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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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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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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4:50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所以回程的路上,令主的心情跌倒了谷底。他沒想到千算萬算,算漏了這點,激戰正酣的時候沒顧上只動手不動腿,結果被最不該看見的人看見了。她的視力太好,連腿毛都看得清,那這兩天燥熱得腿彎子裡長了疹子,想必也沒能逃過她的法眼吧!

  他在雲端,欲哭無淚。偷偷看了無方兩眼,她臉上沒有表情,沒有表情一定是開始挑剔他了,他心頭打鼓,更加難過了。本來對付帝休,根本用不著那麼多招,他為了凸顯戰鬥的凶險和難度,故意你來我往了幾招,結果畫蛇添足,好印像全打了水漂。雖然他的腿型修長勻稱,但打鬥中顯露,哪怕贏了也有狼狽感。令主兩手捧住了臉,覺得以後都不好意思面對她。怎麼辦,就算再英俊的臉也贏不回她的心了,她是一個極其注重品質和品味的人,他知道。

  他輕輕嗚咽,一直緊緊跟隨的璃寬茶聽見了,加緊追上來,小聲問他:“主上還在為大褲衩的事傷心?別傷心啦,屬下原本以為您什麼都沒穿,畢竟從來沒見您洗過……既然您有底褲,您怕什麼啊,魘後不會以為您有暴露癖的。”

  他越說令主越低落了,很想揍他,又怕把他揍下雲頭驚動未婚妻,她問起來還得解釋,太麻煩。他又嗚咽了兩聲,“回去我要把腿毛刮了。”

  璃寬說別啊,“男子漢氣概全在腿毛上,刮了就毫無看頭了。屬下完全不理解主上的心情,您應該覺得高興,萬一魘後看見您的腿毛對您動情了怎麼辦?”

  令主咬著牙道:“你扯謊扯得像樣一點好嗎,沒看見她剛才的眼神?仿佛我是一只蒼蠅,蒼蠅的腿毛也很長。”

  璃寬聽他語調扭曲,知道這次打擊大了,只得想盡辦法開解他,“主上別忘了,魘後在鎢金剎土行醫上百年,大夫把脈摸骨都是尋常。有些人腰腹受傷,還要脫了褲子請她看呢,她什麼沒見過,什麼沒摸過,區區幾根腿毛就嚇著她了?”

  令主一聽不得了,“誰?誰敢脫了褲子請她看,給本大王找出來!”

  璃寬忙道:“屬下只是打個比方,未必有人真的傷在那處,但是崴個腳,磕破了膝蓋頭子什麼的,這種事肯定少不了。”

  令主略平息了怒氣,卻仍舊不悅,“她可是靈醫,又不是村頭土郎中,還接這種亂七八糟的活兒?不行,以後不能讓她再做老本行了,這哪裡是高潔的靈醫,根本就是個修破爛的。”

  一番話把璃寬茶說得干瞪眼,這位令主大人的情商真是沒救了,“您還沒和她怎麼樣呢,就要斷人生計?您的那本《大愛通要》沒告訴您,任何時候都別試圖用愛情對抗金錢,因為愛情是身外之物,金錢才是老命?”

  令主呆住了,“我沒在書上看到過這段話,又是你編造的吧?”

  “別管是不是編造,總之屬下說的都是最現實的問題。”璃寬大張著嘴,經過不逢山時山間氣流回旋,嗆得灌了滿肚子空氣,他也顧不上,繼續指點著,“主上其實可以投其所好,給她開一間對外經營的小藥鋪,專賣千年人參萬年靈芝什麼的。比如剛才若木結的果子,到了果品成熟的季節八百裡加急往回運,有的是想延年益壽,增強功力的妖怪。還有長生草的精魄,裹銀山的雪蓮什麼的,加上靈醫坐診,必須能讓魘後日進鬥金。與其和她為敵,不如在事業上幫助她。女人需要的是一位理解她的丈夫,不是一個管頭管腳的管家公。”

  令主雖然覺得他的提議很有建設性,但好像扯得太遠了,這和他的腿毛有什麼關系?他唯有不時回身看未婚妻,她不笑的時候眼神真凌厲……令主心頭升起了淡淡的哀愁,密業寒林的旅行以這麼倒胃口的方式結束,是他始料未及。他得想一想了,怎麼才能重得她的歡心。這樣一味貼著,似乎行不太通啊。

  令主吩咐璃寬,“回到魘都後就說我病了,這段時間不見外客。”

  璃寬不解,“為什麼?令主想騰出時間做褲子嗎?”

  手下這麼愚蠢,令主覺得心累不已,“做什麼褲子,我是要讓她知道,想請我出馬是需要拿出誠意的。若木到手了,下一步就是去酆都。那個鬼地方,沒有我帶領,她根本進不去。如果我稱病,她會礙於情面來探望我,甚至為我看病,到時候……”

  “到時候令主就趁機要挾她,逼她洞房。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別說腿毛了,任何地方的毛她都會覺得生機勃勃,像春草一樣散發著迷人的香氣。”

  滿肚子男盜女娼的蜥蜴,想不出比脅迫更有效率的辦法了。好多愛情都出於女人走投無路後的妥協,這也是霸道人設長盛不衰的原因。令主十分鄙視他,但也願意考慮一下可行性。他真的好喜歡艷無方啊,可她總是對他不熱情。現在發生了腿毛事件,恐怕她更加對他有陰影了。

  不過她是個有涵養的人,最後他送她回草廬,她也照舊客客氣氣的,衝他拱手道:“多謝令主相幫,總算拿到若木了。這幾天馬不停蹄,令主勞累,我就不請你進去了,你快回魘都休息吧。”

  令主心裡嘀咕:“其實我真的一點都不累,不介意進去坐坐,喝杯茶啊。”可惜他的未婚妻總是想盡辦法打發他,以為他是個二傻子,聽不出她話裡的含義。

  他腳下蹉著,憋了一口氣,最後看誰求誰!於是裝腔作勢道:“確實有點累,得痛睡十天八天才能緩過勁兒來。”一面說一面撫額,“不知怎麼,最近總是氣虛乏力……”

  無方問:“有腰膝酸軟、動則氣喘的症狀嗎?”

  令主一聽這些病好,得了就更走不動道兒了,得讓她抱才行。遂狠狠點頭,“全讓娘子說著了。”

  結果未婚妻看著他直嘆氣:“吃點肉蓯蓉和鎖陽吧,你這是腎虛啊。”

  令主腦子裡嗡地一聲,“腎虛?”簡直不敢相信,怎麼就腎虛了?他急忙解釋,“我腎很健康,一點都不虛,娘子你要相信我。”

  可她似乎沒有再同他討論的興趣了,推開柴扉叫聲朏朏,那解憂獸在窗口一探腦袋,發現她回來了,連蹦帶跳撲進了她懷裡。邊上看著的令主好不嫉妒,真恨不得自己是那只朏朏。

  她要進去了,懷抱愛寵回身對他禮貌一笑,“令主請回吧,待你恢復了元氣,我再上魘都叨擾。”

  她挽著畫帛,抱著朏朏,施施然進屋了,空留令主對著她的背影泫然欲泣。

  瞿如通過和璃寬茶的幾天相處,被他灌輸了滿腦子令主痴戀她師父的思想。看見令主又吃閉門羹,實在無法不同情他。她笨拙地安慰他,“師娘,你別著急,我師父天生涼薄,等彼此再熟悉一些,會好起來的。”

  令主滿心委屈不能吐露,叮囑瞿如,“見縫插針地幫本大王多說好話,拜托你了小鳥。”然後落寞地轉身,和璃寬茶順著小路走遠了。

  璃寬卻另辟蹊徑,他在令主耳邊吱吱喳喳,“主上你有沒有發現,魘後開始關心您了?”

  令主垮著肩說:“什麼關心,她是在給我治病!說我腎虛……本大王哪裡虛了?看看這身腰和手腳,像虛的樣子嗎?”

  黑袍一筒圓,其實看不出所謂的身腰來,璃寬不敢反駁,順著他的話頭說:“屬下指的是魘後勸您用的藥,鎖陽和肉蓯蓉,這都是治男人病的妙藥啊,說明魘後非常關心您的腎。您知道關心您的腎是什麼意思嗎?對於夫妻來說,身體是自己的,腎是共用的,她關心您的腎,就是關心自己將來的幸福啊。”

  令主當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一再弄巧成拙,他想自己在她眼中的形像早毀得差不多了。

  他有時候也懊惱,“為什麼我連詐個病都會被她曲解?其實她從來沒盼著我好,她心裡還是討厭我。”

  璃寬嘴上不說,暗自思量,詐病也得講究技巧,男人腰膝酸軟能有什麼好事!她一味往那上牽引,令主又不反駁,後果當然不堪設想。

  反正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令主稱病告假,這幾天一定不會再現身了。無方也趁著早晚有空閑的當口出去走訪,陰山和朽木山這一線都走了一遍,還是沒有振衣的消息。

  瞿如說:“我有個主意,那只吞天天天候在妙善界牌下,但凡有妖和人進出,它都知道。我去和它打聽,說不定它見過師弟也未可知。”

  好像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無方道:“帶幾盒點心吧,給它點吃的,它才不會對著你流口水。”

  瞿如道好,復問:“如果一直找不到師弟的下落,師父還打算找下去嗎?”

  她想了想,緩緩搖頭,“因果自有定數,我盡了自己最大的力,如果再找不到他,就說明他不想讓咱們找到,由他去吧。”

  瞿如趕往妙善界,她取出那截若木放在香爐旁,今天的吐納似乎比以往輕松,不知是不是這個木疙瘩的緣故。香煙在指尖繚繞,逐漸旋轉成一個球狀,煞是沒有內丹的,因此她修的不是靈,是這具身體。越是道行高深,便越妖媚惑人,她微微偏過頭,看見銅鏡裡照出個人影,修長白淨的脖頸,長發逶迤在重席上。飛揚的眉梢和點漆般的眼瞳,還有艷色流光的口唇……

  忽然一驚,想起前夜幻鏡裡出現的半張臉,雖然看不見眉眼,卻著實令她震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如果真的如他所說,動情便能看見他的面孔,那前夜她是動情了嗎?

  怎麼會有這樣的事……她訕訕發笑,大概是眼花了。一個老妖怪,不可能長著那樣的一張臉。

  回身把玩若木,那截樹枝隱約透出溫暖來。她開始考慮,究竟怎麼才能進酆都。她已經麻煩白准太多了,即便一切都是他的自作主張造成的,她也不能再和他扯上關系。

  酆都是鬼城,很多亡魂長途萬裡,最終的歸處就是那裡。如果說鎢金剎土和梵行剎土大部分地方還屬於娑婆世界,那麼酆都已經超出這個界限了。九幽之上,塵世之外,渡不過鏡海的中陰身都要去那裡彙集,等待轉世。下酆都,不是件簡單的事,除非軀殼不要了,魂魄才有可能穿過生死門。但這樣風險很大,如果不能在限定的時間內回來,那麼就永遠回不來了。這具皮囊會枯萎干涸,最後變成爐底的煙灰,被風一吹,消失得干干淨淨。

  她嘆了口氣,其實生命太漫長,等待死亡就像在沙漠等待船只,無聊又無望。如果能投身人道,倒也是件有意思的事。

  外面似乎有動靜,她垂足下地,腳腕上的銀鈴隨著步履輕擊作響。移到門前看,籬笆是疏朗的,一眼就能看見山腳所有景像,院外確實有人來了。

  她提裙到了木廊上,籬笆外的人穿著黑衣,是個有了點年紀的老嫗。她遙遙和她打招呼,“我初來貴寶地,人生地不熟,想同姑娘打聽,去枕汾山怎麼走,我要去看我大姨。”

  原來是個問路的,這荒山野嶺有人走親戚,難得一遇。無方向西南指了指,“順著河谷一直走,繞過兩座山就到了。”

  那老嫗停留了下,道謝後慢吞吞離開了。

  無方回到屋裡,打坐入定約莫兩個時辰,又聽見有人在院外呼喊。出門看,這回是個妙齡的少女,黑衣黑裙,笑容可掬。

  “我是來問路的。”那姑娘說,拱了拱手,“請問去邊春山怎麼走?”

  無方狐疑地打量她,距離略遠,觀察不到她的生息,不知究竟是什麼精魅。奇怪今天總有人來問路,不過還是好言告訴她,“邊春山距此兩百由旬,你走錯路了。”

  那少女笑著說謝謝,也沒多言,轉身走遠了。然後到天黑,她的草廬門前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問路的、歇腳的、討水的……應有盡有。習慣了冷清的無方,被絡繹不絕的訪客弄得煩不勝煩。天上極光彌漫的時候又來一人,胖胖的臉盤,像個白面團,他說:“我趕了一天路,實在累得慌。姑娘行行善,讓我借住一晚吧。”

  無方的臉上波瀾不驚,只是看他的目光變得奇異,她冷冷笑了一聲,“這一下午不停幻化,還不帶重樣的,怎麼能不累呢。白准,你不回去休息,把我這裡攪得雞犬不寧,你究竟想干什麼?”

  胖子頓時一愣,結結巴巴狡辯著:“姑娘認錯人了,我不是白准。”

  她直嘆氣,“你要來搭訕,總得換換衣裳吧。每次都穿同一件,當我是瞎的嗎?”

  面前的人繃不住了,懊喪地說:“我明明換了款式,你沒看出來嗎?”

  無方已經受不了他的愚蠢,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便進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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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5:05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身後一串腳步聲噠噠地,趕不走他,還是跟了進來。

  “關於我的腿毛……”他羞赧地說,“我想我需要向你解釋一下。”

  無方納罕看他,“長了腿毛有什麼可解釋的?令主如果是為了這個原因,才做出先前這些不合常理的事來,那我真的要懷疑你的用心了。”

  令主一急,心頭猛跳,“你為什麼要懷疑,我又沒有傷害你。我不過是想多看看你,又怕你嫌我煩,這才換形來找你搭訕的。還有我的腿……我跟你說過,我是踏火而生,因此體熱。不穿褲子是為了散熱,常年悶住了,萬一著火怎麼辦?”

  這老妖怪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無方居然一本正經和他談論起來,“恕我直言,你這種情況,其實不適合成親。你想想,你穿條褲子都會自燃,以後燒著了我怎麼辦?所以我看我們的婚事還是算了吧,做普通朋友也不錯。”

  好啊,原來是在這裡等著呢,令主可不傻,他強辯:“其實也就比正常人高了一點點,基本屬於內熱。我這樣的體溫有好處,剎土冬天沒有太陽,很冷的,我可以捂著你,剩余的熱量還可以給魘都供暖。而且捏偶人的時候,這雙手對泥胎的塑形很有幫助。青泥太軟,事先不加熱燒制,放進紅蓮後很可能就塌了,容易培養出畸形。”

  反正都是他的道理,無方不想再和他理論了,轉過身道:“時候不早了,令主說完了就回去吧。”

  怎麼能回去呢,這是第一次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環顧一周,連朏朏都不在,簡直太天時地利了。他交叉起十指,假裝溫良,“我不忙,再坐一會兒陪陪你。咦,小鳥不在?”

  小鳥是他對瞿如的昵稱,無方覺得有點膩,瞿如卻很喜歡。反正她的意見不重要,也就隨他們去了。她嗯了一聲,“她去妙善界找吞天了,還沒回來。”

  令主詫然,“難道是去尋仇?這鳥氣性太大了,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

  無方說不是,“是去找吞天打聽,有沒有振衣的下落。”

  令主怏怏的,慢慢聚起了滿心妒忌,“你對那個人,比對我好。”

  是個雄性都會對這種事很介意吧,令主覺得自己不是矯情,就是有點想不通。說到底一句話,只要他沒殺葉振衣,這剎土上就沒有妖敢動他。他能消失得這麼徹底,難道她不疑心其中有詐嗎?好好的凡人,深入剎土腹地,總覺得他沒安什麼好心。

  無方呢,不是沒想到這層,但她幼時受蓮師點化,一切心念向善,盡可能不把別人想得那麼壞。比如曾經很忌憚令主的壞名聲,到底也沒有狠得下心來拒人於千裡之外,以至於經常被他糾纏得欲哭無淚。

  他莫名的一口醋,吃得她很無奈,“他是我徒弟,命是我救的,人是在你魘都弄丟的,我沒和你要人,自己找你還不樂意?”

  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找找就算了,萬一他被貳負①之類的妖神抓走,已經離開梵行剎土了,這筆帳難道還算在我頭上嗎?”

