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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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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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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7:17 |只看該作者
第090章 溫柔塚

  拾兒面露震驚,張皇地張了張嘴,可未及言語,便被迎面而來的一塊巾帕給嚴嚴實實堵住了嘴,掙扎半天也只發出幾聲嗚咽來,連她自己亦聽不懂這是在說些什麼。

  她久去不回,梅姨娘心中也漸漸生出不安來。

  外頭黑沉沉的夜色早已被晨風吹散,露出後頭薄白的天光來。

  啟明星甫一升起,天空便也跟著泛出淺淡的橘色。

  梅姨娘坐立難安,想想那盆花,又想想拾兒,終是一咬牙,站起身來,幾步走至窗邊,將緊閉的窗子推開了細溜兒一道縫,舉目往外看去。小徑幽深,上頭空無一人,檐下懸著的燈尚未熄滅,仍照得長廊亮堂堂的。

  然而梅姨娘定定看著,胸腔裡因為緊張而「怦怦」直跳的那顆心卻像是沉入深潭一般,只覺周圍漆黑一片,那廊下的光明,絲毫照不進她心間。

  她盯著看了片刻,始終不見拾兒身影,心頭愈加焦躁,兀地一抬手將那微微開了道縫的窗子,「哐」一聲,又給關了回去,而後轉過身去,面向了不遠處的那張大床。

  天氣逐漸熱了起來,那床上掛著的帳子卻還是冬日裡用的,看上去又厚又重,沉甸甸地垂在那,將一張羅漢床籠得嚴絲密縫。

  梅姨娘趿著蠕珠繡鞋,腳步極輕,一點點朝著那張大床而去。

  到了近旁,帳子裡「呵呵」的奇怪聲響,就驟然清晰了起來,像是一隻破敗的風箱,吹——吹——吹——發出的聲音卻殘舊而不成樣子。

  她似懊惱般。霍然揚手將帳子一掀,撩起了一角來,帳後錦被霎時映入眼簾。

  也是極厚實的冬被,初夏時節裡只這般瞧著,也似要叫人熱出一身汗來。更不必說躺在那下頭的人。

  此刻被捂在這床被子下的人,亦是熱壞了,面色漲紅,額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子,喉嚨裡發出的「呵呵」聲,聽上去也像是在喊熱一般。

  梅姨娘抬手扇了一巴掌過去。嫌惡地皺緊了眉頭,而後才不情不願地將那被子掀開了一側。

  錦被底下的人一動也不動,只大口喘著氣。

  瞧那眉眼,赫然就是劉刺史。

  他被梅姨娘一記耳刮子打得偏過臉去,嘴一歪。口涎橫流,將好好一枕頭給染得濕噠噠的,令人作嘔。

  梅姨娘看著,厭憎極了,那原本就已經皺得緊緊的眉頭,這會更是將那一個「川」字印得幾要深入骨髓。

  劉刺史嘴裡嗚嗚嗚嗚個不休,大睜著眼睛斜著瞄她,眼神彷彿淬了毒。

  梅姨娘冷笑。明知他已無法回應,仍道:「怎麼,如今知道不好受了?」

  她心中煩悶。索性也不再去看他,只一把在床沿坐下,鬆了手,任由手中的帳子滑落下來,將自己也籠了進去。她背對著劉刺史坐,眼睛望著牆角矮几上的一隻三足青瓷小香爐。口氣愈發譏誚:「事事留一手,倒是沒錯。可你既在他手下討生活,就該把招子放亮些。既要私藏賬簿,那便藏嚴實了,將口風也收緊了,何苦就漏了風聲禍害了自己?」

  劉刺史喉間的「呵呵」聲愈響,似是恨極。

  「恨毒了我?」梅姨娘笑得更冷,更漠然,「真真是個傻子……」

  打從她踏入劉家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沒有指望過能真叫劉刺史對自己動心過。何況那玩意要來也無用,她不稀罕。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這劉刺史竟然也是枚多情種,不過一個妾,也是日日溫存,視若珍寶。

  但梅姨娘也知道,自己當初下的那步棋,在這場博弈中起了極大的作用。

  因為失去了那個孩子,她在劉刺史心中的模樣就顯得愈發的楚楚可憐,柔弱萬分。

  劉刺史娶過兩房妻室,可不管是前頭那位還是現如今的江氏,都沒有能像她這樣的,紅袖添香,嬌柔嫵媚。

  他極好這一口。

  梅姨娘也就樂意叫他陷進去。

  久而久之,劉刺史也就真拿她當個角看待了。

  然而美人溫柔鄉,英雄塚也。

  而且劉刺史恰恰還稱不上是個英雄。

  劉刺史這枚棋子,一貫是極有用的,上頭也願意留著他。他官做得不錯,為人也不算笨拙,野心亦有,這就夠了。是以梅姨娘要做的事,也僅僅只是用妾室的身份,留在他身旁,監視而已。

  只要他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誰也不會動他,興許他長命一些,還能活到百歲混個人瑞的名聲。

  可劉刺史安分嗎?

  說安分,也不安分。

  他既有野心,當然也就知道未雨綢繆的要緊。

  如果不是那天夜裡,他醉糊塗了,恐怕他今日也不會以這般狼狽的姿態躺在床上等死。梅姨娘猶記得,那天劉刺史興緻頗好,囑她溫了幾壺酒後,又要她在旁彈琴助興,一會吟詩一會胡亂唱曲的。

  等到酒過三巡,酒意漸漸上了頭,他就伸長手臂攬了她進懷中,探手往她衣衫下頭去。

  她滿心厭惡,可面上仍笑吟吟的,想著他平素也不過脫了衣裳摸上幾把就差不多了,根本不必她多加應對,便也就由得他去。

  不曾想他事先服了藥,又吃了酒,竟比往常厲害上許多,揉著她折騰了很久。

  她幾要作嘔,正要推開他想法子敷衍過去的時候,驀地耳垂一燙,然後便聽到他粗喘著的聲音說,「一個個的皆以為老子是條狗,卻不知他們的狗命都在我手裡……」

  他應是醉得深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嘟嘟囔囔說了好些這樣的話。

  梅姨娘當即怔住,想著他這話說得怪異,立刻伸出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佯裝著,嬌聲問:「老爺手裡有什麼寶貝在?」

  「寶貝?那是當然……」他赤紅著雙目,「他們做過的蠢事,我都一樁樁記下了……」

  她如遭雷擊,思及自己留在他身邊幾年,竟從不知道這件事,頓時渾身發冷,趕忙追問起來。

  可看著已經迷迷糊糊的劉刺史,卻只嘀嘀咕咕罵起人來,絕口不提方才說過的話。

  梅姨娘明白過來他手頭必有一本賬簿在,但賬簿在哪,才是最打緊的。

  一等劉刺史睡熟,她便翻身下床,將這消息給送了出去。

  可不等消息回來,翌日清晨天色尚未白透的時候,劉刺史先醒了,他先揉著太陽穴吩咐她沏茶,後來忽然將手落下,眉頭一皺,張嘴就問:「我昨兒個夜裡,是不是說了什麼?」

  梅姨娘哪裡敢應,只笑著將茶杯遞了過去,搖頭道:「老爺誇婢妾的琴彈得愈發好了。」

  劉刺史盯著她看了好一會,才點點頭將茶杯接了去。

  因著外頭落雨,屋外的天色仍有些暗沉沉的。

  梅姨娘在室內點了燈。

  劉刺史忽然說:「悶得慌。」

  梅姨娘愣了下。

  他就要她陪著他出去看雨,梅姨娘只得應下,到了廊下,他突然又問:「你當真沒有聽見什麼奇怪的話?」

  梅姨娘心頭一跳,知曉他只怕是迷迷糊糊記得的,又見他神色漸凝,似有殺機,當即沉下紛雜心緒努力笑了起來:「老爺您這是怎麼了?別是做了什麼怪夢?」

  「怪夢?」劉刺史低低道,「不像是夢。」他仔細地看著她,長嘆了一口氣,「可惜了。」

  再喜歡,也終究只是個女人。

  他緩緩抬起了手。

  梅姨娘瞧見,毫不猶豫,率先推了他一把。

  劉刺史猝不及防,沒有料到她竟會突然向自己動手,腳下一個趔趄,踩進了濕漉漉的雨水中,一滑,「嘭」地一聲摔了下去,後腦勺重重磕在了台階上。

  梅姨娘這時才有些慌張起來。

  她還沒有找到「賬簿」,甚至沒有得到回信,劉刺史還不能死。

  上頭只讓她看著他,可沒有給她權力殺了他。

  她在府裡汲汲營營幾年,想要將這事掩過去,乃至瞞住了江氏,都不是什麼大難事,可劉刺史的傷情,卻是她無能為力的事。

  大夫來看過,搖搖手,哎喲大人這病,只能暫且吃著藥,再看看情況。

  話說得十分模稜兩可。

  興許能好,興許一輩子就都這樣了。

  梅姨娘抹著淚送了大夫出去,轉頭就去找人滅了口。

  她尚未找到東西,劉刺史的命,就還得留著。可東西藏在何處,劉刺史不說,他們也就只能像是無頭蒼蠅似的四處瞎找。她匆忙之間送出去的消息也得了迴音,命她務必將賬簿找到,同時還要堤防著會有另外的人搶先一步。

  因為劉刺史既然能在那樣的情況下不慎透露出要命的消息來,這世上就絕不會只有他們才知道賬簿的存在。

  然而四處都尋遍了,依舊不見那本賬簿。

  梅姨娘不覺疑心賬簿是否被劉刺史藏在了外頭某一處,甚至於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平州,所以他們才會遍尋不著。

  所以她已然下了決心,要在殺掉劉刺史後脫身而去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劉家來了客人。

  拾兒回來告訴她,其中一位是特地來拜訪夫人的,據聞是京城連家的三姑娘。

  她彼時正在彎腰搬花,聞言手一鬆,「哐當」一聲,好好的一盆花,霎時枝葉殘破,躺在了一地碎瓷和泥裡。

  她怔怔看著,眼眶驀地熱了起來。

  裴家當年,似乎也是這樣「哐當」一摔,就碎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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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滅頂之災

  思及往事,梅姨娘不由得聲音微哽,背對著拾兒問道:「沒有聽錯,果真是京城連家的姑娘?」

  「沒有錯,奴婢聽得真真的!」拾兒重重點頭。

  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禁不住咬牙切齒低低念出了一個名字來:「雲甄夫人!」

  拾兒沒有聽清:「姨娘說夫人怎麼了?」她誤以為梅姨娘是在說江氏。

  梅姨娘聽了,也不分辯,只低頭看著地上的殘花吩咐道:「將東西仔細收拾了,我去去便回。」藉口劉刺史不喜除她之外的人接近屋子,這些日子以來,也就沒有任何人膽敢不得命令自行進去,所以即便離開一會,梅姨娘也不怕會有人發現劉刺史的不對勁。

  她便暫緩了離開的打算,自去重新洗漱一番,收拾一新後去了前頭,以劉刺史的名義,同江氏胡亂說了兩句話。

  說話間,她的目光,總像是不經意一般,悄悄地落在坐在那吃茶的少女身上。極年輕的模樣,瞧著不過豆蔻之齡,然而年歲雖輕,眉眼間隱隱流露出來的盈盈意味,已是極美。

  她用眼角餘光瞄著,舌根一澀,腦海裡就再次浮現出「雲甄夫人」四個大字來。

  京城連家的掌權人,姿容高貴冷艷,恍若股射仙子,很得嘉隆帝器重。

  ——那是個活得極肆意,極張揚的女人。

  梅姨娘長至如今,只見過她一面。那還是在許多年前,她歲數尚小的時候,曾遠遠的看見過雲甄夫人一眼。

  華服高髻。玉容無雙,似乎只是輕輕一抬手,那股氣韻就足以叫人艷羨了。但是她心中沒有羨慕……

  又或者,當年那怦怦直跳恍若擂鼓一般的小心臟裡,也是藏了艷羨之意的。只是她心中的憤恨更加濃重,又多又深刻,像是黏稠黑暗的夜空,任何除憤恨之外的情緒,只要一出現,就會被這股黑暗給吞噬殆盡。上頭永遠沒有明亮的星子。

  可曾幾何時,她胸膛裡的那顆心,也是鮮紅而透亮的,那樣的乾淨,沒有一絲因憤恨而瀰漫的暗影。

  裴家遭遇滅頂之災的時候。她十歲,還是個孩子,仍是天真無邪的年紀。每日裡,晨起後去向祖父母等人請安,而後跟著祖父去裴家的花圃裡轉悠,跟著祖父學如何培育花木。母親說,她將來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裴家栽培花木的技法。原是不應傳授給她的,但她生來就有天賦,祖父惜才。故而才願意親自帶著她教上一些。

  父親也疼她。

  疼到何種地步呢?
 
