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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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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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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1:25 |只看該作者
第080章 姨娘

  江氏眼下如果說的是真話,她又怎麼會連丈夫的病情也不知?

  若生心生疑慮,再同江氏說話時的語調,就不由得帶上了些微探究,「晴姨平素都做些什麼?我一路走來,瞧著平州四處都是花木,想必平常這賞花宴,是不少的。」

  「這倒是不能同京城比,平州只是個小地方,平日裡來往的人也就只有這些個,並不比京裡熱鬧。」江氏笑著搖了搖頭,又讓她吃茶,「這茶雖不是頂好的,卻是你在京裡尋常不大能吃上的。」

  若生聞言低頭往盛茶的蓋碗裡看去,這才發現裡頭的茶,不是她平常吃過的那些。

  平州的花木聞名大胤,以花入食在當地更是常見。

  江氏讓人奉上來的茶,就是一味花茶。

  若生輕呷了一口,茶水入口甘甜清冽,果真同那些毛尖、龍井的大不相同,比起姑姑愛喝的武夷茶,那更是全然不一樣。

  江氏在旁道:「採了當季的鮮花挑撿洗淨,選了合適的天氣曬制而成,熱水一沖,花瓣舒展,留存的香氣就都冒了出來。」

  「很香。」若生眉眼彎彎抬起頭來,「晴姨是不是已經有許多日不曾見過劉大人?」

  江氏猝不及防,頓時愣住,脫口道:「你怎麼知道?」說完,她回過神來,慌忙補救,「老爺清廉,又總念著要辦實事,每日裡在前頭忙完了,回來家中又是一頭就栽進書房去,時常忙至夜半才發覺天色早早就黑透了,連飯也顧不上用,囫圇倒就宿在了書房裡。」她看著若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但這並不長的一句話。她說著說著,便卡頓了數次。

  可見是突然之間沒有法子,隨口扯出來說給若生聽的而已。

  若生心中登時如同明鏡一般。知道自己問到了關竅上。她也不揭穿江氏,只附和著點頭感慨:「劉大人為官多年。名聲在外,果真是私底下就不容易。」

  她口不對心地說了兩句,又低頭去吃茶,在江氏看不見的地方,冷冷揚了揚唇角。

  劉刺史官聲如何,她並不清楚,但那日在望湖鎮時,鄭氏同她說的話還清晰在耳。

  他並不是個好人。

  為官為民。一個本不良善,不夠仁義的人,又怎能做個好官?

  所以江氏說的話,她不信。

  劉刺史是否日日夜宿書房,忙得連飯也顧不上吃,她不敢肯定,但她知道江氏夫妻二人之間的感情,一定不大妙。

  她沉思著,江氏也正在悄悄打量她。

  穿著鵝黃衫子的少女,面孔白皙柔和。眉眼精緻,生得十分好,言談間的聲音亦是輕輕軟軟。似暮春三月裡徐徐綻放的柔軟白花被風吹落,拂過面頰。

  從她進門開始,面上也是一直都帶著笑的。

  可江氏看著她,卻覺似有淡淡的疏離籠在她身上一般,叫人一時忘了她的年紀。

  江氏最後一次見到若生的生母段氏時,段氏已經十六歲了。

  眼前的少女同她的生母,長得終究還是有些相像的,可如今明明比昔年的段氏還要小上好幾歲的若生,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淡漠。卻顯得她比當初的段氏老成得多。

  江氏望著她,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問道:「你父親,待你可好?」

  這話原不該她問。她一個外人,又是頭回見若生,突然問出這樣的話來委實不知禮數又僭越。但連二爺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清清楚楚知道的,加上若生的生母段氏又在十幾年前就去世了,她憂慮所至,問上一句,也沒有太過突兀。

  若生見她眼中憂色真切,便也直言道:「一向很好,晴姨不必掛心,新太太也待我很好。」

  「你父親續弦了?」江氏吃驚道,問完又覺自己失言,忙說,「這倒是好事,你娘泉下有知,想必也會欣慰。」

  有個人能照料他們父女,的確應該算好事。

  若生笑著點一點頭。

  江氏卻覺自己不好再說下去了,遂低頭吃茶,誰知剛呷了一口,外頭就有人來報說,梅姨娘來了。

  聽著梅姨娘三個字,江氏下意識先抬頭看了若生一眼,面上有濃重的尷尬之色。

  饒是若生後知後覺,也明白過來,她上門便是客,又是江氏的故人之女,江氏身為當家主母親自招待她乃是常理,但區區一個劉家的姨娘,憑什麼來見她?

  何況瞧江氏臉上的神情,這梅姨娘此番也沒有提前知會過江氏,是自個兒過來的。

  劉家這內宅,看樣子也不平靜。

  若生朝江氏回望過去,笑笑沒有言語。

  江氏也努力將面上尷尬收起,轉而吩咐了人讓梅姨娘進來見客。

  若生心中微動,江氏竟這般給那位梅姨娘臉面,真真古怪。

  她疑惑著,那竹青的簾子輕輕一晃,後頭就走出來個極年輕的婦人。

  最先映入若生眼簾的,是一角胭脂紅的裙裾,而後那抹紅就慢慢走得近了些,近到離她不過三兩步遠,婦人的那張面孔也就立即一覽無餘。

  鼻子就是鼻子,眼睛就是眼睛,菱唇淡紅,一切都只是尋常,美得平平淡淡。

  分明應當是第一次見的人,若生看著她,卻莫名覺得有些眼熟。

  說來她鮮少能記住人,昨兒個見過,今天再見沒準就同旁人記混了,所以面熟不面熟的,她也沒有多做他想。

  畢竟眼前的人,是劉刺史的妾室。

  她連劉夫人江氏都是第一次見,他的妾,自然不應該見過。

  若生斂神聽著被婢女稱為梅姨娘的年輕婦人同江氏溫聲說道:「夫人,老爺仍咳得厲害,說只恐無法見客,但幾位客人難得遠道而來,想著請您一定要留了幾位用頓飯才是。」

  梅姨娘說話的口氣,並不失恭謹。可若生聽著這話,卻怎麼聽都覺得彆扭。

  然而江氏卻像是聽慣了的,聞言只道個好。就讓梅姨娘來見她。

  梅姨娘便轉過身來,笑著斂衽一福。道:「見過連三姑娘。」

  「姨娘客氣。」若生想著江氏對待梅姨娘的方式,還了半禮。

  梅姨娘當即道:「使不得使不得!」

  江氏也不說什麼,只讓梅姨娘退下去,好生照顧劉刺史。

  若生輕輕摩挲著身下雕花椅子的扶手,目光越過洞開的窗子朝外頭看去。

  春光已老,窗外的幾棵樹,綠葉成蔭,樹冠密密厚厚。像幾匹綠得發烏的錦緞。

  她在心中暗暗喟嘆,難怪方才江氏談及劉刺史時,那般不自在……

  這劉刺史病了,身邊侍疾的不是正妻,也不是兒女,而是他的妾室,江氏如何能自在?

  時至午時,江氏留了她用飯,她也留下了。

  蘇彧那邊,則照舊由劉刺史的兒子作陪。

  飯畢。江氏笑著問若生,可要去園子裡走一走消消食,若生應好。由人領著去了劉府的後花園。江氏自己則因為還有許多管事媽媽需見,就不便再陪著若生,於是隨後就喚了她的小女兒錦娘來陪若生逛園子。

  錦娘比若生還小兩歲,生得像母親,白胖白胖的。

  二人帶著婢女一併在園子裡閒逛,錦娘忍不住好奇地問她:「連姐姐,京城好嗎?」她只在很小的時候,跟著母親回去過一趟,早記不清了。

  若生笑答:「除了熱鬧些。同平州也沒有什麼兩樣。」

  錦娘就失望地嘆了口氣,過了會就又唧唧喳喳地說起別的事來。

  若生細細聽著。她問什麼,就答什麼。

  不過兩刻鐘。錦娘就已視她為嫡親胞姐一般,倒豆子似的將一籮筐的話給倒了出來。

  若生的語氣也出奇的溫和:「對了,我先前見著梅姨娘了,她生得可真好看。」

  可其實,她根本記不起梅姨娘長得什麼樣。

  錦娘聽了撇撇嘴,道:「她是好看。」

  若生就故意笑著揶揄起來:「你爹爹一定是喜歡她長得好看。」

  「才不是!」錦娘猝然說道,言罷聲音又弱了下去,「是因為她琴彈得好……」

  若生幾不可見地蹙了下眉尖,面上依舊笑著:「是嗎?她都會彈什麼?」

  錦娘彎腰去摘花,隨口道:「有支曲子叫笑春風,她彈得最好。」

  白白胖胖的小姑娘漫不經心地說著話。

  這話音被風一吹,吹進了若生耳朵裡,卻激起了別樣的漣漪來。

  她喃喃重複著:「笑春風?」

  錦娘手捧著幾朵花轉過身來,天真的面孔上沒有一絲猶豫,「就是叫笑春風!」

  若生嘆息:「可惜了,我竟沒有聽過這曲子。」

  「哦?」錦娘略有些吃驚,「我還以為京城裡什麼都有呢。」

  若生微笑,亦彎腰去看花,望著那粉粉白白,層層疊疊的花瓣,柔聲道:「興許是聽過的,只是我記不清了。」

  記憶中,的確模模糊糊似有那麼一段琴音,彈的曲子就叫做笑春風。

  但她本不擅琴藝,聽過就忘的樂曲,委實太多,這突然之間,她心中並不敢肯定,自己聽過的是不是笑春風。

  不過她能記得那段琴音,說來還多虧了玉寅。

  那年玉真只當著浮光長公主的面彈奏了一曲,便驚得浮光長公主張嘴問雲甄夫人要了他去,惹得眾人艷羨,她也好奇。

  她便問玉寅,玉真彈的曲子叫什麼,竟叫浮光長公主這般驚為天人。

  玉寅貼在她耳畔,低低笑了聲,「是笑春風……」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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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1:38 |只看該作者
第081章 迷藏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笑春風」這支曲子。

  她初聞,只當這曲子是尋常之物,聽了他的話後仍覺不解,似乎又另問了一句什麼……可問的是什麼呢?秀眉微微蹙起,若生任思緒回到過去,回到她頭一回聽見玉真彈奏那支曲子的時候。

  事情隔了有年頭,她又並不曾刻意記過,一時間能想起來的也只是些模糊零星的片段。

  她好像問了玉寅一句,此曲有何不同之處?

  玉寅便也輕笑著答了她一句。

  但若生此刻回想著過去,卻是當真想不起他到底說過什麼。

  她纖細白皙的手指落在了花莖上,稍稍一用力,那花就彷彿要被折斷一般,低了低頭。若生望著那嫩黃色的花蕊,腦海裡似閃過一道白光,突然間就記了起來,玉寅說的是,這支「笑春風」是玉真許多年前自個兒寫的,世間獨一無二!

  玉真在音律上頗有天賦,旁人忙著讀書習字的時候,他就已經能作曲了。

  是以「笑春風」一曲,應當只有他會彈!

