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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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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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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1:21 |只看該作者
第040章 談天

  雲甄夫人微微斂目看了她一眼,而後笑了起來:「你莫名病了一回,倒像是長大了兩分。」

  「又是一年,怎能不長大。」若生側目回望過去,亦彎著嘴角笑了起來。

  雲甄夫人聞言就道:「你既能想到這其中的關竅,可見也是聰慧的,往後姑姑也能多放心些。」

  若生啞然,姑姑這話說的,難不成她先前都是痴傻的嗎?她想著自己原先在姑姑心目中的模樣,不覺汗顏,將手縮了縮坐正了身子,說:「姑姑,往後段家若再給我下帖子,我由頭也不尋,直接拒了不去,可能行?」

  「哦?」雲甄夫人往後靠了靠,眉眼間浮現出兩分懶散來,「這有什麼可行可不行的,你若想去,自然就去;如果不想,那就不必去。」

  若生歪在她肩頭上,抬起左手比劃著,「去了也無意思,旁人左右也不待見我,我何必上趕著去。」輕聲說著,她微微勾了勾唇,杏眼圓圓,好似貓兒一般,透著些許狡黠,「像今日這般的宴席,我就不必再去了,若是表兄妹們娶妻出閣,又或是旁的大事,那我還是該去的。」

  雲甄夫人微笑,闔上了眼長舒一口氣:「你長大了,也能自己拿主意了,很好。」

  若生一出娘胎生母就不在了,父親自己還像個孩子,也著實照料不好她,所以她幾乎是跟著姑姑長大的。但姑姑肩挑一家大事,也無法時時刻刻陪著她,底下的僕婦則因為若生在雲甄夫人跟前得寵,輕易連說話也不敢大聲,更不必說勸阻。只知哄著她捧著她,硬生生將她的性子養得又嬌又凶。

  所以如今她能當著雲甄夫人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且分析得頭頭是道,雲甄夫人聽了很是高興。

  誇了一句後,她就安撫若生道:「行了,段家的事段家自個兒會解決,與你沒有干係。案子刑部會查。段家會奔走。用不了多久也就該破獲了,你也不必掛心,回去好好睡上一覺就是。」

  若生應個是。

  雲甄夫人睜開眼。打了個哈欠,慢悠悠道:「至於你大舅母的做派,而今是越發上不得檯面了。」

  段家借道連家,這些年狠掙了些黃白之物。手頭倒是寬綽大方,一個個人五人六的。偏連個孩子也教不好。

  「她教出來的孩子,也不中看。」雲甄夫人斂了頰邊微薄笑意,嗤之以鼻道,「皇上還想著段家的姑娘成氣候。個個頗有才名,又兼有貌,門第也值當。沒準可以擇個太子妃出來,簡直是笑話。」

  若生故意不順著大舅母在段家同她說的那些話來告訴姑姑。原是想著索性藉此機會讓姑姑對段家徹底生厭,往後她也不必再同段家那一門多打交道,省得總是想起前世段家人對他們冷眼旁觀的模樣來。

  不曾想,卻意外聽到了這等大事。

  三表姐在林子裡說的話做的事,皆顯得她似乎沒有腦子,可若生記憶裡的那個人,卻並不單單只是那樣的。

  前一世,三表姐可是入主東宮成了太子妃的!

  段家人丁興旺,段素雲這一輩的姑娘何其多,比她貌美的,比她有才氣的,比她聰明能幹的,可為何偏偏就挑了她?

  如若不是她值得,以段家人重利益輕情義的習慣,焉會送她去?

  是以先前在海棠林中三表姐突然做出那樣的舉動來,若生只覺古怪,疑心大起,而非氣惱三表姐竟敢污衊自己為兇手。她那般言行,定然有叫她萬分驚慌,以至於不管上策下策皆先使了再說。

  但若生此刻聽著姑姑的話,宮裡頭似乎還沒有拿定主意,只是有意從段家選人而已。

  她不由出聲問道:「太子殿下要大婚了嗎?」

  雲甄夫人搖了搖頭,素手把玩著腰間繫著的一枚玉墜,道:「人選未定,還早得很。」

  便是定下了太子妃的人選,工部禮部各自加緊忙活,修繕宮室,籌措大典,一樁樁忙下來,一年半載轉眼就過了。何況如今,現太子身邊已有兩位側妃,這正妃的位子該輪到誰來坐,可沒那麼容易就能定下。

  但嘉隆帝屬意段家,卻是雲甄夫人一開始沒有預料到的。

  太子妃人選的家世,還能更興盛優越些。

  選段家的姑娘,不算低,卻委實也稱不上高。

  「段家女,落到先太子跟前充其量也就只能是位良娣。」雲甄夫人忽然嗤笑了聲。

  若生怔了怔,隨後暗暗在心中演算起來,而今已是宣明十七年,那麼,距離先太子離世已有兩年,距離皇三子長孫少沔被封為太子,也有一年多了。

  大胤的皇太子之位,並不單單以嫡庶長幼之序來定奪,儲君的策立干係重大,並不簡單。

  最叫若生難以忘懷跟驚駭的,是老祖宗定下的「子貴母死」制——

  皇子一旦被立為儲君,其生母就必須立即被賜死。

  是以,有的時候,誕下皇太子的后妃反不及那些無子又不受寵的妃嬪美人,畢竟她們至少還活著,而皇太子的生母除了一個尊貴的謚號外,再也沒有剩下的了。

  久而久之,連她的孩子也會將她徹底拋之腦後,忘得乾乾淨淨。

  宮裡頭的事,若生知道的並不多,但那些廣為人知的往事,她多少也曾聽過些。譬如皇長子三歲時得了天花,一命嗚呼,皇二子長孫少藻

  五歲時即被立為儲君,三日後其生母玥貴妃就被賜了毒酒,誰知藥性被酒沖淡,灌下去一整壺才算是死透了。

  人人都說,是玥貴妃不想死。

  可她終究還是死了,年僅五歲的皇二子,住進了東宮,一住就是十幾年。

  直至兩年前,因先太子犯下彌天大錯。惹得嘉隆帝震怒,旋即就下令奪了東宮太子之位。然而終究是自己的骨肉血脈,嘉隆帝到底留了太子一命,只貶其為庶人,流放西荒。

  然而西去荒僻無比,沿途多風沙,少人煙。環境極為惡劣。堪稱苦寒。

  先太子何嘗吃過這樣的苦頭,西去的半道上,就大病了一場。又因周圍的人伺候得不夠周到,病來如山倒,沒多久就要了他的命。

  後又有人說是疫病,先太子一走。隨行的隊伍裡就也開始接二連三的有人染病。

  一個傳一個,到最後竟沒有一個活著的。

  太子妃身懷六甲。亦亡故在了西去的道路上。

  消息傳回京城,嘉隆帝後悔了。

  可後悔也晚了。

  他的精神氣漸漸萎靡了下去,近些日子才又算是好了些,會偶爾召了雲甄夫人入宮說話。猶如閒話家常一般,談些孩子們的事,又或回憶往事。

  「可惜了……」許是因為提及了故去的先太子。雲甄夫人的聲調變得微微低沉。

  若生回過神來,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可惜了先太子。還是可惜了太子妃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又或是可惜了只配娶段家女為正妃的現太子?

  若生不知道,也猜不透姑姑的心思。

  好在四下無人雲甄夫人才敢當著她的面,將這些話說出口來,原也就沒指望著她接話。

  嘆口氣,雲甄夫人未再言語。

  屋子裡靜悄悄的,一時間只聞燈花啪炸開的聲響。

  驀地,雲甄夫人揚聲喊了人進來奉茶。

  她慣喝武夷茶,若生卻不敢喝,嫌茶湯濃苦,渾似吃藥,等不到回甘,她就要先被苦死了。

  若生吃龍井茶,雲甄夫人卻嫌龍井雖清味卻薄,遂不喜之。

  姑侄二人在吃茶這事上,喜好倒是截然不同。

  雲甄夫人讓人給她也沏了一盞武夷茶,若生低頭嗅了嗅,只捧著不動,眼角餘光瞄著角落裡正緩步退出去的少年。

  玉寅跟陸幼筠……

  貼在白瓷茶杯上的手指緊了緊,她「咦」了聲道:「姑姑,說來我今日在段家遇上了一個沒想到的人。」

  「是誰?」

  「陸相的長女,陸幼筠。」若生抬頭看向雲甄夫人,「她瞧著為人還算親切,說了幾句,像是投緣,主動邀我上門做客去了。」

  「陸相,倒是個了不得的人。」雲甄夫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他的女兒,想必也差不了。」

  若生道:「四嬸的娘家同陸相可是走得近?」

  雲甄夫人失笑:「陸相那位亡妻,可就是林家的女兒,不過陸夫人去世的早,死的也不光彩,兩家也就並不大走動,你怎地問起這個了?」

  「……」若生怔愣著低頭喝了一口杯中的茶,這裡頭竟然還有這麼一層關係,她過去半點也不知。思忖間,一不留神茶水喝的多了,登時苦得她皺起了眉頭,抿著嘴說不上話來。

  這茶原就濃些,姑姑還非得讓人往濃了煮,真同藥無甚區別。

  她狼狽地將手中茶杯往邊上放下,從齒縫裡擠出話來:「聽了些碎語,正巧想起便問問您。」

  「倒像你爹,喝不慣這個。」雲甄夫人聞言也不多問,呷了一口茶搖頭輕笑,「說來,你三叔也喝不慣武夷茶,這連家,就沒一人懂吃茶的。」說著,她忽然問若生道:「平州那事,可有著落了?」

  若生早前請雲甄夫人身邊的竇媽媽幫著回稟過她請三叔派人,去平州的事,她早想著姑姑會問,卻不想這會問起來了。

  幸而同樣一套說辭,她說給三叔聽過,這會也就繼續拿出來說給姑姑聽。

  雲甄夫人聽完沒多言語,只道:「既然人已派出去了,那就繼續再找找吧,平州攏共那般大地方,翻個底朝天也不難。」

  若生聞言心頭微鬆,連帶著嘴裡的苦澀味也似乎去了些,好像真的有餘甘在舌尖流連,清香芬芳。

  她眨眨眼,道:「姑姑,說到這事,您回頭給我撥幾個人用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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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1:34 |只看該作者
第041章 根骨

  「怎麼突然動了這個心思?」雲甄夫人挑起一道眉。

  若生素來懶散,連顏先生的課也都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去上,哪裡會願意插手連家的事。去歲樹葉漸黃的時候,雲甄夫人也曾同她提起過,要不要撥幾個人給她,往後那些屬於二房的產業就能慢慢地交到她手上。

  但若生想也不想就拒接了,半點沒有要管事的意思。

  不願意管,也不願意學。

  她過去就是這樣一個人。

  若生心下甚覺慚愧,板正了身子坐在那謹聲道:「像派人去平州的事,原本我自個兒就能辦了的,可因著手中無人可用,只得去叨擾了三叔,說來也不像話。三叔日理萬機忙得很,您就更忙了,這些小事原不該讓你們為我分心去打理,所以我思來想去,還是該慢慢地管起事來了。」

  雲甄夫人聞言面上微露訝色,轉瞬卻變作了欣慰,說道:「也好,乘此機會你就自己去折騰平州的事吧。」言罷,她又緩聲道,「過些日子,尋個空往千重園來,再跟著竇媽媽學學如何管賬吧。」

  若生吃了一驚。

  姑姑口中的賬,可不單單只是鋪子田莊之流的產出賬簿。這裡頭,最為關鍵的,是「人賬」。連家把控著水路要塞,大部分人的咽喉都被連家扼在掌心裡,這些人,就是連家賬簿上頂重要的一筆。

  論理,她是要出閣的姑娘,不該插手這些事。

  可姑姑偏疼她,規矩也就沒那麼要緊了。

  她沉思了片刻,恭敬地將事情應了下來。

  屋外的夜色漸漸深濃。各處的燈火亦逐漸闌珊冷清下去。無人開口說話的時候,隔著窗子,屋子裡的人似乎都能聽見外頭草叢間遊走的鳴蟲發出的窸窣響聲。

  天氣愈發暖和起來,那些原藏在角落裡不肯露面的小傢伙們也就慢慢都冒頭了。

  若生屏息聽了兩聲,又見煙霞色的窗紗外影影綽綽似有人在走動,心中忽然一動,小心翼翼詢問起來:「姑姑。我如今再來習武。可是晚了?」

  連家祖上是跑江湖的出身,多年來又混跡於黑白兩道,養得連家上到主子下到僕婦。多少都會些拳腳。只後來遷居京城,後置了一群人伺候,倒都是不會武的,若生身邊的綠蕉。就不通拳腳功夫。

