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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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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希行]嬌娘醫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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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13:5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奈何

  夜色降下來時,太平居裡點亮了燈火,但廳堂裡並沒有什麼客人。

  兩個男人倚在櫃檯上,望著外邊隨風飄動的燈籠發呆,不遠處的官路上偶爾有車馬經過。

  “看來是沒人來了。”男人說道,站直身子伸個懶腰,“關門吧。”

  “夜店宵夜的,萬一晚上有人呢。”另一個說道。

  “這是直通京城的官路,非遠非近,城門關閉了,大半夜的哪裡還有人。”先前的男人說道。

  二人正爭論著,後邊有人走進來。

  “三哥。”他們忙喚道。

  徐茂修點點頭。

  “關門吧。”他說道。

  兩個男人應聲是,起身滅燈裝門板。

  徐茂修轉身進了一旁的一間屋子,屋子裡有三人,李大勺和一個老漢站起來相迎。

  徐茂修坐下來,看著擺在范江林的帳冊。

  “每日都盤點?”他笑道,“不用吧。”

  范江林還沒說話,李大勺有些不安的先開口。

  “東家,是,是剛開張的緣故,如今,生意是,是不太好。”他喃喃說道。

  “人氣要養,醉鳳樓養了好些年,才養住人。”老漢說道。

  這是李大勺介紹的老掌櫃。

  “吳掌櫃。”李大勺忙低聲說道,給老掌櫃使個眼色,“聽東家怎麼說。”

  別總是提醉鳳樓。

  老人家有經驗是好,不好的是總愛說過去,總愛拿著過去的東家比。

  徐茂修笑了,點點頭。

  “吳掌櫃說的沒錯。”他說道,“人氣要養,慢慢的聚才好。”

  吳掌櫃呵呵笑了。

  “東家明白,當初…”他開口說道,話沒說完,被再忍耐不住的李大勺伸手杵了下,那句醉鳳樓就岩了回去。

  范江林和徐茂修只當沒看到他們的小動作,含笑聽著。

  “……大郎的廚藝也是多少年了,飯菜沒問題,只不過因為神仙居名氣來來去去的,把這裡的人氣都弄散了,所以要慢慢的養。”吳掌櫃接著說道。

  徐茂修點點頭。

  “時候不早了,你們也去歇息吧,一日日在店裡很操心。”他笑道。

  李大勺和吳掌櫃都退出來。

  “他們到比咱們還緊張,只怕這個店開不下去。”范江林笑道。

  “怪不得他們緊張。”徐茂修看著帳本,笑道,“這樣子看,還真有點開不下去。”

  “主要是人氣。”范江林說道,“引不來人氣不行啊,咱們真是幫不得妹妹,真是對不住她把生意交給咱們。”

  徐茂修沉默一刻,笑了笑。

  “大哥,其實,妹妹沒想咱們幫她。”他說道,“是她在幫咱們,還是在謝咱們。”

  “我知道,我們這種只會打仗的能幫她什麼。”范江林說道,又苦笑一下,“錯了,應該是,連仗都不會打的。”

  “我們能幫她的,就是心平氣和的守著這個店。”徐茂修說道,“她不是說了,做咱們該做的事,咱們該做的事,就是穩穩當當的當這個東家,不能而強去想去憂,反倒是給她添了麻煩。”

  范江林笑了。

  “對,沒錯,咱們就給妹妹守著這個店,現在沒人氣,守著,將來人氣旺了,有宵小生事,咱們就更要守好了。”他笑道。

  不過,不知有沒有宵小來眼紅生事的那一天,又或者那一天來了,他們還走得動否。

  天色濛濛亮的時候,周家的下人們已經各自忙碌。

  漿洗房下人屋子裡,起得最早的是半芹,但出去最晚的也是她。

  先將屋子裡的炭火蓋住,再將其他丫頭們亂扔的梳子鏡子等擺好,又仔細的將屋子裡灑掃收拾,然後才來到吃飯的地方,這時其他人早已經吃完各自散了,盛飯的木桶還在,另一邊堆著亂亂的碗筷。

  先撿到一副乾淨的碗筷,從木桶裡舀出一點殘羹冷炙匆忙的吃,然後將別人吃完堆下的碗筷收拾好送回廚房。

  這些都是她每日已經做慣了的,搬起碗筷框,小小的她也不覺得吃力了,用來回兩趟一盞茶的時間就可以做完這些,然後就開始自己本該的工做。

  只不過今日才走出門,就聽到有人尖聲喊她的名字。

  “半芹!”

  半芹忙將手中的框小心的放在地上,免得打壞了碗盤,她的月錢可不足賠,這才急忙忙的應聲過去。

  “姐姐,怎麼了?”她說道,看著漿洗池旁站著的兩個丫頭。

  一個丫頭回過頭,一臉憤怒的看著她。

  “昨日的衣裳是你泡上的?”她問道。

  半芹點點頭,漿洗院裡的活一多半都是她來做。

  “你看看你幹的好事!”另一個丫頭尖聲喊道,一面伸手從池子裡撈出一件衣服。

  半芹上前幾步,晨光裡濕淋淋的裙子上五彩斑斕。

  半芹的眼暫態瞪大。

  “這,這,這是怎麼?”她說道,幾步上前,顧不得冰涼刺骨的水又從中撈起一條。

  原本素色的裙子,已經被染的五顏六色。

  “這是夫人最喜歡的裙子,都是分開洗的,你個下賤的東西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洗了?”先一個丫頭喊道,劈手就是一巴掌。

  半芹猝不及防心神大亂被一巴掌打的摔在地上,手裡抓著濕淋淋的衣裙跌在身上,頓時浸透了。

  “快來人啊,快來人啊,出事了。”

  丫頭們的喊聲在耳邊亂亂響起,腳步聲雜亂的奔來。

  半芹坐在地上,胡亂的將手中的衣裙扯來扯去,滿目都是五彩雜色,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漿洗院子裡站了好些人,交頭接耳的沖屋子裡指指點點。

  一個婦人將手中的衣裙仍在地上,看著跪著的半芹神情沉沉。

  “這是怎麼回事?”她問道。

  旁邊一個僕婦忙站出來。

  “江媽媽,這都是我們漿洗房的錯。”她神情不安說道。

  “不是你們的錯,還是我們的錯不成?”江媽媽冷聲喝道。

  兩邊的僕婦噤聲不敢言。

  “這事是瞞不住夫人的,你這丫頭怎麼說,自己好好想想吧。”江媽媽淡淡說道,抬腳走了。

  屋子裡其他人亂哄哄的擁著送出去,另有兩個僕婦架起半芹跟上。

  一路上一眾人引來諸多注目,議論聲半芹都聽不到了,她踉蹌的走著,眼淚滾滾而下。

  要怎麼說?要怎麼說?

  她犯了錯,該怎麼說?

  “你錯了,當時你不該,自己說那麼多話。”

  “那奴婢應該如何?”

  “說,自己不做主,讓她們,來找我。”

  “為什麼?怎好推娘子身上?”

  “因為,我是你的娘子。”

  上一次被揪錯她懵懵懂懂,但得到了娘子教導。

  這一次遇錯她記得娘子教導的話,卻沒有了可以依靠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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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14:1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再見

  天光大亮的時候,張家宅院裡,丫頭已經在門前張望好幾次。

  “半芹,你到底等什麼呢?”老門房好奇的問道。

  “等人。”丫頭說道,神情緊張不安又激動。

  “天還冷,姐姐回去,等人來了我即刻告訴姐姐。”老門房笑道。

  丫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著道謝。

  “半芹姐姐。”

  身後傳來親切的喚聲。

  丫頭回身,便有兩個婢女笑盈盈的過來,拉著她的胳膊。

  “好姐姐,你在這裡啊,我們好找呢。”她們笑道。

  這是張夫人身邊的兩個婢女,丫頭笑著見禮。

  “不知得閒不?”她們問道。

  丫頭是老太爺的婢女廚娘,但卻不是整個張家的廚娘,除了老太爺,沒人使喚得她。

  “不知要做什麼?”她微微一笑說道。

  這就是委婉的拒絕了,兩個婢女卻沒有絲毫不悅,笑的更加親切,帶著幾分哀求。

  “好姐姐,昨日在太爺那邊吃的湯夫人十分喜歡,不知姐姐能得閒再給做一碗不?”她們說道。

  丫頭不由回頭看了眼門邊。

  “姐姐要做什麼,只管吩咐我們去。”兩個婢女立刻說道。

  “不用,不用,這樣吧。”丫頭想了想,“一會兒我給太爺做小食,便給夫人燉湯。”

  兩個婢女大喜連聲道謝。

  “幸苦姐姐了,我們能幫什麼,只管吩咐。”她們齊聲說道。

  丫頭抿嘴一笑。

  “我那裡還有剩下的幾盤小食做的不好,太爺不喜歡,白扔著怪可惜的,不如你們幫我吃了?”她笑問道。

  她已經不是在程家時最普通沒人多看一眼的婢女,她說話大家都聽著,她說笑大家都會跟著笑。那曾經在家時讓她豔羨的大丫頭們能說會道的靈巧,卻原來得來輕鬆自在。

  兩個婢女聞言咯咯的笑了。

  做的不好?太爺不喜歡,是因為太爺嘴頭叼,可不是說這丫頭做的不好,家裡等著吃太爺小廚娘做的吃食的人可都排著隊呢。

  “半芹姐姐,我這裡有幾塊好絹絲。給你做件裙子可好?”

  “半芹姐姐,聽說你想往家捎東西,我哥哥他正好回南邊,讓他捎去吧。”

  兩個婢女挽著丫頭的手眉開眼笑,說說笑笑的擁著進去了。

  此時的程嬌娘吃完了早飯,由婢女束起了頭髮。插上一把小銀梳。

  “好了,漂漂亮亮的。”婢女端詳一刻,咪咪笑說道,“半芹見了不會埋怨我沒照顧好娘子了。”

  程嬌娘轉頭看著她。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道。

  婢女神情一怔,忍不住後退幾步。

  “奴婢叫半芹啊。”她說道,眨著大眼睛。一副不解,“娘子怎麼不記得了?”

  程嬌娘沒有說話,看她一眼,抬腳邁步。

  婢女稍微鬆口氣,伸手拍了拍心口,只覺得心還跳的厲害。

  “說出去有人信嗎?被娘子問叫什麼,竟然嚇的出一身汗呢。”她自言自語說道。

  說罷自己又是一怔。

  為什麼會覺得害怕?為什麼會覺得娘子問這句話那麼心驚肉跳?

  是有什麼不好的……事嗎?

  看著已經邁出門走去的程嬌娘,婢女突然不太想出門,似乎邁出去就回不來了。

  她第一次沒有走在娘子身前或者緊跟身後。看著那女子雖然走的慢但沒有絲毫的停留。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就要走出視線。

  婢女回過神,忙抬腳跟上。

  二門外,馬車已經備好,要上車時。周六郎大步而來,手中拎著一隻三尺長的反曲弓,額頭還有未散的蒸蒸汗氣。

  “這時候出門?”他繃著臉說道。

  婢女看他一眼,嘻嘻一笑。

  “六公子,送我們去嗎?”她問道。

  周六郎看著程嬌娘。

  那女子視線都沒轉過來,似乎根本就不知道來了人。

  “你們又去哪裡?”他咬牙問道。

  程嬌娘轉過頭,看向他。

  “去,吃飯。”她說道。

  吃飯!

