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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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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蓬萊客] 折腰《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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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5 11:01:27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姜猛循著領人雕莫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個面罩冥蘺的女子在身旁數人的持護之下朝那牙人走了過去。

      ……

      西部漢羌積怨一向深重。

      但與匈奴矛盾有所不同,除了存在雙方爭奪空間的客觀原因,也有漢室統治失當的歷史緣由。

      方才一幕,小喬雖看不過眼去,但考慮到既然一向都是如此,自己初來乍到,雖有魏劭為靠,也不好輕易觸動這些當地豪強的既得利益,所以遲疑過後,終還是決定離開。

      卻沒想到又出了這樣的一樁事。聽到那個少年叫著“阿姐”,為了那個羌女遭如此的毒打,還依然不肯服軟,不知為何,便想起了自己的阿弟喬慈,如何還能忍的下,轉身便回來快步走了過去。

      管事見女君不聽己勸,看起來是要插手了,無奈只好跟了上去。

      少年已經被打的眼眶青腫,嘴裡流血,那中年牙人還是不解氣,一腳踢開在邊上苦苦哭求的羌女,還要再毆打,忽聽身後一道女子聲音傳了過來︰“住手!”

      牙人回頭,見說話的是個面戴冥蘺的女子,一愣。

      西部多風沙,婦人外出常以布巾覆頭遮擋風沙,也是常見。便端詳了一眼。

      隔層薄絹,雖看不清容顏,但隱隱能窺到大致的五官輪廓,直覺婦人貌美,又聽她聲音,清泠泠的,極是好聽,年歲也不會大。

      再打量了下她衣裳,雖質料上好,卻無出眾之處。

      最後再看她身邊隨從。一個留了羊鬚的中年男子,一個僕婦。便猜想是普通大戶人家出來的年輕婦人。

      這牙人姓胡,有後台,平日根本也不把這晉陽城裡的普通大戶放在眼裡。本又是色胚,心裡便起了邪念,極想撩開那層面紗窺個究竟。果真依她話停了下來,笑嘻嘻地道︰“你是哪家婦人,不好好在家拈針走線,到這裡來做什麼?”

      管事大怒,厲聲呵斥︰“放肆!你可知——”

      小喬阻攔了管事,看了一眼地上被捆著的幾十個羌人,冷冷道︰“你的這些人,多少錢,我全買了!”

      管事一愣。

      牙人和旁邊看熱鬧的也是愣了。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道︰“你全要買?”

      小喬道︰“我的話,你是沒聽懂?”

      牙人這才信了,思忖了下,報了個略高的數,本以為她要還價一番,不想連眼睛都沒來得及眨,便聽她道︰“把人全都給我送去城北衙署!送到後人錢兩訖!”

      牙人真正地吃驚了。

      去年並州易主,燕侯魏劭取代了陳翔,成為並州之主。當地豪戶都在等著魏劭前來攀拉交情。踮著腳尖一直等到了不久前,才傳出消息,燕侯抵了晉陽,落腳於城北的衙署裡。剛起頭幾天,晉陽豪戶聞風而動,競相上門拜見,送美人的,送金帛的,差點沒把門檻踩斷。

      魏劭就住城北的衙署裡。牙人自然知道。

      這婦人一開口,說把人都送到那裡去……

      牙人猶疑了下,試探道︰“夫人莫非是在開我玩笑?衙署裡怎好隨意亂送東西進去?”

      他已經改口,稱她“夫人”了。

      小喬冷冷道︰“我叫你送,你給我送去便是,哪里來的那麼多囉嗦。

      牙人立刻聽聽了那種只有上位人才會不自覺帶出的不容辯駁的語氣,頓時不敢肆妄,忙換了副臉色,畢恭畢敬,連聲答應,又轉頭大聲斥地上那些被捆成了連繩的羌人,命都站起來。

      這些羌人如那少年所說的那樣,確實並非戰俘,乃從湟水一帶的各族羌人中無辜被擄而來的。這一撥裡,原本一同被發送過來有將近百人,從湟水一路輾轉流離到此,病的病死的死,最後就只剩下了這幾十人。當中大多不會說漢話,也聽不懂。只知道是這個面覆冥蘺的年輕婦人買下了自己。也不知道此去會是如何,跌跌撞撞地被驅趕著往前而去。

      小喬來到那個少年身邊,見他仿佛奄奄一息了,便命管事將他一同帶上馬車。

      管事見少年骯髒,又一身的血,遲疑了下,沒想到這少年卻異常的頑強,竟自己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對著小喬深深鞠躬道︰“恩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我身上髒汙,不敢汙了恩主的車,我自己還能走。”

      小喬見他面容雖骯髒狼狽,一雙眼睛卻很清亮,說話也彬彬有禮,像是受過教育似的,對他更添好感,便微笑點了點頭。

      春娘心慈,早在一旁看的難過不已,忙親自過去,將那羌女手上的繩索也解了。羌女向小喬連著磕了七八個頭,連滾帶爬地到了少年身邊,嘴裡冒出一長串小喬聽不懂的話,應是在問他傷情。少年搖頭,仿佛撫慰了她幾句,便轉身跟上了那群羌人,蹣跚前行。羌女忙扶他,神情恭恭敬敬。倒令小喬覺得這兩人不像是姐弟了。

       念頭一閃而過,小喬也沒再多想,在身旁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離了集市,登上馬車回往衙署。

      看熱鬧的人開始議論這神秘小婦人的來歷,議論了一陣,漸漸便也散去了。最後剩下那幾個人還站在了原地。

      姜猛道︰“那婦人是何來歷?竟也住晉陽衙署!莫非和那燕侯有關聯?”

      雕莫不語,只目送坐了那小婦人的馬車漸漸遠去,直到看不到了,方收回了目光。

      “頭人,方才我一錯眼間,看到那個少年臂上仿佛帶了卑禾族的文身。”

      另一個隨從忽然說道。

      姜猛一愣,隨即面露不屑之色︰“竟是卑禾人!甘仰漢人鼻息而生,被掠遭到如此羞辱,也是該當!”

      卑禾人是隴西羌人中除了燒當之外的另一支大族。如今的老族長名叫原旺,執族長之杖已逾四十多年,頗具智慧,引領族人農耕建屋,漸漸改遊牧為定居,人口一度也得到很大的繁衍,在湟水一帶的羌人之中很有名望。只是後來,卑禾人也如同隴西的其餘羌人一樣,遭陳翔以及涼州刺史馮招的擠壓,被迫遠遷。

      上月雕莫籌謀攻打上郡,曾邀卑禾族加入共同作戰,卻被原旺老族長婉拒。卑禾人按兵不動。失利後,姜猛提及未協同作戰的卑禾族,自然感到不滿。

      雕莫道︰“人各有志。卑禾族長德高望,不出兵也是有他的考慮。我向來敬重他。你休再胡言!”

      姜猛見他如此說,才閉了口。

      雕莫沉吟,眼前浮現出方才那個少年的樣子,忽然覺得有些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看到過。遲疑了下,吩咐一個隨從跟上去察看一下究竟。隨後帶了人,先出城而去。

      ……

      小喬一下買了這二三十人的羌奴回來,管事是看不懂了。

      只是夫人喜歡,做下人的自然不敢多問半句。回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命這些羌奴都去洗頭淋身,乾淨後換上漢人的衣物,每人給發了一雙鞋。隨後帶去吃飯。每人發兩個餅,粥不限。

      等羌奴們吃完了飯,管事就去問小喬,預備讓這些羌奴做什麼。

      小喬也不知道需要他們幹什麼。起先在集市裡買回來,純屬衝動型的消費。見管事問完了話,等著自己吩咐的樣子,就說,先問問他們自己,想走的就讓走,不許強留。

      管事傻眼了。

      原來夫人沒事花錢買了這麼多的羌奴,就是為了放著玩兒的。

      也不敢問什麼,轉個身,叫了個會說羌語的,真去問了。

      哪些羌奴起先不敢相信自己交上了如此好運。先被順利買走,不但穿上了衣服鞋子,還吃上了一頓飽飯。本以為已經夠好了,沒想到現在,那個年輕夫人竟然還放自己走了。

      一開始沒人相信。都面面相覷。後來確定是真的,走了十幾個人,最後還剩下一半,不肯走了,說是回去也沒有家人了,而且路途迢迢,未必就能活著回到湟水一帶,只想留下來服侍夫人。男子十二個,女子兩名。都很年輕。

      管事見人趕也趕不走,再轉個身,又去稟了小喬。

      小喬想了下,讓男的暫充雜役,女的幹漿洗。實在沒事兒就閑著好了,等她想起來再用。

      然後又吩咐了一聲,讓都安排在外院,不許入內院。

      這也是出於安全考慮。畢竟,雖然她對這些羌人沒什麼惡意,但保不齊別人會如何打算。

      最後剩下那對姐弟。小喬吩咐管事,讓給安排一個單間住,再請郎中過來給少年治傷。

      管事一一應下。

      ……

      幾天之後,羌人少年的傷已經好了不少。

      他自稱單名爰,再次來向致謝。望著小喬的時候,雙目亮晶晶的,充滿了感激之色。

      那天他髒乎乎的,小喬只留意到他有一雙生的清亮的眼睛。沒想到洗乾淨了,換上整齊衣衫,模樣竟十分齊整。

      羌人男子為紀念祖先,習慣披髮,於額頭橫一抹額。

      這個名叫爰的少年,黑髮披肩,皮膚雪白,站那裡如一桿修竹,若非額頭眼角還帶青腫痕跡,竟然有點阿弟喬慈十二三時候的樣子。

      小喬更覺親切和喜歡。

      只是越看,越覺得他和這個羌女不像是親姐弟。
  
      若非親姐弟,那麼一起被掠賣,則必有隱情。

      但她也不方便追問。

      何況,當日買下他也只是一時衝動,她並不想多打聽別人的隱情。便笑道︰“你沒事了就好。當日那些和你一起來的人,有些已經走了。等你養好了傷,你若想走,自管離去便是,我不會阻攔。”

      ……

      這天晚上,春娘在房裡做著針線,陪著小喬閑話。

      這已經是小喬來到晉陽的第十個晚上了。

      魏劭還是沒有回,管事那邊也沒有新的消息。

      不止春娘,其實小喬心裡也慢慢覺得有些不對了。

      春娘看了眼趴在桌案上專心致志給自己描著繡花花樣的小喬,忍不住道︰“女君都來這麼多天了,也不知道男君到底何日才能回。”

      小喬沒接她的話。

      春娘又道︰“許是男君還不知道女君來了?女君反正無事,何不給男君去封信?”

      小喬眼睛依舊落在花樣上,終於信口般地笑道︰“那麼春娘你說,我給他的信裡說什麼好?”

      春娘忙道︰“便說女君思念……”

      忽然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管事的聲音隨之而起︰“西河郡來了給女君的信!”

      小喬驀地抬起眼睛,停了筆。

      春娘急忙起身去接信,回來高興地遞給小喬︰“也是巧了!方才婢還說讓女君給男君寫信,這會兒男君就給女君來了信!”

      小喬接過那封以火漆列印的封入竹筒的信,取出來,展開,看了一眼,眼睫毛微微一顫,眼神便定住了。

      春娘原本笑容滿面,等著小喬說信上的內容。忽然見她神色有異,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安地問︰“出了何事?”

      ……

      信是與魏劭同在西河郡的公孫羊寫來的。

      三天之前,魏劭原本決定回晉陽了,留公孫羊在西河郡防禦涼州馮招。走之前卻又臨時起意,只帶了小隊的人馬,和公孫羊同去勘察地形,不想遭遇一場突然襲擊。

      當時魏劭保護公孫羊成功出圍,自己的一側臂膀卻不慎被一支流箭所傷。

      本以為只是皮肉輕傷,魏劭本人當時也不以為意。

      但那支箭弩,是餵過毒藥的。幸而救治及時,也只擦破了皮膚,性命無礙。

      但君侯體內餘毒尚未拔盡,身體還很是虛弱,如今正在養傷。

      君侯不欲讓女君知曉,嚴令不得傳信。

      公孫羊卻感到愧責萬分,知道女君在晉陽,不敢隱瞞,特意具信來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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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發表於 2017-3-16 10:42:40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西河郡與上郡、湟水、涼州的交界一帶,涼州刺史馮招、燒當羌、卑禾羌等羌人勢力犬牙交錯,往北可交通匈奴,形勢複雜,時有混戰。

       從去年奪並州開始,魏劭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陳兵於西河之野,建設寨柵,交通二十里地,又留張儉李崇魏梁三人鎮守,可見他對平定此處的決心何等之大。

       原本形勢已經得到控制,去年中至年底,這一帶各方相安無事。不想今年年首,燒當羌率先發難,騎兵襲擊上郡。因一直戒備,當時很快被阻退,也未造成大的損失。但疑背後牽涉涼州馮招,是以魏劭從幽州親自趕來坐鎮局面。

       前幾天,他在西河佈防事畢,想先回一趟晉陽。臨走因記掛,只帶了一小隊親隨,又去靖邊的長城一帶勘察地勢,意外遭遇數百的馮招人馬,一時箭矢駢集如雨。

       魏劭恐同行的公孫羊有失,護他撤退為先,自己卻不慎被毒弩傷了臂膀。回來後就躺了下去。

       這一躺,七八天就過去了。

       入夜,西河兩岸原野漆黑,營柵裡肅殺無聲。只有巡邏士兵行走在護牆上踏過腳下木板而發出的單調的腳步之聲。

       魏劭的營帳中,燭火通明。

       前來探視的張儉李崇魏梁等將已經離去。魏劭臉色比起平常,要略顯蒼白,但精神很好。也沒躺著,此刻端坐於案後,依舊在與公孫羊秉燭而談。

       他面前的案上,鋪開了一張三尺見方的羊皮精繪地圖。

      魏劭的目光落於地圖之上,隨著公孫羊的侃侃而談,眼前再次浮現出了一副可期的關於這塊地方的明日地圖。

      滅掉向來為幸遜爪牙的馮招,平河西,如此,西可以通玉門,打通和西域的往來之道。

      最重要的是,往北,能夠隔絕羌戎與匈奴的交通聯繫。

       從軍事意義來說,這才是重點。

      只有消除了後方的隱患,他才能無所顧忌地往南用兵。

      “……涼州兵馬何以悍勇?當中有兩萬便是被誘惑充征的羌胡兵。”

      公孫羊侃侃而談。

     “三十年前,李公為護羌校尉之時,燒當等諸多羌種之人,慕規李公之威信,相勸而降者多達數十萬。隴西也得平安數十載。可惜李公後被奸佞中傷,冤死於朝廷牢獄之中。史也有言,‘羌貴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財貨,為所患苦,及奐正身絜,威化大行’,可見羌胡本慕忠勇,敬廉官,然而內徙之後,習俗既異,言語亦是不通,與漢人格格不入,本就相互各有防備,朝廷所派的護羌校尉,自李公之後,也空有護羌之名,非但無人能履持節領護之責,反而挑唆離間,貪殘無厭,這才致衝突劇烈,時起反叛,乃至聯合起來寇掠郡縣。”

      魏劭一直凝神細聽。

    “主公當務之急,便是平定邊境。羌人若可招撫,當以招撫為上,歸心方為正本。只要羌人歸心,馮招不足為懼。去了馮招,沒有涼州兵可借用,幸遜如去一邊爪牙,何足懼哉!”