  到了若生這一輩,男丁們照舊是早早開蒙順帶著學騎射拳腳強身健體。姑娘們倒不勉強了。

  願意學的,盡可以跟著學,不願意的就作罷。

  若生那孀居的大伯母生怕自家女兒好好的習武習得手腳粗實,沒半點閨秀溫柔模樣。說什麼也不肯讓若生的幾個堂姐跟著學。四叔家的妹妹,也是因著這個緣由,從不曾學過。

  倒是若生幼時還巴巴扎過馬步。

  可她骨子裡透著懶散。又仗著眾人寵她,哪裡願意吃苦。硬是連三腳貓的功夫也沒有學得。

  加上身邊的堂姐妹們都沒有在這上頭下過力氣,她就愈發不願意學。

  那時也是竇媽媽偶爾來教她,她發了兩次脾氣說不學了,竇媽媽回頭稟了雲甄夫人,這事就算了,從此再沒有提起來過。

  所以若生上輩子嬌滴滴的,手腳無力,而今也沒見長進,白日裡在段家時,,三表姐拽著她往沁園深處走,她明明不想走可這人就像是雞蛋似的滴溜溜打個轉,就被拖走了。

  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她眼巴巴望著雲甄夫人:「若不晚,回頭您讓竇媽媽再來教教我如何?」

  雲甄夫人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輕描淡寫道:「晚倒也不算晚,左右我這幾日沒有要事需辦,也就不需竇媽媽了,我親自教你。」

  「……」若生想著姑姑辦起正事來嚴厲的神情,莫名膽怯了兩分。

  是夜她回了木犀苑,讓綠蕉帶著人尋了兩身窄袖合身的衣裳出來,仔細備好。

  想著一堆烏七八糟的事,她盯著放在黑漆矮几上的燈,翻來覆去輾轉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不曾想,翌日天色還未大亮,她就被人喚著「姑娘」,從溫暖舒適的被窩裡挖了出來。若生睡眼朦朧的洗漱更衣妥當,著了小羊羔皮的軟靴,素麵朝天地開始往千重園裡去。

  她原只是那麼一提,想著怎麼也得過個幾日才開始學,哪知姑姑說了便做,連一日也不叫她歇。

  進了園子,拐過幾個彎就到了空曠的僻靜處。竇媽媽束手立在門口,瞧見她來就笑著迎上來,道:「姑娘夜裡睡得可好?」

  若生哈欠連天,一面點頭如搗蒜:「好,好……」

  「奴婢讓人備了醒神的茶,您先吃一盞?」竇媽媽憋著笑,搖頭問道。

  若生默然,問:「可是苦的?」

  「甜的吃了豈不是更加犯睏?」竇媽媽憋不住了,笑出聲來,「罷了,過會也就不睏了,您趕緊往裡頭去吧,夫人候著呢。」

  若生木愣愣地頷首,慢慢吞吞往裡走。

  雲甄夫人正站在一棵樹下等她,見狀斥道:「腰桿挺直了,步子好好邁!」

  「……」若生後悔不迭,早知昨夜就先不提這茬了!睡意登時溜了個精光,她提著裙子小跑過去,畢恭畢敬地站到了雲甄夫人面前。

  雲甄夫人仔細看她一眼,見她穿得還算中看,這才道:「扎個馬步看看。」

  「噯!」若生回憶著小時學過的東西,照著她的意思默默擺了個姿勢。

  雲甄夫人抬手重重一記拍在她腰背上。

  若生猝不及防,趔趄著差點摔在了地上。

  「我打一套拳,你仔細看著,能記多少就多少。」雲甄夫人望著她,徐徐說完後就打起拳來。

  她生得高瘦,眉眼卻美艷。身板又筆直挺拔,一套拳打下來行雲流水一般。若生明明仔仔細細盯著看的,可等到回憶的時候,腦海裡就只剩下了團漿糊。

  姑姑讓她抬手,她就抬手,讓她踢腿,她就踢腿。

  看了幾招。雲甄夫人的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若生僵著身子。疑惑地問道:「姑姑,可是有哪裡不對?」雖然她自己覺得,就沒一處是對的……

  果然。雲甄夫人聞言就道:「你根骨太差,習不了多少功夫,就算從四五歲開始發力,也無甚用處。」她搖了搖頭。髮間華勝叮咚作響。

  若生汗顏不已,幸而她也只是盼著自己能夠身子強健些。

  她正要開口。忽然聽到身後冒出來個熟悉的聲音,笑哈哈嚷著:「哎呀,阿九笨得厲害——」

  若生立馬轉過身去,一眼就看到她爹連二爺穿了身簇新的湖藍色袍子。咬著手裡的桂花糕屁顛顛湊過來。

  到了近旁,他笑咪咪道:「你根骨差,還是別習武了。」

  不妨話音剛落。雲甄夫人就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別笑。你也是個根骨奇差的,阿九就是隨的你,沒隨好。」

  連二爺沒大聽明白後半句,卻聽懂了前半句,不由得撇嘴,「我會打五禽戲!」

  雲甄夫人失笑,掏出帕子替他抹去嘴角碎屑,道:「你倒容不得別人說你不好,五禽戲是強身健體用的,哪裡需要看什麼根骨好壞。」

  連二爺聽了這話面露失望,轉瞬卻又抓了若生的手,嚼著一嘴的糕點含糊不清地說:「那你好好練,爭口氣!」

  說完這話,他就不走了。

  若生在底下苦哈哈地扎馬步,他就攥著布袋子爬到樹上,坐在分叉的樹幹上,懶洋洋靠在那,不時從袋子裡撈出兩塊果脯來慢慢嚼著,一邊認真看著她動作。但凡碰見她鬆懈下來想偷懶的,就拿吃的丟她的腳,「不準偷懶!」

  訓完了,他朝口袋裡看看,又要罵:「瞧你不聽話的,盡浪費吃食!」

  「……」

  到底是誰浪費的?!是誰?!

  這坐在樹上丟自己的要不是親爹,若生覺得自己定然就要忍不住脫了鞋子上樹去揍他一頓了……

  大半天,就在她爹吃吃喝喝順帶訓斥她不能偷懶中過去了。

  午飯時,他們被留在了千重園裡。

  若生手腳酸痛,舉著筷子哆哆嗦嗦的夾不住菜。

  雲甄夫人正好瞥見,就朝一旁角落裡侍候著的人使了個眼色,吩咐道:「給三姑娘布菜。」

  「是。」

  若生聽著話音,面皮一僵,筷子上夾著的那塊珍珠糰子就「啪嗒」落在了小碟子裡。

  有人腳步輕輕地走到了她身邊,提起一旁乾淨的飯箸,問道:「姑娘想用哪一道菜?」

  若生四下胡亂看去,啟唇輕道:「蝦油豆腐。」

  玉寅就舉著筷子夾了一塊蝦油豆腐,輕輕置於她面前的小瓷碟上。

  若生低頭咬了一小口,愈發琢磨不透了。

  連用飯,姑姑都開始讓他在旁伺候著,這未免也升得快了些。在姑姑心裡頭,玉寅究竟有什麼不同的?

  她酸軟的腳藏於桌下,突然往邊上挪了挪,而後猛地一個大力踩在了玉寅的腳背上,死死的,像碾碎螻蟻似的用力碾了兩下,這才沒事人一般的飛快移開。

  而玉寅,當著雲甄夫人的面是斷不敢大聲喧嘩呼痛的。

  然而他管得住嘴,卻到底不是不知痛。

  若生踩下去的那一瞬間,他正在按照她的吩咐夾取另一道菜,來不及防備,筷子一抖,那塊飽吸黏稠湯汁的肉就筆直甩在了若生前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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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1:46 |只看該作者
第042章 結案

  連二爺大驚失色,霍然站起身來。

  玉寅當即放下筷子後退一步跪了下去。

  雲甄夫人卻沒有發火,眉眼間連丁點火氣也沒有,只衝著玉寅擺擺手打發了他下去,後對若生道:「既髒了,這身衣裳便丟了吧,回頭去庫房裡找幾匹好料子讓人裁了做新衣穿。」

  「那我也要做新衣的!」連二爺嘟囔著,又重新坐了回去。

  若生則慢慢地將手中筷子放下,而後衝雲甄夫人彎著眉眼應了聲是。

  然而她面上笑著,心卻漸漸沉了下去。

  她只覺得姑姑待玉寅似有不同,可如今真的試探了,才知這其中的大不同……

  千重園裡都是雲甄夫人的人,旁人做不得主,她既沒有著惱發火,這事就算揭過去了。若生先行退下換了乾淨的衣裳,這才回來繼續用飯。少頃,午飯過半,竇媽媽忽然從外頭閃身進來,附耳於雲甄夫人輕聲說了句話。

  她說得輕,若生只隱約聽見她的聲音,卻不知她說了些什麼。

  雲甄夫人臉上也看不出絲毫端倪,只低低說了句「下去吧」,就繼續慢條斯理地用起了飯來。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若生望著滿桌菜肴,卻覺味如嚼蠟,大半天也沒有用下去多少。連二爺倒吃了兩碗飯,回過頭來見她碗中米飯依舊堆得高高的,不由皺眉,隔著桌子看她,說:「不好吃?」

  連家的大廚房只做僕婦們的飯菜,主子們多半都在各自屋子裡用,是以每一處都有另僻小廚房,請了廚藝一等一的人來掌勺。

  千重園裡掌勺的大廚一待就是許多年,手藝也是頂好的。

  若生嘗著味道。的確不差,也就沒有法子昧著良心告訴她爹這菜不好吃,她便加緊挖了兩口飯吃了,搖頭道:「好吃。」

  連二爺這才鬆了口氣,繼續埋頭吃起自己碗裡的飯來。

  雲甄夫人卻也只用了小半碗就停了筷,招呼著他們父女倆多用些,慢慢用。她自己便起身往一旁的耳房去了。

  進了裡頭。竇媽媽早已候著,見她入內就提起茶壺沏了一盞雙手端著送了過去。

  雲甄夫人在鋪了軟墊的太師椅上落座,伸手接過輕啜一口。而後抬眼看她,問道:「仔細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竇媽媽應個是,站在雲甄夫人跟前彎了彎腰。恭聲回稟:「您先前讓奴婢打聽是誰在三姑娘面前嚼了舌根,叫三姑娘突然問起陸家跟四太太娘家的事來。可奴婢派人仔仔細細詢查過後,卻並沒有任何發現。三姑娘近些日子不曾見過四太太,也從未見過陸相爺,只昨兒個在段家時偶遇了陸相的千金。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全都打聽過了?」雲甄夫人將茶盞頓在了案上。

  竇媽媽立即答:「是,斷不會有錯。」

  雲甄夫人點點頭。轉了話頭問起旁的事來,「還有什麼事?」

  竇媽媽面上似閃過猶疑之色。斟酌道:「段家那邊的事有了些許眉目。」

  「嗯?」雲甄夫人蹙眉,「兇手捉到了?」

  竇媽媽應是,臉上神情卻稍顯怪異。

  雲甄夫人豈有看不出的,見狀就道:「刑部查清的案子?」

  昨兒近傍晚才知道的命案,今兒個就查清了?刑部的人辦事何曾這般麻利過?

  竇媽媽說:「是段家自己破的案。」

  「怎麼破的?」雲甄夫人聞言似起了兩分興趣,挑了挑眉,身子往後靠在了雕花的椅背上。

  竇媽媽放輕了聲音,道:「說是段四姑娘身邊的大丫鬟因主子責罵積怨良久,一時間起了殺心,謀害了主子。而後趁著春宴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混進端茶送水的小丫鬟裡頭,偷偷溜出了萬春亭。因知事情一旦敗露,她頭一個逃不掉,是夜自縊了,被人找到的時候早已氣絕身亡。段家派人搜了她的屋子,搜出來行囊包裹,裡頭裝了好些四姑娘的頭面首飾,想來是準備逃跑的。」

  「那海棠林地廣人稀,平素就不大有人出沒,若不是陰差陽錯叫咱們姑娘給撞見了,只怕得等到夜裡才會被人找到。到那時,那丫頭想必早就逃出段家了。」

  竇媽媽低了低頭,看著腳下敞亮乾淨的地磚,繼續道:「所以今兒個一早,段家就派了人去銷案,了了此事。」

  雲甄夫人屈指輕叩身下太師椅,忽問:「你怎麼看?」

  「奴婢以為,那丫頭膽大包天。」竇媽媽應道。

  雲甄夫人就笑了起來,「死的是個庶出的女兒,左右不是從方氏肚子裡爬出來的,偏又死在了她辦的春宴上,這事一傳出去,往後誰還敢隨意赴她的宴?段家人不願意為個已經死的孩子多費心思,也是常理,只是這般匆匆結案甚至不等驗屍,倒像是為了掩蓋什麼事。」

  那丫頭究竟是自縊,還是被人誣陷?