  那一次自以為是博她歡喜請她吃飯,結果,竟然是關公面前耍大刀。

  此時她偏這樣說,分明是舊事重提譏諷。

  周六郎咬牙看著她,將反曲弓甩上肩頭,越過她大步而去。

  午時時分是周夫人過問家事的時候,院子裡來往的僕婦很多。

  聽的門內腳步聲,外邊的婢女們拉開屋門,幾個僕婦魚貫而出。

  “叫人牙子來吧。”為首的婦人說道。

  院子裡跪著的半芹驚駭的抬起頭。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要賣了她?

  “媽媽,媽媽。”她面色驚慌,跪行向前,“我錯了,打我罵我罰我,不要,趕我走啊,不要趕我走啊。”

  為首的婦人幾分不耐煩。

  其他人看到了忙擺手就有兩個僕婦上前架住半芹。

  “夫人,夫人,我錯了,您打我罵我罰我都好,不要賣了我,不要趕我走啊,我不要走啊。”半芹用力的掙扎,推開兩個僕婦向屋子裡跑去。

  “怎麼回事啊?夫人病著呢!”廊下的婦人大怒,喝道,“些許小事,也來驚擾!”

  院子裡的僕婦慌了,忙上前按住半芹,三下兩下就塞住嘴向外拖去。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啊!

  半芹掙扎著看著越來越遠的屋門,徒勞的伸出手,淚水模糊了雙眼。

  此時張家宅子前,婢女敲響了門。

  “素心!”老門房打開門喊道,卻見婢女受驚嚇一般,沖他忙忙的擺手。

  “老才叔,我現在不叫素心了,你別亂喊。”她忙忙的壓低聲音說道,一面害怕什麼似的回頭看了眼。

  馬車安靜的停著。

  婢女的名字多是主家給起的,每個人主人的喜好不同,換名字也是很常見的。

  老門房忙點點頭。

  “那你現在叫什麼?”他問道。

  “半芹。”婢女說道。

  “半芹?”老門房愣了下,“你找半芹?還是你叫半芹?哦。”

  他又恍然。

  “對,對,太爺把你們置換的,原來半芹等的是你家的主人,可不是嘛,快,快。”他忙說道,又喊著身後的小廝,“半芹姐姐等了一上午了,快去告訴她,人來了。”

  小廝應聲是撒腳跑了。

  婢女有些哭笑不得,知道解釋不清,乾脆也不解釋了。

  “老才叔,你去給太爺通報,就說我家娘子來了。”她說道,一面疾步轉身向車走去。

  直接通報,也不說老太爺見不還是不見,怎的如此篤定?

  老門房搖搖頭,依言讓人去說了,果不其然,這邊婢女才扶著一個披著斗篷戴著兜帽的女子下車,裡邊許多人湧出來了。

  丫頭一路疾行而來,到了門邊,反而腳步停下了,眼淚早就啪嗒啪嗒的掉下來。

  “程娘子,老太爺命請進去。”

  老太爺那邊負責待客的婦人含笑恭敬的迎接。

  丫頭站在她們身後,看著婢女扶著一個女子邁進門,雖然斗篷幾乎裹住了全身上下,什麼都看不到,但丫頭一瞬間還是幾乎停止了呼吸。

  她記得初見那娘子,端坐臥榻邊神情木木,記得她自責魯鈍,那娘子一語安慰,記得她說願退而求其安穩陪同去道觀。

  “人這一輩子,什麼都合心意,也不是不可能。”

  那娘子這樣說道。

  原來這一句話,並非是隨口說說,原來娘子真的說到做到了。

  娘子給了她不魯鈍的手藝,給了她吃的喝的,給了她名聲,給了她地位,給了她人生在世能得到的一切。

  人這一輩子,什麼都合心意,自然是可以的。

  “娘子。”她終於喊出聲,疾步過去叩頭,伏地大哭。

  這場面讓門前的人都嚇了一跳。

  張家的宅院小,哭聲穿透牆壁傳到張純的書房。

  “這是怎麼了?”研讀的經書的張先生不由皺眉。

  家中僕婦丫頭不多,且奉行寬宥仁和,別說哭了,日常連拌嘴的都幾乎沒有。

  他待要讓人去問,那哭聲又聽不到了。

  張純搖搖頭,低下頭接著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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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14: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請教

  張家老太爺的廳堂裡,程嬌娘解下斗篷兜帽,跪坐下來。

  “許久不見,別來無恙。”她施禮說道。

  主座的張老太爺含笑略一點頭還禮。

  “娘子,別來無恙。”他笑道。

  兩廂坐定,門外張家的丫頭捧茶。

  “我家娘子要白水。”

  門邊左右各自跪坐的丫頭和婢女同時開口說道。

  張老太爺哈哈笑了。

  此時周家,周六郎將手中的弓沖坐著等候的秦郎君揚了楊。

  “對,就是這把弓。”秦郎君說道。

  周六郎順手一扔,一旁的婢女忍不住低呼。

  秦郎君畢竟是不全之人,這樣重的長弓能接得住嗎?

  六公子跟這秦郎君相交,似乎總是記不得他是個不全之人。

  這邊秦郎君伸手撈住,身子到底是被帶的一歪,差點摔倒,因為腿腳移動不便,看上去有些狼狽。

  但他沒有絲毫的不悅,反而哈哈笑,將長弓舉起來,伸出手用力拉。

  弓弦紋絲不動。

  秦郎君咬牙用力,清秀的面容都變的緊繃,帶上幾分強硬,弓弦終於勉強被拉開了。

  “不錯,不錯,一石三鬥,比那些五六鬥的獵弓有勁多了。”他說道,“走,這次試試用這個玩射柳。”

  周六郎坐著沒動。

  “怎麼了?”秦郎君問道,“又想你妹妹了?”

  周六郎瞪眼看他。

  秦郎君哈哈笑了,將手中的長弓轉了轉。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知錯不改,才是罪不可恕。”他說道。

  “我知道我的錯。”周六郎繃著臉說道。

  他這麼乾脆的認錯,倒讓秦郎君有些意外。

  “也有我的錯,我偏見之成,想到了從並州回江州的奇處,卻沒想到傻兒也能痊癒,如果當時多提醒你一下….”他笑著搖頭說道。

  “這管你什麼事!”周六郎打斷他,嗤聲,“你以為你真成神仙了?什麼都想得到?再說這算什麼偏見,誰能想到癡傻兒竟然……”

  癡傻兒竟然能痊癒,還變成了聰明人。

  誰信?誰信?

  世人誰會信?要不然怎會有遇仙的傳聞如此流傳。

  秦郎君哈哈笑,舉起茶杯。

  “你不用開解我,我可不像你,能認錯,不能解錯,自我折磨,我啊,對自己好得很,你放心。”他笑道。

  周六郎沒說話,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你錯沒有憐憫仁心了。”秦郎君說道。

  如果有憐憫之心,周六郎不會不去見這個表妹,或者哪怕多說幾句話,如果這樣,他一定能發現自己表妹的不同,也就不會造成如今的誤會。

  “這一點我承認,但,如果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做。”他繃著臉說道。

  這個癡傻兒,是他們周家不願提及的污點,恨不得抹殺乾淨,這個癡傻兒,累壞了周家的名聲,成為祖母以及姑姑一生難解的鬱鬱的重擔,他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秦郎君點點頭。

  “沒錯,這是事實,所以這也是,你們矛盾無法化解的結點。”他說道,伸手按了按額頭。

  周六郎放下茶碗,看向秦郎君。

  “十三。”他說道,“你幫了我兩次了,第一次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們沒那麼容易帶她來京城。”

  秦郎君搖頭笑。

  “不,不,這說來不是我的功勞。”他說道,慢慢的飲茶,“只是,恰好她想來罷了,最多,也是給了她些許方便。”

  說罷看著周六郎。

  “這是很讓人挫敗的感覺吧?”他笑問道。

  周六郎沉默一刻,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十三。”他再次抬起頭看著秦郎君,說道,“第二次,你借酒裝瘋與她說委屈,是在替我說話。”

  秦郎君看著他微微一笑。

  “十三。”周六郎深吸一口氣說道,“你說,我該怎麼做,好徹底的與她了結了這件事。”

  “這個。”秦郎君看著他,亦是整容道,“這個,你不該問我,該問你自己,你想如何了結?”

  周六郎吐出一口氣,看向門外。

  “我想如何?”他說道,不由咬牙,“端要看她想如何!”

  屋門被拉開,半芹被推進去。

  “收拾收拾你的東西。”一個婦人說道,“好說好散,到別人家好好的做事,丟了的臉面,再找回來,也算嬸子我看得起你。”

  半芹形神恍惚,被推的有些踉蹌,跪坐下來扶住臥榻。

  “叫了東街的人牙子。”

  “家裡人手不夠,江媽媽讓再買一個。”

  “我當時都說別讓她來漿洗房,上面不聽,亂撥人,這些跟過娘子公子的丫頭都嬌養的很,什麼都幹不了…”

  “當時就該賣了…”

  婦人們在門口閒談說話。

  半芹跪坐在地上神情呆滯的環視四周。

  “喂,你快點收拾。”一個婦人催促道。

  半芹回過神,跪行幾步。

  “嬸子們,嬸子們,求求你們,我,我想去見見,見見…”她顫聲說道。

  “見誰?”婦人皺眉問道,旋即又笑著搖頭,“我說你就趁早死了心,安安生生的跟著去,這裡就別想了,別想見六公子,家裡的男人們不管後院的事,你敢求到六公子,你以為六公子開口,夫人就能留下你?只怕,那樣就不是把你賣給人牙子那麼簡單了。”

  半芹搖頭。

  “不是,我不是見六公子,我是,是,見…”她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

  見娘子?有什麼臉見的?如今有難了,又想到她了?

  半芹伸手捂住嘴嗚咽伏地。

  罷了,罷了。

  “嬸子們,我,我,我想換件衣裳,梳洗一下。”她抬起頭一面胡亂擦淚一面說道,“你看我這樣子,挺難看的,等會兒人來了,看著不好。”

  婦人們打量她一眼,點點頭。

  “行,這就對了。”一個說道,“你快點。”

  門被拉上了,半芹坐在地上環視四周。

  如今娘子過的很好,身邊的丫頭也好,聽說起來周家老爺夫人都不敢慢待,總之,娘子過的很好。

  她沒什麼可牽掛的,再說,她又有什麼資格說牽掛。

  只是到底沒有再見一眼……

  見了又如何,娘子早已記不得認不得她了。

  如此,更好。

  她跪坐好,沖著程嬌娘院子的方向叩了三個頭。

  秦郎君坐在轎子上,再一次拉開了的長弓。

  “我大概練半年就能收放自如了。”他興致勃勃說道。

  前邊周六郎大步而行,手裡也拎著一把弓。

  “六郎,我不是敷衍你,你現在要做的能做的,就是千萬別去招惹她,離她遠遠的,她愛怎樣就怎樣,如此讓她自在,比你去認錯要好得多。”秦郎君笑道,“其實你跟她根本就算事,多數是你庸人自擾。”

  “現在是她故意生事的!”周六郎氣道。

  “相交貴以誠。”秦郎君說道,一面用手中的箭拍周六郎,“你先拍拍你的心問問誠不誠?別問她如何。”

  周六郎轉身,要說什麼,就聽一陣喧嘩,又有丫頭僕婦亂跑。

  “快來人啊有人上吊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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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相借

  “死了一個丫頭?”