  無方沉默了下方道:“所以我沒有怪你,只要酆都沒有他的魂魄,我就放心了。”

  令主一聽,立刻找到了動力,“那一言為定,我們即刻去酆都。你說的,只要酆都沒有他的魂魄,以後就不管他的死活了。”

  此時的令主,早就忘了先前的計劃,什麼裝高冷、扮霸道,都在未婚妻的三言兩語中化成了泡沫。

  無方盈盈望他,“令主不是還在病中嗎,讓你帶病陪我去酆都,實在叫我不好意思。”

  “沒關系,這點小病我還扛得住。”他說著,自覺臉紅起來,“再說這也不是病,不過奔波幾天又打了一架,有點累。娘子也知道,我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

  一萬歲,哪裡還和“不小”沾得上邊!無方輕挑了下唇角,轉身在爐前坐下了。

  清心寡欲的美人,有種飄然出塵的氣質。令主看著那細細的手指撥動菩提,每一下都像撥在他心上似的。他慢慢蹭了兩步,蹭到她身旁,“解憂獸也不在啊?”

  她點點頭,“大概跟著瞿如一道去了。”

  那瞿如鳥以前看著不怎麼樣,現在覺得分外體貼懂事。令主心裡暗自高興,摸了摸重席,捱著邊緣坐了下來。

  “娘子,我們好歹也相處了這麼多天,你對我有什麼想法沒有?”他的手指輕輕揩著席上編織緊密的蒲草,試探著說,“或者……你至今為止,看見過我的臉沒有,哪怕只是一小片。”

  無方心頭一激靈,立刻說沒有,“我感激令主相助,但令主的臉……我確實沒有看到過。”

  啊啊啊,口是心非!有沒有看到難道他會不知道嗎?她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不打算接受他了嗎?明明看到了他的鼻子和嘴,說得不客氣些,還有他的腿。現在賴得一干二淨,他覺得心都要碎了,這個無情的女人!

  偏偏這種委屈還不能說出來,只有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令主不勝唏噓,懊惱地哦了聲,“真可惜,我以為娘子至少會有一點兒喜歡我的……沒關系,我會加倍對你好,幫助你快快愛上我。”

  無方不擅長說謊,只覺一股郁郁之氣橫亙心頭,難以紓解。

  總之她絕不承認自己會愛上這只老妖,才幾天而已,她又不是千年沒見過男人。可是真的看見了,她想起現實就難過得無法自拔。飢不擇食到這種地步了嗎?她以前也見過好看的男人,不可能對這個沒臉的老妖怪產生興趣。是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了婚約,她才不得不向命運屈服?然後呢?隨波逐流,吉祥山不上了,師也不拜了,心甘情願在這妖鬼的世界沉淪……不不,絕不能這樣。可是一切又不由她掌握,前晚看見了他的半張臉,天知道什麼時候就是整張,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她心亂如麻,轉過頭看油燈,努力裝得平靜,“令主回家去吧,夜深了,我要休息了。”

  然而數菩提的節奏亂了,令主看在眼裡,心頭燃起了一簇小小的火花。

  “娘子。”他叫得十分婉轉纏綿,“不如今晚我留下吧。你煉氣,我給你護法。”他的眼前浮現起一副“令主夫婦修仙日常”,簡直和諧得不像話。

  她當然不會答應,推辭過後奇怪地詢問他,“令主平時不需要修煉嗎?你如今煉到什麼階段了?一萬年,是不是快要飛升了?”

  令主唔了一聲,“我不用修煉,本事是胎生的,我落地就有了,還是投胎投得好啊。飛升是啥?成仙嗎?我不成仙,就當個地霸挺好的。”

  沒有志向,得過且過的令主,按理說是不配擁有那一身法力的。可就像他說的,投胎投得好,他也沒辦法。無方除了點頭,還得感慨一下,投胎果然是門技術活兒,她這麼努力,偏偏出身那麼低。

  既然他不肯走,那就來懇談一番吧!她放下菩提轉過身來,“我一直說想和你說說心裡話,趁著今天他們都不在,可以開誠布公……”

  他立刻挪開了些,“如果是想否定這門婚事,那你免開尊口,我不聽。”

  無方愣了下,“你這樣,什麼時候是個頭?”

  結果他捂住了耳朵,“不行,我耳鳴得厲害,什麼都聽不見了。”

  無方緘默下來,換了個同情的眼神打量他,“我替你開幾副藥吧,你不治不行了。”

  令主不屈地抗爭起來,“開什麼藥?為什麼要治?”

  她擺出了醫者對待病患的好耐心來,和聲道:“體虛乏力、暈眩耳鳴,都是腎虛引起的。雖然令主再三否認自己得了這個病,但不經意間流露的症狀,一一都能印證我的判斷。嘖,妖界得腎虛的不多,過去百年我只遇見過一例,病人是只引誘良家婦女的公狐狸……不過令主不用擔心,這病好治,兩劑方藥下去,保管藥到病除。”

  令主蹭地一下站起來了,“你還是認為我得了腎虛?我潔身自好,怎麼會得腎虛?不帶你這麼埋汰人的,我怎麼你了,你要這麼誣陷我?”說到最後幾乎要委屈死了,他這人遇強則強,最受不了別人潑髒水。當初九陰山的女妖毀他的名聲,他氣得幾天沒吃好飯,想去討說法,又怕拉低自己的格調,最後不了了之了。背後被人抹黑還可以忍,現在她當著他的面這麼取笑他,他覺得男性自尊受到了空前傷害,恨不得脫下褲衩讓她做個系統的檢查。

  她一臉無辜,好像都是他在無理取鬧。令主氣呼呼的,最後放了狠話,“我……總有一天,讓你哭爹喊娘!”

  她騰地紅了臉,直指門外,“你給我滾出去!”

  一言不合就攆人,算她的本事。令主哼哼了兩聲,“你不知道嗎,整個梵行剎土都是我的,你讓我滾出去?我偏不!”

  她抄起桌上的硯台砸過去,他靈巧一閃,硯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靈醫發怒實在太恐怖了,她尖聲道:“你不走,我扒了你的皮。”然後他看見她的指甲瞬間暴漲,黑瞳變成了金色,仿佛要吃人一樣。令主嚇壞了,連連後退,“說歸說,不許動手。你可是一只立志要修成正果的煞,千萬別為我犯了殺戒。”

  可惜她並不聽他的,照樣把他追得滿屋子亂竄。當然活了一萬歲的令主,走的橋比她走的路還多,要論單打獨鬥,不可能敵不過她。就是因為心疼嘛,他不能真的和她動手。末了沒辦法了,只能跳窗戶,站在院子裡喊:“算了,你不歡迎我,我先回去。害你砸了硯台,明天我賠一個給你。”

  他灰溜溜走了,她砰地關上了窗戶。起先坐在重席上氣得直喘,待平靜下來,不知怎麼又笑了。活了這麼久,頭一回動怒,可是怒氣因何而起,竟然想不起來了。可能因為一直自矜身份,沒有遇見過這麼怪誕的妖。生氣過後也未留下任何痕跡,收拾一下心情,還可以接著煉氣。

  第二天璃寬茶來了,他在籬笆外叫門的時候,無方還沒起。

  瞿如出去開門,嘴裡絮絮叨叨嫌他擾人清夢,“你們魘都不用睡覺的?這麼早,叫什麼魂!”

  璃寬嘿嘿一笑,“魘都的人起得早,畢竟那麼多山嵐要吸……魘後呢?不會上山了吧?”

  瞿如說沒有,“昨夜睡得晚,今天起得也晚。你來有何貴干?”

  璃寬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來,“昨夜我家主上和魘後嬉鬧,不小心弄壞了魘後的硯台,今天命我送一塊作賠償,你替魘後收好。”

  瞿如踮足朝遠處看看,“令主沒來?”這麼好的機會白放過,不像他的風格啊。

  璃寬卻愁了眉眼,“我家主上病了,這回是真病,下不來床。他的那把藏臣箭,是他的精魄所化,昨夜熒熒發綠光……綠光你知道吧?我們這類妖沾上綠色總不太好。”

  瞿如悵然問候了兩句,接過硯台,璃寬沒有逗留就離開了。無方隔窗聽著,只是覺得奇怪,修行幾百年的妖尚且不會輕易得病,何況上了萬年的令主呢。

  瞿如進來,重新關上門,見她已經起身了便問:“師父聽見璃寬茶的話了嗎?他說令主病了,病得下不來床呢。”

  她面上淡淡的,“也許有詐,昨天還好好的。”能把打鬥向手下描述成嬉鬧,想必沒有大礙吧。

  可是看璃寬的神情,又不像在使詐,瞿如一面將硯台送回書桌上,一面兀自嘀咕:“藏臣箭都綠了,扯不出這樣的謊來吧……師父是靈醫,是不是應該去看看?”

  無方半晌未言,坐在那裡有些心不在焉。她確實從來沒想過老妖會得病,就連那個腎虛,也是她故意捏造的。如果璃寬只說他臥床不起,她還不太相信,可他說藏臣綠了,既然是精魄所化,那麼可信度就比較高了。

  醫者仁心,無方是這麼解釋的,不去看看對不起職業道德。畢竟他不辭勞苦,帶她找到了若木……她站起身,對瞿如道:“我去一趟魘都,你是留下看家,還是隨我一道去?”

  瞿如當然是要跟著的,她安頓好了朏朏背上藥箱出門,見她師父正站在院子裡觀察雲氣。她跟著仰頭看,見環狀的雲層裡露出一個圓圓的風眼,小聲問:“難道有神佛降臨梵行剎土?”

  造成這種天像的原因有很多種,她搖搖頭,“先去看了再說吧。”

  魘都距離爾是山有上百裡,於她們來說去還須臾之間罷了。到達魘都時,城裡的鐘聲剛剛響起,白天的魔域不像晚間那麼陰森,除了建築上粗下細外,沒有其他毛病。偶人是認識她的,見了紛紛讓到路旁俯身作揖。細看那些臉龐,一個個精致如畫,不知令主是以誰做模子的。走在虛幻的城裡,周圍全是沒有魂魄的傀儡,其實這種感覺很可怕。然而老妖在這裡自得其樂地活了五千年,就知道他是多麼低級趣味的人了。

  無方提裙走在長長的石階路上,見遠處有人匆匆走來,是那天的大管家。他到了跟前忙不迭打拱,“魘後駕臨,怎麼不預先知會,屬下等也好出城相迎。”

  她說不必客套,“你家令主現在怎麼樣了?”

  大管家面有難色,“據說渾身發寒……尿路不暢。”

  無方臉上一僵,沒再說什麼,招呼瞿如跟上,急往大管家指引的方向去了。

  “啊,魘後還是很關心主上的。”大管家看著她的背影感慨。

  璃寬茶陰森森哼了一聲,“你剛才的話,主上知道了會打死你的。”

  大管家一臉迷茫,“我都是照你吩咐的說的。”

  璃寬錯著牙道:“不是尿路不暢,是汗泄不暢,就是出不了汗的意思。”

  大管家瞬間驚恐萬狀,“汗泄和排泄不是一樣的嗎?排泄和排尿也一樣啊……”

  沒文化真可怕!所有人都無比遺憾地看向石階盡頭,接下來令主怎麼應付,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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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①貳負:古代跑得最快的神人,人面蛇身,喜殺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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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5:17 |只看該作者
第32章

  “渾身發寒,尿路不暢,還真是腎虛的症狀。”無方一面走一面同瞿如說,“這種病對男人來說確實折損面子,我進去為他看診,你在外面等我,免得人多傷他自尊。”

  瞿如呆呆哦了聲,“師父其實還是很顧念令主的。”

  無方步子略頓了下,顧念嗎?不過是她身為大夫的一點慈悲心罷了。畢竟上門問診和在十丈山下坐診不一樣,上門總要以人家便利為准。冒冒失失衝進臥房裡,總不太禮貌。

  令主的住的,當然是整個魘都最豪華的宮殿。行至面前,有高高的玉石台階和寬廣的露台,那抱柱和門廊都是純黑的,在陰霾萬裡的天幕下發出烏沉沉的光澤。正殿中間有牌匾,也妝點的像模像樣。只是分辨不清那四個字寫的是什麼,只覺得一勾一劃氣勢非凡,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文字。

  殿宇前有偶人站班,看見她來,匆忙下來迎接。其實妖族沒有那麼多的等級規矩,一向是隨性相處。無方在這城裡頗受禮遇,還真有些不習慣。

  “魘後。”偶人十分驚喜的模樣,“您總算來了,主上疼痛難當的時候一直叫您的名字呢,您快進去看看吧。”

  說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大概又是身邊人的鼓吹,為了拉攏他們之間的關系,真是不遺余力。她提裙順勢而上,“怎麼樣,很嚴重麼?”

  偶人大力點頭,“很嚴重。好在魘後是靈醫,往後我家令主可有救了,得個老寒腿什麼的,有人貼身為他診治。”

  她暗自搖頭,這些偶,當真不是來拆他台的嗎?

  逐漸登上階頂了,抬頭看,那匾額愈發清晰,但依舊不明白它的內容。她隨口問了句,“匾上寫的是什麼?”

  “小心台階。”偶說。

  她納罕,嗯了聲,不明白台階都走完了,怎麼還讓她小心台階。

  “什麼?”

  偶笑著指了指那塊匾,“這是我們魘都自己的文字,是令主創造的。上面寫的是‘小心台階’——畢竟台階有點高嘛。”

  無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來,她還玩得起深沉,瞿如就不行了,哈哈大笑,笑得十分不給面子,連那個偶人都覺得下不來台了。無方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態度,警告式的清了清嗓子,她這才會意,把笑聲強行憋回了肚子裡。

  偶人臊眉耷眼的,向殿內比手,“這裡本來也是您的寢宮,結果您不肯來,現在主上只好獨守空房。”

  瞿如看了她一眼,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回身囑咐她:“你在外等候。”把她肩上的藥箱接過去,獨自邁進了狹而高的大門裡。

  果然滿室紅綢,還殘留著前幾天轟轟烈烈的喜慶氣氛。她不想評價令主布置屋子的品味,揚聲叫白准,巨大的屏風後傳來他的哼哼聲:“娘子你來了,為夫在這裡……”

  聽見他的聲音,就知道他病得一點都不嚴重。不過既然來了,總得進去看一眼。她循聲往裡走,繞過屏風,穿過兩重珠簾,終於看見臥床不起的他,躺在大紅大綠的鴛鴦被裡。見她進來,掙扎著撐身,用虛弱的語調客套著,“本來不想驚動娘子的,是哪個大嘴巴泄露的消息?”

  大嘴不大嘴,暫且不重要。她說:“你把手伸出來,我替你把個脈。”

  令主嘴裡說不必,胳膊卻探了過去。那纖纖的幾根手指落在腕子上,頓時有種毛孔全張的舒暢感。

  她坐在床前,臉上神色凝重。令主一直覺得工作中的女人最有魅力,他如痴如醉看著她,語氣卻和現在的境況很搭,沉著嗓子說:“怎麼樣?我是不是沒治了?”

  她收回手,正色道:“我來時聽大管家描述了你的症狀,說你渾身發寒,那個不暢……解不出來嗎?多久了?”

  令主莫名:“啥解不出來?”

  諱疾忌醫不是好習慣,她也就不客氣了,“據說你尿路不暢,若你不介意,我可以替你看看。”

  令主臉都藍了,又驚又恐,捂住了臍下三寸,“誰說我不暢?大管家?這只偶心智不全,就因為他不機靈,才挑他總理魘都財務,可以防止他中飽私囊。你千萬別聽他胡說……要看也可以,現在就洞房。”

  無方大呼晦氣,“看了還得對你負責麼?我就是干這行的。”

  他一副她要占他便宜的樣子, “我是個保守的人,你答應今天就洞房,我才能給你看。”

  世上怎麼會有人做這種虧本買賣,她直皺眉,收回手道:“那就算了吧。先前璃寬茶說藏臣箭有異像,是真的嗎?”

  結果令主不說話了,藏臣箭發綠光確有其事,但璃寬不知道,這種現像有更深層次的含義,關系到的是他將來的命運,並不是他的健康。其實這箭如果不動用,也許影響不了他的命格,現在既然重新入世了,那它的每一點變化都和他息息相關。

  他看著她的臉,計較了下,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娘子,以後我們成親了,不論我到哪裡,你都願意跟著我吧?”

  無方斜眼乜他,“我從沒想過嫁狗隨狗。”

  令主聽出了她話裡的隱喻,“你怎麼罵人呢,我才不是狗。我的意思是我們夫妻不應該分開,就算不在梵行剎土,在別處也會如膠似漆。”

  所以她這次又遭他們哄騙了,他根本沒病,害她急匆匆趕過來,全是因為他的惡趣味。

  她把脈枕放回藥箱裡,漠然道:“我只活在當下,以後的事誰說得清?我今天是來為令主治病的,請令主付我診金。”

  令主覺得受到了不公平待遇,“你沒有為我用藥,為什麼要付診金?”

  她牽著唇冷冷發笑,“你以為我路遠迢迢趕到魘都,就是為了摸一下你的腕子嗎?雖然沒有用藥,但我出診了,就得付診金。”

  令主不情不願地嘀咕:“一家人,為什麼要分得這麼清。其實我讓你來,就是希望你多走動,畢竟魘都才是你的家……話又說回來,你還是很關心我的,否則怎麼璃寬敲敲邊鼓,你就心急火燎趕過來了?”

