意地走了一遍,又算計過該從何處進入方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連三姑娘的院子裡,所以元寶上回是從哪進去的,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而當他此刻瞧見元寶背上的毛髮上沾了幾星薔薇花汁時,他便明白它又去了連家。

  但這次,它是自作主張去的。

  蘇彧想起當日卦象,愈發覺得不該再叫元寶接近連若生,就看著它道:「往後再胡鬧,我就命人做了籠子將你鎖起來。」

  元寶聽著他平平靜靜的口氣,身子瑟縮了下,嘴裡的聲音亦是「喵嗚」一聲輕了下去。

  蘇彧這才取下錦囊掂了掂,輕飄飄的,卻似乎比先前稍重了那麼一分。

  他蹙起了眉頭,白玉般乾淨修長的手指落在了錦囊口子的繫帶上。

  ——裡頭多了一張字條。

  其中一張上面寫著多謝二字,是他原先就見過的,而另一張上的墨字卻都還是新鮮的。

  蘇彧掃了一眼,便知這兩張字條出自一人之手。

  新出現的這一張,亦是連若生手書無疑。

  他將字條一揉,胡亂塞回了錦囊中,口子一紮,站起身來攥著錦囊往櫃子邊上去。打開櫃門,尋出一隻陳舊的木頭匣子來,他開了鎖掀開蓋子,將手中錦囊也囫圇丟了進去。

  也不知撞上了何物,匣子裡傳來低低的一聲輕響。

  被揉作一團的錦囊在裡頭打了個滾,落在一旁,露出了下頭的一枚銅錢。

  銅錢下,還有一塊玉牌。上頭穿著紅繩,像是經年的,顏色已然褪得發白。

  方才的那聲輕響,正是錦囊落下後,撞上了銅錢,銅錢又碰到了玉牌的聲音。

  「啪嗒」,盒蓋落下。匣子裡重新變得漆黑一片。

  任外頭時光交替,春秋變換,這些死物,漸次沉默了下去。

  外頭卻已是暮春時節,天光明媚。

  元寶聽著響動。悄悄地從桌子底下往外爬了幾步,見桌前無人,它就搖著尾巴飛快地竄了出來,眼瞧著蘇彧還在櫃子前站著,它立即撒腿就飛奔起來。可誰知這門關得牢牢的,它一把撲上去。爪子摳著門板,「嗤啦——嗤啦——」

  門板卻始終紋絲不動。

  元寶無力地伏在地上,轉頭來看蘇彧,耳邊卻聽見一陣翅膀撲棱聲。

  轉瞬,一隻灰羽的鴿子就沿著半開的窗子飛了進來。將翅膀一收落在了窗下的書案上。

  元寶登時雙眼放光。

  可蘇彧也瞧見了那鴿子,立刻大步流星地走至窗邊,正巧擋住了元寶的視線。

  它就滿地打轉,想要走過去跳到書案上,「喵!喵喵!」

  這鴿子頭一回來時,元寶正趴在書案上打瞌睡,一睜眼就將它給捉住了,雖然最後鴿子是被蘇彧救下了。但這畏懼卻已深入骨髓,這會一瞥見元寶的模樣,它就「咕咕」叫著跳到了窗台上。看著一副隨時就要拍翅膀飛走的樣子。

  好在蘇彧及時揚手捉住了它,從它腳上取下信後就將它放出了窗外。

  元寶失望地「喵」了聲,尾音拖得長長的,慢吞吞爬回了桌子底下黯然神傷去。

  蘇彧沒搭理它,先看了信,而後神色微變。推開了窗子招呼三七,「看著元寶。休叫它再亂跑。」

  三七提著小木桶點頭如搗蒜:「給餵吃的嗎?」

  可沒等到回話,蘇彧的人影就已經從窗邊消失了。

  三七愣愣地盯著窗欞看了半響。將手裡的木桶往地上一頓,哭喪著臉腹誹起來,還能不能好好說次話了?

  回應他的,卻只有不知何時爬到了窗口處的元寶,「喵——」

  至於蘇彧,這會已出了門往竹林裡去了。

  出了竹林,他腳下亦不停,只徑直往角門去。走至空巷,角落裡突然「噠噠」幾聲輕響冒出一匹駿馬來,膘肥體壯,鬃毛被風吹得揚起。蘇彧上前兩步,牽住牛皮製的韁繩,一腳踩住腳蹬翻身上了馬。

  午後天光仍亮,他騎馬步出平康坊時,這天色卻漸漸黯淡了下來。

  頭頂上烏雲團團愈發如墨團一般,沉甸甸的,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傾盆大雨。風聲亦是大作,吹得道旁樹木枝葉搖曳作響,隱隱約約的,遠處似還有雷聲轟鳴。

  今年開春後,下過幾場雨後就是許多都不見雨水。四周草木雖綠,卻總好像缺了些濕潤的水汽跟清新。

  蘇彧策馬轉過個彎,天色愈暗,轉眼間就有細密雨絲筆直墜下。

  只須臾,雨絲便變成了豆大的雨珠,一顆顆落在人身上打得生疼。

  蘇彧下馬時,正巧瞧見檐下的一盆花孤零零地淋在雨中,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急雨給打得狼狽不堪,未開的花苞都碎了。

  他抿了抿薄唇,叩響了門扉。

  「篤篤——篤篤篤——篤篤——」

  兩短三長,總計七下。

  「吱呀」一聲,門被打開了一道縫。

  門縫裡探出半張臉,待看清來人是蘇彧後才將門大開了去,口稱著「主子」將人迎了進去。蘇彧隨手接過油紙傘走進雨中,一邊沉聲問:「什麼時候發現不對勁的?」

  「往常午後睡上一個時辰也就醒了,可今日是未時一刻睡下的,到了申時二刻裡頭卻還沒有響動,乳娘進去探看這才發現不知怎地已燒得額頭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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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4章 孩子

  蘇彧腳下步子微頓,停下來站住,吩咐道:「去備了紙筆送過來。」

  出了這樣的事,他不得不立即給那邊遞個口信過去。偏偏又趕上落雨……聽著身旁的人應了是,蘇彧不動聲色地繼續抬腳往前走去。他走得很快,面上神情卻並沒有太大波動。

  地上的磚塊鬆動了,露出幾個小坑,裡頭積了水。

  他一直望著前方,著了軟靴的腳踩在青磚上,卻每一回都正好避開了水坑。是以當蘇彧走至廊下收了傘時,靴面上也不過才濕了些許而已。

  檐上積聚的雨水卻已如注般嘩嘩淌下,沒一會就將廊下淋得一片濕漉。

  「咿呀——」一聲,長廊盡頭的一間屋子向外推開了門。裡頭快步走出來個著褐色衣裳的少年來,生得唇紅齒白,同蘇彧身邊的小廝三七很是相像。

  瞧見蘇彧,他就迎了上來,走到近旁後壓低了聲音說:「五爺,早前慕姑娘開的藥已差不多吃盡了。」

  蘇彧的眉頭飛快皺起,垂在身側的手隱在袖間飛快掐算了一下,而後道:「怎麼會這般快?」

  「小公子的身子骨一向不好,吃藥的時候比吃飯都多。」

  「眼下是醒著還是睡著?」

  「迷迷糊糊的,但醒總是還醒著的。」

  蘇彧蹙著眉頭淡淡「嗯」了聲,將手中濕透的油紙傘遞了過去,「我去看看他。」

  慕家出了幾代名醫,但多是勤學所致,並不曾出現過驚才絕艷的人物,直到年輕一輩裡出了一個慕靖瑤。

  慕靖瑤小字曼曼。同賀咸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道長大,自幼十分聰慧,不過剛識字就知道捧著晦澀深奧的醫書看,頗得慕家老爺子的喜歡。等到他從太醫院裡告老後,就在家中親自教導孫女。所以慕靖瑤雖然今年才及笄,但她在歧黃之術上已很有心得。