  聽到來報,周老爺嚇了一跳。

  裡屋咳嗽連連要死要活的周夫人也安靜了下來,不用僕婦攙扶走了出來。

  怎麼會死了一個丫頭?

  真是晦氣!

  不僅是人家抬著死人來自己家,自己家裡也有死人了!

  “怎麼回事?”她問道,“怎麼死的?好好的怎麼會死?”

  奴婢是物,可以買賣置換,奴婢也是人,自然會死會傷,但卻不能被主家任意處死,鬧出去官府可是要追問的,雖然基本上都會不了了之,但到底是少不了一通麻煩。

  當年三司計相毛文才那般地位,因為杖斃一個婢女,被禦史應是告的不得不外放而去,毀了大好的前程。

  怎麼突然冒出這麼多麻煩事?原本他們的日子可是好的很!

  都是從那個女子進門之後……

  周夫人心中閃過念頭,不過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快說,怎麼回事?”她忙看著僕婦再次喊道。

  “夫人,夫人,是上吊但發現的及時,沒死,沒死。”僕婦忙說道。

  周老爺和周夫人松了口氣,沒死就好,又很是生氣。

  “到底怎麼回事?”周夫人問道。

  “就是,就是那個漿洗房弄壞了夫人衣裳的丫頭,本說要賣了去,結果就想不開了,方才趁著屋子裡沒人懸樑了,虧的是外邊有人發現了,救的及時…”僕婦說道。

  周夫人聞言大怒。

  “如此賤婢,犯錯已經是錯,竟然以死相要脅!”她喝道。

  “愛死死去,死不了,也給我扔出去,什麼東西!”周老爺說道,甩袖子不管了。

  下人房這邊聚集了很多僕婦丫頭,嘈雜的交談,看著這邊的屋子指指點點。

  不多時,裡邊抬著一個丫頭出來了。

  “真是本事了,竟然敢尋死。”

  “想賴著不走吧,不過沒用,老爺讓扔出去…”

  僕婦丫頭們口無忌言嘰嘰喳喳正說的熱鬧,聽得後邊丫頭們呵斥,回頭不由嚇了一跳。

  “六公子!”

  大家忙施禮讓開路。

  抬著門板的小廝男人們也忙停下。

  周六郎邁步上前。

  “還活著嗎?”周六郎說道。

  “還活著,還活著。”管事說道。

  站定在門板前,俯視其上那個髮鬢淩亂,面色慘白,雙眼無神的婢女。

  他突然怎麼想不起當初見這婢女的樣子了。

  是這樣的嗎?就是這樣的?

  這樣滿身喪氣的丫頭在他們周家也是個沒人正眼多瞧一眼的,他竟然會從江州帶回來?

  他瞎了嗎?

  “尋死?”他看著門板上的婢女,慢慢說道,“廢物!”

  聲音慢慢的提高。

  “廢物!”

  “廢物!”

  婢女們進來,將程嬌娘面前的幾案搬開,其上飯碗盤子已經吃的乾淨。

  “娘子。”婢女捧上一杯水。

  程嬌娘接過,側頭抬袖掩著漱口。

  門外腳步聲響,在廚房忙碌的丫頭又進來了,這一次捧的不是飯菜,而是各色小食。

  “娘子,我記得你愛吃太平饅頭,你看我新作的幾種。”她跪坐下來,帶著幾分激動幾分忐忑說道,“這個是白肉饅頭,這個是菜饅頭….”

  婢女在另一邊,好奇的看著,又不時的看程嬌娘。

  程嬌娘目光停留在一個盤子上,還沒說話,婢女忙伸手取過程嬌娘看的小食掰了一點。

  “娘子,你嘗嘗。”她說道。

  程嬌娘伸手接過吃了。

  丫頭神情緊張的看著她。

  “還是,太香。”程嬌娘說道。

  丫頭頓時神情不安垂下頭。

  “哎,哎,小娘子。”一旁已經完全被忽略的張老太爺說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太挑嘴了,看看心意嘛。”

  程嬌娘看丫頭一眼。

  “你,做饅頭,不行。”她說道。

  張老太爺搖頭,丫頭卻俯首施禮應聲是。

  “是,婢子魯鈍。”她說道,聲音惶恐中還有掩飾不住的歡喜,抬起頭又將另一個小食推來,“娘子,你嘗嘗這個,這是我用秫粉做的團子。”

  程嬌娘看了眼,婢女仔細的看著她的神情,這次沒有主動伸手去拿。

  程嬌娘坐正身子,看向張老太爺。

  “我吃好了。”她說道,施禮道謝,又看丫頭,“你飯菜做的,很好,只是小食,本為充饑之用,可有可無,要想做好,必要比吃食,更精妙。”

  丫頭高興的點頭。

  “是,婢子知道了。”她說道,俯身施禮,“謝娘子指點。”

  婢女一臉驚訝,看看丫頭,又看程嬌娘。

  “怎麼?這手藝,是娘子教的?”她忍不住問道。

  丫頭點頭。

  “婢子以前什麼都不會。”她說道,眼中淚光閃閃,“是娘子教會婢子的。”

  婢女不由看程嬌娘。

  “娘子,你還有不會的嗎?”她笑問道。

  程嬌娘沉默不語。

  “好了,你們兩個都安靜點,不管是新人還是舊人,你們誰能給我倒杯茶?”張老太爺故作惱怒說道。

  婢女和丫頭都笑了。

  “我不會寫詩。”程嬌娘忽的說道。

  屋子裡的人都愣了下,旋即才反應過來,這是再回答婢女方才的問話。

  不會剛才的沉默,是在心裡將世間的事過了一遍想出自己會什麼不會什麼吧?

  “娘子最厲害了。”丫頭點頭激動的答道,打破了這份沉默。

  “我吃過飯了。”程嬌娘說道,坐直身子,“我該告辭了。”

  張老太爺含笑坐正身子。

  “程娘子,此趟是來吃飯的?”他笑道。

  “是。”程嬌娘說道,看向丫頭,“飯,還不錯。”

  張老太爺帶著幾分得意。

  “那是自然。”他說道。

  “所以,我想借你的丫頭一用。”程嬌娘說道。

  張老太爺微微愣了下,婢女也神情一怔,獨丫頭驚喜不已。

  “娘子,娘子,你要接我回去了?”她脫口喊道。

  程嬌娘沒有回答她,繼續看著張老太爺。

  “她,換給你用。”她伸手指了指婢女。

  婢女色變。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娘子會問她名字了!她終於知道為什麼出門時會有不安的感覺了!

  娘子!

  “娘子,你不要我了?”她喊道,伸手抓住程嬌娘的袖口,俯身大哭。

  書房裡的張純聽得哭聲傳來,皺眉放下手中書卷。

  今日這是怎麼回事?

  不多時就先後兩次哭聲了。

  “我也會做飯的,娘子,你教我,我一定學的會。”婢女拉著程嬌娘的衣袖,哭道。

  這邊丫頭神情複雜,忍不住伸手拉住程嬌娘另一隻袖子,似乎怕娘子被哭的心軟了,就又反悔了。

  張老太爺伸手按了按額頭。

  “現在該哭的是我啊。”他搖頭笑道,“我已經到了這種被丫頭嫌棄的地步了嗎?”

  婢女和丫頭這才回過神,又忙都俯身沖他賠罪。

  “太爺,太爺,不是的。”她們哽咽說道。

  一向靈巧的婢女突然不知道怎麼說,而本就不善於說話的丫頭更加不會說了。

  “行了,別哭了。”張老太爺笑道,“你們都沒聽清嗎?是借,是換,有借就有還,有換就有換。”

  說到這裡他擺擺手。

  “也別提借和換了,你要用,都拿走用吧。”他說道,“免得留下的那個整日以淚洗面,人家以為我苛待丫頭。”

  婢女和丫頭破涕為笑。

  “太爺。”兩個人跪坐過去,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衣袖,“太爺是最好的。”

  張老太爺笑著搖頭。

  “一個月後歸還。”程嬌娘說道,再次道謝,起身告辭。

  張老太爺點點頭,沒有問她借來何用,起身相送。

  “對了。”他想到什麼又喚住程嬌娘,“你方才說,這世間事,你只不會寫詩?”

  程嬌娘停步微微轉身回頭。

  “是。”她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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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15: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有心

  聽聞客人走了後,張純起身過來,張大公子已經在這裡了。

  “爺爺,出什麼事了?你這裡哭天喊地的。”他問道,“你的那個半芹廚娘要走了,所以哭呢?”

  張老太爺撚須搖頭。

  “要走的沒哭,被留下的哭。”他笑道。

  張大公子跪坐好,有些好奇。

  “爺爺,剛才是半芹的主人來訪?是哪家的小娘子?”他問道。

  半芹從昨天就在門前轉來轉去,以至於闔家都知道她的舊主要上門拜訪。

  奴婢見了舊主敬畏很常見,但歡喜就十分少見了。

  “程家的小娘子。”張老太爺說道,“也是江州人。”

  張純對這些倒不感興趣,只得知父親無恙便起身告辭。

  “父親,父親。”張大公子想到什麼忙喚住,“你猜我今日見到誰了?”

  張純停下腳。

  “禮部的試取單子你又有什麼內幕消息了?”他問道。

  三年一次的大考已經結束,如今二月末,三月放榜,其中自然有張純的弟子參考,所以大家都很關切熟悉的人如何,這些日子各方私下打探交流消息的不少。

  “不是,不是,我見到童內翰了。”張大公子說道。

  張老太爺微微皺眉。

  “吃鐘乳等著成仙的那個?”他問道,“不是說修成大成要飛升了麼?”

  張大公子哈哈笑了。

  “爺爺,你這話說得好刻薄。”他笑道。

  張老太爺哼了聲沒說話。

  “他前一段差點死了。如今竟然好了。”張大公子笑道,伸出手比劃一下,“一萬貫,從神仙手裡買了條命。”

  張老太爺更加不屑。

  “爺爺。真的呢,我今日見了,這才半個月,竟然比以前還要精神,最奇的是那原本白了鬢角,竟然又黑了。”張大公子說道,面色驚訝,“爺爺,那個神醫真是神了,聽說是得道祖李真人點化的呢。非必死之症不治。”

  張純搖頭起身走了。

  “大哥兒。你如今就要赴任就職。那些虛妄之言莫要跟著湊熱鬧。”張老太爺說道。

  “也不是虛妄,大家都以為是說笑呢,但今日見了。果真好了,比以前還精神呢。”張大公子忙笑道。

  “世間秘技多,也不算稀奇,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張老太爺說道,一面不再談這個話題,帶著幾分憂心左右看,“吃慣了這丫頭的飯菜,不知可還吃得慣別人的,一個月吶…”

  程嬌娘的馬車停在玉帶橋。

  “娘子住這裡嗎?”丫頭手裡抱著包袱,下車一面打量一面問道。

  “不是。這是娘子的宅子,娘子住在外祖家裡。”婢女笑道,看著跑出來的金哥兒,“喏,你們一家人,認得吧?”