  若生只覺有一股刺骨的寒意沿著那細弱伶仃的花莖一直鑽入自己的指尖,又沿著指尖一路蔓延到了她心頭,冷得人渾身僵硬。她驀地鬆了手,往後退去,誰知一腳踏偏,身子趔趄,一下就仰面往下倒去,冷風拂面,似墜萬丈深淵。

  幸而扈秋娘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接住了,這才沒有摔到地上。

  一旁的錦娘驚呼著,揮舞著白胖的一雙手撲上來,磕磕絆絆問若生:「連姐姐摔著了不曾?」

  扈秋娘扶著若生站定,看看她的面色。遂扭頭去同錦娘笑著說:「姑娘沒有摔著,勞劉姑娘憂心了。」

  「這便好……這便好……」錦娘捂著心口長舒了一口氣。她娘喊了她來作陪,結果這客人要是就在她跟前摔著了哪。那她就是真的沒法同她娘交代了。她又想著這好端端摘個花,若生也能差點摔了。可不敢再陪著她逛下去,便道:「連姐姐,我們一道去前頭的小涼亭裡坐坐可好?」

  若生聽著,也慢慢回過神來,「當然好。」

  錦娘就上前來親親熱熱挽了她的胳膊,「讓下頭的人鬥草玩耍,我們就在一邊看怎樣?」

  「鬥草?」若生愣了愣。

  錦娘見她怔愣,也詫異道:「難道京裡沒有?」

  若生仔細一回憶。似乎是有的,只是不常玩,她更是沒有玩過,便也不知是說有還是沒有,只搖了搖頭說:「鮮見。」

  「唉,這看來京城也沒有什麼好玩的。」生得珠圓玉潤的錦娘一張福臉微垮,可惜道,「想來,興許還不如平州的日子有趣。」

  說話間,本就離得不遠的小涼亭。就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錦娘拉著若生踏上矮矮的台磯,走進涼亭裡揀了石凳落座,就讓跟著來的丫鬟們鬥草玩去。

  平州多花木。幾乎家家戶戶都遍栽各色花草,而且如今正值初夏時節,園子裡就是野花也開了不少。

  沒一會工夫,幾個丫鬟就三三兩兩聚攏了來。

  有折了白玉蘭的,也有不知去哪尋了狗尾草的……若生心不在焉地略掃了一眼,發現這些花草她大概也都認得。雖是主子發的話,讓他們儘管去折,但園子裡的奇花異草就算種得再多,這起子人也是斷斷不敢真去折了來的。

  丫鬟們互相攀比著對方手裡的花草。說得好不熱鬧。

  其中一人就來請示錦娘:「姑娘,您說是文鬥還是武鬥?」

  錦娘想也不想脫口就道:「文鬥不好玩。武鬥吧!」

  扈秋娘聞言面上微露笑意,她倒是知道這些玩法的。就附耳在若生邊上細細解釋了一番。

  「文鬥」便是眾人各自折草摘花來,比試哪一位採摘的花草種類最多,最為罕見;「武鬥」則是大不相同,需用花草角力。

  若生就看著其中兩個小丫鬟各選了一件,以葉柄相勾,捏住了互相往後拽。

  堅韌者勝,折斷者敗。

  說有趣,委實也沒有什麼太有趣的。

  這鬥草好玩的地方,在於一個「賭」字。

  小丫鬟們玩的也不大,你押兩個大錢,她押一團線的,至多也就是押上一盒脂粉而已。

  錦娘看得津津有味,在旁見草斷了就唏噓,見人贏了錢又大笑,亭子裡的氣氛好不熱鬧。

  可若生坐在一旁,眼睛看著她們手裡的花草,心思卻早已不在這裡。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記錯了?畢竟那也是幾年前的事,不是昨兒個才剛剛發生過的。可她不想則罷,一深想,就越想越覺得自己沒有記錯。她的確問過玉寅那句話,玉寅也的確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那支曲子是玉真自己寫的,世上獨一無二。

  所以既是世上無雙的曲子,為何遠在平州的劉刺史府中,竟有個姨娘就會彈?

  而且按照錦娘的說法,這曲子還是梅姨娘最拿手,彈得最好的。

  她不由得問錦娘:「不知梅姨娘是哪裡人士?」

  錦娘稍訝,困惑道:「連姐姐為何問這個?」

  「哦,只是我一時好奇罷了。」若生狀若無事地笑了笑,杏眼微彎,眼下蠶分明,「你方才不是說起她琴彈得極好嗎?我想著,這琴總是要苦練過才能有今時這般技藝,她過去必然不會是長在鄉野的。」

  錦娘本來只是老老實實聽著,聽到這裡不覺皺了皺眉頭,語氣裡困惑畢露:「我倒是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她到劉家,還不滿四年,初時只是個丫鬟罷了,同母親身邊的聽霜是一道的,我便一直以為她們是差不離的。」

  說到丫鬟二字時,錦娘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弱了些。

  不管她喜歡不喜歡梅姨娘,梅姨娘如今都是她父親身邊正正經經的妾室,是她的庶母。最起碼的臉面,總是要留的。

  不過這幾年,梅姨娘雖得劉刺史寵愛。但始終沒有誕下一兒半女,劉夫人江氏膝下卻早已是兒女雙全。加上劉刺史雖然偏寵妾室,到底也沒有做出過什麼寵妾滅妻的事來,這內宅裡的一應事宜,也一直都是江氏做主。

  但跟在劉刺史身邊前前後後照料的,卻總是梅姨娘。

  錦娘說著,不虞之情終究還是流露了出來。

  若生便沒有再問,她已經從錦娘口中得知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梅姨娘的出身,錦娘並不知情。人入內宅,必然經過江氏的眼,江氏既然買下了她,便證明至少明面上梅姨娘的身份沒有任何問題。

  但若生越想越覺得古怪,梅姨娘跟玉真會彈同一支曲子的事,絕不是巧合。可惜她沒有親耳聽過梅姨娘彈琴,也就無法確認這兩支都叫「笑春風」的曲子,究竟是不是同一支。

  她沉默了下去,錦娘也轉回身去看丫鬟們鬥草。

  亭子裡正熱鬧著,不遠處的小徑上突然多出來兩個人。是錦娘同父異母的兄長劉大郎跟蘇彧。

  正在興頭上的錦娘絲毫沒有察覺亭前有人靠近,若生便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道:「有人來了。」

  錦娘霍然抬頭去看。瞧見劉大郎,便笑著站起身來:「是大哥!」

  劉大郎雖不是江氏所出,但瞧錦娘的模樣,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看來很是不錯,若生也就站起身來,循著她招手的方向看去。

  然而她明明是要去看劉大郎的,視線卻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一旁的蘇彧身上。

  劉大郎許是生得像母親,因著跟錦娘不是一母所出,倆人長得截然不同。他年歲同蘇彧相仿,身量也差不多。眉眼也生得俊秀,可走在蘇彧邊上。愣是同小徑上的石子一般,無甚區別,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若說生得好,眉眼五官比蘇彧長得好的人,也不是沒有。連家的千重園裡,那一群群的少年郎,長得或清秀或俊朗,隨便拉一個出來,都不會比蘇彧差到哪裡去。

  可此刻映入若生眼簾的少年,卻似乎尤為形貌昳麗。

  忽然,像是察覺了若生的目光,他側目看了回來。

  若生來不及移開視線,就只能這麼被抓了個正著。

  「連姐姐,大哥身邊的那個人,就是同你一道的蘇公子嗎?」錦娘並不知道蘇彧是朝廷命官,看清楚了人只覺生得比自家兄長好看許多,不由一問。

  若生頷首:「是定國公家的五公子。」

  錦娘一聽,也是京城來的,便艷羨道:「連姐姐同他是不是很熟?」

  正說著,那兩個少年已到了近旁。

  聚攏來鬥草的丫鬟們頓時四散而去,一一墩身行禮。

  若生就喊了句:「五哥。」這是學賀咸的,若生記得他就這麼喚蘇彧,裝熟,換個稱呼便是了。

  蘇彧被她喊了個措手不及,卻也丁點不見慌亂,只點點頭泰然自若地同劉大郎一齊走近。

  錦娘上前去見禮,而後就纏了劉大郎說話,說的是什麼瓜果玉蟬青花小玉佩……

  劉大郎面帶寵溺地笑了笑,似揶揄了句,兄妹二人就鬥起嘴來。

  亭子另一側角落裡,若生站在裡頭,蘇彧站在外邊,趁著那對兄妹正說的興起,他忽然低聲如蠅語,說:「怎麼喊起哥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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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2章 窺視

  若生但笑不語,凝視著他看了一會方道:「省得他們總問熟不熟。」

  蘇彧聞言眉頭微蹙,倒沒有繼續就著這話深究下去。只是熟不熟這件事,若沒有記錯,他也曾問過若生。

  只不過一個問的是他們如今熟不熟,一個問的是若生口中的上輩子。

  蘇彧側目撇了站在那說話的劉大郎兄妹,見他們說得正熱鬧,就將視線收了回來,轉而再次看向若生,低聲問:「見過劉夫人了?」

  若生眼也不抬,低頭看自己手中的素面紈扇,同樣用壓得低低的聲音答:「自然是見過了。」說罷,她也問了蘇彧一句,「見過劉大人了?」

  「自然是不曾。」蘇彧面上波瀾不驚,語氣也顯得格外的平淡,似乎早料到自己即便進了劉府,也不可能見到劉刺史一般。

  若生同他待了幾日,模模糊糊知道他的性子,見狀便道:「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

  這事原先聽蘇彧說起劉刺史時,她就已經聽說過,但經過先前劉夫人江氏的那一番話,若生還是忍不住狐疑起來。

  蘇彧卻只微微笑了下,笑意也是轉瞬即逝,隨即漠然道:「是中風之症。」

  若生便奇怪地道:「你明明沒有見過人,怎知他得的就不是風寒?」

  即便江氏沒有日夜守在劉刺史病榻前侍疾,但她身為髮妻,難道真會連劉刺史是中風還是風寒也弄不清楚?她越想越覺得事情有古怪,握著紈扇在亭柱上輕輕點著,一下下漸漸叩得亂了起來。

  蘇彧在眾人瞧不見的地方微微一抬手,按住了那紈扇一角,皺起了眉頭,聲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從容冷靜:「你怎麼看著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聽見這話。若生驀地回過神來,驚覺自己方才差點失態,不由汗顏。將扇子從他指下一抽收了回來,說:「想起了些不好的事。」

  「同此地有關?」蘇彧道。

  若生搖了搖頭。又微微頷首。

  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那些事同他們眼下所在的劉家有沒有干係。

  然而因著方才她想起了玉寅來,又對那支名為「笑春風」的曲子耿耿於懷,這會她的人就像是一根繃緊了的琴弦,被人胡亂撥來撥去,躁動難安。

  這點情緒,並沒有瞞過蘇彧。

  他問:「何事?」

  若生踟躕著,終究還是沒有告訴他。只搖了搖頭道:「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眼下尚不是她能對人全盤托出的時候,即便她先前已在蘇彧跟前說漏了嘴,又坦言自己活了兩世,但有些事,仍不是能說的時候。

  她轉過臉去,朝錦娘那邊看,方抬了抬腳,忽然聽到身後蘇彧低低喝止道:「別動!」

  聲音並不大,只有他們能聽見。

  若生將將就要邁出去的步子,就這麼停住了。她重新將臉轉了回去,蹙眉去看他。不用言語,他已然開口道:「有人。」

  有人?

  若生聽得一頭霧水。周圍有丫鬟婆子,有錦娘兄妹,還有他們,自然是有人,這有什麼可值得特地說道的,還讓她別動?