       公孫羊又道:“羌胡如今以燒當、卑禾二族為大。燒當兵強,卑禾族長卻德高望重,湟水一帶的羌人,無不知悉敬其名。上月襲擊上郡者,乃燒當,卑禾並未參與。主公可從卑禾入手。若主公信我,我願擇機代主公去一趟卑禾,傳達主公懷柔之意。只要卑禾首先歸附,其餘婼、參狼、鐘等羌族必定群起而效仿。剩下燒當,即便不降,如何能擋得住主公之兵鋒?”

       魏劭立刻搖頭:“先生此計甚好。只是先生不必親去涉險。我另派使者便可。”

       公孫羊道:“主公為羊之賤軀,竟至捨身,幸而主公吉人天相,否則公孫羊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不過是代主公走一趟湟水,費幾句口舌罷了,有何涉險可言?旁人去,我不放心。主公大計為上,還請應允。”

       魏劭遲疑著的時候,公孫羊又笑道:“日後若收服了羌胡,主公可委信靠之人擔當護羌校尉,持節行領護之責,理怨結,問疾苦,則西境何愁不定?西境平,則圖謀大事,乃至日後張國臂掖,主公威信,遠達西域,也非不可期!”

       魏劭雙眸之中,隱約若有精光閃動,笑道:“如此,則勞煩軍師了!”

       公孫羊道:“本就是我佐責所在,何來勞煩之說!”

        魏劭心情有些起伏,雙手按於案面,霍然而起,說道:“若招撫能成,我記軍師一個大功!”

        他話音未落,忽然感到微微暈眩,身體晃了一下,雖動作極小,很快也就穩住了,繼續談笑風生,卻早已落入公孫羊眼中,慌忙起身相扶,說道:“也是不早了。主公病體尚未痊癒,宜早些安歇為好。我先告退了。”

        魏劭推開他伸過來要扶自己的手,笑道:“我又不是女人,吹個風都能倒,不過受了點些微的皮肉傷罷了,何況也養了多日,先生何至於如此!我早就好了,只是你們總愛大驚小怪,不許我做這個,不許我做那個……”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說道:“這裡既然暫時無事了,我明日還是動身回晉陽吧!若有急事,流星快馬來報便是。”

       見公孫羊仿似又要開口,擺手打斷道:“軍師不必再勸了。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知道。何況這裡到晉陽,路上也是方便。明日一早我便動身。”

      ……

       君侯那日中了毒箭回來,起頭躺了三天,從能下地走路開始,就惦記要回晉陽。

       公孫羊自然拼了老命地加以阻止。

       他也略通醫道。知以君侯如今體況,最大忌諱便是長途奔走,苦勸他靜養為宜。

        好容易將他安撫了下來。見此刻又提要回晉陽,已經按捺不住似的,忍不住在心裡暗歎了口氣,說道:“有件事,我說了,主公莫怪。”

        魏劭望向他:“何事要怪?”

        公孫羊道:“主公負傷養傷,身邊宜有細心之人照料,如此方能儘快痊癒。營房裡並無合適照顧之人。我知女君如今應當已經到了晉陽,便自作主張,幾日前派人往晉陽送去了一封信,告知女君君侯近況,請女君前來侍病。倘若女君收信之後動身,我料一兩天內,應當也就能到了。君侯還是不必回去了,耐心等等。免得女君到了,又與君侯相互錯過。”

       魏劭一愣,遲疑了半晌,說道:“這……這……恐怕有些不妥吧……軍規有十七條五十四斬,中有一條,便是營中不得藏女……我雖為帥,也不好從我這裡,破了這個規矩……”

       公孫羊正色道:“君侯何來此一說?女君豈是平常女子可比?何況君侯也非無故接女君入營,乃中毒負傷,正需女君細心照料,方能早日痊癒,如何算是破了規矩?張將軍李將軍魏將軍也都盼著女君能早些過來照顧君侯之傷。”

       魏劭心裡已經控制不住開始雀躍,面上卻露出更加嚴肅的神色,為難了片刻,最後才勉為其難道:“我雖還是覺得不妥,但軍師瞞著我,將信都送了出去,我也是……”

       他忽然想了起來:“路上不會有危險吧?”

       公孫羊忙道:“主公放心!我除了發信給女君,也另送信給了賈虎賁。有賈虎賁護送,路上必定無虞!”

       魏劭終於徹底放心了下來,一本正經點頭道:“我知曉了。先生白日辛苦,也早些回營帳歇了吧。”

       ……

       公孫羊走了後,魏劭怎有心思睡覺。躺在營房那張行軍床上,翻來覆去,越睡精神越好。最後索性起來,坐到案後讀著兵書。

        他的眼睛盯著簡片上面的字,一縷英魂卻又不自覺地慢慢漂浮了出來。

        他知道她早就已經到了晉陽。

       一開始,沒受傷之前,之所以遲遲沒回去,除了這邊事務纏身,心裡也有點底氣不足。

       畢竟,當初她死活不願意來,是自己不放心把她一個人留家裡,強行將她弄了過來的。

       現在好了,雖然意外受了點傷,他躺了幾天,還頭暈目眩的,但還是有意外收穫,她自己要來了。

       魏劭第一次覺得,公孫羊實在是他不可或缺的肱骨心腹。那天為了救他中了一箭,實在是值。

       魏劭便想,等她來了之後,他在她面前該如何表現。

       是告訴她,自己已經無大礙了,讓她不必再為他擔心,還是再做做樣子,博她的憐惜?

        這個決定下的實在艱難。比他行軍打仗排兵佈陣還要艱難。

       魏劭想了許久,這個兩難還沒想好,忽然腦海裡又冒出了另一個念頭。

        事實上,會不會是她心裡還在記恨著自己,所以雖然明知他受傷了,狠下心腸就是不管他的死活?

       魏劭接著,就被自己腦海裡新冒出的這個念頭給弄的心神不寧了。

       她若是真這麼狠的下心,知道他中毒受傷了都不管他的死活,那……

       那她也別想自己會對喬家客氣了!哪天等他來了興致,想開刀了,她也別哭哭啼啼地來求自己!

       魏劭發了個狠。想年首以來,就因為那天晚上自己喝多了酒,說了一聲讓她和喬家人斷絕往來的話,她就不給自己臉色了,更不用提主動陪他睡覺了。

      心裡愈發覺得,公孫羊的信應該是白寫了。

       魏劭心裡一開始的那種興奮、驚喜和期待,如潮水過了汐時,慢慢地消退了下去,最後感到有些煩悶,兵書更看不進去了。

       真是覺得有些累了。

       碰上這個女人,身累,心更是累。

       他的帳房外,此刻忽然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略微雜亂的腳步聲,中間仿佛還夾雜刻意被壓低了的幾聲話語。

       ……

       小喬收信後的第二天大早,便叫賈偲送自己來西河郡。不顧顛沛,一路疾趕,連夜終於被送到了這裡。

       方才馬車停於轅門之外。她身上罩了件斗篷,從車廂裡下來。

       負責轅門守衛的百夫長事先得到過公孫羊的叮囑,知女君這兩天不定會到,立刻予以放行,親自帶她入內,往中軍大帳疾行而來。

       小喬心裡牽掛,跟著百夫長匆匆入了軍營,行經一個又一個的帳房,最後終於走到那座大帳之前,停了下來。

      “稟君侯!女君到了!”

       百夫長通報了一聲。

       裡頭一時沒聲音。

       小喬心裡急,徑直就掀帳進去了。

       帳房裡的燭火還亮著。

       她一抬眼,看到魏劭躺在一張行軍床上,一動不動的,仿佛是睡了過去。忙疾步走去。到了近前,又放緩腳步,最後輕手輕腳地坐到了他的邊上,屏住呼吸端詳他,見他老老實實地躺在枕上,雙目閉著,臉色有點蒼白,和平常惹人生厭的模樣相去甚遠,頓時一陣心疼,忍不住輕輕地握住了他的一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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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0:42:54 |只看該作者
第102章

      小喬輕握住了魏劭的一隻手,默默注視著他的面容。

      他其實真的是個很好看的男子。漆黑劍眉,濃長睫毛,高挺鼻樑,平日因為慣做肅穆表情,所以兩邊唇角總是微微抿著,看起來帶了一絲禁欲的氣質……

      小喬忽然看到他的眼睫毛微微抖了下,似是快要醒來了,忙靠到他耳畔,輕輕喚了一聲“夫君”。

      魏劭眼皮動了動,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對上了小喬的視線。

      “你怎來這裡了?”

      他的目光看起來有些飄,凝視了她片刻,才認了出來似的,低聲地道。

      許是身體虛弱的緣故,他的聲音,聽起來甚是低啞無力。

      小喬心裡忽然感到有些堵。

      除去他的壞脾氣和對自己家人的那種無法釋懷的敵意,小喬心裡也知,就對自己單單這麼一個人來說,他也算不上有多對不住她。

      有時候,甚至是極好的。

      耳畔仿佛便響起了那回他遠征上黨送他離開時候,徐夫人曾說,他多次受傷又熬了過來的話。

      當時只覺得,照她的前世所知他最後是要登基稱帝的,那麼如今再怎麼危險,也是能化險為夷。所以也沒怎麼往心裡去。何況看他平日仿佛隨時準備上房揭瓦的一副拽樣,也實在叫她難以把他和身置險境的情況聯繫在一起。

      直到方才片刻之前,進來之後,真的親眼看到他如此萎靡的樣子,才第一次覺得,他也是個人,會受很重的傷的人。

      小喬便緊了緊握住他的自己的手,柔聲地道︰“我早到了晉陽,你不在,說來了這裡。前日收到公孫先生的信,我才知你竟然中了毒箭受傷。公孫先生信裡說,你身邊少了個照料起居的人。我在晉陽待著也是無事,便來了。方到沒片刻,方才兵長帶我入的營,在帳外通報過,沒見你回應,我便自己進來了。我吵醒了你吧?”

      魏劭依舊凝視著她,慢慢地搖了搖頭。

      小喬道︰“你感覺如何了?”說著,她的另隻手伸了過去,在他額頭探了一探。

      她袖口的衣料輕柔地拂過魏劭的鼻樑和面龐,柔軟的手心也輕輕地貼壓在了他的額上。

      魏劭的心跳倏然加快,在她手腕之下,閉了閉眼睛。

      “怎彷彿還有些燙?”

      小喬感到他額頭皮膚微微發熱,又收回手,貼了貼自己的額頭,一作對比,心便懸起來了。

      公孫羊信裡說他無大礙了。

      但他卻還發著燒?

      就算低燒,也說明他還沒有徹底脫離危險。

      小喬站了起來︰“你人還燒著!軍醫在哪裡,是怎麼說的?”

      魏劭反手一把握住了她的那隻手,將她拽回到了身邊︰“我已經好多了。真的無大礙了。再養個幾天就好。你莫擔心。”

       小喬聽他說話聲終於恢復了力氣,目光也不似剛開始睜開時候那麼渙散了,再摸了摸他的額頭,覺得仿佛確實又沒剛才那麼熱了,遲疑了下,才道︰“你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及早的說。”

      魏劭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乖乖地點頭︰“我知道。”

      小喬朝他一笑︰“我來的匆忙,也沒收拾什麼帶過來。你這會兒也不能亂吃補品。春娘從家裡出來時候,收了些頂好的荔枝果脯在身邊。我便帶了些來。你肚子餓不餓?我去給你煮一碗甜湯做點心。”

      魏劭抓著她手不放︰“我不餓。”

      “那就明天煮給你吃。”

      “好。”

      兩人便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她的的手被他握著,相互對望,沉默了下來。

      如今入春三月了,近四月,天氣漸漸地暖了起來。小喬的手被他握了片刻,便感到他的手心裡汗津津的,於是湊過去,鼻子聞了聞他的衣襟︰“你幾天沒擦身了?可要我幫你擦了換身衣服?睡下去也舒服點。”

      魏劭行軍打仗,若是不便,十天半月不洗澡也是家常便飯。但這裡的軍營靠著西河駐紮,取水方便,魏劭也不是不能動,昨晚自己已經洗過一次澡了。

      但她此刻卻柔情似水說要幫他擦身,豈有拒絕的道理?

      “好。”他便說道,“我躺了好些天,已經幾天沒洗了,自己聞著都臭了。”

      小喬可愛地皺了皺鼻,表示嫌棄。隨即脫開他的手,起身到帳外,喚人打水過來。

      魏劭目光凝視著她的背影,跟著她一直在動。

      賈偲方才將她隨身箱籠從馬車裡抬了進來,已經擱在帳外。此刻隨送來的水,一道抬了進來。

      箱裡除了她自己的換洗衣物和另些雜物,也有她帶來的魏劭的一些衣物。

      小喬扶著魏劭坐了起來,幫他脫衣服。除去內衫的時候,看到他受傷胳膊上沾過毒液的那片皮肉被挖去後留下的痕跡,雖然已經開始消腫結疤,但依然觸目驚心。

      沒有麻醉的情況下,可以想像當時是有多疼。

      小喬感到自己仿佛都在肉痛了。

      “還疼嗎?”

      她擰了自己帶過來的柔軟的面巾,替他擦著這邊胳膊的時候,問道。

      “還是有些疼。”

      魏劭這麼說,也不是睜眼說瞎話。

      要是一個巴掌拍上去,確實還疼。

      小喬微微蹙著眉,小心翼翼地避開傷口,幫他擦完了胳膊。也擦過了上身。然後換了一盆清水和面巾,下水後遞給他,瞄了一眼他下頭,示意他自己動手。

      魏劭攤著兩只手,殘了似地一動不動,眼睛看著她。

      “你自己擦。還有一隻手不是好的嗎?”

      小喬微微側過了身。

      兩人雖然相處已經一年多了。但直到現在,每次還沒被他帶的進入那種狀態之前,小喬其實還是有點羞於在他面前赤身露體,更不好意思平白無故地仔細看他那裡。

      不像他,大喇喇地毫不知羞。

      魏劭正在期待著,發現她居然和平常一樣,到了關鍵地方就撂挑子要他自己來……

      過了一會兒,小喬聽到他嘆了一口氣,懶洋洋地道︰“好了。”便轉身伸手去接,不想他把毛巾往水裡一丟,也不管潑喇的一聲,濺出一地的水,順勢握住了她的那隻小手,拉了她一下,她便跌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小喬一怔,仰臉望他,一張臉便被他的手捧住。

      他親她的嘴,熟練地壓她在了那張有點嫌窄的行軍床上。

      小喬有些不帶防備,起先象徵性地在他身下扭了幾下,表示不好,但很快,就乖乖地張嘴讓他親了。

      兩人親的濕噠噠的。過了一會兒,他抓了她的一隻手,牽著就往他下頭那裡按。小喬這才醒悟過來,急忙拒絕︰“你傷還沒好,不行。”

      魏劭情動的厲害,氣喘的咻咻︰“我好了。”

      “我知道你沒好!”