  蘇彧因同賀咸交好,也就由此認得了她。

  她開的藥方子,很好。

  藥性溫和不猛烈,效果卻頗佳。

  但到底治標不治本。

  蘇彧快步往半開著門的屋子裡走去。蹙著的眉頭不見絲毫舒展之意。方跨過門檻,他就聽見裡頭有小童虛弱的聲音喃喃喊著,「疼……」

  他頓了下,放下手中簾子,朝內室去。

  聽見腳步聲。坐在暖炕邊上的年輕婦人就立即扭頭向他看了來,等看清楚是他,便趕忙站直了身子,福一福道:「您來了!」

  蘇彧望著炕床那隆起的小小一塊,擺了擺手,淡淡吩咐道:「下去吧。」

  婦人便小聲應個是,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屋子裡卻沒有因為少了一個人而變得更加寂靜。

  外頭的雨聲嘩啦啦作響,又是風又是雷鳴電閃。吵得很。因天色陡然大黑,室內的光線也就黯淡了下去,這會還未近黃昏。桌上就已經點了燈。青瓷油燈靜悄悄地立在桌子上,發出溫暖而明亮的光來。

  窗上蒙著的窗紗也被照耀得泛了黃。

  蘇彧放輕了腳步朝著熱炕走近,到了邊上坐下後,便覺背上出了一層薄汗。

  而今已是三月天,春日將逝,夏天即至。雖則夜間還帶有涼意,但早沒有冬日那般酷寒。怕熱的人。只怕一進四月就都換上了薄紗。但這間屋子裡,閉著窗。燒著炕,幾乎要將人捂住一身大汗來。

  炕床上鋪開的,亦是厚厚的被褥。

  簇新的錦被下,靠近炕頭的那一塊,隆起了一小團。

  小小的,幾乎要看不見。

  蘇彧湊過去,低頭看了一眼,隨後伸手輕輕落在他的額頭上探了探溫度。

  許是他手涼,落下去的那一刻只覺得掌下皮膚火燒一般的燙,但過了一瞬這滾滾的燙就又慢慢冷卻了下去。他側目往一旁的炕几上看去,上頭擱了一隻白瓷小碗,碗沿處還沾著幾滴濃稠的藥汁。

  碗面上卻已不見絲毫熱氣。

  這藥喝下去已有一會了。

  蘇彧微微鬆了口氣,又屏息聽了聽裹在錦被裡的小人兒輕淺的呼吸聲,遂將手從他額上抽離。誰曾想,他的手指才剛剛抬起,就被一隻小而無力的手給輕輕抓住了。

  沿著小手看過去,入目的就是一截蒼白而瘦弱伶仃的腕骨。那般細弱,似乎只要有人稍稍一用力,就會被拗斷一般。

  「爹爹……」

  近乎嚶嚀的聲音,也同那截腕骨一般,單薄而脆弱。

  蘇彧低著頭往下看,正對上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清澈乾淨得不像話,黑白分明。

  這是孩子的眼睛。

  唯有還未沾染過世俗侵擾的幼童,才會露出這樣純真無邪的眼神來。

  「……爹爹……」

  他囁嚅著,又輕輕喚了一聲,抓著蘇彧食指的小手也隱隱用了些力。

  蘇彧便沒有繼續將手抽回來,他只是望著這雙眼睛,淡然道:「永寧,我不是你爹。」

  可被喚作永寧的幼童,躺在被子底下,只執拗地不肯改口,又喚了一聲爹。

  蘇彧面露無奈,抬起另一隻手為他掖了掖被角,到底不曾起身離去。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天將永寧抱回來的時候。那般小的一個人,甚至只比他在重陽谷裡撿到元寶時,比元寶重上那麼一兩分,當真是瘦小得跟貓兒似的。可一樣養大了,元寶是越來越肥,成日裡活蹦亂跳,四處撒野。

  但永寧呢?

  許是因為自出娘胎時便從胎裡帶了寒症出來,他的身子一貫不好。

  吹個風就能凍著,吃口涼的東西就能吃壞肚子。

  到如今兩歲多了,路卻還不大會走,站在那一會就開始搖搖晃晃要摔跤,邁開了腿也是慢吞吞的。稍快一些就要跌倒。

  蘇彧大哥的兒子因為早產,打小身子骨也不強健,卻到底不曾差成這般。

  永寧這孩子的病,斷不了根,只能靠養。

  可才這般丁點大的孩子。吃了那麼多的藥,早將胃口都給吃壞了,吃奶也嘔,吃粥也吐,總是來來回回的折騰不見好。所以人瞧著總是瘦瘦小小,甚至不比旁人家剛滿周歲的孩子看著壯實。

  但永寧說話卻說得早。

  不過他也不愛說話。只往常蘇彧來時,才會追著他叫兩聲「爹」。

  蘇彧頭一回聽見時,怔了許久。

  可這孩子屢教不改,不管何時見了他,都只願意開口叫「爹」……

  他仍回回說。永寧便也次次只管自己喊。

  三七的哥哥忍冬往常就待在這照料著永寧,私下裡也沒少教他管蘇彧叫「五叔」,可永寧這孩子油鹽不進,誰教都沒用。

  蘇彧奈何不得他,也就只能隨他去。

  這會永寧攥著他的手喊了兩聲爹爹後,倒也似乎沒指著他應聲,小小的孩子很快就又閉上眼睛睡了過去。

  藥性一上來,睡意也就跟著湧了上來。饒是大人也忍不住,更不必說是這麼小一個孩子。蓋著被子,永寧的呼吸聲很快就重歸了平穩。只剩下濃密纖長的眼睫輕輕顫抖了兩下。

  蘇彧這才慢慢地將自己的手指從他的手心裡抽了出來,起身往外去。

  小廝忍冬就候在簾子後,見他出來便道:「東西都備好了。」

  蘇彧頷首,轉身進了耳房。

  裡頭臨窗擱了一張桌子,上頭已擺好了筆墨紙硯。

  蘇彧就提筆寫了一封信,一封很短。語氣十分平靜的信。寫完後,他將信交給了忍冬。

  從他們所在的地方到這封信該到的地方。隔著大半個京城,一來一回。這天早就該黑透了。所以忍冬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雨夜裡,除了嘩嘩的落雨聲,也再聽不清楚別的,似乎這世間的嘈雜聲響都盡數被雨水給沖刷掉了。

  忍冬去了蓑衣,立刻就去裡頭回了蘇彧的話。

  說完送信這事,他又道:「小的已順道去見了三七,同他說了您今夜不回蘇家的事。」

  蘇彧坐在太師椅上,吃著茶點了點頭。

  外頭的雨似乎在越下越大,他聽不見馬蹄聲,卻知用不了多久,一定會有人深夜冒雨前來。

  所以他喝著茶坐在這等著,並沒有去洗漱歇下的意思。酉時三刻時,他去看過永寧,燒已經退了,人也精神了,當著他的面用了幾口粥,又嘟嘟噥噥叫著爹爹睡了過去。

  燭光搖曳,蘇彧將手中茶盞頓在了一旁的桌子上,霍然長身而起走至窗邊將窗子推開了去。

  外頭黑漆漆的,豆大的雨珠霎時就被夜風給吹進了屋子裡,落在他扶在窗沿上的手背上,冷得像是隆冬的冰。

  忽然,暗夜裡出現了一點火光。

  而後這火光越來越亮,也離這扇窗子越來越近。

  蘇彧隨手撿起自己一早在窗下擱好的油紙傘,「嘩啦」撐開,而後從窗口翻身跳了出去。

  身輕如燕,身上的玄色衣裳轉瞬間就融入了夜色裡,消失不見。

  他踩著地上積水,打著傘大步流星地朝著那抹光亮而去。

  「晚了一刻鐘。」他站定,撐著傘蹙眉道。

  來人亦打著傘,背過身去輕咳了兩聲,隨後輕笑著道:「蘇大人的耐心,倒是比過去要好得多了。」言罷,他才用略顯陰柔的聲音解釋起來,「上頭那位的脾氣越來越大,往後只怕愈發不好脫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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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5章 雨夜

  言語間,二人一齊往廊下走去。

  夜風就急急掠過二人的衣擺,將雨水不停地往他們身上帶。就連檐下懸著的那兩盞燈,也在暗沉沉的雨夜裡被風吹得晃蕩起來,昏黃的微光愈發黯淡下去。但隔著雨幕,廊下跟廊外,這剎那錯眼瞧去竟似兩個世界一般。