  雲甄夫人懶得多想,既然段家人要結案,那就結了吧,左右是他們的事,只要不牽扯上若生,一切好說。

  可若生知道了這個消息後,卻很吃了一驚。

  她想起了三表姐來。

  三表姐說著那樣的話,走入海棠林,甚至於不偏不倚走到了四表妹所在的地方,不論怎麼看都不像是偶然。

  如若當天春宴上不是恰巧有蘇彧在,這件事究竟會不會被段家上報官府請人捉凶,那都還得兩說。畢竟段素雪死的時機不好,方氏為了圓自己的臉面名聲,不願意將這事鬧大是最有可能直接將此事定義為自盡的。

  至於由頭,胡亂編造一個塞上去誰又還能考證?

  甚至於依段家人的秉性,先瞞著這事等過些時候再說她染病過世,也極有可能。

  偏偏蘇彧在……

  都說他是個隔著十萬八千里就能循著屍體的味找過來的怪人,這事想瞞,只怕也瞞不過。

  但段家還是立即就找了個兇手出來。將這事給了了。

  如果問若生相信不相信四表妹身邊的大丫鬟就是兇手,她一定會說,一百個不相信。

  然而段家人說了話,刑部也就沒有理由繼續查下去。過不了多久,等到段素雪發喪葬了,這事也就漸漸淡下去不會有人再提起來。方氏的各色宴會,冷清上一段日子。也能重新開始熱絡起來。

  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上。

  刑部未曾破獲的舊案都還有許多堆在庫房裡積灰。滅門案也有好幾樁,像段家這樣的事,過去就過去了。

  可蘇彧今晨看到卷宗被封。歸入破獲那一列時,眉頭就皺起來了。

  賀咸說,「五哥,兇手已經伏法了。」

  蘇彧皺著眉頭看卷宗。「嗯。」

  「那你為何還看這案子?」賀咸疑惑地問道。

  蘇彧將卷宗一閉,道:「兇手不止一人。」

  賀咸大驚。低頭去看卷宗,段家說的兇手,只得一人。他仔仔細細看了兩遍,抬頭問蘇彧:「五哥。明明只有一個啊…」

  「段家的八棱海棠樹高幾丈?」蘇彧反問。

  賀咸回憶著,「應當超過一丈。」

  蘇彧再問:「段家四姑娘重幾何?」

  賀咸聽著,隱隱約約有些琢磨出味道來。正要答聽得蘇彧又道,「若讓你將她吊到樹上。可是費力?」這自然是需要力氣的,賀咸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蘇彧的聲音裡沒有絲毫波動,「那如果讓曼曼動手,她可有這份力氣?」

  「曼曼自然是搬不動人的!」賀咸想也不想脫口而出,「她一個弱質女流,平素連多拿兩本書都沒力氣,焉能辦到那樣的事。」

  曼曼是他的未婚妻,京城慕家的姑娘,生得好,脾氣好,醫術也好。慕家世代行醫,出過好幾位太醫院判,不論男女自幼皆習讀醫書。因同賀家相熟,倆人青梅竹馬一併長大,感情很好,已定下婚期,來年四月便完婚。

  所以她有沒有力氣,賀咸再清楚不過。

  然而他說完,才恍然道:「段家的那個丫頭身量同曼曼相差無幾,即便她比曼曼有力氣,也沒有可能獨自一人將段四姑娘吊到樹上去!」

  蘇彧頷首。

  賀咸抓了抓耳朵:「可她有動機,有時間,也有機會……」想了想,他忽然道:「那會不會真兇其實是個男人?」

  「也就慕家的姑娘才會不嫌棄你笨。」蘇彧嘆了口氣。

  賀咸:「……」

  蘇彧轉身越過書案往後頭去,泰然道:「海棠林裡那麼濃的香氣都不曾掩蓋住的味道,你怎會聞不到?」

  賀咸略顯詫異:「什麼味道?」

  「頭油的香氣。」蘇彧取出本簿子,研墨提筆在上頭記下了段素雪的死,「女子才用的頭油。」

  賀咸一頭霧水:「是段四姑娘的頭油香氣?」

  蘇彧轉頭朝他微微一笑,道:「梳頭自然有婢女動手,然而她手上卻沾了味道,右手中指的指甲縫隙裡還嵌了根頭髮,手心處有劃痕。」

  這證明,她掙扎過。

  賀咸抹汗:「那……會不會兇手其實只有一人,但是個力大如牛的女子?」

  蘇彧溫聲道:「你很有想法。」

  「一定有的吧?」賀咸眼巴巴看著他。

  蘇彧將頭轉了回去,背對著淡聲道:「力大如牛的世家女,倒是有趣。」

  賀咸怔了怔,「世家女?」

  「那頭油的香氣,是東夷烏蘭花的味道。」蘇彧提著筆唰唰唰寫著,「一小瓶便價值數金,尋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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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賠禮

  然而段家要結案,這事也就只能暫且作罷。

  賀咸湊過去,覷著蘇彧臉上的神情,嘆了口氣,想了想索性不再說這事,轉而提起了自己先前同蘇彧談過的話,「五哥,你後來再見連三姑娘時,可曾就元寶的事賠禮道歉?」

  蘇彧擱了筆,淡淡道:「不曾。」

  賀咸聞言差點跳腳,他算是看明白了,蘇彧這根本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是他根本就渾不在意,所以懶得應付。他束手沉吟著:「五哥,既如此,你索性支個人送些東西去向連三姑娘賠禮得了。」

  「送什麼?」蘇彧頭也不抬,道,「不若你幫著送了吧。」

  賀咸忍不住無奈起來,扶額道:「送些尋常物件就是,你且自個兒拿主意,不要太寒磣,過得去就是。」

  蘇彧沒吭聲,過了會才道:「連家把控著多少條水路?每日裡經由連家的船隻往返各處的流水有多少?連三姑娘腕上那隻鐲子便能在京都買下無數幢宅子,你說送什麼才顯得不寒磣?」

  賀咸傻眼,小聲說道:「你沒事在意人家的鐲子值多少銀子做什麼……左右你也不能給人送這些貼身體己的物件……」

  「那麼,究竟該送什麼?」他安安靜靜站在那,側目看向賀咸。

  賀咸就不知道怎麼接話了,沉思片刻道:「送幅字畫?也不用太名貴的大家手筆,左右人家只怕也是瞧的多了,心意到了便是。」

  「字畫……」蘇彧眸色清亮,低低重複了一遍,微微頷首就沒有再言語。兀自低頭去做自己的事。

  然而他到底是不是要送字畫給人賠禮,賀咸也沒底。

  興許,回頭他就將這事拋之腦後了。

  賀咸望著他,面露憂色,想著回頭是不是還得跟曼曼支支招,怎麼才能耐住性子不厭其煩地給蘇彧灌輸同一件事呢……

  思忖間,他沒有注意到蘇彧悄悄抬頭朝半開的窗子外看了看。

  午後的天色愈發明亮碧藍。白色的雲朵鬆而軟。叫人看著便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

  蘇彧在看天。

  遠在平康坊連家大宅裡的若生也正在看天。

  透過密密麻麻的翠綠枝椏,日光恍若碎金一般傾瀉而下。落在了若生肩頭上,曬得人懶洋洋的有些犯睏。

  她夜裡不曾睡好,清晨又一早就被人叫了起來,去往千重園後更是苦哈哈累了一上午。這會被日頭一照,只覺睡意有如浪潮般湧上來。頓時就叫人擋也擋不住,要朝這汪洋般的睡意中一頭栽進去。

  若生撐著打了個哈欠,眼皮愈發沉重,情不自禁便閉了上去。

  睡眼朦朧。天藍水清,都漸漸遠去。

  廊下除她之外空無一人,就連綠蕉都在方才被她給打發了下去歇著不必在旁伺候。是以格外的安靜。木犀苑的丫鬟婆子們三三兩兩在別處忙活著,正房裡若生沒有喊人。她們也就不敢靠近。

  門房上,幾個婆子正各自抓了把炒瓜子在圍著若生房裡的一個二等丫鬟說話。

  一人道:「哎喲,聽說姑娘房裡要進新人了?」

  自從紅櫻被打發家去後,空出來的幾個位子就一直空著,也不見人填補。

  另一個人就說:「人數多寡暫且不論,我可聽說要進個管事媽媽呢!」

  「這話倒是不假。」那二等丫鬟穿一身粉,生得也水靈,「姑娘先前發過話,得等新的管事媽媽來了,再提人上去伺候。」

  在場眾人一聽,就都笑咪咪讚歎起來,什麼你好福氣啊,用不了幾日就能成一等大丫鬟了,又說什麼等到將來配人,姑娘還不得多多的給壓箱底的銀子?就紅櫻那麼個人,當著眾人被姑娘給趕出去打發回家了的,這不出閣時,姑娘也使人給送了一百兩壓箱底的銀子?

  擱到莊戶人家身上,這半輩子也不定能掙百兩銀子。

  一番話說得那丫鬟臊紅了臉,攥著瓜子握拳要打那幾個婆子。

  幾個人鬧騰了兩句,到底怕叫人給聽去了,也不敢大聲,慢慢的聲音又輕了下去。

  正房門前的廡廊下,若生卻已是睡熟了,半點動靜也不知。

  風輕雲淡,和煦的春風吹拂在面上,輕柔得像是母親的手。

  若生閉著眼,脫了鞋子蜷在躺椅上,纖細的身子籠在錦繡薄毯裡,顯得愈發細弱伶仃。時人以纖瘦為美,她往前也不例外,吃得少,做什麼都為圖個輕盈,這些日子才終於開始正經用飯了,哪怕沒有胃口,她今日在千重園裡也慢吞吞的吃下去一碗飯。

  然而時日尚短還不見成效,她此刻蜷在雕花軟椅上睡覺,就只是瘦瘦小小的一個。

  有鳥雀撲棱著翅膀飛進廊下,停在扶欄上,眨巴著黑豆似的眼睛看她,輕輕鳴叫一聲,聲音清脆而乾淨。

  熟睡中的若生似乎也聽見了,長長的睫毛顫了顫。

  日光下,她的眉眼愈見精緻小巧,像足了畫裡才有的人。

  那鳥兒彷彿也看得痴了,換著腳在扶欄上跳來跳去,就是不飛走。

  誰也沒有注意到,扶欄的另一側,不知何時多了一團東西,縮在陰影裡,愈發顯得白胖蓬鬆活像塊發好的麵糰。只那麵糰上還夾雜著幾塊黃斑,太陽光一照耀,就亮晶晶像是塗抹過油一樣。

  那是隻貓。

  相當胖的一隻貓。

  它縮了爪子,踮著腳,悄無聲息地朝著那隻鳥靠近。

  肉墊落在扶欄上,輕輕的,沒有一點響動。

  一步,兩步,三步……

  它看著肉呼呼的,胖得好像就要邁不開腿,此刻弓著背往前行進著,倒也透出兩分威風凜凜的氣質來。

  近了近了,愈發的近了。

  它驀地一蹬腿。跳將起來,飛撲過去一爪就朝著停在那歇息的鳥拍了下去。

  腳掌還未落下,它已經得意洋洋地叫喚了起來,「喵——」

  鳥兒則大驚,慌慌張張扇動著翅膀要逃,嘴裡發出尖銳而響亮的鳴叫聲。

  睡在躺椅上的若生一下被驚醒,胡亂坐起身來。伴隨著她慌亂的動作。蓋在她身上的繡花薄毯就沿著肩頭滑下。一路滑到了躺椅下的地磚上。

  若生卻沒去撿。

  她已經愣住了。

  風輕輕吹著,天色還是蔚藍而清透的,雲朵也依舊是白而軟和的模樣。

  可她是不是還在做夢呢?

  若生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好像……是疼的……

  但此時此刻出現在她眼前的貓是哪裡來的?!

  黃白相間的毛色,胖嘟嘟的一張臉,瞇著貓眼只剩下一道縫,連裡頭瞳孔的顏色都快瞧不清的貓。是打從哪兒來的?

  若生覺得自己魔怔了,必是先前被那隻叫元寶的貓給折騰糊塗了。連帶著如今睡在自己家中做個夢都不由得夢到了它。她喃喃自語著「天氣真好啊」,又往軟椅上重新躺了下去。

  就在這時,蹲坐在扶欄上的貓歡快地叫了起來,「喵喵!喵喵喵!」

  然而夾雜在這一聲聲歡叫中的。是鳥兒越來越凄厲的鳴叫聲。

  若生用眼角餘光瞄了瞄,而後陡然清醒過來,慌不迭下了軟椅飛奔過去要救貓爪下的鳥。

  那是她爹養在花園暖房裡的鳥!腿上還繫著五彩的絲線呢!