  無方發現這妖怪是越來越討厭了,濫用別人的同情心,還恬不知恥沾沾自喜。她站起身道:“你已經過了天真的年紀了,以後再玩這種把戲,別怪我往你命門上扎針。”

  她生氣了,虎著臉轉身就走。令主光著腳追出來,見她走得快,揚袖一揮,殿門搶先關上了。光線暗了,牆角的燈樹自動亮起來,燭火跳躍著,像九幽下的閻羅殿。

  無方行醫濟世,別人對她都很敬重,從來沒有誰敢唐突她。他的身量又高,逼近了像座山,黑洞洞的帽兜籠罩在她上方,不知道下一瞬會做出什麼事來。

  她退後兩步,擺出架勢准備攻擊,“白准,你放尊重點,別逼我出手。”

  他不說話,保持這個姿勢半天沒動。就在她打算跳起來揍他的時候,幽幽道:“你要回家,我送你。等我挑雙鞋再上路。”說完轉身拉開了一扇櫃門,裡面密密麻麻擺放了不下二十雙鞋,黑舄、雲頭履、毛皮靴……種類堪稱繁多。

  無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他的思維實在是正常人難以企及的。好在沒什麼歪心思,蠢起來最大的殺傷力也不過讓人哭笑不得罷了。

  她松了口氣,站在邊上看,看他的手指逐雙劃過去,最後停在一雙便靴上,“這雙好麼?我想帶你去邊春山游玩,這雙跟腳,可以抱著你奔跑。”

  她沒有理會他的話,忽然撫掌,“我終於知道你的真身了,你是一只蜈蚣精!”

  令主呆住了,二十一雙鞋的是蜈蚣精,那十五雙鞋的是錢串子嗎?他覺得這未婚妻有時候也不怎麼聰明,不聰明也好,可以玩到一塊兒去。他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收集鞋是我的愛好,和真身一點關系都沒有。我這人對穿衣沒有什麼講究,但對足部保護尤為注重。因為小時候跑得太快絆到腳趾,你知道甲殼傷了最不容易愈合。”

  無方起先只是和他打趣,可是聽見他說起甲殼,心頭倒是咚地一下。什麼東西的腳上長甲殼?她訝然問他:“你是龍?”

  令主大皺其眉,“你們姑娘就喜歡龍,龍有什麼好,沒出息的被迦樓羅吃掉,有出息的整天忙著治水施雨,哪裡有我這麼逍遙。”

  他越是諱莫如深,她越是好奇,“你的真身不能說麼?”

  他想了想,“現在還不能,你得和我一條心,我才能告訴你。否則泄露出去,我就得給人當碎催了。”他套上鞋,踢踏了兩下,很高興的樣子,“娘子,我帶你看風景去。”

  還沒等無方答應,他一把抱起她就竄上天,那種巨大的力量是熟諳駕雲的無方無法理解的。身體在往上疾升,心卻跟不上,滑到腿肚子裡去了。她不願意被他抱著,掙扎著想脫身,可是風太大,雲層翻湧,幾乎讓她喘不上氣來。令主還在肆意使用他的神通,大概是為了在喜歡的姑娘面前顯擺一番吧。見她直打噎,抬起袖子遮住她的臉。奇怪從來不換衣裳的人,袖籠裡卻有丁香般芬芳的味道。

  無方一腦門子官司之際,他一個俯衝又飛快落了地。她手忙腳亂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竟看見了漫山的春草,綿密的綠色,氈毯一樣鋪陳滿了連綿的山巒。她驚喜一嘆:“我以為梵行剎土的草都是焦黃的……這裡就是邊春山?果然名不虛傳!”

  縱觀梵行南北五千由旬,只有邊春山是談情說愛的勝地。好的環境能讓人心情愉悅,他統管這片土地,如果連個培養感情的地方都拿不出來,也太磕磣了。

  他背著手,風吹袍角簌簌作響,驕傲地向她介紹:“這裡是杠水的發源地,水流向西彙入泑澤,沿途長滿了各種野菜和野桃樹,我每餐的素菜都是從這裡運回去的。”

  這麼說來這是他的天然菜園?無方很喜歡這種返璞歸真的生活,歡喜道:“可以帶一些葵菜和韭菜回去,韭菜對你有好處。”

  令主笑不出來了,“我的腎沒問題。”

  她說知道、知道,“反正吃了沒什麼壞處。”

  本來令主想著要和她並肩坐在山丘上,暢想一下未來的。兩個人過日子,有很多東西需要達成共識,比如以後誰主外誰主內,孩子誰帶之類的……結果她撒歡挖野菜去了,留下令主獨自站在那裡興嘆。

  “哈哈哈哈……”一串嘶啞的笑聲傳來,聽著像無情的嘲諷。

  令主轉過頭尋找,在一片萱草叢中找到了那個不知死活的家伙。那是只幽鴳,長得像猿猴,頂著一腦袋花卷,正閉著眼躺在那裡裝睡。它和所有野菜野果一樣,是邊春山的土特產,因為動輒不合時宜的傻笑,經常被前來踏青的妖魅情侶揍得滿頭包。

  它喜歡吸引人的注意力,正忘我表演著,令主渾身散發的怒氣卻讓它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它一個翻身坐起來,眨巴著眼睛看向他,大概是在驚訝黑袍怪居然也能談戀愛。當然巨大的威脅讓它戰兢不安,以至於令主不過跺了下腳,它就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令主收回視線轉而追隨他的未婚妻,看見她的笑臉,大覺心滿意足。她以前不怎麼喜歡笑,太嚴肅的人不可愛,活得苦大仇深的,有什麼意思。以後就這樣多好,他可以帶著她到處走走看看,走累了停下,就在那裡定居。造上一座城,再養幾個初級偶人做粗使活兒,想想也很美麗。

  她拔了好多野菜堆成一堆,沒有東西裝,招手讓他過去。令主連蹦帶跳到她面前,說話就要脫褲子,“我今天穿了長褲,兩個褲腳一扎,一個褲管裝野菜,一個褲管裝果子。”

  無方白著臉喝止:“不許脫!裝在褲子裡的東西還能吃嗎?”

  令主犯了難,想了想折片葉子當風一揚,變出兩只口袋,幫她把野菜都裝了進去。

  無方很少有這樣放松的時刻,撐著腰站在山丘上遠望,長長嘆了口氣,“可惜啊,沒有日照,野草開不出花來。”

  令主聽了,不無遺憾地說:“太陽我變不出來,畢竟我是個只會玩泥巴的老妖。不過娘子你喜歡野花嗎?喜歡就送滿山給你。”

  話音才落,漫山遍野的花,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盛開。他的手指指向哪裡,哪裡就有色彩斑斕的浪湯湯奔湧開去,花海無盡,轉瞬鋪天蓋地。

  她笑起來,笑得極其好看,糯米銀牙,眼彎如月。令主背著口袋痴痴凝視她,發現這次好像來著了。照這勢頭發展下去,用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洞房,真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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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發表於 2017-8-25 20:25:36 |只看該作者
第33章

  都是務實的人,雖然游山玩水增進感情是重中之重,但也不妨礙他們滿載而歸。

  令主和無方肩扛大口袋回到魘都時,一蜥一鳥和所有偶人都在翹首盼望。看見他們現身,紛紛圍了上來,瞿如說:“先前一陣風,師父就沒蹤影了,我追又追不上,還以為你被妖怪抓走了。”

  無方笑了笑,身在魘都,還談什麼妖怪不妖怪。這趟收獲頗豐,滿袋的野菜,可以吃上三五天。她想好了菜式,正打算和令主道別,卻聽見璃寬茶小聲向令主回稟:“主上不好了,城裡招賊了。”

  令主顯然並不擔心,一窮二白的地方,有什麼好偷的?那賊打開庫房的大門,大概想哭吧。其實他也想哭呢,之前制定的征稅計劃,真正遵守的妖沒幾只。倒是上次婚禮收到的禮物還實際些,都藏在台階下的暗倉裡了,沒有他的口訣誰也打不開。

  他嗯了一聲,見未婚妻看過來,裝作十分豪氣的模樣,“去清點一下,看看少了什麼。其實清不清點也無所謂,讓他敞開了偷,他能偷空本大王的倉庫,算他本事。”

  璃寬張了張嘴,“倒也沒少什麼……”他覷著令主,吞吞吐吐道,“剛才地基震動了幾下,西北角的瞭望塔塌了。我和大管家帶人翻找了半天,鎮塔的琉璃寶珠不見了,給偷了……”

  令主嘖了一聲,“這賊倒挺識貨。”回想一下,那琉璃珠是金剛涅槃前留下的,當時金剛座下小仙,也就是他的上任未婚妻,悔婚跟別人跑路時,托青鳥送這個來作為賠償。寶珠固然價值非凡,但終歸是恥辱的像征,也只有令主這樣心大的主,才想到把它按在塔頂上當燈使。現在好了,丟了,令主倒也想得開,“丟就丟了,反正要去酆都,那裡多的是會發光的寶貝,問冥君再討幾個就行了。”

  璃寬愁眉苦臉,“主上,那是琉璃珠啊,丟了就算了?”

  無方在一旁聽著,似乎那寶珠很金貴,便問令主,“琉璃珠是什麼來頭?”

  結果令主還沒說話,璃寬就搶先插嘴了,“那珠子是主上被甩的見證,屈辱是屈辱了一點,但它威力很大,可以保魘都不受風霜雨雪之苦。魘後知道的,這城裡除了屬下和主上,都是泥做的身子,外表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根基到底比較疏松,雨水泡久了會化的。現在琉璃珠不見了,它不見了……以後偶們怎麼辦?本來可以再活一兩百年的,現在恐怕用不了三五年就得報廢了。”

  令主真是恨啊,恨這個長舌的家伙把他的老底都抖出來了。難道被甩很光彩嗎,他不能繞開了這個說嗎?前任和現任,永恆的話題,嘴裡大方心裡會鬥爭的嘛,璃寬為什麼要在艷無方面前提守燈小仙!

  他得補救一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感情,不能又被這蜥蜴破壞了。他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娘子不要誤會,我就是不稀罕那個破珠子才把它放在塔頂的。要保魘都不被雨淋,我有的是辦法,難道沒有琉璃珠就不活了?”

  他一面辯解一面暗中觀察她的表情,結果她垂著眼,一點波動也沒有,簡直讓他感到心酸。他拿手肘輕輕頂了她一下,“娘子,你不高興了?”

  無方才回過神來,“還丟別的了嗎?”

  令主松了口氣,說明這事算過去了,然而璃寬後面的話驚出他一身汗來——

  “還有您的藏臣箭……也不翼而飛了。”

  他剛說完,令主腳下一崴險些栽倒。左右偶人忙把他扶住了,他痛心疾首:“我的藏臣?跟了我一萬年啊……”

  其實也不光是年代的問題,那把藏臣箭是他唯一的兵器,早就和他的精魄融為一體了。他們這個族群,在成年那天都要接受天地洗禮,不周山諸毗崖的干戈台,上有劍器萬種,如果你的各項指標都合格,這些兵刃中會有一樣選中你,然後終身跟隨你。令主去的那次,裡面最有眼光的就數藏臣箭,他日平衡天下的利器,有仁心仁德也有殺伐之氣,被他挎在肩上,雄赳赳氣昂昂,渾身金芒耀眼,一看就是好東西。令主很愛惜它,貶到梵行之後害怕它被妖氣侵蝕,把它封了起來。誰知五千年後重見天日,還沒過上兩天好日子,就這麼莫名其妙地丟了。

  他那一聲哀嘆,無方聽出了滅頂的悲涼。相較之下琉璃珠真的不算什麼,只有這藏臣箭才是他的老命。之前璃寬茶說弓身熒熒發綠,可能就是個預兆,可惜沒有引起令主的注意。他本來就不精明,要他藏東西,天知道他會不會藏在被窩裡。

  他方寸大亂,天塌下來都能當被蓋的,這回真是遇見難題了。無方不知怎麼安慰他,對璃寬道:“別干等著了,東西不會自己回來,把城眾都散出去追吧。”

  璃寬茶說:“已經出去大半了,剩下的人怎麼分派,聽主上的吩咐。”

  令主帶著哭腔,“給我地毯式搜,拿出尋找葉振衣十倍的力度,挖地三尺也要把寶貝給我找回來。”

  悲傷過度,一不小心又泄露了。璃寬尷尬地看看未來魘後,她可能已經習慣了他們的不著調,並沒有顯出任何波動來。

  魘都的人都出去了,城池立刻變成了一座孤城。瞿如不好意思袖手旁觀,振翅飛上雲霄幫忙,無方也想騰身,被他一把拽了回來。

  “娘子別走,我害怕。”

  她大驚,“你害怕?”仿佛聽見了奇聞,丟了兵器,會讓他有害怕的感覺?她問,“是因為藏臣和你生息相通嗎?如果有人對藏臣箭不利,會損害你自身?”

  他唔了一聲,“不是,萬一賊還在城裡怎麼辦,我害怕。”

  無方的嘴角忍不住抽搐,“白准,你到底著不著急?那麼要緊的東西丟了啊!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該去邊春山的,如果不走,箭便不會丟。”說著又怨他,“都怪你沒有好好保存它,現在可怎麼辦!”

  令主垂袖說不知道,“我就想娘子陪著我,反正你不要走,留下和我一起等消息。”

  她皺了眉,實在沒有辦法,反正出去的人也夠多了,不差她一個。她仰頭,喃喃到:“我今天看見喜旋了,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空中有喜旋是有明君臨世,就像皇帝降世的祥瑞一樣,人間看到的是繁華,天界便意味著一次人事變動。他摸了摸鼻子,“咱們身處穢土,喜旋和咱們沒什麼關系。”說著拎起布袋往回走,邊走邊道,“閑著也是閑著,揀菜吧。”

  於是小心台階殿裡,堂堂的靈醫和令主卷起袖子收拾野菜。無方比較關心進度,聽見有動靜便出門看看。令主卻沒事人似的,舉著薺菜說:“這個可以做薺菜丸子,加兩根茼蒿,再敲個蛋……”

  她回身看他,“你還有心思想吃的?”

  他連頭都沒抬一下,“我也很著急啊,不過已經有人在找了嘛。”

  因為看不見他的臉,所以無法分辨他說的是真是假。剛才明明要死要活的……她重新坐回去,覺得自己皇帝不急太監急。思量再三,鑒於他有騙她的前科,她試探著問,“其實你的藏臣箭根本沒丟吧?”

  他立刻否認,“當然丟了。”

  “你都沒有親自找一找,就這麼篤定它丟了?”

  他嗯了聲,“因為它和我精魄相連,我知道它不在城裡了。”

  時不時犯傻的人,撒謊都前言不搭後語,“那你剛才又怕賊沒有離開?”

  他愣了一下,惱羞成怒,“看破不說破好嗎,我已經飽受打擊了,你還要往我心上插刀。”

  可是他的樣子,一點都不像飽受打擊。無方垂著嘴角束手無策,他還有興致把菜碼得整整齊齊的,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她在殿裡繞室踱步,似乎有些東西是她忽略了……她忽然明白過來,站住腳道:“既然藏臣和你精魄相連,你是可以感知它在哪裡的,對麼?”

  燈樹映照的帽兜下乍然露出了微挑的唇,那嗓音終於有了出處,“近來總是丟東西,先是人,後是箭,不該有個說法嗎?藏臣有定國之力,不是誰都能使的。在我手裡能發揮作用,別人偷去只能用來彈棉花。”

  無方有點惱了,“你既然心裡有底,為什麼不早說?”

  “我在做戲啊。”他說得毫不做作,然後仰唇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襯著那紅唇,濃烈熾熱,比她更像邪煞。

  又看見了,她無法不為自己感到哀傷。令主時不時刷一下臉,她好像連否認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這算什麼呢,找了一次若木,游了一回邊春山,就這麼墜入情網了,是不是太好騙了一點?哀己不幸,怒己太笨,接下去她該怎麼辦?一不做二不休起來,很想一把拽掉他的帽兜看看他究竟是個什麼鬼。可是不能,要是被他知道了,那更加了不得,下一步就該自薦枕席了。

  她蹲下來,努力想從斜切的角度看見他的全貌,可惜除了那豐艷的唇,這回連鼻子都窺不見。她不由灰心,剛嘆了半口氣,他扭過身拖籃子,就是那一瞬,露出了烏濃的頭發、白淨的半邊頸項和耳朵。她甚至在他的耳垂上發現了一個金色的環,環身布滿繁復的梵文……她驚駭不已,再想細看,一切又都隱匿了。可是三次的驚鴻一瞥,足可以拼出個大概。黑袍底下的身體絕不是她想像的那樣,非但不老,還不朽。

  “白准,”她語調茫然,“你到底……”

  他還是給人一種呆滯的感覺,“娘子怎麼了?”她卻開始懷疑,所有的不可理喻是否都是他的心計。長成那樣,怎麼會是個二傻子!