      “我真的好了!”

      “別騙我!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小喬用力抽回了自己的那隻手。
  
      魏劭停了下來。

      小喬見他慢慢地不動了,情緒有些低落似的,想到自己剛才的語氣,仿佛確實重了些,又覺於心不忍,便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唇湊到他的耳畔,柔聲地道︰“聽話!我是為了你好。這會兒你身體真的吃不消。你再不聽話,我要生氣了。”

      她在哄他了,還叫他聽話,魏劭覺得自己渾身血液激湧,簡直快要不行了,哼哼地磨蹭著懷裡的溫香軟玉︰“我都聽你的……只是我好難受……不信你摸摸……你幫我緩一緩,緩下去我就好了……保證不做別的……”

      小喬實是為難。

      她來是照顧他身體的。不該順著他胡來。可是見他那張英俊面龐露出難受的近乎痛苦的表情,又實是不忍心。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就惹出了他這麼大的消不下去的火。

      猶豫了一會兒,有點不大確定︰“那說好了,你緩過去了就出來……”

      魏劭毫不猶豫地點頭,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我就只緩一下!”

      ……

      魏劭這個大騙子!她以後再也不會相信了他了!

      第二天的五更,外面尚只露出淡淡晨曦,小喬就被營帳外軍營裡的第一聲綿長而刺耳的起操犀角號聲給驚醒了,希哩糊塗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魏劭緊緊地擠在身下那張狹窄行軍床的的一側,擠的半邊身子都要掛外面了。

      之所以還撐著沒掉下去,是因為他的那條腿壓在自己的肚子上。壓的她腰酸背痛,簡直像被車輪碾過了一遍又一遍。

      昨晚他根本就緩不下去,非但緩不下去,還以病體無力又沒法中途停止的理由,連哄帶騙,最後半強迫地抱她坐在了他的上面……

      這些都罷了,讓小喬想起來覺得心慌氣短的,是她今天該怎麼出去見人?

      她發誓她已經很辛苦地忍著了,儘量不發出半點不和諧的聲,還及時地數次捂住魏劭的嘴,阻攔他發出簡直不堪入耳的擾民聲。但想到這頂用牛皮做出來的大帳的隔音效果,她還是覺得心裡發虛。

      唯一能聊以自慰的,就是昨晚進來時候,大約是出於她留意到中軍大帳的周圍是空出來的,離的最近的估計是幾個將軍睡的幾頂營帳,也隔了十來丈的距離。

      但願大家睡的熟,沒人豎著耳朵聽……

      小喬咬緊銀牙,要將魏劭那條沉重的腿從自己身上推下去,忽被一條臂膀伸了過來,摟住了她。兩人貼在了一起。

      魏劭慢慢地睜開眼睛,和她眸光交織。

      朦朧晨曦的一抹微光裡,他的眼睛明亮的像墜入了昨夜的兩點星光。

      “你來了,我就好多了。”

      他嘆息了一聲,頭朝她湊了過來,用他新冒出了一層粗硬胡茬的下巴輕輕磨蹭她溫暖的額頭,聲音略略沙啞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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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發表於 2017-3-16 10:43:06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第二天魏劭成了一隻軟腳蝦。

      早上,公孫羊李崇張儉魏梁幾個人相繼先後來過。

      小喬起先有點抹不開臉,總疑心昨夜的聲音被他們聽入了耳。好在他幾人看著和平常相差無幾:公孫羊面帶笑容,態度親切又不失恭敬。李崇張儉魏梁,與“君侯”魏劭秉承一脈,全是一本正經的嚴肅臉,目不斜視地喚她女君,寒暄了幾句,看起來和平常並無不同。

      小喬方漸漸定下神。

      他們幾人在的時候,魏劭坐的筆直,精神抖擻,談笑風生。

      等幾人一走,他就軟綿綿掛在了小喬的身上,一副縱慾過度腎虛無力的模樣。

      慌的小喬急忙扶他躺了下去。

      一躺下去,魏劭就摟著她不放。

      小喬奮力打掉了他的手,板著臉教訓他,說:“你病體未癒,本要靜養。我過來是為了照顧你早些好起來的。你再這樣,我就走了!”

      魏劭昨夜生龍猛虎是真,方才成了軟腳蝦,一半是逗弄她,一半,今天確實也感到有點發虛。

      他自也是極想早些痊癒,何嘗不明白病中不可縱慾的道理?況且公孫羊那晚走之前,大約出於不放心,也極其隱晦地提醒過他一句。

      實在是昨夜乍見她到了,情難自禁,控制不住罷了。此刻被她板著臉教訓,非但不惱,反而渾身舒坦無比。只是又恐真的會惹惱了她,便也不再逗她,點頭答應。

       他終於老實了些,小喬見他兩個眼眶發黑,又心疼起他昨晚吃力,更加用心服侍。

      接下來的數日裡,魏劭或閑讀兵書,或躺著休養,看她在旁紅袖添香,遞水喂藥,心裡忽然覺得倘得她一直這樣的陪伴,便是什麼都不做,時光也是很好很好。

      他年輕強壯,定時服藥,克制了沒再行房,加上心情愉快,再休養了幾天,身體便漸漸好了起來。

      畢竟這裡是軍營。魏劭差不多痊癒,小喬也不方便再留下,恰好這日,流星快馬又報,馮招兵馬有所異動,集結似往西河而來。

      軍營裡氣氛立刻變得緊張起來。

      當日,魏劭親自送小喬出了軍營,一直送她出去將近百里,小喬再三叫他止步,魏劭方停馬於路邊,目送她馬車漸漸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掉頭疾馳而返。

      小喬在賈偲護送下順利回到晉陽。

      晉陽城裡依舊祥和。街上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絲毫不覺半分前方西河郡戰雲密佈的陰影。

      但賈偲卻不敢有半分鬆懈。奉魏劭的命專職保護女君安全。將五百士兵布於衙署四周,分班巡邏上崗,戒衛森嚴,晝夜如一。

       因路上辛苦,當晚小喬早早地歇了下去。

      第二天她睡到自然醒來。起身後不久,管事便來稟,說外頭來了一個人,自稱是那日那個在集市上被小喬買去的羌人少年的族人,前來求見,想領他回去。

      小喬有些驚訝。想了下,叫管事讓進來,等在外堂,又吩咐人去將那個名叫爰的羌人少年叫來。

      爰很快被帶到了小喬的面前。

      他的傷已經復合如初。這些天,管事見女君對這少年似乎頗是照顧,便也沒安排他做什麼事。

       爰恭恭敬敬地向小喬行禮。

       小喬微笑道:“方才管事說,外頭來了個你的族人,想帶你走。我領你去看看,你認不認識。”

       爰顯出微微的激動之色,急忙隨小喬到了外堂,看到等候著的那個年輕男子,目露微微訝色,腳步停了一停。

       ……

       雕莫等了許久,終於聽到腳步聲漸漸傳來,循聲望去。見一個中年僕婦進來站定,侍女隨之,衣香鬢影,接著,少年爰跟了一個女子從門扇之後,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女子很是年輕,不過才十五六歲,卻作了婦人的裝扮,一身華美的紫衣,容貌極美。才一個錯眼間,見她那雙明眸投向自己,雕莫恍惚竟生出了一種猶如天花耀落的亮目之感,不禁怔住。

       雖然那日於集市,那個買走了羌奴的婦人從頭至尾並未露臉,但憑個頭身段,以及薄絹後給他留下過模糊印象的面容輪廓,雕莫立刻便知道,眼前這個身份應是魏劭之妻的貌美小婦人,便是那日那個女子了。

      他急忙斂住心神,將目光投向隨了這婦人而來的少年爰。見他停在那裡,朝自己投來驚訝的目光,便一笑,朝他點了點頭,隨即轉向那位小婦人,恭敬地道:“夫人在上,受我一禮。我名為勃連,是他族叔。數年前我從湟中遷來晉陽,靠行商為生。那日集市當中,我恰好也在,依稀認出他便是我侄,只是分開了數年,當時有些不敢相認。後等我終於確認,他卻又已被夫人買走。原本,能有夫人這般慈濟恩主,也是他的福氣。只是我再三思量,想到我侄兒家中只有祖父,祖孫二人相依為命,他若為奴,家中祖父何以度日?是故放不下他,輾轉打聽到了這裡。我願以十倍當日夫人買他的價錢贖他。想求夫人開恩,允許我領他出來,送他歸家和祖父團聚。”

       說完取出一隻錢袋,恭敬地捧了上來。

       這男子說話時候,小喬也在打量。見此人比魏劭大了幾歲的樣子,著尋常的漢服,發也如漢人綰於頭頂,以青色幅巾裹之,說一口流利漢話,雙目有神,眉宇隱見英氣,看起來倒不像是商人。

       等他說完了,小喬看向少年爰,微笑道:“他可是你的族叔?若是,你也願意跟他走的話,這就可以走了。”

       爰望著雕莫,略微遲疑了下,並未作聲。

       雕莫轉向小喬道:“夫人可否允許我與他說幾句話?”

       小喬點了點頭。雕莫道謝,領了爰到了門外,見左右無人,抬手拍了拍爰的肩膀,面露笑容,用羌語道:“不認得我了?兩年前你的祖父六十壽日,我特意前去賀壽,當時你還坐在我的邊上,”

       爰其實第一眼便認出了他,此刻道:“雕莫頭領,你怎知我在此?”

       雕莫道:“我帶了幾個隨從來晉陽辦事,那日在集市遇到了你。起先我並未認出。後認了出來,你已被夫人買走。我便找了過來。你不知道,兩個月前,我曾去拜訪原旺族長,才知你失蹤已經數月,族長焦急萬分,以致病倒,四處派人尋訪無果,沒想到你竟然流落到此。是故我尋了過來,想將你從這裡贖出來送你回去。”

       爰原本還帶了些猶疑,等聽到自己祖父因自己失蹤急病,不禁焦急起來,回頭望了內堂裡的小喬一眼,說道:“這位夫人心地極好。當日和我一起被她買來的那些人,自己願意走的,都被她放走了。她也叫我自管離去。前些天她不在,我也不能自己走掉。我正想著等她回來,再請求她放了我。雕莫頭領,你真送我回湟中?”

       雕莫凝視少年,微微一笑:“燒當卑禾雖分族而居,卻同為羌人,衍自祖先無弋爰劍。以我和老族長的交情,我既偶遇了你,怎能坐視不管?”

       爰不再猶豫,說道:“多謝頭領!我這就去向夫人求情,請她放我。”

       ……

       小喬等了片刻,見爰和那男子一道入內,爰的眼睛微微泛紅,便猜到他應當是願意和這個男子離開了,也不等他說什麼,便道:“你去吧。路上當心。”又命人將那個當日和他一道的羌女也喚了出來,隨他一同離去。

       爰隨了雕莫離去。臨走之前,不住地回望小喬,面帶慕眷之色。

       雕莫向小喬鄭重道謝,再次奉上錢袋。

       小喬命春娘接了,取了當日買下爰和羌女二人的錢,剩餘歸還,道:“盼你早些將他送回親人身畔。”

       雕莫注視了小喬片刻,朝她一躬到底,說道:“我必謹記夫人之言。夫人請放心。”

        說完,最後看了她一眼,領爰和羌女離去。

        ……

       小喬其實有點看出來了,爰似乎並非一個普通的羌人少年。估計出身不錯。但他既不主動講述來歷,她便也不多問。

       之所以對他格外照顧,完全是因為當日他護那羌女的時候給自己帶來的似弟弟喬慈的那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感。

       接走他的那個男子,話雖寥寥,小喬卻也覺得應當另有來歷,並非真的如他所言那樣,是個在晉陽以經商為生的商人。

       但顯然,他兩個之前確實是認識的。既然爰自己願意和他走,她自然不會阻攔。

       小喬很快便將這事丟在了腦後。

       她有些記掛魏劭。

       晉陽雖然一派平和景象,但小喬卻知道魏劭那裡,戰事恐怕一觸即發。而且涉及涼州馮招、中間各羌人部族,多方勢力交雜,形勢複雜。晉陽城裡雖然駐有魏劭留下的一支兵馬,但恐怕也是魚龍混雜,為避免不必要的意外,從回來後的第一天起,她便沒有出去半步路了。只在後宅裡安穩度日。

       沒有想到的是,幾天之後,這日的午後,管事匆匆來稟,說前些天剛走了的那個羌女又回來了,跪地哀求,似要見女君,仿佛出了什麼意外。

       小喬驚訝,立刻讓管事將羌女帶進來。

      管事知羌女不會說漢話,召來了一個通言的家僕。

      羌女等在那裡,面帶焦急之色,一見到小喬,便噗通跪在了她的面前,飛快地說了一串話。

       一旁家僕忙說給小喬聽。

       羌女名叫夏姑,並非那羌人少年的親姐,而是他的侍女。因從小服侍他長大,是以關係親近,他一向喚她阿姐。少年爰也非普通羌人,而是湟水卑禾羌族長原旺的孫兒。半年之前,夏姑和爰從外返家,路上和隨從意外分散,被一夥專門劫掠羌人販賣為奴的盯上,遭到了劫掠。

       夏姑說,爰知道漢人一向憎惡羌人,唯恐洩露身份會給祖父和族人帶去不利,是以一直沒有說出來,想暗中尋找機會逃走。這才一路輾轉到了晉陽。

       那天來的那個男子勃連是燒當羌人的頭領,燒當羌人尊他為雕莫,意思是勇猛無二。

       燒當和卑禾二族一向互通往來,關係親近,雕莫和爰的祖父原旺也頗有淵源,所以那日雕莫現身,告訴爰老族長因為思念他而病倒,爰焦心如焚,相信了他,以為他真的會送自己回家。卻沒有想到,雕莫竟然和不知道是何人的漢人勾搭在了一起。漢人要殺爰,被雕莫阻止,雙方還起了一場衝突,最後漢人暫時屈服。但雕莫也沒帶爰回湟水,而是去往上郡一帶。

       夏姑心知爰身陷險境,雕莫並非真正想送他回去,是以夜間落腳時,誘惑了看守自己的一個雕莫手下逃了出來回到這裡,懇求小喬幫助。

       夏姑不住地向小喬磕頭,痛哭流涕。

       小喬吃驚不已。

       她本也是猜到了,爰的出身應該不錯。卻沒有想到,他竟是卑禾族族長的孫子。

       她立刻就想起了另一件和卑禾族有關的事。

       就在她被魏劭送回晉陽的前一天,公孫羊離了軍營。

       魏劭當時並沒對她多說什麼。只在當晚兩人同眠的時候,小喬出於關心,問了幾句當下這裡的戰況局面。魏劭隨口似的提了一句,說白天公孫羊去往了湟水。目的是傳達懷柔,收歸羌民。

      而公孫羊此行的目的,就是卑禾羌人。

      小喬叫春娘將夏姑扶起來,問了雕莫行走停經的地方,又得知他身邊連那夥漢人在內,總共也不過十幾個人,沉吟了下,便傳賈偲,叫他帶人隨了夏姑上路追趕上去,務必將爰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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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賈偲立著不動,遲遲未應。

       小喬便叫春娘先將夏姑帶下去換衣洗面。跟前只剩賈偲一人,問道:“賈將軍何以不領我的話?”