  外頭黑得只聞雨聲,再不見認識東西。

  而廊下,光亮雖微,但到底已足夠此時立在廊下的二人看清楚對方。

  蘇彧慢慢將手中的傘放下,卻並沒有收攏,對面的人卻一點點將傘面上積聚的雨水揮灑乾淨,這才將傘收了,靠於廊柱下。

  這是個看上去只有三十餘歲的男人,膚色白皙乾淨,面目可親,瘦削的身體被裹在一件深紫色的衣服下,愈發襯得他面白無鬚,眸色沉靜。

  然而他看起來還很年輕,可事實上早已邁過了不惑,即將知天命了。只是像他們這樣的人,似乎往往會瞧著比尋常人更顯得年輕些。

  他微微躬著身,束手於袖中,輕聲咳嗽著。

  蘇彧的目光就落在了他深紫色的袖口處,上頭繡著的花紋,繁複而精美。

  少年清越而冷靜的聲音隨即在深夜中響起:「你的身子,看起來似乎大不如從前了。」

  「心病,都是心病…」

  自從那位去了後,他這把老骨頭就也跟著日漸變得羸弱無力了。

  「這些日子,辛苦蘇大人了。」他長長嘆息了一聲,「若非還有蘇大人在,小主子只怕也早就隨主上去了。」

  蘇彧聽到這話。面上神情才微微變了些許,然後說道:「你既身子不好就不該冒著雨夜前來,等得了機會,再來就是。」

  站在廊下的男人卻咳嗽著笑了起來:「咳……機會這東西,焉能靠等。總是自個兒找出來的。恰逢今兒個夜裡風大雨大的,咳咳……咱家想脫身也更容易。月黑風高夜,方能避人耳目啊咳咳……」

  他咳得很厲害。

  蘇彧就想起了永寧的額頭在自己掌下滾燙的溫度來,就面無表情地道:「陳公公這模樣,就在門口看一眼罷了。」

  然而他說著這樣的話,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初見眼前的人時。對方那森然陰寒的眼神。那個時候,他見到的人同此刻冒著雨夜前來站在廊下咳嗽著同他說話的人,似乎判若兩人。

  蘇彧不由想,大抵是人老了,這氣勢瞧著也就弱了。

  「蘇大人是個面冷心熱的人。」對面的紫衣內侍笑著點了點頭。取出帕子掩住了口鼻,而後悶聲道,「勞蘇大人給咱家領個路吧。」言罷,他先行一步,在廊下徐徐邁開了步子。

  蘇彧的思緒從回憶中抽離出來。他握著傘柄,抬腳跟了上去,越過人領起了路來。

  永寧的屋子在長廊盡頭。

  這條路,蘇彧走過的次數不算太多。陳公公走過的次數那就更是寥寥無幾。

  像是近鄉情怯,陳公公原本走的穩穩的腳步,忽然間慢了下來。而後越來越慢,終於在距離門口兩步開外的地方頓住了腳步,立在陰影中不動了。良久,他才苦笑了聲,說:「小主子生得同主上太像了。」

  眉眼口鼻,無一處不相似。

  像到他一看見那張臉。就忍不住悲從心來。

  尤其是他記憶中的小童雖然生得也是這幅模樣,卻身子強健。頓頓能用一大碗飯,他就愈加忍不住難過了起來。

  永寧的身子不好。胃口也不好,吃得少,身子也就更難好起來。

  每一回見到他時,小小的人兒就會用軟糯的童音喊他,「陳公公……」

  一字一頓,喊得又輕又慢,卻口齒清晰無比。

  他聽著就高興,高興完了卻又難過得厲害。

  這人吶,老了老了就念舊,一念舊就忍不住淚眼婆娑,活像是那沒見過世面的蠢人。他仍能在外人跟前端著架子,冷著眼笑,模樣陰寒,可一到了這地界,那就是想冷也冷不起來了。

  見到小娃娃永寧,他的心就是活的,熱的,滾燙的。

  他看向蘇彧,又嘆一聲,搖了搖頭這才放輕了步子朝門裡走去。打起簾子,他朝裡看了一眼,牆角處的長條矮几上點著燈,柔和的光亮照得屋子裡溫暖而舒適。

  這時,理應熟睡在炕床上的小童忽然動了動身子,吃力地從被窩裡爬了出來,朝著門口看了來。

  陳公公手一顫,手指間抓著的那一角簾子就脫手落了出去,懸空晃悠著。

  簾子後,寂靜無聲的內室裡,小童嚶嚀起來,帶了些許鼻音,「爹爹……」

  陳公公屏息聽著,忍不住面露微笑,扭頭去看蘇彧。

  蘇彧神情自若地回望過去,輕聲道:「教不會。」

  陳公公就低低笑了兩聲,看著自己另一隻手裡雪白乾淨的帕子,道:「您養大了他,他喚您一聲爹,也是情有可原的。便是主子在天有靈知道了,想必也會覺得欣慰。」

  「欣慰?」蘇彧倒也是半分面子不給,「若他活著,永寧又算的了什麼?不過一個孩子,又病怏怏的,他還能缺了這一個?只怕連何時生的,叫什麼名,他都記不住。」

  陳公公一貫知道他的脾性,也明白這話雖不中聽卻也是實情,聞言就只笑著嘆口氣,復將簾子打起,一邊說:「是咱家不對,不該提這話茬,小主子怕是瞧見您了,您進去看看吧?」

  蘇彧卻鮮見的猶豫起來,踟躕道:「我身上帶了寒氣,不宜見他。」

  他們方才打從雨中而來,身上的衣衫褲鞋皆沾了水汽。深夜裡的雨本就冷得很,這會不曾換過衣裳的確不合適見永寧。

  陳公公道:「您想得周到。」

  「忍冬在裡頭照看著,不必太過掛心。」

  陳公公笑著輕輕一頷首,應了是。

  二人就沒有繼續留在這。轉身往邊上去。

  燈光透過窗子,變得稀薄起來,靜靜地落在他們身上。

  陳公公不喝茶,就讓人上了一盞白水小口飲著,潤過嗓子後咳嗽聲就漸漸小了下去。直至不再咳響。

  坐在另一側的蘇彧,雙肘支在兩腿膝蓋上,身子微微前傾,在看手中的一封信。少年清雋的眉眼在昏黃的燈光下慢慢現出種極冷的銳利意味來,弧度優美的下巴線條亦得緊緊的,輪廓鋒芒畢露。

  陳公公看著。將手中杯盞輕輕放在了一旁,道:「平州那邊的事,自有刺史大人自己能管,但這件事鬧得太大,鬧到了京裡頭。上頭也就不得不插手去管。」

  蘇彧將目光從信紙上移開,落在了他身上:「刑部那邊還未曾收到消息。」

  「這是自然,不到最後關卡,刑部的消息總是要晚上一步的。」陳公公斂了頰邊微笑,聲音微低,「但依上頭的意思,這一回八成會派您去平州。」

  「是哪一位的意思?」蘇彧側身,將手裡的信紙置於明火之上。那橘紅色的火焰就像是小蛇一般蔓了上去。須臾就將一張紙燒成了焦黑,在小几上落了大片灰燼。

  陳公公的視線亦定定落在那團灰上,「東宮那邊還沒有動靜。」

  那就是那一位的意思了。

  蘇彧心知肚明。便問:「不過你專程提起這件事,想必不單單只是為了提前告知我,過幾日要去平州一趟。」

  「平州劉刺史手中,應有一本賬簿,上頭記載了多年來,他收受的賄賂以及他上供的那些錢財來路。」陳公公斟酌著說道。

  蘇彧若有所思:「哦?這麼說來。只要拿到那本賬簿,就能順藤摸瓜追查下去了。」

  陳公公點頭。

  他卻在「劈哩啪啦」作響的雨打芭蕉聲中。冷笑了下,道:「晚了。陳公公。」

  陳公公愣了下:「蘇大人緣何這般說?」

  蘇彧用左手端起一旁的白瓷盞,望著裡頭碧綠的一泓新茶,漠然說:「那本賬簿要麼就是陷阱,等著你我這些人前仆後繼栽進去;要麼就根本落不到我們手裡。」他垂眸看向水面上的一片蜷曲浮葉,「藏了這麼多年,偏偏這個時候叫你查出來了,那本賬簿的存在豈還能瞞得住旁人?哪裡就還能輪到你我下手。」

