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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嗜酒態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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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意遲遲] 掌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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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08:59 |只看該作者
第070章 貨郎的秘密

  青娘的哭聲越發響亮起來,慢慢地卻又低了下去。

  巷子裡原本家家門戶緊閉,聽說似是抓到了兇手,便又各自將門開了細溜兒一道縫,不時有人從裡頭往外張望著。其間或有同青娘年歲相仿的婦人,往那巷子裡看一眼,看清楚了被衙役抓住的人,就立刻面色慘白地將腦袋縮了回去。

  也不知這些個人裡頭,都有誰,受過他的小恩小惠,從他嘴裡聽過令人歡喜的言語。

  青娘便是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是不同的,而今發現自個兒在這秦貨郎心中,不過就是如鄭氏幾個一般的粗鄙婦人而已,登時心如刀絞,面若土色,哭著哭著就有些難受得喘不上氣來。

  她伏在門邊,忽然淚眼朦朧地去看秦貨郎,啞著嗓子問:「你同我說過的那些話,可有真的?」

  她問了一遍,卻無人應聲,她就再追著問第二遍,一遍遍地問,執著得不像話。

  秦貨郎也分明是聽見了的,卻不知在想些什麼,只是跪在那低著頭不搭理她的問話。

  青娘見狀閉了嘴,漸漸將淚收了,扶著門框將身子站直,哽咽著招呼兒子:「長生,回家去,不要在外頭逗留。」

  被叫做長生的少年郎,卻也只看了她一眼便將目光收了回去,並不吭聲。他們雖不是兇手,可疑兇秦貨郎卻是從他們家中搜出來的,再加上青娘方才求饒的那兩聲冤枉,這是不是要以包庇論罪,還得等官府一一查過,如何是他們這會想走就走的?

  青娘卻彷彿根本沒有想到那一層,言罷將面上哭得模糊了的脂粉隨手一抹,抬腳就要越過門檻往裡去。

  幾個衙役就擋在那。將手一橫。

  青娘大怒:「殺千刀的!你們攔我作甚?我又不曾殺人!」

  她瞪著雙眼,眼珠子通紅,用力得連額上都冒出了細細的青筋來。

  巷子口一片喧鬧。

  秦貨郎突然開了口。仰著頭問蘇彧:「大人為何突然問起我娘來?」言語間,他聲音顫抖。面色發白。

  這是猝不及防間,被人戳到了痛處時的樣子。

  蘇彧居高臨下看著他,眸光清而亮,吐字極快:「你娘如果尚在人世,你怎敢殺人?」

  這些命喪他手下的婦人無一不是平素脾氣極厲害的人,輕則動嘴,重則動手,總不是那能隱忍度日的。秦貨郎恨毒了這些人。自然是有緣由的。

  衙役們將秦貨郎押回了衙門問話,又將青娘和她兒子,也一併帶了回去。秦貨郎的擔子,也完完整整地被挑回了衙門。巷子裡這才漸漸有了人四處走動。

  青娘的兒子長生走得最晚,路過若生的馬車前時,突然對蘇彧道,「我認得你。」

  他聲音不小,不止蘇彧聽得清清楚楚,就連坐在馬車裡的若生也聽了個明白。她忍不住好奇心起,悄悄湊在那偷聽起來。

  青娘的兒子。怎麼會認得蘇彧?

  然而蘇彧卻似乎並不曾見過他,聞言只蹙了蹙眉,沒有言語。

  長生面上也無懼意。繼續道:「我在西大街見過你,老成家拉車的大黃牛驚了跑到街面上,差點撞著了七嫂子家的小丫頭,是你救的人。」

  蘇彧蹙著的眉頭漸漸舒展開去,目光下意識落到了自己帶傷的那隻手上。

  那是電光火石之間,為護著那小丫頭,一時閃避不及被牛角刺到的傷。

  那日救若生時,又扯到了這處傷,所以反反覆覆好起來就更慢了些。

  他默然。忽然朝若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後目光轉而向前。看著長生點點頭:「你記性很好。」

  長生微笑了下。

  衙役恰好上前來,帶了他往衙門去。

  蘇彧便大步走到若生的馬車前。隔著簾子道:「連姑娘若要走,明日一早啟程便可。」

  若生打起簾子一角,隔著冪籬打量著他:「看不出,蘇大人真的是個好人。」

  用好人二字來評價一個人,遠比旁的那些囉嗦字眼,難得萬分。

  蘇彧挑眉:「就因為我救了個人?」

  若生搖了搖頭,笑言:「你何止救了一個人。」

  不說旁的,單他抓到了兇手,那救下的人就不計其數了。

  「不該死的人自然要救。」蘇彧淡然說道。

  若生聽進耳裡,咀嚼著這句話裡的意思,鬼使神差地問出了口:「那該死的呢?」

  「弄死。」

  「……」若生看一眼天邊流雲,「該死不該死,又該如何定論?」

  「時機若至,你自然會知道。」她問的玄,蘇彧答得也玄,「冥冥之中一切皆有定數。」

  若生笑咪咪點了點頭,張嘴說的卻是,「神棍。」

  蘇彧也不惱,說了句「連姑娘一路順風」就轉身就走了。

  衙門那邊雖然捉到了人,物證也有,但還是要容那秦貨郎辯上一辯的。可他舌燦蓮花地說了一通,只要一聽見問及他母親,就立刻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即便他用力咬著後槽牙,閉緊了嘴不說話,那情不自禁顫慄著的身子跟眼睛裡不時流露出的惶恐厭惡之色,仍是立即就將他的心思展露無遺。

  然而張大人連番發問,將幾個問題翻來覆去地問,卻也還是沒能將答案問出來。

  最後,張大人摸著自己頭頂上的烏紗帽,想著都到了這個時候了,哪管什麼自己無用還是有用,雖然他是父母官,這事理應由他來處置,但他也就只能請蘇彧審問。

  因著有過先前在臨水巷見過的那一面,秦貨郎一聽見蘇彧的聲音,面色就微微變了變。

  蘇彧道:「平州再大,也不過一州幾縣而已,若將你的樣貌畫了畫像張貼各處,總有能認得你的人,到那時。人人都會知道,你在你娘手底下遭遇過什麼,你是個極其懦弱無能之輩。你連殺人,都不敢在自個兒的地界殺……」

  「你胡說!」秦貨郎漲紅了臉。

  蘇彧冷冷笑了下:「你連自己從何地而來。姓甚名誰都不敢直言,難道還不是懦夫?」

  張大人在旁聽得額上直冒冷汗,小聲喊他:「蘇大人——蘇大人,這麼問是不是不大合適?」

  審問歸審問,老罵人是懦夫做什麼?聽得他心裡頭都有點不是滋味起來……他見到屍體怕得吐了,那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可張大人腹誹著,卻聽到底下的秦貨郎高聲喊了起來。

  一聲兩聲,哎喲喂。怎麼就真將名字給說漏嘴了?

  張大人在桌子底下一拍大腿,悄悄去看蘇彧。

  蘇彧回望過去,「張大人,還愣著做什麼?」

  「是是,下官這就命人去查!去查!」他慌慌張張起身,而後一愣,又轉頭來問蘇彧,「蘇大人,這是要找什麼?」

  蘇彧面無表情:「一具女屍,死了至少兩月。」

  張大人聞言。幾要「撲通」一聲摔下去,死了兩月,那得爛成什麼模樣?也不知這屍體是埋在那的。怎麼找?他戰戰兢兢吩咐了下去,結果發現這秦貨郎,家就住在望湖鎮隔壁的小鎮子上。

  那鎮子比望湖鎮略小一些,也沒望湖鎮熱鬧。

  秦貨郎父親早亡,跟著母親李氏一人長大,他娘也一直沒有改嫁。

  正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據聞這李氏原先也是個溫柔可人的女子,後來聽了幾句閒言碎語與人爭執了起來,就跟變了性子似的。一日比一日潑辣起來,一不高興了。還會動手打孩子,日日念叨著棍棒底下出孝子。狠得很,罵得也厲害。

  又因著婦道人家掙錢辛苦,母子倆的日子一直過得十分清貧。

  不過秦貨郎大些時,李氏也送他去念了書。

  可秦貨郎在念書上沒什麼天賦,李氏也覺得供不起兒子的束脩,便不讓他繼續念下去了。偏偏秦貨郎卻覺得自個兒但凡再念兩年,就能下場考秀才,考了秀才將來必定中舉人,沒準有一日還能中狀元呢!

  是以據鄰人說,這秦貨郎跟李氏在家是時常爭執的。

  可後來秦貨郎的書還是沒能繼續念。

  李氏也是一日日愈發脾氣粗暴下去。

  衙役去問李氏的鄰居,說近日可曾見過李氏母子。

  那老嫗就撇撇嘴說:「不知上哪發財去了,兩月前就搬家了。」

  「人還在的時候,你聽見過什麼奇怪的動靜不曾?」

  「動靜?秦嫂子天天罵兒子,天天罵!」

  衙役皺了皺眉,要往那屋子裡去。

  老嫗在後頭籠著手,齜著牙花子嘿嘿笑了聲,忽道:「官爺,您找他們做什麼呀?」問完,她自語起來,「我就看那母子倆時不時眉來眼去的不像話,娘有嫁不嫁,兒子也不娶妻,怪得很……」

  「呸!」衙役聽著她嘴裡不乾不淨的,嫌污了耳朵,「那貨郎殺人了!」

  「哎喲!」老嫗驚叫一聲,踉蹌著躲回了屋子裡。

  幾個衙役就進了秦貨郎家四處搜尋,裡頭亂糟糟的,牆根處還有暗色的血跡,似被人洗過,卻沒能洗乾淨。

  可李氏不管生死,誰也沒能尋見。

  張大人就來問蘇彧,是不是想差了,那李氏當真只是搬家了?

  蘇彧卻反問他,是不是將秦貨郎家皆尋遍了。

  張大人說,那可不,連院子裡的地都翻了一遍,若真有屍體,那鄰人也不可能半點嗅不到氣味呀。

  蘇彧就索性親自去了一趟,兩個鎮子路程不過半個時辰,一進門,他就沉了臉。張大人問怎麼了?結果話音未落,他就發現了蘇彧正在看的東西。

  那是平州的花農所持的牌子,每年參加選供用的。

  牌子已經十分陳舊。秦貨郎的爹還活著時,是種花的。所以秦家一定有個用來冬日培花的火窯……他死後,這火窯就沒人動過了。

  可當他們趕過去時,卻發現那火窯有被人動過的痕跡。

  打開來後,衙役們從裡頭找出來一具女屍。因為在火窯裡烘過,已成乾屍,所以並沒有多少腐爛的惡臭。

  他們終於找到了秦貨郎的娘。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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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母子

  張大人見著屍體,被嚇得不輕,眾衙役的面色也都不大好看。

  那秦貨郎知曉母親的屍體已然被人尋了出來,驚得許久不曾說出話來。自他爹在他幼年去世後,他母親也不會侍弄花草,家中的營生漸漸的便丟了,待到他長大,也不擅此道,他爹的舊業也就從來沒有再拾起來過,那火窯,也無甚用處,本不是為了燒瓷砌的。於是,這麼些年來,他家的火窯也就一直封著,沒有再燒熱過。

  他娘倒是曾經喊他繼承了父親的手藝,好不好暫且不論,哪一年若是能有幸在選貢時,入了圍,那就是一樁揚名的好事,將來還怕沒有好的收成?