  她疑惑著,念頭一閃,忽然間明白過來,不由得差點駭出一身冷汗來。

  她張了張嘴。聲音輕得幾乎就要聽不見:「在哪裡?」

  「假山後。」蘇彧的神色重新緩和下來,語氣也放輕柔了些。「不要回頭。」

  劉家的後花園裡,距離這座涼亭不遠的地方。擺著幾座假山,假山並不巍峨,但想在背後藏個人,卻還是十分容易的事。

  若生緊緊抓住了手中扇柄,盡量不動聲色地將扈秋娘喚到身邊來,附耳說了這事。

  扈秋娘就笑著應下,聽著蘇彧說的方向,念著要去折花草來,招呼了幾個劉家的丫鬟一道走向那座假山,藉著摘花鬥草之名,悄無聲息地便將假山給圍在了中間。

  然而假山後並沒有人,她們發覺得突然,也不見有人逃走。

  扈秋娘神色一凜,假裝摘花,仔細打量起了那假山來。

  有丫鬟喊:「秋娘姐姐,那附近可沒有什麼花!」

  扈秋娘恍若未聞,隨口應了句曉得,仍目不轉睛地盯著假山看。

  突然,她從眼角餘光裡瞥見了一抹青色。

  扈秋娘丟開了手裡的花,喊了聲「什麼人」,伸長手從假山縫隙裡一把拽出來個瘦瘦的小丫頭。

  那縫隙留得也並不大,但裡頭卻空了不小的一塊,只要擠了進去,想藏在裡頭並不難。若不是蘇彧眼尖,只怕也不會有人發現這裡頭竟然還藏了個小丫鬟。

  聽見響動,周圍的人立即就都圍了上來。

  扈秋娘扭了這小丫頭的胳膊,將她推到了涼亭台階下。

  小丫頭瞧著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同錦娘差不多大,梳著丫髻,穿了身淺淺的青衣。

  錦娘驚呼:「拾兒?」

  「是你身邊的丫頭?」若生裝作不知,上前去給扈秋娘使了個眼色,讓她將人放開,隨後問錦娘道。

  錦娘皺著眉頭,看看一旁的兄長又看看地上的拾兒,道:「不是,是梅姨娘身邊的丫頭。」她低頭看了看拾兒,問道:「是姨娘打發你來的?」

  「回大姑娘的話,不是姨娘派奴婢來的,是奴婢自個兒來的。」

  劉家今兒個有客到,用過午飯後,錦娘就陪著若生來了後花園,明令禁止僕婦們在園子裡胡亂晃蕩,等會衝撞了貴人。

  錦娘就有些不高興了:「沒有差事?溜進園子做什麼?」

  拾兒連連叩首:「奴婢見今兒日頭好,想著園子裡的花怕是都開遍了,就忍不住偷偷溜進來看一眼。」

  聽到這話,站得稍後些的若生跟蘇彧,對視了一眼。

  拾兒聲音裡漸漸帶上了哭腔:「奴婢知錯了,請大姑娘責罰。」

  錦娘白胖的小手攥住了劉大郎的衣袖。見拾兒哭得凄慘,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大哥……」

  「罷了,只不過是為了看花溜進來的。回頭讓人知會一聲梅姨娘讓她自己處置就是了。」劉大郎擺擺手,示意拾兒離開。

  跪在那哭得一臉淚水的拾兒便如蒙大赫般急急退了下去。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錦娘鬆口氣,來同若生告罪,說家中婆子沒有看好園子,都是她辦事不妥當。

  若生不由得失笑,她像錦娘這般大的時候,遇到了這樣的事,定然是想也不想先讓人抓了那小丫頭打罵上一頓,再回頭將那守門的婆子也打罵上一通。至於同人賠禮,說是自個兒辦事不妥當,絕沒有可能。

  她就笑著讓錦娘不要在意。

  錦娘也笑了起來,挽了她的手往外頭走,說不理大哥他們,她帶著連姐姐去看看他們家最珍稀的那兩株花。

  沒一會,她們就將蘇彧幾個落在了後頭。

  走了一會,錦娘看了看四周,納罕道:「連姐姐身邊的那位秋娘呢?」

  若生淡淡一笑:「她方才叫假山劃破了手,我讓她下去淨手了。」

  錦娘唬了一跳:「姐姐方才怎地不告訴我?」

  雖然傷的只是若生身邊的婢女。但若生跟扈秋娘看著就親厚,錦娘也不敢不在意。

  「沒什麼大礙。」若生應付著:「咱們看咱們的,不用擔心。」

  錦娘心有戚戚:「都是那拾兒不好!」

  若生只笑不接話。同她一塊去看了劉家後花園裡的幾株奇花異草。

  看完花,錦娘想著母親也忙完了,就又跟若生一道去見了江氏。閒聊兩句,江氏問及若生何時返京,若生搖搖頭說還沒定數,一旁的錦娘便立刻道,「那客棧有什麼好住的,連姐姐搬來這住可好?」

  江氏一怔,隨後也笑道:「錦兒說的極是!」

  客房都是現成的。使人略收拾一番就能住。

  若生猶豫著,沒有答應。

  錦娘就說:「連姐姐是擔心蘇公子?」

  若生正吃茶。聞言差點將口中的茶水噴了出來,趕忙咽了下去。

  「娘。既留了連姐姐,那順道將蘇公子也留下吧!」

  江氏無奈笑著輕斥了一句:「蘇公子也是你叫的,便是你父親回頭見了人家,那也得喚一聲蘇大人呢。」

  錦娘愣住。

  江氏愈發無奈,憐愛地看了女兒一眼,而後面向若生,說:「客棧裡到底人來人往多有不便,你難得來一趟平州,家中本有廂房可住,怎麼也沒有叫你住客棧的道理。」

  若生嘆口氣:「那就勞煩晴姨了。」

  劉家人留了她,自然也就不會不留蘇彧。

  等到廂房收拾妥當,若生帶著人住了進去,推說乏了要小憩,錦娘也就沒有再跟著她。

  不出片刻,扈秋娘掀了簾子走進來。

  若生倚在窗邊,問:「如何了?」

  「拾兒有大問題。」扈秋娘面色凝重地道,「方才她一出了園子,淚就收了個乾淨,奴婢還瞧見她給守園子的婆子塞了碎銀子。」

  劉家不似連家,人人出手闊綽,僕婦們得的打賞銀子那也是頂豐厚的,劉家一個姨娘身邊的小丫頭,怎會捨得給守門的婆子塞銀子?

  除非,那是上頭的主子給她的銀子。

  拾兒是梅姨娘打發來,窺探消息的!

  若生看著窗外的綠蔭,心微微沉了沉。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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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3章 夜見

  扈秋娘道:「姑娘,那梅姨娘似乎有些不大對勁。」

  好端端的,她沒事派個小丫鬟到後花園是為了打探什麼?她要那小丫鬟拾兒窺探的又是誰?是劉府的姑娘公子,還是今兒個頭一回上門的若生,抑或是蘇彧?

  「當然不對勁。」若生微微瞇起雙目,映入眼簾的綠意就似乎更加濃重了些,顯得她的眸色也幽暗了起來,「劉夫人在她跟前,都快不像是劉家的主母了。」

  哪有丈夫病了,將這侍疾的事一股腦交給姨娘的道理?

  梅姨娘八成,還是衝著她跟蘇彧來的。但今兒個是她跟錦娘先去的小涼亭,使了丫鬟們自去折草採花圍攏來鬥草玩耍,蘇彧幾個是後來打從另一條路走過來,瞧見了她們,才一併靠近來說話的。

  拾兒顯然已在那假山處藏了好一會。

  若生沉吟著:「秋娘,我有件事要提前同你說。」

  「何事?」扈秋娘聽她語氣鄭重,不覺一怔,「姑娘請說。」

  若生就將面向窗外的臉轉了回來,定定看向她,也不猶豫躊躇,只稍稍略緩了幾息工夫,便一口氣將事情鎮定自若地說了。

  扈秋娘聽完面露訝色:「姑娘,那鄭氏的話當真?」

  「她那時已是駭糊塗了,不管能說不能說只會拿出來說了好邀功,不會是假的。」若生搖了搖頭,「我聽著那鄭氏的話,只覺那孩子可憐得很,便忍不住動了心思想要找到她。」

  一開始,她不便也不能隨意同姑姑三叔幾個說明自己為何想找雀奴,便只能藉口於雀奴那雙奇異的眸子,說是好奇所致。故而寧願親自跑來平州也要看一看。

  然而到了眼下這個時候,事情已經牽扯上了劉刺史這等身份的人,而且劉刺史府中明面上看起來沒有問題。可不管是梅姨娘也好,還是劉刺史那似是而非的病情。都在時刻提醒她,這些事情遠沒有她之前所想的那樣簡單容易。

  她半藏半說,同扈秋娘吐露了些許要緊的事,見扈秋娘面色似有動容,她便趁熱打鐵,說道:「那鄭氏也不知收了多少銀子賣了她,她一個比我還小些的姑娘家,只怕是苦頭都吃盡了。」言罷。若生長長嘆了一聲。

  檐下棲著的鳥雀也忽而振翅而去,只留下幾聲撲棱聲漸漸在風中散去,恍若她的那一聲長嘆。

  扈秋娘年少時,也是吃過這等不被父母兄弟喜歡的苦頭的。

  她娘也是不過為了二百兩銀子,就能賣了她給旁人沖喜,到最後差點連命也丟了。

  因著自己曾經歷過這樣的事,扈秋娘設身處地一想,心頭便也沉痛起來,對若生道:「奴婢全聽姑娘的。」

  但說完,她仍勸了若生一句:「但事情一旦辦不成了。姑娘也不要猶豫,咱們立即便啟程回京城去可行?」

  「那是自然。」若生點點頭。

  恰逢綠蕉鋪完了床從房裡走出來,扈秋娘便對若生說:「奴婢去四下裡打聽打聽梅姨娘的事。順道再看看是否有人見過那異眸的孩子。」

  然而話雖如此,她們心裡頭卻都是知道的,劉刺史買下雀奴,斷不可能只是為了領回家做丫頭的。

  雀奴的生母是東夷人。

  東夷跟大胤兩國交戰多次,兩國的關係從來稱不上和睦,但總有那為了銀子絞盡腦汁,在兩國行走倒賣貨物的商人。

  這些人,不止買賣絲綢香料毛皮瓷器等物,還販售人口。

  邊庭一帶。據聞有不少人牙子,專門做這門生意。

  一個從東夷偷偷帶進大胤的舞姬。能賣出十分可觀的價格,有時候。只這一筆銀子,就能叫那人牙子舒舒服服、高高興興地過上好幾年。

  但帶人過來,極難,極難……

  這是要命的活計。

  所以能留在大胤的東夷人,屈指可數,像雀奴這樣,身上既有大胤人的血脈,又流著東夷人的血的,更是罕見。

  任何一個願意花銀子買下她的人,其目的都不會單純。

  若生昔年也從雀奴口中斷斷續續聽說過些往事,更是明白雀奴過的日子是何樣的,所以買下她的人,一定牢牢將她藏在了不為人知的角落裡。

  劉刺史會如何藏人?

  她心中無底,扈秋娘出去轉了一圈回來也說,從沒有人見過異眸的姑娘。至於梅姨娘,這府裡的下人裡也沒有人知曉她是從何而來,只都說劉刺史十分寵愛她。

  若生想了想,問道:「梅姨娘為何沒有孩子?」

  她被抬了姨娘,也有三年了,為何連一個孩子也沒有。

  扈秋娘答:「奴婢也想著這事,所以套了套劉家下人的話,說是梅姨娘早前曾有過身子,只是沒能保住。」

  「哦?」若生有些吃驚,想著梅姨娘跟江氏的相處方式,分明是梅姨娘佔上風的才是,那樣的人又怎會不千方百計保住自己的孩子?

  「底下的人對這事也是諱莫如深,支支吾吾的。」

  「劉刺史像今時這般寵愛她,是一開始就如此,還是她沒了孩子之後的事?」

  扈秋娘微愣,低聲道:「奴婢聽著那口風,似乎先前也只是平平。」

  這便說明,是梅姨娘沒了孩子之後,她才在這府裡佔了上風!若生心下莫名一冷,隱約猜測出了些事,可一來沒有證據,二來虎毒尚且不食子,那樣的事,她是連深想一番也不敢的。

  但想著江氏聽到梅姨娘來時,那陡然尷尬起來的神情,連刻意去掩也掩不住,若生就禁不住垂下了眼瞼。

  這位梅姨娘,不是一般人呀……

  日頭偏西的時候,錦娘打從外頭進來,問了若生一番住得可還舒適,又說明日再來尋若生說話,這才趁著暮色四合時。走了。

  很快,屋子裡掌了燈。

  外頭的天色,也變得昏而暗沉。樹影變得猙獰詭譎起來。

  去關窗的綠蕉剛剛往外探出半個腦袋往昏暗中看了一眼,便低低驚呼了一聲。

  若生跟扈秋娘都立即被驚動。

  扈秋娘問著「出了什麼事」。一邊疾步靠了過去。

  綠蕉拍著胸口,轉過身來,「沒事,是元寶……」

  窗下黑魆魆的,她往外一看,就看見了兩隻綠油油的眼睛,登時唬了一大跳。往常都說元寶長得胖,貓眼不過兩道縫。這擱到夜裡再看,這眼睛也不算小了。

  它跳上窗檯,舔著爪,一邊「喵嗚」了聲。

  扈秋娘回頭看若生,請示她該如何做。

  若生扶著椅背重新落座,無奈地看看元寶,只得道:「先帶進來。」劉家的事,他們還是一頭霧水,不能叫元寶在外頭胡亂瞎跑。

  如是想著,她不由得腹誹起來。蘇彧那邊的人,竟連隻貓也看不住,真是人不如貓……

  「喵……」元寶輕手輕腳地走到她邊上。往那鞋旁一躺,就趴下了。

  若生眼神微變,忽然探出手去,將元寶的身子上下一翻,讓它仰面躺倒。

  元寶以為她是要來給自己順毛,當家四肢攤開,將肚皮大喇喇袒露出來。

  若生卻沒有再動,隻眼也不眨地盯著它的肚皮看。

  那上頭,竟然寫了兩個字!