  平州距離京都尚有一段距離,總有人會比他們出手更快。

  「劉刺史,只怕活不長久了。」末了,蘇彧斷然下了結論。

  陳公公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霍然站直了身子,嘴角翕動著,卻只劇烈咳嗽起來,話不成句。

  「但是,他既能將賬簿一藏就是這麼都年,想必也不是無能之輩,總會留有後招。」蘇彧低頭呷了一口清茶,「所以平州這趟,我總還是要親自去一趟的。」

  陳公公聽著,重新落了座。

  蘇彧就看看被急雨打得濕漉漉的窗子,輕聲呢喃了句:「怕只怕,過幾日還得落雨……」

  下雨的日子,窩在家中歇著也就罷了,偏偏要出門,可就叫人不耐了。

  師父去世的時候,也是接連下了數日的雨,下得重陽谷裡水汽瀰漫,霧氣朦朧。

  他站在檐下看著靈堂,面上濕漉漉的,也不知究竟是雨還是淚。

  父兄的訃告被送進蘇家的那一日,亦是大雨瓢潑之際。

  他因而,愈發得不喜歡落雨的日子。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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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6章 音訊

  說來,若生也不喜歡下雨天。

  風冷,雨大,惹得人關節酸疼,難以忍耐。雖則她如今好端端的,康健得不得了,任外頭風吹雨打,她這骨頭縫裡也不會像過去似的又疼又癢,但那種滋味卻早已深入骨髓,便是想忘也忘不掉了。

  因著落雨,雲甄夫人也不知怎地突然起了興緻,要出門觀湖去。

  京郊處有一處地方,窮得很,偏景緻怡人,實乃京畿罕見之地。當地有一湖,佔地並不大,湖水卻很深,岸邊更是滿栽柳樹,春風一起,柳芽青了枝條抽長,很快就成了萬條綠絲絛。

  一到下雨的時候,湖面上霧氣瀰漫,渾似仙境。

  就連縣誌上都曾有過記載,某年暮春初夏時節,有人途經湖畔,忽見大霧湧來,其間現出亭台樓閣,高樓廣廈,有數名女子遙坐半空,奏響仙樂,其音乃人間不曾有。

  於是乎,這一回雲甄夫人就衝著這異景去了那地觀湖,也順道權當是散心。

  若生知道後,仔細想了想,姑姑一年裡似乎至少得有十個月是心情不佳的……看來這散心,是從來沒散成過……

  不過因為此番雲甄夫人去的只是京郊附近,並不是遠門,是以帶上的人也不多,只從千重園裡挑了幾個再收拾了些許行囊就出發了。千重園裡頓時寂靜無數,平素的絲竹之聲,更是幾乎消了個乾淨。

  二房這邊,雲甄夫人前腳出了門,連二爺後腳就來找了若生,一臉的不高興。說:「阿姐又出門了,總不帶著我一塊!」

  可他嘟嘟囔囔說著推開了門往裡頭一看,裡頭卻空空如也,根本沒有若生。連二爺就急了,轉身往外頭去。隨便逮了一人就問:「阿九人呢?」

  小丫鬟抱著兩件剛收下來的衣裳,把頭一低,「奴婢不知……」

  她就是個負責洗衣晾衣收衣裳的丫頭,哪裡管得著主子去了何處。

  可連二爺從來也弄不明白這些,聞言就瞪了她一眼,嘀咕著:「她是不是也溜出去玩了?」

  「……二爺。奴婢是真不知!」小丫鬟連連搖頭。

  連二爺瞪著眼擺擺手,「走吧走吧,都別搭理我,左右我沒人陪!」

  「沒人——沒人——」

  月洞窗裡忽然傳出一陣尖銳的說話聲。

  連二爺扭頭一看,只見那隻名叫「銅錢」的鸚哥正站在架子上。扯著嗓子衝自己喊,「沒人!」

  他就惱了,隔著窗子衝鳥翻個白眼:「沒人我也不用你搭理!往常讓你說說話半個字也不吭,今兒個不要你說話了,就聒噪個沒完,臭鳥!」

  「不搭理!不搭理——」

  銅錢學舌極快,轉眼間就連他說話間的腔調跟不高興都給學去了,拍著翅膀叫個不休。

  連二爺氣不打一處來。捋了袖子就要衝進去揍它。

  這時,鸚哥架子旁出現了一個人。

  不等對方開口,連二爺就放下袖子湊過去追著問道:「吳媽媽。阿九上哪兒去了?」

  吳媽媽這才得空墩身一福,而後說:「回二爺的話,姑娘方才上點蒼堂去了。」

  「點蒼堂?」連二爺愣了愣,「她上那兒去做什麼?」那地方他是一次也沒進去過。雖然平常就總是四處亂竄,只要是連家的地盤,就沒有他不想摸過去轉悠轉悠的。但點蒼堂是素日雲甄夫人見人辦事的地方,因著這個緣故。他是從來沒有去過。

  吳媽媽道:「姑娘有事需辦,等辦完了過會就該回來了。」

  連二爺眨眨眼。「你不會在騙我吧?」

  「……」吳媽媽怔了下,「奴婢怎會騙您。」

  「她真是辦事去了?不是偷偷撇下我一個人玩兒去了?」連二爺飛快問完,又自言自語般念叨起來,「阿姐帶人出門觀湖去了,阿九也不在,就連她都忙著見管事媽媽去了,怎麼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呢?外頭又落雨,我一個人該做什麼去?」

  他說著,聲音卻並沒有放輕。

  吳媽媽聽了個清清楚楚,就道:「二爺,您若是不急著回明月堂去,奴婢讓廚下給您做了雪花糕吃如何?」

  小廚房裡原就有蒸好的糯米飯,過會差人取出滾燙的搗爛,再用芝麻屑加了糖做餡,往裡一包後打成半寸左右的厚餅,切成小方塊食用即可,正方便。

  趕巧這又是連二爺喜歡吃的東西之一,他聞言就立刻將雲甄夫人跟若生朱氏幾個都拋在了腦後,只點頭應好:「我去裡頭候著,你讓人去做!」

  吳媽媽則見他不再問,便微鬆了一口氣,恭敬地應了是後請了他去裡頭落座,一面打發人去廚下吩咐做了雪花糕送上來。

  趁著這間隙,她又使人去點蒼堂那邊遞了個口信告訴若生連二爺在木犀苑裡等著。

  送信的丫鬟就打了油紙傘要出門,誰知這原本已經變成淅瀝瀝眼看就要停了的雨,忽然間又下大了。

  一陣狂風吹過,她手裡的傘都差點被吹得掀飛了去,好容易才踩著一水滑不溜的地磚往木犀苑外頭走去。

  然而當她走至點蒼堂同門口的人說明了來意後,卻並沒能親自見到自家姑娘。

  點蒼堂裡的樹被雨一澆,愈發顯得鬱鬱蔥蔥起來。這樹本就一副遮天蔽日之相,就算是晴空萬里,點蒼堂裡頭也較旁處冷一些,而今陰雨綿綿,屋子裡就越發變得光線昏暗,寒意上湧。

  是以今日若生一進門,隨行的扈秋娘就立即點了燈。

  室內這才顯得亮堂許多。

  若生此刻捧著只小小的紫銅手爐,端坐在高椅上。

  已經是三月裡的天,她卻又用上了手爐。

  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敢在她的手爐上將視線停留過久。扈秋娘更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

  若生自己卻覺得有些不大自在。

  她看著老吳站在底下回話,偶然瞥見他的目光,就覺得心煩意亂。

  老吳說:「回三姑娘的話,京畿上下,小的都已經帶著人查過一番。但暫時還未有消息。平州那邊,倒是已經有了些眉目。」

  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封密信來。

  隨侍在若生身旁的扈秋娘就上前兩步,伸手去接。

  老吳亦雙手抓著信封一角,微微彎腰遞了過去,然而就在信件易手的那一瞬間。他忽然抬頭看著扈秋娘咧嘴笑了下,瞇著眼露出令人嫌惡的笑容來。

  扈秋娘生得比他還要高大,可老吳看著她的眼神,活像是瞧見了隻小田鼠的蛇一般,狠毒中帶著精明。

  若生心頭頓時湧上一股忿然。抓起手旁的茶盞就摔了過去,滾燙的茶水帶著綠葉兜頭潑了老吳一身,燙得他「哎喲」叫了聲。

  她卻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罵:「茶冷了,讓人換熱的來!」

  沏茶倒水原是扈秋娘的活,但若生既開了口,老吳也只能灰溜溜抹著臉上的茶水應個是暫且退了下去。

  若生按捺著怒火,招呼了扈秋娘上前。接過她手中的密報。展開來一看,她的目光就定在了其中一個名字上。

  ——吳亮!