      賈偲忙道:“女君勿怪。非賈偲抗命不遵。而是君侯命我以守女主為唯一要務。末將若為追一個羌人離了女君之側,萬一女君有所失,末將萬死不辭。何況……”

      他遲疑了下。

       “羌女孤身一人,從陽曲到此,雖也不過百餘里地,但終究可疑。且那些話,也都是她的一面之詞。萬一有詐,我怕我若離去,於女君不利。”

      小喬微微一笑,點頭:“賈將軍所慮,並非沒有道理。只是不知賈將軍是否留意到了夏姑的雙足。她數日前走的時候,腳上是有鞋的。方才回來,蓬頭垢髮,渾身髒汙,一隻腳還是光著的,腳上佈滿了劃痕血泡,大腳趾的指甲整個掀掉。可見路上確實經歷過一番艱難行走。我方才也留意了她的神色。她的神色焦慮,看起來並非作假,目光也無閃避之意,看不出有被人脅迫的跡象。是以我寧信其有。”

      賈偲啊了一聲:“原來如此!女君心細,末將倒沒留意這些。若這羌女確是僥倖逃脫得以回來報訊,那個少年不過也只是一個羌族長的孫子而已,金貴遠不比女君。末將派手下去追,將人救回,如何?”

     小喬搖頭:“他的金貴之處,遠勝過你所想,我不方便多說。不管羌女所言是真是假,你務必親自過去走一趟。倘若是真,不惜代價,將他奪回!”

       說到最後“不惜代價,將他奪回”,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賈偲一怔。

      “賈將軍有所不知。此事關係重大。我本想派人傳信給君侯,由他親自處置。但雕莫知道夏姑逃脫,必會加速離開,一來一去,我怕誤事。我聽說賈將軍從前在虎賁營中不但武藝過人,且以長於追蹤而聞名,這才想請將軍親自去追。盼賈將軍能順利將那少年救回!日後稟了君侯,必記賈將軍一功!”

      如此美麗女君,對自己寄了如此厚望,賈偲對上小喬向自己投來的目光,腔內一陣熱血,道:“女君儘管放心!我拼死效命!我帶一百人上路,四百士兵留守,交待我的副手。女君無事莫外出,等末將的消息!“

      小喬含笑道:“賈將軍放心去,我在此等著好消息!”

      賈偲渾身熱血沸騰,當即領命。退下後喚了副手來,將護衛之責交待完畢,再知照四城守軍,立時帶了羌女夏姑,往上郡方向追趕而去。

     ……

     兩天前的清早,發現夏姑逃脫,雕莫立刻派人回頭追找,無果,決定改走小道,以儘快將爰帶去上郡。

     昨夜一行人走到半夜,才胡亂尋了個地方落腳,不過稍打了個盹,便繼續上路,一直行至今日傍晚,未免人饑馬疲。

     以雕莫之堅忍,這點行路之難,根本就不算什麼。

     但與他同行的馮招帳下的破虜將軍陳瑞,卻忍不住開始罵罵咧咧了。

      雕莫也知道些陳瑞的事。乃是從前並州刺史陳翔的兒子,人稱玉面羅剎。去年陳翔失了並州,聽聞南下投河東曹瑾,到了今年,借兵重返並州,卻被魏劭阻於上黨。

      是役陳翔再次敗北,徹底失去了反攻可能。不久後抑鬱病死。陳瑞帶了一支不足千人的殘餘人馬,前去投奔涼州馮招。

     涼州毗鄰並州,從前馮招陳翔時有摩擦。如今陳瑞來投,稱與魏劭不共戴天。馮招便也納了,卻不過封他一個雜號的破虜將軍名號。陳瑞抑鬱不得志,加上此前在魏劭手上折辱過甚,心中鬱結難解,脾性未免變得更加古怪。這幾天被雕莫逼著辛苦趕路,此刻又饑腸轆轆,想起從前在並州當公子時候的風流快活,更是一肚子的火氣,邊走邊罵咧著,忽然停下了馬,回頭對著雕莫怒道:“你為何定要護著這個小羊崽子?照我說,一刀殺了,使人把人頭丟到那糟老頭跟前,以魏劭之名,加以脅迫,糟老頭自然出兵!何必如此辛苦趕路?”

       雕莫冷冷道:“將軍此話差了。你當老族長如此輕易上當?況且,當初馮招應許過我,一應事情,我皆可自己做主,如此我才答應協同作戰。莫非將軍之位,還在馮招之上?”

     陳瑞被他這一番話給噎住,氣的一張雪白面皮泛紅。所謂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一時奈何不了他,也只得暫時忍下。又往前行了十餘里地,見到田間有間破廟,便說進去過夜。

       雕莫還想繼續前行。卻見陳瑞已經下馬往裡去了,遲疑了下,心想夏姑即便回去傳訊了,魏劭的夫人未必就會派人來追。即便追了,自己一行人日夜趕路,已經出了晉陽頗遠,走的又是小道,料想也難追上。不過是歇一晚上罷了。若自己再堅持趕路,這個陳瑞胡攪蠻纏,性子陰晴不定,從前在並州就是有名難纏,這會兒他手下也帶了幾個人,若真翻臉,未免生事。

     思忖過後,便忍下氣,示意手下下馬,在此過上一夜。

     陳瑞當夜睡於草堆之上,起初疲累,呼呼大睡,睡到半夜醒來,舊事湧上心頭,再也睡不著了。一會兒想著當日自己大難不死僥倖活了下來,想必上天也是垂憐,倘若哪日大仇得報,殺魏劭,奪喬女,該當如何快慰,到時如何如何,眼前仿佛浮現出喬女的那一張宜喜宜嗔的芙蓉面,想的正痛快,忽又記起自己如今已非完整之身,便是得了喬女,也是有心無力。

     世上最大痛苦,莫過於此了。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如此活於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可言?

     一陣悲苦湧上心頭,陳瑞更是難眠。翻來覆去之時,忽然計策湧上心頭。

       馮招分明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便似打叫花子似的用個雜號頭銜來打發自己。既然如此,何不趁這個機會將羌人少年擄走,落到自己手裡之後,威脅卑禾出兵,到時候領著羌軍去打魏劭,管他是死是活,拼個魚死網破,總比這樣不男不女忍辱偷生來的痛快。

      陳瑞主意打定,偷偷睜眼,窺了下近旁。見羌人少年被捆著手腳,躺在裡頭角落,雕莫的幾個手下躺臥在地上,鼾聲大作,雕莫靠坐於門口,並未睡去,似在瞭夜,一時尋不到契機,苦思冥想,想出一個主意,正準備假借解手出去,悄悄繞到破廟之後放火,趁亂劫走羌人少年,忽似乎聽到破廟外似乎傳來腳步靠近的聲音,急忙爬了起來。

      坐於門口的雕莫也立刻覺察,迅速從地上翻身而起,高聲驚醒裡頭正在睡覺的手下。

       眾人從睡夢中驚醒,匆忙取兵器,湧了出去。聽到一陣整齊腳步聲,原本漆黑的破廟之外,驟然火把通明,火光之中,只見破廟門外滿是士兵,賈偲一馬當先,拔刀指著雕莫道:“你便是雕莫?速將羌人少年交出,否則格殺勿論!”

       雕莫暗暗吃驚,立刻猜到這個軍官應為魏劭夫人所派。沒想到竟然真的叫對方給追了上來。迅速看了下,見對方人數上百,自己合上陳瑞,也總共不到二十人。相差實在懸殊。

       只是若就這樣將人交了出去,實非他的作風。

       既領了頭領之位,便一心只想為苦難族人謀求自由,己身本就無懼生死。拔出了腰刀,一語不發,與緊緊跟上的薑猛等人並立於廟門之外,冷冷道:“要奪人,可以,從我屍身上過!”

       賈偲一愣,隨即道:“我敬你是條漢子!本也不想以多壓少。只是我奉女君之命,前來接回那個羌人少年!你莫忘了,你自己可是親口應許過女君,要將他安然送回去的。你既食言在先,便休怪我不客氣了!”

      雕莫道:“魏劭的那位夫人倒是難得一見的柔善之人。可惜你們剩下漢人,無不狡詐貪婪,我固然食言,卻自問無愧!你要打便打,我豈會怕你?”

      賈偲揮了揮手,士兵立刻合圍而上。

      賈偲這邊雖然人數占多,但雕莫和他此番帶出來的十幾個手下卻都是硬手,又不懼生死,奮力拼殺,一時也難以制服。

       廟外混戰在了一起,刀劍相交聲中,陳瑞大聲命令手下衝出去加入合戰,自己卻慢慢地後退,等退到廟裡,抬腳踹開後頭已經腐朽的一扇窗戶,捉起被捆了手腳的爰,帶著從窗戶裡翻滾出去。見他奮力掙扎,一刀背將他敲暈,背了偷偷溜到馬匹近旁,將爰丟上馬背,自己翻身上馬,繞到了廟後,夾緊馬腹,趁著夜色掩護,順利逃脫。

       陳瑞一口氣狂奔出了幾十里地,估計身後是追不上來了,這才鬆了一口氣,見身下馬匹跑的口吐白沫,便停下稍作歇息。

       他趁亂渾水摸魚,不但逃脫,順手還帶走了這個重要的羌人少年,心裡的得意自不用說。等自己也緩回來氣,見天漸漸地亮了起來,正要趕往湟水卑禾的領地,忽然又停了下來,想起之前在破廟口聽到的話。

       他一直以為,喬女此刻應在幽州。

       幽州是魏劭本家,他雖恨魏劭,卻也從未肖想過要去幽州的地界,弄出點什麼事出來。

       卻沒有想到,魏劭竟然將嬌妻也帶到了晉陽。

       喬女在晉陽,而此刻,魏劭必在西河郡。

       陳瑞出神了片刻,腦子裡忽然冒出了一個絕妙的念頭。

       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偷偷潛回晉陽,以手頭的羌人少年為餌,將喬女搞到手?

       只要喬女落到自己的手上,拿她來脅魏劭,豈不是比羌胡兵要管用的多,也更解恨?

       陳瑞眼前再次浮現出喬女的動人模樣。想到她可能落到自己的手上,雖已非齊整身子,下頭剩下的那半截原本熟睡不起的鳥身,便似突然被喚醒了,竟打了個激靈,渾身一震,男子氣概仿佛瞬間又盈滿了全身。再不猶豫了,立刻調轉馬頭,朝著晉陽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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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0:43:33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小喬等著賈偲的消息。幾天過去,漸漸顧慮,擔心他追蹤不順。

       這天晚上,因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她睡了一覺,半夜醒來,身上略出了些汗,感到不大舒適,便起身點了燈,也沒叫睡在邊上耳房裡的春娘,自己進了浴房,取了備著的清水擰了汗巾,拭了下脖頸。

       涼絲絲的,皮膚感覺舒服了不少。便低頭解衫,想再擦下身子,忽然這時候,聽到身後似有異常呼吸聲傳來,手一頓。

       她慢慢地回過了頭,借著燭火,看到浴房門口赫然竟多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從頭到腳濕漉漉的,看起來仿佛像剛從水缸裡爬出來似的。臉色蒼白,眉眼陰柔,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呼吸粗濁,神色極其的怪異。

       陳瑞!

       小喬一眼便認了出來,駭異無比。

       她一直以為,陳瑞因為得罪狠了魏劭,去年在魏劭攻下並州的時候,他就已經被殺了。萬沒有想到,這廝不但活著,這時候居然還冒了出來,而且是以這種方式!

       她此刻也無暇去想他到底是怎麼通過了衙署的數道崗哨,竟然這樣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她的心跳猛地加快,正要高聲呼喊,陳瑞一個箭步上前,將小喬的嘴巴緊緊捂住,另只手持了一把匕首,以刀尖抵著,湊到她耳畔道:“不許叫出聲!否則我殺了你!”

       隨著他濕漉漉身體的靠近,一陣涼意迅速地傳遍了小喬的全身。

       她打了個寒顫,皮膚上迅速冒出一粒一粒的細小雞皮疙瘩。

       她睜大了眼睛,注視著陳瑞逼過來的那張神色陰沉的臉,停止了掙扎,慢慢地點了點頭。

       陳瑞盯她片刻,目光漸漸落到她衣襟鬆散、露出了些微玲瓏浮凸的胸口,繼續盯著看了片刻,忽然閉上眼睛。

       接著,小喬聽到他發出咕咚一聲吞咽口水的聲音,面上露出一絲她有些看不懂的古怪表情。

       他忽然睜開眼睛,一把抱起了小喬,疾步出來,將她放到床上,接著,便一手持刀地站在床前,繼續盯著她看。

       小喬起先嚇的手腳發軟,心口啵啵地跳,以為這廝要對自己強行施暴了。

       春娘就睡在近旁的房裡。她寢房所在的這個內院之外,相隔不過百米,此刻應也有夜崗在巡邏。

       倘若她高聲呼喊,很快必定能引來衛兵。

       但是那樣的話,這廝手裡有刀,就是對她最大的威脅。

       即便沒有那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小喬也知道這廝看著女相,實則殺人如麻。

       他若想拗斷她的脖頸,也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

       更不用說,接下來她能想像的到的最有可能的一幕:狗急跳牆,以她為要脅,逼迫眾人讓路,最後將她挾持帶走的情景。

       她很快就做了個決定。

       若是能穩住他,還是先穩為好,再見機行事,也是不遲。

       小喬極力穩住心神,低頭見自己衣襟還鬆著,便理了理,抬起眼睛,對上了陳瑞,輕聲說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望了一眼那扇半開的南窗。

       陳瑞依舊死死盯著她。燭火從側旁照過來,映的他面龐似乎微微扭曲,神色可怖。

       小喬動了動身子。

       “不許動!”

       小喬慢慢地換了個顯得很是輕鬆的坐姿,柔聲道:“我不動。你也別擔心。雖然院子外頭就有守衛,我只要一叫,他們很快就能進來。但是只要你別碰我,我絕不會叫!已經好些時候沒見面了,你突然這麼過來找我,想必也是有事。你有什麼心事,說來給我聽聽。我很願意聽的。”

       她姿態輕鬆,語調溫柔,面上還帶著微笑,陳瑞定定望了半晌,原本緊緊繃著的神色,終於慢慢地有所緩和。恨恨道:“你和我還有什麼可說的!”