  她慢慢站起來,有些惆悵,他的長相現在不能提,看見也只當沒看見吧。她說:“你認為帶走振衣和偷走藏臣箭的是同一個人,所以想放長線釣大魚。藏臣在哪裡,振衣就在哪裡,是不是?”

  他答得沒心沒肺,“那可不一定,萬一偷走藏臣的正是葉振衣呢。”

  談話通常就是這樣難以為繼的,她寒著臉瞥了他一眼,“令主成竹在胸,我也就不必瞎操心了。那我先告辭,如果有了消息,煩請派人知會我。”

  她要走,他忙站起身追了過來,攤開兩臂攔住了她的去路,“這麼晚了,路上遇見壞人怎麼辦?我告訴你,梵行剎土雖然奉我為主,但疆土太大,我也不能保證每一只妖的心術都正。這裡早和五千年前不一樣了,說穿了已經淪為穢土,穢土滋生妖孽,我不說你也明白。現在是多事之秋,何必犯險呢,還是和我在一起最安全,我可以保護你。”

  然後呢?明知行蹤卻在這裡傻等?她推開他,“我不需要你保護,過去獨活千年都好好的,以後也一樣。”

  她是負氣,走到今天總覺得命運被人操控著,她不喜歡這樣。

  她一身寒冽,不過打不倒令主。他觍著臉說:“好什麼,無情無愛,和鹹魚有什麼分別?以後有我,我們可以互暖,還可以生一堆孩子。你知道孩子多可愛嗎,等你當了娘,就再也不會想上吉祥山了。”

  無方滿心郁郁,真像他說的一樣,千年修為不都打水漂了嗎。這老妖就是修行路上的絆腳石,極端可惡。她正了臉色道:“我不願意枯等,令主如果能說出藏臣箭的位置,我現在就去追回來。”

  未婚妻是個急性子,再故意賣關子,恐怕會招來一頓暴打。令主磨磨蹭蹭裝好野菜,拍拍袍子道:“在萬像澗,距此四百由旬。正好那地方離酆都入口不遠,先去追藏臣,如果那個凡人不在,我們再下酆都……娘子帶若木了嗎?”

  那綿綿蘭胸和一捻柳腰令人心猿意馬,令主的目光飄過去,沒敢多作停留,很快別開了。眼梢還在留意著,她從心衣裡摳啊摳的,摳出了那截木疙瘩,“我一直隨身攜帶。現在就上路,還需要預備別的嗎?”

  令主摸了摸後腦勺,“就這麼大剌剌趕赴萬像澗,目標好像太大了,萬一打草驚蛇多不好。偽裝一下吧,別讓那賊起疑。”

  他說得有道理,無方並不反對,只問:“你想怎麼偽裝?”

  這麼可遇不可求的時機,不加利用不是傻子嗎。他活了這麼久,從來沒有羨慕過一樣東西……他難掩興奮地搓了搓手,“娘子一向素淨,這次可以換個裝扮。你見過太瓏的老板娘,那婆子把自己打扮得花孔雀似的,你就照那個樣子幻化。”

  就是濃妝艷抹嘛,這個容易。她搖身一變,換上了碧色繚綾的羅裙,鑲金絲的袒領如雲般承托,托出了隱約凝脂。烏發松松綰起,斜插步搖,涵煙眉下秋水兩剪,一張檀口因為白粉的對比,紅得腥腥然。

  她轉了一圈,“這樣可以嗎?”

  令主的腦子裡忽然蹦出一句“二八佳人體似酥”來,就是妝太厚,他家娘子的真容幾乎看不見了。他卷起袖子替她擦掉一些,左右端詳,“這樣就好多了。”

  她准備得差不多了,問:“你呢?”

  他捏個訣招來狸奴,狸奴抬著一頂玲瓏小轎,轉了兩圈停在她面前。令主自己有妙招,化成一道光直撲她懷裡。無方大驚,正想扔他,發現他變成了朏朏,仰著一張討喜的臉,一面搖尾,一面在她的抹胸上親昵地蹭了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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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5:51 |只看該作者
第34章

  四百由旬,如果靠騰雲,須臾便至。但現在是由狸奴抬轎,轎子在肩頭顛啊顛,像浪尖上的船,拋久了簡直渾身酸痛。

  兩旁群山環繞,萬像山脈的氣勢很雄渾,雖然沒有月,山體掩映在夜色下,照樣將天頂擠成了狹長的一溜。谷底平坦的通途上,有精致的小隊人馬行過。狸奴穿大團花的坎肩,小轎是紅色的,四角挑著四盞琉璃燈。轎門上珠簾半垂,轎子裡盛裝的美人懷抱解憂獸,兩頰攏著喜慶的紅暈,像出嫁的姑奶奶,星夜趕著回娘家省親。

  成精和沒成精的山獸們,聽見狸奴嘿呦嘿喲的號子聲,紛紛探頭看過來。無方手勢溫柔地在朏朏的背毛上撫摸,一面小聲抱怨:“難道我很重嗎,用得著它們打號子?看熱鬧的妖多了,恐怕讓那個賊起疑。”

  化成朏朏的令主舒舒服服趴在她臂彎裡,半眯著眼道:“太低調不是狐狸精的作風,越是張揚,越不會讓人起疑。”

  無方到現在才弄清她扮演的角色,原來是只狐狸精。她不滿地皺眉,倒也沒有說什麼。就是覺得他別有用心,為了制造蹭進她懷裡的機會,故意拖延時間,把事情搞得這麼復雜。

  他一向如此,真是沒辦法。她壓著嗓門問:“萬像澗有狐狸洞府嗎?”

  他說沒有,假裝轉身,小小的蹄子在柔軟的山峰上踩了一下。

  無方紅著臉彈他的腦袋,慍怒道:“沒有狐狸洞,你讓我扮什麼狐狸精?”

  令主沒敢說實話,因為狐狸精美艷,他可以借機輕薄。怕她還揍他,只得說:“這樣可以大大方方的漂亮,再說夜裡不吐納,到處亂跑的只有狐狸精了。”

  好吧,還算有理。無方按捺了,可他又在蠢蠢欲動,她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你再敢亂來,我把你尿路割了,不信你就試試。”

  這下他忌憚了,哼哼唧唧說:“不行,我要留著洞房的。”

  無方失笑,語氣裡帶上了嘲諷的味道,“你整天想洞房,洞房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

  這麼隱晦的問題,放在台面上討論不太好吧!令主略顯扭捏,遮遮掩掩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畢竟活了萬把歲,精通世故好嗎。就算沒有經驗……沒有經驗可以研習,反正就是你死我活,四仰八叉。”

  她的兩手不受控制,慢慢掐住了他的脖子,“又在胡說!”

  令主的小短腿胡亂劃拉,“我沒胡說,我有教程,裡面的妖就是這樣。娘子你別亂來,我現在現形會打草驚蛇的。你不相信我可以拿給你看,我們一同學習,你要是願意,還可以實際切磋一下。”

  無方將信將疑,把手松開了,“什麼教程?”

  令主從皮毛下掏出了他的乾坤鏡,鏡面一晃,裡頭出現了兩只龜,公的使勁往母的背上爬,雖然滾下來好幾次,最後應該也成功了。反正好半天聽見如泣如訴的低吟……還真印證了哭爹喊娘的說法。

  令主的爪子捧著鏡子,得意地說:“你看,我沒有騙人吧!”

  無方起先以為會有一場天人大戰,居然還抱有一點小小的興奮和期待,結果就是這個?

  她淡然把乾坤鏡推開,已經看透了一切。拿龜做教程,令主這輩子都搞不懂什麼是洞房了。

  他還在盛意相邀,表示這段不好看,可以換別的,無方沒有搭理他。透過轎門上的珠簾看外面,似乎離山口越來越近了,“出了山谷,應當快到萬像澗了吧?現在能感覺到藏臣的蹤跡嗎?”

  令主老老實實攏起了前爪,“就在不遠了,娘子快抱著我,別讓人看出破綻。”

  無方只得重新把他揣在懷裡,令主枕著玉山不停吸溜鼻子,害怕自己受不了這份幸福,當場血流五步。想想以前真是蠢,如果把那只朏朏干掉,自己冒充它,豈不是早就可以和未婚妻親密無間了嗎。不論人還是妖,對弱勢群體總是充滿關愛,解憂獸不能化人,在妖界可算是慘到家了。不過越慘越容易博得同情,連無方這樣冷的性格都能和它打成一片,果然寸有所長啊。

  小轎顛蕩,一搖三晃,美人腰上的鳴玉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響。轎子轉過一個大大的彎,前面出現一片湖,湖水翻湧不休,因為上有瀑布,激起了漫天細碎的水霧。

  “萬像澗到了?”無方感覺水氣穿透門簾,撲打在她臉上。那粉敷得厚,皮膚遇水像舒張了似的,有些癢。

  令主從山谷間拔出臉,扭頭看了看,“這是伏龍潭,順著小溪走,前面才是萬像澗。”

  無方深吸了口氣,“已經到這裡了,你便宜也占夠了,可以一鼓作氣尋回藏臣箭了嗎?畢竟是自己的兵器,讓它流落在外,你不心疼嗎?”

  令主這人一向沒什麼脾氣,有些事當時可能還會著急一下,過去了自己立馬就看開了。

  偷走藏臣的人真是不應該啊,不知道這種東西自帶血煞,利用不好會反噬嗎?他的寶貝當然像他一樣大智若愚,如果這麼輕易就被人俘獲,它也不配在干戈台上稱王稱霸了。

  他勸她別急,“它好著呢。”抬起一爪指揮狸奴,“從石壩子上走,底下太濕有蛇蟲,別嚇著我娘子。”

  於是移形,就像憑空出現在魘都八十裡外的曠野上一樣,倏地一閃,轎子上了石廊。水一重,樹一重,越走越暗。前面隱約有一片光,照亮了周圍的景致,無方停下撫摩的手趨身,“那是藏臣嗎?”

  令主說不是,“你再仔細看看。”

  原來光帶的中間是一只青羊,蹄子在石縫間刨動,發現這邊有動靜,轉頭看過來,滿把羊胡子,五彩斑斕。

  好多東西無方是進入梵行剎土後才見識到的,鎢金剎土上的妖是大眾妖,不及梵行剎土光怪陸離。令主見她疑惑,很殷勤地為她解答:“千歲樹精為青羊,萬歲樹精為青牛。那是一棵老樹,在埋它掉落的樹葉。”

  不過青羊出現,附近勢必有傍樹而生的妖怪,偷走藏臣的大概是草木成精吧。

  令主從轎中一躍而出,落地身形還原,精美的黑靴踏上巨石,和青羊眈眈對望。青羊眼裡立刻湧出驚訝的光,前肢馴服跪地,低頭向他行禮。好奇怪啊,會說話的幾乎沒誰拿這位令主當回事,還是不會說話的比較老實,知道尊卑有別。

  令主對插著袖子問它,“今晚萬像澗有妖攜神刃而來,是嗎?”

  青羊點點頭。

  “來者是男人?”

  結果青羊搖頭。

  “一男一女?”

  還是搖頭。

  無方提裙走出轎子,低聲道:“看來那賊是個女人,恐怕不知道藏臣和你靈力相通,更沒有想到我們這麼快就追到這裡了。”

  令主沉默半晌,在無方以為他會說出什麼有見地的話來時,他長長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感慨:“同樣是女人,為什麼我家娘子立志懸壺濟世,而別的女人卻甘心做賊呢?本大王覺得,她一定是沒有遇見一個好男人,如果像你一樣當上魘後,鬼才喜歡偷東西!你看,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古人誠不欺你啊。”

  何時何地都不忘往自己臉上貼金,令主這毛病看來是改不了了。無方更關心的是那妖女的下落,萬一振衣也是被她劫來的,那就一舉兩得了。她道:“你引路,我們殺她個措手不及。”

  令主卻有些猶豫,“現在就去嗎?要不等天亮再說吧!我擔心那妖女不單劫財還劫色,如果你那凡人徒弟在她洞裡,咱們半夜闖進去,壞了人家好事,從此葉振衣終身不育怎麼辦?”

  無方忍無可忍,真的很想打他。都什麼時候了,他還在想這個。況且想得又那麼惡毒,咒人家終身不育。不就是騙了他一回嗎,記仇成這樣,還好意思說帝休小肚雞腸。

  她氣惱地化出兵器,執劍道:“你不去我去,以後別想讓我理你。”

  令主一聽這個不行,慌忙趕上去,“好好好,你別生氣,現在就去。其實我沒告訴你,藏臣箭會自己清理逆賊,只要本大王一聲令下,那洞裡的活物就屍骨無存了……噯,你是想進去看看,還是干脆在外面坐享其成?”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徒弟要是在洞裡,是不是也會死在藏臣箭下?令主,做妖可以不守規矩,但不能泯滅良知。”

  她走得匆匆,完全把他撇下了,令主叼著手指欲哭無淚,“我干什麼了,怎麼就泯滅良知了呢。”

  反正未婚妻反對的事不去做,那就對了。這萬像山離酆都入口不遠,多的是危險的鬼魅,他必須須臾不離左右,才能保她安全。

  他追上去,那張脂粉覆蓋的臉看著很有距離感。令主覺得失落,還是的,徒弟比相公重要。他伸手去牽她,“手牽手一起走……”著惱的未婚妻太彪悍,另一只仗劍的手揮過來,劍氣如電,差點砍斷他的手腕。

  令主嗚咽一聲,“娘子,我是隱瞞了一點藏臣的威力,但是無傷大雅啊,你要殺我麼?”

  無方枯著眉,不懂為什麼她的生命裡會闖進這麼個白痴來!現在是扔也扔不掉了,她開始羨慕那個金剛座前的守燈小仙,那才是最識時務的俊傑啊!需要效忠的人沒了就離開,遇見喜歡的人就悔婚。她有先見之明,沒有被白准纏上,不像她,倒了八輩子霉,兜兜繞繞和他攪合在一起。往後都要過這樣莫名其妙的生活,時間久了,真擔心自己會被他同化。

  她深一腳淺一腳前行,萬像澗名為澗,其實並不深狹,走到跟前時會驚嘆它倒流的玄妙。世上的水至柔,但凡有落差,必定由上直下。唯獨萬像澗,水是往高處流的,在半空中拋出一個綺麗的弧度,然後隱沒於更高的山脈,絲毫沒有任何不妥。

  “倒行逆施……”她笑了笑,“很有幽冥的風範。”

  令主發現自己又有施展學問的機會了,喜滋滋告訴她,“俗語中九泉代表陰間,其實很多人不知道,這才是真正的九泉。泉頂有生死門,穿過那扇門,就是黃泉路。”

  果真離酆都很近了,無方有種預感,振衣應當就在附近。但因為這裡的一切都是相反的,她感知魂魄的能力也受阻,目前只能寄希望於藏臣箭的回歸了。

  放眼四顧,山野莽莽,他們要找的洞府在哪裡,實在沒有頭緒。她轉身求助令主:“能不能指條明路?”

  黑夜裡的令主心情不佳,看上去灰蒙蒙的,可是聽見無方招呼,立刻又有了動力。他走上前,面前是疊嶂的山嶺,調動藏臣不敢確保不見血光,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滿山妖魅都驅趕出洞,到時候誰碰過藏臣箭,自然見分曉。

  他說:“娘子讓開,這種粗活兒有為夫。”

  無方依言退後些,看見他裝腔作勢一通揮袖,廣袖中金光隱隱,仿佛要出大招了。她的心提起來,料他會動用藏臣箭,沒想到他袖中忽有火光疾射出去,停在半空中分裂成了千點萬點,又各有目標似的,一瞬隱沒在黝黝的山林間。

  她吃驚不小,“這是什麼?”

  他負手而立,“你會引地火,我有無根之火。哼哼哼,看本大王燒死他們。”

  她簡直要被他氣死了,“你放火燒山?”再一看山體,顯出千窟萬窟來,伴著驚恐的尖叫,無數黑影四下逃竄,有能力的騰身而起,沒能力的滾下山坡,滾得哭聲一片。

  能干出這種事來的必定不是善茬,眾妖也知道眉眼高低,反抗怕死路一條。定睛一看,果然標志性的黑袍就在那裡,它們哭得更大聲了,“令主,有話好說,燒我們洞府干啥?”

  令主這次比較理虧,為了找到那個賊,也是不惜一切代價了。不過那火未必多凶,他的火匣子裡三六九等中最低一等,嚇唬嚇唬妖很好使。身在高位的萬妖之王,就算做錯事也絕不承認,他寒聲一喝:“剎土族眾,不遵剎土法度,本大王發的手令爾等接到沒有?不交稅,還敢在萬像山築巢?不燒你們燒誰?”