  這話沒錯,他也聽進了耳朵裡,然而他年歲越長,就越覺得母親的話不中聽。

  他方一露出不願意聽的模樣來,她便氣惱,揚手擰他腰間軟肉,用力地幾乎像是要將那塊肉給擰下來。他小時候,她這般待他也就罷了,而今他都生得比她高上許多,她卻還是這幅樣子,他便覺得自己著實再也受不住。

  可每一回,她氣過了,就又好言好語地來同他賠好話,摟了他的肩頭嗚嗚的哭,說自己命苦,日子苦,活著心累。

  他也知道她孤兒寡母養大自己不易,但她回回這樣,動不動就發作,發作完了又覺得她自個兒委屈。這日子反反覆覆、沒完沒了地折騰。

  那一日他要出門去,便趁著夕陽暮色梳洗了一番,換了身乾淨的新衣要往外頭去。

  出了門,他走到院子裡,他娘正在收衣裳,見狀便隨口問。剛用了飯這是要做什麼去。

  他聽見她問話就不由自主地會哆嗦,好容易挺直了腰桿在稀薄的天光底下站定了,轉頭看著她應了聲。同人吃酒去。

  他娘聞言,將手裡的衣裳大力往地上一摜。張嘴就罵:「吃酒?同誰吃酒?」

  「說了你也不知是哪個。」他煩她追根究底地問,敷衍著拔腳就要走,卻不防被他娘給拽住胳膊往後一拖,差點摔倒。他亦氣上心頭,又想著喊得大聲了叫鄰人聽見看笑話,只得壓抑著怒氣同她分辯,「不過就是吃酒,娘你管這麼多作甚?」

  她聽了臉色漲得通紅。忽然問:「是不是想著要偷偷去見那吳老三家的臭丫頭?」聲音漸漸跟著拔高了些。

  他便急急忙忙去捂她的嘴,放低了聲音說:「娘你胡說八道什麼呢!」

  可他心裡卻虛得慌。

  他就是想去見吳老三的閨女的。

  吳二姐今年剛十六,那身段一天天就跟柳條似的往上抽,越發苗條起來,人也長得好看,抿著嘴一笑,那花叢間飛舞的蝴蝶都能被勾過去。

  他也到年歲要娶妻了。

  他娘能攔他一日,還能攔一年兩年十年不成?

  爭執了兩句,母子倆拖拖拉拉又進了屋子,她仍拽著他的胳膊不撒手。他就惱得愈發厲害起來。

  一個嘴裡喊著你敢去我就不活了,一個喊著不活了你就去死,吵得極厲害。

  秦貨郎就是鬧不明白。他娘這是為什麼?吳老三家的閨女哪不好?到底是哪不好呀?偏偏他每回問,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反正就是不樂意這事。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些令自己面紅激動又難堪痛苦的事來,猛然一推她,隨手揀起桌上的燭台,就朝著她砸了下去。

  那尖尖的一端,不偏不倚插進了她心窩子裡。

  她「啊——」地叫了聲,躺在地上艱難地抬抬胳膊,很快就因為失血跟疼痛而沒有了力氣。

  他這時才回過神來。撲上去喊她,又驚又怕之下。哭得一臉鼻涕一臉淚,活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可當他發現母親鼻間還有微弱的氣息時。他卻沒有立即喊人幫忙請大夫去……

  他望著母親睜得大大的眼睛,只倉皇地拋下她站直了身子,退去了一旁。

  她就掙扎著伸手要來抓他的腳,可手指頭剛扒拉了兩下,就不動了。

  秦貨郎上前去一看,沒氣了,當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木呆呆地看著她心口的血污,眼睛紅紅的,臉也紅紅的,大汗淋漓。

  呆坐了許久,外頭的天色已慢慢黑透。

  他又打起了精神,從地上爬了起來。

  趁著夜深人靜,他背著母親的屍體偷偷去了外頭。

  不會有人發現的,一定不會有人發現的……

  他反覆在心底裡這般告訴自己,走了多久就說了多久,等到一切安置妥當,他家去刷洗地上血污,又將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帶上所有銀錢,悄無聲息地趁夜溜了。

  臨行前,他突然很想去見一見吳二姐。

  明明今兒個夜裡就應該是去見她的,可出了這麼一檔子事,血腥味猶在鼻間,他怎敢見她,怎好見她?

  他像條無家可歸的野狗,被無形的手驅趕著,一路趕出了鎮子。可四野茫茫,要去哪裡呢?他想走得遠遠的,卻又惦記著吳家二姐。

  迷茫著,他進了望湖鎮,一待就是幾天。

  後來他遇見了青娘,雖然年歲比自己大了些,但她生得好,同自己說話的時候,也是溫溫柔柔的,他忽然就想留下了。

  但從那一天開始,他每天夜裡都會夢見自己死去的母親,夢見她坐在自己的床沿,瞪著眼睛罵自己無用,懦弱,又要用血淋淋的雙手來打自己。

  他一害怕便醒了,醒了就忍不住覺得心裡堵得慌。

  於是,他開始殺人了。

  一個又一個,都像他娘。

  嘴上刻薄,那就拿紅線縫了。

  手上不知輕重責打孩子,那就砍了。

  他莫名的,開始心情愉悅起來。

  直到他發現,青娘同他母親也沒有什麼區別,她在他跟前的溫婉模樣,不過是假相。

  他恨透了!

  被判了秋後問斬。他並不怕。

  他只是可惜啊,可惜自己悄悄離開的那天夜裡,沒有去看一眼吳家二姐。

  委實。太可惜了……

  張大人也覺得可惜,可惜這案子不是自己破的。

  秦貨郎被收押關進了大牢後。張大人去送蘇彧出望湖鎮,方才走近,斜刺裡就衝出來一「龐然大物」。

  他唬了一跳,高聲尖叫了聲,腳下趔趄著摔進了身旁衙役懷裡,而後才看清這突然間衝出來的是隻貓,不覺立即從衙役懷裡跳出來,指了貓急聲斥道:「哪來的蠢貓。嚇了本官一跳!」言罷他又扭頭吩咐衙役,「給本大人捉了!」

  「喵嗚——」生得圓滾滾的貓仰頭看著他,似譏諷一般拖著長長的尾音叫了聲。

  張大人氣得鬍子直顫,這貓衝撞了他無妨,等會衝撞了蘇大人如何是好?到了到了,還不是他的錯?他就揮揮手讓衙役們趕緊將這貓捉得遠遠的。

  誰知幾個衙役還沒將手湊過去,這貓就蹬著小短腿,飛也似地跑了。

  跑去了哪?

  張大人一愣,隨後就在蘇彧懷裡看見了它,當即老臉一僵。伸著手顫巍巍道:「蘇、蘇大人,這貓……」

  「是我的貓。」蘇彧掃了他一眼。

  張大人張著嘴合不攏,好容易閉上了。就瞧見那被蘇彧叫做元寶的貓,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他垂著手猛一掐自己的大腿,邪門了,這貓還會笑?

  可再看,元寶就已經窩在蘇彧懷裡吃著不知哪來的小魚乾了……

  張大人看看蘇彧又看看貓,頂著一臉菜色將他們送上了馬。

  馬掌叩在地上,噠噠作響。

  望湖鎮在他們身後,漸漸重回了安寧。

  這是案子告破後的第二天。

  若生一行,也才剛剛出發。

  時辰還很早。遠處的天際不過才亮沒有一會,還帶著清晨的橘色。馬行一會。隔著窗子,外頭的太陽漸漸大了起來。馬車裡頭也明亮了許多。

  若生喝了一口茶,頹然往後一靠,呢喃自語:「劉大人……」

  從望湖鎮到平州刺史府,走得快一些,不過一日光景。

  可接下去,究竟該怎麼辦,她還未想妥。如果雀奴在某些富商手中,即使對方不願放手,她也有法子叫他們鬆手。對連家而言,能用銀子跟水路上的規矩擺平的事,就都不算事。

  但對方是平州刺史,有些事就再不能一概而論。

  她望著自己手中的瓷杯,釉色極美,在明媚的日光下發出薄而亮的光澤,令人移不開眼。

  可這美,十分脆弱。

  她眸中的光亮,漸漸黯淡下去。

  忽然,馬車途經臨水巷,聽得裡頭一片喧鬧。

  她沒有抬頭,只問身旁的綠蕉,「是何響動?」

  綠蕉就去問扈秋娘,不多時便回來告訴她,是住在巷子口的那個名叫青娘的婦人,自縊了。

  若生這才將目光從杯子上收了回來,吃驚地道:「為了秦貨郎?」

  雖然出了這樣的事,於青娘而言,大痛一番是少不了的,可錯付真心跟失了顏面,難道就連活也不活了?

  她眼看著綠蕉點了點頭,眸中光亮就一分一分黯淡了下去。

  外頭的天色卻是越來越亮,陽光漸漸變得刺眼起來。

  馬車行得更快,將將行至一處小廟時,他們身邊掠過了幾匹馬。噠噠馬蹄聲中,若生聽見了一聲尖利的貓叫聲,她一愣,而後就聽見了勒馬的聲響。隨即外頭有人報道,是蘇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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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章 離開

  若生一愣,既是蘇彧,那方才的貓叫聲難道是元寶發出來的?

  他竟然將元寶從京城一路帶到了望湖鎮?若生驚奇不已,待到馬車慢慢停下,撩了簾子看到眼前果真冒出隻黃白相間的大貓來,不由笑了起來,還真就是元寶。

  胖乎乎的元寶瞧見了她,也是立即就喵喵叫喚了起來,一臉的親熱模樣。

  方才也不知它是發現了什麼,明明蘇彧一行都已經準備打馬遠去,偏它突然扯著嗓子大叫起來,惹得人不得不勒馬停步。

  蘇彧往邊上一看,認出了若生的馬車,倒也就不急著走,又覺得元寶古怪,怎地連人在馬車裡坐著都能叫它給察覺?他見它動來動去,半點不安生,索性就領著它來見了若生。

  看過一眼,也就該心滿意足的上路了。

  可誰知元寶看了一眼就想往若生的馬車上跑,好險被三七給抱住了沒能溜上去。

  「喵……」它似委屈一般,舔了舔爪子。

  若生就問蘇彧:「蘇大人怎地帶了它一塊來?」出門查案,還帶貓,他也是個怪人……

  蘇彧卻只道:「它黏人黏慣了,輕易撇不開。」言語間,他掃了一眼若生的馬車,眉頭微微蹙起。

  他們的馬車馬匹連人,這會就都停在距離小廟不遠的地方。不過說是廟,這地方又同山上那些大廟不同,小的不過巴掌大一塊地,一眼看過去也就差不多看了個全。畢竟還在鎮上,地方自然大不了。

  然而此時,裡頭不時傳出來的人聲卻十分鼎沸喧囂。

  打從門口看進去,只能看見一排黑壓壓的腦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在一塊摩肩接踵。

  正中的位置上,有隻巨大的香爐。裡頭正裊裊冒著煙氣。底下的地上,整齊地擺了燭台。香燭正在燃燒著,日光下火苗也顯得越發亮眼,似乎永不會熄滅一般。許是因為太陽直直照著,蠟燭燃燒得也較往常似乎更快些,燭淚已經積了地上一圈。

  於是,煙火氣,蠟油燃燒的氣味,並著濃郁的檀香味一塊在空氣裡瀰漫不去。

  圍觀的眾人心照不宣的將香爐周圍空出了一塊地方來。

  那裡頭坐著幾個和尚。穿著僧衣,敲著木魚低頭誦經。

  念的是往生咒。

  秦貨郎被捕,案子告破,再加上鄭氏的死在臨水巷裡鬧得沸沸揚揚,那些原本並沒有太多人知道內情的兇案,也就飛快地在望湖鎮裡傳遍了。時至此時,全鎮上下,就沒有不知道這事的。

  死的人多,眾人又聽說遇害的婦人們死狀極其慘烈,便不由都怕了起來。

  人死事了。可活著的人總惦記著這些,一群人便自發地請了廟裡的和尚來誦經超度她們。

  莊嚴肅穆的氣氛,卻被元寶這小東西給打破了。

  它忽然從三七懷裡掙脫出去。後腿一蹬就跳上了若生的馬車,低著頭就鑽到了她腳邊。

  饒是蘇彧眼疾手快,也只撈著它一截尾巴。

  它拚命往裡鑽,蘇彧就在後頭拽。

  一拽它就叫喚,驚得廟裡的人都以為白日見了鬼,以為是誰在哭呢,就連僧人們的誦經聲都緊跟著越發響亮起來。

  若生就忍不住對蘇彧小聲道:「蘇大人,不如就先讓它待在這吧。」

  左右留它同她在一起,也不是第一次的事了。

  話音落。元寶也悄悄地扭過半張臉向後看他,喉嚨裡發出咕嚕聲來。像是討饒。

  蘇彧同它對視一眼,慢慢將手鬆開了去。而後對若生說:「連姑娘今日返京?」

  若生微怔,點一點頭。

  蘇彧就問她是否往東面那條路走,往東走,正巧能途經刺史府所在之地。那裡,也的確是若生此番的目的地,至於返京,隨時都可以,她既然人已經到了平州,也從鄭氏口中知道了劉刺史的事,那她自然要在那停一停腳。