  她光著腳就衝了過去。

  即便真是夢。那也不能叫她爹最喜歡的鳥命喪於此……

  她大步靠過去,趁貓不備。猛地一下就把鳥給搶了下來,放到了扶欄外。驚魂未定的小鳥也就立刻落荒而逃,只留下胖貓蹲坐在扶欄上,盯著沾在自己前爪上的那片羽毛傻看。

  若生長長鬆了一口氣。

  蹲在那的貓卻突然彈跳起來,一下撲進了她懷裡,撞得若生踉蹌著摔回了軟椅上。

  「喵!」

  「……」

  「喵喵!」

  「啊……」若生怔怔地發出個驚嘆的音,「這夢也委實太逼真了些……」

  懷裡的貓埋頭朝她胸口拱了拱。

  若生的臉不由得紅了紅,這、這怎麼連貓也會耍流氓了!

  她雙手托著它費力地要往邊上丟,眼角卻突然瞥見了一樣奇怪的東西。像隻錦囊,小小的,掛在貓兒的脖子上,鼓囊囊的,也不知裡頭裝了些什麼。這倒是原本沒見過的東西,怎麼叫她給夢見了?

  若生不覺好奇心大起,伸手過去小心翼翼摘了下來。

  孰料,甫一打開就有一陣香甜之氣撲面而來。來不及分辨是什麼氣味,若生先看到了一張字條,極短,極窄。她伸出兩指探入錦囊之中夾了出來,展開一看,上書唯二字而已——賠禮。字跡倒是極為雋秀,甚佳。

  若生將字條翻來覆去看了又看,上頭的的確確就只有這麼兩個字。

  她不由再次愣住,賠禮?賠什麼禮?誰送的賠禮?

  怔仲間,伏在邊上的貓「喵」了聲,爪子推著錦囊往她面前送了送。

  若生看一眼它,試探著叫了聲:「元寶?」

  「喵!」胖貓腆著臉湊到她手背處舔了舔。

  若生瞪大了眼睛,揣著一肚子疑問去翻那隻錦囊,卻發現裡頭裝著的是一小袋蜜果子。也不知是什麼果子漬的,嗅著極香甜,引人垂涎。她拈起一顆仔細打量了下,仍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果子。

  想了想,她默默把這粒果子塞進了元寶嘴裡。

  元寶老實不客氣地咽了下去,張著嘴似乎有意讓她再塞。

  若生卻不給了,站起身穿好鞋子四顧起來,院牆高高的,門也緊閉著,這傢伙是從哪溜進來的?

  她面露茫然地轉頭去看元寶,卻突然想起先前在段家時,那個身著月白色回雲暗紋錦衣的少年,在自己身邊彎腰撈起元寶,問連家可是在平康坊以東時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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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2:10 |只看該作者
第044章 信貓

  她復又低頭去看手中字條,字跡像人,乾淨而清俊。若生定定看著,不覺愣在了那,午後暖風吹得她寬大的袖子獵獵作響,鬢邊散髮飛揚。舔著爪子的元寶就好像看見了好玩的事,小心翼翼將肥厚的肉掌探了出去,要去抓若生的袖子。

  然而風大,袖子一會被吹得揚起,一會又鼓囊囊的脹大。

  元寶抓了兩記,連根絲都沒勾到,反倒是惹得自己差點連腦袋帶身子一股腦被袖子給籠進了裡頭。

  熏過香的衣裳在它鼻子前晃來盪去,它頓時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灰溜溜掙扎著要逃出袖子的「魔爪」,然而閃避不及,腳下打滑,一下子就在躺椅上摔了個四仰八叉,嘴裡「喵喵」叫個不停。

  若生回過神來,見它正搖晃著尾巴從軟椅上爬起來,不由得笑得打跌。

  元寶見她笑,便也討好地湊過去,「喵……」一雙眼睛更是眨也不眨地盯著若生另一隻手裡拿著的錦囊。

  它模樣有趣,若生就也不喊人來,索性在軟椅跟前蹲下,與它對視著逗趣:「可是好吃?」

  「喵喵喵!」元寶彷彿聽明白了,喵喵亂叫一通,探頭探腦地要朝裝著蜜果子的錦囊靠近。

  若生循著它的動作也向那隻錦囊看去,而後又看看元寶,小聲嘀咕起來:「瞧這歡實的模樣,裡頭總不能有毒……」

  來路不明的吃食,誰敢胡亂碰?

  若生腹誹著,憶及蘇彧的模樣,想著這事恐怕也就只有他能做出來了。

  給人送賠禮,什麼不好送。偏偏送了這麼一袋子吃的。

  她胡亂想著,鬼使神差地朝大開的錦囊裡撿出一粒蜜果子來。日光下,醃漬過的果子隱隱泛著剔透的晶瑩光芒。像見了珍寶,元寶瞇縫似的眼睛竟也霎時睜大了,瞪得圓圓地盯著若生指間的果子看。

  若生回瞪它一眼。

  「喵!」

  「……吃吧。」若生聞聲,氣勢一鬆,笑吟吟將果子遞了過去。

  餵了元寶。她一把在軟椅上重新坐倒。兀自又撿了一枚送進了自己嘴裡。

  酸中帶甜,甜中帶酸,兩種滋味在舌尖反覆交錯盤旋。不知不覺竟生出了一種十分絕妙的味道來。輕輕一咬下,貝齒間就也立時充滿了酸甜清香。若生不覺訝然,她從來沒有吃過這等好味道的蜜果子!

  一顆吃下,就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吃第二顆。

  午後的春風暖陽下。若生坐在廊下躺椅上,膝上趴著一隻毛色黃白相間的胖貓。一粒接一粒地吃起了手中的蜜果子。

  不知不覺,錦囊裡就見了底。

  若生伸著纖細二指在裡頭摸索,空空蕩蕩的,已是吃盡了。

  「喵。喵喵。」元寶的臉貼著她的手背,瞇著眼睛似乎也想朝裡頭看。

  若生窘然,慢吞吞將手指收了回來。看著元寶嘟噥道:「既是賠禮,也不知大方一些……」言罷。她自覺面紅,乾咳兩聲站起身來,抱著元寶往前庭走去,一邊走一邊往周圍仔細打量起來,自語道:「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她見過人支使了丫鬟送禮的,見過婆子送禮的,再不然就是小廝管事的,甚至於主人家親自出面的,可這使喚隻貓來送東西,她委實是頭一次見。

  兜了一圈,若生沒有發現能供元寶悄悄進出的地方。

  她低頭看一眼元寶,遂在原地站定,將元寶放到了地上,用手指戳戳它肉團團的屁股,道:「好元寶,你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元寶扭頭看向她戳著自己的那根細白手指,發出「喵嗚」一聲,齜了齜牙,身子卻沒動彈。

  若生微微蹙眉,撓它肚皮。

  它就樂得打滾,又巴巴地攤開了身子仰面倒在她手下,任由她摸。

  若生卻慢悠悠把手收了回來,看也不看它一眼,只望著別處呢喃:「貓兒可會翻牆?」

  「喵嗚,喵喵……」元寶用那雙瞇縫眼牢牢盯著她的手,萬分不捨,終於邁開貓步,一點點往前挪。

  它慢吞吞走著,若生也就不緊不慢地跟在它邊上走,權當散步。她稍落後半步,元寶便過一會就轉過頭來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不在自己邊上,確認過它又轉過身去,繼續往前走。

  終於,元寶在一個角落裡停了下來。

  那是塊早前開闢出來的花圃,栽了幾株薔薇,枝葉翠綠,花倒還未開,只能瞧見幾星粉白在綠葉中若隱若現。

  因栽的密,若生站在花圃前一眼看過去,只覺這薔薇種得是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暈。她先前雖讓人將木犀苑裡的盆景花木都除了去,這一處卻因地處偏僻而被留下了。

  花期將至,一叢叢薔薇日漸嬌艷。

  若生狐疑地看向元寶,卻見它突然彎腰伏身往花叢裡鑽了進去。

  咦?

  若生緊跟著彎下腰去看。

  只見元寶身子靈活地在花叢間打轉,一會就沒了蹤影。她大吃了一驚,正要往花圃裡踩上去的時候,眼前驀地出現了一道黃白的身影,元寶突然間又出現了。

  若生唬了一跳,低著頭仔仔細細朝元寶身後看去,這才發現後面的那堵牆的牆根處,竟有個洞。

  寬近一尺,高卻不過半尺。

  連家的宅子是舊地買下的,早在他們入住之前這裡就已經生活過許多人。這宅子是經年的老物,除千重園是後來單獨修繕過的外,像若生的木犀苑一直不曾大動過,這牆日積月累風吹雨打,不知何時竟破了個洞,邊上散落了些許碎石塊,有些已成齏粉。

  若生在心中比劃了下,看著元寶的眼神就不覺變得怪異起來。

  依這傢伙的身形,只怕會卡在洞口吧?

  然而像是瞧出了她的不信,元寶突然猛地一竄,圓滾滾的身子就沿著那小洞鑽了出去。

  「……」

  趁著若生怔愣的間隙。它又得意洋洋地溜了回來。

  若生說:「東西也送到了,好好回去吧。」

  元寶仰著脖子,沒動,舉起前爪揮了揮,又在自己脖子上抓了抓。

  若生恍然大悟,提著裙子大步回到廊下軟椅前,拾起空了的錦囊跟字條。推門進了屋子裡頭。臨窗的大炕上擺著炕幾。上頭散了兩本書,是顏先生佈置的功課。書卷邊上的筆架上,擱了支用過的筆。

  她上前提筆。蘸了蘸硯台裡半凝的墨,在鋪開的紙上寫了兩個字——多謝。

  而後將筆一頓,她提起紙張迎風曬了曬,等到墨乾就三兩下摺疊妥當塞進錦囊中。復去尋元寶。

  元寶一路跟著她,到了門口卻沒進去。只窩在那張躺椅上曬日頭。見若生從裡頭走出來,它這才懶洋洋爬了起來跳下軟椅靠近。

  若生就將錦囊原模原樣地掛回了它的脖子上。

  元寶撒著歡,邁開腿飛奔出去。只不過眨眼工夫,就跑得遠遠的。若生靠著扶欄看了會。才抬腳朝著那叢薔薇所在的地方走去。等到她走到近旁時,元寶早已經出去。隔著牆,外頭是條小徑。窄窄的,並不像是時常有人經過的樣子。

  小徑的另一側。又是一面牆,牆根處長了些藤蔓植物,攀得高高的,看著很是堅實。元寶飛奔而至,攀著這些藤蔓,就飛快地爬到了牆頭上,而後一個縱身跳了下去,消失不見。

  留在木犀苑內的若生這時卻正在薔薇叢前彎腰看著那小洞。

  一刻鐘後,她傳了人進來,吩咐道:「西北角那叢薔薇後的牆根處有個洞,回頭讓人堵了去。」

  丫鬟應了,立即就要下去尋兩個粗實的婆子去修。

  誰知一群人剛拎了東西準備過去,若生卻反悔了,「罷了,不必堵了,就把邊上的碎石收拾了就成。」

  幾人聞言,異口同聲應個是,又將東西擱了回去。

  一來二去,已是暮色四合。

  若生倚在窗前,看著天邊流雲漸漸被夕陽染成橘色,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元寶那張貓臉上諂媚的笑容。

  一隻貓,怎麼能笑成那樣?

  她在心底裡嘀咕著,又後悔了。

  這洞到底是堵,還是不堵?

  思來想去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她嘆口氣將頭一低,埋進了臂彎裡。

  綠蕉正端了點心入內,瞧見這一幕忙問:「姑娘可是哪兒不適?」

  「我八成是中毒了……」若生背對著她,聲音悶悶地說道。

  綠蕉驚得差點摔了手裡的碟子,將東西往桌子上胡亂一放就上前來看她:「中、中毒?」

  若生見她當了真,趕忙抬起頭來搖成撥浪鼓,「沒有沒有,我隨口胡謅的,你別擔心!」可她心裡卻覺得,那蜜果子裡沒準還真被下了什麼奇毒,若不然她怎麼好端端的就變得這般優柔寡斷,反覆無常了?