  “青梅姐姐!”金哥兒一眼看到,一怔之後喊道,“你也來京城了?”

  丫頭抿嘴一笑。

  “金哥兒,你又忘我名字了。”她笑道。

  在家時她叫青梅,跟著娘子後叫半芹,叫了沒多久就跟著娘子搬出程家,家裡的下人多數都還沒熟悉她的新名字。

  “半芹姐姐。”金哥兒喊道,但又看婢女,“哎,兩個半芹姐姐,我喊了不會混了吧?”

  “不會。”丫頭和婢女異口同聲說道。

  說完又對視一眼,有些尷尬的笑了笑,但誰也不願意說不要這個名字稱呼原本的名字。

  “好了,我們要回去了,你們就住這裡。”婢女忙岔開話題說道。

  “明日我會來,我有事要交待你。”程嬌娘掀著車簾看著丫頭說道。

  丫頭點頭應聲是。

  “好了,這裡有人和你做伴了。”婢女沖金哥兒笑道,一面跳上車。

  金哥兒和丫頭目送馬車離開。

  “太好了,青梅…半芹姐姐,你也來了。”

  “是啊,你原來跟了娘子啊。”

  “姐姐,你什麼時候來的?”

  二人說笑著進門去了。

  周家,程嬌娘踏入院落,停下了腳步。

  婢女也怔了下,看向屋內。

  丫頭們都安靜的侍立在廊下,屋門大開,周六郎端坐目光沉沉看過來。

  “神仙回來了。”他冷笑說道。

  程嬌娘抬腳邁步進來。

  “六公子,您又有什麼事?”婢女問道,帶著幾分不悅,“我們娘子的閨房,您能不能稍微回避一下?”

  不待周六郎回答,她就哦了聲。

  “我忘了,這是您家,我們只是寄居。”她說道,一面故作施禮賠罪,“婢子逾矩了,六公子見諒。”

  “閉上你的嘴!這家裡輪不到你說話!”周六郎喝道,站起身來。

  程嬌娘坐下來,看著他。

  “那,你說。”她說道。

  周六郎將地上一把劍用腳跳起來,然後遞向程嬌娘。

  “神仙,可有仁心?”他問道。

  程嬌娘接過婢女遞來的水,看他一眼,沒理會。

  “有話直說。”她說道。

  周六郎伸手抓起她的胳膊,抬腳向外大步走。

  “娘子!”婢女喊道,忙伸手攙扶。

  程嬌娘手裡的水灑在地上,被拉著有些踉蹌,但很快她就調整好步子跟上,免得自己狼狽。

  “六公子,你幹什麼?”婢女追上想要攔住他喊道,卻被周六郎一把推開,踉蹌跌坐在地上。

  院子裡丫頭僕婦噤聲縮頭,沒有一個敢阻攔說話。

  婢女眼淚都出來,爬起來追上去。

  一路上丫頭僕婦都驚訝躲避,看著周六郎拉著程嬌娘而去。

  “快去告訴夫人。”

  丫頭僕婦亂亂喊道,看著拉扯而去的二人。

  周六郎一腳踢開了屋門。低矮昏暗的下人房裡空無一人,除了牆邊臥榻上躺著的女子。

  “神仙,你如是有仁心,來。拿著這把劍,就給她一個痛快!”他喝道,將程嬌娘甩進來。

  寶劍扔在地上,發出咣當的響聲。

  臥榻上的人似乎昏睡一般無知無覺,這響聲沒有讓她有絲毫反應。

  程嬌娘站穩身子,並沒有看四周,而是慢慢的伸手按住自己的胳膊,輕輕的活動。

  “娘子!”婢女哭著跟上來,狠狠的撞開門口的周六郎,撲過去捧著程嬌娘的胳膊。

  “六郎!”秦郎君的聲音也從外邊傳來。兩個小廝攙扶著他疾步而來。“你胡鬧什麼!”

  “沒錯。我胡鬧!”周六郎說道,“我胡鬧當初帶走了你的婢女,是我胡鬧。我無情無義,還有她。”

  他走幾步,伸手指著臥榻上的女子。

  “還有這個丫頭,丟下你跟著我跑了,也是無情無義。”他說道,“沒錯,我們都無情無義,丟下你這個傻子不管不問,現在好了,有報應了。她上吊自盡…”

  上吊自盡說出來,婢女忍不住哭聲一停,下意識的看過去。

  程嬌娘神情無波,連視線都沒轉一下。

  “她活該。”周六郎接著說道,“活該受此折磨,活該去死,早就該去死。”

  臥榻上半芹發出嗚咽的哭聲,伸手掩住臉。

  “周六,你休要無事生非!”秦郎君喝道,邁進來,一面看程嬌娘,“今日這個丫頭做了錯事被罰想不開自盡,這與娘子無關,娘子無須多慮。”

  “你就別安慰她了,她用你安慰嗎?”周六郎喝道,跨上前一步,看著程嬌娘,“這不就是她想看到的嗎?她就等著呢,我們這些犯了錯的,對不起她的,都該死,早都該死了,她高興還來不及呢。”

  “周六,你閉嘴!”秦郎君喝道,一面也上前一步,“程娘子,他是自己氣自己,半芹錯了一念,六郎錯了一念,為了這一念,他們已經深受折磨,不休不解,這是他們的孽報,這是他們應當的報應,六郎糊塗,娘子莫要見怪。”

  一面說一面忙催促婢女。

  “扶了你家娘子走。”他說道。

  婢女忙攙扶程嬌娘,程嬌娘卻沒邁步,而是轉過身,看向臥榻。

  牆角舊爛的被褥下,捂著臉哭的小小身子顫抖不停,似乎察覺到目光,她整個人抖的更厲害了。

  室內一陣沉默。

  “娘子,娘子,”半芹猛地爬起來,就在臥榻上咚咚叩頭,打破了室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娘子,是我棄你而走,是我想要跟著六公子走,是我不要你了,是我沒臉見你,連跟你最後說一聲也沒敢去說,娘子,是半芹不要你了,是半芹不要你了,是半芹扔下你了…”

  娘子,半芹一直沒和你說,是半芹不要你了……

  娘子,半芹欠你一句話,欠你一個辭別……

  半芹最終泣不成聲,伏在地上痛哭。

  裡外再次陷入一陣沉默。

  程嬌娘伸出手。

  “水。”她說道。

  眾人愕然,這才看到她的手中握著一個水碗。

  被周六郎拉住前她正要喝水,水灑了,水碗卻還緊緊的被她抓在手裡。

  不管多危難,不管多無措,娘子都不會讓自己狼狽,她只是默默的忍著。

  在無法掌控的境遇裡,唯一能掌控的便是自己,也絕不放棄掌控自己。

  比如那時馬車被強劫,比如被踉蹌拉著前行。

  婢女的眼淚立刻就湧出來。

  “你看看你都幹了什麼!”秦郎君沉面喝道,再次給了周六郎一拐杖。

  婢女已經胡亂的在屋子裡轉著找水,屋中破壺爛碗皆是空空。

  “拿水來。”她流淚沖外豎眉喝道。

  門外圍觀的丫頭僕婦頓時回過神便有幾個惶惶而去,不多時取了水來。

  程嬌娘席地而坐,接過碗慢慢的飲水。

  半芹俯身哽咽,周六郎繃著臉站在一旁,秦郎君則坐下來。

  “程娘子,六郎他就是這樣的混帳,這件事,也是太意外了,他有些急了。”他沉吟一刻說道。

  “意外?都是她逼的!”周六郎哼聲說道。

  秦郎君抬手又給他一拐杖。

  “還怪別人!還怪別人!要走是別人逼的嗎?你要帶她走也是別人逼的嗎?都是自作孽,何來怨別人!荒唐!”他說道。

  “沒錯,我知道,我有錯,我們周家都有錯。”周六郎喝道,看著程嬌娘,“程嬌娘,都明白的事,你能不能別這樣裝著?是,我對不起你,你能痛痛快快的說要如何嗎?”

  程嬌娘抬眼看向他。

  自從上一次雪地負荊請罪後,這大約是這女子第二次正視他。

  周六郎繃著臉,和她對視不肯讓步。

  “其實,你做的,不叫對不起人。”她說道,搖了搖頭,“那些事,不算什麼。”

  周六郎嗤笑。

  “你想不想知道,什麼叫真的對不起人?”程嬌娘看著他,慢慢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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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15:2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如意

  低矮昏暗,混雜著劣脂香粉氣等等怪味的屋子裡,席地而坐少女與站直的少年四目相對。

  那種雖然站著但似乎被俯視的感覺再次出現。

  周六郎不由將身子更加繃直,死死的盯著這少女的雙目不肯避讓半分。

  而一旁婢女也不由緊張的咬住下唇。

  她想起來娘子曾說過,事不過三。

  周六郎來娘子面前惹事生非,這已經是過三了,那麼,娘子,會如何?

  “程娘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們魯鈍,聽不懂也不肯聽懂你的話,所以……。”秦郎君說道。

  他的話沒說完,程嬌娘看向他,打斷了他的話。

  “但是,他依舊是你的好友,是不是?”她問道。

  秦郎君看著她,微微愣了下,旋即笑了。

  “他有錯,你知道,你卻不會怪他,而只會幫他。”程嬌娘接著說道,“你一直在幫他,不管是酒後同杯,還是此時諄諄勸慰。”

  同情解憂,憤而不平是事實,但又不得不說,這樣做,到底能緩和二人之間的對立。

  秦郎君含笑點點頭。

  “是,娘子是明白人。”他說道,輕輕歎口氣,“程娘子,我是想讓你給他一次機會,他是真知道錯了,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你,對他真好。”程嬌娘說道。

  “人生難得一友,尤其是我這樣的。”秦郎君伸手掃量自身,哈哈笑道。

  程嬌娘看著他。

  “我能治好你的腿。”她忽地說道。

  屋中人一愣,周六郎不可置信向前一步,秦郎君亦是笑一頓。

  “什麼?你能治好他?”周六郎脫口急問道。

  程嬌娘看向他,點點頭。

  “但是。”她說道,“我不會給他治。”

  周六郎只看到點頭,滿心不可置信,還未來得及歡喜,就聽了她接下來的話,頓時愣住。

  他面色頓時鐵青。

  “為什麼?”他喊道。咬牙。旋即想到什麼,“就因為你那什麼狗屁非必死之症不治嗎?”

  程嬌娘搖搖頭。

  “不是。”她說道,看著周六郎,面色木然,“是因為,你令人生厭。”

  “那管他什麼事?”周六郎怒喝道。

  程嬌娘目光轉向秦郎君。

  “那麼現在,你是不是覺得,人生難得一友,很是歡喜?”她慢慢說道。

  婢女則猛地伸手握住領口,瞪大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好狠。好厲害!