  ——看門。

  她愣在了原地。

  因留宿劉家。她身邊能用的人只有扈秋娘跟綠蕉而已,至於那些扈從護衛。都只能留在外院。到了夜裡,扈秋娘必然是要值夜的。但多個元寶,總沒有壞處。貓比人眠淺,更為警醒,而且夜間不點燈也能視物。

  若生回過神,失笑。

  真不知該說那人什麼好……

  這天夜裡,她留下了元寶,元寶也較往常安靜許多,趴在床腳,睜著眼睛,前爪交疊在身前,無形中竟也流露出兩分威嚴來。

  若生的眼睛,也一睜就是大半夜。

  她認床的毛病並不嚴重,在客棧里尚能睡得安生,可今夜留宿在劉家的客房裡,卻許久都沒有睡安生。

  大抵是心裡頭掛著事,沉甸甸的,鬱郁不快,令人難以放心睡去。

  外頭的天,已是月上梢頭。

  屋子裡瀰漫著不知名的花草香氣,似幽蘭,又似夏荷,朦朧間彷彿還帶著些許薔薇綻放時的香氣。

  氣味怡人,芬芳馥郁。

  若生躺在枕上,深吸了一口氣,一股幽香就從鼻子裡直透心腑。

  她不覺好奇起來,這是什麼花的香氣,怎地似乎從來沒有聞見過?

  平州多花木,劉家在平州,這花草也不少見,不止後花園裡多,這每個院子裡,每個屋子裡,也都擺了不少的盆景,裡頭的花草,多半都是若生叫不上名的。

  她迷迷糊糊地回憶著這間屋子裡擺的幾盆花,耳邊忽然傳來「咿呀——」一聲。

  不等她反應,虛空中緊接著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她立即喊了一聲「秋娘」,可明明就歇在腳踏上值夜的扈秋娘,卻絲毫沒有動靜。

  腳步聲越來越近,若生掀了被子飛快起身,到了床沿一看,扈秋娘閉著眼睛睡得正香甜,不覺吃了一驚,隨即用手去推她,可扈秋娘半點反應也無,一動不動。

  恐懼漸漸瀰漫上來。

  若生又去看元寶,可元寶竟然也閉著眼睛,將腦袋縮了起來,睡過去了。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

  腳步聲已到近旁。

  她隨手抄起了一旁矮几上的燭台來,抬起頭往前一看。

  黑暗中,漸漸浮現出一個身影來,「阿九。」

  這聲音……是蘇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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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幻象

  有隻手,在昏暗的光線裡朝她伸了過來,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徑直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若生的呼吸聲,一輕。

  屋子裡一片幽暗,只有幾縷薄白的月色穿過窗欞,霜雪似地落在地上,蜿蜒如水,卻帶著比水更涼的寒氣。明明是初夏裡的夜晚,她此刻手持燭台站著,卻恍如身在隆冬的皚皚白雪之中。

  腳下是冰冷的,身子也是冰冷而僵硬的,就連視線彷彿也被森然的寒氣給凍住了一般,望著前方挪不了半分。

  那聲「阿九」變得更清晰了,伴隨著這聲音而來的腳步聲,也終於在距離她不過一步開外的地方停了下來。就著這稀薄的月光,若生隱隱約約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這臉,這眉眼,的確是蘇彧無疑。

  她頓時鬆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急急問道:「你怎麼會來?」

  對面的人沒吭聲,忽然揚手來拉她。

  「怎麼了?」若生提著一顆心,被他這麼忽然一拽,驚出一身冷汗來。

  「噓,別說話!」黑暗裡,少年清越的聲音越發顯得冷靜。

  若生卻急得滿頭大汗,也顧不得旁的,只一把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腕,惴惴不安地說:「蘇彧!到底怎麼了?」

  深更夜半的,原本應當正在值夜中的扈秋娘,睡得又深又沉,就連元寶,也埋頭睡去,屋子裡竟似乎只剩下她一個人還醒著!若生抓著蘇彧的手腕。心神忽然一凜,倒吸了口涼氣道:「怎麼不見綠蕉?」

  她到這會,還不曾見到綠蕉!

  若生愈急。手下也就愈發用力。

  「別怕。」蘇彧的聲音卻顯得更加淡然。

  四周除了她二人的說話聲跟呼吸聲外,就再沒有任何一絲響動。寂靜得都不像是初夏時節的夜晚。沒有蟲鳴,也沒有風吹樹葉發出的簌簌聲。

  他牽著她的手,開始往外去。

  他的掌心微帶涼意,若生就這麼握著,卻覺得身上一暖,心頭的寒意也立即消了些去,原本提得高高的心,也瞬間落了回去。

  倆人一前一後朝前走去。那門很快就近在眼前。

  若生念著扈秋娘跟綠蕉,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低聲道:「不能就這麼把她們給丟下!」

  「我先帶你走。」蘇彧轉頭看了她一眼,然而大半張臉都隱在黑暗裡,面上神色就顯得有些莫測起來。

  他腳下步子愈快,拖得若生也不得不跟著將步子邁得更大了些。

  將至門口,疾行中的若生忽然一個踉蹌,朝前撲了去。

  地上有東西!

  她咬著唇,朝地上摔去。

  走在前頭的蘇彧飛快轉過身來,一把將她接住。攬進了懷中。

  若生的臉緊緊地貼在他胸口上,雙手抱著他的腰,大口喘息。

  只隔了一層衣衫的胸膛下。「怦怦」的心跳聲清晰可聞,她聽著,自己那顆七上八下的心就突然之間安定了下來。少年身上的氣息帶著她熟悉又陌生的清冽……

  抱著她的那雙手臂,則溫暖而充滿力量。

  寂夜之中的若生,情不自禁地貪戀起了這點暖意,摟著他腰的雙手,緊了緊。

  然則將她護在懷中的少年,也並沒有推開她。

  還是若生自己慢慢的又從這鬆懈中清醒過來,鬆開手從他懷中鑽出來。轉身去看方才那絆倒自己的東西。

  地上橫著一個黑色的身影,仔細瞧去。似乎是個人!

  若生微驚,腦海裡飛快地浮現出綠蕉的身影來。瞪大了雙目,一把俯下身去,湊近了那人拚命地看,妄圖在昏暗中看清楚上頭的面孔。慌亂中,她摸到了一樣東西。

  是綠蕉的簪子……她賞的……

  綠蕉很喜歡,平素就總戴著。

  若生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一摸,冷的,她像是突遭雷擊,一下將手抽了回來,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

  明明幾個時辰之前,綠蕉還在同她們笑著說話!明明她一直未睡,綠蕉出事,她不可能一點響動也沒有聽見!

  她顫慄著,手心裡一片黏膩。

  那是綠蕉的血,黏稠的,已近半乾。

  忽然,周圍一亮。

  已經習慣了在黑暗中視物的若生,一下子閉上了雙眼。

  這光亮太過刺目,逼得人無法睜開眼去看。她拚命想要睜開,可眼皮沉重而酸澀,淚珠兒沒一會就蓄滿了淚框,在眨眼時沿著眼角簌簌而下。許是因為有了濕潤的淚水,眼睛漸漸變得沒有那般難受。

  若生就低頭朝躺在地上的人看去。

  映入眼簾的,是綠蕉那張因為失血而顯得格外蒼白的臉龐,眼睛甚至還圓睜著……

  可她已沒有呼吸了。

  若生的眼神逐漸變得茫然起來,茫然地沿著綠蕉的面孔往下看,最終視線定格在了她心口處的那道劍痕上。

  傷口薄而窄,卻很深。

  若生死死盯著,意識忽然迷糊起來。

  她怎麼會知道這道傷口,是劍痕?

  「阿九,快走!」

  怔仲間,身後忽然多了一雙手,攬住她的肩頭。

  若生愣了下,語氣狐疑地問道:「你何時點了燈?」

  「這些事容後再說!」蘇彧不答,拖了她就要走,若生卻驀地將手往後一抽,連連後退。

  蘇彧皺眉看著她:「事不宜遲!」

  若生不語,看看地上死去的綠蕉,又看看這屋子,最後看向蘇彧:「你究竟為何深夜過來?」

  「傻姑娘……」蘇彧面上清俊冷硬的線條,伴著這似是無奈的三個字,逐漸柔和起來。「我是來救你的。」

  若生聞言,往後疾退兩步,靠在了滿地浮雕象牙鏡架上。

  那鏡面光潔明亮。在燭火照映下,一片瀲之景。

  若生的呼吸聲亂了。又平靜下來。

  蘇彧在緩步朝她走近,再次伸出了手來,放得輕輕的聲音近似蠱惑:「阿九,快跟我走……」

  「你為什麼喚我阿九?」若生屏息而立,手按在了鏡架上,涼意陣陣。

  蘇彧輕笑:「為什麼?你難道不願意我這般喚你?」

  他的手伸得更近了,指尖已觸上了她的肩頭。

  若生退無可退,側目望去。眼神立變,忽然將身子一矮,側身往邊上一退,抄起擱在上頭的鏡子就往他身上砸。

  這人,不是蘇彧!

  他方才朝她伸過來的那隻手,是右手!

  蘇彧右手手腕處有傷,雖然已好得差不多了,但痂仍在!

  然而此刻站在她眼前的少年,右手手腕處的肌膚,光潔如玉。根本沒有一丁點受過傷的痕跡!

  若生扭頭撒腿就跑。

  就在這時,她手臂一揮,也不知碰到了什麼。上頭驀地傳來一陣劇痛。眼前忽而一暗,她摔在了地上,正要爬起來時,耳畔傳來幾聲貓叫。是元寶的聲音,若生張皇地想從地上爬起來,一低頭卻就看見了一雙綠瑩瑩的眼睛。

  「喵……」

  四周一片昏暗,方才的那點光亮,就像是假的一般。

  有夏蟲攀附在窗紗上,嘶嘶輕叫著。

  若生張了張嘴。只覺喉嚨發乾,難受得厲害。左手手背上亦一陣一陣的疼。

  她便用另一隻手去摸。摸到幾點濕漉,是血。

  「喵!」元寶又叫了一聲。聲音變得急促起來。

  這時,若生聽見了綠蕉的聲音,她似在夢囈一般,嘟囔著,媽媽我錯了……

  若生一愣,隨後便吃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循聲趕了過去,那窄小的軟榻上,綠蕉正好端端地躺著。

  「綠蕉……」若生喊了她一聲。

  可睡在那的綠蕉,只是胡亂說著話,並沒有回應她。

  但她能說話,就是活著的。

  若生知道了這一點,心中已是大鬆。方才的那一切,應當只是她做了一個噩夢而已吧?如是想著,若生就要去點燈,然而她才剛剛邁開一步,就愣在了原地。

  若那只是個夢……為何鏡子碎在了地上?

  寒意遍身,她好容易鬆下去的那口氣,霎時卡在了那,不上不下。

  「喵嗚!」

  腳邊多出來一團毛茸茸的東西。

  若生這才驚覺自己竟是赤著腳的,她倉皇俯身,將腳邊的小傢伙抱了起來,匆匆去將燈點上了。

  已燃得差不多的燈光,是微弱的。

  若生一轉身,突然發現這屋子似乎變了樣子。

  那張床不見了!扈秋娘也不見了!