  然而屁顛顛送了蜜果子來的元寶這會卻高興得很,搖頭晃腦出了連家,沿著無人的小道不緊不慢踮著腳往家去。

  蘇家也在平康坊。

  只不過連家的宅子在東面,蘇家在另一個方向。

  元寶橫穿了大半個平康坊,偶然路上被人撞見,見是隻貓,也無人多加在意。

  它就一路見了蝴蝶便撲,見了花叢就鑽,見了天上飛的小鳥也要齜牙咧嘴嚇唬一下。

  結果一路遊盪,等它回到蘇家時,天色都黯淡了,四處正有條不紊地忙著掌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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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2:26 |只看該作者
第045章 夜廚

  它趁著夜色,一頭鑽進了一片小竹林裡。

  蘇彧的院子外,有片竹林,不大,但正巧將他的院子囊括在了其中。

  元寶熟門熟路地往前跑著,突然撞上了一個身影。

  來人輕袍緩帶,眉目如鐫,可不就是它的主子蘇彧?元寶就一轆滾到了他腳邊,攀著他的褲管「喵嗚」了兩聲。夜色越發深濃,風聲大作,幽靜的竹林裡風聲大作。

  蘇彧手裡提了盞燈籠,上頭繪著的龍膽花在火光照映下宛若真的一般。

  他彎腰伸手摘了元寶脖子裡掛著的錦囊,而後直起身來將手中燈籠擱在了一旁的竹枝上。那枝椏細弱無力,燈籠一掛上去就開始搖晃,本就不十分明亮的火光越加開始搖曳起來,照得林間忽明忽暗。

  元寶像是害怕,黏在了他腳邊不動,只悄悄舔著自己的毛。

  站在那打開了錦囊取出字條來看的蘇彧,卻迎光舉著字條說了句,「字頗醜。」說完,他將字條一收,把錦囊懸在自己腰間,提了燈籠就往竹林另一頭走去,也不叫元寶。

  是以他已走出三四步遠,被留在原地的元寶才反應過來,聲音裡帶著委屈喵喵叫著追了上去。走到跟前,它卻又不敢再叫了,似乎生怕主子不高興等會再將自己落下。

  它跟得緊緊的。

  蘇彧走了一會突然舉高了燈籠照了照它,燈光灑在它頭頂上,照得它一身皮毛愈發油光水滑。

  它不動,瞇著貓眼齜牙笑。

  蘇彧慢條斯理地道:「給你備了魚。」頓了頓,他補充了句。「三條。」

  元寶平素沒少聽「魚」字,聽見這話就像是真的聽明白了一樣,立即跳了起來,高興得原地兜圈。

  這時,蘇彧一邊抬腳往前走,一邊道:「兩條是我的,一條是你的。」

  竹林裡颯颯輕響。他的話音輕輕的。一會就被風聲給吹得散開去。元寶毫不知情,照舊高高興興地跟在他邊上往前跑,尾巴在身後蕩啊蕩。因生得胖,這就連尾巴也比別的貓肥一些,活像是在它屁股後頭跟了隻小耗子。

  蘇彧低頭側目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一彎。被逗笑了。

  他用靴子頭輕輕踢了踢它的屁股,問:「偷吃了沒?」

  元寶也不知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昂著腦袋「喵」了聲。

  蘇彧低低笑了聲,沒有再說話,領著它繞出了竹林。竹林外就是一間小院子,不過幾間屋子。比起定國公府裡其餘人住的地方而言,委實小得寒磣。這地方原本是沒有屋子的,就是一片竹林。竹子倒是好竹子。生得筆直挺拔,青蔥高聳。春日裡。出了筍,味道竟也不壞,不似旁的地方,這樣的竹子出的筍,總帶著濃重的澀味。

  從重陽谷裡歸來的蘇彧很喜歡這片竹林。

  他是家中老夭,小時一直養在父母邊上,並沒有自己的院子。

  稍大些的時候,就已經在重陽谷裡待了好幾年了,每年只過年時才回來住上些時日,他也就寧願四處亂住。因平常不大有工夫同父兄見面,偶爾回來時,幾個哥哥跟他就總膩在一起,恨不得吃喝拉撒睡都在一塊才好。

  他不擅同人打交道,平日裡也寡言,但幾個兄長同他卻很親。

  所以早些年,他從谷裡返京過年時,就會跟著幾個哥哥一起住,每人那住幾天,也就可以啟程了。

  直到師父離世,他再不必回重陽谷去,這才留在了京城的宅子裡。

  定國公府不比連家那般奢豪,宅子沒連家的大,但也斷不會缺了這麼點住人的地方。可他在重陽谷那冷清清的地方待久了,住不慣旁的地方,也不慣有人在邊上伺候著。

  是以他就讓人在這片小竹林裡開闢了一塊地方,修了間小院子。

  母親派來伺候他的婢女,還未走出竹林,就被他給趕了出去。

  一群笨手笨腳的人,又不禁責備,但凡他口氣稍重一些,就一個個又是磕頭又是賠罪的,不如不要。

  折騰了兩回,蘇老夫人也就徹底熄了派人照料他起居的念頭,且隨他去了。

  故而如今這小院子裡,連半個丫鬟也無,只有個寡言少語的老婆子看門,並一個他身邊的小廝三七。

  今兒個夜裡,三七也被他給打發出去辦事了,所以小院子裡空蕩蕩的,寂寂無聲。元寶跑到門前的時候,那守門的老婆子瞥了它一眼,將門開了後,才衝著蘇彧躬身行禮道:「五爺。」

  蘇彧聞言,步子微微一頓。

  他爹不在了,他也就從五少爺變成了五爺。

  可三四年過去了,他每一回聽見旁人這般稱呼自己,都還是不由得會怔住。

  他頷首,低低應了聲「嗯」,跟著元寶進了裡頭。

  元寶輕車熟路地往廚房去,不妨廚房的門半掩著,它一頭就撞了上去,撞得連退三步,齜牙咧嘴直叫喚,可憐巴巴地轉頭看蘇彧。蘇彧嗤笑,道:「叫你瞎跑!」一面伸手將廚房的門推開了去。

  裡頭尚未點燈,黑魆魆的。

  元寶的瞇縫眼這一刻才終於變得顯眼了些,在黑暗中泛著綠瑩瑩的微光。

  它大搖大擺地往桌子底下去,坐倒,趴好,搖著尾巴等著了。

  蘇彧去點了燈,廚房裡頓時一片大亮。因著院子本就不大,這廚房自然就更不大,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角落裡還整整齊齊碼了一堆堆的菜,鍋鏟瓢盆一應俱全。

  他收了火摺子,站到水缸前,將袖子挽了起來,舀起一瓢水洗淨雙手後,他走到另一邊的小木桶前,從裡頭抓起了一條魚。

  元寶舔著爪子安安靜靜地看著。

  蘇彧手腳麻利地殺了魚,洗淨,放到了砧板上。

  幾道寒光閃過,案板上的鮮魚。就被片成了一疊水晶魚膾,薄而透,肉色粉嫩,每一片都整齊漂亮。

  菜刀落到他手裡,倒也像是成了一件不普通的事。

  他捧了一碟彎腰送到元寶跟前,而後重新去洗淨了雙手,才開始點了火燒熱了油鍋。

  一道鴨羹湯。擱了薑霜去腥提鮮。有薑味。卻不見薑。

  大哥連餿了的饅頭都能咽下去,卻偏偏不吃薑,所以他做了薑霜。老薑洗淨磨碎後。用絹篩濾過,再曬乾成霜,就可以不見薑形。

  這是大哥最喜歡的菜。

  至於二哥,口味清淡。最喜歡一道拌冬菜心。取嫩菜心風乾一兩日後,用水焯熟。或用細鹽略醃漬片刻,再加秋油、糖醋拌勻即可。

  他記得,往年飯桌上若有這道菜,二哥就能一口氣吃上三大碗飯。

  他爹總笑。說三哥沒福氣,吃菜何來的氣力,男人總是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

  但他爹最喜歡的那道菜。卻是火腿煨筍,用冬筍乾配火腿肉。入雞湯煨到湯色發白,便成。他爹嘴上說著男人要吃肉,可每回這道菜上了桌,卻總先挑筍塊吃。

  至於點心,做了豆沙卷就行。

  蘇家一門的大老爺們,行軍打仗,行伍出身,卻偏偏都好吃口甜的。

  今兒個,是他二哥的生辰。

  人活著的時候,每逢生辰總是要好吃好喝高高興興過一天的。可人一死,也就只能過過忌日了。

  二哥死的時候,才十八歲。

  沒娶妻,沒成家,沒子嗣。

  但二哥有喜歡的姑娘,他知道的。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二哥告訴他,等到他從燕門回來,就上那姑娘家裡提親去。

  可二哥再也沒能回來。

  大哥走得更早,大嫂懷著身子在家裡等他,等來的卻是一封訃告。她沒哭,但心裡只怕早已淚流成河,胎氣一動,小侄子提前了兩個月落地,瘦瘦小小的,一出娘胎就開始吃藥。

  他如今四歲了,早就會叫爹,卻從來也沒有見過他爹。

  有時候,他會仰著頭問蘇彧,五叔,五叔,我爹爹去了哪裡打仗,是不是很遠,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蘇彧聽著,一個字也答不上來。

  小侄子沒了爹,他也沒了爹。

  頭一年去重陽谷,他嘴上沒說,心裡可恨死他爹了。他覺得他爹不要他了,憑什麼四個哥哥都能在家裡待著,他就要被丟到荒山野嶺?

  他生了他爹一整年的氣。

  等到年關上,他爹來谷裡接他家去,他就板著臉不理人,裝不認得。

  他爹就哈哈大笑,大手一伸就把他打橫抱了起來架到了肩頭,說:「小東西反了天了,還敢不理人!」

  他怕高,摟著他爹的脖子不敢動,歪歪斜斜地靠在那喊:「放我下去!」

  「就不放!」他爹聽了更樂,把他抱在那當球拋,嚇得他半天沒敢吭聲。

  有一年京裡下了很大的雪,白皚皚的,幾乎將京城埋在了底下。

  他爹就領著他們哥幾個堆雪人,堆個醜八怪說是他,他不哭也不鬧,默默也堆一個雪人,更醜,說是他爹。他爹就笑,笑得連枝椏上的積雪都被震了下來。

  洪亮的笑聲,猶在耳畔,清晰如同昨日。

  但雪人會化,人也會死。

  他爹再也不會笑了。

  灶裡熄了火,蘇彧洗淨雙手,在桌前坐定。

  一張小方桌,四個位子,四雙筷子,四隻碗。

  他斟了一杯酒,是燒刀子,很烈,不純,糙得很。但他爹說,這才是爺們喝的酒。

  「……爹,大哥,二哥。」夜風微涼,蘇彧舉杯喝了一口,對著虛空輕聲道,「喝酒。」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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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2:38 |只看該作者
第046章 微醺

  酒水滑過喉嚨,火燒火燎一般。

  他極不擅喝酒,旁人是千杯不醉,他是一杯就已醺然。跟著師父在重陽谷裡的時候,每逢月夜,師父就會支使他搬了搖椅去前庭擱在那棵桂花樹下。老頭子懶洋洋躺下後,就讓他在邊上斟酒。

  有時是竹葉青,有時是女兒紅,有時又是他自個兒釀的果酒。

  老頭子常說,神仙也不過如此。

  他那會尚且年幼,提著酒壺聽到這話就不由得艷羨起來。好容易等到年歲稍大了些,老頭子便就著月色指指邊上的酒,對他說:「嘗嘗?」

  他聞言,立即手腳麻利地給自己斟了一杯,也不知要細飲,舉起酒杯就灌下去一大口。

  這下子可好,喉嚨裡燒了起來,鼻腔裡似乎也有火,整個腦袋都彷彿火辣辣的被籠在烈火中。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丟開了酒杯,連聲咳嗽。可老頭子倒好,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也不知給他倒杯水漱漱口。後來,還是他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衝進了屋子裡,好歹將這股火給消了下去。