  這樣就轉敗為勝了,眾妖立刻矮下去半截,一個個垂頭喪氣,“小妖不敢,天亮就上魘都納稅。”

  無方無話可說,暗自嘆氣,穢土大王是不需要風度的,越霸道越顯得尊貴。妖也欺軟怕硬,大概令主從來沒有真正硬氣過,所以這次給點警告,把眾妖嚇壞了,誰也不敢提洞府被燒的事。

  令主說歸說,眼睛卻緊盯住了泉眼旁的那個洞窟。火光熊熊,沒見裡面有人出來,箭靈的力量倒愈發強烈了,他知道,就在那裡。

  他飛身而上,無方還沒來得及跟隨,一個嬌俏的身影被扔出了山洞,重重墜落,轟然砸碎了她面前的巨石。

  一時萬籟俱寂,所有妖都嚇傻了。噤聲遠眺滿地殘骸中間的人,長發散亂垂落遮住了面目,瘦削的肩背伶仃,因為恐懼抖作一團,看上去有點可憐。

  哎喲令主打女人了!小妖們終於開始竊竊私語,上次令主的婚禮黃了,據說新娘子逃婚,狠狠耍了令主一把。今天是怎麼回事?來追逃妻嗎?那個妝厚得鬼一樣的又是什麼人?新歡?還是姘頭?

  有好戲看了!枯燥的妖生,就喜歡這種刺激的三角關系。大家捂著嘴,兩眼放光,洞窟中的令主飄然降落,還是萬年不變的黑袍,臂上卻多了一把光華璀璨的神弓。

  無方迎上去,“我徒弟在不在?”

  令主搖頭,弓臂指了指跪地的人,“不過這只妖你也認識。”

  無方沒有看出端倪來,遲疑問是誰。令主指尖的一簇火飄出去,停在她臉的下方,幽幽藍光映照出熟悉的眉眼,是藤妖麓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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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6:04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麓姬?”無方訝然,生怕自己看錯了,審視再三。就算目下的處境有些狼狽,但這風流的身段和我見猶憐的模樣,確實是她無誤。可她攛掇振衣替嫁,說好了會營救他的,後來連人影都沒見。令主要拿她問罪,不是下令關進寒淵了嗎……看來梵行剎土的牢獄實在不堪一擊,魘都天牢裡丟了振衣,聽上去等級更高的寒淵,又被麓姬輕易脫逃了。

  她十分遺憾地看向令主,“你的名字取錯了,不應該叫白准,應該叫白令。你的手令沒有人遵守,你的命令也沒有人肯執行。”

  說起來竟有些心酸,明明臭名遠揚,誰知道實際混成這樣。難道寒淵都沒有派人把守嗎?說明天牢吃過一次虧,還是沒有引起他足夠的重視。

  令主同樣很遺憾,“娘子我不能改名字,其實白准也名副其實。”他壓低嗓門湊到她耳旁,“因為我經常朝令夕改,答應了別人的請求有時候也會變卦。白准麼,也就是白答應了。”

  無方對他的真小人很是服氣,能夠這樣深度剖析自己的人品,世上有決心做到的實在沒幾個。她嘆了口氣,垂眼看跪地的麓姬,“她是怎麼跑出寒淵的?又是怎麼進魘都盜走藏臣箭的?你們魘都對待人犯的條件太寬松了,任何牢獄都可以來去自由。”

  旁聽的眾妖這時候不大敢喘氣了,看來這位端莊、嫻雅、有頭腦、勇於直戳令主神經的美人,不是情婦也不是姘頭,正是魘後本人啊,沒聽見令主管她叫娘子嗎!嘖嘖嘖,怪道氣質如此不同,濃妝只是為了符合她尊貴的身份。大家看她的眼神立刻充滿敬畏,同時也對令主表示十二萬分的佩服,經過幾千年前的一次情傷,令主大人竟奇跡般的再次高攀了!

  令主感受到了眾妖羨慕的目光,自覺很有面子,他挺了挺腰,“本大王喜歡以德服人,娘子說得沒錯,魘都對人犯的待遇太好了,為了給她排解寂寞,本大王專門派了一只偶進去陪她。”

  結果當然不理想,她逃了,還偷走了他的寶貝。然而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可疑。有吃有喝還有美男,這麼好的牢獄生涯,對於妖來說簡直就像得道成仙。既然選擇出逃,不逃得遠遠的重新開始生活,反倒鋌而走險,這可不像麓姬的秉性。

  無方在她面前蹲了下來,“你可知道振衣的下落?”

  麓姬瑟縮了一下,“不知道,婚禮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小公子。艷姑娘一定是怪我沒有履行承諾,可那天的情況根本容不得咱們插手。鎢金十六城的城主,還有酆都冥君和各妖族首領都在,吵吵嚷嚷要新娘子敬酒,令主也不護著點兒,真讓新娘子下轎……”

  令主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看來這事還怪本大王了?”他的嗓音裡已有不悅,忽然暴喝一聲,“藤妖,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盜琉璃寶珠,姑且算你覬覦奇珍。可你盜了藏臣箭,又能不被箭氣所傷,以你的修為是萬萬達不到的。說,究竟是受誰指使,盜箭又是為了印證什麼?”

  令主很少有動怒的時候,無方一度以為他不知道什麼叫生氣。可是看他現在的態度,字字句句皆蓄雷霆,必定是有她不知道的更大的威脅存在著,才能讓他難得的正經起來。

  眼看局勢不妙,麓姬抽抽搭搭哭起來,“小妖……小妖就是想弄點好東西離開梵行剎土罷了。靈醫是知道的,我那情郎死了,令主又給我送來一個,不能帶走全是白搭。我就想著,箭是令主的寶貝,說不定有聚氣的神通。如果能保我的新郎子靈力不散,我就可以帶著他遠走高飛,再也不必困在這片穢土上了。”

  真是說得有理有據啊,令主聽得冷笑,“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箭是兵戈,能聚氣才怪,你盜它,還不如盜本大王的夜壺。哭哭啼啼干什麼?本大王最恨女人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看看魘後,她逃婚被抓回來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這就叫骨氣!”

  旁聽的眾妖們啪啪鼓起了掌,為魘後喝彩。重入魔爪,以後就要和這老妖怪千年萬年廝混下去,妖生簡直一片黑暗,居然能忍住不哭,簡直豪傑!

  麓姬回過頭來,似乎很驚訝,“艷姑娘當真跟了令主?”

  無方覺得這是私事,沒有必要告訴她,“我只想知道你盜箭的目的,說實話吧,免得皮肉受苦。”

  結果麓姬卻掩唇大笑起來,“我以為靈醫很有風骨,沒想到最後竟屈服於令主了。我盜箭的目的,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你們不信,我也沒有……”

  辦法兩個字還沒說出口,晴朗的天幕上忽然布滿了烏雲。奔走的雷電在雲層中結成了一張網,兜頭扣下來,瞬間把麓姬和離得最近的幾只妖扣住了。強光耀眼,什麼都看不見,只聽見一個接一個的炸雷劈在耳畔。看熱鬧的妖們四下逃竄,這像天劫又不像天劫的變數,實在叫人分辨不清。無方是不用歷劫的,但這沒有准頭的雷電也叫她心慌。她用兩手蓋住耳朵,荒山野嶺無處可避,然後一雙溫暖的手蓋在她手背上,把她拉進他的黑袍裡。

  轟隆隆的雷聲遠了,隔了一片水幕似的,她能摸索到熾熱的胸膛不動如山。靠著他呢,她松了口氣,莫名安心。睜開眼才看清這壁壘分明的軀干,比她以前見過的所有身體都要強悍健壯。他有紋身,從一邊頸項蜿蜒而下,覆蓋了整面肩頭。這紋身似乎是一種圖騰,也許源自他的族群。她忘了外面的電閃雷鳴,正想好好研究,忽然他的胸肌炫耀式的衝她一跳,她頓時面紅耳赤,差點忘了這老妖怪有多不要臉。

  “娘子,為夫的身材不錯吧?”他志得意滿,“千錘百煉,出淤泥而不染。”

  無方終於掙了出來,這黑袍就像另一個乾坤,明明沒有開叉,卻不知道她是怎麼穿過那層布的。再回看剛才網子罩住的地方,只剩幾堆焦炭,她茫然問他,“裡面哪一個是麓姬?”

  令主指了指,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陣風吹過來,光禿禿大地真干淨。

  “連老天爺都聽不下去,想讓她閉嘴呢。”令主尷尬地說,“我也沒想叫她死,她卻灰飛煙滅了。”

  死了一切可疑之處就再也沒有答案了,這無頭公案也不了了之了。藏臣箭找回來,令主毫無損失。梵行剎土上少了個麓姬,就像萬頃良田裡少了一根苗,絲毫不引人注意。這件事就這麼翻過去了,可越簡單,越讓人疑竇叢生。

  “那雷真是天雷嗎?”她沒歷過劫,不表示她對常識一竅不通。

  令主有些遲疑,含糊著說:“可能一代新雷換舊雷了吧,新的力量更大,就是准頭差了點。”說完彈了一下弓,“好在我的寶貝追回來了,可惜你徒弟還是下落不明。沒關系,咱們收拾一下,上酆都吧!”

  無方經歷了一番變故,覺得心累。她席地坐了下來,“今晚不想走了,明天再上路。”

  令主聽了眼中金光一閃,發現這是個前所未有的好時機,孤男寡女,幕天席地……

  他說好啊,“實在是太好了。娘子你坐會兒,我去准備鋪蓋卷。”樂顛顛跑出去,其實哪裡是預備寢具,是去驅趕方圓二十裡內的妖鬼了。

  教程不是白看的,知道過程中可能會有驚心動魄之處,姑娘家比較面嫩,那麼私密的事,讓人窺見了不好。抬頭望天,熱淚盈眶,難道今晚就是他白准人生的轉折點嗎?他憧憬了好久,忽然夢想成真,還真有些不適應呢。

  娘子柔情似水,不枉他費盡心機出賣色相。主動要求睡一晚,就是松口的意思了吧?令主往回趕的時候,高高興興蹦了兩下,心想回頭整點小酒,助個小興什麼的,畢竟他也是頭一回,有點緊張。

  洞房應該怎麼辦呢,步驟得先想好。是先親她,還是先脫衣裳?令主回憶起來時的點點滴滴,一想心頭就一哆嗦,那觸感……簡直讓人神魂蕩漾。所以越蕩漾,就越心急,當他扛著一條氈毯回到萬像澗的時候,發現巨石上多了兩個身影,還以為是自己太急切導致眼花。待走近一看,璃寬茶那張賤出新高度的臉湊過來,親親熱熱叫了一聲主上,他立刻絕望得幾乎崩潰,把毯子往地上一砸,大呼小叫著:“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

  內容和語境一點都不搭,璃寬傻眼,瞿如呆呆地看向他,“師娘,不必這麼驚喜,我和阿茶是來給你們做伴的。”

  令主咬著牙,笑得有點猙獰,“是嗎,果然一片孝心,哈哈哈。”

  瞿如和璃寬面面相覷,“難道師娘不歡迎我們嗎?”

  不歡迎也轟不走了,令主坐在山石上,氣得說不出話來。

  無方沒有他那麼多的企圖,只是問:“你們怎麼找來的?”

  璃寬茶說:“我會追蹤主上的氣味,就算外形再怎麼幻化,主上的王者之氣也像紫微星一樣,時刻指引著屬下。”

  這一嗅嗅了四百由旬,難道他不是蜥蜴,是狗嗎?有這樣的手下,走背運也不難理解了,令主感到絕望,看來這個洞房,猴年馬月才能入了。

  男人心事重重,女人卻很放松,瞿如左顧右盼,“聽說是麓姬?原來從她來鎢金剎土求醫起,就是一段孽緣。咱們又沒有對不起她,她騙了師娘的泥巴兒子還恩將仇報,真是沒良心。”

  無方沒有作答,轉頭看令主,令主對插袖子躬身坐著,哀傷從每個窟窿裡泄露出來。璃寬茶無措地望著他,蹲下來小聲說:“主上,屬下是擔心主上的安危,才匆匆趕來的。其實多了我們兩個也沒什麼不好,多個人多點機會嘛。屬下無條件為主上背黑鍋,比如把魘後推下水,讓主上來個英雄救美什麼的,一來二去好事就成了。到時候請主上自己挑,到底是攻心呢,還是攻身。”

  令主蔫頭耷腦,心說你們不來,心和身早就一起攻下了。現在呢,白忙一場,氣得他都快變形了。心情不好,態度當然也不好,“你把魘後推下水看看,本大王擰下你的蛇頭來。”

  誰也不知道令主為了順利洞房有多努力,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被打斷,這種挫折感,是會讓他懷疑人生的。他抬頭看看,她又准備和瞿如鳥一頭睡了,他破罐子破摔地叫了一聲:“娘子我冷。”

  又在胡說了,無方沒當一回事,對璃寬茶道:“抱著你家主上,他冷。”

  璃寬猶猶豫豫張開雙臂,被令主一腳踹下了巨石,“冷血動物,一邊去!”踹完了搖身一變,又變成了朏朏的樣子,小步往前磋著,“我不介意繼續當解憂獸……娘子你抱著我睡吧。”

  瞿如的目光堪稱鄙夷,當著外人的面這麼喪失尊嚴真的沒問題嗎?令主不要臉,她師父還要臉呢。

  果不其然,夜色下的美人五指暴漲,紅唇蹙起來,往薄如刀鋒的指甲上一吹,震蕩出長長的一串嗡鳴。令主的腳步頓住了,躊躇片刻若無其事地轉開,“我去觀察九泉,算算明天什麼時候進生死門比較合適。”

  於是女人睡了,男人在澗底落寞地踱步,紛揚的水霧灑在黑袍上,憂傷得像一朵喇叭花。

  璃寬茶作為智囊兼心腹,不能對令主的失落視若無睹,他搓手跟在他身後,小心翼翼道:“藏臣箭和主上休戚相關,這次丟失,沒有對您造成什麼影響吧?”

  影響倒不至於,但前奏來了,暴風雨也不遠了。漫長的一萬年間,從來沒誰惦記過這把弓箭,就因為他心血來潮解了它的封印,結果招妖孽覬覦了。

  令主咂了咂嘴,說得深沉:“本大王記得你看上過那只藤妖,還揚言要娶她。阿茶,是不是你和她裡應外合,背叛了本大王?”

  璃寬嚇出了一身汗:“主上,雖然我辦事不牢靠,但做妖起碼的道義還是有的。您迎親那陣子我也想當新郎官,看見麓姬屁股大,就一門心思想娶她。後來您的婚禮黃了,她和那個凡人一樣是罪魁禍首,作為魘都的軍師,您最忠實的部下,完全可以犧牲個人幸福成就大我。再說我要您的箭干什麼,您上萬年沒用了,扔在庫房那堆破爛裡,打掃都嫌它礙事。我想偷還用得著聯合藤妖?一個人背起來就走好嗎。”

  令主聽完覺得有幾分道理,便沒有再深究:“回去還把它封起來得了,放在外面招賊。該來的終會來,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成個親,生他三五十個孩子玩玩……”

  有這點大志向,已經讓璃寬茶很敬佩了。他說:“媳婦會有的,孩子也會有的。您的當務之急可別忘了,還是得捏女偶啊。您看屬下給您描述女人的身形,您又不肯聽。您和魘後糾纏了那麼長時間,一點成效都沒有,屬下太為您著急了。”

  提起這個就光火,“今晚要不是你和小鳥攪局,離本大王捏出女偶還遠嗎?”一面說,一面想起先前開過的眼界,一個人嘿嘿笑彎了腰,拍著腿道,“本大王要攻城略地,不爭這一朝一夕。下次鏡海紅蓮盛開之時,就是本大王現身之日。只要環境烘托得好,再加上本大王驚世的美貌,一定能讓她神魂顛倒。”

  璃寬拱著眉報以微笑,雖然梵行剎土陰霾無邊,他家令主卻永遠活得充滿陽光。這種迷一般的自信和自得其樂,整個剎土恐怕只有吞天能和他媲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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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6:15 |只看該作者
第36章

  能在很短的時間內調整心情,其實也是一種本事。

  令主昨晚上又氣又惱,那不加掩飾的情緒,但凡長眼睛的都看出來了。瞿如還和師父嘀咕,覺得令主開始動歪腦筋了,好在他們來得及時,否則以令主的人品,很難保證半夜不爬到師父被窩裡來。無方有口難言,她和令主之間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理都理不清,事情不大,但感觸良多,就算想找個人傾訴,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的壞心思她當然知道,也防著他這招。瞿如來後他落空了,本以為刁蠻的老妖怪一定氣壞了,結果早上看見他時,他完全沒受昨晚的影響。早早起來找了吃的,她洗漱完畢後,他舉著一只巨大的蛙腿送到她面前,十分體貼地說:“娘子你吃吧,吃飽了我們好上路。”

  這話聽著真有點瘆人,上的是黃泉路,所以臨行前要吃飽嗎?她看不見他的臉,但可以想像出他的表情,一定滿面春風,笑成了一朵花。

  看看他拿來的蛙腿,表面有焦黃的脆皮和熒亮的油光,他的廚藝一向很好。不過這蛙腿實在太大太大了,有成人胳膊那樣的粗細長短,一看就不是尋常的菜蛙。她有點排斥,“這是什麼?”