  母親讓她跟著嬤嬤學針線活時,她不願意,母親訓斥女兒家怎可連半點女紅也不會,來日嫁為人婦,難道連一雙襪子也不為夫君縫製?手藝如何不論,是否願意不管。但這份心意,總是要的。

  她嗤之以鼻。不願意聽。

  母親惱火,父親便出來打圓場。說不願意便不願意吧,裴家的姑娘,會侍弄花草就足矣,大不了,將來給梅姐兒招贅。

  他說得振振有詞,又覺自己深有道理,兀自笑了起來。

  母親更惱,說見著他們父女倆就生氣,擺擺手趕他們走。

  她趕忙溜走,可跨出門去又憂心母親是真的生氣了,遂跟父親大眼瞪小眼,倆人又悄悄走回去偷看,誰知叫母親看個正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訓她翻過年就是十一歲了,再過個一兩年,就能慢慢說親了,成日裡還跟個猴兒似的。

  說完又訓父親,沒有半分嚴父模樣。

  她也一直以為父親總是笑呵呵的,脾氣好,可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板起臉來,也是極嚴肅的。

  母親則是反著的,臨了臨了,一貫較之父親嚴厲許多的她,哭得像是淚人兒似的,滾燙的淚珠撲簌簌往下落,滴在她的脖子上,像是火燒一樣的熱,火辣辣的。

  吸入鼻腔的空氣,亦是一陣一陣的火辣,令人窒息一般的刺痛。

  她聽見「劈哩啪啦」的聲響,在耳邊變得越來越清晰,她知道,那是木頭燒毀的聲音,一點點從裡頭炸開來。

  裴家的角角落落裡,都是祖父跟父親平素親自種下的花木,每一株都是千金難買的珍品。

  她聽著那聲音,心都要碎了。

  可眼前煙熏火燎的,她連究竟是哪一株被燒毀了也看不清。

  母親重重推了她一把,在漫天的煙霧裡,朝她嘶聲力竭地喊:「快跑——」

  她連頭也不敢回,撒腿便跑,眼淚灑落在身後,像斷了線的珠簾,那樣多、那樣多的淚水……自那以後,她便鮮少再哭了,人的淚,似乎只有那麼多,那樣撕心裂肺的哭過一場後,這淚啊,以後就很難落下了。

  她的心,也好似油煎火燎過一般,變得火辣辣、黑漆漆的。

  裴家的園子,每一條小徑,每一棵樹,她都熟得不能再熟。

  危難之中,她只能按照目前臨終的那一句遺憾「快跑」,拚命地跑啊——跑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還是跑得兩眼發黑,力氣不支,踉蹌著摔在了地上,咬牙哭著又爬起來,蜷縮到了角落裡。耳畔的金石之聲,也慢慢地安靜了下去。

  她駭極,雙手抱胸,哆哆嗦嗦的哭了起來,可又不敢哭出聲來,只能咬著唇,嗚咽著。

  咬得太用力,嘴唇破了一道口子,嘴裡霎時遍布鐵鏽味。

  朝廷鷹犬,似獵鷹,又似獵犬,兇猛而殘酷。

  即便是當年不過十歲的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被抓到,就斷沒有活命的可能。但祖父母已經去了,母親也去了,父親只怕也已下去陪伴母親了,就連她年幼的弟妹們,恐怕也難逃一劫。

  她就想,死吧,死了也好,至少她還能再見他們。

  她睜開了緊閉的眼睛,準備再看一看這熟悉的園子最後一眼。

  突然,眼前一黯,跟前多了一個人。

  她倉皇抬頭,撞進了一雙陌生的眼睛裡,是個儒生打扮的男人,看著比她爹更年輕些,身姿挺拔。

  她怔住,連逃都忘了。

  「你是梅姐兒?」他問了一句。

  她回過神來,起身便跑,卻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

  「跟我來!」他一把將她背了起來,帶著驚慌失措的她,逃出了煉獄似的裴家。

  那是一扇極小的門,藏在花木間,是她爹當初特地命人打造,方便她跟弟妹們可以從母親眼皮子底下偷偷溜出去玩兒用的,連母親都不知道這門在哪裡。但他背著她,竟分毫不差地找到了地方。

  他說他是父親的摯友。

  救出她後,他問及弟妹身在何處,想要將他們也一道帶走。

  她連思量他是好人還是壞人的工夫也沒有,恨不能立即告訴他,他們都在哪裡,可她半點不知,事發的時候,她同母親在一道,弟妹們應當都跟乳母在一起。

  他長嘆了一聲。

  後來,她跟他去了京城,捨了裴姓,以名作姓,活了下去。

  平州裴氏,再無一人,偌大的宅子,也盡數燒成了灰燼。

  從那一天起,她心裡就充滿了憤恨,恨意那樣強烈,又無處發洩。

  她想報仇,很想很想。

  但是他卻告訴她,這個仇,她報不了,因為她的仇人,是連家,是雲甄夫人。休說如今裴氏只有她一人而已,即便是族人全在,也不一定能對付得了。他領著她遙遙去看了雲甄夫人一眼,告訴她,若真想報仇,那就不能輕舉妄動,得等。

  等到時機成熟,大仇方可得報。

  他說,「梅姐兒,這仇也是我的仇,連家終有一日,會付出代價的。」聲音是輕的,話語裡的意味,卻格外的深沉。

  她淚如雨下,抱著他哭,喊他展叔叔。

  他有時會怔怔地看她,低喃:「這雙眼睛,真像她。」

  很像,像誰?

  她不知道。

  但是她慢慢的長大了,他也日漸成熟穩重起來,走得越來越遠,站得越來越高。

  多年以前,她想到雲甄夫人時,只覺得報仇二字,遙不可及。但是如今,她再去看,就覺得那日子是一點點越來越近了,很快,似乎就要到觸手可及的地步。

  她一時歡喜,同他表明了心跡。

  他面上卻並沒有歡喜之色,只是眸光漸黯,終於轉過臉去,疏離而淡漠的說了一句,「哪怕再像,終究也還是不一樣的。」

  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再來見過她。

  直到那一天,他官服未除就來見她,頭一回提起了劉刺史。

  那樣的事,她原不該答應的,即便裴家沒了,她也依舊還是裴家的女兒啊,是父親手心裡的明珠,可看著他的眼睛,她不知不覺便應下了。

  他很高興,說梅姐兒,這件事我只願意信你,我知道你必不會讓我失望的。

  她得了這話,也是歡欣鼓舞,渾身一熱,這一切,都是為了有朝一日叫連家人也嘗嘗裴氏一門受過的苦難,只要有那麼一天,所有的一切就都值了。

  於是,她到劉刺史身邊,成了他的梅姨娘。

  她坐在床沿,垂眸看向身旁的帳子,上頭著蔥鬱的花草,開得像她記憶裡裴家園子裡的花一般茂盛。

  天色已經漸漸大亮,拾兒還未回來。

  她看一眼劉刺史,眼中瀰漫起殺意來。

  忽然,外頭有人來稟,說夫人請她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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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 強硬

  梅姨娘將將要抬起來的手,又緩緩落了下去。

  時辰尚早,江氏也從來不曾給她立過規矩,更不必說如今劉刺史正在「病」中,她在旁侍疾,江氏這會派人請她過去做什麼?梅姨娘面上露出疑惑之色來,腳下未動。

  外頭來傳話的丫鬟,卻是急了,又催促了兩聲。

  依著往常,怕驚擾了劉刺史,梅姨娘斷然沒有繼續耽擱下去的道理,她沉思片刻,終於還是起了身往外走去。

  簾子一撩,人已到了外邊。傳話的丫鬟鬆了一口氣,再次催促:「姨娘,夫人的口氣很急。」

  梅姨娘心中疑惑更盛:「可有說是為了什麼事?」

  「這倒是不曾,只說讓您去一趟。」

  梅姨娘微微頷首,說了句「走吧」,隨即邁開了步子朝著江氏那去。

  初進劉家的時候,她也拿江氏當個人物看待,畢竟是劉刺史的正妻,而且劉刺史同前頭那一位的感情只是平平,倒同江氏又生了一雙兒女,沒準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好得很,根本沒有外人能插足的地方。所以一開始,她面對江氏的時候,是十分謹慎而小心的。

  可慢慢的,她便發現江氏其人根本不足為懼。

  她輕輕鬆鬆地就讓劉刺史看中了自己,甚至於沒用多久,她連身子也有了。

  然而,這個孩子來得這般不合時宜。

  她也從來就沒有想過要他,她一直都十分仔細,生怕自己會懷上劉刺史的孩子,可不曾想到底還是失算了。但即便如此。她也依舊不會留他。她連猶豫也不曾猶豫分毫,便狠心地將他當做一步好棋落了子。

  從此以後,不僅劉刺史待她更加不同,江氏那綿軟性子菩薩心腸的人,即便被人誣陷。也仍當她是個可憐人,反而心懷愧疚。

  她在劉府裡的地位,一點點穩固。

  於劉刺史那樣的男人而言,正妻是用來敬的,而妾才是拿來交心跟寵愛的。

  在這一點上,江氏連為她提鞋的本事也無。

  但她本意不在爭寵上。對這些事也無甚興趣,劉刺史不過是枚棋,江氏更是根本就連棋也稱不上。

  梅姨娘心底裡,對江氏視若無物。

  江氏既使人請她去,那她就去。左右江氏也使不出什麼妖蛾子來。

  然而繡鞋才剛剛踏上台階,她邁開的腳步就頓住了。廊下站著的幾個婢女中,有一人令人印象深刻,她只在昨兒個見過一面,這會再見卻是一眼便認了出來,那是連三姑娘身邊,喚作扈秋娘的貼身婢女。

  梅姨娘的腳步鮮見的踟躕起來,久久不曾邁上去。

  廊下的丫鬟瞧見了她。便迎上來,墩身一福:「姨娘,夫人候著您呢。」

  「不巧。我這肚子也不知怎地,突然疼了起來……」梅姨娘捂著小腹,低低「哎喲」了聲,蹙著秀眉,臉色也果真白了下來,「我去去便回……」

  言罷。她轉身要走。

  那丫鬟上前一攔,急聲道:「姨娘。夫人等了好些時候了,說不管怎樣。都要請您先進去見她一面!」

  梅姨娘聽著這話強硬得不似江氏往常會說的,眼皮一跳。

  「您左右都已經走到這了,就且忍一忍,先去見過夫人一面不遲。」幾個丫鬟都是一早就得了吩咐的,這會不容她推脫,三兩下就將人給扶上了台階,又有婢女動作飛快地將簾子打起,半推半送的將她擁了進去。

  梅姨娘自進劉家以來,還是頭一回遇見這樣的事,不覺下意識將顆心提了起來。

  進到裡頭,未及站定,她就先看到了坐在江氏下首的緋衣少女,正在同江氏的小女兒錦娘說著話。

  梅姨娘面上立時神色變幻,來回幾息才平靜下來,可她心裡這會已成了一團亂麻。

  倚欄嬌怎會無用?

  她親手培育出的花,同昔年她見過的分毫不差,不可能沒有用處!

  瞥見若生的那一瞬間,她的牙便咬緊了。

  裴氏一門不復存在後,她遙遙望著雲甄夫人那張臉,曾在心中發過誓,今後若有機會得遇連家人,不論是誰,乃至老弱婦孺,但凡只要冠著「連」姓的,她皆不會放過,當是見一則殺一!

  血債當血償,裴氏一門上下數十口人,除她之外,無一人生還,連家憑什麼昌盛興隆?

  他們理應落得比裴氏一門更凄慘絕望!