  結果,就這麼一回,他便怕了吃酒這件事。

  偏他酒量也不佳,當日分明只喝下去一口,是夜便暈頭轉向,連房門在哪都鬧不明白了。

  但他不喜歡吃酒,老頭子卻很喜歡,又說能喝多少暫且不論,這酒卻不能不懂。於是,老頭子就每日裡追著他要他品酒。一陣風起,重陽谷裡便漫天酒味,活像是隻大酒缸。

  滄酒清,潯酒冽。川酒鮮,金壇酒色若松花,清冽徹骨……

  他嘗過的酒,數不勝數。

  待到他終於能淺嘗一口便輕易分辯出杯中是何種酒時,老頭子這才作罷了。嘴上猶自感慨著,費了他這許多的銀子買酒,總算沒有白白浪費。

  他抱著酒罈子蹲在門口曬日頭,聞言仰起頭來看了一眼老頭子,卻只看到他下巴上花白的鬍子顫巍巍的,像叢枯了的草。

  老頭子低頭看他。逆著光面容模糊,嘀嘀咕咕說道:「怎麼喝來喝去,這酒量也不見長進呢……」

  但何止老頭子想不明白,就連他自己也想不通,這麼多年浸淫下來。他雖然不再一口就醉,可始終不見千杯不倒。

  而且旁人醉了面上通紅,他喝來喝去,也不知是不是被老頭子給折騰的,如今明明醉得意識都糊塗了,面上也不見大動靜,只是越喝臉色就越發白了下去。

  蘇彧盯著自己杯子裡的燒刀子,長長嘆了一口氣。

  宣明十二年時。坐在一處吃酒的人還有六個。

  時至如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形單隻影。寂寥冷落。

  三哥孤身獨在邊庭,四哥在離家三十里地外的軍營裡,非逢年過節,不常露面。

  偌大的府裡,只餘下他。

  早些年,母親想見他一面。最難。如今,見他倒是容易了。想見其餘幾個卻難了,至於父親跟大哥、二哥。她也就只能祈求在夢中一會。那年,蘇家一口氣少了三個人,母親沒了丈夫跟兒子,雙重的痛有如山巒重重落下,將她壓得難以喘息。

  自那以後,母親就開始茹素了。

  成日裡,抄經念佛,一天裡頭有泰半的時間都待在佛堂裡。

  他每每晨起去向她請安,還未進門就先嗅到了空氣裡瀰漫的檀香味,一天比一天濃郁,終於到最後連香也不必點。這味道已經繞樑盤旋,風吹都不散。

  漫漫紅塵,皆成了青燈古佛。

  一杯飲盡,他背過身去咳了兩聲,杯中殘酒低落於桌,蜿蜒流下。

  趴在桌子底下的元寶正巧昂著腦袋往上看,這幾滴酒水就順勢落進了它口中。

  「喵嗚」一聲,元寶胖乎乎的身子猛地繃緊,弓著背往前竄了竄,身上的毛炸開了去。它吐著舌頭往另一頭的桌腿爬去,卻不妨頭頂上突然落下一隻手打橫將它撈了起來,撲通一下摔在了蘇彧的腿上。

  蘇彧也不說話,只一手抓著不讓它動彈,另一手提起筷子慢慢吃起了桌上的菜。

  元寶掙扎了兩下沒溜走,只得閉上眼睛假寐起來,安安分分地蜷在他腿上不動了。

  但蘇彧自個兒,卻沒能安靜太久。

  他心不在焉地撈了塊筍送進嘴裡,嚼了幾下咽了下去,忽然道:「你就那麼喜歡連家那姑娘?」

  元寶閉著眼,動了動尾巴。

  「她有什麼好的?」蘇彧用筷子的另一頭輕輕點了點它的脖子,「連字都寫得那般醜……」

  元寶「喵」了聲,雙眼睜開一條縫,瞥了他一眼,面上似有鄙夷,轉過了頭去。

  蘇彧也不理,只自言自語般地絮叨起來:「吃了我的蜜果子,也不說聲好吃,只寫句多謝,也不知是用來敷衍誰的……」他小聲嘟囔著,手裡的筷子戳著瓷盤裡的拌菜心,「早知如此,還是應當聽問之的話,胡亂送幅字畫去就是了。」

  說著,他已經有些迷濛起來的眼神裡流露出了兩分懊惱。

  「早在段家時,他就該提了,偏等到今兒個白天才說……晚了吧……」他丟開了筷子,抱著元寶的那隻手繞到了它身下,一把將它給舉了起來,雙手抓著它,湊近了盯著它的臉道,「你說是不是晚了?」

  他認認真真問了兩句。

  可元寶哪裡會說人話,只「喵嗚喵嗚」亂叫了兩聲。

  蘇彧卻微微頷首,像是聽明白了般道:「就知你也是這般想的。」

  元寶皺著臉打個哈欠,傻愣愣地望著他。

  「那蜜果子攏共只得一小罐子,下回再漬,可就要等到來年了……」說了兩句,他嘴裡的話又繞回了蜜果子上。端的是念念不忘。

  蘇家的大老爺們,都意外的中意甜食。

  他自然也不例外。

  那果子是他自己醃漬的,世間獨一份,外頭可嘗不到。

  那原是重陽谷裡才有的果子,他離谷時帶了些種子回來。栽在了小院邊上,精心伺候著,最終也只活了幾株。果子一年才結一次,好歹盡數加在一起也不過兩罐子。等到漬過,兩罐子也就並成了一罐,少得可憐。

  師父去世後。他就沒有再回過重陽谷,但總算還能嘗到谷裡才有的果子。

  若不是賀咸三番五次在他耳邊念叨要給人賠禮,這賠禮也不必太講究,最要緊的是心意,他也不會想到要分了自己的蜜果子給人。

  吃了酒。迷迷糊糊的蘇彧摟著元寶,心心念念連若生不曾讚自己的蜜果子味道好。

  元寶豎著耳朵,聽了一會搖頭晃腦要溜。

  蘇彧卻纏著不讓它跑。

  過了一會,他又把它給丟下了,自己跑到小院一角,抬頭看天,望著那輪彎彎的下弦月,嘟嘟囔囔作起詩來。

  作的什麼詩?

  打油詩。

  還是惦記著他的蜜果子被人吃了。卻沒得個好字。

  趴在門檻上的元寶齜牙咧嘴,哈欠連天,頓了頓也樂顛顛地跟了上去。湊在邊上「喵喵」叫喚。

  月色下,青衣少年毫不講究地席地而坐,眉眼似水墨渲染的遠山般清雋溫柔。

  他低低的,絮絮叨叨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良久終於安靜了下來。他扭頭淡淡瞥了元寶一眼,說:「睏了。」

  元寶「喵」一聲。從青磚地面上爬了起來。

  他亦站起身來,一人一貓就一塊腳步虛浮地往臥房走去。

  進了屋子。蘇彧倒頭往床上躺了下去。元寶也迫不及待地跳上床,佔據了床角。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南面的窗子未關,半開著,有風不斷從外頭吹進來,吹得臨窗書案上的一卷書嘩嘩作響。銀白的月光亦悄悄透過窗子照了進來,將書卷旁邊的三塊骨牌照得熠熠生輝。

  去段家赴宴的那一天清晨,蘇彧就用它們卜了一卦。

  上卦為離,下卦為坎。

  六三爻,是為陰爻,未濟卦。

  離上坎下,火水未濟,異卦相疊。離為火,坎為水。火上水下,火勢壓倒水勢,救火大功未成,故稱未濟。

  卦象徵兆為凶。

  得此爻者,宜見機行事,不宜妄動,妄動則凶。

  然而冥冥中,似乎又在暗示他,此番出門定不虛行一趟。

  所以,他難得應了段家的帖子,同賀咸一道去了段家。

  他師父重陽老人,為前朝紫衣一脈,精通梅花易數,隨時隨地皆可起卦,取卦方式靈活多變。老頭子用的是三枚銅錢,他慣用的則是骨牌。但他們不是街頭擺攤的神棍,亦不靠這些吃飯,是以禍福吉凶,仍是看天意為佳。是以,一日一卦,再不可多。

  蘇彧牢記卦象所示,事到臨頭卻似乎還是妄動了。

  先是海棠林裡,他鬼使神差地出言幫人洗清了疑點;後是賠禮一事,未同賀咸商議,便自行讓元寶送了蜜果子去。

  半寐半醒間,蘇彧皺了皺眉,翻身面向了床沿一側。

  風將窗子吹得更開了些,月光自然而然傾瀉而下,恍若溫潤流水,屋子裡也愈加涼了下去。

  元寶一點點朝前拱著,拱到了他身邊,緊緊貼著不動,鬍子戳在蘇彧露在袖子外的手腕上,毛烘烘的扎人。蘇彧的眉頭皺得越發緊,緩緩睜開了眼。

  最先入目的,就是臨窗書案上的那三塊骨牌。

  他看著,突然想起了連若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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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耳癢

  一個人坐在錦鯉池邊,懷裡抱著他的貓,低垂著臉,從他所在的位置看過去,只能瞧見她的半張側顏。

  明媚的日光下,那半張臉愈發顯得白皙,烏鴉鴉的一頭青絲也越發似墨染的一般。

  但是……

  看著弱不禁風的,連隻貓也抱不動。

  蘇彧腹誹著,重新閉上了眼睛,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回憶著,她有幾歲?瞧著好像才十二三歲的模樣。一個嬌滴滴的貴族小姐,在海棠林裡撞見了命案,竟似乎也沒有嚇得失魂落魄,反倒是看著十分鎮定。

  臨行前,她甚至還問他,兇手是否不止一人?

  蘇彧蹙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去,翻個身將元寶擁進了懷裡,過得須臾卻又立即將它給推了出去,推到角落裡,自己扯開了被子蓋上。很快,他的呼吸聲就變得平緩起來,已是睡過去了。

  一旁的元寶卻還醒著,見狀低著頭拱啊拱,鑽進被窩裡去。

  夜風吹拂,被子裡卻暖和得很。

  沒多久,元寶便也睡著了。

  隔了大半個平康坊的連家大宅裡,若生的木犀苑裡卻還燃著燈,一片通明。

  窗子關著,簾攏也靜悄悄地垂著。丫鬟婆子們聚在底下收拾東西,若生則一個人在內室裡看書。她已沐浴妥當,身上只著了中衣,側在床上翻書。顏先生的課她如今每回都去,幾位堂姐妹們瞧得多了,也就日漸習慣,偏顏先生一個人總是驚奇萬分。但凡她早早過去坐下等著開課。他必在進門時唬得打跌,腳下趔。

  委實如四叔家的五妹妹說的一般,活像是白日裡見了鬼。

  但顏先生近日裡待她,倒有些莫名敬重起來。

  她回頭仔細做完了功課帶過去交給他查看,他是看一句讚一句。惹得五妹妹在旁聽著看她的眼神就像那寒冬臘月裡的冰刃一般。

  然而她如今也的確是用功的多了。

  因著前世不成器,知道自己怠惰,分明應該好好學的,也從來就沒有在上頭多花費過心思,現如今想起來不免覺得遺憾。

  活到老,學到老。趁著尚有機會多學些能學的,總好過白費光陰,虛度年華。

  是以每一回顏先生布置下來的功課,她都反反覆覆查驗,修改。選了最滿意的那一份方才帶過去與他看。

  誰也不曾料到她會突然專了性,變得這般勤奮努力。

  就連她自己,偶爾想起,也覺得難怪眾人驚訝不解。

  她靠著隻大迎枕,背起書來。

  可背了兩遍,卻仍舊是磕磕絆絆的。

  她嘆口氣,將腿曲了起來,蜷在花團錦簇的被子裡。重新打開了書卷再次看了起來。

  長髮散著,還帶著些許濕漉漉的水汽,輕飄飄地沿著鬢邊滑落。落在了書頁上,正巧將一行字給遮蓋住了。若生伸指去挑,一低頭,忽然覺得耳朵裡極癢。

  她抓著耳垂揉了兩下,卻也不知這到底是耳朵外頭癢還是裡頭癢。

  沒法子,她只得先將手中的書往邊上「啪嗒」一擱。揚聲喚了綠蕉進來。

  「姑娘可是渴了?」綠蕉進來便問。

  若生搖搖頭,無奈道:「你幫我掏掏耳朵。」

  綠蕉應了是。轉身去取了掏耳朵的小銀勺來。

  可等到就著明亮的燈光仔細看了看後,她卻疑惑道:「姑娘。裡頭乾淨得很,沒有髒東西。」

  若生不信,右耳還是癢得人心頭難耐,「你仔細瞧瞧……」

  「當真是乾淨的。」綠蕉便又湊近了看,「奴婢什麼也沒瞧見。」

  若生聽著,卻叫這癢意折騰得快要瘋了,聞言就說:「罷了,管它乾淨不乾淨,你趕緊給我掏掏,癢得厲害……」她嘀咕著,將頭靠在綠蕉腿上,「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突然間就癢了起來,方才還好好的呢。」

  綠蕉應言幫她輕輕掏了掏,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興許,是有人在背地裡念叨您,老話可不就是這般說的。」

  若生失笑:「大半夜的,何人念叨我?」言罷,她卻忽然頓了頓,小聲說道,「倒忘了,沒準是我爹夜裡不睡在背後念叨我呢。」

  今兒個白天,她在院子裡午睡,被鳥鳴聲吵醒時,正好瞧見元寶抓了隻鳥,因無意中瞥見那鳥的細腿上綁了根五彩的絲線,想起來是她爹的鳥,便將鳥從元寶的「惡爪」下給救了出來放飛了。

  可誰知,這鳥一飛,就飛得好無影蹤,再沒有飛回來過。

  悠悠閒閒吃了一下午點心的連二爺直到傍晚時分才去了趟養著鳥的暖房,進了門左看看右看看,這才驚覺少了一隻,便打發了下人們在宅子裡四處尋找。

  但鳥雀是在天上飛的,人只能在地上走,哪裡還能找得到。

  園子裡角角落落,樹梢上,房檐下,花叢中,甚至於三房四房的地界,都處處找遍了,這鳥也沒能再找回來。

  就像是一陣風,吹過便出過去了,再無半點蹤跡可尋。

  偏偏那又是連二爺最近最喜歡的一隻鳥,不見了他連用飯都沒心情,眉頭皺了一天,唉聲嘆氣的。

  金嬤嬤心疼他,帶著人繼續找,讓人出了連家大宅往周圍的樹上也瞧瞧。

  若生知道後,也未曾多想,只道是要先行安慰她爹,便脫口同她爹道,「是不是隻翠羽的,翅膀尖上還生了些白毛?」

  「你怎麼知道?」連二爺很驚訝。

  她就說:「午後才瞧見過的。」

  「在哪瞧見的?」

  「就在木犀苑裡。」

  「那它現在去哪了?」連二爺追著問。

  可若生焉能答得上?她就搖了搖頭道:「不知,我還以為它該飛回籠子裡去了。」

  連二爺一怔,而後又不吭聲了。

  等到天色大黑,點了燈也不好再找。何況已經找了大半天,哪裡還能找得到,恐怕早就已經非得遠遠的了。連二爺就傷心了,委委屈屈地用哀怨的眼神看向若生,忍不住埋怨道。既瞧見了,怎麼也不將它捉起來關回籠子裡去?