  她慌忙往身後看去,剛剛還跟在她身邊的元寶也不見了蹤影。

  她聽見自己嘶啞的聲音,「元寶……」

  可回應她的是空蕩蕩的迴音。

  她四處看,卻四處不見出口……她開始胡亂拍打牆壁,可就連這拍打的聲音,都顯得虛浮而無力,聽上去混沌得很。

  若生面上現出了駭色來。

  然而,她此刻用力拍打牆壁的動作,落在元寶眼中,卻不過就是在凌空拍打空氣。一下又一下,古怪得很。

  元寶盯著她手背上被自己抓出來的血痕,害怕似的「喵」了聲,急得團團轉。

  它想出去,可門窗緊閉,它根本出不去。

  它眼睜睜看著睡在那的扈秋娘也爬了起來,跪在腳踏上,衝著床哭,娘,你別賣我,別賣我……

  元寶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

  另一邊的若生,這時忽然抬手抓起了一旁用來修剪燈芯的小銀剪。

  元寶瞪大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窗戶外傳來一聲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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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5章 擔心

  「哢噠」一聲,原本關緊了的窗子就被輕輕鬆鬆打開了來,而後人影一閃,屋子裡便多了一個人。

  元寶聞聲轉過身去看,只一眼便飛奔過去,嘴裡「喵嗚喵嗚」的一通亂叫,肉爪攀著來人的褲管不肯鬆開,背上黃白相間的毛炸開了去,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即便此刻見到了主子,也沒有好上多少。

  然而它叫喚得厲害,蘇彧一站定就先伸手將它的臉給摀住了,低低說了句:「噤聲。」

  可元寶受了驚嚇,根本聽不進他的話,被捂住了嘴,也仍是悶悶地叫喚著。

  蘇彧皺了皺眉,將它往地上一丟,說著「藏好了」,一面驅了元寶去椅下。

  元寶便也隨著他的動作,瑟縮著在那張鏤花的椅子底下緊貼著椅腿,團成了一個球。與此同時,被若生拿在手裡的那把小銀剪子,也將將就要戳到她自己身上。

  她如陷夢中,渾然不察。

  燭光愈發微弱下去,屋子裡頭的氣氛也越來越顯得詭譎異常。

  蘇彧一個箭步上前,手越過她的肩頭,一把將剪子奪了下來往牆邊擱著的長條矮几上一拋,另一手已將她制住,湊到她耳邊喊了一聲「連三」。

  倆人靠得極近,身子幾乎貼在一塊,但周圍氣氛詭異,竟是半點旖旎也不見。

  他一連喚了她三聲,從「連三」到「連姑娘」一氣不間斷地喊了過去,可她緊皺著眉頭。 眼神渾濁,似根本不曾聽見。 於是乎,他心中一動。 開口喚了一聲「阿九」。

  這是若生的小字,非親近之人。 不會這般喊她。

  果然,他一聲「阿九」餘音尚未落地,被他錮在懷中的少女便好像清醒了兩分,眼神變得清明起來。

  然而就當蘇彧以為她醒過神來時,她猛地用雙手抵住他的胸膛,將他重重推了出去,隨後大口喘息著後退了兩步,嘴裡用嘶啞的聲音念著。「你不是……不是他……」

  蘇彧面上神情一冷,一把靠近過去,將她困在牆角,像捂了元寶的臉似的,毫不猶豫地用手將她低低嘟噥著的話語給堵了回去。

  她顯然覺得這般姿態十分不適,掙扎著用手來扯他的衣裳。

  蘇彧面露不耐,但也不去管她,只兀自用自己空著的另一隻手翻開了她的眼皮,然後盯著瞳孔仔細看去。

  她原本生得水波瀲灩,一笑就似有深泉在其中。 要將人看得溺進去的那雙眼睛,此刻裡頭遍布血絲,烏黑的眼仁也散大了些。

  蘇彧眉頭緊蹙。 又去探她的脈息。

  一下一下,急而促,又快又重。

  他指腹所觸之處的肌膚,也是滾燙。

  就著並不十分明亮的光線,她兩頰上的病態潮紅,同樣一覽無餘。

  教授蘇彧長大的重陽先生,什麼都會一些,但真正談得上精通的卻也只是幾樣而已,岐黃之道。 就不是他所擅長的。 所以,老頭子不擅長的東西。 幾乎跟著他長大的蘇彧,也不擅長。

  普通的風寒之症。 把脈開方子,不過爾爾,但涉及疑難雜症,就非他可行。

  但他這般看著若生的症狀,卻也不像是病。

  昨兒個午後,她還好端端的,不可能睡上半夜,就突然病成了這幅瘋瘋癲癲的樣子,何況這屋子裡的人,絕不止她一個人變成了這樣。

  蘇彧見她脈息越走越快,眼眸一沉,忽然從身上掏出了一個極小的銀匣子來。

  不過近兩寸長,不及一寸高。

  他指尖一點,那匣子就無聲地打開了來,裡頭整整齊齊碼著兩行黃豆大小的綠色藥丸。

  這是賀咸的未婚妻,以醫傳家的慕家女,親手製了的解毒丸,攏共不足十枚,置小匣中,可讓人隨身攜帶。

  蘇彧拈起一粒,直接就往若生口中塞了進去。

  若生就死命掙扎起來,用舌頭抵著那藥丸,不肯吞下去。

  蘇彧的眉頭越皺越緊,又想著這解毒丸,遇上常見的毒,倒是能吃下便解,但若是不常見的,吃上一枚也不過只能暫時壓制而已,瞧她這樣子,也是拖不得,他便將藥丸用手指送了進去。

  若生一時不查,藥丸一咕嚕就咽了下去。

  她面上露出悲憤之色來,忽然貝齒一緊,就咬在了蘇彧指尖上。

  偏她也不知是不是身上漸漸沒了力氣,這咬的也沒勁。

  蘇彧輕而易舉地將手指抽了回來,可上頭被她柔軟的唇瓣無意間擦過的地方,卻莫名灼熱了起來。

  他忽然間,有些心思浮動。

  嚥下了藥丸的若生,蹙著眉,皺著臉,闔眼踉蹌著摔在了他身上。

  蘇彧將人一把接住,靜默了片刻,幽幽輕嘆了聲:「笨手笨腳。」

  已然閉著眼似睡去一般,重新安靜下來的若生卻像隻小貓似的緊緊將胳膊纏在了他身上。

  也不知怎地,她忽然小聲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把眼淚蹭到了他衣服上,嘴裡呢喃著:「爹爹我錯了,你不要走……不要走……」

  蘇彧原見她鼻涕眼淚糊了自己一袖子,準備順手就這麼將人丟在一旁的,可誰知她突然說了這麼幾句話。

  她是連家二房的姑娘,她爹自然就是連家的那位二爺,連則致。

  蘇彧回憶了一遍,連家二爺小孩兒心性,平素並不同人打交道,就是連家的門也出得沒那麼多,出遠門,只怕是沒有的事。

  那若生哭著說的不要走,又是什麼意思?

  思忖間,小聲哭著的少女,驀地哭得撕心裂肺起來……

  蘇彧猝不及防,手一頓就落在了她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似勸慰一般。

  若生的哭聲,竟也真的漸漸小了下來,最後成了抽泣。

  蘇彧無奈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 還有她那張哭得通紅的臉,意外的。竟然半點氣也生不出來。 他暗暗想,自己只怕是失心瘋了……

  白日裡,他一面從劉大郎口中套話,一面在劉家逛了一圈記住了地形,天黑後,便悄悄動了身。

  京城的那天雨夜裡,陳公公在看過永寧後同他提起劉刺史的事時,劉刺史的境況就已經不妙了。

  但他一直沒有死。 這便證明,劉刺史手裡還有那群人想要的東西。 陳公公提及的那本賬簿,眼下仍不知所蹤。 劉刺史藏的東西,他自己自然是清楚的,可劉刺史沒有死,卻中風了,根本無法言語,也無法提筆寫字,即便他有心告訴旁人,他也無能為力。

  更何況。 劉刺史只要還有一分神智在,他為了保命,就絕不可能將自己藏匿那賬簿的地方。輕易吐露。

  所以,那本誰也沒有見過的賬簿,就成了他們角力的對象。

  劉刺史既然能將賬簿一藏就是這麼多年,在仕途上也從來沒有遭人彈劾過,一直走得十分平穩,甚至於三年多前一躍升至平州刺史,可見他並非是個無能之輩。

  但觀其多年來從政的風向、行事、作為等等,便不難看出他是個骨子裡極為苛刻的人,偏偏這苛刻中還帶出幾分怯懦。 因著這怯懦,又令他無法真正的相信旁人。 所以他手頭才會留有那本賬簿。

  這樣的人,若要藏東西。絕不會藏在距離自己很遠的地方。

  他必得日日想見便能見到那物,夜裡才能安然入睡。

  是以蘇彧推斷,那本賬簿極有可能就在劉家,想必那邊也已派人搜羅過,但他們並沒有成功找到賬簿。

  劉刺史,將東西藏得十分嚴密。

  蘇彧只能親入劉府再尋賬簿。

  今兒個夜裡,他原是要去夜探劉刺史的。 白日裡準備得妥當,他一路行至半途,才遇上了兩個婆子。 婆子提著燈,袖著手,信步走來。他便一個縱身,燕子似地落到了樹上,隱在了枝椏間。

  就在這時,那兩個婆子走過小徑,手中提燈昏黃的光暈掃了過來。

  蘇彧眼尖地看到有隻小蟲趴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一片綠葉上,而後振翅一飛,它就落在了綠葉旁的一朵花上。

  這樹許是正當季,花開得極好。

  那小蟲就落在了花蕊處,而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行飛到了下頭的一張蜘蛛網上。

  蜘蛛網黏住了它的腿,它的翅膀。 它掙扎來掙扎去,再也掙脫不了這束縛。

  一切不過只是一轉眼的事,那兩個婆子走過後,周圍便重新黯淡了下來,陷入蜘蛛網的小飛蟲,也就從蘇彧眼中「消失不見」了。

  蜘蛛織網,飛蟲落網,這原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可那飛蟲是在落於花蕊後,突然自行朝著蜘蛛網一頭栽下去的。

  這便怪哉了!

  他飛快地在心中推演起來,然後心頭一跳,頓時有如擂鼓一般,心跳聲在寂夜裡震耳欲聾。

  他暗道不好,轉身就往若生所在的方向而去。

  到了地方一看,果真是大不好。

  他安撫著若生,面上神色卻漸漸凝重起來。

  好在他帶著的解毒丸見效很快,少頃,若生便睜開了眼,眼神重歸了清澈。

  瞧見蘇彧的那一瞬間,她的神情突然變了變,而後抬起手來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撩了袖子往上一看,有傷,頓時長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鬆懈了下來。

  蘇彧沉聲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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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 剝繭

  若生身子癱軟,往地上一坐,搖了搖頭。

  昨日傍晚時分,她送走錦娘後,便命綠蕉跟扈秋娘將東西收拾了,打了水來淨面凈手,暫且準備歇著去。這屋子裡也就沒有再進過外人,等到暮色四合,各處掌了燈時,外頭也只來了個元寶。

  她迷迷糊糊想著,腦子裡卻是越想越像是一團黏稠的漿糊,理不清楚。

  舌根處又有一陣一陣的微涼的苦澀不停湧上來,難受得緊,不過因了這清涼的苦意,她原本正變得乾燥而刺痛的咽喉,總算是舒服了一些。

  「夜裡有何不尋常的事?」蘇彧深深看了她一眼,將裝著解毒丸的小匣子遞給她,讓她去給扈秋娘跟綠蕉服下。

  不知為何,三人同在一處,可瞧著癥狀最嚴重的卻是若生,方才若不是蘇彧到的及時,被她抓在手裡的那把小銀剪子,這會只怕已不知扎在哪裡了。扈秋娘則只是像變了個人似的,哭哭啼啼沒有另外的動靜,綠蕉更只是躺在那,像是夢魘了一般,只嘴上嘟囔著。

  若生知道她們無事,面上神色稍變得鎮定了些許。

  她啞著嗓子輕聲謝過蘇彧,取出解毒丸分別給扈秋娘跟綠蕉餵下,而後才退回到蘇彧身邊,小聲道:「打從我們走進這間屋子開始。就沒有發生過什麼不對勁的事。」

  然而記憶雖然這般告訴她,但眼前的情況,卻時刻提醒著他們,周圍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對的事。

  蘇彧道:「解毒丸藥不對症,恐怕也只能壓制個把時辰而已,根結何在,一定要儘快找出。」

  所以若生的回憶,很重要,一個毫不起眼的細節,有可能就是線索。乃至於真相。

  若生無力地癱坐在床沿。背靠在床柱上,心裡頭亂糟糟的,就連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她心裡也並不十分清楚。她只隱約記得。自己見到了蘇彧。但那個蘇彧。卻是假的。