  屋中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郎君忽的抬手施禮,哈哈笑了。

  “娘子厲害。”他說道。

  “周六公子。對我的事,你真是多慮了自擾了,那真不算什麼對不起。”程嬌娘慢慢說道,看著周六郎,伸手一指秦郎君,“你看,這個才叫真的。對不起人了。”

  周六郎胸口起伏,神情驟變,他本不傻,此時已經明白這女子的意思。

  “程嬌娘!”他吼道,踏上前一步。

  程嬌娘抬頭看著他,神情木然。

  “原本無事,偏你生非。”她問道,“如此,你可如意了?

  最鄙視。所以漠視,原以為撕破過結,雙方直面,總好過漠視,到底也能解了鄙視。

  不破不立,不痛不生,沒想到乾脆痛快,結果會是激怒了這個女子。

  任你們說了那麼多,做了那麼多,想了那麼多,到最後,在人家這一句話面前全部灰飛煙滅。

  所以,天下道理不在話多,而在,一語中的。

  屋中相對三人,程嬌娘漠然,周六郎憤然,秦郎君片刻怔凝。

  “我也錯了。”他旋即說道,面帶笑容搖頭,衝程嬌娘拱手。

  “你有什麼錯!別跟這個….”周六郎吼道,怒氣難抑。

  程嬌娘抬頭看他一眼。

  她能治好,她能治好…..

  治好秦郎君那殘了的腿,能治好,能像正常人一樣,走路,跑跳,肆意。

  周六郎身子發抖,在這女子的一眼之下,到嘴邊的那句怒言硬生生的咽回去。

  “感覺,怎麼樣?”程嬌娘卻沒有就此作罷,看著他,木然問道。

  感覺怎麼樣?

  那種想罵不能罵,氣憤在心中奔騰衝擊,卻不得不壓制的感覺怎麼樣?

  那種貓兒戲鼠的感覺怎麼樣?當然,問的是老鼠的感覺。

  周六郎攥在身側的手發出咯吱的響聲。

  “周六,你閉嘴。”秦郎君說道,再次看向程嬌娘,他的神情除了最初那一瞬的波動後,便一如既往,似乎根本沒聽到什麼能治好自己的腿,但是就是不給你治的話。

  “程娘子,我現在明白了,你先前對他真是無事,真沒看在眼裡,不止他,整個周家你也沒看在眼裡,那這次你生氣,”他問道,“是因為他將這個半芹的錯推到你身上嗎?”

  “不是。”程嬌娘說道,看了一眼一旁不敢哭還用袖子死死掩面的半芹,又轉過頭看周六郎。

  “我的東西,喜歡你們就拿走,我不生氣,我的東西,想要走,就走,我無所謂。”她說道,“人也好,東西也好,而已,只是,拿走不是為了喜歡,走不是為了過的更好,而是為了作踐,實在是,不忍睹”

  “是她自己作踐自己!管別人什麼事?”周六郎怒喝道。

  程嬌娘看著他。

  “我喜歡這樣做,管別人什麼事?”她說道。

  周六郎恨恨的看著她一刻,拂袖轉身而去。

  “某明白了,多謝娘子。”秦郎君也起身,神情輕鬆含笑有禮說道。

  程嬌娘與他還禮。

  二人之間氣氛融融,似乎才飲茶吃酒結束告辭一般

  “哦對了。”秦郎君被小廝攙扶起身走到門口,又想到什麼回頭,“還有一件事某不解。”

  程嬌娘看著他。

  “娘子為什麼喜歡讓丫頭叫半芹呢?”秦郎君問道,一臉好奇。

  “好聽。”程嬌娘答道。

  秦郎君哈哈一笑,拱手施禮而去。

  周六郎站在院門外,如同石雕,秦郎君輕歎一口氣過去。

  “她…”周六郎僵硬開口,說道,“她是瞎說呢…她..就是故意…她不一定能治好的….她就是言語舌毒之人….”

  秦郎君伸手拍他。

  “六郎,區區言語,區區女子,你就如此怕了?”他笑道,搖頭,“我可真是看錯你了。”

  “可是你的腿!”周六郎吼道,面色漲紅,“你的腿!”

  “我的腿便是我的命,人若不認命,便不得自在。”秦郎君看著他,肅容說道,“周箙,我自己要放下,我自己要自在,你非要逼我不自在嗎?”

  周六郎,名箙,字子鍵。

  提名而呼,如同斥駡。

  周六郎繃住嘴攥緊手。

  “六郎,你輸了。”秦郎君說道,聲音緩和,又一笑,伸手再次拍拍他的胳膊,“輸了就輸了,沒什麼大不了,也沒什麼丟人的,放下吧,至少,你和她的結到此為止了,如此,也好。”

  周六郎看著他,咬牙。

  “休要再提。”秦郎君抬手示意道,“我知道,這娘子一刀子捅的穩准狠,你心內鬱結難解,但是,六郎,你自己打起精神來,別讓我這個本該最喪氣的人,還要想法子給你打氣,你要是這樣的話,可就真的不夠朋友了。”

  他說罷哈哈一笑,伸手捶了周六郎肩頭兩下。

  周六郎跟著擠出一絲笑,動了動嘴唇,到底沒說出什麼。

  “走了走了。”秦郎君說道,“以往你整日守在家裡,想著如何化解,如今不用化解了,可以放下了,終於可以去打獵了,快走快走。”

  他被小廝攙扶先行,周六郎轉身跟隨,抬眼看前面一瘸一拐而行的秦郎君,別的時候從來沒有什麼感覺,此時此刻這一幕卻如同兩隻飛箭只刺雙目。

  我能治好你的腿!我能治好你的腿!可是,因為你是他好友,所以我不給你治!

  因為你,所以他才不得治。

  這個,才叫真的,對不起人!

  他猛地轉過頭,大口的喘氣,身子緊繃顫抖。

  混帳!混帳!好毒!好毒!好狠!好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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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15 19:15:38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六章 複始

  婢女放下幕帳,看到外邊廳堂安靜而坐的半芹。

  這個丫頭眼淚已經不流了,神情還有些惶惶,眼神不安,看到她,忙施禮。

  “娘子睡了。”婢女忙還禮,一面跪坐下來,看著她,“娘子有小憩的習慣。”

  半芹低頭。

  “是,是。”她喃喃說道,“我知道…”

  我知道三字出口,眼淚又忍不住滴落。

  “你,你要不要洗一洗,換身衣裳?”婢女低聲問道,一面打量她。

  半芹看看自己的形容,雖然上吊前換了衣裳,但一番折騰早已經淩亂,她低著頭眼角的餘光看到眼前這個婢女素潔的衣角,無關衣裳,這婢女舉止文雅,言容親親。

  半芹低下頭,越發自慚形穢。

  “那,那多謝姐姐。”她低頭顫聲說道。

  “你跟我身量差不多。”婢女自然看出她的戰戰,忙收回視線,一面轉接話題說道,“就別回去拿衣服了,要是不嫌棄的話,就先穿我的。”

  “不,不,怎敢嫌棄姐姐,是姐姐,不嫌棄我才是。”半芹低著頭惶惶說道。

  “好啦,別這麼客氣。”婢女笑著拍拍她的胳膊,起身,“我去讓她們燒水,你稍等片刻。”

  半芹忙應聲是,看著那婢女走出去,又想到什麼忙道謝。

  這姑娘說是丫頭,一看就不是丫頭出身,至少沒有經過好好的理料,婢女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

  “聽著娘子。”她小聲笑道,“睡不多時就會醒的。”

  半芹忙應聲是。

  婢女看著換了衣裳出來的半芹,露出讚歎。

  “果然合身。”她笑道,一面近前幫忙整理衣裳,看到脖頸上勒的淤痕,裝作不經意拉了拉衣領遮擋。

  半芹低下頭,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只是忍不住又要掉淚。

  “來坐下。我幫你晾頭髮。”婢女笑道。推著她坐下,拿過手巾抖動擦拭。

  半芹一開始不敢,但又不敢硬不敢,最後只得坐著,自己擦拭另一邊,婢女不時的找些話說,漸漸的引得她心安幾分。

  “姐姐,以前在家裡誰跟前的?”半芹遲疑問道。

  倒不是她想問這個,只是想要開口說話。

  “我?”婢女笑了,“我在我家跟著老太爺呢。”

  老太爺?

  半芹正要說什麼。裡屋傳來程嬌娘的聲音。

  “半芹。”她喊道。

  屋子裡響起兩個應聲。

  婢女看半芹,半芹惶惶低下頭。

  “娘子醒了。我先去看看。”婢女抿嘴一笑說道,撫了撫半芹的肩頭,進去了。

  半芹看著晃動的簾帳怔怔一刻,輕輕的歎口氣。

  屋子裡,程嬌娘飲完一杯水,婢女伸手接過。

  “煮了芋頭粥,要不要吃?”她問道。

  “加了藕?”程嬌娘說道。

  婢女點點頭。

  “那要一點。”程嬌娘也點頭說道。

  婢女應聲是出去了。

  屋子裡只剩下程嬌娘和半芹。

  半芹一直低著頭。此時聽得婢女出去,整個人又不可抑制的顫抖起來。

  “你知道,我以前是不習慣說話,現在呢,是不喜歡說話。”程嬌娘說道。

  “婢子,知道。”半芹啞聲說道,一張口眼淚便止不住,又不敢哭強忍著,原本就咬破的嘴唇再次滲出血來。眼淚再忍不住滾滾而下,忙又胡亂的掩住擦拭。

  程嬌娘看著她一刻。

  “你,是想再回來?”她問道。

  有臉有皮的人都不能回答想,但是…

  半芹俯身在地。

  她曾經順著自己心意,肆意的做了一次錯事,那為什麼不能順著心意,肆意的捨棄臉面的再做一次想要做的事?