  吳亮就是雀奴的生父,就是她一開始拜託三叔派人去平州要找的富商!

  她深吸了一口氣。低頭往信上細細看去。

  吳亮行商出身,少年時機緣巧合結實了大批參客,後慢慢的發了大財,又開始開鋪子做買賣,漸漸就成了腰纏萬貫的富賈,開始頻頻出入歌館勾欄賭坊等地。時常一擲千金。

  十二年前,他花重金買下了一位東夷來的美貌舞姬。於次年生下了一女。

  那個女兒,生就一雙罕見的鴛鴦眼。

  兩年前。吳亮因狂賭而輸光萬貫家財,被賭坊老闆派人追債砍去三根手指,從此再不曾東山再起。

  自那以後,他就過上了窮困潦倒的日子,但仍痴迷於賭博,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現如今,吳亮一家改名換姓後,就居於平州北面一個名叫望湖的偏僻小鎮上。

  「望湖鎮?」若生輕聲念著這陌生的地名,心下慢慢拿定了主意。

  老吳重新進來時,她已將信收好擱在一旁,不等他站定便問:「此去平州,若乘坐馬車,需幾日?」

  老吳微怔,答:「慢行十日,走的快的話約莫七八日。」

  「策馬呢?」

  「那就快了,若是好馬,五日想必也就到了,如若連夜趕路,三日即到也是有的。」

  若生沉吟:「那就讓人備了馬車,日夜兼程趕往平州。」

  老吳再愣:「馬車?」

  他們這些人出門辦事,自然是快馬加鞭趕著走的,乘了馬車出門多耽誤事。

  「馬車,挑小輛的。」若生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抬手示意他去,「我要去平州,你再去挑幾個人跟著。」

  此言一出,不止老吳愣住,就連一旁站著的扈秋娘都怔了怔,旋即低聲勸她:「姑娘,夫人如今不在府中,這事您看是不是往後再從長計議?」

  若生搖了搖頭:「只管去準備。」

  既然已經找到了吳亮,那她親自去一趟平州也無妨。

  雀奴過去曾一直心心念念著若有機會,定要將母親的遺骸從平州帶走,可前世不得機會,一直未能成行。

  如今她得了先機,就該先幫著了結心願才是,一拖二拖,誰知這中間又會再生什麼變故?

  但要遷墳,省不得要有親人在場,雀奴不在,那就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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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7章 叮嚀

  然而若生長至如今,還未在沒有長輩陪伴的境況下一人出過遠門。

  恰逢雲甄夫人此時也不在府裡,她就只能先候一候,等著三叔派人去給姑姑送信,收到了回復再另說。好在雲甄夫人這回去觀湖的地方距離京城並不遠,只要打發了人快馬加鞭趕去,一來一回也就半日工夫。

  是以若生午後同三叔說起去平州的事,待到華燈初上時,去回話的人就從外頭策馬歸來了。

  雲甄夫人並不反對,就說權當是歷練散心,只讓人看顧照料好了若生此行便可。

  連三爺得了信,也就將原本的擔憂微斂,親自去二房見了若生,叮囑了一番外出應當注意的事項。若生一一應下,在旁聽著的連二爺卻跳了腳,問若生:「阿姐出門,你也要出門去玩,卻不帶我?」

  言罷,他嚷嚷起來:「不成,我也要去!」

  連三爺在邊上忍不住失笑,勸兄長:「二哥,阿九這回出門是去辦正經事的,並非遊玩。」雖然,不管是雲甄夫人還是他,心底裡都只當若生是藉口出門遊山玩水去的,但當著若生的面,誰也沒有透露出這個意思來。

  「什麼辦正經事,這分明就是出去玩的!」連二爺聞言,聲音稍輕了些,但仍舊嘀咕著,認定若生是要撇下自己去玩。

  若生也無法,原想著哄了她爹回明月堂去,她再同三叔好好商議,誰曾想她爹賴著不動非得在邊上聽著,這一聽便出了事。

  他說了兩句,猶自覺得委屈。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大步往廊下去,走到因為雨歇而被重新掛到廊下的鸚哥銅錢跟前,長嘆一口氣,道:「你看他們都不同我真話,還不如你來得實誠……」

  「笨——笨——」

  銅錢歪頭。動一下腳,驀地叫喚起來。

  連二爺愣了愣,而後掩面便就地蹲了下去,蹲在廊下抹著眼睛小聲嘟囔:「作死的鳥,連你也欺負我……」

  「爹爹!」

  「二哥!」

  門內的人遠遠見狀,立即都追出了門。異口同聲地喚起他來。

  連二爺卻只癟癟嘴,恍若未聞,埋頭於膝上。

  若生心中有愧,她去平州雖然是有正經事需辦,但到底是將他撇下了。暗嘆一聲。她放輕了腳步緩慢靠過去,在他邊上亦蹲下身去,而後仰頭看高掛在架子上的銅錢,蹙蹙眉道:「爹爹,你瞧它胡說八道的,咱們過會就使人把它的毛拔光了丟熱湯裡煮了如何?」

  「……」連二爺慢吞吞地抬起半張臉,覷她一眼,「你近日飯量看漲。我瞧著就覺害怕……」頓了頓,他搖頭道,「可也不能什麼都吃呀……」

  他搭了腔。若生心下微鬆,就要作乖巧狀點頭應是。

  誰知,她才剛剛露出個微笑,她爹就霍然站起身來朝銅錢靠過去,抬手輕輕扯了下它的翅膀,然後皺眉說:「況且它看著就不好吃!」

  若生蹲在地上。揚著腦袋愣愣看他,半響才訕訕起身。接話道:「養養肥就好吃了。」

  「都說了不能什麼都吃!」連二爺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就差捶胸頓足。

  若生趕忙連連點頭:「不吃。不吃!」

  連二爺眼裡卻滿是狐疑之色,半點不信她的話,從銅錢跟前湊到她身旁,再三道:「飯能吃,菜能吃,可天上的紅日不能吃……」他掰著手指頭數了一籮筐不能吃的東西。

  若生就笑著讚他:「爹爹真聰明。」

  「那是當然!」連二爺昂了昂下巴。

  不遠處,站在門口看著父女倆的連三爺,望向若生的眼神卻變得有些意味深長起來。

  若生變了。

  變了很多,變得比過去乖巧懂事,變得更好了。

  連三爺面露欣慰,眼瞧著自家二哥被侄女三言兩語就給帶偏了話,也不禁笑了起來。

  少頃,連二爺乏了,若生就讓人送了他回明月堂去。臨行之際,他攥著若生的一角袖子,眼巴巴看著她,說:「那你早日回來。」

  若生笑著頷首:「很快就回來了。」她不敢說,這一去至少也得花費上半個月。幸而連二爺也不清楚平州距離京城有多遠,她又要去幾日,辦的是什麼事。他聽了也笑,說著「等你回來我領你放紙鳶去」,一邊轉身往外頭去。

  很快,腳步聲漸行漸遠。

  若生斂了心神再去見三叔。

  連三爺就站在廊下舉目眺望著兄長遠去的背影,面色平靜。

  若生看著,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四叔的身影。面目模糊的四叔站在高高的台階上,用刻薄的語氣同自己說著話。而三叔,那個時候已經長眠於地下了。