  她便說了個是。

  元寶趴在她腳邊也湊熱鬧,「喵嗚!」

  「那就勞煩連姑娘帶了這蠢東西一道走,待到了地方歇腳,在下再來領它走。」蘇彧皺著眉頭看它。

  它像是嫌他說自己蠢,衝著他亮了亮爪子。

  蘇彧就冷笑,「原先讓你留在京裡非不肯,死活要跟著一道來,而今讓你隨便跟著人走,你倒是高興得很。」

  「喵!」

  若生戳戳元寶翹著的耳朵,側目看蘇彧,笑著說:「蘇大人只管放心,到了下一站使人來領它就是了。」

  捎個人她不樂意,捎隻貓,而且還是她見過好幾次的貓,她心底裡也沒什麼可彆扭的。

  蘇彧就果真拋下元寶自個兒翻身上馬走了。

  馬兒邁開一步,他狀若不經意地回頭來看,卻見元寶只瞇著眼睛歪著腦袋往若生腳上蹭了又蹭,心裡哪還有他這個主子,不覺撇了撇嘴。

  三七湊近了悄聲問他:「五爺,咱們就這麼把元寶給丟下了?」

  蘇彧勒著牛皮製的韁繩,面上淡淡地道:「坐馬車,總比叫它跟著馬走來得舒坦。」

  三七抹汗:「五爺,小的不是這個意思……」

  「嗯?」

  「您就這麼把元寶丟給人家姑娘,元寶又是個淘得不成樣子的,過會磕著碰著怎麼地……」三七小心斟酌著,雖然平素總叫元寶氣得半死,可真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念著它的,生怕一個沒看著,就不知道它會變成什麼樣,何況還是丟給陌生人。

  可蘇彧聽完他的話,卻只說了句,「如果她待它不好,它也不會這麼黏著人家。」言罷,他揚鞭而去。

  三七愣了下,嘟囔著「這不是頭一回見嗎,哪來的好不好」,一邊也急忙跟了上去。

  被留在馬車裡的元寶聽見馬蹄聲,到底還是探頭想要往外看。可看了看被簾子擋住了視線,它也就拉倒了,只繼續扭頭回來要若生給它撓撓肚皮。

  白胖白胖的一隻貓。攤開了四肢仰面往那一躺,老大一團。

  綠蕉看著怔問,「姑娘,這是早前在府裡見過的那隻嗎?」

  貓常見,毛色黃白相間的更常見,但長得這般胖的,卻不常見。

  綠蕉說完,又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貓不就是當初她們在段家錦鯉池邊遇見過的那一隻?

  原來是蘇大人養的貓……

  她念叨著。不由念出了聲音來。

  扈秋娘就笑她,「怎麼見了貓同見了鬼似的?」

  綠蕉汗顏,想著先前那些事,扈秋娘都並不知情就瞄著元寶有心說一說。

  元寶躺在那,只因舒服發出咕嚕聲來,一動也不動。

  馬車漸漸遠去,外頭的梵音,也一點一點低了下去。

  青空愈藍,烈日愈紅。

  望湖鎮上四處可見的花草,在空氣裡靜悄悄地生長綻放。像有人在耳畔輕聲低語。

  突然,馬車「咯噔」一下,車轱轆撞到了塊石頭,雖然很快又重歸了平穩泰然,被驚了一驚的元寶卻一轱轆從地上爬了起來,也不叫若生繼續撓肚子了,只縮成一團趴在若生腳邊。

  可它生得龐大,努力地縮,再縮,還是老大的一隻。

  若生看得好笑,心裡的沉悶逐漸消失了個乾淨。

  馬車繼續前行,元寶打了個哈欠。

  若生近些天都沒大睡好過。今晨起得也早,這會神情一鬆懈下來。又見連它也打哈欠,當即有些犯起睏倦來。

  她靠在窗邊看了一眼已經被他們落在身後許多地方的望湖鎮。想著鄭氏已死,這一趟平州之行,也算沒有白走。她不喜吳亮一家,也已然叫他們吃了苦頭,鄭氏的事,更是出乎她的意料,可見惡有惡報,當真不是不報,而是時候未到。

  至於吳亮父子的命,她終究不能越俎代庖。

  那是雀奴的親人,不是她的,就算不想他們活著,那也得先有雀奴發話。

  何況,就那幾個人,若生始終覺得,讓他們活著才是真的懲罰。

  她想得出神,眉眼漸漸放鬆下來。

  元寶仰起頭看了她一眼,發現已經閉上了眼睛,似想叫又怕擾著她,一聲「喵嗚」分成兩節,一半悶在了肚子裡。

  蘇彧幾個策馬而行,走得會比他們的馬車快上一些,等馬車一到,它也就該下去了。元寶也像是知道這件事一樣,賴在若生腳邊怎麼也不肯挪開,間或又小心翼翼地探出肉爪去摳若生鞋面上繡著的彩蝶,一下兩下三下,蝴蝶怎麼不飛……

  若生卻渾然不知它在做什麼。

  她迷迷糊糊閉目睡去,沒一會就夢到了父親。

  夢見父親苦著臉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她也不知怎地,人在夢裡小了許多,矮矮的,才齊他的腰,拚命仰著頭掰著手指頭數給他看,嘴裡喊,我也算不清呢!

  父親就嘟噥著,你還不回來,我可想你了。

  她聽著,在夢境裡深深嘆了口氣,說,我也想您了。

  可若生不知道,自己夢境外的父親,這會正在欺負她的鸚哥玩兒。

  她走的第一天,他可想她,想得連晚飯都少用了半碗。

  第二天,他還是想她,唉聲嘆氣連好吃的也沒心思吃。

  可等到第三天,他就重新生龍活虎起來,哪管什麼閨女啊,光顧著吃喝玩樂去了。

  若生夢見他的時候,他正在花園裡遛鳥,讓若生房裡的吳媽媽將鸚哥銅錢也一併送了去。

  他逗銅錢,你說,阿九什麼時候回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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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3章 入宮

  銅錢則一如既往地不搭理他。

  他就哼了聲,說銅錢是笨鳥。

  銅錢拍著翅膀喊起來,不回來!不回來!

  連二爺聞言氣極,說你不吭聲倒罷了,怎麼一張嘴就沒聽見過好話,當下要捋了袖子上前拔光它的毛。可他這袖子才剛剛往上捋了半截,銅錢就拚命拍著翅膀撲棱起來,惹得腳上鎖著的銀鏈子叮鈴啷作響。

  連二爺就忽然沒了氣。

  他盯著它看了兩眼,氣勢一頹,一面嘴裡說著罷了,不同你計較,免得掉了毛阿九回來還要訓我,一面就招呼了不遠處侍候著的丫鬟來領了銅錢回木犀苑去。至於他自己,則理理衣裳,大步朝著千重園的方向走了去。

  初夏的風吹在人面上暖融融的,他走得飛快,等進了千重園的大門時,額上已遍布細汗。

  也不必人通傳,他大步流星地朝上房走去,一走到廊下,就揚聲喊起了雲甄夫人,「阿姐,阿姐,我們晌午一道用飯吧!」

  竇媽媽打從裡頭出來,見狀趕忙招呼了他入內,又命隨侍在旁的人立即去打了水來給他淨面。

  連二爺卻擺擺手,道:「不用不用,我就是來同阿姐說話的,不用重新淨面!」

  「二爺,眼下天兒雖熱,過會風一吹沒準就又涼了,身上帶著汗,過會著了涼就不好了。」竇媽媽堅持不肯隨他去,再三勸說。

  連二爺這才不情不願地應下,跟著竇媽媽先往邊上的屋子去。

  另一側,雲甄夫人也正打發了邊上陪著的人下去,將手中的筆往青玉筆架上一擱,抬頭望向底下的人。指了其中一人道:「去將那身衣裳取出來。」

  天氣漸熱,她身上懶洋洋的,本不想出門去。可又不得不動身,雲甄夫人眉宇間就隱隱約約浮現出種疏冷來。

  過得須臾。室內人盡散去,雲甄夫人才讓竇媽媽帶了連二爺進來,看到他就笑著問:「怎麼了這是,這個時辰往我這兒來?」

  連二爺就也笑著撲過去,喊她:「阿姐,我來陪你一道用飯的。」

  雲甄夫人聞言,面上露出兩分無奈之色來,搖搖頭道:「不巧。我過會就要入宮了。」

  「入宮做什麼?」連二爺疑惑著說道,一邊自揀了張紫檀雕花的椅子坐下。

  「太子殿下該大婚了。」雲甄夫人漫不經心地隨口說完,便轉頭去看竇媽媽,吩咐道,「午間就讓二爺在千重園用飯吧,再去將朱氏也請來。」

  言罷,她又笑著來同連二爺說:「小廚房裡得了幾條鯛魚,再新鮮肥美不過,我讓人給你片了做成魚生吃可好?鯛魚堪稱魚中美男子,這個時節享用。正是味道最佳的時候。」

  連二爺豎著耳朵仔細聽了聽,頓時有了興趣,連連頷首道好。說完又不覺兀自可惜起來,阿九若是在,想必也喜歡吃。

  雲甄夫人唇邊笑意漸深,點頭附和著。

  等到連二爺跟了人自去廚房看魚,她卻慢慢斂了笑意,揉著眉心對竇媽媽低低說:「皇上這回,是鐵了心要選段家的姑娘了。」

  先前,嘉隆帝便同她提及過太子的婚事,可那時並未定下最終的人選。而今他忽然又召她入宮,必是因為已拿定主意。

  竇媽媽站在她身後。手持犀角碧玉梳,一下下為她梳理著長髮。聞言也不敢多加言語。

  那是天家的事,她一個小婦人,怎敢置喙。

  雲甄夫人同她說起這些,也僅僅只是說一說而已,並沒有非得要她接話的意思。

  屋子裡靜了片刻,雲甄夫人屈指輕叩著梳妝台,忽然冷笑了聲,「這事太子自個兒願意不願意,只怕還得兩說。」

  嘉隆帝選了段家的姑娘做太子正妃,對太子而言,其中裨益,委實沒有眾人瞧見的那般大。何況嘉隆帝會這般選人,究竟是為的太子,還是為的提拔永定伯府,又或是根本連他自己也沒有仔細思量過如今這般抉擇是否合適……

  歲月如梭,昔年那能一刀斬下東夷王頭顱的嘉隆帝,也漸漸老去了。

  雲甄夫人看著自己倒映在鏡中的面孔,保養得宜的手微微抬起,落在了眼角處。

  那裡連半道細碎的紋路也無,肌膚依舊泛著冷冷的,玉石一般的光澤。

  可再看她的眉心處,隱隱的一道凹痕就顯得分外明顯。

  連她自己都算不清,一日裡要皺上幾次眉。

  她幾不可聞地一聲。

  站在她身後的竇媽媽這時,卻也將梳頭的動作頓了頓。

  雲甄夫人何其敏銳,立即問:「怎麼了?」

  「有根白髮。」竇媽媽笑了笑,若無其事地繼續梳起頭來,「奴婢過會給您藏進髮裡,不會叫人看見的。」

  雲甄夫人卻道:「不用了,人老了焉有不生白髮的,就這麼留著吧。」

  連拔也不必拔了。

  竇媽媽得了這話,心下不由得酸澀起來:「您還年輕著呢。」

  雲甄夫人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我又不是浮光那丫頭,為了個美字硬生生將自己折騰得一身是病。」

  浮光長公主素來愛美,隨著年歲漸長,幾乎到了窮盡一切辦法為自己增添美貌的地步。她又是嘉隆帝的第一個孩子,自幼受寵,往日裡除了想著如何繼續讓自己變美,也委實沒有旁的事可做。

  雲甄夫人忒不喜她這一點,大好的年華,全耽擱在了這點胭脂水粉的破事上,肩負不起半點身為長公主的職責也就罷了,偏偏還要胡鬧。

  但她一則不是那十幾歲的黃毛丫頭,二來就連嘉隆帝也不說她半個壞字,外人又怎麼好說?