  “婢子想再回來。”她哭道,叩頭。

  “那就回來吧。”程嬌娘說道。

  半芹不可置信的抬頭,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看不清眼前女子的神情。

  “但我近身不需要那麼多人。”程嬌娘接著說道。

  半芹咬住下唇不敢出聲。

  她說了自己想要說的,不管什麼結果,她都接受。

  “你去宅子裡吧。”程嬌娘說道。

  宅子?半芹有些沒反應過來,抬起頭看著程嬌娘。

  門被敲響,金哥兒打開門有些驚訝。

  “半芹姐姐,你又來了。”他高興的喊道。

  婢女從車上下來,笑著扔給他一包蜜餞。

  丫頭也聞聲出來了,還沒打招呼,就見婢女從車上又攙下一個丫頭。

  “不用我介紹了,你們都認識吧?”婢女笑道指著半芹。

  丫頭和金哥兒看著半芹,都怔怔一刻。

  半芹在程家時候不長,丫頭過來幾天她就走了,記憶已經模糊了,而金哥兒則是根本沒見過。

  “你是,半芹?”丫頭一怔之後,認出來了說道。

  金哥兒聞言也恍然。

  “哦,你就是那個當初伺候娘子的後來跟人跑了的半芹!”他喊道。

  半芹面色慘白低頭。

  婢女忙抬手打了金哥兒一下。

  “你胡嚷什麼,半芹姑娘是周家的人,回周家是自然的。”她瞪眼喝道。

  金哥兒也知道自己說話唐突了,訕訕的。

  “我,我姐姐,還讓我謝謝你。”他靈機一動想到挽回的話,忙大聲說道,“我姐姐就是念著你的恩情,所以才托我去照顧娘子的。”

  半芹牽強一笑。

  “你姐姐是?”她問道。

  “春蘭,四公子身邊的春蘭,你不是幫她治好了四公子的病。”金哥兒說道。

  她也會治病?果然是曾經跟過娘子的,丫頭和婢女都看著她。

  半芹如今別的不會,看人眼色卻是進益了,她牽強一笑。

  “不是。”她看著金哥兒說道,“那不是我治好了四公子的病,是娘子治好的,我做的事,都是娘子教的。”

  金哥兒愕然,旋即恍然。

  “這是娘子買來的宅子。”婢女拉著半芹說道,她到底不願意喊半芹這個名字,便乾脆不喊,“金哥兒一個人正住著無聊,你來這裡幫幫他,收拾擦洗的。”

  說到這裡又拍拍她的書,湊近一些。

  “金哥兒年紀小,說話不懂事,你多擔待一些。”她笑道。

  半芹搖搖頭,止住她的話。

  “姐姐,我知道。”她說道,“只要聽娘子的話,就是沒錯的,我不會多想的,事實就是事實,如果我還不認清,還怕人說,那如何才能好好的。”

  婢女含笑拍了拍她的手。

  “就說嘛,都是叫半芹的,都是對得住這個名字的。”她笑道,一面掩嘴,“哎呦,我又誇我自己了,你別笑話我。”

  半芹笑了,雖然笑的還有些怯怯,但眼中惶惶已經減去了很多,看著婢女坐上馬車離開。

  “我鍋裡還燒著飯,正好多了,夠咱們三人吃。”丫頭笑道,一面又喊金哥兒,“去拿些柴來。”

  金哥兒應聲要去,半芹忙搶先一步。

  “我來吧。”她說道,邁進院子。

  丫頭含笑跟去,金哥兒走在最後,轉身關門。

  多了兩個人是熱鬧了,只是……

  “這麼多半芹啊。”少年撓撓頭,一臉糾結,“怎麼稱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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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別過

  三月裡,第一場春雨過後,天氣變得幾分暖意。

  程嬌娘的小書房裡,陳丹娘放下手裡的筆。

  她揉了揉鼻頭,看著對面還在認真寫字的程嬌娘和陳十八娘,遲疑一刻,提著裙子躡手躡腳的走出來。

  小院子裡還帶著春泥的濕腥氣,地上花圃裡青草濛濛一層。

  陳丹娘深吸一口氣。

  “十九娘。”婢女在屋門的廊下坐著做襪子,見她出來忙起身,“您寫完了?”

  陳丹娘噠噠走過去在另一個地墊上坐下來,看著院子吐口氣。

  “我寫了一張了。”她說道,一面晃著手腕,“我在家做完功課才過來的。”

  說著撅嘴很是委屈。

  來了不能玩,反而還要練字,早知道不來了。

  “十九娘還小,寫一張就好了,再等一盞茶時候,娘子和十八娘就寫好了,能和你玩了。”婢女說道,一面放下針線,“我給拿點心吃好不好?娘子昨日親手做的。”

  陳丹娘拍手說好,看著婢女起身從屋內端了碟子。

  黃的白的黑的方的圓的菱狀的散落在幾個盤子裡,軟糯香甜可人。

  “哇。”陳丹娘說道,伸手接過婢女遞來的銀勺,便再不多說話,高興的吃起來。

  等陳十八娘和程嬌娘習字結束出來時,陳丹娘已經將盤子快要吃光了。

  “十九娘子,不能吃了。”婢女搶過盤子,說道,“小食不得當飯呢。”

  “好姐姐,讓我再吃一個。”陳丹娘舉著勺子哀求道。

  “丹娘,不許無禮。”陳十八娘忙說道。

  “姐姐,程娘子做的點心特別好。”陳丹娘拉著她眼睛亮亮說道。

  “我知道。”陳十八娘笑道。

  陳老太爺帶著陳丹娘路途中遇程嬌娘,已經成為家裡人閒談都會提及的故事,其間的細節自然沒有漏掉陳丹娘吃了人家的紅豆糕。

  雖然小,但陳丹娘家教不會讓她饞嘴貪食。再者陳家也不是缺衣少食的人家。既然如此難忘,肯定是慣常未見過未吃過又美味的。

  陳十八娘說著話,目光看向一旁婢女手裡拿著的託盤,盤中僅剩兩個竹筒。

  “這是裝筒角黍。”婢女看到她的視線,含笑解答。

  “恩恩,好吃呢,裡面有棗子栗子。”陳丹娘忙忙說道。

  這邊程嬌娘放下手中的水碗。

  “娘子要出門了?”婢女忙丟開小食,問道。

  這是這些日子程嬌娘的習慣,每日早飯過後與陳十八娘習字,然後出門去玉帶橋宅院。吃過晚飯後再回來。

  陳丹娘聞言也不再糾纏吃食,站起來。

  “程姐姐。你去我家玩吧。”她說道。

  “改日吧。”程嬌娘說道。

  “那不如改日我請娘子出去玩?”陳十八娘說道。

  一邊說話幾人一邊往外走。

  “如今三月春暖,正是踏青好時候。”陳十八娘接著說道。

  “對啊對啊,程姐姐,我們一起出去玩。”陳丹娘拉著程嬌娘的衣袖仰著頭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

  “好。”她說道。

  二門外陳家的馬車已經趕過來,但程家的馬車卻沒有來。

  “娘子,因為夫人和娘子們今日都出門了,所以……”一個僕婦不安說道。

  “一輛馬車都沒了?”婢女豎眉不悅問道。

  “只有那些僕婦丫頭們坐的…”僕婦說道。

  “那坐我的。”陳十八娘忙說道。“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好。”程嬌娘說道,微微點頭道謝。

  似乎一眨眼間春天就來了,街市上滿目明媚,簪花而過的男子們越來越多。

  “娘子,前邊過不去了,換條路走吧。”

  車夫說道。

  掀著簾子看外邊街景的婢女忙將視線向前看去,果然見前方人群湧湧。

  “哎呀,我忘了。”她恍然道,回頭看程嬌娘。“娘子,今日放榜呢。”

  程嬌娘也向外看去。

  “這還沒到國子監呢,人就這麼多了?”陳十八娘問道。

  婢女回頭笑。

  “陳娘子不知道,半夜就有人占位子,這條街都會被人擠滿,看榜的秀才是一部分,更多的是看熱鬧的,還有等著捉女婿的。”她掩嘴笑道。

  陳十八娘今年才來京城,這些習俗倒是聽過,見還是頭一次。

  她不由也向外看去,果然見黑壓壓的人潮向這條街上湧去,其內不時傳出歡呼叫喊聲,偶爾還有哭聲。

  婢女跳下馬車左右看,和車夫說從哪裡走。

  “半芹對京城倒是甚是熟悉。”陳十八娘說道,看著外邊的婢女。

  “她在這裡生活多年。”程嬌娘說道。

  “哎,姐姐你也在這裡生活多年嗎?”陳丹娘不解的問道。

  “沒有。”程嬌娘說道,目光看著外邊停留。

  陳十八娘制止還要再說話的陳丹娘,隨著程嬌娘的視線看去,見人來人往中,一個年輕男子站在了半芹一旁。

  “真巧,竟然又遇到了。”韓元朝含笑說道。

  “韓郎君,你來看榜了?”婢女亦是含笑說道,神情帶著幾分親切恭敬。

  娘子為這個郎君花費了那麼大的心思,可見對娘子來說一定很重要。

  韓元朝點點頭。

  “不過,三年後還得再來一次。”他笑道。

  “韓郎君,莫要喪氣。”婢女安慰道。

  韓元朝點點頭。

  “不喪氣,我又不是那等出人才智,怎麼一次就中。”他含笑說道。

  見他並沒有太明顯的鬱鬱,婢女放心了。

  韓元朝的視線看向馬車。

  “我和娘子們出門。”婢女忙說道,猶豫一刻,見車中並沒有程嬌娘要見韓郎君的提示,便也沒有動作。

  韓元朝讓開一步。

  “某不日即將離京,在京中遇到也是緣分,那就此別過。”他說道,一面施禮,“請姐姐與翁主帶禮。”

  婢女忙還禮。

  韓元朝含笑點頭,轉身走開了。一旁等候的同伴們忙跟上。

  “郎君。”婢女忙喊道。

  韓元朝幾步外站住回身。

  “郎君什麼時候走?”婢女忍不住問道。

  “三五日後吧。”韓元朝說道。拱了拱手,轉身大步走開了。

  “哎,不知道那車裡坐的是不是就是打算捉婿的娘子。”同伴笑道。

  韓元朝回頭看了眼,見婢女以及那輛馬車不知道拐到那個巷子看不到了,他搖頭笑。

  不知是笑同伴的話,還是笑當初那婢女尋來店中時的誤會。

  “如今沒這個擔憂了。”他說道,一面伸手掃量己身,“沒人會捉落榜的秀才。”

  大家笑起來,不過這笑到底有些落寞。

  “那輛馬車。”一個同伴忽的說道,欲言又止。

  “馬車如何?”其他人看向他問道。

  “好像是。陳紹陳相公家的。”那同伴遲疑一下說道。

  陳相公?

  在場的人都面色驚訝,忍不住回頭看。馬車自然看不到了。

  “啊,對啊,我也想起來了,我說怎麼那個徽記有點熟悉..”

  接二連三的聲音響起。

  大家的視線頓時又看向韓元朝,韓元朝亦是面色驚訝。

  陳家?

  “元朝,你差點做了陳相公家的女婿…”一個同伴喃喃說道。

  韓元朝回過神,嗨了聲。

  “休得胡言!”他說道。“根本沒有的事!”

  同伴們才不理會,這個小插曲驅散了眾人心頭的鬱結,嘻嘻哈哈的笑起來。

  在另一條街上,一隊人馬也停下來,看著明顯向一個方向湧湧而去的人潮。

  “再往前就到了國子監所在,街上是看放榜的人,此時定然已經堵住了,這可不好驅散。”為首的二人低聲說道,一面調轉馬頭。

  儀仗鮮明的人馬擁簇著一輛馬車。

  “郡王。國子監這邊走不得,我們要繞路。”二人回稟說道。

  “繞路吧。”車內男聲說道。

  侍衛領命調轉車馬,才要前行,車窗簾猛地被掀起。

  “慢著。”露出形容的少年說道。

  眾人一怔忙停步不動。

  晉安郡王看向一旁,這裡是一條過河石橋,因為今日放榜,全京城的熱鬧都湧去國子監,所以一向熱鬧的橋頭反而冷清了下來。

  一輛馬車停在橋頭處的一間宅院前,三個婢女正扶著兩個女子並一個女童下車。

  看到其中一個女子,晉安郡王的眼頓時眯起來。

  “既然來了,進來坐坐。”程嬌娘轉頭說道。

  能得這女子開口邀請極其難得,陳十八娘和陳丹娘自然應允。

  三人才要邁步,便聽得得得馬蹄聲。

  “噯,誰家的馬車,擋著路!”一個男人粗聲粗氣喊道。

  因為進出皆是馬車,又不在外行走,所以二個女子都沒有遮面,這一聲喊讓她們下意識抬頭看過來。

  女子們的形容展露與外人前。

  “喂,你會不會走路啊?”陳家的家丁豎眉喝道,指著闊闊的街道,“哪有硬往車上撞的?”