  令主剛要解釋,一旁抱著蛙身吃得滿嘴油膩的璃寬茶說:“是千歲蟾蜍。這是萬像山的特產,頭生角,吃了可以多活一千歲。”

  無方大驚,“阿彌陀佛,它都修煉千年了,還是逃不過你的魔爪。”

  令主顯得很無辜,“這東西又不罕見,萬像山裡一抓一大把。它八千年前就在我的菜譜上了,不光我,很多高等精怪也用它來增強修為。你就把它當早飯,隨便吃兩口也行。我特意為你抓來的,幫你鞏固靈力,以後的一百年你都不用煉氣了,可以有更多時間和我談情說愛,不是很好嗎?”

  他為了討好未婚妻,堪稱不遺余力。但凡對她有用處的東西都想辦法弄來送她,裹銀山的雪蓮,還有這裡的千歲蟾蜍,哪一樣不是別人夢寐以求的珍品?人活著不能死腦筋,比如登山有捷徑,能省力為什麼不省力一些?令主以前是不殺生的,但被貶到梵行剎土後,發現妖孽橫行寸草不生,不吃活物就得餓死。他又不是佛祖,能割肉喂鷹,活著是本能,也是本錢。所以他開葷了,這是一條不歸路,肉當然比草好吃。後來越吃越精,越吃越有品位,偶爾弄兩只千歲蟾蜍打打牙祭,像吃多了蘿蔔想吃羊蠍子一樣,講究個葷素搭配。

  當然未婚妻是善良的,她一心向佛,不忍心破壞別人的千年修為。可她不懂,這裡的蟾蜍就算再煉萬兒八千年,也還是只癩蛤蟆,因為它們連內丹都結不成,喘氣純粹就是瞎活。

  她很固執,說:“我不吃,多謝,你自己吃吧。”把他的一片好意全扔進臭水溝了。

  令主舉著蛙腿,晨風裡的褲管在黑袍底下噗噗作響,“我希望你健康長壽……”煞一旦有了任何不適,就不會是什麼好事了。她的修為全在這具身體上,內裡是中空的,說消失就會消失。令主有點難過,他已經適應這種有目標有追求的生活了,只求娘子千秋萬世永垂不朽。萬一她走得早,他就得守寡,那活著還有什麼趣味。

  他看她優雅趺坐,靜靜吐納,蛙腿在山嵐間一點一點涼下來。回身望望瞿如,“小鳥,你吃嗎?”

  瞿如蹭過來,摘了圓圓的小腿肚上的肉,替他送到無方面前,“師父,妖界本來就是弱肉強食,您在穢土上吃素,又沒有太陽曬,這麼下去皮膚會松弛的。還是吃一口吧,怎麼說都是師娘的心意。”

  令主舉得手酸,把腿塞進瞿如懷裡讓她享用,自己捧著那塊腱子肉蹲在她面前,“上回你還吃我做的肉干了呢,那也是只野豬妖,你怎麼不挑眼?我知道了,你不是忌憚它修煉了多少年,純粹是嫌棄它的出身。艷姑娘,做煞不能這樣,蛤蟆也是肉,難道青蛙就比它高貴嗎?”

  他聒噪不休,無方不堪其擾,睜開眼含怒瞪著他,“你有完沒完?”

  他抬了抬手,“你吃吧,吃了我就不羅嗦了。”切下一小片來,在她鼻子跟前晃了晃,“你聞多香,我加了孜然,大火小火不停切換,烤熟花了我一早上。”

  無方打從肺底裡呼出了一口氣,覺得和他說再多都是白搭,他這種孜孜不倦緊咬不放的精神,已經徹底讓她敗下陣來了。

  她終於放棄抵抗,雖然吃得不情不願,但令主看在眼裡,感到十分欣慰和滿足。

  大家都收拾一下,准備得差不多了就可以上路了。九泉往上是生死門,那門當然不會赤裸裸暴露在外,旁邊有棵無枝木,樹身盤婉,上至於天,下通三泉,順著它便能找到大門的入口。

  酆都畢竟是鬼城,不像陽世可以隨意往來。無方看著令主召喚出樹靈,那是個滿頭綠的中年漢子,一臉鬼氣森森,見了令主抱拳一拱,“您又下去打秋風啊?”

  這是什麼話?令主拖著長音嗯了一聲,上揚的調子充分顯示了不悅,“說話注意點,冥君賴了我上百年的營業款,人死債消這套在我這裡行不通。”

  璃寬跳出來,爪牙風範十足,“憑你剛才這句廢話,令主就可以腰斬你。別給我閑扯淡了,趕緊開門,我們還有要事要辦。”

  樹靈嚇得吐舌,不懂說話藝術的人,套套近乎也像有意揭短。可不敢再說了,再說要出事的,他揚手一揮,一道藍光隱匿於樹杆。未幾樹身上出現縱向筆直的裂紋,裂口越來越大,後面出現了一扇黑白兩色的石門,那就是陰陽交界之處,能走過那扇門的,都是中陰身。

  肉胎不能下酆都,這是老規矩,因為陽火會灼傷那些鬼魅,血脈流動的聲響也會震碎他們的耳道。樹靈邊叩石門邊回身看,“令主,恐怕得把軀殼留下,別擔心,小妖可以給你們看著。”

  石門幽幽打開,門臼轉動,腳下的土地也跟著震動。門縫裡伸出一個腦袋來,頭上沒長幾根毛,一對奇大的眼睛鑲在頭頂,看見令主咋咋呼呼:“啊令主大人,昨晚萬像山上火光滔天,一看那火就透著英俊,原來是您放的!您大駕光臨,小鬼有失遠迎,快請進來。我家冥君常念叨您,說您是他今生的摯友,來世的情人……”

  不知道裡面有幾句話是冥君原創,反正永結同好的決心很鮮明,連下輩子的姻緣都提前預定下了。

  可惜筆直的令主全然不領情,“我有我的魘後,他有他的冥後,我對我娘子忠貞不渝,請他不要覬覦我,敗壞我的名節。”

  這立場明確得,真是恰到好處。璃寬發現他家令主,有時候機靈得他快馬加鞭也趕不上。所以一位好的未婚妻就是一壺好油,蘸一蘸立刻滑不留手。其實說真的,與其給冥君拉郎配,還不如聊一聊冥後,當初冥後可是對令主有過那麼幾分意思的。搞得璃寬納悶了很久,為什麼羅剎女專門喜歡禍害位高者。金剛怒目夠凶吧,最後也被拉下馬了,他家令主這麼好的脾氣,她大概覺得好下手吧!

  魑魅有些訕訕的,“小鬼也是道聽途說,令主千萬別怪罪……”巴結都來不及,規矩這種東西的彈性無限大。先前樹靈說入酆都得留下軀殼,最後這項也免了,魑魅給了他們一人一塊黑頭巾,“許多中陰身剛到這裡還沒適應,蓋一蓋諸位的陽氣,免得衝撞他們。關愛弱小是我們酆都一向秉承的美德,也是為了響應令主五千年前的號召。”

  入鄉隨俗,對大家都有好處。無方扎上了頭巾,如雲秀發下,普通的巾帕也像臥兔兒似的俏皮可愛。瞿如尖尖的耳朵位置長得偏上一點,結果把自己扎成了兔子。璃寬茶隨手一系,加上那永遠掩不住胸膛的衣襟,滿身匪氣,簡直慘不忍睹。當然其中最犯難的就是令主,他提溜著頭巾不知如何是好,“娘子你幫我看一下,我不戴頭上,戴在脖子上成不成?”

  黑袍上戴個黑頭巾,實在有損令主的形像。無方只管搖頭,“把帽兜摘下來多好……”可轉念一想又不對,萬一大家都看不見他的臉,摘了帽子會不會像個無頭鬼?這樣就太可怕了,反倒不摘還好一些。

  她回身問魑魅,“一定要戴在頭上麼?”

  魑魅說不用,“令主想扎腳脖子上都行,沒有硬性規定。”說罷眨著眼睛仔細打量她,“哎呀您就是魘後吧?嘖嘖,咱們還是老本家呢,這美貌,小鬼感動得快哭了……”

  魑魅遇上了煞,真是老本家。無方平時參禪,煞氣尚可以在妖族面前遮掩,但同類相見,照鏡子似的,即便是最低等的鬼魅,也可以堪破她的真身。

  她尷尬地笑了笑,那廂系好了頭巾的令主對這魑魅的多嘴十分不耐煩,“魘後的美貌不需你評價,本大王一個人感動就行了,有你什麼事?你還哭上了?”

  這酆都的鬼怪都被陰氣泡傷了腦子,個個說話都那麼不中聽。令主嘩啦一下甩袖,牽起無方便往前走,邊走便道:“前面路暗,別怕,為夫給你開道。”

  結果走了好幾步,發現有些不對勁,仔細摸摸,未婚妻的手腕什麼時候腫起來了?回頭一看,是哭喪著臉的璃寬茶,他咽著唾沫干笑兩聲:“這黃泉路真是黑啊……剛才黑燈瞎火的,主上您牽錯人了。”

  令主目瞪口呆,明明牽的是未婚妻,怎麼變成阿茶了?

  無方挑著一盞小燈從他身旁經過,高雅的側臉,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來萬像澗的路上他化作朏朏,已經干了不少缺德事,他甚至嘗試在她胸上練爪,她沒打死他就算好的。現在他又想趁亂使詐,她可不會再上他的惡當了。她入酆都目的明確,趕快確定振衣的魂魄在不在這裡。他是個凡人,又沒了修為,她要是不管他,就沒人在乎他的死活了。

  黃泉路入門的一截尤其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們師徒走得很急,剩下令主和璃寬茶在後面小跑著追趕,令主又嗚咽起來:“徒弟比我重要……”

  璃寬已經不止一次聽見他抱怨,真是搞不懂,活了一萬歲,何必和一個二十來歲的毛孩子爭長短。

  “魘後不是說了嗎,只要那個凡人的魂魄不在酆都,她以後就不管了,一心一意和您生孩子。”

  令主心頭猛絆了一下,“後面半句話她什麼時候說的?我怎麼不記得了?”

  璃寬尷尬地呃了聲,“沒說過嗎?那您也可以讓它變成現實,靠您的美貌與才華。中陰鏡海的紅蓮一年開三回,下次盛開在兩個月後,兩個月夠您准備了吧?到時候您想擺一個什麼樣的排場,您說話,屬下和大管家一定粉身碎骨為您辦妥。您要帶魘後泛舟嗎?我們找吞天給您造一艘豪華大船,帶三十六個輪子的,隨便在鏡海上航行。反正泥胎成熟需要一段時間,您可以和魘後在鏡海上獨處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啊,老鼠一窩仔都下完了,您還不能成事嗎?”

  理想一般都是很豐滿的,令主極有信心,“憑本大王的神通,需要船嗎?”

  艷遇不必刻意創造,就地取材才符合這項活動的標准。令主覺得自己又上了一個新台階,他和未婚妻的感情正處在即將萌芽的階段,只要再澆兩遍水,很快就可以茁壯成長了。

  他樂顛顛追了上去,“娘子你慢些走,這地方不像剎土,不干淨的東西多著呢……”話音才落,遠處傳來隆隆的聲響,像打雷似的,一下一下錘擊著地面。她站住了,橘殼裡盛滿的鮫油蕩漾起來,忽然從天而降一只巨足,帶著泰山傾倒的聲勢落在她身旁,如果再偏一些,恐怕就要把人踩成肉餅了。

  令主大張懷抱期待未婚妻來投奔,結果並沒有。她只是拂了拂裙上沾染的塵土,望著那個遠走的身影喃喃:“邢天……”

  邢天是當年和天帝爭神位的巨人,都和天帝鬥了,能有什麼好下場。結果被砍了腦袋,現在以乳為眼,以臍為口,說起來豈一個慘字了得。令主嘆了口氣,“英雄末路,青天白日容不下他,只好到酆都來混飯吃。冥君給他安排了個夜游郎的差事,專抓惡鬼,他干得不錯,就是夜裡走道兒奶神不大好,每年少說得踩死一二十個魑魅魍魎,搞得冥君很頭疼。”

  無方對他的用詞感到絕望,“奶神……”

  令主說就是眼神,“可他現在沒有眼睛了,為了用詞准確,我覺得應該稱之為奶神。”

  無方嘆著氣,抬起手撫了撫額頭,這可怎麼好呢,她好像真的遇見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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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6:27 |只看該作者
第37章

  令主說:“娘子你頭疼嗎?為夫給你揉揉吧。”說完擅作主張把手按在她的太陽穴上,也不管旁觀的人有多唾棄,愉快地為她疏解起來。

  無方胡亂推開了他的手,“我的頭一點都不疼,你哪裡看出我頭疼的?”

  “那你做什麼扶額?不是頭疼,還有別的原因嗎?”

  原因說出來怕他臉上掛不住,她唯有轉過頭遠望黃泉路,才能分散她的憂愁。有時她會覺得人傻至此,不可思議。他當初能在剎土大亂時一戰成名,按道理絕對有他的精明之處。結果呢,他就是個純天然的呆子,偶爾的深沉都是誤打誤撞。所以他只能在魘都被一群膝蓋高的偶人追著叫爹爹,出了魘都,除去逼債的時候,根本沒人把他當回事。

  “令主,你有生活目標嗎?”

  長路漫漫,還好有你作伴。令主看看身旁的未婚妻,堅定地說有,“我是個務實的人,人家的目標是星辰大海,我的目標是酒池肉林。我現在要做的,頭一件就是和你洞房,然後帶著你和偶人們,一起過上驕奢淫逸的日子。”

  真是好大的志向,無方發現和他說什麼人生理想都是白搭,這人就是個實打實的草根,生理上的需要滿足之後,基本和一灘爛泥無異。

  “你想聽聽我的目標嗎?”無方對他笑了笑。

  令主覺得未婚妻的笑容很美,但後面的內容可能會有點損害到他的利益。於是他醜話說在了前頭,“只要不是想擺脫我就行。”

  還好她搖頭,“我初到這世上的時候,曾經跟著蓮師上過一回吉祥山。吉祥山上除了天女,還有很多空行母。空行母你知道嗎?吉祥山上的空行母都是蓮師收服的羅剎女,蓮師說她們可以得道,只要我一心向佛,將來我也可以。所以這麼多年來,我的目標就是上吉祥山,當空行母,這不單是為了個人的榮光,也是為了自身的超脫。煞是沒有根基的,你不會不知道。我從哪裡來,將來到哪裡去,誰都說不准。但是上了吉祥山,有佛光普照,日積月累根基就扎實了,不怕將來消失得不明不白。”

  “所以我要讓你吃千歲蟾蜍,等以後有了機會,我還會給你找更多好東西,你吃了就不用上山當尼姑了。”令主說得很認真,“空行母像佛一樣不死不滅,可她們的待遇比佛差遠了。就拿你最敬愛的蓮師來說,他已經換了兩位明妃了,挑選明妃的條件還挺苛刻,要豐采韶秀,冶艷細腰……我看你就很符合。所以娘子,你千萬不能上吉祥山,說不定人家早就盯上你了。騙你上山不是當什麼空行母,是去陪他雙修。與其這樣,你還不如和我修呢,我穿衣顯瘦脫衣有肉,蓮師隔三差五,我可以全年無休,你覺得怎麼樣?”

  無方聽他絮絮叨叨半天,最後被他氣得說不上話來,只有狠狠揍了他兩下,“我真是倒了血霉,遇見你這個笨蛋。”

  令主被她打得有點痛,揉著胳膊嘟囔:“我說的都是大實話,又沒有騙你。哎喲路好黑啊,我的視力不及娘子,好怕摔倒,你牽著我好嗎?”

  無方才不想理他,只是好奇地問他,“你身在穢土,又不在佛門中,為什麼會知道那麼多關於蓮師的事?”

  令主結巴了一下,“我……以前也是很好學的,我們那族每個人入世前,要做的頭一門功課就是知曉天下事。神佛那些隱晦的秘聞,哪一件能瞞得過我們?”他嘿嘿笑了兩聲,“娘子莫羨慕人家,真到了那裡日子淡出鳥來,想走你就成為佛界的叛徒了。什麼壞事都沒干,白白背一個罪名,有啥意思?還不如跟為夫在這穢土上稱王稱霸,看誰不順眼就打誰,上了吉祥山可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了。”

  他的話裡經常會泄露一些重要信息,可能他不自知,無方卻聽得很仔細。要有學問,要知曉天下事,所以每個入世者都是身負使命吧!她甩了兩下手,他緊緊抱在懷裡不肯撒開,最後也由他去了,“白准,白澤……你是白澤一族,對嗎?”