  「阿九。」

  夜風將連三爺的聲音送進了她耳朵裡,若生從回憶中醒過神,望著他燦然一笑:「三叔還有什麼不曾叮嚀的?」

  「連家鮮少涉足平州一帶,在那邊也幾乎沒有產業,你此番過去只能先暫居於客棧之中。」連三爺道,「但客棧魚龍混雜,你一個姑娘家也不方便,依我看,這回去倒不如直接在平州購了宅子吧。」

  若生怔了怔,她滿心都在找到了雀奴生父的事上,這些細緻的事,倒是全忘了考慮。

  連家不差這點銀子,她住自家宅子裡,總比住客棧自在許多。

  「宅子也不必大,只管往位置靈便又或是隱蔽的挑就是。」連三爺繼續道。

  地處隱蔽的,自有隱蔽的好處,位置方便熱鬧的,大隱隱於市,也是利弊皆有。

  若生略一沉思,心下已拿定了主意,點頭道:「我這回去,論理合該小心謹慎行事方為上策。」

  連三爺頷首:「這樣就很好,剩下的事,你四叔會準備妥當。」

  府裡的車馬,出行,沿途所經是否有連家的產業宅子,這些都由連四爺安排查明。

  「四叔是不是還生我的氣?」若生垂眸,忽然出聲詢問。

  連三爺微愣,而後笑了笑,搖頭道:「他怎會生你的氣。」

  若生悻然:「我原想著那老吳生得醜,八成四叔也不喜歡他,就張嘴要了來,不過我瞧四叔那樣,卻像是很喜歡他的。我一口氣要了他好幾個人,他生我的氣也是應該的。」

  「胡說。」連三爺輕聲笑斥了句,「他又不是小兒,焉能連這點肚量也無。」

  若生暗暗腹誹,他就是個肚量還不如小兒的人。

  然而她面上並不顯,只低嘆一聲說:「那就好……」

  連三爺見她似心情不佳,勸了兩句,她這才展顏笑了起來。

  因天色已晚,連三爺便也不多留,讓人備了燈準備回去。若生帶著人送一送他,還未走遠,連三爺就擺擺手示意她回去,「雨雖停了,外頭卻還涼著,快些回去歇著吧。」

  若生想了一下,停下腳步沒有再送,笑著應了好。

  連三爺就往外頭退,走出幾步卻忽然又轉身朝她看了過來,皺起了眉頭。

  若生狐疑問道:「怎麼了?」

  「還有一事,忘了叮嚀你。」連三爺眉頭緊皺,「你此去平州,斷不可一人行動,便是身在宅子裡,身邊也不能少了人。你身邊的丫鬟多不頂事,所以出門在外,決不能叫扈秋娘離了你的身,入夜後,更是不可如在家中一般遣了眾人退下不理,定要有人值夜才是。」

  若生微訝。

  「平州那邊近些日子,不大太平。」

  「不太平?」若生呢喃著重複著這幾個字。

  連三爺道:「很不太平。」

  平州比京城地方更北,天氣也稍寒一些,但卻是栽培花木最為出名的地方。這一切,只因平州的火窯極為出眾。即便是冬日,亦能將未到花季的花草擱入火窯悉心培出,而後再使人快馬送入京城,一路送進皇宮大內,便成貢花。

  這樣的花,連家也有。

  隆冬時節,連家的暖閣裡便開著平州產的茶花。

  是以若生對平州的印象,也不過只停留在這些花草上罷了。

  但連三爺卻道:「不過兩個月,已出了五樁命案。」

  對一個百姓擅於種花,平素官府最多遇到諸如「你偷了我家的花,我砍了他家的樹」這般案子的地方而言,這兩個月裡出的命案之多,委實駭人聽聞。

  若生靠在廊柱上,垂在身側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輕聲問:「兇手捉到了嗎?」

  連三爺搖了搖頭:「自然是不曾,若抓到了,我也不會這般憂心忡忡。」

  所以此番若生決意親自去平州,他是覺得不妥的,但轉念一想,雲甄夫人的話也沒有錯。到底算是個歷練的機會。連家的姑娘有同尋常人家一般長大的,也有不一般的。就好比雲甄夫人,她小時可不是就呆呆坐在家中學著女紅管賬人情交際長大的。她一貫對若生另眼相待,隨著若生年歲漸長,也是時候開始好好教一教了。

  而且若生去平州,並不是孤身去的,她身邊帶著的人,要連個姑娘也護不住,連家也不會養著他們。

  連三爺想了想,再次叮嚀她萬事小心,這才轉身走了。

  若生卻怔在了原地,半天不曾動彈。

  也就是姑姑,才敢讓她在這種時候去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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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5:09 |只看該作者
第058章 出門

  但即便雲甄夫人不明言,眾人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連家的人,如果不堪用,又怎配吃連家的飯。若生這次出門,身邊沒有長輩,可底下的人帶的卻並不少,就是團團將她圍繞起來,也是夠的,擋個刀劍,那是易如反掌之事。

  故而平州出的若不是懸而未解的命案,而是盜匪成群,雲甄夫人想必反倒不會答應讓她出門。

  若生疑心,恐怕姑姑連真出了事,得有幾個為她擋著,幾個開道,誰陪著一塊跑,都已經算計過了。畢竟薑還是老的辣……

  因著出門後便準備日夜兼程趕往平州,若生也就沒有多在這事上思量,只讓人備了熱水舒舒坦坦沐浴了一回,換上料子柔軟的中衣上床歇息了。忙活了一天,她很快便在溫暖的被窩裡睡熟了。

  翌日一早,若生睜開眼時,外頭已有白光透過窗欞照了進來。

  她一看,心下長鬆一口氣,今兒個可算是沒有再落雨了。感慨欣慰著,她起身洗漱更衣妥當後,去了明月堂給父母請安。誰知她爹昨晚上說乏了回的房,進門後卻嚷嚷著不睏了,餓得慌,轉頭就讓人去廚下做吃的,吃得肚皮溜圓才去洗漱。

  結果人是躺下了,睡意卻半分也無,愣是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過去。

  所以若生到明月堂時,連二爺還好端端地睡在床上,雷打不醒。

  朱氏倒是起得早,迎著明淨如洗的天色同若生說了好一會的話,又再三叮囑出門在外不可大意。早日回來,這才送她出的明月堂。

  出得門去,若生仰頭看了看天空上的那一抹紅日,轉身帶著人去了顏先生那。

  顏先生今日無課,起得卻也頗早。天色才剛蒙蒙亮,他就起了身。

  若生過去時,他已坐在書案前習了好一會的字,聽小童說三姑娘來了,唬了一跳,差點連手裡的筆都甩了出去。撫著鬍子嘀咕了句,三姑娘難不成記差了開課的日子?

  他看看小童,道:「去回了三姑娘,就說今日不上課,請她回去吧。」

  小童搖頭晃腦解釋:「先生。三姑娘說是有事見您,不是來上課的。」

  「那你方才不提?」顏先生瞪他一眼,將手裡的逼擱在了筆架上,擺擺手,「去請三姑娘進來說話。」

  青衣小童應個是,腳步輕快地掀了簾子出去。

  顏先生看著那青竹紋的簾子在半空晃蕩著,一面起身往書案前走。剛一抬腳,他就低低「哎喲」了聲。伸手扶住了後腰。這人一上了年歲,身子骨就僵了,稍坐久一會再動身。就到處作響。

  他以手握拳捶著自己的老骨頭,就想起去歲秋上,三姑娘盯著自己的白鬍子問,先生,您今年高壽?我瞧著都快成人瑞了吧……

  人瑞!