  是以初見若生的那一刻起,她已經按捺了多年的憤恨在頃刻間如火一般熊熊燃燒了起來,很快就將她的理智、忍耐……都燒得一乾二淨。

  況且她聽聞,來的這位連三姑娘,是雲甄夫人最疼愛的侄女。

  即便如今還不能拿下雲甄夫人,先咬掉她身上的一塊肉,叫她疼上一疼也是好的。而且她已經準備離開劉家,劉家這爛攤子,遲早也得由他們收拾乾淨,倒不如直接藉了連家的手來處置。連若生如果死在劉家,依她所知雲甄夫人的性子,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所以她很快,就祭出了那株她私下裡因思念家人而培植的倚欄嬌來。

  殺人不一定要見血,甚至於不必動一根手指頭。

  她還牢牢記得祖父跟父親都說過的話,倚欄嬌這種花,有傷人之嫌,不應流存於世,但祖父惜花,不忍毀去,便只將倚欄嬌藏了起來。可自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的花,卻莫名出現在了那一年裴家上貢的花木中。

  只一株,就毀了整個裴家。

  她如今拿倚欄嬌來要連家人的命,委實合情又合理。

  然而連若生還活著……

  梅姨娘想笑一笑,可面皮僵硬,連一絲微笑也難以擠出。

  她聽見江氏輕咳了一聲,這才回過神來。上前見過江氏,又來同若生幾個問安。

  錦娘雖不喜她,但臉面從不落下,聞言也喊了一聲姨娘。

  「老爺的身子可好些了?」江氏讓人搬了錦杌來,賞她坐下。這才問道。

  梅姨娘聽她第一句問的是劉刺史,心中微寬,答:「已是好多了,昨兒個夜裡咳過幾次,但較之先前,已是見好許多。」

  江氏鬆口氣:「這便好……」

  這時。若生笑了起來,側過臉看向梅姨娘,笑著問:「怎麼不見拾兒?」

  梅姨娘心頭猛跳,但即便拾兒被捉了也不怕,拾兒對她的事知之甚少。而且她只讓拾兒去搬花,拾兒就是有心想說,也定然說不出什麼話。

  加上倚欄嬌已從世間消失整整十二載,若非她手中還留有昔年逃命之時母親塞進她懷中的百花譜,就是她只怕也記不清那花的模樣。

  故而拾兒要搬的花,也不會有人認得,她不怕。

  她勉強擠出笑意來,強自鎮定。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能知道什麼?

  她敷衍了幾句。

  江氏低頭吃茶,錦娘則盯著她看。只有若生笑吟吟的:「拾兒今兒個一早來我這搬花,我瞧她細胳膊細腿的,還生怕她搬不動,不曾想這力氣倒是不小。」

  梅姨娘笑意微滯。

  江氏抬起頭來,將手中茶杯輕輕頓在了手旁小几上,問:「這花是怎麼一回事?」

  方才一大早。若生便來同她請安,恰逢錦娘也是個慣常早起的。江氏就笑著留了她們一道說話,等著廚房送了吃食上來。

  江氏問若生夜裡可是沒有睡好。若生答花香怡人,睡得很好。

  錦娘就在邊上插話問可有喜歡的花。

  若生就說,昨兒個晴姨讓人送來的那幾盆花都很好。

  「我使人送去的?」江氏聽了一怔,隨即面色微變。

  若生就訝然道:「難道不是晴姨送的?那幾個婆子扯謊了不成?」

  說到婆子扯謊,那就是她治家不嚴,沒有主母威風,江氏眼見自己已經不可能再說那花是自己送的了,只得強硬起來,讓人去找了那幾個婆子來問話。

  婆子又扯出了江氏身邊的大丫鬟來,說是大丫鬟吩咐的夫人讓送花去。

  江氏是越聽越覺不對勁,又揪了那丫鬟出來,那丫鬟抵死不認,說沒錯,就是夫人您先前給吩咐的。

  可江氏性子再軟和,記性卻沒那麼差,焉是這麼容易糊弄的,當下發話說她再不從實招來,就找人牙子來將她賣到那同東夷交界的苦寒處去。

  丫鬟一聽糟了,再不敢瞞,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供出了梅姨娘來。

  江氏這才知曉梅姨娘竟打著自己的旗號,做了這樣的事。

  她一向好脾氣,這回也忍不住了,急匆匆讓人尋了梅姨娘來。見到人,她仍佯作不知情,問了一句,想著她若坦白便也罷了。可梅姨娘聞言,卻裝起了糊塗。

  江氏著惱,先讓錦娘陪著若生下去用飯,自己留了梅姨娘同大丫鬟對質。

  梅姨娘抵死不認,說江氏的丫鬟紅口白牙污衊她。

  但梅姨娘嘴上這樣說著,心裡也是慌的,若生的到來,令她滿心怒火,亂了方寸,做事也就顯得不夠縝密。

  不過她的確算漏了江氏這一步,沒料到江氏竟還有今時這般強硬的時候。

  見她不認,江氏便想起方才若生無意間說起這花會不會是劉刺史讓梅姨娘送的,心頭更惱,遂道:「也罷,你是老爺的心頭肉,我若要發落你也得先經了他,你這就隨我去見老爺將這事說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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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3章 比試

  梅姨娘焉能真讓江氏去見劉刺史?她聽著江氏越發不容人遲疑的聲音,轉瞬間心中就已是百轉千回。

  與此同時,應了江氏的話隨錦娘一道下去用飯的若生,則在落座後佯裝不經意地提了一句話,問錦娘是否會琴。錦娘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說:「學倒是勉強學會一些,稱不上會。」

  若生便笑,說她這是謙辭,不信她不會,瞧著那手指修長柔軟,就像是生來就會的。

  錦娘聽了面上一紅,嗔道:「連姐姐這是取笑我呢!」

  「這怎是取笑你?」若生頰邊笑意愈深,半是感慨半是汗顏地道,「你是不知,我在家中時,是幾位堂姐妹中琴藝最次的,先生每回聽過都恨不能從未有我這麼個學生。」

  不料她說起自己的弱處來是這般直白,錦娘愣了愣,隨後就歡喜起來,笑言:「連姐姐這才是謙辭吧?你的琴彈得定然比我強!」

  官宦世家裡,絕大多數的姑娘都有一門絕技,或是女紅又或是琴棋、茶道等等,這其中,又以京城裡的姑娘最為看重,自幼便請了名師來教授的,不在少數。即便是連家這樣,並不在乎家中姑娘該學什麼不該學什麼的,也是重金聘了顏先生為西席來府授課。

  所以長在平州,自小就嚮往著京城日子的錦娘不願意相信連家的姑娘琴藝不佳,也是情有可原。

  錦娘說完,不等若生開口,立即又道:「待用過晨食,我們命人搬了琴去園子裡。比一比可好?」

  小姑娘家家,心底裡終究還是盼著自己能比若生強的。

  若生笑著眨眨眼,揶揄道:「你若贏了,可不準笑話我!」

  錦娘雙頰如有紅雲瀰漫,但許是想著自己沒準還真能贏。下巴微微昂著,聲音裡帶上了兩分自矜:「連姐姐贏了,也一定不準笑話我!」

  「我怕是贏不了你……」若生搖著頭,笑吟吟。

  錦娘的性子面上瞧著同母親江氏並不大相同,但她們母女倆骨子裡卻是如出一轍。

  綿軟和善親切容易自我愧疚,但真遇上了事。也是會較真的,她們心中自有衡量,什麼事該堅持,什麼事又不該堅持。

  她困住了拾兒,梳洗更衣整頓過後就去見了江氏。藉口請安,閒談之中無意中提起了昨日婆子送來客房的幾盆花。那花既不是江氏囑咐婆子送去的,依江氏的性子,勢必較真查清才肯安心。

  事情出在劉府內宅,江氏身為當家的主母,這點手段跟本事不會沒有。

  若生的話,只是一個引子。

  江氏心中所想,則是火。

  只要準備妥當。星火便可燎原。

  而且不管是從若生昨日裡跟江氏交談的話中看,還是蘇彧說的那些事,皆證明江氏同劉刺史的夫妻感情雖然平平。但她一貫十分敬重他。

  梅姨娘又是劉刺史身邊很看重的人,一旦事情牽扯出了梅姨娘,江氏就不能不處置,但同時也是不好直接處置,她就只能去找「病中」的劉刺史。

  這麼一來,包著火焰的那層窗戶紙。就該破了。

  即便梅姨娘有脫身的準備,也可叫他們看一看她究竟有多少本事。

  局已布下。他們如今要做的,就是等。

  少頃飯畢。錦娘心心念念著同若生比比琴藝的事,早早命人搬了琴去園中,這會一擱下筷子,便拖了若生要往園子裡去。

  出得房門,她的圓臉上就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來,衝若生說:「既是比試,那就該有人評比才是,所以我方才已使人去請大哥來了。」話音頓了頓,她似懊惱般又道,「若非二哥全然不通音律,我就將他也一併請來了,這會只好麻煩大哥再去請蘇公子。」

  即便有母親在前頭說過,她還是照舊習慣於稱蘇彧為蘇公子,而非蘇大人。

  小女兒家的心思,還是那樣青澀,只怕就是她自己也並不十分清楚。

  若生旁觀著,被起來,心下腹誹了蘇彧兩句,跟著錦娘進了劉家的園子。

  園子裡的花,似乎開得比昨日還要穠艷繁密,香氣也更是馥郁。

  她們照舊去了昨日歇腳的那處亭子。

  婢女已按吩咐將琴擺好,邊上還擱了只三足的小香爐,清風一吹,淡青色的煙氣便裊裊而升。

  錦娘自去調音,姿勢雖稱不上嫻熟,卻比若生強的多。

  若生望著她,不覺想起了四叔家的五妹妹來,五妹妹的琴練得就不錯,側影瞧著同錦娘也有幾分相似,只是五妹妹是不知謙虛的,恨不得叫全天下都知道她琴藝高超,甩其餘堂姐妹一個平康坊遠……

  「你這丫頭怎好讓客人同你比琴!」

  遠遠的,傳來了一聲微帶笑意的呵斥。

  若生聽出來聲音是錦娘的兄長,遂循聲望去,光看人,仍是眼生得厲害,得虧她還記得聲音。倒是走在劉大郎身側的蘇彧,仍叫她一眼便認了出來。

  想想前世遇見他的事,這八成是孽緣……

  若生想著,錦娘已收手站了起來提裙大步跑至他們身前,笑容滿面地道:「連姐姐不會惱我的!」

  劉大郎嗔她一句:「你就仗著連三姑娘好性兒,不同你計較吧!」

  言語間,一行人已朝著亭子漸漸靠近。

  上了台階站定,幾人互相打過招呼,若生依舊頓也不頓就喊了蘇彧「五哥」,蘇彧斜睨了她一眼,微微一頷首,自去角落裡坐下。劉大郎便也去了他邊上落座,然後看向錦娘,笑道:「蘇大人精通此道,你不管如何彈,都是丟臉的事,就且放開了彈一曲拿手的吧。」

  蘇彧久不居京城,當年回京後也沒有幾個人知道他,直到他跟兩個哥哥請命前往燕門,迎回父兄屍骨,世人才知蘇家最小的那個兒子回來了。

  這之後,他的名聲便在不經意間慢慢響了起來。

  畢竟他師從重陽老人。

  僅此一條,便足以令世人艷羨揣測。

  重陽老人避世而居,終此一生也只收過兩個弟子,蘇彧更是四五歲上下便住進了重陽谷中,所學必定不同凡響。

  人人都這般想,人人也都這樣說。

  在世上心目當中,他的師父重陽老人應當是個慈眉善目,身材清瘦,童顏鶴髮、仙風道骨的人。其關門弟子,也勢必是個人物。加上蘇彧性子不易親近,鮮少應帖,身邊友人也只賀咸一個,眾人口中的那位蘇大人,也就漸漸越傳越神。

  劉大郎生在宦官之家,即便不住京城,也聽過那些事。

  但錦娘是養在深閨裡的姑娘,從不知這些,這會從兄長口中得知蘇彧精於音律,當下窘迫起來,生怕自己真丟了人。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也只能硬著頭皮彈。

  好在曲子是她平素練慣的,第一個音若說還是緊繃著的,彈了須臾,她就自如了起來。

  一曲罷了,劉大郎撫掌讚歎:「錦娘你琴藝精進了!」

  錦娘鬆口氣,去看蘇彧,卻見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不覺失望起來。

  不過只片刻,錦娘的心思就全擱在了若生身上。

  同樣的一張琴,同樣的幾根弦,怎麼琴音突然間就變成了這樣?