  令主唔了聲,“姓白的就是白澤啊?白澤活得太一本正經,我不喜歡。”

  無方覺得這老妖怪已經讓她窮極想像了,“那你好好的,為什麼要姓白?”

  他說:“我隨便取的啊,我來梵行剎土這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把我腳上的肉都泡白了,所以我就姓白。”

  無方失笑,想想也是,他們這類妖本來就沒有姓氏。比如她姓艷,一切都是隨緣,自己糾結於他姓什麼,實在沒有必要。

  慢慢往前走,黃泉路上最黑的那段終於走到頭了,前面隱約可以看得見天光,只是穹頂呈黃色,像黃梅雨季似的。天上沒有雲,但有怪異的飛鳥,翅膀撲棱棱拍打過去,聲勢十分驚人。

  視線明朗了,也就再也沒有死抱著她不放的理由了。她腳下略慢了點,也不說話,調轉視線示意他看自己的所作所為。令主不得已把手放開,悻悻道:“娘子你什麼都好,就是斤斤計較的脾氣不大好。我眷戀你,才願意粘著你,換了阿茶,我連看他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不遠不近跟隨著的璃寬被點名,又拉出來做了反面例子,心頭頓時一痛。他扭過頭和瞿如訴苦:“小鳥你看,這就是我追隨了好幾百年的主人。我本以為這麼多年相處,主僕之間已經超出一般意義上的關系了,可魘後一出現,令主就這麼對待我……”

  瞿如白了他一眼,“令主是我師父的,我是魘都所有男偶的,你不要和我打苦情牌,我不聽。”

  璃寬撇嘴,“你想得太多了,我只是感慨一下我的遭遇。”

  這種遭遇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嗎?瞿如好心提點他,“因為你和令主的關系是主僕,而我和靈醫的關系是師徒。你知道一個人的起點對將來的命運有多大影響嗎?人都說重色輕友,你連‘友’都算不上,還想令主怎麼對你?”

  璃寬茶目瞪口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小鳥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學問了?”

  瞿如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你別和我走得那麼近,我怕你的笨會傳染我。”說完連跑帶撲騰追上了無方。

  探頭往前看,似乎到了忘川河了,沿途的景致是梵行剎土無法相比的。彼岸花織就的火照之路伸展向奈何橋堍,河畔三生石前有路過的孤魂含淚仰望,留在人間的情和債,三生石前一筆勾銷,走過了這一程,便徹底和前世了斷了。

  娑婆世界,他們沒有正式去過,無方降世的時候滿城一個活人都沒有,她也無法體會人間的喜怒哀樂。那些剛剛到達這裡的中陰身,立在望鄉台上,面朝三千世界痛哭流涕,令主說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家鄉,看得見自己的靈堂。然後嫌棄地轉過身去,“做人真麻煩,壽命那麼短,幾十年活得太忙了,又是子孫又是親朋的。再看看我,一萬歲剛開始步入婚姻生活,以後和娘子也沒有生離死別,多好!”

  所以老妖是萬中無一的老妖,別人羨慕也羨慕不來。

  瞿如邊走邊回頭看,“他們哭什麼?死了可以再投胎,這輩子是乞丐,下輩子說不定就當皇帝了呢。”

  璃寬茶嗤地一笑,“你以為皇帝那麼好當,要積百世的功德才行。他們哭是因為不知道等著他們的是什麼,也許入不了人道,投到畜生道當豬狗去了。”

  火照之路上落滿了彼岸花的花瓣,一路走過去,足底沙沙作響。這是一條弓背似的路,兩旁花叢中藏有無數劍戟,只有很窄的石階可以通行。令主不時回頭,囑咐娘子小心,“冥君這人太小氣,路修得這麼窄,腳大一點的都沒法走。”

  過奈何橋,本來就不是坦途,難道還得修一條能走八抬大轎的康莊大道嗎?無方催他快上橋,一腳踏上去就看見一個圍著圍裙的老頭,正在橋頭上煎茶。

  瞿如咦了一聲,“原來孟婆是男的。”

  可能湯用完了,隊伍排了老長,選擇從橋上過的人都得喝一碗茶湯,好忘記前塵往事,既然是心甘情願的,等一等當然沒有怨言。可煎茶的人忙出了滿頭大汗,手裡的芭蕉扇扇得眼花繚亂,一邊扇一邊罵,“鍋小柴禾少,給我多配兩個爐子會死嗎!一到旺季就排隊,再這麼下去我也不干了……”

  中陰身們是帶有寒氣的,走近了像冰塊似的。令主牽著無方的手,帶上一鳥一蜥遠遠繞開,熱火朝天的孟婆看見他們先是一愣,等辨認出來後扔了手裡的芭蕉便跑過來了——

  “令主!”小老頭撫著自己頭上的角,笑得風情萬種,“小鬼在此干了六百年,令主大人還是第一次光臨奈何橋呢。您今天怎麼來了?”看看身邊的美人,立刻露出個了悟的神情來,“是攜家屬酆都一日游啊。”

  令主是名人,通常只有人家認識他,他是不認識人家的。並且為了凸顯人狠話不多的人設,一般小嘍啰能不搭訕就不搭訕,所以帶上璃寬茶很有作用。璃寬上前你來我往了幾句,問一問孟婆為啥是男的,奈何橋離酆都還有多遠什麼的。

  這當口無方恰好往橋下看,看見滾滾的泥流中有個女人,磐石一樣仰頭望向橋面。長年的浸泡,已經失去了青春的顏色,只是愁緒漫天,應當是不願喝孟婆湯,寧願在忘川河中歷千年之苦吧。

  她仔細辯了辯她的長相,她可能有些慚愧,羞赧地別開了臉。可是一個曾經的肉體凡胎,要在污濁中度過漫長的千年,這種恆心換做自己,也許辦不到。

  令主跟隨她的視線看過去,知道她又動了惻隱之心。他嘖嘖咂嘴,“這姑娘是個死心眼啊,多大的事兒,死了還放不下。”

  孟婆立刻上來解答:“她是個可憐人,生前磨豆腐供青梅竹馬上京趕考,人家考上狀元後配了公主,高床軟枕享盡榮華富貴,她在碼頭等了一輩子,至死沒有等到她的姻緣。她過奈何橋那天是我第一天上班,我勸她喝茶湯,和上輩子做個了斷,她不願意,寧願在忘川河裡苦等,也要千年之後再續前緣。這些年她看著她的情郎從橋上過了六七回,那小子回回毫不猶豫喝下孟婆湯,我問她後不後悔,她說喝得好,因為她不忍心他在河裡受千年的煎熬。”

  負心多是讀書人啊,無方滿心惆悵。令主見縫插針地賣乖:“我就不是這樣的人。”被她狠狠甩開了手,男人大多不是好東西。

  令主很郁悶,自己什麼也沒干,就被遷怒了。看看橋下的女人,再看看長長的隊伍,“今天又是那個凡人過橋的日子?”

  孟婆說嗯啊,伸手一指,“就是那個小白臉。”

  令主冷笑,無方還在考慮怎麼幫助女人解脫的時候,他拽起那小白臉,直接扔下了河。

  轟地一聲,忘川河水濺起數丈高,橋上中陰身大驚失色,孟婆卻撫掌大笑,“痛快痛快……小鬼早就想這麼干了。”

  令主討好地挨到未婚妻身邊,“送他們成雙成對,你看他們多高興,男鬼笑得下巴頦都掉下來了。”

  無方探身觀望,明明是哭到分裂。女鬼束手無策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大概這刻才看明白,這男人自私又聒噪。猶豫了下,帶著遺憾的微笑,伸手壓住他的腦袋,一下壓進奔流的河水中去了。

  結局不美好,浪費六百多年才明白真相,六百多年對人來說太漫長了。令主倒覺得很有成就感,如果不是他快刀斬亂麻,那女鬼等了一千年又怎麼樣,還不是對著掙扎不休的書生愁斷肝腸。

  “好姻緣得來多麼不易,女鬼雖然痴情,可惜她命不好,沒有等到我這樣的男人。”

  走下奈何橋的時候,令主還在自賣自誇。奈何橋前是正常的陰司關卡,奈何橋後便是自由發揮的酆都城。無方放眼遠望,龐大的宮殿群在廣袤的紅色大地上綿延,即便相距很遠,也能看出巨型的輪廓。更暗也更恢宏,這是酆都給她的第一感覺。闌珊的燈火是暗夜裡唯一的指引,她叫上瞿如,加快步子往那裡趕。

  令主招呼她慢一點,“你還怕他們不來相迎?”然後故意大聲嘆息,“我這麼專一的男人,對比過後依然不懂珍惜,艷姑娘你會後悔的。”

  誰知敲缸沿的話,換來了她無情的嘲諷:“你是專一,鎢金十六城裡你哪一座城沒有留下過聘禮?今天對我糾纏不休,是因為我頭一個撞在槍口上,如果換了別人,你可是照樣對人家一往情深?”她鼓著腮幫子呸了一聲,“白准,我不揭你的短,你就好自為之吧。還在這兒誇誇其談,你的臉呢?哦,我忘了,你本來就沒臉,你是個沒臉沒皮的老妖怪。”

  劈頭蓋臉一頓臭罵,把令主罵傻了。璃寬茶傷感地說:“魘後終於生氣了,您干的那件事,說起來確實不厚道。”

  令主撞天婚,因為他是隨緣主義,細想想她的話,也不無道理。

  “換了別的女人,我可能也這麼待人家,但人家不會像她這麼難得手啊。”他委屈地嘀咕,“再說已成定局的事,沒道理推翻重審,反正我現在就愛她一個人。”

  其實這件事應該分兩面來看,如果她不在乎你,何至於為這種細節生氣?這麼一解讀,令主的信心忽然又回來了,他抓著璃寬狠狠晃了兩下,“阿茶,她也愛我,你知道嗎?”

  璃寬茶被晃得暈頭轉向,“太好了……那剩下的十五份聘禮,主上收回來沒有?”

  令主愣了一下,“這事不是交給你去辦了嗎?”

  璃寬眨著圓圓的眼睛反問:“主上吩咐過我嗎?”

  怎麼辦,令主欲哭無淚,好像忘記了。不過沒關系,過去幾千年裡才出現了無方一個,稍稍蹉跎兩天,想必沒有大礙的。

  令主和璃寬暗暗商量之際,聽見她揚聲喚他。他愉快地趕上去,她說你看,指了指遠處滾滾的煙塵,“我聽見馬蹄聲,應當是冥君出城迎接了。”

  令主一想這不行,對方排場大,自己不能落了下成。於是捏訣,空曠的大地上倏地儀仗成林,然後拉著無方坐進了四十八抬的大轎裡,一手豪邁地橫過來,攬住她的肩頭,“冥君這人最喜歡擺譜,本大王也不是吃素的。娘子快抱著我,這樣我比較有面子。”

  無方起先是不樂意的,反感地推了他兩下。酆都的人馬越來越近時,也只得以大局為重,勉強靠在了他臂彎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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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6:39 |只看該作者
第38章

  冥君風塵僕僕趕來,走得異常焦急,城外荒地上相見時,他的坐騎矔疏鼻子裡正哧哧噴著白氣,由遠及近,像一只燒開的茶壺。

  他從馬背上跳下來,興匆匆到了大轎面前,拱手道:“白兄駕臨,有失遠迎。怎不事先派人給本君報個信?要不是生死門上小鬼傳書,本君到現在還蒙在鼓裡呢……唉,白兄,到了就請下轎吧,咱們是自家兄弟……聽說嫂夫人也來了,這回應該沒弄錯吧?”冥君絮絮說著,一面踮起足尖往轎子裡看,換個纏綿的語氣盛情相邀,“請嫂夫人露金面,本君可是專程趕來迎接您的啊。”

  原來這麼熱情,完全是衝著無方。冥君有個最大的愛好,就是給別人的夫人打分。比如山君的老婆體胖,他在酒裡放上三只土鱉蟲,三分;海主的老婆眼小唇薄,他就放上兩只土鱉蟲,兩分,不能更多了。他自己的羅剎老婆生得妖俏,比一干老友家的都強上幾分,他為此得意了三千多年。後來聽說白准娶了個工作好,相貌佳的,他的心理一下就不平衡了。婚禮那天卯足了勁兒要評點新娘,可惜最後新娘是個冒牌貨。本以為白老妖要繼續打光棍的,誰知道他手段不壞,據說又把新娘子逮回來了。冥君是個不信邪的人,世上能有女人比他的冥後更好看?開玩笑!這次既然送上門來,他倒要好好看一看,就白准那個死不露臉的模樣,豬都不肯嫁給他。

  令主呢,因為未婚妻驚世的美貌,覺得腰杆子很硬。他故意拖延了一會兒,“山妻不喜歡見生人,所以天天都要本大王抱著。”他說得眉飛色舞,“冥君的臉太白了,我看慣了倒沒什麼,就怕你嚇著我的魘後。”

  冥君發現他就是到這裡來臭顯擺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臉,“常年不見陽光,臉色是差了點,但也不至於嚇人。白兄今日光臨酆都,難道就是駕車出游?到了也不露面,看來不會進城了,立馬就要走的吧?”

  男人說話比較生硬,冥君不客氣,令主更會挑眼,“本大王巡視梵行剎土,正好路過酆都,想來看一看冥君。雖然冥君從來不肯承認,但魘都和酆都永遠都是上下級關系,誰讓當初咱們簽了協議呢。”令主手裡的小折扇挑起了轎門上的簾子,“況且今天本大王有件事,還要請常磐兄幫忙。進不進城無所謂,只要常磐兄給我一個答案,我即刻就走,絕不叨擾。”

  就是那半挑的轎簾,露出了隱約的光景。令主今天可真是金光閃閃,瑞氣千條。人逢喜事的緣故,打扮也不一樣了,胸前一排純金打造的瓔珞掛得滿滿當當,其奢華程度,就像盛裝的菩薩。

  暴發戶往身上堆金子,其實沒什麼可看的。冥君的目光還是被驚鴻一面的魘後吸引了——天啊,實在是無可挑剔,唇若蓮瓣、顏若桃花。和魘都令主坐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副生動的看圖說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冥君又驚又嘆,難怪天極城主當初連連扼腕,這位靈醫果然不凡。煞氣中夾帶著佛性,假以時日,完全可以修成正果。可惜時運不濟,被白准拿住了,可憐的姑娘如同蝴蝶被剪了翅膀,惹得冥君好一陣心疼。老妖怪要走隨便,但看在魘後的面子上,冥君還是決定留他一留,遂哈哈笑道:“白兄負氣了,我們兄弟,親得手足似的,怎麼到了家門前有不入的道理呢。有什麼忙要幫,你盡管開口,只要本君辦得到,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這次倒不是令主應答了,轎中傳出個嬌脆的聲音來,“那就先謝過冥君了。實不相瞞,此次是為我徒兒的事,我求得我家令主帶我入酆都,專程來面見冥君,為我解惑。”

  冥君一聽甚為高興,看來還有單獨相處一下的機會啊。轎子裡的令主當然也被這忽如其來的幸福震得找不著北了,她剛才說什麼?她說“我家令主”,不是單純的令主,是“我家”的!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語帶哽咽,“娘子……”

  無方害怕穿幫,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巧笑倩兮,“阿准,我們還是隨冥君進城小坐吧。你看都到了這裡了,說話就走,傳出去讓人誤會你與冥君不和,那多不好。”

  令主覺得渾身的骨頭都酥軟了,好不容易乍著嗓子說了句魘後言之有理,歪著腦袋對外道:“如此就麻煩冥君了。”

  龐大的儀仗移動起來,四十八抬大轎向前行去,轎子裡的令主忍不住擦眼淚,面對未婚妻,哭得百感交集,“娘子,我好高興,你總算承認了。我們挑個黃道吉日重辦婚禮吧,我一定給你一個畢生難忘的新婚夜。”

  無方束手無策看著他,知道他自以為是的毛病又發作了。她承認什麼了,讓他感動成這樣?可是好奇怪,他一哭便牽動她的心,她知道不妙,終究是有這一天,她被這老妖怪徹底禍害了。以至於他現在動輒掛在嘴上的洞房,也似乎沒什麼可指摘的。她轉頭看窗外灰蒙蒙的天,心頭陰霾叢生,怎麼辦呢,處境似乎越來越讓她絕望了。她一肘撐在窗口雕花的欞子上,落寞下去,眼裡蒙上了薄薄的水霧。他還在她耳邊哽咽,她一片慘然,回頭對他說:“別哭了,我比你更想哭呢。麓姬說得沒錯,我遇見你,倒了八輩子的霉。”

  “所以這藤妖死得漂亮!”令主有點惡毒地說,然後又純良無比地抱住了她的胳膊,“可是娘子,我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在今生遇上你的。”

  扶轎的璃寬和瞿如聽見他們的對話,瞿如還是一臉茫然,璃寬茶卻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他家令主終於要守得雲開了,果然烈女怕纏郎,令主那點磨磨唧唧的能耐全用在求偶上了,以前他從來不知道,令主原來是這樣的令主。

  他吸了吸鼻子,“小鳥,等回到剎土,你就著手准備起來,這次是真的要送你師父出嫁了。”

  瞿如漠然,“我當然希望師娘能娶到我師父,這樣我就可以長期入駐魘都造福偶人們了。可是事情真的有這麼順利嗎?我聽了半天,都是師娘在自作多情,我師父從來沒有松口……”

  反正璃寬是信心滿滿的,“至少她也沒有否認啊,剛才還叫主上‘阿准’呢,直接把令主感動哭了。”

  瞿如嘀咕了下,“不是為了在冥君面前漲令主威風嗎。”

  可能男人和女人的視角不同,對待問題的理解也不同吧!男人覺得只要不否認就是默認,女人眼裡默認離承認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不管怎麼樣,令主高興就好,為了討個媳婦十八般武藝都使遍了,確實不容易。

  抬頭看看,酆都城越來越近了,那高大的門樓上有呲目欲裂的饕餮紋,兩只眼珠子飾以巨型的夜明珠,方圓三裡內都被照得燈火通明。

  長長的吊橋上,有翩翩麗人當風而立,明珠的光略顯清冷,她的臉也是冷的。抬了抬手,大軍壓城一人能當似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冥君下馬賠笑,“卿卿怎麼來了?”