  雲甄夫人斂了心神,任竇媽媽給自己重新挽了髮,梳了個高髻,揀了兩件貴氣又不花俏的首飾戴上,再去換了衣裳便出門了。

  頂著大太陽,馬車一路出得平康坊,又一路駛到了皇城。

  這些路,她來來回回也已經走過許多年,再熟稔不過。

  然而這一回要去的地方,於雲甄夫人而言,也是十分陌生的。

  嘉隆帝往常若不是在御書房見她,就在御花園設座,讓她去后妃的宮殿裡說話,倒還真是頭一回。

  她由此明白過來,宓昭儀對嘉隆帝而言,還真的有些不一樣。

  區區一個入宮沒多久的昭儀,就被賜了長閒殿,不管叫誰來看,都會覺得她已寵冠六宮了。以她的身份,如何也當不起這般形制的長閒殿。

  當年嘉隆帝即位後,除了皇后所住的坤元宮外,就只命人重新修繕了長閒殿。

  雲甄夫人尚且記得,長閒殿裡,住的是嘉隆帝的寵妃莞貴妃。

  莞貴妃死後,這長閒殿就空置了下來,一直沒有第二個人住進去過。直到宓昭儀入了宮,沒幾日工夫就一躍成了嘉隆帝的心頭肉。

  雲甄夫人沉思著,恍惚間察覺一旁的宮人已將錦簾打起,便抬腳往裡走了進去。

  還未站定,她就覺迎面撲來一股香風。

  宮裡頭的人都說這位宓昭儀,身上自帶一股香氣,似果香又似那上等的合香,真計較起來,氣味卻又顯得清新好聞上許多。

  可雲甄夫人此刻嗅見這味道,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往前又走了幾步,宮人再次打起一道簾子來。暖閣裡的說話聲,就立刻變得清晰了起來。

  雲甄夫人冷眼朝著四周看了一圈,只覺這殿宇內的陳設遠比當初莞貴妃住在這時更加奢靡,不覺瞇了瞇眼睛。

  走進暖閣,她一眼就先看到了坐在嘉隆帝下首的宓昭儀。

  宓昭儀生得極美艷,不止皮相美,就連那骨相也是極美的,而且她的美艷難得的絲毫不顯輕浮,反倒端莊大氣得很。

  就連雲甄夫人見了也得由衷讚她一聲,更何況是嘉隆帝。

  見得她入內,嘉隆帝就笑了起來,問:「用了吃的來的,還是不曾?」

  雲甄夫人慢條斯理答:「皇上專挑了用飯的時候召人入宮說話,我又怎敢用了再來。」

  嘉隆帝就將手裡一匣子大小渾圓一致的珍珠塞給了宓昭儀,大笑著問雲甄夫人想吃些什麼。

  二人一問一答,氣氛倒是格外的自在。

  唯獨坐在一旁聽著的宓昭儀覺得不自在起來。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雲甄夫人,但關於雲甄夫人的傳聞,她還未入宮時就已聽過許多。因著嘉隆帝待雲甄夫人不同,暗地裡的流言蜚語,一直也不少。

  但她今日親自見到了,才知外人口中說的那不一樣,究竟有多不一樣。

  嘉隆帝同雲甄夫人說話時的口吻,太過自然親近,自然到令人惶恐。

  可宓昭儀看啊看,卻又似乎從嘉隆帝面上看不出任何他對雲甄夫人有意的端倪來。

  更何況,如果是他看中的人,那應該早早就收進後宮了,又怎會還有如今連家的雲甄夫人?

  宓昭儀低頭看著匣子裡輕輕滾動著的珍珠,有些糊塗起來。

  長閒殿的舊主莞貴妃,是她的長姐。

  但她是庶出的,又小莞貴妃許多,二人幾乎沒有機會交談過,但她隱約記得,昔年莞貴妃還在世時,曾無意間提及過雲甄夫人。

  那口氣,除了嫉恨,就再聽不出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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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4章 婚事

  想來也是,這後宮裡的女子哪一個不盼著能同嘉隆帝這般坐在一處,和和氣氣地閒話家常,說些趣事。可宮裡頭的女人,就是再得寵,又有誰膽敢像雲甄夫人這般同他說話?

  宓昭儀不敢,其餘的人也絕不敢。

  她父親身邊妾室甚多,姨娘性子又不夠討人喜歡,生了她後就一直沒有什麼大出息,在夫人跟前也是可有可無,每日裡糊糊塗塗過日子罷了。她出生的時候,長姐莞貴妃就已經入宮了,因長姐一度很得聖心,家裡人提起她時,口吻總是分外的得意。

  她自幼聽著,每每就想,若有朝一日她長大也進了宮侍奉皇上,那她也要做那得寵的后妃。

  可後來,莞貴妃死了,死的時候才不過剛剛二十八歲,正是花開正好的時候,一顰一笑依舊美麗不可方物。

  她的凋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宓昭儀至今都還清楚的記得,嫡母得知消息的那一日,面上震驚又悲痛的神情。

  她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才恍然驚覺,那重重宮闈裡的日子,遠沒有她心中所想的那般令人愉悅。於是她心生退意,再不去想那入宮不入宮,寵妃不寵妃的事。可她一日日長大,從小小的美人胚子長成了一個酷似莞貴妃,美艷程度又遠勝過於莞貴妃的漂亮姑娘。

  這般一來,她的前程就再也不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宓昭儀低頭垂眸,望著匣子裡的粉色珍珠滾來滾去,卻因四壁皆有物在,而只能永遠困在這小小的匣子裡,便忍不住有些悲從心來,想著自己不也如這些可憐的珍珠一樣。困在深宮裡。

  身不由己。

  她暗暗嘆了口氣,另一邊的嘉隆帝跟雲甄夫人也已經敘完了話。

  嘉隆帝忽然指了她道:「莞貴妃的妹子,你看像不像?」

  雲甄夫人聞言正色看她一眼。輕笑著搖了搖頭道:「我倒有些記不得貴妃娘娘的容貌了。」

  莞貴妃一去多年,她這話真真假假。卻也的確是不大記得清了。

  「依朕看,頗像!」嘉隆帝卻感慨著說了這麼一句。

  宓昭儀立即謙虛道:「長姐姿容絕色,臣妾斷不敢相比。」

  嘉隆帝笑了笑,當著雲甄夫人的面也毫不避諱,拍了拍宓昭儀的肩頭,道:「有何不敢比的,朕說像,那就是像。」

  宓昭儀面上微酡。羞怯般垂首未語。

  雲甄夫人一臉見怪不怪的神情,低頭吃她的茶,可眼角餘光卻還是忍不住落在了嘉隆帝身上。

  她記憶裡的男人,始終都還是當年那個看著威嚴入骨,實則一開玩笑就忍不住面紅的年輕人,而今眼前的人,卻更像是昔年的先帝。

  這般一想,嘴裡的茶似乎也變得味道古怪起來,一時難以下咽。

  雲甄夫人沒有再喝,將玉也似的茶碗輕輕頓在了一旁的小几上。

  嘉隆帝就道:「朕召你入宮所為何事。你一定是知道的。」

  她微微一頷首:「皇上請說。」

  「太子早到了該大婚的年紀,朕想著,最遲來年。就要將這樁心事給了了。」

  來年大婚,算上修繕宮室,籌措婚禮,一來二去,如今的確就要立刻將婚事給定下來。

  雲甄夫人心中明白他屬意段家女,便道:「皇上看中了哪一位?」

  嘉隆帝也不趕宓昭儀出去,直言道:「老永定伯行四的那位孫女。」

  「行四?」雲甄夫人在心裡一算,是段素雲,眉角就不由揚了揚。

  「哪裡不妥?」嘉隆帝問道。段家同連家是親家。段家的姑娘對雲甄夫人而言,必定是比他熟悉得多的。

  可雲甄夫人對段家的小輩。也絕沒有到了如指掌的地步,有些事她也不便多言。便只先問他:「皇上為何挑中了那一位?」

  嘉隆帝笑笑:「怎麼,難道真有哪裡不妥當?我可是讓永定伯自己定的人。」

  雲甄夫人一愣,當下差點忍不住就要脫口而出,這跟根本沒選過有何兩樣?眼下挑的可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那是太子爺的正妃,是將來的一國之母!

  她忍了又忍,斟酌著說道:「怎能讓永定伯挑了就算。」

  嘉隆帝有些懶洋洋地道:「不合適,將來再換就是。」

  話說得極其滿不在意,可話中隱含的意思,卻叫一旁聽著的宓昭儀不由自主地打了個激靈。

  就連雲甄夫人聽了這話,也是再忍不住,「皇上!」

  嘉隆帝打個哈欠,「這麼多年了,你這脾氣也不知改改……」

  「皇上,左右還有時間,不如再仔細挑一挑?」雲甄夫人看著他的神色,恍惚間似乎從他眼裡看到了幾絲難言的情緒,不覺還是放柔了聲音。

  嘉隆帝笑了起來:「你先說說她究竟有何不妥。」

  雲甄夫人面無表情答:「其品性不足以入主東宮。」

  更枉論她將來還要從東宮搬進那皇后住的坤元宮,擔一國之母之責。

  她一向對段家人沒有太大好感,但那些個小輩也的確是不熟悉,要說厭憎,也遠遠談不上。可先出了若生的事,段素雲的為人一下子就在她心裡一落千丈。

  即便對太子妃的人選沒有太多看法,她也不覺得段素雲合適。

  但嘉隆帝聽了她的話,卻笑得越發愉悅起來,繼續漫不經心地道:「到底是年歲還小,等將來好好教一教,歪了的樹苗也能重新往直了長,怕什麼。」

  雲甄夫人看不懂他究竟是幾個意思,卻看明白他這是鐵了心的。

  她就想著嘉隆帝方才那句「不合適,將來再換就是」雖然聽著同兒戲一般,卻也並不是沒有可能,遂將嘴裡的話咽了下去。

  嘉隆帝便擺一擺手,晃著手中芭蕉葉形的墜子把玩著,一面說:「不說這個了,朕尋你來,其實還有一事。」

  雲甄夫人聽著,心裡忽然「咯噔」一下,面上倒依舊是波瀾不驚。

  嘉隆帝自個兒卻也沒說話,只抬手戳了下宓昭儀的後背。

  她便笑著,狀若無意地說起昱王長孫少淵的婚事來。

  昱王比太子殿下要小上一些,但也到能成家立業的年歲了。

  宓昭儀笑言,雲甄夫人好,連家的姑娘想必也好,不如就索性給昱王說一個連家的姑娘。

  雲甄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飛快地在腦海中過了一遍連家適齡的姑娘,發覺只有連大爺家的兩個姑娘合適,不由微微斂目。

  雖則一樣都是連家的姑娘,可那兩個孩子的父親早亡,自幼失怙,真計較起來,就又不同了。

  母族如何,重要,可遠不及父族來得重要。

  她慢條斯理地問道:「昱王殿下,似乎還沒有納側妃?」

  宓昭儀掩著嘴輕笑了下:「夫人誤會了,此番說的是正妃。」

  雲甄夫人微訝。

  宓昭儀沒有再言語,由嘉隆帝開了口:「你最喜歡的那個孩子,叫阿九的,朕看著就很好。」

  雲甄夫人擱在身前的雙手驀地一緊,「皇上不要說笑,那孩子今年還尚不滿十三歲呢。」

  「真算起來,也不小了。」嘉隆帝笑容滿面,「左右也不急在這一時,朕的意思是暫先定下,而後讓底下的人慢慢籌措起來,等到她及了笄,再大婚就是了。」

  他越是說得雲淡風輕,雲甄夫人就越是覺得渾身不對勁。

  她推脫著:「那至少還得有個兩三年,怎好叫昱王殿下的大事就這麼耽擱著。」

  嘉隆帝將面上笑意一收,沉了臉道:「怎麼,你不想同朕結這兒女親家?」

  這話就問得重了。

  雲甄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得先放低了姿態,用比他方才還要雲淡風輕的口吻道:「皇上也得容人回去想一想再拿主意,是否?」

  她恭恭敬敬地說話,嘉隆帝反不樂意聽,這般一開口,嘉隆帝就又笑了起來,說:「且去且去,說得朕同惡人一般!」

  暖閣裡的氣氛,又漸漸緩和輕鬆了起來。

  此刻仍遠在平州的若生卻對這些毫不知情……

  她坐著馬車離開了望湖鎮,在車上小憩了片刻,醒來時只覺自己一雙腳像浸在泥潭裡一般,沉甸甸的抬不起來一分。

  揉著惺忪睡眼,若生不由得疑心自己還在夢中,迷迷糊糊低頭去看,就看見自己裙擺底下鼓囊囊的一大塊,頓時唬了一跳,伸手將裙子一扯,底下露出一隻大貓來。

  「……元寶,快起來……」若生剛醒來,聲音嬌嬌糯糯的,聽著沒有半點氣勢。

  元寶掀了掀眼皮,抬頭看了她一眼,「喵嗚」一聲又伏了下去,像一塊大石頭似的壓在若生雙腳上。

  若生苦笑,這壓得都麻了!