       小喬看了一眼他手裡的匕首,輕輕指了指:“你想說什麼都行。我願意聽。就是你能收去這刀嗎?我見了害怕。”

       陳瑞哼了一聲,卻也真的慢慢地收了刀。

       “魏劭這賊廝,如今還在西河郡?”他沉著臉問。

       小喬點了點頭。

       陳瑞回頭,打量了一眼屋子,忽然道:“這屋從前我妹子住過的!”他仿佛又想起了什麼,咬牙切齒,“可憐她一個弱質女流,出嫁路上竟也遭到魏賊荼毒……”

       小喬忙道:“你勿擔心。你的妹子後被送去了你叔父那裡,如今過的應是很好。”

       去年陳翔為了和薛泰結盟,兩家結作兒女親家,將女兒嫁給薛泰兒子,不想路上被魏梁所劫,陳女也被擄。

       小喬這話,並非打誑,而是確有其事。當時兗州解圍之後,魏梁問如何處置陳女,公孫羊建議送去已經被招降的陳滂那裡。魏劭准了,陳女如今便在石邑。

       陳瑞一愣,隨即又恨恨道:“魏劭賊廝慣會裝模作樣!以為這樣我便能感激他不成!我恨不能將這賊廝碎屍萬段,解我心頭之恨!”

       其實當初陳女若非被劫,順利嫁給薛泰兒子,如今下場恐怕只會更慘。

       只是小喬也不多說,任著陳瑞在床前走來走去,各種髒話砸棗似的從他嘴裡出來,痛駡著魏劭。

       她一語不發,心裡想著房中起的說話之聲,不知是否能夠驚醒春娘。

       當著仇人的妻痛駡著仇人,陳瑞罵了片刻,心裡終於覺得舒服了些,哼道:“我罵魏劭那賊廝,你怎不說話?”

       小喬道:“你想罵便罵。你也知道,我家和他有世仇。他一向厭我。這次來並州,本也不帶我的,只是家中他祖母強令,他才沒奈何將我帶在身邊了。”

       陳瑞心裡頓時更加舒服了,點了點頭道:“你也是可憐,白生了這樣一副好皮肉,竟也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嫁了魏劭這般不解風情的賊廝!”

       小喬歎了口氣,微微蹙眉:“我一個女子,便如無根之浮萍,身不由己,隨波逐流罷了。”

       她本就有著無雙美顏,此刻鬢髮蓬鬆,蹙眉愁容,陳瑞看的雙眼挪不開去,剛開始的一肚子戾氣全都沒了,呆呆地想,既然美人也是無心於姓魏的那廝,將她擄走後,也不用再拿她威脅魏劭了,乾脆再拿羌人少年去挾卑禾族人,借兵再來攻打魏劭。

       想的正美,忽又記起自己如今大鳥殘缺,便是得了美人,也只能望洋興嘆。一陣錐心之痛襲來,神色漸漸又怪異了起來。

       小喬一直留意他的神色,見他忽然又似激動。

       她並不知道魏劭曾對陳瑞下的手,任她再怎麼冰雪聰明,如何能得知陳瑞此刻心中所想?見狀似乎不妙,忙穩他道:“這裡有守衛,你是如何進來的?”

       陳瑞長長呼吸了一口氣,哼了聲:“守衛再多又如何?這晉陽當初當初可是我陳家的天下!任他魏劭再精,也不會想到後頭池子連著外面地下一條水道吧?你休再多說!隨我走了就是!”

       一想到魏劭得知自己非但沒死,還將喬女從重重守衛的眼皮子底下帶走後的反應,他忍不住得意非凡。

       小喬這才明白了過來。難怪他進來的時候,渾身濕漉漉像從水裡撈起來的。竟原來是從水下的暗道裡潛入,這才避過了重重守衛。

       其實陳瑞一開始潛回來,打的主意是用手裡的羌人少年誘小喬出來。等真到了晉陽,見守衛森嚴,自己只有光杆一條,若公開行事,只怕難以行通。

       只是人都已經到了,喬女也近在眼前,就這麼放棄,又實在不甘心。思來想去,忽然想到衙署後院早年秘密挖於水池下的那條水道,便改了主意,決定趁著夜深悄悄潛進來將喬女弄走。

       只要有喬女在自己手上為質,就不怕出不了這個城。

       他也是擔心再拖延下去對自己不利,上去一把抓住小喬胳膊就往床下帶,道:“我實話與你講,那個卑禾羌的少年如今也在我的手裡!你跟我走,等我向卑禾羌人借了兵,你就看我如何攻打魏劭,報仇雪恨!”

       小喬大吃一驚。見他說話時候的樣子,不像是在信口開河,心念轉動之間,掙脫開了他的手,搖頭道:“陳將軍你莫再在我面前說大話了!賈將軍勇猛過人,我命他帶了百人前去追那雕莫,羌人少年如何可能會落到你的手裡?”

       陳瑞聽她語氣似帶了輕視自己的意思,如何能忍?哼了聲:“告訴你也無妨。他如今就被我藏在城西龍山!晉陽本是我陳家地界,有誰能阻擋我來去出入?你休再多說,快隨我走就是了!”

       小喬被他強行拖下來床,拽到了門邊,見他一邊打開門閂,一邊回頭威脅自己不許出聲,便停了一停,道:“我鞋未穿好。陳將軍容我拔好鞋。”

       陳瑞輕輕打開房門,探頭出去,左右仔細地看了一眼,見依舊靜悄悄的,並沒有人蹤,方放下了心,回頭正要扯小喬跟自己出來,冷不防後腰被人重重推了一把,毫無防備之下,上身朝前傾去,腳卻被門檻絆住,人便失了重心往前撲去,一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接著,身後就傳來“啪”的重重一下關門之聲,門閂立刻被上了上去。

       陳瑞終於反應了過來,大怒,跳了起來,用力撞門。

       這門卻是由厚實的黃楊木打的,門閂也是長兩尺,厚十寸的實心木條,一時如何踹的開?情急之下,急忙往方才自己翻窗進來的那扇南窗跑去。

       小喬動作卻比他更快。一上好門閂,立刻飛奔到那扇窗戶前,啪嗒一聲落下,扣死了窗閂,跟著便放聲大叫起來。

       陳瑞還沒來得及撞窗,便看到身後起了一陣嘈雜聲,扭頭,見庭院的內門裡已經湧入十來個手執火杖的身影,全都是值夜的守衛,大驚失色,心知再不跑就晚了,扭頭便往起先來的後頭園子方向狂奔,誰知才跑出去沒幾步,側旁遊廊盡頭也現出了人影。四面八方,沒片刻的功夫,竟將他所有去路都堵的死死,再也無路可逃。

       陳瑞後悔萬分。悔不該一開始被那喬女所誘,竟和她羅裡吧嗦說了那麼多的話。若是直接打暈扛了就走,這會兒必定早就出了衙署了,何至於落到這等甕中捉鼈的地步?紅了眼睛怒吼一聲,抽出盤於腰間的一條軟鞭,正要拼死殺出一條血路,四周咻咻聲起,箭矢如雨,胸前後背,轉眼便釘入了十數支的箭簇。

       陳瑞天生臟位異於常人,左右相反。是以當日被魏劭命人殘了命根子,當心又插一刀之後,行刑之人以為他必死無疑,拖去丟到屍體堆裡也就不管了。卻被他掙扎又活了回來,最後逃走。

       本以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卻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然如此死於了一個婦人之手。

       陳瑞狂叫一聲,拔出了插入他右胸的一支染血箭簇,仰面倒了下去。

       春娘這才朝著小喬房門奔去,用力地拍門,大聲喚著女君。

       小喬直到此時,才覺自己渾身無力,連站的力氣都似沒了,沿著牆軟在了地上,正縮在牆邊,抱成一團微微在發抖,忽然聽到春娘那熟悉又充滿了焦急的呼喚之聲,強撐著站了起來,手竟軟的都抽不開門閂了。拔了好幾下,才終於將那根木棒抽掉。

       春娘一把推開了門,見小喬站在門後,雙眼睜的滾圓,一張小臉慘白慘白的,又聽她用帶了哭腔的聲音喚了自己一聲“春娘”,心疼的不得了,張臂用力將她冰涼身子抱進了懷裡,不住地拍她後背,安慰著她。

       小喬被春娘扶著坐了下去。

       閉目靠了片刻,乳母溫暖的懷抱和柔聲的安慰,終於讓她漸漸地定了些心神。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下睜開眼睛,問道:“那個陳瑞呢?”

       春娘恨恨道:“那賊廝,已被射死了!女君莫怕!其實婢一早就被那廝在你房裡的說話聲給驚醒了。婢還在門外偷聽了片刻。本想當時就叫人進來的,又怕那廝狗急跳牆,要對女君不利,是以悄悄叫了人進來,先埋伏在旁見機行事。幸好女君自己也穩住了那廝,又將他擋在了外頭。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她想起方才那一幕,此刻一顆心還在撲騰撲騰地跳,後背也全是冷汗。

       小喬是想起陳瑞方才只被自己套出了半句,說羌人少年爰被他藏在城西的龍山。

       龍山很大,若沒有確切位置,一時半刻很難找到人。萬一耽誤的久了,恐怕那少年性命會有危險。也不顧自己腿軟,胡亂套了件衣衫,立刻站起來,開門出去,看到賈偲的那位副手林虎賁正命人抬了陳瑞出去,忙叫停。

       林虎賁急忙奔了過來,向她請罪。

       小喬搖了搖頭,匆忙來到陳瑞邊上,見他胸前插了數支箭,嘴角汩汩流血,雙目緊閉,眼見已經死的沒剩半口氣了,再問,也是不可能答話了。

       又見他死狀可怖,心裡也是湧出了一絲怪異的感覺。不忍再多看。

       定了定神,轉頭對林虎賁道:“那個羌人少年此刻應是被藏於龍山某處。你立刻帶上人手搜山,可向四城借兵,人手越多越好!務必儘快將人找到!”

       林虎賁應了。

      “還有這個人……”

       她遲疑了下,“給他挖個坑,留個全屍埋了吧。”

       林虎賁一愣,隨即也是應了。

       小喬此刻還是身軟無力,事吩咐完了,春娘扶住了她。她轉了身,正要回房裡去,地上的陳瑞竟詐屍般的驀地睜開眼睛,嘴裡嗚的一聲,竟撲了過來,一雙手緊緊地抓住了小喬的一隻腳,力氣大的異乎尋常。

       這一幕實在太過突然了。任誰也是沒有想到,第一反應都是驚呆。

       小喬本就綿軟無力,如何還經得住這一抓?驚叫一聲,人便跌坐到了地上。驚恐地看著陳瑞張口竟死死咬住了自己的一隻腳,眼睛盯著她,嘴裡含含糊糊地道:“你……真……美,死……在……你……身……下……,無憾也……”

       話畢,氣絕。

       小喬“啊——”,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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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0:43:49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陳瑞雖已氣絕,咬住小喬那隻腳的口勁竟大的異乎尋常。

       一旁方從驚呆中回過神的林虎賁等人忙上前分他牙竅,一時間竟掰不開,最後還是春娘除去了小喬腳上那只鞋,小喬的腳才得以脫困。

       她穿的是雙屋內行走的軟鞋,被陳瑞氣絕前這般咬住了足尖,又是疼痛,又遭受無比驚嚇,被送回了房裡,人便軟在了床上。

       春娘檢查她腳,看到足尖兩隻趾頭下方的一片雪嫩肌膚上已經留了一道深深牙印紅痕,幸而還沒破皮,但也心疼的不得了,早有侍女打來了清水,春娘幫她淨後,輕輕塗上藥膏,最後套上襪子,蓋了被。

       外頭林虎賁等人已經退了出去,留一部分繼續守衛,剩下的人連夜出西城門,集人手發往龍山尋找。

       房裡終於也安靜了下來。

       春娘陪著小喬良久,見她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正要起身滅燈,手卻被小喬伸過來握住了,見她依舊閉著眼睛,睫毛卻抖了一抖,輕聲道:“春娘,我要你陪我睡。”

       春娘知她今夜是嚇狠了,本也沒打算離開的,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額,又躺了下去。

       ……

       第二天早上,小喬醒來,微微地起了點燒,春娘忙著延醫請藥。

       小喬一直等到了晚上,林虎賁那邊的搜山卻始終無果。

       龍山實在太大了,地形也險峻,沒有任何的方位,就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一個不知道被藏在哪裡的人,想在生命期內尋到,難度實在太大,更需要運氣。

       小喬十分的焦急。

       林虎賁加了人手,從四城門再調了一撥人投入搜山。

       又一個晚上過去,依舊沒有搜到。

       小喬這一晚上,睡睡醒醒。

       陳瑞給她帶來的陰影猶在,而想到那個名叫爰的羌人少年,更是心情低落。
  
       雖不過萍水相逢,但似也是一種緣分。

       再找不到的話,即便不被蟲獸所傷,恐怕那少年自己也會因為饑渴而亡了。

       她安排賈偲去救他,原本考慮更多的,確實是為了他身後的卑禾族。

       但到了這地步,她反倒不去想那些了。只希望能在他還活著的時候,找到他。

       第三天的傍晚,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就在小喬開始感到絕望的時候,好消息突然就來了。

       昨下半夜趕了回來的賈偲在城門口得知消息,來不及先進城去向女君請罪,立刻帶人去往龍山,加入了搜尋的行列。

       就在方才,他在北山山腳的顯眼之處,經過一個當地十分常見的包墳的時候,又折了回來,命人撥開墳前野草,推掉堵在墳口的石頭。果然,在墳洞裡,找到被擠在角落裡的已經昏迷了過去的少年爰。

       他的嘴被堵,手腳牢牢捆著。因為長久沒有鬆開,被捆住的手腕和腳腕處,已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淤紫血痕。

       爰當即被送了回來。餵了水,他蘇醒了過來。

       醫士診治過後,夏姑幫他擦洗換衣裳,替他輕輕揉著手腳。他進了些流質食物後,因過於虛弱,沉沉睡了過去。

       小喬自己的身體其實也沒好利索,但心情極好。聽人報說,賈偲正在外等著要向自己請罪,便傳他進來。

       賈偲滿面羞愧,一見小喬,向她下跪請罪。小喬忙攔了,道:“賈將軍何罪之有?非但無罪,反而要記一大功。快請起。”

       賈偲羞慚,乃是那晚上以多敵少的情況下,讓陳瑞帶著羌人少年跑了。當時發現後,他一時還沒拐過彎,繼續朝前追趕。直到又追出去百餘里地,到了第二天的中午,才漸感不對,匆忙折回了晉陽。

       失職至此地步,以致於令女君遭遇驚魂,他如何不覺羞慚?

       “除此,末將亦未能將那一夥一網打盡。雕莫同行之人雖或殺或捉,卻被雕莫逃脫而去。末將無能至極,實有負女君厚望!”