  錦娘吃驚地看著若生,嘴角微張,眼睛瞪圓,心中暗道:原來連姐姐不曾謙虛!

  就連坐在一旁聽著琴音的劉大郎也是震驚不已,偏又不便當著人面捂耳,只得稍別了別臉,誰知這一別,他就看到了更叫自己詫異的事。

  ——蘇彧竟然聽得津津有味!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他不禁狐疑起來,難道這琴曲是天上有而人間罕聞的妙曲?不是彈得不好,而是他們這等凡夫俗子不知欣賞?

  他不禁陷入了沉思。

  至於坐在那,正奮力用自己不入流的琴技,磕磕絆絆彈奏著記憶中玉真彈過的曲子的若生,則渾然不知這些。

  幾年過去,她只聽過一遍的曲子,已經十分模糊,加上她的琴聲素來被顏先生稱作魔音穿耳,這會聽上去簡直曲不成調,便是她自己聽著,也覺得牙根發麻,就要彈不下去了。

  但這是同蘇彧說定了的事,她記得多少,就彈多少,不論好歹……所以若生的面上,仍是一派的雲淡風輕,悠然自得,彷彿自己指下所彈就是仙樂……

  無意中瞥見她面上神情的劉大郎,終於忍不住開始自省。

  良久,若生姿勢優雅地停了手。

  錦娘驚得合不上嘴,轉頭去看劉大郎。

  劉大郎便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連三姑娘的琴藝,令人望塵莫及……」

  若生笑著頷首:「劉公子謬讚。」

  「不不不,這琴曲在下從未聽聞,實乃出眾,連三姑娘在音律上頗有建樹。」

  若生被誇得嘴角抽搐,只好立即給蘇彧使眼色。

  蘇彧這才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道:「聽了這琴音,在下也不禁手癢了。」

  錦娘大喜:「蘇公子可要奏上一曲?」

  「且試一試吧。」他落座,抬手,白淨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在了琴弦上。

  而後他竟按著若生彈過的音跟手法,將方才那曲子重新奏了一遍,但傳入眾人耳中的琴音,這一回則真的恍若仙樂。

  饒是若生已有準備,這會聽見,也是唬了一跳。

  錦娘就更是吃驚了,當即脫口道:「這不是笑春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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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4章 爭論

  「這怎會是笑春風。」劉大郎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頭,「是錦娘你聽差了。」

  錦娘猶疑地看了他一眼,屏息細聽,然後搖起頭來:「是大哥你聽錯了,這曲子就是笑春風,同梅姨娘拿手的那一曲分明是一模一樣的。」

  劉大郎面色微沉:「只是一段而已,你怎就知道兩首曲子是一模一樣的?」

  這話聽似疑問,但落入若生跟蘇彧耳中時,他二人便知劉大郎也是聽出來了的,只是不知為何卻不肯承認。然而他們聽明白了劉大郎的話,性子尚且嬌憨的錦娘卻沒有聽懂,真就將兄長的話當成了問句,回道:「大哥你仔細些聽,這一段同梅姨娘彈過的曲子,是不是相同?雖然其中意境聽著似乎並不大一樣,但琴音,分明是一致的。」

  「錦娘!」劉大郎的語氣驟然低沉了下來,突然斥了她一聲。

  錦娘還未說完的話就直直咽了下去,眼裡露出些微不悅來。

  若生就站在她邊上,見狀也不禁心生疑惑。

  儘管劉大郎跟錦娘兄妹共處時的模樣,算上這一回,她也只見過兩三次而已,但是劉大郎先前待錦娘,一向很是親近溫和,如果不是一早知道,旁人初見,定然會誤以為他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

  而且按照錦娘的話說,她同同父異母的大哥之間的兄妹之情,遠勝過她跟同是江氏所出的二哥之間的。

  比起二哥來,她更喜歡長兄。

  長兄待她,一直以來,也是再好不過。

  可眼下看。劉大郎那一聲「錦娘」裡,顯然帶上了怒氣。

  他為何生氣?生的誰的氣?

  錦娘的小嘴已經撅了起來,面上不虞絲毫不掩。

  劉大郎看看她,竟也無意緩和氣氛,但他的聲音終於還是放得輕柔了些。口氣也變得和緩許多:「笑春風這曲子,曲譜本不是坊間流傳之物,除梅姨娘彈過外,我也從未聽過旁人彈奏。錦娘歲數小,乍然聽聞,便說這是笑春風實乃不對。這琴曲同梅姨娘彈的那首笑春風。還是頗有些不同之處。」

  「大哥睜眼說瞎話!」錦娘很不滿意。

  劉大郎背著手,「錦娘,你如何說話的?」

  他是長兄,錦娘是小妹,委實不該這樣同他梗著脖子說話。錦娘心裡頭也是知道的。見他背著手瞪眼看自己,語氣就軟和了下來:「誰叫大哥不信我的話。」說她聽錯了,可不就是在說她琴技平平,甚至不好?

  錦娘不高興的是這個,言罷見劉大郎面露無奈笑意,便也勉強按捺了下心中不滿,只看看若生又看看蘇彧,驚奇道:「原來這笑春風人人都會彈!」

  「你怎地就聽不明白。這曲子並非笑春風。」話音未落,劉大郎的話就接了上來。

  錦娘撇撇嘴,來問若生:「連姐姐。這曲子叫什麼?」

  「我也不記得名了。」若生搖搖頭。

  錦娘斷言:「你昨兒個說過,似乎往前聽過笑春風,興許你便那樣記住了,這曲子就是笑春風無疑。」

  劉大郎插話:「梅姨娘十分擅琴,笑春風之難,尋常人只怕是彈不了。」

  若生微微一挑眉。心道劉大郎這話大抵也沒有錯,所以她這「尋常人」一彈。就成了魔音穿耳,換了蘇彧這「非尋常人」上手。琴音便截然不同。但她不經意間看向劉大郎的目光,不覺沉了沉。

  他怎地,似乎字字句句都在為梅姨娘說話,覺得那笑春風既出自梅姨娘之手,世上就理應再無人能比得上她,所以這曲子,不論如何像,他都不願意承認,這就是笑春風?

  思忖中,蘇彧已停了手。

  亭子裡驟然一靜,轉瞬錦娘兄妹倆爭執的聲音,就顯得清晰了起來。

  錦娘忿然道:「大哥你怎地總為梅姨娘說話,那曲子又不是只她一人會彈!」她本不喜梅姨娘,氣急之下,不由拔尖了聲音。

  劉大郎這時才像是回過神來,覺得再在亭中說下去,難免在客人跟前丟大臉,遂放下身段,好言勸了錦娘一併往亭子外去,藉口看花避開了蘇彧二人去說話。

  亭間頓時寂靜了下來。

  丫鬟們站在台磯下,看著錦娘兄妹的方向。

  若生蹙蹙眉尖,旋即舒展開來,面向蘇彧由衷感慨:「蘇大人的琴,果然是一絕。」

  蘇彧聞言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漫不經心地道:「怎麼不叫五哥了?」

  「……」若生露出諂媚笑容,「五哥……」

  蘇彧這才抬眼看了看她:「笑得同元寶想討東西吃時一般無二。」

  若生一噎,背過身去輕咳了下,說起正經事:「多謝你了。」

  蘇彧隨手撥弦,在流水一般的琴聲裡,漫然道:「不必謝,你欠下的人情,我可都一筆筆記著賬的。」

  「當真記?」若生想著他脾氣無常,沒準還真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不由苦惱,小聲試探道,「回京後,我為你請一盞長明燈,日日供奉?」

  蘇彧靜了一瞬,道:「胡鬧。」而後忽然問了一句,「你怎麼會這支曲子?」

  方才劉大郎跟錦娘兄妹二人說的話,他可一字未落全聽進了耳裡。

  若生經過昨晚上遇到的凶事,加上先前也已對蘇彧透露了自己擁有前世記憶的事,這會只一支曲子,便也不瞞他,直言道:「早前聽過,但隔的久了,再如何想,也只隱約記得這麼一段而已。」頓了頓,她說,「當日彈琴的,是姑姑身邊的人。」

  她說得隱晦,但京裡何人不知雲甄夫人蓄養男寵之事,所以她一提,蘇彧就明白了過來。

  他嘴角泛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淡聲道:「所以。是上輩子的事?」

  同若生走得越近,他對她所說的另一段還未發生的往事,就越是好奇。

  那好奇,同樣來源於他在若生口中預言般的死亡。

  他問完,也不等若生回答是否。便自然而然地又說了下去:「你來劉家,自然也不是為了拜訪劉夫人,那麼是為了什麼?」

  若生不答反問:「那你呢?」她夜裡見到蘇彧時,他身上穿著的衣裳,可不像是要就寢的。

  蘇彧揚了揚眉:「找一件東西。」

  若生道:「我在找一個人。」

  歸根究底,他們進入劉家的最終目的。都是為了個「找」字。

  只不過若生要尋的是一個不知生死下落的姑娘,而蘇彧在找的,卻是一件死物,一本誰也沒有見過的賬簿。

  他們在平州都耽擱了有些日子了,雖然還算不上久。但也該是時候準備動身啟程。是以到了眼下這個時候,他們倆人之間交談的次數,交換的信息,陡然間便多了起來。

  若生此刻明知自己仍身處漩渦中心,心情卻意外的自在鬆快了許多。

  初醒來的她,滿心都是父親還活著,連家亦在,一切安好而已。對老天爺感激不盡,並不覺前路艱險。

  然則當她開始一步步朝著真相邁開腳時,她便發現。這一路走下去,難的不是如何改變命數,而是如何將這份獨屬於自己的孤寂,慢慢消融。

  苦痛,絕望,後悔。歡喜……

  千百種情緒,自她醒來的那一刻開始便紛沓而至。將本已經死去的她重新填滿,復生。

  但那一切。除她之外,世上再無第二人知曉,她有時甚至也會忍不住懷疑,自己記得,究竟是真是假。

  她從未言語,但孤寂極冷,凍得她瑟瑟發抖。

  直到她不經意間在蘇彧跟前說漏了嘴,叫蘇彧發覺了不對勁,她才覺得自己像隻密封的罐子,裂了一道縫,原本獨屬於她的孤寂,就一下子急湧而出。而且蘇彧,並不當她胡言亂語。

  二人也由此,在相處間自如了許多。

  想藉江氏之手壓制梅姨娘的事,若生也沒有瞞他,畢竟劉刺史的事,他遠比她清楚得多。

  劉刺史受傷後,請過大夫,待到大夫出門,就有人要滅口。

  大夫命硬,竟沒有當場氣絕,叫陳公公的人救下,問明了劉刺史的病情。至於後來,他們辦事,向來互不干涉,但依蘇彧對陳公公的了解,他定會斬草除根永絕後患,那大夫命再硬,也硬不過陳公公手下的刀。

  正如梅姨娘在劉家汲汲營營,終於站穩腳跟,暗中幾可同江氏分庭抗禮乃至越過她去,一旦碰上江氏挺直了腰桿,她也只有跪地的份。

  若生一行在亭子裡比琴時,江氏已讓人押了梅姨娘往劉刺史那去。

  先前梅姨娘收買她扇事,江氏雖氣,卻尚可忍耐。但當她提出要去見劉刺史時,梅姨娘卻支支吾吾說劉刺史不願意見她,江氏的火氣就再也憋不住了。

  區區一個妾,平素得臉,就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江氏怒極,當下就扭了梅姨娘趕過去。

  結果這下子,事情一鬧開,就再瞞不住了。江氏一見劉刺史的模樣,便淚如雨下,驚怒之中,幾乎背過氣去,罵著梅姨娘是毒婦,嘶聲讓人捆了梅姨娘見官,可見官?劉刺史就是官呀!而且家醜不可外揚,這般處置委實不妥,江氏身邊的媽媽當即勸道,先將人關起來,等請大夫來看過老爺,再另作打算。

  江氏大口喘著氣,赤紅著雙目,惡狠狠道:「打殺了她!」

  立刻就有婆子衝梅姨娘撲過來。

  梅姨娘無路可退,僵在原地,視線落在檐下一盆盛開中的白花上,眼前忽然浮現出若生問她拾兒時的模樣來,笑靨似花……

  她身子一軟幾乎要癱在地上。

  原來,她才是那甕中之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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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 順藤

  江氏氣急攻心,說出一句要將梅姨娘打殺了之後,良久不得言語,只喘氣聲愈漸粗重,似病入膏肓之人,艱難呼吸。

  她同劉刺史之間,說不上夫妻之情多濃,但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叫劉刺史變成了這副模樣,江氏於情於理都不能脫開干係。若不是她覺得劉刺史寵愛梅姨娘也無甚關係,若不是她覺得劉刺史不必她日日在跟前轉悠更是自在悠閒,她也不會時至今日,才發覺真相。

  江氏想著劉刺史瞪著眼睛,口不能言地看著自己時的那雙眼睛,心頭一寒,遂將自己雙目一閉,往地上倒了下去。

  幸而她身旁站著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攔腰將她給接住了,扶到一旁讓她坐下,而後壓低了聲音再三勸解:「夫人不可莽撞行事呀!」

  這些日子同劉刺史在一道的人,是梅姨娘,劉刺史為何會變成這樣,又為何不叫江氏知道,一樁樁答案都還得從梅姨娘口中尋,怎能隨口說打殺了便打殺?