  她左思右想,依舊沒有頭緒,只得抬起頭來望向蘇彧。輕輕咬了下唇瓣,問:「我方才,可是夢魘了?」

  據聞,有人在夢魘後,會如白日裡清醒時一般自行起身,胡亂走動,甚至於還會作詩畫畫等……但一旦醒來,就會記不清自己做過什麼。

  她方才的樣子,應當就是如此。

  可蘇彧卻道:「並不算是夢。」

  「那是怎麼了?」她剛才意識尚且混沌,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麼了,但蘇彧,應當知道的才是。

  她屏息看著他,卻見他面無表情地說了句:「更像是中邪。」

  「……」若生瞠目結舌,「是什麼妖術不成?」

  蘇彧語氣淡淡地道:「只是像中邪罷了,照脈息、瞳色、模樣等來看,也像中毒之狀,而且你服下解毒丸後,已見藥效。」

  若生聞言,提著一口氣,鬆也不是,不鬆也不是。

  她早前是不相信這些的,但耐不住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就都不大尋常,所以不得不信。

  是以這會聽到是中毒,她反倒放心了些。

  再無色無味無形的毒,只要是人為的事,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

  蘇彧問:「可還記得這屋子裡的陳設?今兒個用過的食水,碰過的東西?」

  若生扶著床柱勉強站起身來,沉思著點了點頭。

  「可站得住?」蘇彧蹙了蹙眉。

  若生苦笑一聲:「似乎……站不住了……」

  她身上彷彿半點力氣也無,休說走動,就是站在那也覺得渾身乏力,腿腳酸軟。

  蘇彧微微斂目。

  房中燃著的燈火,愈加黯淡了下去,光影迷離。

  他忽然上前來,手一抬就將她扶住了,嘴上仍只漠然道:「既記得,可有哪裡不對勁?」

  若生四下裡一看,除卻先前似是被她折騰出來的狼藉外,屋子裡的擺設,依舊是她躺下之前的模樣,就連位置也沒有變化。她輕聲呢喃著:「用過晚飯後,我便沒有再用過旁的東西……」

  但晚飯,是她跟江氏母女一道用的,綠蕉跟扈秋娘,則跟劉家的丫鬟婆子,吃的一樣。

  「可曾嗅到過什麼古怪的氣味?」蘇彧的手穩穩扶著她,聲音在寂靜的深夜裡,聽上去也顯得格外的令人心安。

  若生的神情,卻在頃刻間大變。

  氣味!

  她忽然間就想起了自己之前一直聞見過的香氣,那馥郁芬芳,又令人無法辨別的香氣,即便是這會,也似乎仍然縈繞在她的鼻間。若生一下握住了蘇彧的手,蹙起兩道秀眉,面色難看地道:「是花!」

  白日裡,太陽還未落山,錦娘尚未過來之前,有兩個婆子捧了幾盆花送過來,說是香氣安神,宜擱在室內。

  平州本就是以花木聞名的地方,家家戶戶不管富貴與否,門前屋內擺上幾盆花,都是極常見的事。

  若生所住的這處屋子廊下,就擺了不少。

  那兩個婆子另又搬了花來,也沒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她沒有留心,扈秋娘幾個也沒有當回事,那幾盆花,就都被擱在了屋子裡。

  她回想著,一股陰寒飛快竄上了背脊,失聲道:「送花來的那兩個婆子,說是奉了劉夫人的命!」

  「是哪幾盆?」蘇彧眸光漸冷,扶了她往亮堂處走,隨即抄起那盞燈來。

  若生神魂未定,狠狠咬了下自己的舌尖。

  一陣劇痛。

  她神智重新清明了些,聲音也少了兩分顫意。「兩盆在入門的地方,一盆在房西北角的花架子上。」

  蘇彧便半扶半抱地將她先帶到了那兩盆入口處的花前,燈光照耀下,一盆花已經半謝了,另一盆則花期正好,開得嬌艷欲滴。

  若生一株也叫不上名字。

  蘇彧卻只就著燈光看了一眼,便搖搖頭道:「是綠珠跟晚山春,無毒。」

  這兩株花,都是早些年便在平州大肆栽種過的品種,並不罕見。

  二人便移步去了另一邊的花架子前。花架不高。上下三層。一共擱了四盆花。若生一眼看過去,根本記不得這上頭究竟哪一盆是後來那兩個婆子送來的,又有哪些是原先就擱在這上頭的。

  然而當他們走到花架近旁時,若生熟悉的那股香氣。就登時濃郁了起來。

  想著有毒。若生拽著蘇彧吃力地想要往後退。

  蘇彧扶著她沒動。面上淡然,舉高了燈去照那架子上擱著的花,一面低低道:「我也服了解毒丸。暫時不會有事,至於你已中毒,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言罷,他依次將那架子上的花名,說了出來。

  這些花,他皆只看一眼便能分辨,可擱在第二層的那盆花,他仔細看過後,卻沒有立即說出花名來。

  若生一瞧,便知他們找到了那盆花,不覺心神凜然。

  蘇彧靜默片刻,鮮見的聲帶遲疑地道:「這花,好像是……倚欄嬌……」

  若生不明白:「倚欄嬌有毒?」

  映入她眼簾的花,高約一尺有餘,花白色,不知是不是燈火的光亮照在上頭的緣故,那白色的花瓣上隱隱約約似乎還帶著些微淡淡的黃綠色。莖枝則是暗暗的綠,生意勃勃,但靠近花朵的地方卻是紫色的,燈光掩映下,一股奇詭撲面而來。

  葉作卵型,上頭有細小缺口。

  白色的花朵,則作漏斗形,卻是重瓣,層層疊疊,一瓣又一瓣。

  這是若生從未見過的花,先前那些,她雖然叫不上名字,但有些平素在家中,偶爾也曾瞥見過,可眼前的這一盆花,她長至這麼大也從沒有看見過。

  「有大毒。」蘇彧神色微變,「竟真是倚欄嬌!」

  若生被「大毒」二字唬了一跳,目光循著他的視線朝花看了去,突然看見了一枚小小凸起的果子。

  像枚極小的雞子,黑褐色,上頭還生著細小的尖刺。

  她聽見蘇彧的聲音裡,慢慢有了波動。

  他說,這世上,竟還有倚欄嬌……

  口氣,竟是詫異的!

  若生不由大驚。

  「平州裴氏一門全滅後,這花,也隨之沒了,世上再無人見過倚欄嬌。」他轉過臉來看她,眼中神色莫測,說著若生從未聽說過的事,「倚欄嬌是由曼陀羅花跟另外幾種無人知曉的花一併培育而出,世上罕有,是裴家獨創之物,然而花有大毒,近聞其香過上幾個時辰,就會中毒致幻。」

  若生的心思卻早在他最開始說的那一句話上,「平州裴氏?」

  她活了兩輩子,竟仍孤陋寡聞至此,也是怪得很。

  聽了她問話的蘇彧,卻似乎並不覺奇怪,只道:「裴家十二年前,就已不存在了。」

  那時若生尚在襁褓之中,沒有聽說過裴家,委實再正常不過。

  然而這樣的花,早已不存於世,此刻又怎會出現在若生的房中?

  若生想著白日裡那婆子口中說的,是夫人命她們送來的,不覺喉間一癢,捂著嘴重重咳嗽了起來。

  劉夫人江氏出身京城江家,同平州裴氏本無干係,她和若生的生母段氏,年少時又是極好的手帕交,為何要這般做?

  若生百思不得其解。

  蘇彧也沒有容她繼續深思下去,他說:「既知是倚欄嬌,倒也不必怕了。」

  解毒的法子,他正巧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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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7章 抽絲

  也是幸而他當年跟著老頭子住在重陽谷裡時,老頭子四處搜羅這些事叫他記下,說是學時無用不怕,這世上的事日日都在變,保不齊哪一天當初學過的東西,就能護你一命。

  他彼時年歲尚且不大,可見老頭子端的是難得的義正辭嚴,便也從不敢放鬆,只努力將他所教所言盡數記下。

  裴家的慘案,發生在十二年前,蘇彧當年不過五歲。他從師父重陽老人口中聽說這件事的時候,也才剛剛十歲。

  那一年,重陽谷裡的春天來得尤其得早,他年前被父親跟哥哥一塊接回了京都,等到打從京裡回去時,山谷裡的花就已是開遍了,蝴蝶翩躚,鳥雀棲息在樹枝上,發出清脆又悅耳的鳴叫聲。

  老頭子就搬了把躺椅坐在門口,身上蒙塊布,打著響亮的呼嚕。

  就那樣看過去,邋裡邋遢躺在搖椅上的人,沒有半點像是世人心中的那位大儒。

  蘇彧有時候亦會忍不住想,只怕是老頭子自己,也從來沒有覺得自個兒是什麼大儒過,他就是個嘴饞人懶不講規矩,脾氣古怪的老頭而已。

  但老頭子收了他當弟子後,也算盡心……

  那一日他回了重陽谷,送了他一路的二哥就去拜見重陽老人。

  重陽老頭兀自躺在搖椅上,將身上用來遮陽的布掀開了一角,從後頭露出半張臉來,瞇著眼睛看了一眼蘇二郎,笑了下:「二公子留下吃頓飯?」說完,他又將臉往那布下埋了回去。沒一會竟就重新打起了呼嚕。

  蘇彧至今還記得那天二哥看向自己時那震驚的眼神,真是……丟人丟大發了……

  他只得拖了二哥下去,親自收拾了被師父弄得一團亂糟糟的廚房。勉強給二哥做了頓吃的,待他吃完送他出了山谷。

  「嘚嘚」的馬蹄聲在山谷裡漸漸遠去。老頭子也醒了。

  他懶洋洋地將身上的布一甩,從躺椅上坐了起來,而後將手一抬,指了庭前的一塊大石頭道:「坐下,師父與你說個故事。」

  伴隨著說話聲,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蘇彧委實拿他沒有辦法,也不做二話就依言在那石頭上盤腿坐下了。

  老頭子看著,點一點頭。滿意道:「你可有去過平州?」

  「我打五歲起,就同您老一道住在深山老林裡,過起了倒楣日子,哪得空去平州?」年不過十歲的他說話間聲音裡還帶著稚嫩。

  老頭子聽了望天翻個白眼:「我就是隨口問一問,不用你答。」

  「……」

  「雖然你沒有去過平州,但平州盛產花木,你小子理應還是知道的。」

  每一年,平州都會大肆徵選出最好的奇花異草,以做貢品送入京城,入選者。不僅會得大筆賞銀,一時間名聲也會大噪。所以平州的花農,多得數也數不清。人人都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在大選中脫穎而出。

  而平州裴氏,是最為出眾的一門。

  裴家自祖上起,便以兜售花木為營,歷經數代後,已是平州極有名望的花匠之家。

  甚至於故去的先帝爺在世時,見了平州送來裴家培育的花木時,曾龍顏大悅地脫口讚歎道:「百花之王,當屬平州裴氏。」

  這段軼事,一直叫平州人十分津津樂道。
 
  然而。裴家的無限風光,卻在十二年瞬間湮滅。

  蘇彧尤記得。老頭子當時親自從屋子裡摸出紙筆來,仔仔細細給他畫了一株花出來。然後指了那花感慨道:「這花,名叫倚欄嬌。」

  裴家當時的家主是個極有才華的人,死的時候,還未過而立。

  這倚欄嬌就是由他親手所培育,花開極美,氣味香甜,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奇花,花色雖是白的,可當重重疊疊的花瓣在微風中搖曳晃動的時,就猶如春日湖水一般,瀲奪目不提,彷彿還帶上了些艷麗妖嬈之意。

  但這花,卻有大毒,單單只是嗅其味,便能致幻。

  是以裴家那位年輕的家主,培育出了倚欄嬌後,並沒有將這花搬出來給世人看,而是悄悄藏了起來。

  老頭子說到這的時候,口吻是遺憾的。

  但他當年還小,又一貫不通人情世故,也不明白老頭子緣何遺憾,聞言就問了句,「他既知花有毒,是不吉之物,為何不毀了去,還要悄悄藏起來?」

  老頭子聽了就瞪他一眼:「小娃娃不懂!」

  說完,他卻嘆口氣,又好好解釋了起來:「這人吶,千辛萬苦找到了一樣東西,又豈是說放手就能放手的?何況,裴家那小子還是個花痴,花痴見了花,那就跟男人見了漂亮姑娘似的,哪裡還捨得移開眼睛。」