  一旁的綠蕉跟扈秋娘就要去抱元寶。

  若生擺擺手,兀自彎下腰去,雙手穿過它腹下,用力一把舉了起來。

  「喵……」元寶一動也不動,歪著腦袋任由她抱。

  若生鬆了口氣,稍動了動腳,誰知麻意還未消,元寶忽然將腦袋埋進了她懷裡,像是撒嬌似的用爪子勾住前襟,豎著耳朵輕聲叫喚。

  它放輕了聲音,叫喚聲漸漸聽起來近乎呢喃,又是毛茸茸圓滾滾的一團,若生就心軟了,不捨得再將它放下去,索性就這麼抱在了懷裡。

  好在馬車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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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5章 不回

  長街上人煙寂寥,若生一行人在距離刺史府不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這是她先前留下元寶時,同蘇彧說定再見的地方。是以馬車停下後沒過一會,蘇彧身邊的小廝三七就從長街另一側跑了過來。蘇彧一行策馬,走得比他們快上許多,早了好一會進城,三七就被他打發來留在這候著。

  聽見響動,扈秋娘掀了簾子往外一看,轉過頭來就對若生道:「姑娘,蘇大人派來接貓的人到了。」

  若生點頭應了聲「好」,遂要將元寶從自己懷裡放到地上去。

  可誰知元寶兩隻肥爪勾著她的衣襟,愣是不肯放開,她輕輕一拽,它便也跟著輕輕叫喚一聲,「喵嗚……」

  若生沒了法子,只得吩咐扈秋娘讓三七先在外候著,而後自己戴了冪籬從馬車上下來,問三七:「蘇大人此刻身在何處?」

  見了三七,元寶仍不肯走,那也就只能讓它主子親自來接。

  三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五爺往刺史府去了,想著不能耽擱了您回京的行程,所以這便讓小的在這領了元寶回去。」

  「刺史府?」若生在聽到「刺史府」三個字後,旁的話就再也聽不進耳裡,抱著元寶急急問道。

  三七點頭,又為難地看看賴在那不肯動作的元寶,無奈道:「是啊,所以您說這五爺也不知何時才能辦完事,總不能叫您就這麼等著。」他一急,面上就不由露出些許窘迫之色來,又飛快從身上摘下一物來,打開繫帶就往裡頭掏,掏出來一小把曬得雪白的小魚乾來。

  這魚名叫銀雪。養得再大也不過小指粗細,在水中時猶如呈半透明狀,稱得上如冰似玉。離水曬乾後便成了霜雪一般的白色,沒有一絲腥味。

  但這魚鮮活時沒有什麼可吃的。曬乾後才味香可口,然而等到曬乾,一斤不過只餘一兩,少得可憐,偏偏又不是什麼稀罕難捕的,所以沿江的人都不愛吃這銀雪魚,拿來隨身攜帶用以餵貓,倒是極合適。

  元寶見了魚。也似乎心動起來,瞇著眼睛往外探頭看,但看看若生又看看魚,魚仍不敵若生……

  它復又將腦袋埋了回去,懶洋洋打個大哈欠,不再看三七一眼。

  三七便愈加心焦起來。

  這時,若生卻忽然笑了笑,道:「元寶既然不願意走,那就先讓它帶著吧,我晚些時候將它送去給蘇大人就是。」

  三七尷尬極了。恨鐵不成鋼地看一眼元寶,後轉過臉來面向若生憂心忡忡地道:「連姑娘現下不回京城去?」

  「不走,方才突然想起平州有位長輩在。既路過了,想來也應該抽個空去拜訪一下才算禮數。」不過須臾,若生心頭念頭已翻來覆去過了千百回。

  一旁的扈秋娘等人,聽見她說的話,神情都不覺略微變了變。

  要順道拜訪長輩的事,在此之前,眾人誰也不曾聽說過。

  沒有人知道,就連若生自己,也是在三七說起蘇彧去了刺史府後突然間想起來的。

  她前世一開始是有機會。卻不願意多在人際交往上花費心思,所以對連家同誰交好。同誰交惡,知之甚少;後來是盼著能多知曉一些。卻苦於沒有機會。

  但仔細一想,有些事她原本沒有放在心上,卻並不表明她絲毫不知。

  好比現如今平州的刺史劉大人的夫人江氏,未出閣時,同她的生母段氏曾是手帕交一事,在當下想起,就顯得非常有用了。

  說起這事,還是若生當時無意間得知的。

  江氏比她母親據聞還要小上一歲,養在家中時,性子也如她娘一樣,不大得家人看重,好容易逮著了一門親事,江家人覺得頂好頂好,生怕過了這村便沒有下一家店,趕在當時剛剛喪偶沒有多久的劉大人還未有續弦的意思之前,便請人前去說和。

  因江氏生得嬌嬌弱弱,看著是個性子好的,這劉大人聽了也心動,回頭便使了人去提親。

  一年後,江氏便從京城嫁來了平州了。

  這麼多年來,她也只帶著兒女回過一次京城省親。

  若生聽說她的時候,恰逢江氏不知她娘早已去世,念著難得回京想見昔日舊友一面,巴巴地上連家來下帖子。

  這帖子自然是到了雲甄夫人手裡,雲甄夫人略掃了一遍,竟使了人去問她,有個她娘的朋友打從平州回來,問她想不想見一見。

  若生當年才不過八歲左右,聽了竇媽媽的話,想也沒想便說了句不見。

  她連母親長得什麼樣也不知道,見什麼母親的老友?

  故而最後姑姑是如何回復的江氏,她並不知道。

  這件事在她心上,連一圈漣漪也沒有盪起過。

  多年過去,她也早記不清了。

  然而方才,似是神來之筆一般,她忽然間就想起了江氏來。

  她八歲那年,正是平州刺史的位子上換了人的時候,江氏也是因為丈夫陞官,才得了機會回京來省親的。

  從她知道雀奴是劉刺史買下之後,她便先命人去打探了劉刺史。

  姓甚名誰,祖籍何處,何時中舉,何時入仕,仕途上有何建樹,夫人姓甚名誰,娘家何地,有幾個孩子……皆一一打聽了個清楚。

  可當她看見江氏的名時,並沒能想起自己當年差點見過江氏的事。

  直到方才,她才終於從記憶深處將這件事給挖了出來。

  她對三七說完,抱著元寶重新上了馬車,「回頭請蘇大人往城中最大的客棧來尋就是。」

  三七禁不住垂首頓足,自己連隻貓也管不,回頭會不會被主子訓?

  可元寶瞥見他這副模樣,反齜牙咧嘴笑了起來,牢牢黏著若生,跟著他們往客棧去。

  三七只得先行回去稍後回稟蘇彧此事。

  若生的馬車到了客棧門前。進門便定了幾間上房。

  跑堂的小二是個有眼色的,見狀笑得都諂媚了兩分,領著他們上了樓。將若生懷裡的貓誇了又誇,「姑娘這貓兒生得可真好!」

  元寶像是聽明白了一般。抬起頭來也衝著他笑得見牙不見眼,舌頭吐老長,尾巴直晃。

  店小二一怔,更是口若懸河地誇了起來:「哎喲,姑娘這貓兒可不得了,瞧著可真通靈性!」

  若生聽得好笑,讓綠蕉拿了銀子賞他,將人打發了下去。

  進得房門。若生四顧一看,屋子裡頭布置得倒還算清雅,這天字一號房,也不算假。

  她往裡走了兩步,元寶終於從她懷裡跳了下去,姿勢優雅地昂首挺胸往窗下去。

  窗下是張春藤案,上頭光溜溜的,就擱了隻影青蕉葉紋的大瓶。

  元寶自來熟地往那桌上一跳,抬爪就往窗上拍。

  可他們方才進門,誰也沒顧得上開窗。它拍了兩下沒動靜,仍不死心,又用爪子去摳窗棱。

  「嗤啦——嗤啦——」

  若生扶額。蘇彧這貓都養成精怪了。

  她無奈,喚了聲「綠蕉」,讓她去開窗,但又怕元寶等會一咕嚕摔出去,便讓綠蕉索性在邊上看著。

  因住的是二樓,這窗子一推開,外頭就吹進來一陣風,裹挾著馥郁的花香,一股腦將屋子都填滿了。

  若生嗅了嗅。只覺心曠神怡。

  她在床沿靜坐了片刻,然後便吩咐扈秋娘道:「讓人去買份禮來。」

  上門拜訪。總不好空手而去。

  但這禮有就行,至於其中心意幾何。並不要緊。

  所以被若生打發去買東西的人,很快就將東西買了回來,拿紅布一裹,裝在錦盒裡。

  若生看過之後就讓人下去歇了,自個兒在屋子裡逗元寶。

  元寶蹲在窗台上,眺望著天空,又不時看看樓下的長街。

  忽然,它弓著背叫了起來,「喵!喵喵!」

  若生狐疑地低頭往下一看,就看見了蘇彧。

  素袍的少年正在將手中勒馬的韁繩交給店小二,像是察覺到了頭頂上兩道炙熱的視線,猛然抬頭往上看了去。

  但日光太過奪目,他只隱約看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趴在窗邊往下看。

  「喵!」

  他收回目光,抬腳往客棧裡走。

  趴在窗口的若生也不緊不慢地抬起頭來,如意雙髻隨著她的動作微微一晃,又重歸了平靜。

  她探手去抓元寶:「好了,別看了,他都進門了。」

  元寶轉過頭來舔舔她的手背,弱弱地叫,「喵……」像是在說別將她送回去。

  若生屈指在它頭頂上輕輕敲了下,失笑:「你家主子是不給你飯吃?」

  「喵!」元寶攤開肚皮往那一躺,裝起死來。

  若生一撓,它就抽一抽腿,若生再撓,它再抽……

  沒一會,門外響起了叩門聲,「篤篤篤——」

  元寶一個激靈從若生手底下爬起來,慢吞吞往她身邊擠。

  若生不理它,它就輕輕地叫,叫得像孩童嚶嚀。

  可蘇彧都來了,若生也不能再留它。

  若生就哄它:「等回了京來連家住幾日?」

  也不知它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它眨眨眼,倒沒有再往她身後躲了。

  「姑娘,蘇大人就在外頭。」綠蕉走了過來,輕聲道。

  若生便深吸了口氣,一把抄起元寶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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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0:36 |只看該作者
第076章 說漏

  天字一號房的門前,蘇彧正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候著,唇角帶著淡淡一點笑。

  若生站在門內,抱著貓,瞥見他唇角的笑意,恍惚間像是看到了當年的蘇彧。眼前的少年郎,同她記憶裡的年輕男人,分明是同一個人,可仔細想想,似乎又彷彿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他死的時候,也不過才二十二歲,還是那樣得年輕。