       賈偲跪著不起。

       小喬讓到一旁,笑道:“賈將軍快起來,莫折煞我!百密尚有一疏,況且事出有因,如何能怪到你的頭上?我反而要多謝你。幸虧有你,才終於及時將羌人少年找到。若再拖延個晚上,恐怕他便活不成了。若論功勞,你依舊第一。只是賈將軍,你何以會想到那座墳裡藏人?”

       小喬見他一味地請罪,便有意錯開話題,問道。

       女君言笑晏晏,確實沒有半點責責怪自己的意思。賈偲終於稍稍定下神。說道:“鬼神當敬而遠之。且那座墳堆,就在山腳入口近旁,一眼便能見到,是故林虎賁他們雖也曾數次路過,卻不會想到陳瑞那廝竟喪心病狂至此,將人塞入此墳之內。我本也未作此念頭。只是經過之時,留意到盤生在墳口那幾塊壘石上的綠苔有斷裂痕跡,仿佛被新動過,不像是經年老墳的模樣,且墳前雜草也有刻意堆積遮掩的痕跡,這才起了疑心,想著不可放過,是故打開看個究竟。僥倖被我猜中,運氣罷了。不敢當女君的贊。”

       小喬這才恍然,由衷敬佩,上前親自虛扶起了賈偲,等他起來後,說道:“賈將軍千萬不必再自責。我還另有一件重要的事,要交托給賈將軍。”

       賈偲立刻道:“請女君吩咐!末將萬死不辭!”

       小喬道:“等那少年能上路了,請賈將軍親自護送,將他儘快送回湟中!”

       ……

       幾天後,體力恢復了的爰在賈偲的護送之下,去往湟中卑禾人的領地。

       這幾天裡,賈偲將後園水池裡的那條水道摸了個清楚,堵的嚴嚴實實,又親自帶人,徹徹底底地檢查了一遍後院女君居所附近所有可能還存在防衛漏洞的地方。確保無虞了,方作罷。

       爰動身上了回鄉路後,小喬先前因為那晚上過度受驚而落下的病也慢慢地好轉。只是晚上睡覺總是害怕。雖然天氣漸熱,窗戶卻再也不敢開。總是閂的緊緊。春娘也一直陪著她同眠。

        但是在她給魏劭發去的一封信裡,她卻半句也沒提陳瑞夜闖衙署的事,也沒說自己生病。只告訴他,自己巧合之下救了卑禾族長的孫子少年爰,如今已經送他上路。若能給公孫羊的招撫之行帶去一些助力,則自己也十分慶倖。

       ……

       公孫羊經過長途跋涉,數日之前,終於抵達了湟中的卑禾族人領地。

       這一帶自古森林繁茂,多禽鳥走獸,羌人在此繁衍生息,以畜牧遊獵而生,居無定所。後來隨著人口增多,與漢族交流頻繁,漸漸轉向農耕定居。

       湟水一帶的卑禾族人,就在是在如今的原旺族長的帶領下,經過幾十年的時間,在這一帶農耕定居,人口繁衍眾多,將近二十萬,成為燒當族之後的第二大羌族。其中青壯占半,平時耕種放牧,戰時成兵,無不驍勇。

       三天前,得知魏劭派來使者,已經病了數月的原旺帶病親自接他入內,予以款待。

       公孫羊傳達了魏劭的懷柔。允諾絕不加征徭賦,亦不強行徵兵入伍,更不行掠奪人口之事,效仿古之約法三章,願歃血為誓。

       原旺雖親自接待公孫羊,態度也頗恭敬,但關於招撫一事,卻有所保留,並未一口答應。

        公孫羊也深知,幾十年的隔閡下來,雙方鎮壓反抗交織不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疑慮又豈能如此輕易打消?是以並不著急。送上魏劭表達他對年長尊者敬意的禮物之後,便留了下來,繼續耐心遊說。

       經過昨夜一番秉燭長談,推心置腹,原旺老族長終於被公孫羊的誠意打動,表示請容他再考慮一夜。明早給出答覆。

       今日公孫羊早早起身,等著和原旺的會面。

      雖然昨晚原旺尚未表明他的態度,但憑察言觀色,公孫羊覺得事成的把握,十有八九。

      他很有信心。

      但是到了約定的時辰,原旺卻未如期出現。

      公孫羊正要出去,一個隨行匆匆入內,稟道:“軍師,不好了!方得了個消息,一大早來了個燒當羌的信使,也不知道和原旺說了什麼,原旺竟暈厥了過去。情況不妙,似是要對軍師不利。軍師還是速速離開這裡為妙!”

       公孫羊留在此的這些天,除了遊說原旺,也沒閑著,暗中已經結交了一個原旺身邊的人。這消息便是那人方才緊急遞出來的。

       護送公孫羊來的兩名副將立刻警覺,看向公孫羊。

       公孫羊沉吟了下,道:“是禍躲不過。既到了這裡,豈有功敗垂成,為懼禍便避而走之的道理?我過去看看,便知出了何事!”

       說罷,出門而去,徑直到了原旺的領帳,著人通報,片刻後,被請入內,剛進去,迎面便上來兩個大漢,拔刀指他,禁他靠近。

       公孫羊望了對面一眼。

       原旺正被人扶坐在鋪了張華麗羊毛茵褥的主位之上,病容灰白,目中似乎蘊了淚痕。旁邊是個臉生的羌人,對自己斜目而視。剩下的卑禾族人,全都怒目相對。

       公孫羊暗暗吃驚,面上卻巋然不動,只道:“我今日早起,便一直在等頭領佳音,卻久候未至。故前來詢問一聲。”

       他抬手,推開了指著自己面門的一柄刀鋒。

       “昨夜我與頭領相談,推心置腹,情景如在眼前。卻不知今日一早,為何忽然以刀相對?”他看向原旺。

       原旺神色陰沉,一語不發。他近旁的一個族內長老怒道:“你竟還有臉裝模作樣!從你來的第一天起,我便知你不安好心!你們漢人一向說一套,做一套,嘴上抹蜜,背後插人一刀!來啊,不用和他多說,一刀殺了便是!”

       立刻有持刀漢子逼了上來。公孫羊身後的兩名副將大怒,也拔刀立在公孫羊身前,道:“誰敢動手?傷我軍師一根汗毛,便是與我君侯為敵!敢與君侯為敵者,並州陳翔便是前鑒!爾等自問,可強過陳翔乎?”

       對面一時寂靜。

       公孫羊看向臉色變得更加灰白的原旺,朝前一步,關切地道:“頭領,到底出了何事,或是你聽人說了什麼,否則為何突然更改主意?我亦說過,非我君侯懼戰,乃是考慮到邊境安定,人民福祉,也是為了修補從前並州領主對貴族之不公,這才派我前來傳達招撫之意,一切皆都出於誠心。我坦蕩相對,望頭領也坦蕩對我,有話可說,不必顧忌!”

       原旺慢慢站了起來,揮了揮手,幾個持刀的漢子便收了刀。

       “公孫先生,我的孫兒,他分明已經喪命在了你們漢人手裡!此仇若不報,我如何對得住我那可憐的孫兒?你莫怪我!實在你們漢人都是一丘之貉,屢背信義!我一人死事小,卻絕不敢再將我闔族之前途交于你們漢人手上!我本就不該留你為客的!罷了,我也不為難你,你走吧!燕侯之好意,我卑禾族人不敢領!”

       公孫羊吃了一驚,沉吟了下,道:“我知頭領此刻心情,應當悲慟無比。本該同哀。只是唯恐頭領因愛孫心切,而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不知頭領可否告知,你的孫兒是被何人所害?消息可否確切?若有需要幫助之處,我願盡力!”

       原旺道:“你不必多說了。漢人不可信!我意已決!你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氣了!”
   
       眼見事情就要成功了,不想忽然遭遇變故。公孫羊心知一切應都是那個突然而至的臉生羌人所致。心裡實在不願就這樣離去,正在遲疑之時,忽然,聽到帳外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接著,遠遠一個聲音就喊了進來:“頭領!少主人回來了!少主人回來了!”

       公孫羊回頭,遠遠看到一個穿著漢人衣裳的清秀少年被人簇擁著,正快步往這邊行來。

       那少年的邊上,走了一個漢人。竟是賈偲!

       公孫羊吃驚無比。

       他立刻猜到了,這少年應該就是片刻之前原旺以為已經死去的他的那個孫兒。

       如此的巧,他這會兒趕了回來,這自然是極大的好事。

       只是賈偲又怎會和他在一起?

       公孫羊滿腹疑團,目瞪口呆。原旺卻渾身一震,猛地睜大眼睛,面露不可置信般的狂喜之色,幾個箭步便衝了出去,將那正迎面朝他跑來的少年緊緊抱住,當場便老淚縱橫。

       近旁的卑禾族人無不歡呼雀躍,一個個喜笑開顏。有人跪於地上拜著神明。

       等情緒稍穩,那少年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公孫羊看到原旺忽地鬆開他,飛快回到自己面前,竟然躬身到底,恭恭敬敬地說道:“公孫先生,方才是我得罪了!燕侯夫人對我孫兒有救命之大恩,我願接受燕侯招撫,領我卑禾羌人闔族歸附!願歃血為誓!若有違此誓,人神共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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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0:44:02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從燕侯魏劭成為並州新主的第一天起,卑禾頭領原旺就開始關注他了。

       此人不但將陳氏家族統治了幾十年的並州占為己有,而且,原旺知道,這個漢人接下來的舉動,也必將影響包括自己族人在內的所有這些生活在湟水的羌人的命運。

       原旺聽說過一些有關這個並州新領主的行事。這幾年,這個北方大軍閥看似與陳翔不大相同,但原旺一向對漢人就不抱幻想。

       幾十年前的護羌校尉李公雖然例外。但李公卻非真正手握生殺之權的軍閥。而且,李公最後也是死於這些軍閥的排擠和打壓。

       所以去年,雖然他也第一時間知悉了魏劭對羌人懷招撫之意,但不相信,一直保持著謹慎的態度。既不和燒當羌聯合,也不接納魏劭招撫。

       直到現在,公孫羊作為魏劭的使者,被派遣來到了他的領地。

       對此他有些驚訝。

       公孫羊是個很有人格魅力的人,儒雅,口才非凡。他與人侃侃而談,絕不咄咄逼人施加強迫,而是宛若潺潺泉流,娓娓入心,不知不覺,便能讓對方接納他的觀點,繼而心悅誠服。

       公孫羊抵達這裡已有多日。

       原旺漸漸也有些被他說動了。

       他並未親眼見過魏劭,對這個名聲如雷貫耳的北方大軍閥的所有印象,此前都是來自於道聼塗説。

       原旺曾聽說過他做下的一件事。

       據說他早年,將因戰而結下的殺父仇人淩遲,千刀死後,猶不解恨,剁為糜泥。

       雖傳言大多誇大,但既有此說,此人戾氣之重,可見一斑,令人不寒而慄。

       這其實也是他對魏劭去年的招撫心存顧慮的一個原因。

       如此滿帶戾氣的一個人,和陳翔之流又有什麼區別?

       但這些天裡,他卻實實在在感受到了公孫羊的人格魅力。如同見到當年深受羌人敬重的李公。

       繼而連帶的,也慢慢消除了一些此前對於魏劭的忌憚之心。

       尤其昨夜,他再次與公孫羊秉燭夜談。回去之後,和族中幾位長老商議。

       長老裡雖依舊有猶疑的聲音,但原旺下了決心,決定歸附。

       卻沒有想到,一早忽然來了雕莫的使者,向他轉達了一個令他聽聞之後幾乎心肝摧斷的噩耗。

       他於半年前失蹤的唯一的孫兒爰,先是被漢人擄掠到了晉陽販賣為奴,繼又落入陳翔之子的手裡,如今料已遇害。

       使者又轉達了雕莫的一封來信。在信中,雕莫稱,馮招魏劭,俱是惡狼。馮招結交羌人豪族,是為收買驅使羌兵為其賣命。至於魏劭,更是狼子野心,不足為信。力勸原旺勿輕信漢人之諾。稱自己如今雖與馮招有往來,卻是利用馮招魏劭二人之間矛盾,藉以奪回上郡那片曾是羌人世代棲息,如今卻被漢人搶佔的土地而已。

       雕莫幼年時候,他的父親被迫將他以人質身份送到了並州,被圈禁數年,後才以大量財帛牛馬為交換,得以釋放歸鄉。雕莫有大志,又驍勇堅毅,原旺一向將他視為子侄。一早方才聽到失蹤半年,幾乎日日牽掛的孫兒的消息,言之鑿鑿,如何不信,悲怒交加,當場暈厥過去。

       唯一愛孫,竟被漢人劫掠,死於漢地!

       醒來之後,原旺雖不至於如他身邊之人那樣,遷怒恨不能將公孫羊戮之而與漢人徹底決裂,卻無論如何,也是不能繼續再與他商談下去了,這才變臉要將他驅逐。

       卻不料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今早以為死去的孫兒,竟又活生生地出現了自己的面前。得知他竟是被魏劭夫人所救,派人一路護送歸家,大悲轉為大喜,情緒稍定後,卻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了聲爰,那魏劭夫人是否要他回來勸說歸附。不想爰卻不知,說夫人送他走之前,未在他面前提過半句,他分毫不知。

       爰又對祖父說,他經歷了這一番生死,雖親身體味了漢人對羌人的虐蔑,卻也知漢人中亦不乏善慧之眾。便如羌人,良莠不齊,同為出戰,有保家衛地,也有寇略郡縣,不能以偏概全。

       原旺訝異之餘,再不猶豫,這才匆忙返身,向公孫羊表了締約之意。

       公孫羊其實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如何就又牽扯上了女君。但原旺既然自己回心轉意,他正求之不得,豈有不應的道理?立刻接納。原旺出帳,向圍攏而來的族人宣佈部族將與燕侯結盟締約,從此休兵止戈。

       公孫羊亦宣君侯約法。

       原旺執頭領權杖幾十年,威望極高,深得族人的愛戴。況且,誰又不想過上安穩平定的日子?聽到他宣佈消息,無不歡呼。當下兩方於神壇前歃血締約,儀式過後,殺羊屠牛,大擺慶宴,載歌載舞,熱鬧情景不亞於羌曆節年。

       公孫羊脫身,覷了個空,尋了賈偲問究竟。

       賈偲開口便道:“求軍師在君侯面前為我說話!否則我無顏再見君侯之面!”

       公孫羊本就不清狀況,被他來了這麼一出,更是一頭霧水。道:“到底出了何事?女君怎會對族長之孫有救命之恩?你這話又是何意?”

       賈偲將事情的經過說了一番,最後道:“別的也罷了,我甘領君侯之責,責過便也罷了。唯因我疏忽,放了陳瑞回到晉陽,他借從前所知的一條水下暗道於深夜潛入衙署,意圖劫持女君……”

       公孫羊的頭皮發麻,後脖頸唰的豎起了一層汗毛:“女君可出事了?”