  騎馬男人哼了聲,眯眼看車上掛著的徽記。

  “就瞧不慣你們這等仗勢人家。”他嘀咕說道,拍馬過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婢女說道,扶住程嬌娘,“娘子,我們進去吧。”

  看著女子們魚貫而入,馬車也被趕進去,院門被關上。

  晉安郡王收回視線。

  “郡王,是陳紹家的馬車。”一個侍衛上前低聲說道。

  “我知道。”晉安郡王說道,放下車簾子,“走吧。”

  侍衛擺手,車馬繼續前行。

  晃動的車內,少年的面上浮現一絲笑。

  我知道。

  陳素,陳十八娘。長得那麼醜怪的人,真是讓人想忘了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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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惦記

  春雨淅淅瀝瀝,宅院裡萌芽泛綠的花草越發凝翠。

  丫頭捧著一個託盤從廚房中急急而出。

  “姐姐,我幫你撐傘。”半芹說道,忙忙的撐起傘跟上。

  二人急急的穿過碎石鋪就的小路邁上臺階,在廊下半芹收了傘,拉開了屋門。

  “娘子,我做好了。”丫頭說道。

  丫頭邁進去,半芹低頭拉上門,眼角的餘光看到屋子里程嬌娘放下手裡的書。

  她在門外怔怔一刻,走開幾步,站在廊下看著雨微微出聲。

  “娘子,這個怎麼樣?”

  “這個,火有些大了。”

  “哦,是的是的,我記下了娘子,我一會兒再試試。”

  “這個做的不錯。”

  “是嗎?謝謝娘子。”

  “謝我作甚,是你自己用心。”

  屋子裡傳來一問一答,間或有丫頭咯咯的笑聲。

  半芹不由回頭看去,神情複雜。

  如果,沒有當初,此時此刻裡面跟娘子輕鬆說笑的人該是自己吧。

  這世上沒有如果,已經如此,就珍惜眼前吧。

  她深吸一口氣,拉開另一邊的屋門走進去,取過已經洗好烘乾的衣裙,一面燃起木炭放入火鬥裡,慢慢的熨燙撫平折疊。

  張家宅院裡,婢女收起傘,廊下幾個丫頭僕婦含笑迎過來。

  “素心姐姐,怎麼今日下雨過來了?”她們笑問道。

  “來看看太爺啊。”婢女笑道,一面邁向廳堂,想到什麼又回頭叮囑,“叫我半芹。”

  丫頭僕婦面面相覷,半芹這個名字很好聽嗎?怎麼兩個丫頭都叫這個。

  廳堂裡張老太爺放下手裡的書,看著施禮叩頭的婢女。

  “真是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舊人。”他笑道。

  婢女也笑了。

  “太爺,這話說的婢子好不近人情。”她笑道,一面伸手取過一個薄薄的本推過來,“不僅婢子記掛太爺。娘子也記著呢。”

  張老太爺含笑看過來。

  這是一個自製的書本。邊緣裁剪有些不齊整。

  “娘子特意手寫了小食的作法,讓太爺來配茶吃。”婢女說道,“娘子說太爺不思飲食,便要少食多餐,多飲茶,少飲酒,這些小食是娘子專為太爺調配的,能解太爺的眩暈症。”

  張老太爺哈哈笑了。

  “說吧,要什麼?”他問道。

  婢女也笑了。

  “有個秀才,今年沒考中。一直欽慕老爺,娘子問。能否求老爺一經義解本。”她說道。

  張老太爺有些好奇,坐正身子。

  “是程家的人?”他問道。

  婢女搖頭。

  “那真是稀奇了,你家娘子還會有這等好心?”張老太爺笑道。

  “太爺。”婢女帶著幾分不依喊道,“我家娘子一直很好心的。”

  張老太爺哈哈笑了。

  “來人.”他喚道。

  屋門跪坐的丫頭忙應聲是。

  “去和老爺說,讓他贈給素心一本書。”張老太爺說道。

  丫頭應聲是,婢女也忙跟著起身。

  “我也跟去吧,雖然是托老太爺你的情。婢子還是要給老爺叩個頭道謝的。”她笑道。

  張老太爺笑著點頭。

  “把這個拿著,給老爺讓他給廚房交代一下。”他說道。

  丫頭應聲是接過本子。

  看著婢女在廊下叩頭道謝起身離去,張純從書房裡也站起身來。

  “老爺,這個…”丫頭手裡還拿著婢女遞來的本子,問道。

  簡單的紙張裁剪,修的也不齊整,封面也沒有題字,薄薄七八頁而已。

  “去給夫人吧,讓她交代給廚房。”張純說道。並沒有接過來看。

  張純夫人身邊自有識字的丫頭,不怕教不會廚子做菜。

  丫頭應聲是告退。

  殘冬褪去,雨中的京城別有一番風味。

  雖然下著雨,城門車馬行人也沒有減少,進城出城熙熙攘攘。

  因為下雨,韓元朝等人沒有騎馬,雇了兩輛車,一輛三人同座,一輛給書童們坐,各自的馬隨行,其上馱著京城採買的各色特產。

  相比于來時的意得志滿,三人神情到底是有些落寞。

  “無妨無妨,三年後再來。”韓元朝笑道,安慰另外兩人。

  “是啊是啊。”一個同伴笑道,掀起車簾,起身往外向後看去,“再看一眼這城門。”

  其他人都笑起來,才要說話,突然聽這同伴咦了聲。

  “元朝,有人來和你送行了。”他說道,伸手向後指去。

  婢女跳下馬車,顧不得撐開傘,帶著幾分氣喘。

  “韓郎君你竟然冒雨走,差點錯過了。”她說道。

  韓元朝很是意外,又有些說不上高興,不管怎麼說,雖然短短幾日相見,到底也是京中認識的熟人。

  “怎敢勞動姐姐來送行。”他含笑施禮說道。

  “我是特意來送踐行禮的。”婢女說道,一面從懷裡拿出一本書。

  韓元朝有些不解伸手接過。

  論語。

  並不稀奇的書,但非是雕版印體,而是手抄本,小楷中正,規規矩矩。

  韓元朝的目光落在封面下角。

  江州,子然。

  這是!

  韓元朝神色大變,不可置信的看向婢女。

  婢女沖他一笑,施禮。

  “娘子祝郎君平安和順。”她說道。

  說罷不待韓元朝再說話,轉身上馬車。

  韓元朝回過神喊了幾聲,還是沒有阻止馬車遠去,他握著手裡的書有些呆呆,直到雨水滴落其上,才忙回過神,心疼的擦拭。

  兩個同伴圍上來,不可置信的看著韓元朝手裡的書。

  “是江州先生親手撰寫的?”

  “這,這也只有陳相公能要到吧?”

  “不是,不是,那婢女說是娘子。”

  “我就說是準備榜下捉婿的嘛!”

  “沒考上所以不捉了?”

  “元朝,你回去後的親事可要好好斟酌一番吶。”

  兩人說笑不停。韓元朝回神笑著搖頭。

  “休要胡說。”他說道。“只不過是見義而為罷了。”

  “元朝,雖然這次進京未能中第,但你可是收穫頗豐啊。”同伴說道,面色複雜,一面伸手拍著韓元朝的肩頭。

  疑似陳紹陳相公的青睞,獲贈江州先生親筆點解論語,哦,對了,還有一份什麼酒樓的幹股。

  “就因為你出頭幫那廚子說了幾句話,就得了如此好運。早知道,當初我就先站出來了。”同伴們笑道。

  “果然好人有好報。我們以後可不敢笑你仗義多傻兒了!”另一個也笑道。

  韓元朝亦是笑,笑著又有些疑惑,不由看向城門,那個婢女的車馬早已經不見了。

  只是因為那一時仗義嗎?

  果然是,好人有好報嗎?

  婢女跳下馬車奔進院子。

  “半芹姐姐。”金哥兒為她舉著傘說道。

  婢女笑著幾步進了廊下,卻見半芹拉開門出來,手裡拿著水盆抹布。顯然是剛收拾完房間。

  “姐姐。”半芹施禮說道。

  “娘子出去了嗎?”婢女向內張望問道。

  “是,和……”半芹說道,但實在不知該怎麼稱呼,那個丫頭,也叫半芹。

  “和半芹姐姐去店裡。”金哥兒解圍說道。

  雖然都是半芹,但她們這些半芹應該能明白自己說的半芹是哪個半芹吧。

  心裡閃過念頭,金哥兒覺得自己有暈乎乎。

  “我也去。”婢女說道,立刻轉身向外,“租車的。回來。”

  看著婢女離開,半芹眼中閃過一絲羨慕。

  兩個半芹,都在為娘子做事,只有自己….

  她低下頭看著手裡的抹布,又深吸一口氣。

  我也在做事的!

  “金哥兒,幫我再燒些炭好嗎?”她抬起頭含笑說道,“我想把娘子的被褥燙一燙,免得返潮。”

  城外雨中孤立的酒樓看上去更加的落寞。

  空蕩蕩的大廳裡,矮幾坐墊被移開,徐茂修等人和程嬌娘相對而坐。

  “這是門上要加的匾額?”徐茂修接過程嬌娘推來的字幅說道。

  程嬌娘點點頭。

  徐茂修展開,方方正正的紙上有太平二字。

  “前些日子寫的還不好,又練了幾日,可以拿出手了。”程嬌娘說道。

  “好字,好字。”徐茂修說道。

  范江林等弟兄也探頭來看,雖然看不懂,但也都跟著點頭稱好。

  “還有,請廚子來。”程嬌娘說道。

  坐在最後的徐棒槌立刻扯著嗓子喊了聲。

  “李大勺!”

  范江林瞪他一眼。

  “喊什麼喊!小聲點,嚇到妹妹。”他低聲說道。

  徐棒槌嘿嘿笑了,扭頭去看程嬌娘。

  程嬌娘沖他彎了彎嘴角。

  “哎?”徐棒槌瞪眼說道,似乎發現了什麼,“妹妹笑的比以前好了!”

  比以前好?

  什麼意思?