  若生在心底裡嘆了口氣,一不留神就嘆出了聲來,極輕極輕,卻仍叫蘇彧給聽見了。

  他便挑眉看了過來。

  若生輕輕抿了抿唇,而後彎起眉眼,笑吟吟將元寶往他懷裡塞,「蘇大人的貓。」

  元寶見了主子也不像先前見了三七那樣理直氣壯地不肯動彈了,只不情不願地任由若生將自己送走。

  「勞煩連姑娘。」蘇彧接了貓就想走,想一想卻想起了賀咸千叮嚀萬囑咐說過的話來,便也笑了笑,說了句勞煩。

  一旁聽見這話的三七驚得幾乎要合不攏嘴。

  若生倒看著比他鎮定得多,聞言只笑著微微一頷首。

  然而等到蘇彧轉身要走的時候,她卻將他叫住了,輕聲問道:「聽說蘇大人才從刺史大人那回來?」

  蘇彧腳步一頓,斜睨了一眼三七。

  三七飛快低下頭去。

  「正是。」他這才轉過臉來看向若生,點一點頭。

  若生就感慨起來:「不知劉大人是個什麼樣子的人?我想了好久,也不知他是個高高瘦瘦的儒生模樣,還是長相粗獷不像文官反像武將的人,又或是……」

  「是個大腹便便的老頭。」蘇彧打斷了她的話。

  若生沒料到他會這般直截了當地說劉刺史,不由一噎,過了會才將話接上。「蘇大人真是一針見血……」

  蘇彧淡然問:「連姑娘認得劉大人?」

  若生道:「倒是不算認得,只劉夫人是家母的故交。」

  「哦?」蘇彧聽到這,倒像是有了些興趣。「不知是哪位劉夫人?」

  江氏是續弦,前頭自然還有一位。

  若生微笑:「是京城江家的那位。」

  「這倒是巧。」蘇彧繼續不動聲色。

  若生也是一臉的天真無邪:「蘇大人也覺得巧是不是。我方才剛剛想起這件事,也是吃了一驚呢。」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說著看似閒話一般的話。

  蘇彧忽道:「劉刺史病了。」

  說這話時,他將聲音放得很輕,近乎耳語。

  若生聽進耳裡,一瞬間還當是自己聽差了,可看著他神色不變,口氣輕淺。她便知自己沒有聽錯,他的確說了劉刺史病了。

  因著先知道了蘇彧去過刺史府,想著不問白不問,她故意借他來接元寶的時候想探聽些關於劉刺史的事,卻不防竟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她略有些吃驚,亦將聲音放得低低的,「這事,外頭可沒有絲毫動靜。」

  蘇彧似笑非笑,站姿懶洋洋的,一手落在元寶背上。捋著它的毛,道:「劉刺史病得不輕,自然不敢傳開消息。」

  「約莫半月前。下過一場極大的雨,電閃雷鳴,雨聲嘩嘩,足足下了兩天,硬生生將個暮春初夏時節,給淋成了隆冬一般的冷。地上積聚的雨水,幾成汪洋。台階上被雨澆得滑溜得緊,劉刺史走著路,跌了一跤。將後腦勺磕在了冰涼涼的地磚上。」

  若生倒吸了口涼氣,劉刺史該不會要死了吧?她急忙問:「摔得有多厲害?」

  蘇彧安靜地站著。聲調平平如水,「血也跟雨似的嘩嘩地淌。但病人倒是保住了。」

  兩日後,躺在床上,將腦袋裹得嚴嚴實實的劉刺史,睜開眼醒了。

  然而他雖醒來了,除了眨眨眼外,卻哪也動不得,也無法言語。

  大夫說,劉刺史這是中風之狀。

  ——身體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

  若生大驚,出了這樣的大事,劉刺史的病情,怎麼還能瞞著人?難道劉家人還指著劉刺史恢復康健,繼續當他的平州刺史?

  然而既無人知曉,她派人在附近打探,也沒有人發現劉刺史的病情,可見這件事瞞得是十分嚴實的,蘇彧又是怎麼知道的?

  她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問:「既是瞞人的事,為何告訴我?」

  蘇彧聲線冷冷,又清越似泉水,「你不是很想知道劉刺史的事?」

  雖是問句,但他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若生被戳破了心思,便老實點頭,道:「我的確很想知道,多謝蘇大人告知。」

  蘇彧眼神疏淡地看了看她,頷首說:「不客氣。」

  他今日,並沒有見到劉刺史。

  按理,望湖鎮的案子告破,劉刺史不論如何也該親自見他一面。

  可接風的酒席,據說已經準備妥當了,劉刺史卻不能親自作陪,因為他感染了風寒,不宜見人,怕過了病氣給外人。

  這樣的由頭,也不知是誰想出來的。

  蘇彧原本另有打算,但沒想到若生竟同劉夫人有些關係。

  他抱著貓照舊閒適地站著,突然笑了起來:「聽三七說,連姑娘此番要去拜訪一位長輩,想必說的就是劉夫人了。」

  若生見他笑,明明清俊乾淨的面孔,映入她的眼簾,卻似乎多了兩分邪氣。

  她摸不清他的心思,只能點頭,答個是。

  話音一落,他就道:「不知連姑娘準備何時去?左右順路,不如一起?」

  若生非常震驚:「蘇大人這話……」

  「很有道理是不是?」蘇彧漫然說道。

  若生忍不住小聲腹誹,有道理個鬼!

  *****

  然而等到她去拜訪江氏的時候,他們還真就一起了。

  彼時她尚在腹誹蘇彧古怪,忽然心念一動,想著若劉刺史真是中風,那就無法言語。她即便是有機會親自問他雀奴的事,也無能為力。但經過望湖鎮一行,她親眼目睹了蘇彧辦案的樣子。不由就想,如果能藉蘇彧的手。想要儘快找到雀奴就是不是會容易許多?

  所以,即便她並不明白蘇彧提出一起去拜訪劉家的用意,她仍笑著應了。

  但臨行之前,她還是忍不住問了蘇彧,不是已去過刺史府,怎地又要上門拜訪?

  蘇彧正在餵元寶,過會出門,不便帶上它。走之前就要好好安撫一遍。

  他頭也未抬:「沒有見到劉刺史。」

  不過見不見劉刺史,於他而言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他要同若生一起走,只是因為他要找的東西,十有八九就在那裡頭。

  若生可不知這些,聽到他說沒見到劉刺史,不覺皺眉,問:「劉刺史的病情,幾分真幾分假?」

  蘇彧這才抬了抬眼,掃她一眼。淡淡地說:「哦,這倒是真的。」

  如果不是這樣,劉刺史也不可能還活著。

  而且京裡也依然沒有絲毫動靜。這便說明,東西還沒有被人找到。

  劉刺史藏東西的本事,倒十分令人刮目相看。

  「所以這劉刺史的病情,是蘇大人拿骨牌占卜出來的?」若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正不疾不徐餵著貓的蘇彧猛然直起腰來,轉頭看她,面色陰鷙,聲音冷峭:「骨牌?」

  烈陽像盛夏綻放的紅花,如潑似濺,穿透窗欞徑直照進來。

  屋子裡明明暖得很。若生叫他這麼看著,卻忽然渾身一冷。彷彿身在寒冰之中,手腳被凍得發麻發木。就連舌根都凍住了難以說話。

  眼前的少年依舊還是那個人,那張臉,就連他手裡抓著的小魚乾,都是雪白乾淨的模樣,沒有絲毫變化,可若生回望過去,只覺糟了……

  蘇彧隨身帶著骨牌的事,她是前世知曉的,而今二人雖然見過幾面,可她從來也沒看見過蘇彧帶著的骨牌,不管怎麼想,她都不應該知道這件事!

  「你怎麼知道,我用骨牌占卜?」

  極冷的聲音,迴響在若生耳畔。

  她隱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喵……」

  元寶也叫了一聲,似乎在催促她快些解釋。

  然而若生的腦袋裡像是一鍋煮沸了的水,咕嘟咕嘟,除了這聲音外,就什麼都沒有了。

  蘇彧朝她走近了一步,少年高挑的身形,擋住了陽光。

  他的聲音很冷,眉眼間的意味也很冷,但說的很輕,就守在不遠處的扈秋娘幾個,都聽不清楚他們究竟在談論些什麼。加上邊上有個元寶在,誰也不會想到,眼下這二人之間的氣氛,會是這般的劍拔弩張。

  若生想要往後退,可腳下是僵著的。

  「我用骨牌占卜的事,除了去世的師父跟父兄外,就連三七都不大清楚,你是從何而知?」

  他走得更近了些。

  元寶仰著頭,看看他又看看她,踟躕著不知道往誰腳邊靠,「喵喵」叫著。

  蘇彧面沉如水:「連姑娘,若是謊話,可瞞不了在下。」

  若生聞言,心一沉,盯著他漆黑幽深的眼瞳,驀地長長嘆了一口氣,嘆得那樣深又那樣重,如釋重負,緩緩道:「我曾經見過你的骨牌,每一塊都用了很久,是你自己親口告訴我,這些骨牌,是用來卜卦的。」

  「我親口說的?」蘇彧突然笑了起來。

  「是不是謊話,蘇大人自可分辨。」

  蘇彧沒有言語,而後一字一頓地問道:「何時見過?」

  「上輩子。」

  她看著他,低喃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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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7章 坦白

  少女清澈的音色伴隨著這三個字,像是夏夜裡星星點點的螢火,逐漸微弱了下去,又彷彿是晨光下的一滴露珠,「啪嗒」落在花蕾上,碎裂開去,帶著兩分輕微的顫意。

  也不知站在對面的人,是否聽見了自己說的話,此時此刻,她只滿心惴惴。

  然而當她說完後,蘇彧並沒有出聲。

  倆人就這麼面對面地站著,靜默著,誰也沒有說話。

  良久,在元寶的一聲「喵嗚」裡,若生聽見蘇彧蹙眉問道,「連姑娘是不是沒有睡醒?」

  若生聞言,胸腔裡那顆原本七上八下的心,「撲通」又落回了原處。

  他果然是不相信的,不相信也好,這種事如果不是她自己親身經歷過,換了旁人說給她聽,她也是肯定不會相信的。可明明鬆了口氣,她心頭卻又似乎有些不是滋味起來。

  她醒來時,知悉如今還是宣明十七年,只是茫然失措。

  彼時紅櫻仍在木犀苑裡伺候,見狀也笑說姑娘怎麼連日子也記不清了,別是睡糊塗了。

  她望著紅櫻的那張臉,聽著她的聲音,看看自個兒屋子裡熟悉又陌生的陳設,也覺得自己是睡糊塗了。

  她怎麼可能還身在宣明十七年?

  可不管她信還是不信,這日子還是車輪一般,滾滾往前而去。

  她見父親能說能笑,好端端的活著,連家也還完整如初,心裡就也不再去管自己究竟是大夢了一場,還是眼下就身在夢中,只想著斷不能重蹈覆轍。

  所以,連她自己都難以相信的事。又怎麼盼著叫別人相信?

  若生莫名有些悵然若失。

  忽然,她聽見蘇彧又問,「那是哪一年?」

  若生便猛地朝他看了過去。不是不信嗎,怎地又問起了細微末節來?她不覺怔了怔。原就打算著蘇彧不會相信,才敢直言,哪知他竟是個刨根問底的性子。

  她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臨窗的案上。

  手往後一撐,就摸到了一把團扇。

  她下意識往後看了一眼,綾紗的扇面上,繡著盛開的芍藥花,緋白交錯。繁複得像是她無法言語的往事。

  但她即便不曾抬頭去看,也能知道蘇彧在盯著自己。

  她不覺懊惱,摩挲著青玉扇柄,低低的無奈道:「啟泰元年。」

  「哪一年?」蘇彧的聲音微微拔高了些,帶了些許吃驚。

  若生破罐子破摔:「我遇見你的那一年,是啟泰元年!」

  蘇彧的神情略有些變了,眸色沉了沉,他重新壓低了聲音,「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現如今還是宣明十七年,龍椅上坐著的人。是嘉隆帝。

  同一個人掌權,這年號自不會變。

  宣明變啟泰,這自然也就只能說明。坐在龍椅上的那一位,換人了!