       賈偲忙搖頭:“所幸無事。陳瑞也被當場射死。”

       公孫羊仍不放心,又再三追問。最後得知女君別的無大礙,但受了不小的驚嚇,小病了一場。好在賈偲出發前,她精神看著便已恢復如初了,這才慢慢地鬆了一口氣。

       ……

       君侯對娶的喬家這個女兒的態度轉變之大,這一年多來,再沒有人比公孫羊更是清楚了。

       公孫羊記得當初一開始,君侯不願意娶,還是自己得了徐夫人的授意,在他旁邊好說歹說,最後總算將他勸的點了頭。

       新婚夜後,他就把喬女給送走了,當時甚至還不願送她出城,又是自己費了一番口舌,他才勉為其難地送她出了信陽。

       當時一幕記憶猶新。誰知才不過一年多過去,如今的君侯,變得讓公孫羊都吃驚了。

       是真的吃驚。

       不久前君侯受傷,才三天過去,他人剛下地能走路,就惦著要回晉陽了。

       以他當時的身體,自然不宜長途奔走。公孫羊起先照舊,勸他打消主意。

       第一次的時候,君侯被他順利勸住,最後打消了念頭。但公孫羊卻看得出來,他答應的很是勉強。

       而且,君侯嘴上雖沒說,但從他的話裡話外,公孫羊分明聽了出來,他所以這麼急著要回晉陽,大約就是為了要去見他那個已經抵達晉陽的女君。

       公孫羊當然裝作不知。

       第二回,君侯又提回去。再被他勸住。

       到了第三回,公孫羊勸的時候,分明就感覺出來了,君侯盯著自己的那兩道目光,大約就是類似於“你為何如此多管閒事惹人生厭”的意思。

       公孫羊只好把女君給請來了。

       他直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女君到了大營的次日早,他打著哈欠從自己的帳中出來,與同出的李崇張儉,三人相遇於君侯大帳外的時候,各自那副分明心照不宣,卻又要作出若無其事的表情的尷尬一幕。

       最後三人不約而同,打著哈哈,掩飾了過去。

       也怪自己考慮不周。只想讓君侯安心留下養傷,才將女君請來作陪。卻忘了君侯正當血氣方剛,如何禁得住“小別重逢勝新婚”?

       出於禁窺伺防竊聽的目的,紮營之時,主帥大帳周圍歷來要空出至少十丈見方的空地。

       當晚距離君侯大帳最近的,就是自己和李崇、張儉。

       雖然中間已經隔了十丈之遠,但因為夜深人靜,公孫羊還是聽到了些不合他聽的發自君侯的雜音。

       起先他以為很快就過去。故充耳不聞。不想斷斷續續,每次當他以為就要好了,預備安心入睡的時候,君侯的那種不可說的雜音就又鑽進他的耳朵,聽的他一把年紀了竟也心浮氣躁,沒法入睡。

       不知同入耳的李崇張儉那晚上是怎麼睡過去的。反正他後來是不睡覺了,起來點燈,坐看鬼穀子兵書十四篇。

       終於翻到第七篇的時候,耳邊才徹底安靜了下來。

       ……

       公孫羊輔魏劭多年。本以為對君侯的脾性,摸的差不多了。

       他暴躁、易怒、少仁慈,卻也知錯便改。隨著年歲漸長,克制力愈發堅定,人也變的愈發深沉。

       軍營是個地地道道的肅殺之地,規矩多如牛毛,便是喧嘩奔走、回頭妄視,也有可能要遭受責罰。

       但這些規矩,都是針對軍士和下級軍官而設。軍銜越高,享的特權便也越多。

       何況是像君侯這樣地位的主帥?

       他若願意,便是在大帳中夜夜笙歌,也無人會覺不應該。

       但君侯一向以身作則,尤其是營中最易生出齷蹉的“禁女”一條,他更從無越界。

       公孫羊至今還記得,三年前,在一次出征的路上,魏劭得知有軍官往輜重車內私藏女子一路同行,當即命人將所有女子搜出,當場殺死,幾個涉事軍官也遭鞭笞,受責後還被降級。

       自此無人敢再犯令。

       這樣的一個君侯,如今竟會在大營裡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自然不會是有意為之。

       正因為是無意乃至於情難自控,所以才更顯如今這位女君對於君侯的特殊之處。

       這也是公孫羊方才聽到賈偲說陳瑞夜闖衙署之時,頭皮立刻發麻的原因。

       倘若萬一女君折於陳瑞之手,公孫羊沒法想像君侯會是如何反應。

       萬幸,有驚無險。

       公孫羊方放下了心。見賈偲說完,望著自己,便笑道:“賈將軍放心。女君既然都不怪你了,君侯那裡,自然也是無事。”

       ……

       次日,公孫羊結束了此次湟中之行,被原旺領人,親自送出了地界。

       半個月後,魏劭與馮招會戰於上郡的離陰。

       馮招軍中數萬羌兵,於大戰前人心思變,不願再被馮招驅使作戰。

       馮招怒,殺了一批領頭之人。

       羌兵在馮招軍中毫無地位,動輒克扣伙食軍餉,作戰被驅趕在前,平日也不得空閒,修路築房,開礦採鹽,無所不用,十分辛勞,升遷更是艱難,早就心懷不滿。此次大戰前夕,羌兵裡私下開始傳話,說原旺率部歸附魏劭後,湟水一帶的另些部族也紛紛效仿。魏劭與羌人約法。不但如此,魏軍也願招自願投軍的羌人,允諾一旦入伍,待遇升遷與漢人無二,諸如此類,消息越滾越大。

       這些羌兵,全都是好戰逞勇之徒,本就對現狀不滿,人心騷亂,又豈會被馮招殺人給震懾住,反而群情湧動。到了大戰前夕,雙方匯合,開戰之時,被驅在最前的羌兵忽然起了嘩變,倒戈殺向馮招。馮招陣腳大亂,雖奮力抵抗,卻如何抵得住趁勢大舉而上的魏劭軍隊的全力攻擊?潰不成軍。

       馮招大敗,最後領了一支數百人的殘兵南下逃到弘農,方穩住了陣腳。無奈派人去向洛陽幸遜請罪,等待後示。

       ……

       離陰之戰大勝。魏劭忙碌了兩天,將戰後之事一一交待,打算先回晉陽一趟。

       公孫羊從湟水回來的當天,就把女君救了原旺之孫,助自己最後順利結成盟約的事告訴了魏劭。

       從賈偲那裡聽來的陳瑞夜闖衙署一事,當時卻沒說。

       直到此刻,才一邊看他臉色,一邊慢吞吞地說了出來。

       他說完,便看著魏劭。見他臉色驟然變得僵硬,目光也似露出猙獰之色,忙道:“君侯放心,據賈將軍所言,女君安然……”

     “軍師!你當時為何不說與我?”

       魏劭忽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也和他臉色一樣,十分的僵硬。

       公孫羊一驚,解釋道:“君侯勿動怒。當時大戰在即,我是生怕君侯分心……”

       魏劭本坐於案後,不等他說完,大怒,一下便直立而起,不顧公孫羊在後呼喚,一語不發,大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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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馮招雖暫退弘農,湟水的其餘羌人在卑禾的帶動之下,也相繼傳來願意歸附的消息,但這一帶形勢複雜,馮招在此盤踞多年,背後又有幸遜,隨時可能重集人馬反撲。還有燒當羌伺機在旁。

       魏劭非常的忙碌。

       首戰畢,他雖打算儘快抽個空子回一趟晉陽去看看小喬,畢竟,他有些想她了。但原本也沒計畫立刻便動身的。

       此刻從公孫羊那裡聽來這個消息,卻立刻叫他變得怒不可遏,以致於片刻也無法再拖延下去了。

       出了這樣的事,竟對他隱瞞不報!

       乍聽到的方才那一刻,倘若對方不是公孫羊,而是換成他帳下的任何另外一個人,他恐怕已經當場掀翻桌案,大發雷霆了。

       差不多一個月前,他曾收到過她發來的一封信。

       現在他才知道,就在她給自己寫那封信的幾天之前,她還剛剛經歷過如何的一場驚魂和危險。

       但是就連她在信裡,竟也絲毫不對自己提上半句。

       她只用輕淡的口吻告訴他,她無意間救了卑禾族頭領的孫子,已經送他返家了。

       全都瞞他一人!連她也不對自己提半句!

       憤怒、心疼、後怕,還有一絲隱隱的失落,魏劭就是帶著這樣的一種心情,當天便動身上了返回晉陽的路。

       ……

       數日後。星光燦爛的這個夜晚,一行人快馬縱入晉陽城門,往城北的衙署徑直而去。

       正在衙署門前值崗的虎賁守衛,驚訝地看到一行人馬分開迷離夜色,朝著這個方向疾馳而來。

       距離不過剩下數十丈了,那行人馬竟還絲毫沒有轉向的跡象。

       十夫長一聲號令,虎賁立刻列成弓陣,正要放箭逼停,那一行人馬轉眼已卷到了近前。

       十夫長認了出來,當先的馬上之人,正是君侯。急忙下令開道。

       衙署的雙扇紅門隨之大開。虎賁以軍禮相迎。

       魏劭跨下的那匹戰馬,終於得以停了下來,馬身一片汗淋,打著沉重的連續響鼻,一被鬆開馬韁,便支撐不住,兩條前膝彎跪在了地上。

       從湟水回來後的這半個多月,賈偲每天晚上都親自帶人值守。今夜如常那樣,他巡到通往內院的那扇內門之外,忽有手下飛快來報,君侯已入大門,正往二門而來。

       賈偲一驚,轉身疾步迎了出去。剛趕到二門,遠遠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朝裡大步而來。

       賈偲立刻單膝跪於五層階下,口中大聲道:“末將賈偲,恭迎君侯歸來!”

       魏劭起先便似未聞,連停都沒停一下,大步便從他身前走過,轉眼就出去了十來步遠。

       賈偲起先不敢抬眼看他,只覺面門一陣被他袍角帶起的微風掠過,方敢抬眼,目送他背影匆匆入內而去。

       懸著的一顆心,放了些下去。

       他慢慢地籲出了一口氣,剛從地上爬起來,忽看到前頭君侯身影一頓,停了下來,接著轉身,又朝自己大步走來。心口又是一提,慌忙再次跪了下去。

       魏劭回到賈偲面前,冷冷地道:“女君可在裡?”

       “稟君侯,女君在。”

       “我臨走之前,是如何吩咐你的?”他的聲音聽起來像塊石頭,硬邦邦的。

       賈偲不住地叩頭:“君侯吩咐,以護衛女君為第一要務!全是末將的失職!請君侯責罰!”

       魏劭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聲音更冷了:“那晚上詳細經過如何,你給我如實道來!一個字也不許遺漏!”

       賈偲是林虎賁的頂頭上司。那日起先繼續往前誤追陳瑞,次日見狀不對,醒悟過來折返,知道出事,等事情過去後,自然向林虎賁詳細盤問過當時的詳情。因涉及女君私密,當中細節,那日對著公孫羊自然不便啟齒。如今被君侯這樣發問,哪裡敢再隱瞞,一五一十地從頭道了起來。

       公孫羊對那晚的所知,本就只是個大概。經由他口傳到魏劭的面前,更是簡單。

       魏劭就只知道陳瑞通過後院池裡的水道半夜潛入內院,意欲劫走小喬,後被阻攔,當場射死。其餘細節,一概不知。

       正是因為不知,所以才更不放心,日以繼夜地趕了回來。此刻,等他漸漸聽明白,竟是陳瑞半夜闖入小喬寢室之內,小喬拖延了他一些時刻,故意驚起旁邊耳房裡的春娘,繼而被陳瑞強行挾走之時,奮力將他拒在門外,當時的值夜守衛才湧進來射殺陳瑞的這一番經過,手心裡涔涔的全是冷汗,驚怒簡直難以言表。

       賈偲講述完,心裡遲疑了下,猶豫該不該講那最後一幕。一抬眼,撞到君侯盯著自己的兩道陰仄仄的目光,便打了個顫。心道我此刻便是不說隱瞞了下去,旁人卻未必不說。旁人便是不說,女君自己必定也會告訴君侯當時遭遇……

       想起他片刻前那句“一個字也不許遺漏”的話,賈偲再不敢做別念,心一橫,又道:“最後還出了點意外……”

       魏劭身影一動不動。

       賈偲硬著頭皮,低聲道:“末將當時也不在,並未親眼見到。只是聽林副將言,那陳瑞身中十數箭,被射在了地上後,女君從房裡出來,到了他的近前,大約是想問他話,見他業已氣絕,女君慈濟,便叫林副將掘坑將他埋了留個全屍。不想就在這時,陳瑞竟又活轉了回來,旁的人一時不備,竟被他撲過來捉咬住了女君的腳,說了句話,這才死絕……”

       “說了什麼?”

       賈偲勇氣不足,一時不敢說出口。

       “說了什麼?!”

       冷不防聽到君侯咆哮似的惡狠狠一聲,賈偲額頭熱汗滾落了下來:“聽林副將言,似乎是說……女君美……那廝便是死在她……身下……也是……心甘情願……”

       賈偲終於結結巴啊酢貊了這句他自聽了後,便就沒法忘記的既羞恥又無比冒犯的一句話,自己心也是砰砰的跳,一陣面紅耳熱,低下頭,根本就不敢再看君侯的表情了。

       魏劭身影僵立了片刻,忽然猛地拔劍出鞘,賈偲只覺一道淩厲劍風撲面,耳畔響起幾乎要刺痛了耳的一聲寶劍劈入異物的尖銳響聲,剎那間火星四濺,那只立在二門一側用以鎮內宅的石頭祥獸的頭,竟被他手中寶劍,硬生生地從中劈斬而斷,“砰”的砸落在地,骨碌碌地滾出去了七八步遠,最後才停了下來。

       四周再無半點聲息。

       暮春夜的空氣,似乎也凝固住了。

       賈偲跪在那只被斬去了頭的石獸的近旁,不敢大口透氣。

      “去把那廝給我挖出來!等著我親自將他碎屍萬段!”