  婆子勸了又勸。

  江氏的呼吸聲終於平穩了些許,似乎終於將她的話聽進了耳中,略略一頷首。

  婆子見狀,立鬆一口氣,旋即命人先將梅姨娘押下去,看好了,從後發落。

  在場的幾個丫鬟婆子得了明確的話,也都跟著暗暗長舒了一口氣,三兩下用汗巾子堵了梅姨娘的嘴防止她過會一時想不開咬舌自盡。一邊將她胳膊往身後一扭,推搡著帶了下去。

  雜亂的腳步聲,也很快便隨之平靜下來。

  江氏面上潮紅漸褪。深呼吸著徐徐睜開了眼睛,朝著梅姨娘一行人遠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面露痛意。

  一旁的心腹媽媽瞧見後輕嘆了一口氣,柔聲問她:「夫人,您可好些了?」

  江氏搖搖頭又點點頭,好像就連她自己也弄不明白此刻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腦子裡亦是一片混沌。濃霧重重。過得須臾,她才啞著聲音道:「這下子可怎麼好……」

  他若死了便也罷。偏這樣不死不活地吊著,叫旁人受罪,他自個兒也受罪。

  江氏的一口氣嘆得比身旁侍候著的婆子,長得多。也沉重得多。

  這件事,她又要怎麼告訴幾個孩子?她自己所出的兩個孩子暫且不提,劉大郎的年紀可不小了,碰見這樣的事,省不得要心生怨氣……

  江氏心中萬分苦惱,臉上也不由得帶出兩分來,頰邊的笑,含著苦澀,將她福氣富態的臉龐都帶出了悲愴來。

  可即便如此。她的臉色,還是要比梅姨娘的好看得多。

  梅姨娘那張年輕的面孔,轉瞬間就像是老了十歲一般。就連身形似乎也佝僂了些。

  她被堵了嘴,也無人拿她問話,幾個手腳粗實的婆子扭了她進門,往地上一推,「呸」了一口,而後將門「嘭」地一關。「哢噠」落了鑰,把她鎖了起來。

  梅姨娘從地上爬起來。艱難地爬到門後將耳朵貼在了門上。

  隔著門板,外頭正有人在說話。

  聽聲音,門口應當只守了兩個婆子。

  梅姨娘死死咬住嘴裡的汗巾子,眉眼卻逐漸舒展開去。

  時間一點一滴緩慢流逝,她背靠著牆壁坐定,掐算著時辰。等啊等,也不知過了多久,打從窗戶照進來的日光已成了耀眼的金黃色。守在門口的婆子也已經有好一會沒有出聲。

  她屏息聽了聽,聽見外頭似乎響起了腳步聲,不覺無聲笑了下。

  隨後,門口傳來了低低的交談聲。

  再過一瞬,那原本緊閉的門,就被人打開了來。逆著光,從外頭走進來一個身量頗高的人,輕聲而急切地喊了一聲「姨娘」。

  「嗚——嗚嗚——」梅姨娘用舌頭抵住汗巾子,吃力地支吾著想要說話。

  「姨娘!」來人立刻朝她奔來,聲音愈急,隱約間似乎還帶著些許心疼的意味。

  到了陰暗處,日光不再如先前入門時那般刺眼,來人的樣貌,登時明朗,赫然就是劉大郎!

  他奔至梅姨娘身邊,將她口中汗巾子一除,而後皺眉問:「母親怎麼突然動了心思去看父親?而且不論我如何解釋,她都認定是你將父親害成了這副模樣!」

  梅姨娘眼眶一紅,淚珠子就撲簌簌從裡頭滾了出來,哭得好不可憐,「都怨我自個兒不好,惹了夫人生氣……」她哭著,身子已朝劉大郎偎了過去,「大郎,我手疼……」

  劉大郎見之不忍,口中說著「姨娘莫怕,回頭等母親氣消了,自然會醒悟過來」,一邊伸手去解捆著梅姨娘手腕的繩子。

  梅姨娘嗚咽著,將頭枕在了他的肩頭上。

  待到雙手一鬆,她驀地將手抬了起來,朝著劉大郎後頸重重落下,用了十成的力氣,劉大郎全無防備,悶哼一聲就暈死了過去。

  梅姨娘面上淚水未收,起身就走,連看也不看他一眼。

  門外的婆子,已叫劉大郎打發走,暫且無人,幾個丫鬟行色匆匆,此刻目光也並不曾落在這扇門上。

  梅姨娘拔腿便跑。

  幾年下來,劉府上上下下,她都走遍,如何才能避開了人,她很清楚。

  劉大郎是她早已布下的一步棋,原本以為不會有用到他的那一日,不曾想這一日還是來了。

  不過當初拿下他,也並沒有耗費她多少工夫。劉大郎自幼喪母,同父親感情也不過平平,江氏再好也終究只是繼母,何況江氏沒過多久就又生下了孩子,能花費在他身上的心思就自然而然少了許多。

  所以對他,只需要一點母親般的關懷。溫柔,以及他先前從未嘗過的青澀情意,就足矣。

  劉刺史出了意外後。她心中就已覺不妙,畢竟事情出現了變故,今後究竟會如何,誰也無法預料。是以,她佯裝惶恐無助,去求了劉大郎。劉大郎見她哭得肝腸寸斷,反安慰道。姨娘莫要擔心,還有我在。

  他並不喜歡父親。也稱不上能幹,而且又叫梅姨娘給勾住了心魂,竟是連丁點孝意都不顧了……

  梅姨娘深知自己將他吃得死死的,到了被人關起來的時候。也沒有徹底慌亂。

  她如願逃了出來,可憑藉她一人之力,是斷不可能直接逃出劉家去的,何況還要出平州,回京城,路途迢迢。所以她逃出來,是為了送消息出去。

  一切也正如她所預想的一樣,雖有波折,但仍算順利。

  她養下的信鴿。帶著求助的字條,振翅而飛,消失於劉府上空。

  青空白雲。一派安然。

  可這隻鴿子飛……飛飛……飛飛飛……「咕咕」兩聲,被人一箭射了下來。

  元寶在邊上瞇著眼睛盯著受傷的鴿子,用自己胖乎乎的肉爪拍拍它,歪了歪腦袋,似乎在掂量這鴿子夠不夠肥。

  至於字條,則很快就被重新送回了來處。被送到了蘇彧手裡。

  先前江氏清醒過來,便打發人來園子裡將劉大郎兄妹叫了回去。府裡出了大事。一時間也無人顧及蘇彧跟若生倆人,他二人樂得自在。

  這會字條送來,蘇彧展開看完,便遞給了若生。

  若生並不看字條,先睨了他一眼。

  蘇彧道:「看看吧。」

  她才低頭去看,看了一遍皺眉,「沒看明白。」

  上頭的字她皆認得,話裡的意思她也看得懂,可只衝這麼短短的一張字條,再多的東西,她一時也看不大出。

  蘇彧失笑:「你若不說,只怕誰也看不出你竟是多活過一回的。」言罷,他將字條舉起,對著日光,側目問若生:「看出來什麼?」

  若生湊近了去看,恍然驚覺:「這紙同平素見慣的似有不同?」

  「正是。」蘇彧頷首,「乍然看去,不過普普通通一張紙而已,但細看就會發現,這紙中摻了旁的東西,在日光照耀下會隱隱發光。這樣的紙,乃是特製的,向來只有他們會用。」

  若生蹙眉:「他們,指的是誰?」

  蘇彧慢條斯理將字條收了,問:「啟泰元年時,陸立展怎樣了?」

  「陸立展?」若生微微一怔,「他在新帝即位前,便死了。」說到這,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陸相之後,是裴相!」

  蘇彧聞言,也不禁愣了下:「平州裴氏的裴?」

  「應當就是這個裴。」

  蘇彧沉吟:「這倒是有趣……平州裴氏明明在十二年前死絕了,而今卻突然冒出來個會種倚欄嬌的女人不說,來日這大胤天下,竟還會出個裴相,只是不知那位裴相爺,同平州裴氏可有關係。」

  若生嘆口氣:「坊間只說他有從龍之功,很得新帝器重,破格提拔,非是一般人。」

  蘇彧忽然冷笑了下,沒有再言語。

  啟泰,新帝,裴相……

  將來的日子,只怕當真有趣得緊!

  尤其是陸立展其人竟然死在了太子長孫少沔登基之前,這可不論怎麼看都沒有道理。

  他的面色也漸漸陰沉下來,眉宇間冷意瀰漫。

  若生瞥見,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了那日自己說漏嘴時,他陰鷙的模樣來,當即眼皮一跳,隨手從小碟中抓起一顆蜜餞鬼使神差地塞進了他嘴裡。

  他一愣,而後神色竟就慢慢放鬆下來,不緊不慢張嘴說,還要。

  這下子倒換若生尷尬,恨不能找條地縫鑽進去,一把將一碟子都遞給了他。

  蘇彧悠悠然吃了兩顆,才道:「梅姨娘,是陸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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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話說大家有想到阿九前世,陸相已經掛了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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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6章 摸瓜

  若生老老實實想了下,舉一反三:「所以,劉刺史也是陸相的人?」

  「算是,亦可不算。」蘇彧慢條斯理揀著小瓷碟裡的蜜餞吃,眉眼舒展,神色放鬆。

  若生瞧著,一想來日方長,有些事只怕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說清楚的,便也就沒有繼續問下去。

  那隻被梅姨娘放出來的信鴿,叫人一箭從天上射下來,卻並無大礙,只被箭頭擦傷了翅膀,一時驚慌之間墜了下來而已。這會他們字條也已看過,就讓人重新將字條綁回了鴿子腿上,略一收拾就將它放飛了。

  灰羽的鴿子如蒙大赫,拚命撲棱著翅膀逃遠。

  可一來它的翅膀終究還是受了傷,二來將它放走的人也是早有準備,是以它在瓦藍的天空上努力地飛,地面上追蹤它而去的馬匹,也是緊追不捨。饒是鴿子飛得再快,也始終不曾逃離他們的視線。

  不多時,信鴿的身影就徹底消失在了劉家上空。

  而此刻依舊坐在亭中的若生,仰頭望著碧空上的一抹白雲,忍不住問道:「你既知倚欄嬌的事,那是否知道裴家同連家之間有無干係?」

  她問得很輕,但蘇彧仍聽進了耳朵,遂搖頭道:「從未聽聞。」

  就連「倚欄嬌」這株花的由來,他亦只是從師父重陽老人口中得知的。而老頭子之所以會特地將裴家的事拿出來說與他聽,只怕為的就是昔日他送給裴家家主的那些曼陀羅花種。

  曼陀羅亦是毒花。且在大胤並不常見,所以如果當初老頭子沒有將花種送人,裴家大抵就也不會培育出「倚欄嬌」來,若沒有「倚欄嬌」,那也就自然沒了將來平州裴氏滅門的慘事。

  雖然老頭子嘴上沒有明著提過,但蘇彧跟著他多年,自然明白他那張厚顏無恥的老臉下藏著的其實是愧疚跟懊悔。

  即便那事並不能怪他,他也依舊記掛了多年,覺得平州裴氏遭遇的那場禍事與自己脫不了干係。

  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有意地將「倚欄嬌」跟裴家的事告訴了他。又囑他記住解毒的法子。