  然而他心中明明清楚的知道當下這話該打住,不該再問,但一想到若生口中的啟泰元年,是真的,他的好奇就再也無法抑制。他靠得更近了些,聲音也更輕了些,「太子殿下,繼承大統了?」

  嘉隆帝若是駕崩。即位的理應是如今的太子殿下長孫少沔。

  若生輕聲道:「是。」

  太子長孫少沔,於宣明二十二年。榮登大寶,改元啟泰。

  她記得。牢牢的。

  因為同一年,她那位身為太子妃的段家三表姐,病逝了。年紀輕輕的,只留下一女,便往黃泉去了。后位終究同她無緣,那鳳印,也從來沒有叫她握到手中過,留給她的,只有幾句不痛不癢的悼詞……

  就連風光大葬,她也未曾享過。

  因著嘉隆帝也才走不久,她一個尚未來得及封位就已經離世的太子妃,自然得一切從簡,除了形制內的,一概不得僭越。

  於是坊間還有傳說段家機關算盡,好容易供了個太子妃出來,最後卻只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必是段家祖墳沒有冒青煙云云。

  說來,對若生而言,那也不過就是兩年前的事而已。

  她是啟泰二年的早春時節死的,這記憶,也就較之別的事更清晰一些。

  「宣明二十二年,太子即位,改元啟泰,時年暮秋,你我初見。」若生苦笑,按在起棱扇柄上的手指微微用了點力。

  這等話如果叫外人聽了去,那她這腦袋,就是姑姑去求情,只怕也保不住了,沒準還得牽累連家滿門。有史以來,多的是那些禍從口出的人。所以她這般細細一說,蘇彧原本陰鷙的眼神,就變得越發的冷了。

  因為沒有人,膽敢胡亂編出這樣的事來。

  若生被他看得心頭發毛,將撐在身後的手一收,擋在了臉上,小聲嘀咕:「再看下去,這臉上只怕都要被看出洞來了。」

  蘇彧冷笑:「連姑娘還有怕的事?」

  「怎麼沒有……」若生避開了他的視線,緊繃著的那根弦就鬆了些,「拇指粗細的蟲子怕不怕?綠油油的,落在菜葉子裡,都快比菜葉子大了!」

  「不要胡說。」

  「這怎麼是胡說呢?一看蘇大人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物,哪曾擇過菜葉子,定然也就沒見過蟲了……」

  蘇彧眉角一挑:「啟泰元年,連姑娘遇見在下的時候,出了什麼事?」

  他的聲音平而穩。

  若生張開手指,透過縫隙朝他看去。

  一看之下,不覺愣住了。

  他面上神情是極其一本正經的,他是真的在問她那一年出了什麼事。

  若生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黯淡,「死了。」

  「嗯?」

  「你死了。」

  「……」

  若生皺皺眉頭:「不要傷心,興許這一回,事情不會再像過去那樣糟。」

  蘇彧咬牙:「我傷心什麼?」

  「那就不要害怕?」若生把手放了下來,袖子一落,露出腕上一抹盈盈翠色來。

  她說完,本以為蘇彧會接話。跟元寶一樣炸毛著惱,畢竟她說了他會死,聽上去不像是真話。倒像是詛咒,但凡是個人聽見了想必都不會覺得高興才是。可蘇彧卻沉默了下去。一言不發。

  若生不覺腹誹,難道真的不是人?

  就在這時,蘇彧問了句:「那一年,原本該是宣明二十二年是不是?」

  若生頷首道是,如果太子長孫少沔沒有即位改了年號,那自然就還是宣明二十二年,正好的,斷不會有錯。但她不知蘇彧為何要問。眉宇間不覺流露出兩人狐疑來。

  蘇彧卻笑了下,笑意安靜而清朗,眸色卻愈發的幽深了。

  他說:「若是宣明二十二年,那我正該二十二歲。」

  言罷,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未曾回京之前,一直跟著師父住在重陽谷裡。他師父重陽老人什麼都會一些,教他的時候,也就教得極雜,不管什麼想到了便都教上一些,偏偏他又是個悟性頗好的。老頭子教了,他就能學會。

  真論起來,品酒一事。就算是他在老頭子手底下經歷過的最凄涼的事。

  有一天,老頭子開始教他些神叨叨的東西。

  這神叨叨三個字,是老頭子自個兒親口同他說的。

  此刻回想過去,蘇彧似乎還能清晰地看到老頭子盤著腿坐在地上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掏出三枚銅錢來,懶洋洋道:「小子哎,今兒個師父我教你些神叨叨的玩意,保你學會了將來就是流落街頭,也能擺攤騙錢吃飯。」

  他彼時尚小。聽了這話就忍不住冷著臉反駁老頭子,說我廚藝好能做飯。看的書多能上茶館說書去,再不濟我還能上去給人洗衣裳去。我成日里給你洗衣裳,洗了一件又一件,你說乾淨不乾淨?我怎麼能騙錢吃飯?

  老頭子聽得哈哈大笑,倒在地上打滾。

  剛剛被他撿回來養了沒多久的元寶,小小的一隻,也跟著老頭子一道打滾,喵喵亂叫,氣得他當天晚上就斷了這倆的伙食,愣是沒有下廚房……

  老頭子半夜抱著元寶來找他,說乖乖,師父胡說八道的,等你學會了那就是大神通,別人等著給你送銀子呢,當然不用你騙錢了。

  三言兩語哄了他點燈穿鞋又去了廚房……

  明明他這廚藝還是他給教的,一等到他會做飯了,那老頭就連粒米也不知道怎麼洗了。

  後來,他也真學會了那「騙錢」玩意,也牢牢記住了一句話——人不可為自己占生死。

  所以,師父臨終的時候,忽然吩咐他取了那三枚銅錢來,說左右陽壽已盡,要藉此機遇為他占上一卦,也就權當了了這一場師徒情分。

  結果卦象大凶。

  凶中之凶。

  老頭子說他這麼多年來,還從未見過這麼倒楣的卦象……

  那卦象上顯示,他二十二歲那一年,將有一場大劫。

  老頭子安慰他,人生百態,世事無常,沒準日子一久,這命數也是可變的,大劫化小,小劫化無,就這麼過去了也說不準。

  可他自個兒也看懂了卦象。

  那上頭說的,分明是極其兇險的死劫。

  而且老頭子光安慰,卻沒有說出半點破解的法子,可見卦象之凶。直到老頭子要咽氣,才貼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句,若得天機,興許還能破局。

  這件事,除了師父跟他外,連元寶那小東西都不知道。

  蘇彧目光定定地看向若生,心中暗忖,他明明早知那一年將有大劫,卻還是沒能避開,究竟都發生了什麼?

  難道眼前的人,就是老頭子口中的天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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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8章 偏偏

  漸漸的,蘇彧看向若生的眼神就變得玩味起來。

  他面上陰鷙漸去,冷峭的口氣也緩和了下來,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啟泰元年,連姑娘也該有十七了吧?」

  忽然談及閨閣女子的年歲,本不是什麼有禮數的事,但這話此刻自他口中吐出,聽著竟也似乎十分泰然。他擺出的姿態,太過閒適,問的話又是如此直白,若生一時怔愣,便點頭應了個是。

  啟泰元年,她初次見到蘇彧時,的確是十七歲,這並無假。

  蘇彧聞言,微微垂眸,彎腰將地上左看看右看看,彷彿被他二人方才眼看著就要爭執起來的氣氛給嚇著了的元寶撈了起來,往後一丟,將它給趕得遠了些。

  元寶不情不願地在那踟躕著,扭頭看看他,「喵」了聲。

  蘇彧卻恍若未聞,只慢條斯理地看著若生說:「連姑娘成親了不曾?」

  十七歲的姑娘,若人家定的早,理應出閣嫁人了。

  可那時,若生是何情況,只有她自個兒曉得,嫁人生子,是斷沒有可能的事。初次遇見蘇彧的時候,她同雀奴住在一道,連自己還能活多久都尚且不知,從未想起過成親不成親的事。

  只是若連家安好,她爹跟姑姑都還在的話,總會有人替她想的。

  若生輕輕撫摸著那把團扇,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了去,落在不遠處桌上的茶器上,搖了搖頭:「不曾。」

  「連家沒有選定人家?」以連家今時在京中的地位,總不會短了若生的婚事,蘇彧心中想得透徹,慢慢地就從若生的話裡發覺了些許不對勁的事。他故意揪著這些事問,能聽出來的話外音。反而更多了些。

  那短短兩個字——「不曾」,落進他耳裡,卻遠不止「不曾」而已。

  若生更是明白自己剛剛才說了他會死在啟泰元年的事。他此刻問的話,絕不是沒有意義的。便也老實答:「那時,就已沒有連家了。」

  四叔雖然還活著,可離了平康坊的連家大宅,就憑他,怎配算連家人?

  所以啟泰元年的天下,於若生看來,早就沒有連家了。

  她活下來後,不過苟延殘喘。想著有生之年能再見繼母跟幼弟一面這才咬著牙活了下去,可天大地大,也不知他們母子去了哪裡。但若生跟雀奴一直在暗中尋找,不曾放棄過。可直到她壽元將盡,她們也只找到了一點已十分久遠的消息。

  在她應允四叔,上了轎子又遭人半道擄劫後,曾有人在京裡打聽她的事。

  京裡的乞兒各佔地頭,自成幫派,收了旁人的銀子,四處打探她的消息。

  因著她當時跟雀奴居於市井陋巷。雀奴早些時候又曾在乞丐群中混過飯吃,想到要找人,就得找這些個傢伙。便去了。然而這一去,卻叫她們無意間發現了些事。

  她至今記得那小乞兒摳著腳,慢吞吞說,這兩年找人的倒多。

  說完,他又去抓頭髮,一邊抓一邊道:「前兩年還有個出手闊綽的,非讓找個姑娘,可這哪裡找的著,找來找去。只聽說是死了。」

  她一怔,隨後聽著那小乞兒的話明白過來。他說的死了的人,就是自己。

  京裡人人都以為她死了。街面上沒有一點她還活著的動靜。

  雀奴是知道她的事的,便問小乞兒,要找人的是誰?

  小乞兒就咧開了嘴笑,「是個年輕女人,說話輕聲細語的,帶著一股子江南腔調,不像京裡的人。」

  若生一聽便知,那就是朱氏。

  朱氏在京裡待了許多年,但自幼帶著的口音,卻一直沒能徹底改過來,始終不像是久居京城的人。

  可朱氏那會身上何來的銀子?

  不過就是她偷偷給留的那一點罷了。

  她那時才知,繼母的性子呀,也是個執拗的。

  找她做什麼?擔心她做什麼?她享了那麼多年噓寒問暖的疼惜,也是時候反哺一回了,何況即便為了死去的父親,為了年幼的弟弟,她也應當盡一盡長姐的責任。

  她憂心忡忡聽著那小乞兒說完拍拍屁股走了,提著的那顆心就再也沒能放下來過。

  好在她們找了朱氏母子許久,也沒有任何動靜,不像朱氏當年得了她不在了的消息,他們母子是真的像是從人間消失了一般。

  有時,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朱氏是個看著綿軟,內裡卻很堅強的人,她年少的時候能養大弟弟,而今做了母親,也一定能好好的養大若陵。

  哪怕京城平康坊裡已沒有連家,若陵卻仍是連家的血脈。

  憶及往事,若生的面色晦暗了些。

  站在她面前的蘇彧得了那句「那時,就已沒有連家了」,亦不由得面露訝色。

  可仔細想一想,事情會變成那樣也不是全然沒有道理的。連家在京城裡的風光,皆源自嘉隆帝的另眼相待。嘉隆帝仙逝,宣明改作啟泰,平康坊裡的連家,自然也就不是過去的連家了。

  太子長孫少沔的為人,蘇彧心知肚明。

  窗外一陣風起,蘇彧的眉眼重歸了冷峻。

  他低低地問:「不知連姑娘同在下,可是相熟?」還是他的死,是人盡皆知的大事。

  短短一句話間,他心頭已經掠過了千百種可能。

  但若生聽到他問了這麼一句,只長鬆口氣,搖頭似撥浪鼓:「當然不熟!」

  在他夜闖小院之前,她充其量也只知道他的名字,以及蘇家一些眾人都知道的事而已,就連他死了,她也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定國公府的五公子蘇彧。

  她認出他來,那還是在段家見到他的事,倆人前世是怎麼也不能同個「熟」字扯上干係的。

  可她說了不熟,抬起眼來望向前頭,卻從蘇彧眼裡看到了極為明顯的不信意味。

  她想起他適才那陰鷙的神情,心有餘悸。連忙強調:「當真不熟!前世你我本無交集,我攏共也只見過你一面而已!」她早前倒是個愛出門四處赴宴,四處玩的人。可蘇彧鮮少赴宴,即便赴宴。他們也沒有撞見過,是以她眼下說的這話,真的不能再真。