       一字一字,似從魏劭的齒縫裡擠了出來似的。

       賈偲應是。

       魏劭轉身,大步往裡而去。

       賈偲方才還在流著熱汗,此刻冷汗卻不住地往外冒,早已經濕透了內衫。直到君侯背影徹底消失在了視線裡,望了眼地上那只石獸的斷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

       已是四月底了。

       距離那件事,過去也差不多一個月了。

       小喬直到現在,晚上睡覺還是春娘陪著。

       先前她被嚇出來的那場病,起先因為找到了爰,心情愉悅,再吃幾天安神的藥,本已漸漸地好起來了。不想就前些日裡,因天氣乍暖還寒,邪毒最易侵人,她晚上睡覺又發了夢魘,以致於尖叫不醒,當晚便又燒了起來。急的春娘又是請醫又是照料,方這兩日才好轉了些。只是人依舊沒利索起來,懨懨的也不大想動。春娘更是不敢離她。晚上睡覺也在她床邊鋪了床鋪,親自陪著。

       小喬這日傍晚吃了藥,因藥性發了,早早地睡了下去。

       春娘起先在房裡做著護膝的針線活,一邊做著,不時回頭看一眼躺床上的她。

       夜漸漸地深了。春娘叫侍女都去歇了。自己做完了一隻護膝,放下針線,捶了捶腰,正也預備睡了,忽然想到明日給她煮銀耳喝,起先卻忘了吩咐廚娘提早隔夜泡軟。回頭再看了她一眼,見她睡的很沉,便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出去,親自去小廚房,擇了銀耳泡好,回來進房,關上門,正要上閂,忽然聽到院子裡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麼晚了,除非有緊急事項,否則不經傳喚,內院是不可能有人進來的。何況,聽這腳步聲,似乎是個男人。

       春娘心裡疑慮。雖覺有賈偲他們這樣日夜守衛著,不大可能再會出什麼亂子了。但想起月前的那場意外,也是後怕,便停了一停,微微打開一道門縫,往外看了一眼。

       走廊上掛了燈籠,照出了一個正快步上了簷階的身影。

       正是魏劭。

       春娘又是吃驚,又是歡喜,回頭看了眼小喬,見她依舊睡著,便輕輕打開房門,迎了出去,朝迎面而來的君侯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隨即引他到了稍遠些的地方,這才告罪道:“女君睡著,我怕驚動了她,這才委屈男君,往這邊說幾句話。男君勿怪婢無禮。”

       魏劭看了眼亮著燈火的門窗,低聲問:“她如何了?”

       春娘聽他這語氣,便猜到他應已經知道了月前出的那事。便道:“起先女君受了不小驚嚇,病了一場。原本已經好了。不想前些日,晚上睡覺又發驚夢,當夜便又起了燒。好在這兩日燒退了下去,就是還有些咳嗽,人也懨懨的。晚上吃了藥早早睡下去,這會兒還沒醒。”

       “男君何時回的?”春娘恭恭敬敬地問。

       魏劭並沒回答。立在那裡,仿佛出神了片刻,說道:“我知曉了。這些日想必辛苦你了,你去歇了吧。”說完轉身便往裡去。

       春娘忙叫住他:“女君當時受驚不小,到了如今,晚上睡覺都不大安穩。男君須得……須得溫柔小意些,勿再驚嚇到了她。”

       她遲疑了片刻,心裡對小喬的愛惜終究還是壓過了別的,輕聲叮囑道。

       魏劭並沒說什麼,只轉過身,走到門口,輕輕推開,跨了進去。

       ……

       小喬睡的不大穩當,朦朦朧朧間,喉嚨裡一陣發癢,咳嗽了幾聲,人便醒了過來。感到小腹有些脹。眼皮子也沒睜開,下意識地含含糊糊地道:“春娘,我想小解……”

       她實在是到了如今,一個人晚上入浴房,也依舊感到發瘮。連解手都要春娘陪在門口的。此刻,話說出來了半句,腦子忽然醒了過來。意識到這是深夜了。春娘這一個月來照顧自己,凡事親力親為,也是累的夠嗆了。

       她便揉了揉眼睛,正要自己悄悄爬起來,忽然身後伸過來一雙堅實的臂膀,便將她從被窩裡輕輕地托了出來。

       這絕對不可能是春娘的手臂。

       她也沒這樣的力氣。

       小喬一愣,人徹底就甦醒了。心臟瞬間狂跳起來。正要張嘴驚呼,耳畔響起一個男人的低語聲:“是我。我回來了。莫怕。”

       這聲音她非常熟悉。但這語調,卻是她從未聽到過的溫柔。

       她慢慢睜開眼睛,對上了魏劭的正俯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眸,目光便這樣地交織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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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3-16 10:44:29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小喬定定地望著魏劭,眼睛一眨不眨,雙眸漸漸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霧氣,忽然朝他伸出雙臂,緊緊摟住了他的脖頸,口裡含含糊糊地喚了聲“夫君”,將臉緊緊地埋在了他的胸膛裡。

       魏劭被一雙玉臂緊緊地攀住了脖頸,雙臂裡抱著個軟軟的身子。那身子蜷縮成了小小一團,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宛若嬰兒般嬌軟柔弱。

       他胸膛裡的五臟六腑,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扭住了,慢慢地緊緊糾結在了一起,他感覺自己難受極了。

       他不自覺更加用力地圈住了她,貼唇到她耳畔柔聲哄:“蠻蠻勿再怕了。全怪我,是我的不好,將你帶來這裡,又留你一人。你打我,打我便是,怎麼打都行,我讓你消氣……”

       他便如此反復在她耳畔哄著,語調溫柔,似在哄孩子般。

       小喬越被他這般哄,情緒便似越發的脆弱。閉目胡亂搖了幾下頭,鼻一酸,控制不住了,竟掉了眼淚。

       魏劭見她竟被自己給哄哭了,心慌意亂,口裡愈發絮絮叨叨個不停。

       “蠻蠻你想我怎樣做,你才不哭?”

       他能想的出的什麼瘋話兒都說出口了。

       可是他越發哄,小喬的眼淚卻掉的越凶,雖不聞哭聲,閉著眼睛卻在他的懷裡抽氣個不停,兩邊肩膀一聳一聳的,沒片刻,就把魏劭一片衣襟都給沾濕了。

       魏劭呆住了,忽然將她放回在了床上,單膝跪在床邊,俯身下去捧住她的臉,低頭吻住了她的嘴。

       他的吻和他今晚的人一樣前所未有的溫柔,充滿了撫慰的力量。

       唇舌交纏之間,小喬終於從剛開始見到他的那種不寧情緒中慢慢地恢復,漸漸停止了抽泣。

       “蠻蠻你還要我做什麼,才會高興起來?”

       結束了這個稍帶了點鹹味的吻,魏劭又一路吻到了她的耳邊,含著她白玉般的柔嫩耳垂,輕輕地繼續舔吻著。

       小喬有點害羞,閉著眼睛,面頰在他胸前衣服上蹭了幾下,悄悄蹭去還糊在自己臉上的一點殘餘的眼淚和鼻涕泡兒,哼哼了一聲,睜開眼睛,推開他的臉,小聲地道:“我要去解手。”

       魏劭一愣,隨即將她再次抱了起來,轉身往浴房送去。

       到了門口,小喬見他似乎還要進去,急忙捉住他胳膊道:“我要下來了。”

       魏劭已經進去了,柔聲道:“你還病著,我幫你。”

       小喬面頰都羞紅了,收緊十指用力拽著他的衣袖,搖頭:“我不用你幫。你出去!”

       魏劭凝視她,見她面頰都羞紅了,遲疑了下,終於慢慢放下了她,說道:“那我在這裡陪你。”

       小喬將他強行推了出去。見他還站在門口不肯走,咬唇道:“你離我遠些。要不然我……”

       她是想說,要不然我解不出來。可是又說不出口,只是不停催促他。

       魏劭歎了一口氣,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地往前去了。

       小喬關了門。從沒有像此刻這般,連解個手,都似胸脯裡藏了只小兔,心口在啵啵地跳。又覺得甜蜜無比。她小心翼翼,儘量不弄出聲響地終於解完,籲出了一口氣,淨手後開門,冷不防看到魏劭不知道什麼回來了,居然就靠在門框的邊上。

       “女君落泉聲亦悅我。我還沒聽幾聲,女君就好了?”他笑眯眯地說道。

       小喬一愣,面頰又飛上了兩朵紅暈,握起粉拳就捶他胸膛,罵他是個壞人。

       咚咚的被捶了幾下,魏劭哈哈大笑,忽然雙臂抱住她的臀,將她雙腳離地高高地抱了起來,她胸脯正好就和他面門一般的高了。

       他好像故意使壞,臉往她一側胸前使勁壓了一壓,再滾了一圈。

       小喬睡衣薄軟,竟就敏感了,忙抬手推他的臉。他便順勢壓她的另一團柔軟。這回更過分了,張嘴連衣衫含進了嘴裡,齒舌輕輕舔咬。

       小喬嚶了一聲,登時半邊身子酥軟了下去,掛在他身上,吃吃地低聲笑,推他的頭。兩人這樣一路回到床上,魏劭順勢也躺她邊上,繼續鬧了片刻,小喬最後被他擠到了床角,笑的渾身無力之時,忽然又咳了起來。

       魏劭急忙停下,手掌改撫她的胸間。

       小喬咳了一陣,等喉嚨裡的那陣乾癢過去了,止住。抬頭見他雙眸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神色憐惜,心裡感到甜絲絲的,道:“我無事了,已經好多了。”

       魏劭凝視著她紅撲撲的嬌豔勝過了花朵的面頰,忍住心裡早鑽了出來的想將她拆吞入腹的念頭,扶她躺了下去,將被蓋到和她下巴齊平,道:“你先睡著。我身上都是汗,我怕熏了你。我去洗個澡,出來就陪你睡。”

       小喬點頭。

       魏劭澡畢出來,便熄了燈火。昏暗裡,他爬上床,躺了下去,朝小喬伸去胳膊將她抱在了懷裡。

       “睡吧。”

       魏劭在她耳畔,柔聲地道。

       ……

       小喬在魏劭火熱的懷抱裡,安安穩穩地睡了長長的一覺。連半個夢都沒做。第二天就覺得神清氣爽,除了還有些乏力,喉嚨略乾,其餘便好的差不多了。

       魏劭陪了她一個白天。兩人真正是寸步不離,同食共寢,餵她吃藥,不讓她走半路的路,寵她寵的要上天了,連入夜後小喬沐浴,他也不讓春娘來服侍。

       先前小喬生了病,春娘就一直不讓她下水洗澡,每天只擦一把身子。

       這裡春末天氣多變。前幾日下了場雨,便乍暖還寒,小喬也是因此又生了病。這兩天一放晴,天氣立馬熱了起來。小喬感到渾身黏膩膩,加上病也好的差不多了,便泡在熱水裡舒舒服服洗了個澡。

       魏劭和她同浴。怕她又著涼,在水裡也沒怎麼動她,等她洗完就抱她出來,擦乾身體裹了衣裳,便送進了被窩。

       小喬舒舒服服地臥在魏劭懷裡,星眸半閉,任他手掌在自己後背撫摩,舒服的快要睡過去時,魏劭坐了起來,掀開被角,捉住了她的腳。

       小喬睜開眼睛,見他捧著自己的一隻腳反覆地看,神色有些古怪。便猜到了他這舉動的緣由。

       魏劭抬眼問她:“還疼嗎?”

       當時那一幕,曾將小喬嚇的幾乎破了膽。之後每次想起來就全身發毛。

       至於被陳瑞咬過的那隻腳,雖然牙印幾天後就褪了,但好些天裡,她的腳上似乎都還留著那種說不出的不舒服的感覺。

       “已經不疼了。”

       她搖了搖頭,輕聲道。

       魏劭掌心輕輕撫摸了下,跟著低頭,嘴湊到她白嫩的腳背上,親了一口,說道:“怪我不好,讓你受了如此的驚嚇。”

       被他嘴唇親過的腳背皮膚仿佛燙了起來。

       小喬蜷了蜷足尖,想縮回腳。他卻捉的很緊,並不放,又親了上去,反復地親吻,仿佛想把那些在她腳上曾留下過的痕跡都給壓蓋過去似的。

       小喬的臉慢慢地紅了,哼哼著小聲地道:“我真的好了。你別這樣啦……”

       她有些害羞。

       魏劭充耳不聞。親過的她的足背,又一根一根地親她整齊又漂亮的足趾,親完了兩隻腳,他的唇便沿著她的腳背肌膚,慢慢地往上。

       小腿、膝蓋,大腿……

       小喬看著他越親吻越往上,漸漸感到有點心慌氣短。

       他都要親到她腿的最上方了,卻好像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

       他不會是想……

       她的一雙眼睛越睜越大,越睜越大。在他唇要碰觸她穠粹花心的那一刻,慌忙想閉合雙腿,卻被他的手掌,穩穩地壓住了。

       他毫不遲疑地親了上去。

       “不要……”小喬羞極了,不住搖頭。但那感覺,卻仿若氤氳化醇,她竟然渾身毛髮皆蘇,無力地哼著,臉紅通通的,身子扭動,微微顫抖。

       “不要啊——”她哀求。

       魏劭卻不聽她的,繼續以唇舌討好。

       一陣翕翕然快樂忽地襲來,小喬無法抑制,仙液汩汩,竟濕透了重衾。

       便是那一刻,他入了她,兩人交接在了一處。

       ……

       許是憐惜她病後初愈,魏劭這晚上並未要她太狠。

       只這一次便了了。兩人卻都猶如醍醐灌頂,快樂無比。

       “蠻蠻喜歡我方才那樣對你?”

       魏劭在她耳畔依舊咬著耳朵,聲音有些得意。

       小喬手背壓著眼睛,不住搖頭。

       魏劭望著她口是心非的可愛模樣,又大笑。笑過後,將她手從眼睛上挪開,道:“蠻蠻睜眼。”

       小喬便乖乖地睜開了眼睛,眸裡還帶著殘餘的春潮水光。

       “抱住我。”他又下命令。

       小喬再次乖乖地抱住了他。

       魏劭深深地籲出一口氣。

       “往後無論什麼事,都不要瞞我。要立刻就和我說,記住了嗎?”魏劭說道,語氣嚴肅,一改方才的嬉笑。

       小喬微微一怔。

    “   就像這次,你分明遇了如此危險,遭受如此驚嚇,何以在給我的信中卻隻字不提?”

       他的語氣漸漸有點重了起來。

       小喬小聲地道:“我是不想你……”

       “不想我分心?”魏劭打斷了她,眉頭微皺,“你知道我在一個月後才最後知道了此事,我是如何做想?叫我覺得你心裡便未拿我當你夫君看待。我寧願你沒有救下那個羌人少年,也不想你有半分危險。卑禾族歸附我最好,不歸附,我便打。平定西境,不過是個遲早的時間問題而已。但你若有失,你叫我該如何自處?”

       他的語氣越發的嚴厲了。

       小喬咬了咬唇:“夫君我錯了……”

       魏劭神色這才緩了些,哼道:“往後你還敢不敢有事瞞我了?”

      “不敢了。”小喬搖頭。

       魏劭神色終於緩了回來,將她反手抱住,親了她一口額頭,道:“陳瑞那廝,前次讓他僥倖逃脫,此番竟變本加厲,如此對你。我若不……”

       他說了一半,忽然又打住了。

       “夫君若不什麼?”小喬睜開了眼睛。

       魏劭道:“沒什麼。我隨口說說而已。”他撫了撫她的鬢髮,朝她一笑,語調轉回了溫柔:“你累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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