  他少時不覺。只將那些事當成故事來聽,可隨著日漸長大,他經的事多了,便開始覺得平州裴氏的那樁禍事。不一般。

  裴家人既知「倚欄嬌」有毒。也已將花深藏了起來。不叫外人知道,又怎會不小心將花摻進貢花中?故而不小心這說辭,坊間的人聽了不信。昔時尚還年輕的嘉隆帝聽了更是不信。

  不是不小心為之,那就是故意的,是有意謀害主上。

  這樣的念頭在眾人心中一動,任憑裴家人如何辯解,都再無用。

  當年負責選貢的平州刺史,亦因為失察而被革職押送大理寺,後判流放,死於半途。

  那之後,平州上下大小官員,不論緣由,一律變更。

  事情鬧得極大,像一鍋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冒著碩大的氣泡,一戳一滅,最後氣泡碎盡,這鍋水也就冷了下去,平州依舊是平州,每年的貢花也照舊廣徵,只是擔了責的官員愈發的小心謹慎,只是再沒有裴家的花木送入京城。

  至於裴家「謀害」主上的罪名,究竟是否藏有冤屈,也無人再去關心。

  奇的是,坊間多年來,竟也鮮少有人談論裴氏一門的事。

  所以梅姨娘為何會衝若生動手,只有她自個兒才清楚。

  然而梅姨娘這會總算是清醒了過來,明白自己昨兒個突然之間對若生下手的行為過分莽撞衝動,以至於一步錯步步錯,竟是差點了沒了轉圜之法,所以她好容易從婆子手中逃脫,又給外頭送了信,此時就只想著該如何讓自己偷生了。

  大仇未報,她不想死。

  有展叔叔在,那些人自然也不敢叫她真死在劉府。

  眼瞧著鴿子飛得不見蹤影後,她就長鬆了一口氣,藏到僻靜處,只等著人來救自己。

  這幾年,她也斷斷續續往劉府安插了幾個人手,換了往常,有這幾個也就夠他們脫身的了,可時至此刻,局面已是極壞,那本無人見過的賬簿也依舊不見蹤跡,她只能冒險將消息匆匆遞出去。

  她隱在暗處,死死絞著自己的十指,心中翻來覆去地想著,那本賬簿會不會根本就不存在?當日劉刺史口中所言,其實只是他的醉話?

  「找到人了!」突然,周圍腳步聲雜亂,紛沓而至。

  梅姨娘聽見聲音,面色陡變,未及轉身,人已被從後按倒,結結實實挨了兩下。

  來捉她的婆子粗手粗腳的,力氣極大,按得她幾乎就要喘不上氣來。梅姨娘神魂未定,被人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後心上,疼得立即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婆子見狀,氣得笑了起來:「你說你好好待著便罷了,就在夫人眼皮子底下,竟然還敢跑?」

  另一個婆子也譏笑道:「當自己是那長了翅膀的東西呢,拍拍翅膀就能跑!」

  梅姨娘聽著這些話,腦子裡一片空白。

  怎麼會?她怎麼會叫人找到?

  她趔趄著被人扭住了胳膊,推出門去。

  幾個婆子因丟了人挨了訓,這會一肚子的怨氣,沿途對她冷嘲熱諷帶辱罵。

  可梅姨娘已一個字也聽不進耳裡。

  她如今既能被人找到,那就只說明她利用劉大郎脫身的時候便已經叫人盯上了!這麼一來,她的信,是否還能平安送出,也就不得而知了!

  梅姨娘身子一軟,牙齒「咯咯」打著冷顫。

  加上又出了劉大郎的事,江氏這下子更不願意留她活命,妖精似的人,留得一日就多一日禍患!

  江氏發了狠,讓人將她當庭杖斃,動手的婆子也是不敢放鬆,死命往下打。

  梅姨娘身嬌肉嫩,焉能禁得住這個,不多時就被打得皮開肉綻,兩眼冒金星。迷濛間,她拚命地想,怎地還無人來救她,怎地還無人來……

  可那隻鴿子,被蘇彧命人放走後,卻沒能飛到目的地,在半途就叫不知何處竄出來的一支箭給射穿了,血珠四濺,「啪嗒」一聲摔在了地上。蘇彧的人跟若生手下的人,各自朝著兩個方向追著那鴿子,可誰也沒有發現射箭的人。

  消息送回劉家,蘇彧抱著元寶,冷然說了句,棄子。

  若生嘆息。

  只怕梅姨娘也不曾料到,她一經出事,便成了枚棄子,根本無人想要她活。

  「那夥子人行事倒算縝密,知道梅姨娘這會飛鴿傳書定無好事,當即便射殺了鴿子藏匿起來,明哲保身。」蘇彧低頭說著,一面專心致志順著元寶背上的毛。

  元寶打個大大的哈欠,模樣極享受。

  若生下意識側目去看,一看傻了眼。

  蘇彧為它順了毛,順著順著,就順手將它背上的長毛編成了一根根麻花辮……短短的,戳在那……還有編了兩記就散了的,亂七八糟……

  可惜元寶後腦勺沒長眼睛,自然看不到這一幕,兀自樂顛顛的四仰八叉地趴在主子腿上。

  「梅姨娘那邊,應當也差不多了。」若生嘴角抽抽,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就要笑出聲來,只得慌忙垂眸看向了自己的腳尖。

  但一見她移開了目光不再看自己,元寶便忍不住了,「喵嗚——喵——」

  一通好纏。

  可若生哪裡敢看它?

  好容易忍住了笑意用眼角餘光瞄了一眼,她便樂壞了。

  蘇彧一張臉上還是面無表情的:「不好看?」

  「絕色!」若生搖頭,憋著笑,昧著良心誇道。

  蘇彧沒吭聲,將頭重新低了下去。

  元寶則瞇著眼睛笑了起來,似是聽懂了一般,誰知這笑叫蘇彧瞥見了,它腦袋上立即輕輕挨了一記指頭。它委屈,扭頭去看他。蘇彧挑一挑眉:「男子漢大丈夫,你既不是母的,說你絕色你有何可樂的?」

  「喵……」元寶齜牙。

  蘇彧將它的腦袋給扭了回去,抬頭看若生:「時辰差不多了。」

  若生朝著亭子外的天空看了一眼,頷首道是,隨後笑著逗了元寶了兩句,轉身出了亭子。

  扈秋娘立刻快步跟上去,貼在她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事情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拾兒呢?」若生問。

  「也已經送過去關著了。」

  若生沉吟著:「好。」

  而後她去見了錦娘,同錦娘告別。錦娘雖知家中出了事,也知同父親同梅姨娘有關,但她年紀尚小,那些個骯髒的事,江氏並不願意叫她知曉,所以這會江氏去處置梅姨娘了,錦娘還不清楚究竟出了什麼事,聽說若生馬上要走,只滿臉不捨,「連姐姐,往後若得了機會,我定去京城看你。」

  「好,若有機會,讓晴姨帶了你來便是。」若生笑著說了兩句,錦娘的面上就也帶了笑,高興起來。

  略聊了一會,若生便隨錦娘一併去同江氏告辭。

  江氏歇著,閉著雙眼,似極疲憊,見人來仍強打精神笑著道,「以後得了空,再來。」

  眼下這境況,她也無心再留若生。

  若生的行囊也是一早就使綠獎,同江氏告辭後,她就離了劉家。

  可離開劉府後,她並沒有照先前同江氏母女說的那樣,即刻啟程回京,而是進了一間小宅子。

  暮色四合之際,有個人被送了來。

  ——赫然便是奄奄一息的梅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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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 干係

  梅姨娘挨了一頓好打,身上幾無好肉,一陣陣的痛鑽心似的,她並沒能多抗幾杖,就暈死了過去,到最後已是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緊咬著的牙關都要鬆了去。

  江氏終究是心軟,明明心中已恨毒了她,見到這一幕後也是不忍再看,遂拂袖離開,權當眼不見為淨。

  過得一會,下頭的人來回她,說回稟夫人,那梅姨娘氣絕了。

  江氏聽罷,心頭騰升起一股暢快來,可這暢快中隱隱還夾雜了兩分悲戚,似情不自禁的可憐起了梅姨娘,又可憐自己,她情緒低落,便也無心再去管梅姨娘的事,只衝著婆子擺一擺手,吩咐道:「使人將她埋了吧。」只多留一夜,她也不願。

  不過喪事雖不辦,但人既已去,到底還是要入土為安的。

  言罷,她闔眼往雕花椅背上沉沉一靠,再不言語。身旁侍立著的丫鬟婆子見狀便也噤若寒蟬,不敢出聲,就連退出去的腳步聲也放到最輕,恨不能貼著那地磚輕飄飄的飛出去才好。

  這之後,並未過多久,江氏跟前就再次來了回話的人,道是已將梅姨娘的屍身拿席子裹了送出門去了。

  江氏掀了掀眼皮,側目朝半開著的窗子外看去,前庭已空,但方才梅姨娘衣衫襤褸,渾身是血的模樣似乎猶在她眼前,叫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瑟縮了下。

  幾息過去,江氏道:「往後休再提她。」

  眾人連忙齊聲應是。

  然而誰會想到,婆子口中已然氣絕身亡的梅姨娘,這會卻並沒有真的斷氣。

  江氏雖然是家中主母,但平素待人親和。並無積威,底下的人真怕她的,寥寥無幾。哪怕就在她發了狠,要梅姨娘死的時候,下面的人也是驚訝多過惶恐害怕。

  是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見了自己窮極一生也掙不夠數的銀子,能按捺住、不動心的人委實不多。

  劉府裡。多的是像拾兒一般的人,往日裡瞧著也算忠心耿耿,但眼前真出現了大筆錢財。就只能衝著那銀錢去了。

  梅姨娘的氣息雖然微弱,但分明還有……可收了錢的婆子,自然是張嘴便能昧著良心說她已經氣絕了。

  昏迷中的梅姨娘叫人裹在席子裡,抬出劉家角門。一把丟進了馬車裡。

  幾個婆子見趕車的馬夫眼生的很,卻也是一言不發。拋下「屍首」就落荒而逃,這死人,總是晦氣的,能不碰就不碰。碰了能逃也是拔腳就逃。

  馬兒打個響鼻,蹄子踏在地上,「得得」而響。一會工夫就從劉府消失不見。

  打從劉家跟著幾個婆子出來的人,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可才轉過個彎。連人帶馬車就都失去了蹤影!

  來人微驚,又往前尋了一段,卻還是不見馬車痕跡,只得承認是跟丟了,扭頭回去尋人商議,說梅姨娘的屍體不見了。

  被若生派去趕車的護衛,穿著劉家小廝的衣裳,甩掉了跟蹤的人,則是長鬆一口氣,本著小心為上,連抽了馬兒幾鞭,加快腳步往若生所在的小宅趕去。

  但他們到時,天空的顏色已經黯淡了下來。

  梅姨娘仍活著,氣息卻更加微弱了,得了江氏的令,幾個婆子一開始也是下了死手的。大夫來過,未見到人,只把了脈,搖頭說脈象虛浮,弱不可察,是將去之相,醫不了。她傷及肺腑,已活不長久,而今苦撐著一口氣,只怕是心中仍期盼著她背後的人能來救她於水火之中。

  流了不少的血,身上大抵又疼得厲害,梅姨娘面色慘白,哆嗦著,似冷極。

  若生略一想,便讓綠蕉在屋子裡燃了本不該這個時節出現的火盆,將屋內燒得熱氣瀰漫。

  扈秋娘又上前給梅姨娘餵了溫水。

  半盞灑半盞喝。

  梅姨娘終於吃力地睜開了眼。

  外頭的天色還未黑透,屋子裡便已經點了燈,光線明亮到幾乎刺目的地步。

  梅姨娘甫一睜開眼,就又飛快合上。

  也不知是迴光返照還是扈秋娘給她餵下去的那半盞熱茶有用,懨懨的她忽然間似乎有了精神,只過一會就又重新將眼睛睜開了來,四處張望起來,隨後她看見了若生,雙目瞪大,面上痛苦和疑惑交雜,似不明白為何自己臨死竟還要見到連家的人。