  顏先生想了很久,都沒想明白這三姑娘說的到底是好話還是壞話。

  那麼嬌滴滴俏生生的一個小姑娘。脾氣卻壞的讓人忍無可忍……

  又懶又不用心,還脾氣大。只願意聽好話。

  顏先生一直覺得連家幾位姑娘裡,就這位三姑娘最叫人無奈。

  可誰曾想。才翻過了個年,三姑娘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叫他認不出了。

  他扶著腰重新落了座,外頭就響起了腳步聲,而後簾子一掀,就見若生緩步走了進來。到了近前,她就斂衽福了一福,道:「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顏先生就也寒暄了兩句,隨即問她:「三姑娘此次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我是來向先生告假的。」若生道。

  顏先生一愣:「告假?」

  若生頷首:「近幾日需要出門一趟。」

  顏先生回歸神來,撫著鬍子點點頭,「既如此,三姑娘只管去忙便可。」

  他不問出門做什麼,若生也就不說。兩個時辰後就準備出門,她便不曾久留,同顏先生略說了兩句,就離開了。

  簾子一起一落,小童再次進來,道:「先生,三姑娘已走了。」

  顏先生往後一靠,長鬆了一口氣,習慣性地撫起了自己的鬍子,看著小童道:「這下子,可算又像是原先那個三姑娘了。」

  今春顏先生的課上,若生是一次也沒缺過,每日都準點甚至於提早進門落座上課,回回都認認真真的,就連功課也做得尤其好,字都寫得好看了許多,委實太不像他所認識的那個三姑娘。

  但今兒個這一來告假說要出門,想必就是為了去遊山玩水。

  ——這才像是三姑娘會做的事嘛!

  顏先生感慨不已,誰知一扭頭,瞧見若生身邊的綠蕉又回來了,不覺一怔。

  綠蕉行個禮,謹聲道:「姑娘想著在路上也得耗上許多光陰,左右閒來無事,便想請先生給布置些功課,權當解乏。」

  「……」顏先生目瞪口呆,半響才說,「好……好……」

  *****

  兩個時辰轉眼即逝,扈秋娘來請示若生,一切準備妥當,是否啟程。

  若生就換了舒適方便的衣衫,又命雪梨取了件披風來,帶著人往木犀苑外去。銅錢在她身後扯著嗓子喊,「一路順風——」

  喊得極好,咬字頗準。

  若生就樂,也不回頭去看,只輕聲問邊上的綠蕉,「哪個教的?」

  綠蕉微笑著答:「昨兒個葡萄隨口教的,並沒說幾回,也難為它記得住,還知道在這會說。」

  「它倒是個聰明的。」若生心情愉悅地點了點頭。

  一行人出得木犀苑,徑直朝二門去。

  連四爺準備好的車馬,就在那候著,他自己也在那。若生昨兒個跟今晨都沒有見過他。這會即將要出發,連四爺自然不會不出現。走過點蒼堂,老吳幾個就也跟了上來,一併往外頭去。

  「阿九,現下反悔。可還不晚。」連四爺笑著說道。

  話音剛落,若生身後卻突然傳出一個聲音來,「老四,你擋著馬車做什麼?」

  若生回頭一看,說話的可不就是她爹。

  她喚了一聲,連二爺就立刻抓著個小袋子跑了上來塞進她手裡。說:「你快看看!」

  「是什麼?」若生詫異地問著,一邊打開來看,只見裡頭紅綠交錯,一股酸甜之味撲面而來,原是紅的蜜餞跟青的漬梅子糅雜在了一處。怪不得聞著又酸又甜。

  連二爺得意洋洋地笑著:「金嬤嬤說路可遠,我想著你在馬車上得多無趣啊,倒不如備些吃食解悶!」

  若生將袋子口子繫緊,攥在手裡,笑言:「滿天下再沒有比您更好的爹了。」

  「我當然好啦!」連二爺咧嘴哈哈笑了一會,又去看連四爺,驚訝地問,「老四。難道你也去嗎?」

  連四爺笑著搖搖頭:「我怎麼走得了。」

  一來一回至少也得半個月,這還幾乎沒有算進逗留的工夫,身上但凡有差事的。哪個能走。

  連二爺卻自然是不懂這些的,只疑惑:「為什麼走不得?」

  連四爺道:「二哥你不懂……」

  他在笑,也還在說,可若生卻怔住了。

  她過去一直以為四叔跟父親關係極好,極親近,四叔待父親也一直十分有耐心友善。可此時當她站在這,明明白白看著他們說話。卻發現根本不是這樣的。四叔面上帶笑,口氣卻分明是敷衍而不耐煩的。

  前世她自己待父親就不耐煩。也莫怪看不出四叔的不耐。

  而今再看,卻清楚得直擊心扉。

  她上前一步,抓住了父親的袖子。

  連二爺就轉過臉來看她,「怎麼了?」

  若生抿了抿雙唇,然後努力彎起眉眼:「我這就要出門了,您別光顧著跟四叔說話呀。」

  「哦。」連二爺作恍然狀,又從身上掏出一樣東西來塞給她,「窩絲糖!」

  連四爺就在邊上看,漫不經心地打量站在後面些的老吳一行人。

  若生瞥見,一時沒有做聲,等到要上馬車時,才對他道:「四叔,阿九從您手裡搶了人,您是不是生氣了?」

  連四爺訕笑兩聲:「怎麼會,你雖是四叔的侄女,可四叔一直拿你當閨女對待,怎麼會為了這麼點事生氣呢。」

  可畢竟只是侄女,不是親閨女啊…

  所以,他自然是生氣的。

  若生素白的手指抵在車壁上畫個圓,「前兒個去顏先生那上課,遇見五妹妹,她衝我翻了個白眼,說我厚顏無恥從她爹手裡搶東西。」她面露委屈,「四叔,您真不怪我?」

  言語間,她的視線則一直落在不遠處正彎腰看地上小草的連二爺身上。

  連四爺卻以為她在盯著自己看,便在心中暗斥了一聲女兒,而後對若生道:「你五妹妹那脾氣,臭得要命,你不用搭理她。」

  若生上了馬車,背對著問:「四叔,等我從平州回來,就把老吳還給您怎麼樣?」

  「嗯?」連四爺不由一怔。

  她若無其事地回頭嫣然一笑:「是啊,我想想,除卻平州的事外,似乎也沒什麼用得著人的地方,等我回來就把人還給您吧,我這反正還有三叔給的人呢。」

  連四爺見她神色認真,忍不住道:「當真?」

  「真的!」若生頷首。

  連四爺就笑了起來,招呼她上車坐好,也不提老吳的事,只說:「路上仔細著,早些回來。」

  若生也笑著應下。

  須臾,馬兒打個響鼻,跑了起來。

  連二爺聽見動靜急忙直起腰轉身來看,卻只看見個遠去的馬屁股,當下急得大喊:「阿九!窩絲糖只是讓你拿一會,不是給你的——」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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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5:22 |只看該作者
第059章 騎馬的貓

  可任他如何高聲大喊,回應的始終只有一溜因馬蹄踩踏而揚起的灰塵……

  連二爺頹然「噯」了聲,將伸出去老長的胳膊慢慢收了回來,仰頭看著天空長長嘆了一口氣。

  馬車走得快,沒一會便遠離了連家大宅,奔著平康坊出口而去。

  一路上車馬隱隱轔轔,轆轆作響。

  若生坐在馬車內,將方才父親塞給她的那袋子蜜餞漬青梅打開來,伸指從裡頭撿了粒出來吃。一入口,酸甜香氣就像是火苗一般在舌尖點燃,須臾便成燎原大火,徑直鑽入咽喉,深進心肺。她方才因為同四叔交談而漸漸湧上心頭的不虞,也立即盡數消散。

  出得平康坊,視野愈發開闊。

  若生靜靜靠在那,朝窗外望去,但見陽光透過積雲,自青碧的天空上披灑而下,落在不遠處的樹上,將那幾株大樹照得越發蒼翠欲滴。她忍不住想,等到她從平州回來,這日子也就該入夏了。

  府裡每年四月裡,眾人就開始三三兩兩地換了薄紗衣穿。

  瞧今年這氣候,只怕會比往年還要更加熱一些。如果能在夏天結束之前,將雀奴找到,就太好了。

  她思忖著,聽到扈秋娘在邊上同綠蕉小聲說話,說著些平州的天氣、風土人情、出名的花匠等等。因她決意親自前往平州,有關平州的這些事,也就立即被下頭的人整理妥當寫於紙上,飛速送了過來。

  若生細細看過一遍,奈何記性卻不大好,這會又忘了個七七八八。

  倒是扈秋娘跟綠蕉。也不知是不是昨兒個夜裡忙著背誦過,而今不管提了什麼,都能立刻就想起來。

  若生漫不經心地聽著二人說話,手指輕輕戳著紈扇,要將視線從窗外收回來。然而就在這剎那。她聽見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他們一行人已經走得不慢,但此刻傳入她耳中的奔跑聲,遠超他們。

  她將將要收回來的視線就此停滯,臉反倒朝窗子貼得更近,往馬車後的大道看去。

  馬蹄鐵掌敲擊地面的聲響愈發清晰響亮,「噠噠噠」縈繞在她耳畔。

  若生定睛一看。就瞧見幾匹駿馬撒腿從他們一行邊上飛快掠了過去,委實當得起風馳電掣四個字。

  她一怔,繼而就在打頭的那匹馬上發現了個熟悉的身影。方才那匹棕毛的駿馬從馬車旁掠過去的時候,她只看見了馬上之人的半張側顏,眼下也僅僅只能遙遙看個背影。但她就是認出來了——那是蘇彧!