  年不過十歲的蘇彧,自幼跟個老頭住在山谷裡,逢年回趟京都,見的那也都是父兄母親,聽到這話後就更想不明白了,問:「為何男人見了漂亮姑娘就捨不得移開眼睛?」

  老頭子氣得拿毛筆來塗他的臉:「你不喜歡漂亮姑娘?」

  「不喜歡。」他老老實實答。

  重陽老人一噎,趕忙將話頭給扯回了原話上。

  他也不再說裴家的事,只指著那圖上自己畫的花慢慢將毒性如何,怎樣解毒一一告訴了他,叮嚀他牢牢記住。

  蘇彧也是個好記性的,看過聽過,也就記住了。

  而今一晃眼已是多年,那圖上老頭子親筆畫出的倚欄嬌,似乎都還歷歷在目。

  說來解毒的法子也不難,甘草、綠豆、連翹、桂枝……只需有這些,分量對了,就可解毒。這些東西,也都是十分常見。並不難尋。所以倚欄嬌雖有大毒,但只要中毒後發覺得早,要保住性命。不難。

  但這花的毒在香氣上,往往等到人發現就已是來不及。

  就如若生此番。如果不是蘇彧到的及時,發現得及時,待到天明,只怕這屋子裡就已沒有一個活人。

  因著送花來的婆子,口稱是奉了劉夫人江氏的命,不管真假,眼下都不是能立即大肆喧鬧的時候。所以蘇彧也就沒有張揚,何況他三更半夜的站在若生的房內。叫人看見了,總又要分辯上了一番,麻煩得很。

  他便悄悄自行命三七去尋了這些東西來。

  等到東西齊全了,他便守在若生屋子裡找了個小爐子開始煎藥。

  若生迷迷糊糊地盯著看,看了兩眼視線就落在了他俊秀的側顏上,感慨道:「你怎地什麼都能找到……」

  大半夜的,他們又都是頭一回來劉家,他竟連煎藥的瓦罐跟爐子,都飛快尋了來,著實驚人。

  蘇彧卻只道:「劉家的路。攏共只有那麼幾條,連記都不必特意去記。」

  若生不由艷羨:「好記性。」

  他斜睨了她一眼,「你怎地變得話多了?」

  「是嗎?」若生啞著聲輕輕呢喃了句。「也不知怎地,總想說說話。」

  她大抵,是害怕了。

  蘇彧的眼神柔和了些,「憋著吧。」

  若生微怔,搖了搖頭:「憋不住…」

  她心裡頭像是有團火在燒,越燒越烈,越燒越熱,心肝脾處處都似乎被燒得乾了,像風裡的石頭似的。大風一刮,就「嘩啦啦」碎屑一地。她只能說啊說,聽見自己跟他的聲音。就彷彿能安定下來一般。

  「嗓子都啞了。」他將臉轉了回去,望向小火爐。

  若生就扭頭去看扈秋娘跟綠蕉,倆人服了解毒丸,夢囈似的說話聲總算是止住了,扈秋娘也不哭了,只趴在床沿,似沉沉睡去了一般,綠蕉也沒有要醒來的樣子。

  她深深地嘆口氣,蹙起了眉頭,眼瞼微垂。

  廂房,是江氏親自選的,來往的丫鬟婆子,也都是江氏派來收拾屋子的,乃至於這裡頭的每一件擺設,也都是江氏準備的。

  客房的位置在劉家算偏僻的,但本就是留出來給客人用的屋子,為圖清淨,偏僻一些也是常事。

  但正是因為位置偏,所以先前這屋子裡又是砸碎了鏡子又是打翻了東西的,一陣陣鬧騰,也沒有人發現。

  一切的矛頭,似乎無形中就全指向了江氏。

  可若生心底裡,卻覺得這事並不是江氏做下的。

  暫且不論江氏如何看她,究竟是真的對她這個故人之女充滿憐惜,還是根本就心存厭惡,江氏都沒有這樣做的本事。

  她如果能果決到若生今日才剛剛留宿劉家,就能痛下毒手,也不至於叫梅姨娘那般有臉面。

  梅姨娘在劉家能有今日這般地位,江氏要麼就是真的心慈手軟,不願意為難她,要麼就是無能。不管是哪一樣,那樣的人,都無法果決至此。

  若生垂眸沉思著,心頭一跳,將心中所想低低吐露了出來,「梅姨娘……」

  「劉刺史的妾?」蘇彧正在搖扇的手微微一頓,看向了她。

  若生道:「先前在花園裡被捉到的丫鬟拾兒就是她的人。」略微一滯,「處處可疑。」

  蘇彧一下下搖著扇子,靜默了須臾,忽道:「我查過這個人。」

  若生微驚,再看他時,就見他的面色冷了下去。

  他搖頭道:「她的背景,看起來沒有任何不尋常的地方,鄉野長大,五六歲上下就被賣進了歌館,長大後四處討生活,後來就進了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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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蹤跡

  一個由婢女抬的姨娘,只這般看上去,似乎真的沒有任何打眼的地方。

  可若生心裡頭已有了疑慮,就忍不住又往深裡想了想。然而餘毒未清,想得多了,她這額角的青筋就突突直跳,跳得人心煩意亂,再也想不下去。

  好容易藥也煎好,蘇彧盛了滾燙的一碗出來,囑她喝下,她接過輕呷了一口,舌尖頓時一麻,這濃稠的一碗藥汁,忒苦。但良藥焉有不苦口的,她對著碗吹了吹,仰起頭來便將一碗藥給灌了下去,咕嘟幾口,一嘴都是苦澀,連帶著喉嚨裡也是一陣一陣的苦,一直苦到心尖尖上去。

  蘇彧瞧著,也沒做聲,只將空碗往邊上一擱,就道:「再過片刻,這天也該亮了。」

  「天亮?」若生的舌頭沿著貝齒打轉,想要將那苦意消去些,是以說話聲也顯得有些腔調古怪起來,倒像是她剛剛在正月裡的木犀苑醒來時,尚不知該如何言語時差不多。

  蘇彧道:「倚欄嬌不是尋常四處就可以見到的花,有人送了花到這間屋子裡,就一定也會有人來收了去。」

  所以,至多捱到天明,那悄悄來清場的人,勢必會出現。

  若生的神智清明了些,原本一團漿糊似的腦子也慢慢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兼之口中一直泛起苦澀來,她的意識就愈發變得清醒起來。

  很快,扈秋娘跟綠蕉也在茫然不知所措中服下了解毒的藥。

  身上灼熱漸消,喑啞的聲音,也逐漸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房裡燃著的微弱火光。也在須臾過後熄滅,這已並不十分漫長的寂夜,重歸了安寧平靜。先前的一切,就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一樣。空氣裡瀰漫著的淡淡藥味,也被花香給掩了過去,不細細去嗅,便不會察覺。

  沙漏裡的細沙,一點點流逝。

  終於,這濃重的夜色裡,多了一點極其輕淺的腳步聲。

  若生如果不是屏息躺在那,只怕也不會注意到這輕得幾乎就要聽不見的動靜。

  隨後。「吱呀——」一聲響,似有人推開了門。

  她照舊沒動,蜷在薄被中,像是一尊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蠟像一般。

  她在心底裡輕輕數著,一步、兩步、三步……那腳步聲越來越清晰了。忽然,「嘭」的一聲,黑暗中有什麼重物倒地了!而後屋子裡便大亮了起來,若生遂一把掀了被子起身,趿了鞋子往房外去。

  扈秋娘正蹲在地上打量著不速之客,見她出來。輕喚了一聲「姑娘」。

  綠蕉則匆匆取了件外衫來,為衣著單薄的若生披上。

  「是個小丫頭?」若生低頭往地上看了一眼,皺眉低聲問道。

  扈秋娘面色微異。小聲道:「姑娘,這是我們白日裡才在園子裡見過的拾兒。」

  「哦,是她……」若生聽見她說是拾兒,心中倒也沒有太過驚訝。

  她先前就已懷疑上了梅姨娘,這會來的人是拾兒,反而瞧著更沒錯了。若生看一眼扈秋娘,問:「可知如何問話?」

  扈秋娘在連家也有幾年了,雖然一直在外頭,並不在京城宅子裡辦差。但到底是跟過雲甄夫人的人,問個話自然是不難。她正色對若生點了點頭。道:「奴婢領了她去後頭。」

  「仔細著些,不要打草驚蛇。」若生心知這些事上扈秋娘遠比自己厲害。聞言便也只頷首道好,叮嚀了兩句。

  扈秋娘應個是,轉眼就將拾兒像抗麻袋似的給抗了起來,三兩步就將人給帶了下去。

  倚欄嬌的毒,來得兇猛,去的卻也快。

  她們吃了藥沒過多久,那些中毒之後的癥狀,就都漸次消了,至這會,已是沒有大礙。

  可綠蕉不放心,又自責,覺得是她沒有照料好若生,這才叫自家主子也中了招,她簡直罪該萬死。她又一貫是個實誠人,這般想著就也這般告訴了若生,若生聽了倒笑起來:「防不勝防的事,怎能怪你。」頓了頓,她朝著方才扈秋娘退下去的方向指了指,繼續道,「你若自責,過會叫她聽見了,她豈不是更要自責起來?」

  綠蕉跟著她,是為了照料她的起居,而扈秋娘,就又帶了一層保護她的意思,結果鬧了這麼一齣,即便主子不怪罪,扈秋娘這心裡恐怕也不會好受。

  綠蕉聽了覺得甚是有理,便也趕忙點頭應是,說奴婢再不提這事了。

  果然,少頃扈秋娘回來,綠蕉怕自己一不留神露出那意思來,便一直低著頭,不敢正面看她。

  扈秋娘上前來,道:「姑娘,那個拾兒的嘴,頗嚴。」

  若生往前自己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心裡自然也沒有底氣,聞言皺起了眉頭:「可是需要時間?」

  扈秋娘只說拾兒嘴嚴,卻沒說不能問出話來。

  「是,奴婢同她耗一耗,她終究會耐不住的。」扈秋娘坦然解釋。

  若生盤腿坐在床沿,目光鎮靜:「好,那就依你的主意辦。」然而話說到這裡,若生卻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同扈秋娘道:「我親自去見一見她。」

  扈秋娘訝然:「姑娘要親自審問?」

  若生一面下床穿鞋一面搖頭,她哪裡會這些,只是有件事她方才突然間想到了,就忍不住要問上一問。

  待到穿好了鞋子,她就道:「綠蕉將這屋子裡的東西收拾收拾,秋娘跟著我一道去。」

  扈秋娘想了想,隱約間也明白過來她是要去問什麼話,便也就陪著若生過去了。

  到了充當盥洗室的耳房裡,若生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牆角抱著腿哆嗦的拾兒。

  終究只是個小丫頭,再能幹,也是怕的。

  若生上前兩步。站在那,望著她的髮頂,道:「你是梅姨娘身邊的人。」

  拾兒沒有言語。也沒有抬起頭來,恍若未聞。

  若生也不惱。慢慢地在原地將身子矮了下去,放低了聲音再道:「你可是兩年前入的劉府?」

  先前在劉家的花園裡,扈秋娘發現了拾兒後,江氏的女兒錦娘因為心有不滿,後來不經意間嘟嘟囔囔說了好些事,比如拾兒是幾歲入府的,她先前瞧著拾兒不錯想要來了,卻不想人去了梅姨娘那云云。說了好一通話。

  若生因想著梅姨娘,一邊聽一邊也悄悄記住了不少。

  也不管拾兒將腦袋抵在膝蓋上,一言不發,她像是自語似的問了一句又一句,最後道:「這府裡,應當有個與你年歲相仿,名叫雀奴的女孩,不知你可曾見過?」

  若生問了這麼一句,可心中卻其實並不抱希望。

  雖然拾兒也是兩年前到的劉家,同雀奴被劉刺史買下的時間差不離。但她們沒有見過面的機會,更大。

  然而誰知若生的話音才剛落,一直沒有出過聲的拾兒忽然將頭抬了起來。飛快而警惕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像山野間的小獸一般。