  她許是將眼前一幕當成了夢境,口中聲音喑啞地呢喃著:「老天爺……真是涼薄啊…」

  該死的人沒死,她卻要死了。

  她低低說著,眼眶通紅,裡頭卻始終沒有落下淚來。

  人一旦傷心到了極致,反倒是只覺痛,而無淚可落。

  「梅姨娘。」若生聲音平靜地喚了一聲。

  梅姨娘霍然將頭高高抬了起來,急切而衝動地朝她看來,身上傷口牽動,痛楚更重,她嘔出一口血來。

  若生眉眼微沉。

  「你救了我?!」她隱隱約約明白過來,卻絲毫不覺劫後餘生,只認定這是天大的恥辱,當即嘶聲大喊。

  若生坐在床沿外側的一張椅子上,身子微微往前傾了傾,盯著她的雙眼搖了搖頭:「不,我若要救你,根本便不會叫你吃今日這頓苦頭,而且你已經活不久。我將你帶出劉府,只不過想要找一個答案。」

  梅姨娘亦死死盯住眼前神色沉穩的少女,劇烈咳嗽起來。

  若生往後一倒,靠在了軟枕上,道:「世上知曉倚欄嬌的,便無幾人,裴氏滅門後,能栽培出倚欄嬌這種花的,就更是從未有過。拾兒說你擅種花木,那送至我房中的那株倚欄嬌,想必便是出自姨娘之手。」她笑了下,聲音裡卻並無笑意,「倚欄嬌這等奇花,栽培之法定不會外傳。不知梅姨娘你,是裴家哪一房的哪一位姑娘?」

  她一開口就先說出了「倚欄嬌」來,梅姨娘當即被唬住,面上神色飛快變幻著,就連那喉間的癢意似也叫她生生忍住了,「你怎知那是倚欄嬌?」

  世上有「倚欄嬌」這花時,若生尚不知事。理應不該知曉。

  梅姨娘驚怒交加。忽然拔高了音量,似拼盡了一身的力氣般咬牙罵道:「定是雲甄夫人那毒婦告訴你的!」

  身為雲甄夫人身邊最得寵愛的晚輩,她從雲甄夫人口中得知倚欄嬌的存在。是極有可能的事。

  梅姨娘如是想著,又知自己命不久矣,便將眼前若生視作雲甄夫人,將一腔忍耐多年的恨意出來:「連氏毒婦。便是千刀萬剮,也難叫我洩恨!」

  「十二年前的事。同姑姑有關?」若生見她眼中恨意斷非作偽,不由心頭一緊。

  梅姨娘咳著血,驀地狂笑不止:「有關?若不是她肖想裴家百花譜而不得,動手陷害裴家。裴氏一門何至於落得那樣的地步?她難道也是好臉面的不成,這樣的『大能耐』她怎會不說與你聽?」

  「我便是做了鬼!做了鬼也不會放過連家人!我要挖出她的心來瞧一瞧,究竟是何種顏色。才能叫她那般貪婪而惡毒!」

  說得急了,她竟語不停歇。一氣說了許多賭咒之言。

  死到臨頭,罵總要罵個痛快淋漓!

  可若生先前還擔心著,當聽到梅姨娘罵出的那幾句話時,一顆提著的心頓時就落回了原處。

  她冷靜地打斷了梅姨娘的話:「姑姑此生只認得一種花,旁的不管何種珍品置於她眼前,於她而言都跟枯草無甚區別,她要裴家的花譜做什麼?貪?連家涉足的行當多了去,可就偏偏沒有做過花木營生,要了裴家的花譜有何用處?更何況……」她沉下了聲音,「姑姑只怕是瞧不上這門行當掙的銀子。」

  每年平州選出珍品入貢,到了宮裡頭後,嘉隆帝隨手就能賞給雲甄夫人。

  再多的花,再奇的花,又能怎樣?

  左右姑姑她老人家只喜千重園裡種著的蜀葵花,至於旁的,她根本連正眼也不看一下。

  若生冷著臉看梅姨娘:「你若沒有記錯,就必是叫人蒙了。」

  梅姨娘愣住,她怎麼可能是被人蒙了?她尖刻道:「你是連家人,自然不肯承認!那毒婦連我家中幼弟弱妹皆不肯放過,心黑手辣,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出的?爹是個傻子,生的女兒也愚不可及!」

  「啪——」

  若生揚手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罵姑姑,是因梅姨娘認定姑姑害裴家滅門,她不知真相,暫且忍耐。

  罵她,無礙,只管罵,左右不痛不癢。

  但辱及父親,就是將死之人,也絕不能忍!

  當下,梅姨娘被她摑得偏過臉去,辱罵聲戛然而止。

  若生已知梅姨娘糊塗,便索性冷聲道:「除你之外,我還認得一位會彈笑春風的人。」

  她不問梅姨娘從何學的琴曲,只說自己認得這樣的人,梅姨娘果然上鉤,當下瞪大了雙目,舌頭打結,方才的氣勢竟是一下子就萎靡了下去,而後猛地搖起頭來:「果真是連家人,自小心腸歹毒,我娘已仙逝十數年,你怎敢拿這樣的話來誆我?!」

  這支「笑春風」,是她娘當年,自個兒譜的曲,同裴家的倚欄嬌一樣,世上獨一無二!

  若生聽到這,也是心神一凜,恍然大悟,霍然起身。

  既如此,玉真、玉寅兄弟二人,同裴家就一定脫不了干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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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8章 戳破

  昔時她問及玉寅時,玉寅笑稱「笑春風」此曲乃玉真親自所譜,世間無二。

  她彼時正是滿心只有他的時候,聽了這話並不懷疑分毫,且又因只是單單一支琴曲而已,並沒有放在心上,所以偶然間從錦娘口中得知梅姨娘最拿手的那支曲子也叫做「笑春風」時,她心下只覺熟稔又疑惑,卻還不曾將事情想得太深。

  然而梅姨娘聽到「笑春風」便提及了母親……

  若生一手扣在雕花的扶手上,五指漸漸收緊,道:「這支曲子,莫不是你娘所著?」

  梅姨娘望向她的眼神似淬了毒,聲音卻還是逐漸低弱了下去:「是也不是,與你有干係?你休要再言,不如一刀殺了我!」

  她已知自己活不長久,讓若生殺自己,不過是憤恨所至,口不擇言,言罷竟自床上掙扎著要坐起來,口中聲音忽輕忽重,神情也慢慢變得恍惚起來,眼瞧著就要不成了。

  心念電轉,若生驀地鬆了手,低下頭去看她,問:「平州裴氏一門十二年前便已無人生還,世人皆知,可你即便不明著承認,我也知道你就是十二年前偷生的裴家女!但當日裴家不肯認罪,抵死反抗,惹得皇上震怒,派兵鎮壓,將偌大一個裴家圍了個水洩不通,見一則殺一,沒有人能活著逃出裴家的門。以你如今的年歲來看,你當年也不過才十歲上下,便是再聰慧能幹,也絕不可能孤身而逃!所以,是陸立展救的你?」

  梅姨娘眼中的光亮已像是火盆子裡的灰燼一般,即將熄滅。面上黯淡無光。

  可聽見「陸立展」三個字的時候,一叢火苗飛快地就從她眼底「噌」一聲躥了上來,將她一雙眼燒得通紅,燒得亮如星子,目光銳利。

  她咬緊了牙關,從齒縫中吃力地擠出話音來:「你胡言亂語!」

  朝廷鷹犬突至平州,鐵蹄得得而響。將自祖上起便只做花木營生的裴家踏得粉碎。

  連宅子帶花木。從壯年男子到嗷嗷待哺的稚兒,皆像是螻蟻一般,被人碾碎成齏粉。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唯一活著的裴家人,如果沒有陸立展,她也一定早早就下了黃泉去見父母了。

  陸立展如今身居相位,十二年前卻還離這個位置頗有距離。他那時已是官身,卻敢為了一份情義潛入裴家。救下了她,這樣的事,一旦被人知曉,他亦犯下了逆謀大罪。是掉腦袋的事。

  所以梅姨娘明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去了,卻也忍不住揚聲反駁若生的話,不能叫人知道!

  然而她慌亂之中脫口而出的辯駁。卻恰恰驗證了若生心中所想所猜。

  如果不是陸立展救下的她,她何至於這般激動?

  若生當即明白過來。如果說是陸立展在十二年前救下的梅姨娘,那她如今身在陸立展旗下,當他的棋子,也就說得通了。

  可她心中念頭一閃,突然出聲道:「姨娘好糊塗!」

  梅姨娘咬牙撐著一口氣,聽到這話心頭莫名一顫。

  若生搖頭:「皇上震怒之下派出的人馬,將裴家包得鐵桶一般,除非他帶了重兵來救你,不然你們都只有死在一塊的份!但便是我也知陸相當年還不是陸相,他焉能調兵遣將同皇上抗衡?姨娘這麼多年來,難道便沒有想過,他如何能出現在裴家?」

  這事思來想去,分明就只有一個可能!

  ——陸立展,就是當年奉命帶兵去裴家鎮壓的官員!

  梅姨娘怎麼會從來也沒有想到過這一點?

  若生目光如炬看向梅姨娘,卻見梅姨娘面上浮現出凄苦之色來。

  她震驚,瞧這樣子,梅姨娘也是疑心過的!

  可她為何仍舊認定是連家的罪孽,卻聽從陸立展的命令?

  梅姨娘一言不發,嘔出一口血來。

  若生盯著她面上神情,眸光倏忽一黯,緊緊皺起了眉頭,她再試一句:「你送出去的信鴿,叫人射殺了。」

  「你胡說……」梅姨娘聲若蚊蠅,語意慢慢變得凄涼起來。

  她初遇陸立展的時候,年紀尚小,還是孩子,只知自己能逃出生天,不叫裴家的百花譜落入惡人手中,終不會辜負祖父母跟父母的殷殷期盼,心中歡喜而難過。因陸立展救下了她的命,她感激不盡,聽他說是父親的故友,她也從不疑有他,喊他展叔叔,視他為父為友。

  可人終究是會長大的。

  隨著歲月長河逐漸湮沒往事,她心中的疑竇卻像是枝頭上的花似的,凋謝結了果,一日日變得碩大。

  終於有一天,她開始回憶起自己逃出人間煉獄般的裴府時,那些她本不願意回想的沉重往事。

  她依舊深信陸立展的話,慘案的源頭,便是雲甄夫人的貪婪跟毒辣。

  可雲甄夫人是不會親自領兵到裴家去鎮壓動手的,那時連家的幾位爺也都還未入仕,這自然也不會是他們做下的。但當時一定有人領了嘉隆帝的命令帶兵前往平州府,那領頭的官員是誰?

  她暗中打探過,無人知曉。

  她去問陸立展,陸立展不答反問,你若是報仇,應當尋誰報?

  自是雲甄那毒婦!她斬釘截鐵地道。

  他頷首,說這樣便足矣。

  可足嗎?

  其實她心底深處一直覺得是不足的,她恨不得殺光當年所有參與過裴氏滅門慘案的所有人!

  但那麼多的官兵,官員,昔年選貢花的人,運送的人……她怎麼有能耐一一查清楚,又一一殺掉?