  蘇彧卻道:「這般說來,我的死,人人都知道?」

  若生微哂,怎麼這問的,愈發不對了。

  她前世根本不知死在自家床上的人,姓蘇名彧。是個朝廷命官,父兄祖輩皆是為大胤立下過汗馬功勞,為國捐軀的英雄人物,自然也就不知道,他的死,旁人知不知……

  而且說來,她如果知道那一切,也就不會胡亂埋了他,還當了他的玉扳指換錢吃飯……

  這麼一想,若生不覺心虛了些:「這倒不曉得。我那時,連你姓甚名誰都不知。」

  蘇彧奇道:「那你怎知是我?你不是向來記不住人?」

  她這不記人的毛病,看來京裡上下都傳遍了。竟連他都知道。

  若生無奈,心中愈虛,小聲說:「偏偏就將你的臉給記住了,我也沒法子呀……」戴了米珠墜子的耳垂,莫名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緋色。

  蘇彧的目光,正巧掃過她耳上的那抹緋紅,又聽著她輕輕糯糯的聲音,心底裡忽然像是燒起了一團火,先是小小的一星火苗。很快就放肆地燎過他的五臟六腑,熱了起來。

  過得須臾。他盯著若生,冷冷笑了聲。背過身去,沒有再問下去。

  若生被他笑得差點打哆嗦,心裡嘀咕著,望著他的背影喚了聲「蘇大人」,他卻拔腳就往外頭走,步子邁得很大,一轉眼就不見了。

  元寶被他落在原地,見狀急得叫了起來,想跟上去又猶豫了下,扭頭來看若生。

  尾巴搖來晃去,它一下躥到了若生腳邊,拿腦袋蹭她的褲管,「喵……」

  若生這才回過神來,蹲下身去,順著它背上的毛輕聲感慨:「我算是明白你為何總賴在這不走了,你家主子這陰陽怪氣的毛病,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

  「喵!」元寶輕而短促地叫了一聲,似是極贊同她的話。

  「同這麼個人住一塊,想必累得很是不是?」若生點點它的耳朵。

  元寶就又「喵」了聲,還拿尾巴去掃她的手。

  與此同時,原本應當已經走遠了的蘇彧,這會卻就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人一貓。

  他方才情急之下,轉身即走,走出一會便想起落了元寶,而且就這麼甩袖而去,似乎也不大像話,便又悄悄折返回來,誰曾想這一回來就發現若生在同元寶說他的壞話。

  他靜靜站了一會,眸光微閃,輕手輕腳地退了下去。

  裡頭正逗著元寶的若生,一丁點也沒有察覺。

  待她抬起頭來朝前望去時,那裡已連半個鬼影也沒有,只有初夏時節的風,輕輕地吹著,不知何時,吹皺了少年的心緒……

  這之後,蘇彧並沒有再就她說的前世之言,繼續盤問。

  恍惚間,若生還當那天說漏嘴的話,是自己的幻覺。

  直到他們一道出門去,到了劉刺史府邸門前時,他才似是無意地說了句,「回頭還請連姑娘抽個空,同在下細細說一說啟泰元年之前的事。」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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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3 17:11:13 |只看該作者
第079章 拜訪

  從京城風雲的變動,到連家的衰敗,再到改元啟泰的這段光陰裡所發生的事,不論大小,任何一件對蘇彧而言,都無比重要。

  嘉隆帝仙逝後,由太子長孫少沔繼承大統,本是再對不過的,可對蘇彧來說,這是錯中之錯。長孫少沔即位,便證明他們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所以啟泰元年,他的死,聽上去也就沒有那麼驚人。

  而且不止他們敗了,眼下看上去十分得嘉隆帝喜歡的昱王殿下,也同樣敗得一塌糊塗。

  所以若生說的話,即便沒有根據來證明真偽,也沒有關係。

  他寧願信其有而不願信其無。

  是以若生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件發生在過去的事,其中的細微末節,都是線索,像蜘蛛網,一根根蛛絲互相交錯,密密實實的紋路,最終能變成一張網,一張將他們盡數籠罩在其中的大網。

  若生心中同樣清楚地知道,自己前世不學無術,後來更是傾心於玉寅,成日裡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事兒,沒一樣像話的,將那好端端的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白費了無數光陰。故而前世發生的許多事,她都沒有能夠看穿。

  姑姑曾說過她心思敏銳,只是太過懶散,這才樣樣不成氣候,委實可惜了。

  可那可惜,待到他們自己醒悟過來,已是太遲。

  姑姑說那話時,也不過半寐半醒,恐怕她自己根本記不得自己同人說過什麼話。

  若生卻記住了,所以一有了機會,她便想著再不能如過去那般,這才連顏先生都怕了她,覺得她像是變了一個人。

  前世她念書得過且過。今生便勤學苦讀。哪怕女兒家不能下場入仕,學得多了,總沒有壞處。她琴棋書畫樣樣平平。今生也便揀了自己能學好的,盡量學得像樣些。

  拳腳功夫。可強身健體,長在連家,又不愁沒有人能教,她便也好好地學。

  她見過無能又不堪的自己,醒來後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要將自己變得更好。

  唯有這樣,她才能護住她想要護的人。

  若連自己都無法改變,她要憑藉什麼去改變既定的命數?如果她還是原先的她。那這人世,又有何不同?

  從段家大舅母舉辦的那場春宴開始,她就明白過來,後事的走向已然改變了。

  原本因為大舅母方氏小病了一場,根本沒有辦成的春宴,這一世卻彷彿如約而至。

  她先前發覺事情同自己記憶中的不大相同,只覺寒意上湧,茫然不知所措。可回到家中後,她蜷在床榻上,翻來覆去想了一遍又一遍。終於想明白了些許。

  她前世那個時候,好好的,沒有得過任何怪病。宮裡頭自然也就沒有特地打發來太醫為她望診。

  這一回卻因為她突然口不能言,腿腳也變得不靈便起來,太醫院的陳太醫,每隔幾日便來連家為她診一次脈。

  陳太醫的醫術不錯,在京裡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若非她的病驚動了姑姑,又叫宮裡頭知道了,加上病情古怪得很,宮裡頭也不至於特地打發了陳太醫來。

  陳太醫難得出宮入府為人診脈。段家不知怎地得了消息,半道上「堵」了陳太醫一回。請了回去為大舅母診脈開藥。

  據聞,兩帖藥下去。這病就好全了。

  所以啊,那本沒有的春宴,也就辦成了。

  若生思來想去,這事如果說同自個兒沒有關係,她是打死也不信的。

  她帶著往事的秘密歸來,就彷彿是一枚小而不起眼的石子,「咕咚」一聲落進了湖裡,那原來平靜的湖面,就盪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從小到大,逐漸蔓延開去。

  湖水的波紋,也變了。

  湖水的顏色,也似乎變了。

  因為本來應該在今年臘月裡才出事的四表妹,在春宴上死了。

  她將幾件事掰開揉碎了仔細想了又想,只覺牽一髮而動全身,沒準她今晨多用了一碗雞絲紅棗粥,在某個她並不知道的角落裡,事情就在悄悄發生著變化。紅的變成黑的,黑的變成白的,白的又成了灰……沒有一件事,是能夠被人完完全全掌控住的。

  而且以她如今的能力,許多事大抵還無法看到最深的地方,難免有所遺漏。

  她聽了蘇彧的話,就忍不住動了動心思。

  也許她當局者迷,過去發生過的事裡,有不少被她無意中錯過了的線索,興許蘇彧能看得比她更清楚。

  於是,她望著他笑了起來,頷首道:「只要蘇大人有空聽,我就有空細說。」

  這些事,換了旁人,她至少也得猶豫上個十天半個月,然而對方是蘇彧,局面就不同了。畢竟,蘇彧還死在她前頭呢……論倒楣,他也絕不會比她少。

  蘇彧嘴角微抿,輕笑了下。

  劉夫人江氏這時也正巧使了人出來迎他們。

  蘇彧就開始用種雲淡風輕的閒適姿態悄悄同若生串詞,二人是怎麼一道從望湖鎮出來的,怎麼一道來劉家拜訪的。

  少頃,二人被分別帶去兩條路。

  劉刺史的「風寒」,依舊不見好,是以出來應酬蘇彧的,是劉刺史那元配所出,同蘇彧年歲相仿的長子。

  至於若生,則被個怯生生的小丫鬟領著去後院見了江氏。

  沒見著人的時候,若生一直在想,江氏應當是何模樣。她想,既是母親生前的手帕交,想必是同母親差不多的人,可等到江氏滿面堆笑地朝她迎上來時,她才知道,自己一定是想多了……

  站在她眼前的劉夫人江氏,是個年近三旬的婦人,挽著雲髻,穿條寶藍織金的褂裙。

  因那裙子顏色鮮艷,生得本就白胖的江氏,更是被襯得如籠屜上剛剛熟透。還熱騰騰的白麵饅頭一般。

  若生怎麼也沒料到,江氏會是個這麼胖的婦人,加上她五官生得平平。愈發不起眼起來。

  但她笑著同若生說,三姑娘長得酷肖母親。眉眼鼻子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時候,那張笑盈盈的面孔,看起來忽然就美了許多。

  興許是笑得美,令人一看,就彷彿身沐仲春日光,渾身暖洋洋的。

  不過她說的話,聽著真摯,到底也不過就是客套話。人人都會揀了這樣的來說,若生聽過便罷,只笑著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小時原有機會見您一面的,不曾想卻錯過了,之前途經此地,想起您如今也正巧就在這,就忍不住冒昧地來叨擾劉夫人了。」

  江氏聞言,笑得愈發溫柔可親,「三姑娘若不嫌棄。只管喚我一聲晴姨就是。」一面邀了若生落座,又讓人快些奉茶來。

  若生神色恭謹如故,話語從善如流地親切了兩分:「晴姨。家中長輩素來喚我小字阿九。」

  「阿九,可是雲甄夫人取的?」江氏笑問。

  她回過京城,也找過若生的生母段氏,而今自然知道若生一落地,段氏便不在了。若生的父親,又不像是那能給孩子好好取名的,所以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雲甄夫人。

  若生點點頭,也笑吟吟道:「是姑姑給取的,名為生。小字為九,取九死一生之意。」

  「你娘得你不易。」江氏嘆了一口氣。又苦笑了下,「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總記得你娘笑著說將來要生三個孩子,不論男女,老大就叫大寶,老二都叫二寶,老三就叫小寶……」

  語氣裡的懷念之意,漸漸就漫了出來。

  若生聽得心裡微酸,又忍不住覺得母親少年時說過的話有趣,也難怪父親總念念不忘惦記著她。

  就連金嬤嬤也說,她娘最會哄她爹,說什麼他都聽。

  「瞧我,好端端怎地說起這些了。」江氏說了兩句,怕惹她傷心,急忙又另起了話頭,「阿九此番來平州,不知為的什麼事?」

  她一個小姑娘從京裡跑來平州,知道的人,奇怪也是理所當然的。若生料想她會問這個,聽了就答:「倒也沒什麼要緊事,家中長輩也只當是歷練而已。」

  江氏慈和地笑著,說:「連家的姑娘,都是這麼的能幹。」言罷,她話鋒再轉,終於問及了若生跟蘇彧同行的事。

  若生就道:「先前無意間在望湖鎮撞上了,因著附近不大太平,蘇大人手底下又有官差在,就托福順路一道走了。」

  江氏點頭,「這樣也好,妥當,什麼都沒有平平安安的要緊!」

  「對了,聽說劉大人病了?」若生等著她說完,佯裝可惜地道,「我原還想著,能一道拜見下劉大人,也不枉來了平州一趟。」

  江氏面上笑意變得窘迫了些:「今後若有機會,再見也是一樣的,等會過了病氣去可不好。」

  若生定定看了她兩眼,她身上突然冒出來的尷尬跟談及劉刺史時,微變的語調,都沒有逃過若生的耳目。

  若生直覺事情有問題,但她並不覺得江氏是在因為劉刺史的病不是偶感風寒而面露窘然。

  江氏的話,也不像撒謊,擔心她過了病氣去之類的,也似乎十分的真心實意。

  然而,若生從蘇彧口中得知的,卻是劉刺史中風了。

  江氏不應該不知道劉刺史的病情才是。

  但如果她知道,她做戲的手法,就著實驚人了……

  江氏忽然之間流露出來的情緒,太過複雜,複雜到若生都無法相信她是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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