  若生一愣,旋即不由得拔高了音量:「你知道她?」

  拾兒緊緊抿著嘴,依舊不吭聲,只這回卻沒有再將頭低下去。

  「你知道她!」若生見狀,心中已然明白過來,拾兒即便不曾見過雀奴,必然也是知道的,「我同你做個交易可好?」

  拾兒顯然沒料到她會突然拋出這麼一句來。身子一僵,往牆角縮得更厲害了些:「什麼交易?」

  她有興趣了。

  若生直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告訴我雀奴的事,我給你自由。」

  但凡家中有錢能將日子過下去的人。又非家生子,有幾個願意一輩子給人為奴為婢的,然而贖身不易,銷籍更是艱難,「自由」二字是十分誘人的。

  若生不等她說話,再加一份籌碼:「再許你五百兩銀子。」

  拾兒的雙目驟然瞪大。

  一年能有個十幾貫錢,已是不錯,五百兩對她而言,堪比天文數字。

  拾兒咬住了嘴唇,身子緊緊縮成了一團,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面上神色變了又變,到底是年紀小,禁不住大風浪,「您怎麼知道雀奴?」

  「她就像是我嫡親的妹子。」若生的眼神很溫和。

  拾兒一時看得失了神,良久方道:「其實我不認得她……我只是、只是曾經見過她一面……根本算不得認識……」

  若生搖搖頭:「你只要將見她那一面的情形說出來即可。」

  拾兒用力抿了抿唇:「我初到劉家的時候,在漿洗房上當值,漿洗房在劉家的西北角,是最偏僻的地方,有一日我正在洗衣,也不知從哪突然衝出來個人,一下就把我給撞翻了,連井邊的水桶都給摔了出去。」

  「那人就是雀奴?」

  「我那會並不知她是誰。」拾兒臉上的表情漸漸變了,變得驚恐起來,「我爬起來一看,地上倒著個人,身上臉上都濕漉漉的,有隻眼睛是藍色的……她身上穿的是綢,不像是府裡的丫鬟……我就以為是府裡的姑娘,趕忙上去扶她,可誰想到她忽然爬起來就要往水井裡跳!我拉也拉不住,急得要哭,她卻還來掰我的手指。」

  若生聽得眼皮直跳。

  「我沒拉住…」拾兒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聽見後面鬧哄哄的,有人在找什麼如霜……她就在井裡面無表情的說,我不是如霜,我是雀奴……」

  拾兒顫慄了下:「她掉下去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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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6:58 |只看該作者
第089章 交代

  若生心尖一涼:「她死了?」

  「我害怕,連地上的衣裳都沒有撿起來,就一口氣逃走了……」拾兒的聲音愈發低了下去,「不知道她是活是死。」她不敢說,她當時因為害怕,未及雀奴話音落地,便已然先鬆了自己的手,眼睜睜看著雀奴掉了下去。

  那井裡的水很深,當時又正值隆冬臘月,井水冰一樣的冷,她的手泡在盆中浣衣,凍得通紅通紅,就像是廚房角落裡那爛了的蘿蔔似的,一按就是一個小小的坑,半天才能恢復如常。

  這人,整個兒落進了深井裡,凍也能凍死了,更何況一冷,身子一麻,那用不了一會就能像塊石頭似的沉下去,溺斃了。

  但看著若生的眼睛,她只搖頭道:「但那以後我就再沒見過她。」

  所以雀奴,興許是死了,興許又還活著。

  她沒有親眼目睹,自然也就沒有辦法明確。

  若生的一顆心亦像是落入幽深古井的石頭一樣,「撲通」一聲,在刺骨的水裡不斷地下沉,再下沉,彷彿深不見底。

  良久,她終於緩緩道:「你說,他們叫她什麼?」

  拾兒愣了下:「似乎是叫如霜。」

  「如霜?」若生的眉頭倏忽皺緊,將這兩個字在唇齒間來回咀嚼。她同雀奴住在一道相依為命的日子裡,雀奴並不曾提及過「如霜」這個名字,但雀奴的確曾經說過。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用的都不是屬於她的名字。

  雀奴,其實只是她的乳名。

  吳亮不是個東西,有了雀奴後,就連見也沒見過她幾面。更不必說為她親自取名。因著雀奴的生母去世前喚她作「雀奴」,眾人後來也就都這般喊她。

  她娘是東夷人,東夷崇尚的圖騰,據聞便是只模樣古怪的大鳥。

  是以,她的乳名裡,也帶了個雀字。想來她那背井離鄉多年苦苦求生的母親心中,至死也都是懷念故鄉的。

  雀奴同她娘其實也不親近,她娘去世的時候,她年歲尚小,並不知事。但待她長大。見慣了嫡母兄長等人的醜陋嘴臉後,就不免對死去的生母多了幾分想念,這想念到最後越來越濃,也就全變作了那個乳名。

  若生和她在一塊過了很長一段日子,二人身上流著的血雖是截然不同,但心裡頭,卻是比嫡親的姐妹還要更加親近的存在。

  如果沒有雀奴,就不會有如今的她。

  如果沒有她。世上大抵也就在那時便沒有雀奴這個人了。

  她初遇雀奴的時候,恰逢大年三十。

  天上飄著白茫茫的鵝毛大雪,四野寂寂裡不時傳來幾聲炮竹聲。那原本應當喜慶的喧鬧,不管是落在她身上,還是落在雀奴身上,都沒有一星半點的喜氣。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可心底裡卻是不想死的,於是苦苦掙扎。妄圖活下去。

  而雀奴當時,卻正在準備赴死。

  懷抱著沒有一絲相同信念的兩個人。在那個深冬的夜裡,相遇了。

  她像是在暴風雨來襲的大海上胡亂掙扎求生的人。拼了命的抱住了雀奴的腿,抱得那樣緊,哪怕已經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她也死死不肯鬆手。

  許久以後,當她們一道坐在窗下,迎著明媚的日光,做針線活的時候,雀奴憶起往事來,難得笑了笑,說她當時那模樣,活像是剛從地裡頭爬出來的惡鬼一般,好容易抓住了個人當替身,就怎麼也不肯撒手了。

  若生聽得哭笑不得,但仔細想想卻也是那麼一回事。

  她差點,將雀奴的褲管都給抓破了……

  指甲許久不剪,蓄得頗長,平素沒有用處,那會倒是極有用。

  但雀奴說完,斂了笑,卻鄭重同她道了謝。

  明明是雀奴救下了她,照料著她,明明是她虧欠了雀奴無數,可雀奴卻來向她鄭重其事地道謝。

  若生也是直到那一日才知道,遇見她的時候,雀奴心裡頭的打算。

  那孩子當時,已覺世上了無生趣,想去九泉之下見母親了。即便她當年好不容易才從惡人手中脫身,好不容易才活了下來,過得兩年,她自己卻不願意再活了。

  如果不是遇到若生,她一定死在了那個除夕之夜。

  一個人孤身在外,沒有任何一個能夠依靠的人,又生了一雙人人覬覦的眸子,雀奴的日子,一直過得都不好。

  若生看著她的那雙異眸,心裡的酸澀幾乎要滿得溢出來。

  雀奴在日光下微笑,碧藍色的那隻眼睛,清澈得湖水一般,她說,你能活著,我也一定能。

  這世上,再沒有比活下去更難的事了……

  她們的出身迥然,經歷亦是大不相同,但老天爺既將她們送作一塊,那就必然有他的道理。所以若生醒來,發現自己回到了宣明十七年時,她便知道,這一次是時候由她來回報雀奴的恩情了。

  她依靠昔年從雀奴口中零星得來的信息,找到了雀奴的生父嫡母,又一路找到了劉刺史,而今更是從拾兒口中驗證了當時鄭氏說過的話,可見雀奴離她已是咫尺之遠而已。

  所以不管說什麼,她都不相信雀奴會死在那口水井裡。

  只是一口水井而已……

  不過區區一口水井而已!

  雀奴一定還活著!

  若生將心中紛雜的念頭一收,正色問拾兒:「可還記得當初找她的那些人都是誰?」

  拾兒搖搖頭:「這哪能記得住,而且我當時也只是聽見了聲音,並沒有看到人……」

  若生蹙一蹙眉,站起身來轉過臉向扈秋娘道:「天馬上就要亮了。」

  外頭昏暗的天色。已經慢慢見了白,即便隔著窗子,屋子裡的人也能感覺到外邊正在冉冉升起的太陽,會有多燦爛。

  「奴婢立馬就將來龍去脈給問出來。」扈秋娘笑了下,一面當著拾兒的面將袖子往上撩了撩。她生得人高馬大,若非一張臉尚算清秀,乍然看去就不像是女兒家,而是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

  拾兒盯著她的手,打了個激靈。

  扈秋娘往前邁了一步,而後抬手。

  拾兒嘴裡「哎」一聲。身子下意識往邊上躲了躲。

  若生便適時出言道:「暫且等一等。」

  「姑娘?」扈秋娘聲帶困惑。

  若生對拾兒道:「再加五百兩,你把梅姨娘吩咐你做的事情說與我聽。」

  拾兒霍然抬起頭來,一張臉上滿是震驚:「再加五百兩?」那就是一千兩了!足足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

  若生見狀,朝扈秋娘擺一擺手,財大氣粗地道:「去取一兩千的銀票來。」而後她看著拾兒輕笑了聲。「寶通錢莊,你自去兌了就是。」

  寶通錢莊,也是連家的,只是知道的人並不多。

  少頃,扈秋娘從綠蕉那領了銀票來交給若生,若生便直接將銀票塞進了拾兒手裡,口氣泰然自若地道:「你點一點。」

  拾兒顯然被她這闊綽的做派給驚著了,哆嗦得比先前更厲害。一雙手捧著銀票,顫得像是大雨中被打得歪下腰去的花,抖啊抖。抖個不休。過了好一會,她才哆哆嗦嗦地將銀票給點了一遍。

  ——不多不少,正是一千兩。

  拾兒咽口唾沫,又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當真給我?」

  「你說了自然就給你,這是交易,銀子是你應得的。」若生眉眼彎彎。「我說話,也從來都算話。」

  拾兒攥緊了銀票:「我什麼時候能離開劉家?」

  她說這話時的語氣。急切得很,劉家在她口中就像是個龍潭虎穴。

  若生聽出了幾分意思。面上笑得愈甜:「你何時想走,我就讓你何時走。」

  拾兒低下頭去:「姨娘讓我到了時辰就來搬花。」

  「什麼花?」若生問。

  「奴婢不知道那是什麼花。」她話中已從先前的「我」變作了「奴婢」,聲音聽著也恭敬得很,「姨娘只說那花的莖先紫後綠,花開為白,十分容易辨認,一看就知。」

  「將花搬去哪裡?」

  「梅姨娘只讓奴婢將花送去她院中。」

  若生挑眉:「還有呢?」

  拾兒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將腦袋低下去:「她讓奴婢不管在這屋子裡看到了什麼,都不許聲張。」

  「先前花園,也是她支使你去的?」若生笑吟吟。

  拾兒說到這裡,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了,便點了點頭。

  若生話鋒一轉:「說一說梅姨娘的事,她的孩子,是怎麼沒的。」

  拾兒頓了頓:「那事,奴婢也不清楚,府裡的下人私下都傳,說是夫人給弄沒的。」說著說著,她的膽子似乎大了些,「可奴婢看著卻不像是夫人做的,夫人平素真的是連隻螞蟻也捨不得踩死……」

  至於梅姨娘,那就不同了,雖然她面上看著也是溫溫柔柔的,可沒人的時候,她眼中一閃而過的陰翳,總能叫無意間撞見的拾兒渾身一冷。

  那眼神,忒嚇人。

  拾兒抓著銀票,輕飄飄的幾張,卻像是山一樣重,又像是烙鐵,握在掌心裡,滾燙的。

  她被這熱意一激,嘴裡的話也越發流利起來,很快就將梅姨娘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外頭的天色也逐漸亮了許多。

  最後,她十分肯定地說了一句:「梅姨娘,於栽培花木一事上極擅長。」

  若生皺了下眉頭,微微頷首,轉身要走。

  拾兒在後頭追著問:「姑娘,眼下是否就能讓奴婢離開?」

  她迫不及待就要離開了。

  「眼下,恐怕是不能。」若生轉過身去看了她一眼。

  拾兒張皇:「您說您說話算話的!」

  若生笑:「眼下這情形,正好能打一詞。」

  「什麼?」拾兒有些傻眼。

  「出爾反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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