  大家不由都看過去。

  程嬌娘眼神似乎有些驚訝不解,然後便又笑了笑。

  原本木然,如同瓷制的少女的面容頓時柔軟起來,嘴角面頰呈現出優美的弧線。

  “娘子,你能笑了!”一旁的丫頭喊道,忍不住淚光閃閃,“娘子,你又好些了。”

  妹妹少言且神情木木,徐茂修等人已經知道是因為身子有病的緣故,對於妹妹能起死回神,但卻對自己的病束手無策很是不解。

  “那太好了,妹妹快好起來。”他們紛紛笑道。

  “是,總會好起來的。”程嬌娘說道,再次笑了笑,“越來越好。”

  後院裡的李大勺伸手扶著心口,咽了口口水。

  “東家喊你呢,快去啊,幹什麼呢還?”老掌櫃說道。

  “老哥,東家,是不是要辭退我了?”李大勺苦著臉說道,“你看,這生意始終不行…”

  “生意不行是人氣不行,當初醉鳳樓….”老掌櫃搖頭說道。

  李大勺也搖頭,打斷老掌櫃的話。

  “你又來了,說別總提醉鳳樓,醉鳳樓。”他說道,一面又高興起來,“應該不會辭退我,要辭退,也得先辭退你。”

  說罷高高興興的抄了抄衣裳前邊去了。

  “什麼話!”老掌櫃哼聲搖頭,“當初醉鳳樓,也是先辭退你再辭退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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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籌畫

  李大勺沒敢抬頭,跪坐下來施禮,聽得女聲傳來。

  “你做的飯菜,我嘗過了。”程嬌娘說道。

  李大勺的心再次提起來。

  這個女子據說是東家們的妹妹,第一次的一瞥到今日上門時悄悄偷看一眼,要說這是親妹妹,那真是見鬼了。

  再者從東家們的態度也可以看出來,對妹妹親密的有,愛護的有,不屑的有,如此恭敬的卻是沒有。

  李大勺是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廚子,但是卻並非傻子,且有著鄉間村人特有的精明,他很快得出這個女子才是這家酒樓的真正的主人。

  飯菜怎麼樣?

  終於真正能決定他命運的人要開口說話了。

  “這是……。”程嬌娘說道,話說一停,轉頭看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丫頭神情一怔,有點想哭出來。

  “娘子,奴婢叫半芹啊。”她委屈說道,還帶著幾分哀求。

  娘子,娘子是不要她了嗎?

  這是哪跟哪?怎麼又突然問名字了?

  李大勺愣了下,下意識的抬頭,看到面前坐著的女子,比起先前偷偷一瞥,此時看的清楚。

  十四五歲年紀,白瓷臉兒,大大的眼,齊胸素色襦裙,青緞罩衣,雙手放在膝上,端正而坐。

  他看去,那女子的視線察覺轉過來,李大勺嚇得忙垂下頭。

  “你跟著她學幾個新菜。”程嬌娘說道,沒有再繼續名字的事,也沒有點評李大勺的菜如何。

  李大勺再次抬起頭。不解的啊了聲。

  丫頭忙跪坐過來,沖李大勺見禮。

  “我是半芹。”她說道。

  李大勺忙慌亂的還禮。

  “娘子讓我教你幾個新菜。”丫頭說道,“我就留在這裡的廚上了。”

  李大勺這次聽懂了。

  這是新請來的廚子!自己果然是要被辭退了!

  週六郎跳下馬,將韁繩一甩,任馬兒自去。

  門房裡有一男一女人走出來,帶著幾分倨傲。

  “又不是來見你們的,我們只是來見程娘子的。推三阻四的作甚。”他們說道。

  原本已經邁步走過去的週六郎聞言轉頭回來,一把揪住那正叉腰仰頭說話的男人。

  男人猝不及防嚇了一跳。

  “你做什麼?”他喊道。

  話沒說完,少年練武,氣力很大,這個中年男人倒被比的腳步虛浮。伴著同行來的婦人的尖叫,就被週六郎拎著衣領拽到門前。

  “看看,這上面寫的什麼?”週六郎喝道。

  門匾高懸,周宅二字年節新上漆,描的亮麗。

  “滾出去!”週六郎喝道,將那男人一推。

  男人跌跌撞撞的退後勉強站住。神情尷尬。

  “再有這種人上門,一概不許進。”週六郎沉聲喝道。

  門房等人忙齊聲應是。

  週六郎黑著臉一路疾行,臨到父母的宅院時。才深吸一口氣換上輕鬆的神情。

  “六公子,夫人有客。”僕婦迎過來低聲說道。

  “又是找她的?”週六郎哼聲問道。

  僕婦笑了笑。

  “倒也不是找她的。”她說道,“不過卻是為她來的。”

  他們誰都沒提名字,但這個她是誰。說的聽的都心裡明白。

  這不都一樣,如今來他們周家的,不都是為了她而來。

  週六郎深吸一口氣要轉身,那邊屋門拉開,兩個婦人走出來。

  “夫人,您再想想,我們夫人可是很有誠意的..”

  她們口中猶自說道。那邊門已經被關上了。

  兩個婦人轉過身,不悅的撇撇嘴。

  “不過是舅母,又不是父母,人家的親事又不是非要你做主。”她們嘀咕幾句,疾步走了。

  週六郎看著這兩個婦人一眼。

  “她們是來做什麼?”他問道。

  僕婦左右看了看。

  “是來向程娘子提親的。”她低聲說道。

  週六郎一愣,提親?

  “….程娘子十四歲了,已經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也不為過,只不過這些人打的什麼心思大家都明白,女子們嫁人不就圖個一輩子安心,尤其程娘子這般有過舊疾的人,更是難尋好人家,嫁給這樣的人家,怎會安心….”僕婦低聲嘀咕說道。

  週六郎不由再回頭看那走了的兩個婦人,又看了看母親的廳房。

  嫁人…

  女子們圖的什麼,不過是一個安心依仗。

  一個念頭閃過,週六郎垂在身側的手攥起來。

  太平居裡,李大勺垂頭喪氣的帶著丫頭退下了,老掌櫃被請了過來。

  “東家,最要緊的是人氣,而要吸引人氣,便必然要新奇。”老掌櫃開門見山便說道,“不瞞東家說,當初醉鳳樓能打響名氣,靠的是竇家祖傳的點醬方,有了這些醬,飯菜味道大美,後來點醬別人家也都慢慢的琢磨出來了,咱們家也就沒什麼稀奇了,所以生意才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孫少爺弄了個這個過路神仙,頓時又盛。”

  剛剛坐車趕過來的婢女聞言哼了聲。

  “那過路神仙又不是他琢磨出來的。”她嘀咕說道。

  程嬌娘看她一眼,婢女忙不說了。

  “東家,如今好人家都有廚子,吃食比外邊要精緻,來外邊吃,圖的就是個新奇,而為了充饑的人,則都不會進酒樓,街上提籃叫賣的買一些便是,所以我們做酒樓的,一來是為了給人做人情往來之場所,二來則是換口味新鮮之感。”老掌櫃接著說道,看著眼前的少女幾分感慨。

  不知是誰家的小娘子,想到什麼突然要開這個酒樓玩,玩什麼不好。這個酒樓產業豈是好玩的?

  “原來如此。”程嬌娘看著老掌櫃點頭說道,“你說的很好。”

  一旁徐茂修看著老掌櫃也笑了笑。

  這個老頭自請來後一直唯唯諾諾,看起來又聾又傻,沒想到心裡倒是明白,日常不跟他們說這麼多,原來是猜到他們不是正主,不用浪費口水。如今在正主面前,才顯露真功夫。

  這算是得到東家認可了,老掌櫃卻沒有想笑的感覺。

  廳中人正說話,門外響起腳步聲。

  “吳掌櫃,吳掌櫃。”一個男聲在外喊道。

  老掌櫃皺眉。

  “這小孫才。怎麼又來了。”他說道,還沒說話,就有人探頭進來。

  “吳掌櫃…啊,這麼多人啊。”

  這是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男子,長得瘦削,頭大。乍一看像是一個竹竿頂著一個球一般搖搖晃晃,身上穿的是半舊的道袍,看起來很是滑稽。

  待看清屋內有女子。他嚇得又忙縮回去。

  “亂鑽什麼!”徐棒槌喝道,起身就站到門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門外男聲惶惶,還有叮叮噹當的什麼東西磕碰的聲音。

  “做生意。開門就是迎客,怎能如此?”程嬌娘說道。

  徐茂修瞪了徐棒槌一眼,起身走到門邊。

  “孫小哥,失禮了。”他說道。

  “沒有沒有。”

  門外男聲忙說道。

  “我是想問問,你們今日要豆腐不?”

  “小孫才。”老掌櫃坐直身子,對著外邊說道,“說過多少次了。你那什麼豆腐著實不好吃,別拿來賣了,你也別做了,還是老實種田好。”

  他說道,又看程嬌娘。

  “這是大郎他們村的,原本是去當道士了,後來道觀散了,他又回來了,也不知跟誰學的一樣古怪手藝,把黃豆做成什麼豆腐,四處去買,沒人買他的,這麼大歲數了,也不想著生計….”他說道。

  話音未落,程嬌娘開口了。

  “我買。”她說道。

  屋中人一愣,都沒反應過來。

  “叫他回來,娘子要買。”婢女拔高聲音喊道。

  一疊聲的喊嚇得那孫小哥差點撒腿就跑,直到被拎進屋子,還有有些戰戰兢兢。

  婢女從豆腐筐裡挖了一塊,端給程嬌娘。

  程嬌娘用勺子吃了一口,微微側頭。

  婢女領會忙取過廳內的痰盂,程嬌娘吐了進去。

  “娘子,這我嘗過,雖然能吃,但總是不太好吃。”老掌櫃說道。

  程嬌娘擦了嘴,看著廳中跪坐的年輕道士。

  “你做的?”她問道。

  孫小哥點點頭,也不敢抬頭。

  “我,我跟我師父學的。”他結結巴巴說道,“我們煉丹時候做出來的,雖然,雖然不好吃,但是,但是對身子好呢。”

  “小孫才,如是對身子好,你家師父也不會吃了丹藥吃死了。”老掌櫃搖頭,“好好說話,休要狂言。”

  孫小哥訕訕低頭不敢再說。

  程嬌娘起身走過來幾步,廳中人不知其所為,不由都看著。

  程嬌娘站定在孫小哥的筐前,伸手掀起濕布,端詳其中的豆腐。

  “娘子..”孫小哥忍不住問道,“您要買豆腐嗎?真的,真的挺好的。”

  程嬌娘看向他。

  “你,賣嗎?”她問道。

  孫小哥一愣,旋即大喜。

  “賣啊,賣啊,我做豆腐就是賣的。”他點頭連連說道。

  “不是。”程嬌娘看著他,再次說道,“你賣嗎?”

  啊?

  孫小哥以及廳中的人都愣楞不解。

  “孫小哥,我娘子問你,你這個人,賣不賣?”婢女回過神,恍然問道。

  廳中人這才恍然,又不可置信看著程嬌娘。

  孫小哥也一臉驚愕,抬頭看著眼前的女子。

  “你要買我?”他失聲問道,伸手指著自己。

  -------------

  注1:豆腐相傳起于漢淮南王劉安燒制丹藥所得,日本學者考究《清異錄》認為起源于唐末,,以上說法以及《清異錄》皆是由宋人所著,宋朝時期詩詞文獻中豆腐記載盛行,此文中背景模擬為唐代,所以採用通行學說版本即為豆腐尚未入烹調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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