  若生一噎,她那會顧著突然出現的元寶,哪裡還管得上一隻長了翅膀會飛的鳥?

  連二爺見她不說話,就更委屈了,可說了兩句他又怕她會惱了自己。喝了杯茶就閉了嘴灰溜溜躲回屋子裡難過去了。

  是夜若生去找他,勸慰道,趕明兒再去買一隻更漂亮的就是了。

  他卻說,不成。

  若生不由無措,正苦惱著忽然聽到他接著又道。「一隻可不成,我要兩隻!」

  若生連聲應好,說天亮了就去。

  他這才高興起來,纏著她說了會話,等到她要走的時候,他才慢吞吞道:「我用過午飯去看了它一次,羽毛綠得像翡翠一般,真好看。」

  若生回想著白日裡見過的那隻鳥。的確如此,便要點頭附和。

  不曾想,她這附和的話還未說出口。她爹先說了,「可我開了籠子後,好像忘記關上了……」

  她瞪他,那還埋怨她?

  連二爺就咧著嘴笑了笑:「阿九你說,它還會飛回來嗎?」

  「……」

  天大地大,這飛八成是飛不回來了。

  他想了想又自去惋惜不已。

  待到若生要回木犀苑去時。他便巴巴地送她到廊下,一面再三叮嚀道:「明兒個天亮了。我就要去買兩隻新的回來,最好有紅羽的。比綠的還好看。」

  結果直到她走出明月堂,耳邊似乎還迴繞著她爹的說話聲。

  因著耳裡乾淨,綠蕉也不敢多折騰,輕輕掏了幾下就將小銀勺收了。

  若生拍拍耳朵坐起身來,抱著被子長嘆了聲:「這會倒是不癢了。」

  大抵,是那大半夜念叨她的人,終於念叨完了。

  不過鬧了這麼一齣,她繼續看書的心思也就淡了些,遂讓綠蕉吹了燈退了下去。天色已晚,也是時候該入眠了。

  屋子一角新點了安神的香,不多時怡人的氣味就鑽進了她的鼻子裡。

  若生將頭往被窩裡埋了埋,舒口氣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天色真的才剛剛透亮,明月堂那邊就打發了人來叫她起身。

  若生睡眼惺忪的,半天沒爬起來。好容易起來了,洗漱妥當,千重園那邊卻也派了人來送傳話,說是她房裡的管事媽媽人選挑得了,晚些時候就由竇媽媽領著帶到木犀苑裡,再讓她定一個。

  若生就去告訴她爹,上午不得空,且等午後再出門逛大街買他紅羽、綠羽的鳥。

  但連二爺想了一晚上,這立馬就從早上買變成了午後買,指不定午後過會又變成了明兒個再買。

  他琢磨了下,便道:「得了,我也不用你,左右你連麻雀跟獵隼都分不清,帶著你去也無用,你就不必去了。」說完,他袍子一撩,人就往外頭去了。

  若生在背後喊了他兩聲,他也不回頭,只背對著她高聲說,「等我買了回來再與你看!」

  「……」她又不是為了說這個。

  眨眼工夫,他就消失在了若生的視線裡。她奈何不得他,索性只讓人跟緊了看好了。

  少頃用過早膳,日頭也越升越高。

  竇媽媽就帶著幾個人,迎著大太陽進了木犀苑,站在廊下給若生請安。

  若生定睛看去,發現竇媽媽身後依次站了三個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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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挑人

  俱是三十餘歲的模樣,一人著青,一人著藍,皆是衣著整潔,髮上紋絲不亂的人。

  著了青衣的婦人瞧著身量稍瘦些,容長臉,面上堆著和氣親切的笑,見她朝自己望了過來便立即墩身福了一福。另一個穿著身靛藍裙衫的婦人,則生得是張圓臉,五官秀氣。頭上別著把銀髮梳,耳邊戴著的倒是金丁香,長得白白淨淨的,面上神情卻顯得有些嚴肅。

  不像邊上那個,一臉的笑模樣。

  二人依次向她見過禮後,竇媽媽指了青衣的那個介紹道:「這是成媽媽,今年三十有二,針線手藝上頗有建樹,繡得一手好花,算賬也是一把好手。」

  若生微微頷首。

  她就又指了站在右邊的藍衣婦人說:「這是吳媽媽,今年也是三十二歲,同樣極擅那兩樁。」

  若生用不了兩年就該及笄了,連家的姑娘沒有那麼講究,女紅如何,管家如何都不是太要緊,但到了眼下這般年歲,該學的也還是得學起來。

  竇媽媽挑的這兩個人,都是她親自考校過的。

  女紅好,平素就能對若生稍加指點,不求精通,但求拿起針線來不會手足無措便可。

  至於管賬,管人,那都是必然要學的。不僅如此,若生平素還得去千重園裡跟著竇媽媽學這些事。

  所以這兩個婦人,所精的皆差不離,不管若生挑哪一個都無礙。

  竇媽媽私心裡想著,依若生的性子,只怕會挑成媽媽。成媽媽看著軟和,脾氣好。愛笑,容易拿捏。所以她介紹人的時候,也就先行說了成媽媽。然而誰知,當她問過若生,喜歡哪一個後。若生卻道,「那就吳媽媽吧。」

  竇媽媽怔了怔,成媽媽面上的笑意也似乎僵了那麼一瞬。

  人人都知道三姑娘的院子裡,幾年前就沒進過管事媽媽,裡頭都只是些小丫頭跟粗使婆子,當不得事。這管事媽媽一選出來。那就是她院子裡第一把手,上上下下都能管到,身份不同別個。

  若得用,將來三姑娘出閣了,指不定也能帶著一道去。

  可若生話已出口。人選就是定了。

  成媽媽的嘴角似乎也僵硬了,原本看著和氣的笑意有些彆扭起來。

  竇媽媽則轉瞬便笑了起來,說:「行,那奴婢回頭去稟了夫人,就定吳媽媽。」

  「好。」若生點了點頭,「吳媽媽就留下伺候吧,趁著天氣也不錯,再挑挑人。把二等一等缺的丫鬟份額也給填補上,省得過幾日再折騰一回。」

  竇媽媽看了吳媽媽一眼:「也好,那奴婢這就先回千重園裡回話去。」

  若生道好。讓她帶著成媽媽回去,轉頭就讓綠蕉帶著吳媽媽下去安置。

  約莫半個時辰,吳媽媽就將行囊打點妥當,歸置好了屋子,順便也從綠蕉這接過了名冊仔細看過一遍。

  到姑娘房裡伺候的管事媽媽,字是必須識的。寫得不好看不打緊,最重要的是認識。寫得工整。

  吳媽媽不大愛笑,顯得有些嚴肅。但一開口聲音輕輕柔柔的,倒比那成媽媽面上的笑還顯得親和點。她換過乾淨衣裳,重新將頭髮挽得一絲不苟,這才跟著綠蕉來見若生。

  若生賞了凳子給她坐,而後才讓綠蕉去備了筆墨紙硯來,又讓人將屋子裡伺候的一群丫鬟都叫了來。

  趁著這會間隙,她對吳媽媽說道:「名冊你也瞧過了,人卻還不識得,這會也沒什麼可忙活的,就先認一認。」

  吳媽媽點頭應是。

  沒一會,大大小小七八個丫頭魚貫而入,同若生請安後齊刷刷沿著牆根站了一排。

  綠蕉站在最邊上,一個個給吳媽媽介紹。

  吳媽媽安安靜靜聽著,須臾等到全介紹完畢,若生問她:「往後再見可能認得?」

  一等丫鬟穿一樣的衣服,做一樣的打扮,二等三等亦如是,若生是幾乎就沒有能分清楚誰是誰的時候,尋常陌生人只見過一次,恐怕也難以立刻就記住。

  但吳媽媽卻頷首應道:「是,奴婢都記住了。」

  若生微笑,就聽得她看著那一排丫鬟一字不差的將她們的名字喊了出來。

  甚至於連每個人負責做什麼的,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若生仔細聽著,不由暗自感慨好記性。

  畢竟是竇媽媽親自選的人,斷不會差到哪裡去。即便是方才那成媽媽,想必也是個能幹的。可她一看見吳媽媽,就忍不住想起了前兩年去世的乳娘來。乳娘生得白胖,手指頭也短短的,全是肉,一張臉也生得圓圓的,看著就應該是個愛笑的人,可也不大笑,總是很嚴厲。

  乳娘在時,她並不大喜歡她,可乳娘不在了,她卻總忍不住會想起她。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挑了吳媽媽。

  見過人後,一群丫頭就又出去了。

  若生讓綠蕉把備好的筆墨紙硯拿到吳媽媽跟前,說:「媽媽先挑一挑合適的人選,過會我再看一遍。」

  吳媽媽接了筆,恭聲應是。

  這是考她看人的眼光是否精準,是極難的事。

  但吳媽媽面上神情並沒有大變化,她提筆蘸墨,略想了想就在紙上寫下了第一個名字。

  若生房裡一等大丫鬟按理應當有四個,紅櫻被剔除後,若生又打發了一個舉止輕浮的出去,而今也就只剩下了綠蕉跟另一個叫藍玉的專門負責看管箱籠衣服首飾等等。

  吳媽媽寫了四個名字後,就擱了筆,等著紙上墨字微乾,她就遞給了若生看。

  若生掃了一眼,隨意問:「為何挑這幾個?」

  「雪梨跟葡萄原都是二等的,論資歷,是剩下的人裡頭最老的。方才奴婢看去。這二人站得最直,臉上神情最淡定,言談間口齒清晰話語流暢,說的都是要緊的,沒有半個字廢話。年歲也正合適……」吳媽媽謹聲解釋,說完這幾個,又言明了為何從三等裡頭提了兩個十分不起眼的到二等來。

  若生的眼神就漸漸的正色起來。

  吳媽媽不止把她想到的東西說了,連她忽視的細節,也都一一分析透徹。

  她才剛剛見過那群人一面而已!

  若生愈發感慨,彎了彎眉眼。溫聲道:「媽媽選的極妥帖,就照著你說的辦吧。」

  *****

  到了午後,木犀苑裡的人就已煥然一新。

  吳媽媽做事麻利,性子沉穩,很快就接手了原本綠蕉艱難做著的活計。

  往後綠蕉就只在若生身邊貼身伺候著。新提拔上來的兩個人。雪梨跟葡萄,也都各自被派了活。木犀苑裡頓時變得井井有條。

  連二爺出門逛了一圈回來後來找若生,一進門就傻了眼。

  廊下一群丫頭提著水桶攥著抹布,正在上上下下清掃著,還有人搬了梯子置於房檐下,將上頭沾著的灰都一一撣去。前庭裡鋪著的青磚,都乾淨得像是鏡子一般。

  連二爺提著只鳥籠,踮著腳往前看了看。嘟囔句:「又過年了?」

  不到過年的時候,做什麼這麼賣力的除塵?