  日光溫暖明媚,耀眼奪目,照得馬背上的那個少年,也彷彿身浴金光,耀眼得不可方物。

  他這是,做什麼去?

  再往前,這條路可就朝著城門一去不回頭了。

  「是誰家的馬,跑得這般急?」方才馬蹄聲大響。扈秋娘也聽見了,不覺疑道。

  若生回過神來,闔眼關窗。「許是有要事在身。」言罷,她睜開雙目,眸光清澈,吩咐扈秋娘道:「讓外頭的人加緊趕路,若受不住了,我自會喊停。我若不喊,便不準停。」

  扈秋娘跟了她幾日。已知她是個說一不二的性子,聞言也不做二話。立即應下去吩咐隨行的人了。

  然則即便連家一行加快了腳步,等他們趕上前去時,方才同他們擦肩而過的幾匹馬也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因被刑部尚書纏著說了好一會的話,耽擱了出發的時辰,是以蘇彧在臨行之際便吩咐過隨行的人,到下一個歇腳的地方之前,只管快馬加鞭往前趕。論理,他是奉命去查案的大官,哪怕路上慢吞吞,悠哉悠哉地逛過去,平州那邊也沒有法子。所以他一發話,同行的官差就都有些不樂意。誰知蘇彧定的歇腳之處,距離京城之遠,竟至少也得需要策馬狂奔近六個時辰!

  頂著大太陽這般跑,連口吃的都不準給,哪個受得住?

  可蘇彧打頭,面不改色,一路疾行,同行的人裡就也沒人敢出聲抱怨。

  唯獨……有個膽大包天的,自打出城門就開始嘟嘟囔囔放肆地抱怨不休。

  它先從懸在馬肚子旁的大袋子裡將腦袋鑽出來,又探出一隻爪,伸長了去夠蘇彧的褲腿。

  但馬兒狂奔,顛簸不堪,這緊貼著馬兒身子的大口袋也就隨著它的動作上下左右前後起伏。

  元寶窩在裡頭,倒像是在狂風大浪的海面上行船,「嘩啦」一陣浪起,它就被顛得要翻白眼,張著嘴「喵喵」亂叫。這妄圖去夠主子褲管的舉動,也是半天不得成行,連爪子都舉得累了,也沒碰到他。

  它就喊,可叫了半天,攥著韁繩伏在馬背上的人卻依舊恍若未聞,連眼角餘光也不瞄它一眼。

  這可不行!

  它就奮力往袋子外爬,爬啊爬,身下晃悠悠的,便一爪子拍在了馬身上。

  馬兒嘶鳴了聲,大力搖了下身子,差點將它給甩了下去。

  元寶嚇得僵在那半天也不敢動彈,良久才又小心翼翼地往上爬,好容易前爪伸得長長的,終於勾到了主子的一角衣服,它「喵嗚」一聲叫了起來。而後只是一瞬間,一隻手從天而降,一股腦又將它給按進了袋子裡,像裝行囊一般,給塞得嚴嚴實實。

  「喵!喵!喵喵喵!」元寶忿然,拚命掙扎,可到底敵不過主子的魔爪,又怕摔下馬,只得委委屈屈地重新窩了回去。

  閒來無事,它只能舔舔爪子。

  可舔完前爪就想舔後爪……後爪呢?在袋子裡!

  元寶急得團團轉,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後爪給抬到身前來,可直到蘇彧一行勒馬停下時,它也沒能成功……

  而且,它已經一天都沒有吃過小魚乾了!

  所以當蘇彧把它從裡頭放出來時。它已經連「喵嗚」都成了氣音,再沒心思搭理他。

  一旁的三七湊過來:「五爺,您瞧它這樣,就算把它撇下丟在家中,它真餓了。一定也會自個兒去找吃的,餓不著。」

  「想跟就讓它跟著。」蘇彧低頭看它一眼,面無表情地道。

  「喵嗚……」元寶輕輕叫了一聲,仰頭望著主子的臉色,在夜幕下的冷風裡打了個哆嗦。

  蘇彧此行乃是公差,路程又緊。他原無意帶上元寶,就早早在那天夜裡密會過陳公公後,便開始籌備元寶的事。他先打算將它帶去嫂子那,讓嫂子收留照料幾日,可誰知前腳才送了它去。它後腳就能自己溜回小竹林;他就又將它送去賀咸那,讓賀咸幫著看幾天,可元寶八成是同賀咸八字不合,委實留不得,蘇彧無奈之下就只準備把它留在自己院子裡,左右還有個婆子可以照料。

  至於元寶,自然是不知他的心思,只見他送走了自己兩次就再沒有動作。便以為一切太平,日日吃吃喝喝四處轉悠,閒時勾搭勾搭別家的貓。日子過得那叫一個暢快。

  結果轉眼它就樂極生悲了。

  蘇彧得了明令,就立即吩咐三七將先前準備好的行囊取出,準備出門。

  它就盯著那堆包袱思考了半天喵生,終於發現他這是準備走人還不帶自己,當下不願意了,各種撒嬌打滾連小魚乾也不吃了。

  眾人就驚訝地發現。它竟然熬了大半日沒有吃過一點東西。

  三七抱著包袱瞪它:「不能跟!」

  元寶齜牙:「喵!」

  一副不給跟就要餓死拉倒的氣勢。

  蘇彧換了衣裳出門來瞧見這一幕,就讓三七去備了個大布袋把它塞進去當行囊帶上。

  元寶一開始樂不可支。瞇著眼睛晃晃尾巴,高興得很。可哪料到這真出了門。等著它的就是顛來顛去的騎馬喵生啊…

  好在主子還算有人性,隨身攜帶小魚乾,歇腳後,就蹲在那餵它吃。吃了一條兩條三條,還沒吃飽,卻被三七接了手,「不讓你跟著來非跟,現在知道吃苦頭了吧?」

  元寶嚼著吃的,看也不看他。

  三七呵呵笑,壓低了聲音恐嚇它:「你瞧見五爺那臉色了沒?指不定明兒個嫌你麻煩就直接丟半道……」話未說完,他忽然神色一凜,而後掩鼻往後直退,一面指著元寶說,「好臭的屁!」

  「喵……」元寶終於瞥他一眼,漫長地喵了一聲。

  三七捂著鼻子直退,「嘭」地撞上了個人,趕忙回頭看,看清是同行的官差,忙不迭躬身賠禮。

  那官差卻笑呵呵的,拉了三七去一旁,小聲說:「小哥,大人方才說的話你可聽見了?」

  三七愣了愣:「用了飯就繼續趕路的事?」

  「就是這事!」著青色布衣的官差笑了笑,「小哥你說,這天都這般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趕什麼路啊,何況就今兒個已趕了不少了,怎能光打尖不留宿呢?好歹也囫圇睡一晚再說是不是?」

  三七聽著,點了點頭。

  官差就請他去向蘇彧說一說,求個情。

  三七自是不肯,只說讓他們自己去說,幾個官差互相對視一眼,苦笑了下到底沒敢向蘇彧提。

  倒是三七,餵過元寶後,還是忍不住問了蘇彧:「五爺,咱們都到這地界了,是不是歇一晚等天亮了再走?」

  蘇彧夜觀星象,並不看他,只冷然道:「兇手一開始只半月殺一人,犯下兩樁命案後,遂變成每七日殺一人,此後又行兇兩次,變本加厲改為只三日就殺一人,去的晚了,誰知還會有幾人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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