  所以陸立展的話也委實沒有錯,報仇便要衝著雲甄夫人去報,報得這一仇,自己也就勉勉強強能夠有臉去九泉之下見裴家人。

  她將自己心底裡的那點疑惑盡數壓了下去,壓得深深的,再不叫它出來。

  她從未明說,可她也是疑心過的。

  這會若生毫不留情地戳破了那薄薄的一層紙,她強壓下去的那些東西就都彷彿決堤的洪水奔湧而出,擋也擋不住。

  她惶恐、害怕、茫然失措。

  他不會騙自己的……一定不會的……

  他是個好人,至少對她而言,是個天底下再好不過的人……

  梅姨娘通紅的眼眶裡終於流出了淚水來。

  一滴兩滴,奔流成海。

  她緊緊閉上了雙目,身子一軟,朝著床鋪倒了回去。

  若生輕聲說了一句:「會彈笑春風的人,是個男子,今年足十九。」

  梅姨娘眼皮微掀。

  她繼續道:「他還有一個兄弟,小他兩歲。」

  梅姨娘睜開了眼。

  「他二人,如今皆在連家。」若生話音淡漠:「你有幾個兄弟,想必並不是多難查的事,裴家上下攏共那麼幾十口人,翻一遍總會找到的。」

  「呵……」梅姨娘似笑了聲:「你錯了,我並無兄弟……」聲音一頓,她閉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兩聲,沒了氣。

  扈秋娘上前來拉若生:「人沒了,姑娘莫要站在近旁,過會沾染了晦氣。」

  若生蹙著眉,卻只淡淡說了句:「人都沒了,哪裡還有晦氣可沾!」一邊上前彎腰,抓起被子蓋上了梅姨娘的身子,靜靜看了兩眼而後轉身吩咐下去:「尋塊地方將人葬了吧。」

  時已入夏,屍體久放不得。

  扈秋娘聽她話音堅決,也就不再多言,讓綠蕉送了她出去,自己也往另一邊去。

  誰知出得門去沒一會,她就叫老吳給攔住了去路。

  扈秋娘不虞:「什麼事?」

  老吳瞇著眼睛:「你瞧你這做的都是什麼事,打從望湖鎮開始就事事都聽三姑娘的,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知道什麼,你倒好,她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如今又是要做什麼去?」

  若生用著老吳,可劉家的事,暫且一個字也沒有透露給他,是以他只知道若生從劉家接出來個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做什麼就更不知道了。

  扈秋娘並不待見他,聞言冷笑了下:「該叫你知道的時候,姑娘自然會吩咐。」言罷,她轉身即走。

  老吳被遠遠落在身後,瘦小的身形在夜色下顯得愈發猥瑣。

  他衝著扈秋娘的背影「呸」了聲,吸吸鼻子,扭頭往亮堂處走去。

  至廊下,他遙遙看見若生,不由「咦」了聲。

  天色已暗,扈秋娘在外走動不奇怪,怎麼三姑娘也出來了?

  他上前去,彎腰請安:「三姑娘怎地這會出來了?」

  「哦,方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交給誰辦我都不放心。」若生眉目間神色如常,「想來想去,也就交給你去辦,我才能稍稍安心一些。」

  老吳聞言,想著到底還是得讓老子辦事,心中一喜,腰就稍直了些:「不知三姑娘要辦的是什麼事?」

  若生皺了皺眉,面上露出為難之色來:「是極要緊的事。」

  老吳見她支支吾吾半天沒說到點子上,不由笑了起來:「三姑娘只管吩咐小的,只要不是那上天摘星星的活,小的都能給您辦得漂漂亮亮的!」

  「你趕明兒打扮成我的模樣,乘了馬車,領幾個人和我一道出門,出了巷子我往東走,你往西面去。」

  老吳詫異得嘴裡的話都磕絆了:「打、打扮成您的模樣?」

  若生上下打量他一眼:「換了衣裳,身量瞧著必是差不多,不看臉,只怕認錯也是有可能的。怎麼,你不願意?」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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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9:27 |只看該作者
第099章 賬簿

  老吳怪聲笑了笑,既不應允也不回絕,只道:「三姑娘可是在同小的說笑?」

  好端端的要叫他一個大老爺們扮成豆蔻年華的少女?老吳打從心底裡不願意相信若生這話是當真的……

  可若生焉是說笑?聽得老吳這般問,她當即說:「若是說笑何時不能說,非得我這會特地來尋你說?你若是覺得不喜這事,大可以明說不願,我總不至使人強行給你換衣梳妝。」說完,她話鋒一轉,「我就不信,這事還真就非你不可了。」

  老吳聽到這,終於醒悟過來她字字句句都再真不過,心間頓時猶豫起來。

  她是主,他是僕,主子發話,做屬下的哪能說什麼不喜不願。但如果應下了,這事也委實太過叫人不快。

  躊躇幾番,他的腰彎得更下了些,「能為姑娘辦事,那是小的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小的怎會不願!」

  若生便微笑起來:「待到事成,少不得要好好賞你。」

  「不敢不敢,這都是小的應該做的。」老吳的口氣變得諂媚了起來。

  像他這樣的人,錢財就是最要緊的東西,有銀子,臉面身份乃至心頭好,都是可以毫不猶豫捨棄的。

  老吳再三保證定將若生要辦的事辦好,而後才來問若生:「只是不知三姑娘這回要辦的是什麼事?」

  方才說話間,他就已是想了又想,可思來想去半天,他還是絲毫也弄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事,才會需要讓他扮姑娘。

  他的確好奇得緊。

  但若生卻並不答他。只端著一臉的高深莫測徐徐道:「明日出了門,你自會知道。」

  老吳「嘿嘿」笑了兩聲,「姑娘何必這會便告訴小的?也好叫小的多做準備。」

  「我心中有數,你只管做好我吩咐你做的事就是。」若生杏目微斂,漠然說了句後,就拋下老吳轉身而去。

  這時,夜色已經十分深濃。站在無燈之處。當真伸手不見五指。

  小宅新購,地方雖小,但勝在五臟俱全。綠蕉在外間烹了茶。送進耳房裡。

  若生歪在官帽椅上,閉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天已經黑透,月亮也已經悄悄爬上了樹梢頭,可綠蕉勸了兩句。若生也無意去歇下,只叫綠蕉去睡。明兒還得起早,這裡有扈秋娘伺候著就可。但綠蕉見她不睡,自己就也不敢先行退下,又在邊上沏茶倒水。侍候了一會。

  約莫兩刻鐘過去,綠蕉有些犯起睏來,望著小案上燃著的燈。眼皮直往下沉。

  若生就笑:「傻子,既睏了還不先去歇息。耗在這做什麼,趕明兒沒了精神,可怎麼好!」

  綠蕉揉著眉心一想也的確是這個道理,她這會倒是在旁侍候著了,可明日要是沒精神,又怎麼照料主子?總不能叫主子反過來照顧自己……

  恰巧扈秋娘打從外邊進來,綠蕉就也不再猶豫,同若生告退。

  若生看著她的背影搖頭失笑,朝扈秋娘道:「死心眼的丫頭,委實拿她沒轍。」

  扈秋娘知她待綠蕉寬厚,聽著這口吻親昵的話也就笑道:「姑娘待她好,她自然也是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孝敬給您。」

  「罷罷,不提這個。」若生笑著搖了搖頭,隨後問道,「怎樣了?」

  扈秋娘斂了笑,正色道:「都安排妥當了。」

  這說的,是梅姨娘的事。

  若生略一頷首,擺手道:「你也累了一日了,先去歇上片刻吧。」

  扈秋娘問:「奴婢不累,倒是姑娘您還不歇下?」

  「我還有件事沒辦,等處理完了再歇不遲。」若生脫了鞋子盤腿坐在寬大的椅子上,伸了個懶腰。

  扈秋娘微訝,而後靈機一動,忽問:「可是蘇大人要來?」

  之前得蘇彧相助,她們才能化險為夷的事,若生並沒有瞞著扈秋娘,是以這會若生一說要辦事,卻沒有吩咐過她,扈秋娘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蘇彧身上去。

  若生則輕笑,道:「我託了他一件事,今兒個夜裡應當就有消息了。」

  扈秋娘四下裡一看,語氣有些踟躕起來:「這會已是夜深人靜……」

  便是那將要來的不是蘇彧,而是哪家的姑娘,這大半夜的坐在一塊說話,也有些怪異……

  「孤男寡女深夜共處一室,於理不合?」若生笑得眉眼更彎,眸光熠熠。

  饒是大胤風氣開放,連家更是沒那麼講究規矩的人家,她一個姑娘家三更半夜同外男待在一處,也始終是於理不合,但是——

  貝齒輕輕一咬唇瓣,她輕聲說道:「他不同。」

  蘇彧可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她活了兩世的人,自然是大大不同。

  他們如今更像是一道籌謀密事的同伴,和勞什子孤男寡女,根本扯不到一處去。

  但是「他不同」三個字落入扈秋娘的耳裡時,卻是頓時生出了一種別樣的意思來。

  偏若生說這話時,不便將事情和盤托出,便只含糊著說了這麼三個字而已,不管是臉色還是眼神,看著都不似往日。

  扈秋娘心中詫異,方才想要勸說的話,突然間就似乎變得尷尬了起來,叫人無法再說出口來。

  斟酌良久,她終於忍不住問道:「姑娘莫不是對蘇大人……」

  話未說完,格窗外突然響起「叩叩」兩聲輕響。

  人來了。

  屋內二人俱是一僵。

  扈秋娘的話雖然沒有說完,可若生已聽出來那意思,想著這會人已至窗下,當下面上一熱,飛快道:「你想到哪裡去了!」然後她便匆匆催扈秋娘自去,不必候在這。

  扈秋娘遲疑著。

  若生忙道:「就候在外頭,不必走遠!」

  「……是。」扈秋娘這才退了下去。

  少頃蘇彧入內,皺著眉頭看兩眼若生,疑道:「怎地面色這般紅?」

  若生叫他一說。連耳朵都差點燒了起來,好容易才故作鎮定地將話錯開去:「找到了?」

  「找到了。」蘇彧的目光緩緩從她身上抽離,聲音似乎略微低了些,夾雜了些微無奈之意。

  先前二人已知對方在找東西,又兼若生知道的事很不尋常,倆人便索性互相坦白了要找的東西跟人。可若生從未聽聞「賬簿」的事,蘇彧也根本沒有聽說過雀奴。

  這二者之間唯一的聯繫。便是劉刺史。

  但劉刺史已形同死人。不管是哪一樣,都再無法從他口中得到答案。

  不過若生儘管不知賬簿的事,想著梅姨娘、陸相跟劉刺史幾人之間的關係時。卻還是想起了一件要緊的事。

  前世她對朝堂時局矚目不多,但某些叫坊間的人時常拿出來談論的事,她茶餘飯後,總也會聽到些許。

  比如陸相昔年被論罪而斬。聽聞就是因一位劉姓官員舉證彈劾而成。

  天底下的事,巧合有。卻不能件件都是巧合,那劉姓官員,只怕說的就是劉刺史……

  是以,劉刺史前世的遭遇如果跟今時一樣。那他這病情,沒準還有康復的那一日!

  他的那本賬簿,也著實藏得頗深。

  蘇彧聽完她的話。便道,已大致猜到那賬簿所在。

  加上若生從拾兒口中得來的關於雀奴的話。也足已證明雀奴的存在,對劉刺史而言,不是平常之事。

  劉刺史既有城府,那這些事,他勢必也藏得嚴嚴實實。

  關於雀奴的線索,極有可能就同蘇彧要尋的那本賬簿放在一起!

  所以當若生聽到他說找到了,立時大喜,急問:「是賬簿還是雀奴的消息,還是二者皆有?」

  蘇彧沒說話,只在昏黃溫暖的光線中,定定看了她一眼,而後垂眸落座,從懷中取出一物來。

  那是一卷書,封皮上寫著一行小字——群俠傳。

  瞧著,像是坊間流傳的話本子,裡頭胡言亂語地寫了些天馬行空的人跟故事,只作消遣一觀。

  她愣了下。

  蘇彧默然無聲,修長手指落在了那行小字上,摩挲兩記,然後翻開了書,聲音微沉地道:「依劉刺史的性子,賬簿非但不會藏遠,反而會儘可能留在隨手可取的地方。他平常留宿書房的日子,遠超過他留宿妻妾房中,這並不尋常。他藏書極多,甚至於還有不少孤本,但許多書根本就連翻也沒被翻過幾次,這些書並不是拿來看的。」

  書頁「嘩嘩」翻動著。

  「劉刺史不笨,知道將東西藏在哪,才能叫自己日日看見,而旁人卻不會注意。這話本子,就是賬簿。上頭寫的,的的確確是個亂七八糟的江湖故事,可是這裡頭,記載的遠不止這些。」他沉吟片刻,終於攤開了一頁,將書輕輕從茶几上推到了若生手邊,「每隔十字取一字看。」

  若生的面色已有些發白。

  蘇彧的口氣,不是他一貫的雲淡風輕跟漫然。

  他已找到了賬簿,為何瞧著神態反沉重了起來?

  若生心尖顫了下,深吸一口氣,伸手去取那書,置於眼前來看。

  書卷已舊,想必平日裡劉刺史沒少翻看。

  她依著蘇彧的話,每隔十字,便取一字來看。

  慢慢的,一個字,兩個字……竟成了一句完整的話……

  ——宣明十五年六月得異瞳女,取名如霜,送與永定伯世子段承宗。

  「啪嗒」一聲,書卷自若生手中滑落,就像她胸腔裡的那顆心一樣,悲鳴著重重摔落。

  永定伯世子段承宗,是她的大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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