  他想不通,只覺得奇怪。提著鳥籠吧嗒吧嗒踩上了潔淨如新的地面,到了前頭就喊:「阿九,快出來看我新買的鳥!」

  四周都沒人說話,靜悄悄的,他一開口連回聲都出來了。

  若生聽得再清楚不過,正喝著水。差點被嚇得一口噴出來,好容易咽了下去。用帕子擦了擦嘴這才抬腳往外去。方到門口,她眼前就迎面來了一隻鳥籠。外頭蒙著黑布。

  她唬了一跳,後退了兩步站定指著那鳥籠道:「您買著紅羽的鳥了?」

  連二爺聞言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地道:「什麼紅的綠的,我買了一隻彩的回來!」

  「……」

  連二爺瞅著她,一把將蒙在鳥籠外頭的那塊黑布給掀了去,「看!彩的!」

  若生湊近了一看,難怪說是彩的,原來是隻鸚哥,身上紅紅紫紫加點綠又帶點黑……

  連二爺笑得愈發得意:「好看吧!」

  「會說話嗎?」若生直起腰來,好奇地問道。

  連二爺愣了愣,「會嗎?」他伸手戳了戳籠子裡的鳥,突然恍然大悟道,「方才在路上說爺吉祥的,敢情是它呀!」

  然而話雖如此,籠子裡的鸚哥卻一動也不動,翅膀都不扇一下,更別說開口。

  連二爺等了又等,喊了又喊,籠子裡就是沒動靜。

  他懊惱,皺眉道:「難道方才是我聽差了?」

  若生更是一頭霧水,難不成買了隻不會說話的鸚哥回來?

  連二爺坐在那逗了一會鳥,終於失望地道:「罷了罷了,不要它了,我回頭再去買一隻!」

  「……」若生狐疑地看他兩眼,「那這隻怎麼辦?」

  連二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理所當然地道:「給你呀!」

  若生傻眼,花園裡養了那麼多鳥,這隻也擱到那去就是了,給她做什麼。她想著就要婉拒,可她爹不等她開口就擱下茶杯說要走了,餓了要回明月堂用點心去,這鳥就真被他給拋下留在了木犀苑裡。

  結果等人一走,剛被若生無奈之下吩咐人掛去窗下的鸚哥就撲棱著翅膀叫喚了起來——

  「嫁人!嫁人!」

  「……」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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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3:17 |只看該作者
第049章 討要

  正打了水準備往小瓷碟裡倒的綠蕉在邊上聽著,手一顫,水灑碟翻,淋了那鸚哥半身。好在近日天氣漸暖,這水雖清卻並不大冷,籠中鸚哥打個激靈後拍拍翅膀,也就無礙了。它只在裡頭跳著腳喊,「嫁人!嫁人!」

  也不知是打哪兒學來的話,叫喚得那叫一個順嘴。

  若生聽著了兩聲,不覺啼笑皆非,難不成她爹把鳥留下是故意為之?

  她搖了搖頭,讓人上明月堂去向她爹要個架子來懸於廊下。鸚哥會說人語,不似她爹平素養的那些鳥,體型也稍大些,整日在籠子裡待著想必也不自在。她吩咐下去後,趁著架子未曾取來,先同綠蕉商議了起來,道:「既養下了,也不能鸚哥鸚哥的叫著,總得有個名才是。」

  綠蕉應聲附和,可左思右想,也沒有想妥叫什麼名好。

  若生進了屋子,坐在月洞窗下往外看那鸚哥,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一個名字,她就勾唇笑了笑,說:「不若就叫銅錢吧。」

  「誒?」綠蕉愣了下。

  若生的手撫在新換上的煙霞綠窗紗上,只覺觸手生涼,心下鬆快,面上就笑咪咪地道:「不好嗎?」

  綠蕉怔怔應道:「好是好,只是似乎有些古怪……」而且她總覺得「銅錢」這名字,帶著些許莫名的熟悉。頓了頓,她才恍然,原是像那隻貓的名字——「元寶」。銅錢、元寶,可不都是錢財?

  貓叫元寶,鸚哥叫銅錢,倒真是說不上的奇怪……

  但若生卻似乎覺得這名字很是不錯。

  等到被她打發去明月堂取東西的丫鬟回來時。她已開始「銅錢、銅錢」地喚起這鳥了。偏這隻紅綠毛的鸚哥學舌頗快,沒一會就也能跟著扯嗓子瞎叫,「銅錢!銅錢!」一邊喊,一邊從架子上撲下來,因著腳上掛了銀鏈。倒也飛不遠,就又撲扇著翅膀落回了原處。

  若生瞧著覺得也算得趣,就讓人去添了食水,自往屋子裡走。

  然而她剛才一抬腳,這鳥就又叫喚了起來,「嫁人!嫁人——」

  若生唬了一跳。扭頭看它,笑著斥道:「也不知說點吉祥話聽聽,光會說這些個不頂用的!」

  「不頂用——不頂用——」

  吳媽媽恰走到邊上,聞言嚴肅的面上也終於帶出了兩分笑意來,而後面向若生說道:「姑娘。千重園那邊送了口信來,說是您先前要的人,都準備妥當了,請您抽空過會去瞧一瞧。」話畢,她又說了句,「三爺那邊方才也遞了信來,說的是一件事。」

  若生就明白過來這說的是哪一樁事,於是她看著台磯下一角未曾清除的苔痕點了點頭。說了句「知道了」便轉身進了屋子去換衣裳。

  因今兒個一天未曾出門,她身上便只穿了居家舒適的蓮青色春衫,這會要去見外男。卻是怎麼也不合宜的。

  她命人去取了見客的衣裳來換好,又點了綠蕉跟新提上來的葡萄同行,這才出了木犀苑的門往二門去。

  連家主事的是雲甄夫人,她對男女大防幾乎毫不避忌,但除卻千重園裡的那些人外,其餘外男若想進內宅卻也是不易。但她時常需要見人。又不願意走得太遠,便讓人在內院跟外院的交界處。建了幾間屋子,專門作會面之用。稱作點蒼堂。

  若生長至如今,途經過點蒼堂無數次,但進去辦事,卻還是頭一遭。

  她領著人一進院門,只見滿地樹影,綠濃春深,不由看得一怔。點蒼堂裡不知何時,竟栽滿了高大樹木。

  裡頭人影幢幢,應當只等著她了。若生就拾步上了台階往前走去,一面命綠蕉掀簾,帶著葡萄漸次入內。青白的天光跟著一道照了進去,將入口不遠處的那十八扇烏檀描金屏風照得熠熠奪目。

  連家的富貴奢靡,總是在不經意間就展露無遺。

  她舉目四顧往屋子裡看去,只見屋子兩面皆是大窗,糊了月白色的窗紗,透亮得很。

  這時,屏風後走出來個人,生得膀大腰圓,眉眼卻十分姣好清秀,是個著男裝的女人,瞧著年歲應在二十七八上下。

  她看見了若生,就爽朗地笑了起來,行了一禮後道:「三姑娘來了,三爺跟四爺都正候著您呢。」

  若生先前還仔細聽著,聽到四叔也在時,嘴角就幾不可見地用力抿了抿。

  回來後,她還未見過四叔。

  因著接下去要談的乃是正事,邊上自有伺候茶水點心的人在,綠蕉幾個丫鬟就都被打發去了隔壁的耳房裡候著,並不一同往裡頭去。

  若生斂神,跟著這自稱扈秋娘的女子越過屏風往後走去。

  沒走一會,她便隱隱約約聽到了些說話聲,只屋子裡空曠,說話聲也不大,一時間聽不清楚究竟說的是什麼。但她屏息聽著,仍從裡頭分辨出了四叔跟三叔的聲音。

  三叔語氣平緩。

  四叔口吻雀躍。

  她腳下的步子不覺微微一滯,站在那看窗子上雕刻的花紋,宛若捲草,活靈活現。日光透過窗欞灑落下來,愈顯明亮,可這點蒼堂裡,卻似乎較旁處更冷一些。若生穿得單薄,靜靜一站,就覺有些寒意上湧。她聽見裡頭有人在說,「阿九病了一回,性子倒是變了許多,宛音那丫頭從顏先生那下學回來總是嘀咕,說三姐近些日子勤快得像變了個人……」

  「翻過年長了一歲,她懂事了許多也是該的。」三叔的聲音裡似乎帶了兩分欣慰。

  四叔哈哈笑了兩聲,道:「只怕她是想一齣是一齣,偏大姐看重,巴巴地讓你來點蒼堂領著她見人。」

  若生聽著,抬起了腳。

  即將拐過彎的那一剎那,她又聽見了三叔的聲音。「她一個小姑娘,往前從未碰過這些事,自然需要有人帶一帶。倒是你,得了空不去歇著跑來這湊什麼熱鬧。」

  話音未落,若生的人已走到了裡面。

  連四爺就坐在對面的一張太師椅上。神情散漫,嘴角翕動似要說話,聽見腳步聲就循聲望了過來,隨即大笑道:「阿九難得想要辦事,我做叔叔的,自然該過來湊這個熱鬧!」

  連三爺卻站起身來。指了邊上的另一張椅子道,這屋子裡冷,剛才讓人鋪了軟墊,讓若生往那坐。

  若生依言落座,笑著喚了聲「三叔」和「四叔」。

  邊上的扈秋娘就抬手沏了茶送上來。若生接過。掀了茶杯蓋往裡一看,碧綠的一泓,香氣裊裊,沁人心脾,是今春上才採的西山綠眉。

  西山多茶樹,入春後,只需疏疏幾陣雨,嫩芽舒展。遍山便都綠意濃濃。

  綠眉茶卻並不尋常,其價以金計,頗貴。

  她手中盛茶的蓋碗。如冰似玉,出自龍泉窯,亦是價值不菲。

  若生低頭輕呷了一口,耳邊聽得連四爺道:「阿九,聽說你要人是為了去平州找一個鴛鴦眼的小丫頭?」

  連家的事,他素有插手。這些並非機密的事,他自然會知道。

  若生眸中神色逐漸變得幽暗深邃。在照進屋子裡的薄白日光下,笑著道:「四叔您還不知道我?我聽說有那樣的人。自然是想著要親眼見一見的。」語氣稀鬆平常,聽不出任何端倪。

  一旁的連三爺接話道:「尋一尋也無妨,左右費不了多少人手。」言罷,他對若生說,「大姐只說你想自己要幾個人用,卻不曾提要幾個,要什麼樣的,我就先自個兒幫你挑了些,你先看看,若中意就留下,不中意回頭再選如何?」

  他沒有隨意挑了人塞給她,反讓她親自來看過選過,若生已覺十分周到,自然連聲道好。

  連四爺歪在椅子上,卻忽然插嘴說:「人多了,也不便管,阿九既是頭回自個兒辦事,選個五六個想必也堪用了。」

  若生聞言,側目看了過去,但見他神情自若,語氣親和,一派為她著想的模樣,心頭猛然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嫌惡,將手中龍泉窯的茶杯往邊上輕輕一扣,笑道:「三叔,四叔,這人選其實我先前心裡已有打算,只是不知該不該提。」

  二人皆訝,連四爺率先問道:「哦?你有瞧中的?」按理,外頭的人她見過的並不多。連三爺也疑惑,溫聲道,「但說無妨。」

  若生摩挲著擱在膝上的一柄彩繪白紈扇的象牙起棱扇柄,笑了起來。

  眼波盈盈,明澈如山間泉水一般。

  她搖了搖頭,頭上的元寶雙髻就也跟著晃了晃。

  轉過臉看向連四爺後,她頰邊的笑意愈發深了下去,嬌聲道:「四叔手邊不是有一夥子人,叫做青蛇的?」

  連四爺的眼神變了變,「你從哪聽說的?」

  「四叔不是一直都知道,我這性子好打聽嗎?」若生的語氣愈發平靜下去。

  殺了綠蕉的那個男人老吳,就在這夥人裡頭。

  她慢慢收了笑,盯著連四爺,徐徐道:「四叔捨不得?」

  連四爺當然是捨不得的!

  可不管她要什麼人,要幾個,都隨她的心意去辦,可是雲甄夫人發了話的。連四爺頓時懊惱起來,悔青了腸子不該來攪合,他踟躕著看看連三爺,道:「這……阿九也用不上青蛇這夥人,還是三哥撥幾個過去吧。」

  這話倒是在理,連三爺也覺得若生用不著那樣的人,便有意勸一勸。

  若生看得分明,就長嘆了一口氣,道:「四叔若捨不得,盡可以說,我自會去同姑姑說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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