  “我聽聞魘都令主駕臨,主上出城十裡迎接,為什麼沒有命人通知我?”冥後飛揚的眼向大轎瞥來,忽然莞爾,“上次令主大婚告吹,我本以為又要單身個萬兒八千年的,沒想到這麼快就補救回來了,可喜可賀。今次是攜魘後同來麼?既然有女眷,我怎能不出迎呢。主上疏忽了,連累我失了禮數,讓魘後笑話。”

  無方坐在轎子裡,透過門上輕紗,能看見轎外的光景。

  那弱眼橫波的女人應當就是冥後吧,酆都對美的標准似乎有些詭異,煞白的臉上描繪出血紅的唇,美則美矣,總覺得陰森。無方一眼便能看穿她的真身,原來是個羅剎。蓮師渡化妙拂洲的時候有羅剎女不願入佛門,倉惶出逃,這位冥後應當就是當初的漏網之魚。

  多可惜,曾經離正果那麼近,卻寧願在這不見天日的酆都為後。無方對她的選擇感到遺憾,除此之外女人面對女人,有些細微處的東西,霎那間就可以決定印像的好壞。

  她轉過頭,輕輕對令主說:“我不喜歡她。”

  令主樂顛顛地,“好,不喜歡得好。”

  她無奈地垂下嘴角,還是從大轎中走了出來。

  魘後的美麗呈放射狀,照耀了酆都城外的一大片。她沒有濃妝艷抹,胸前只佩戴著令主強行給她別上的那朵情侶花。她有清冷的面容,溫柔的眉眼,提著羅裙款款而來,拱手行了一禮,“冒昧打攪,還望冥後見諒。”

  彼此審視,對方一目了然。冥後的唇角含著笑,笑容卻慢慢有些難以為繼了。

  如果這位魘後的各種條件都不如自己,那還說得過去。她曾經不止一次猜測過新娘子的容貌,實在沒有想到她會有這樣一副長相。不說相形見絀,只覺得自己的信心受到了打擊,她遠比她想像的要好。

  算情敵嗎?其實也不算。當初她剛到梵行剎土時,和令主有過幾面之緣。白准這人看上去吆五喝六十分囂張,其實有一顆孩子般赤誠的心。加上魘都在剎土上的地位無人可以撼動,她漂泊太久需要找個依靠,便動了和他結姻的心思。她自認為外在條件無可挑剔,可是沒想到,靠近他他就掩鼻,弄得她尷尬不已。

  她不死心,向他尖叫:“為什麼?”

  “臭。”他退避三舍。

  臭?明白了,是嫌她吃人,身上有腐爛的味道。可是一個殺鬼如麻的妖怪,有什麼資格挑剔她?她在魘都外罵了他三天娘,他連面都沒露一下。她口干舌燥,卻聽說他上邊春山挖野菜去了,最後她只好轉投沒人會嫌棄她的酆都,嫁給已經吃掉了幾任冥後的冥君。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冥君簡直是屬螳螂的,幾次床笫間蠢蠢欲動被她痛打,後來就老實了。現在的夫妻生活還算和諧,可是只要看見那黑袍,她還是說不出的傷感,反正妖界精神出軌不算犯法。

  她拿挑剔的眼光打量新任魘後,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為什麼明明是煞,她卻沒有任何腐朽的味道?她微微前傾身子,在她領上嗅了嗅,聞不見屍臭,只有綿長的檀香味。她奇道:“魘後平時有什麼飲食習慣?”

  這樣的開場白從來沒遇見過,無方笑得很得體,“一三五吃葷,二四六吃素。”然後冥後的笑容就不見了,是一瞬抽離,無方恍惚明白了點什麼。

  她記得婚禮前令主來送嫁衣,說衣裳是冥後幫忙做的。後來又帶了玉容膏,那也是冥後送的……看來他們之間還有些不可告人的往事呢。她不動聲色,回身望大轎,令主緊扣著雙手站在轎前,是不是在擔心著什麼?原本以為老實的人,其實也沒那麼老實嚜。

  她低頭淺笑,沉溺在她美貌下的冥君這時才回過神來,上前比手:“嫂夫人入城吧,本君已經命人備好了酒席,為白兄和嫂夫人接風。”

  當然款待嫂夫人是首要,白兄完全屬於附帶。冥君腳步輕快,已經很久沒有自己風度翩翩的感覺了,美人就是能夠激發人的熱情啊。

  進了酆都的未婚妻如魚得水,她向冥後道謝,向冥君微笑,跟在後面的令主心如刀絞——她怎麼好像把他給忘了?就算周圍都是同類,也不能把他這個未婚夫扔到腳後跟吧!

  他急急追上去,“娘子,你等等為夫啊。”好羞恥,追上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再也不撒開了。

  冥君笑得會心,冥後悄悄撇了下嘴。

  進入無岸殿,闊大深遠的殿宇兩側燃著熊熊的火。火光照亮侍立的小鬼,雖然醜得各有千秋,但此刻都極力地擠出笑臉,還是有三分可愛之處的。

  斟酒、上菜……冥君坐得離魘後有點近,他極溫和地同她搭訕:“先前嫂夫人說有事要問本君,究竟是何事,本君一定知無不言。”

  無方向他舉了一下杯,“這件事恐怕會令冥君為難,我先敬冥君一杯。”

  冥君受寵若驚地還禮,令主失落地跟著喝了一杯。

  她偏過頭去,到底沒有撇下他,“阿准,這事還需你替我求冥君呢。”

  令主立刻滿血復活,挺起了胸膛對冥君道:“上次婚禮你們也看見了,新娘子是個男的,他是魘後的徒弟,衝著攪局來的。現在那徒弟莫名其妙蒸發了,本大王動用了魘都所有人馬,向轄下妖族發出手令,一個多月過去了,均未找到他的下落。魘後擔心他已經死了,凡人入輪回,必要經過你酆都,我們此來是想請冥君替我們查一查酆都九幽十八獄裡,有沒有這個叫葉振衣的人。”

  冥君半張著嘴,半晌明白過來,“白兄是被魘後的徒弟耍了?”

  令主不耐煩,“是啊,不過我一點都不生氣。好了,你可以幫我查一下了嗎?”

  冥君低頭撓了撓額角,“這事兒不好辦啊,人之生死是機密,不能隨意泄露的。”

  哎喲,對他客氣,他倒抖起來了?令主抬高了嗓音:“那我提個更直接的要求好了,讓我看看你的墮落生冊。”

  冥君更慌了,“你是認真的嗎?”

  令主說是啊,“我什麼時候和你開過玩笑嗎?”

  眼看又要嗆起來,冥後忙出來打圓場,“墮落生冊在一殿秦廣王手裡,這個月還沒有送達酆都。令主要是等得及,可以小住幾天,要是等不及……容我想辦法為令主打探。”

  果然還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無方垂下眼,杯裡清酒微漾,倒映出一張冷漠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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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6:49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其實當真有心打探,根本用不了多久。酆都轄下的衙門雖然多,但每司都有固定的負責人,想找一個魂魄,不費吹灰之力。冥後盛情相留,當然很有目的性,想知道十八獄裡有沒有他們要找的人,總需要溝通一下細節。否則世上同名同姓的那麼多,很難確保兩者之間恰好對上號。

  冥君這頭呢,既然夫人開口答應了,也不便再多說什麼。白准這人品性比較惡劣,萬一惹惱了他,他發起瘋來拆了無岸殿,回頭還要斥巨資重修,實在不劃算。

  既然說查,搭配上可以適當調節一下。人家的娘子雖可望不可即,但魘後的美貌實在太令人向往了,哪怕多看兩眼,他都有種賺到的感覺。

  他那卿卿,婚前是個風流人兒,當初在魘都城外罵城門,這件事他也有耳聞。娶她就是喜歡她那股潑辣勁兒,加上她長得貌美,什麼缺點都可以被原諒。所以她現在小心思又活絡起來了,他也沒有即將戴綠帽子的危機感。說實話大家活得都挺通透,幸福這種事不能強求。一味壓抑她的天性,她沒碰一鼻子灰,還要怨你。隨她去吧,反正白准是根萬年不開花的鐵棍山藥,三千年前會拒絕她,三千年後娶了比她漂亮的魘後,必須更加讓她體會一下什麼叫絕望。

  冥君笑眯眯的,轉而向魘後示好,“冥後已經松口了,本君也不便再推諉。嫂夫人是知道的,墮落生冊記載眾生身前身後事,不是酆都內部人員,是不能隨意翻看的。本君執掌酆都萬年,一向是個守規矩的人,白兄乍一開口,確實讓我很為難。可現在轉念想想,反正都是自己人,用不著那麼死板。這樣,兩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今晚先歇一歇。明日咱們兵分兩路,冥後帶白兄走訪十八獄,嫂夫人隨本君前往第一殿,找秦廣王翻查墮落生冊,你看如何?”

  無方道好,“那就勞煩冥君和冥後了。實在因為小徒是凡人,沒有自保的法力。只要確定他還活著,我就放心了。”

  冥君連連點頭,“我明白嫂夫人的意思,畢竟能讓白兄出醜全靠他……呃,我是說,畢竟他是嫂夫人的愛徒嘛,本君無論如何都要幫這個忙的。”

  冥君和令主那點不對付,話裡話外全露出來了。無方只是微笑,轉過頭時冥後正望向她,怔忡過後忙一笑,“我已命小鬼准備了三間客房,回頭便送令主和魘後,還有兩位尊使回房休息。”

  房間的分配,自然是她和令主一間,瞿如璃寬各一間。要和他共住,無方是不答應的,不過暫且不宜提出來,打算到時候自己再重新調配一下。

  大家各懷心事又共飲了幾杯,時候差不多已經到了午夜,席一散,冥後熱情引他們上了高處的殿宇,笑道:“這裡地勢最佳,能將酆都一切景致盡收眼底。房頂上有天窗,用水晶琉璃打磨得薄如蟬翼。二位一路行來沒有看見星光吧?黃泉路上是這樣的,不過到這裡便好了,酆都城裡都是原住民,不必投胎轉世,因此可以享受五行中的待遇。”說罷深深看了令主一眼,“來路辛苦,早些休息吧,明早我們再見。”

  令主就是個黑色的,沒有風花雪月頭腦的大怪物。他甚至連流水式的無情都懶得做出來,直白而粗暴地說:“你家床褥怎麼這麼素淨,一點都沒有繁華熱鬧的氣像!是不是不歡迎本大王和魘後?不知道我們新婚嗎?”

  冥後都呆住了,他們的婚不是沒有結成嗎,怎麼又變成新婚了?還有他的品味這些年來真是一點都沒有提升,死心塌地的喜歡大紅大綠大繡花……

  她笑起來,自責不已,“實在抱歉得很,是我的疏忽,竟忘了這茬了。且稍等一下,我這就命人送鴛鴦被來。”

  冥後退出去了,無方站在那裡怨懟地看著他,“你很沒有禮貌,不過如果你們熟到不必講禮貌的程度了,這話就當我沒說。”

  令主張口結舌,“認識三千年了,還需要講禮貌嗎?”

  她不說話,只是眉眼彎彎看著他。令主摸了摸鼻子,無措地回手指了指,“我想讓你睡得高興點……畢竟這是我們第一次同床共枕,多麼珍貴的經歷,怎麼能馬虎呢。”

  無方心頭作跳,大覺尷尬。不好意思讓他看出端倪,故作大方地轉開了身,負著手這裡看看,那裡看看,含糊道:“我和瞿如睡,你不必忙。”

  “那不行。”令主一蹦三尺高,“我們今天造訪,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夜裡不和我睡,這事很快就會傳遍酆都。上次婚禮鬧了個大笑話,今天再丟臉,我可不想活了。你不許走,也不許把瞿如招來,就我們兩個人,今晚共度春宵。”

  無方啞然,“你怎麼……”

  他堵起了耳朵,“我不聽,說什麼理由我都不聽。上回我就想和你睡,都怪那兩個礙眼的家伙橫插一杠子。這次他們有自己的臥房了,你還有什麼理由舍我而去?”

  “可……可是……”無方不知道怎麼和他解釋才好,她雖然不像凡人那樣固守禮節,但孤男寡女同塌而眠,實在讓她無法接受。

  令主說不用可是,“面子對男人來說很重要,而且你早晚是要嫁給我的,提前一點睡也沒關系。”

  這是什麼話?男人的無恥本色盡顯,她好想揍他個滿頭包。然而舉起手的那瞬,他飛快將她包裹進掌心裡,然後低下頭,把唇印在她指尖,“娘子,今晚我們有很多時間獨處。”

  無方驚異不已,忽然發現帽兜底下不是中空的,有實質,可以觸摸得到。那唇……真是火熱,點在指尖,指尖便燃起來。她慌忙甩脫了,色厲內荏地恫嚇:“你再動嘴試試!”

  令主聽了很傷心,“我就親了手而已,我還想親你臉呢。”

  一向淡定的無方,此刻淡定不了了,她火冒三丈,跺著腳道:“你再胡說,我真要對你不客氣了!”

  她周身煞氣湧動,他可以看見濃重的霾開始蔓延,嚇得他忙安撫,“不不不,別動怒。這裡可是酆都,數不清的孤魂野鬼伺機而動。你消消氣,免得引來邪祟,到時候坐在房梁上看我們睡覺就不好了。”

  她真被他氣得不輕,誤以為他老實,誰知他滿肚子壞水。再這麼下去可不行了,必要給他一點教訓才好。她狠狠瞪著他,“這裡邪煞多,待會兒我們金鋼圈裡見。”

  令主茫然,“金鋼圈?蓮師給你的那個?”

  她冷笑著舉了舉手,那金芒璀璨的環仿佛有它自己的生命,在那如酥的雪臂上緩慢轉動,一圈一圈,示威似的。令主咽了口吐沫,“蓮師給你這個,肯定有不可告人的陰謀。”

  無方惱他總在抹黑她的恩人,剛想臭罵他,外面傳來腳步聲,她咬著牙,只得勉強隱忍。

  冥後引小鬼搬了華麗的被褥進屋,張羅著布置好了,笑道:“上次的婚禮半途而廢,我竟沒當一回事,沒想到魘後還是嫁給他了。不管怎麼樣,總算可喜可賀,春宵一刻值千金,時候不早,兩位快安歇吧。”

  無方聽出她話裡的機鋒,自己不是個寸步不讓的人,因此還是欠身道謝,客氣地將她送出了門。冥後有眷戀,臨走向屋裡看了一眼,可惜令主沒心沒肺,他坐在大紅大綠的被褥上,拿手拍了拍,看樣子這次滿意了。

  無方關上門,回身兩指直指他眉心,“白准,你出來,我們算個賬。”

  令主呆呆的,“算什麼賬?躺在床上算可以嗎?”

  她沒理會他,褪下金鋼圈當空一拋,拽著他跳進了須彌幻境裡。

  令主是第一次進這幻境,發現這裡青草綿綿,極光流轉,天上甚至有星月。那月亮好大的個頭啊,明晃晃的,像一面銅鏡。

  反正不管未婚妻打算怎麼收拾他,他先自娛自樂起來。孩子氣地伸出手,骨節分明的手指在夜色下纏綿撩動,慢慢指尖帶起了銀色的光斑,一點一滴凝聚,隨著他手指的移動旋轉起來,如同滌蕩在河水裡的輕紗。輕紗曼妙漸次擴大,首尾相連凝成流利的圓,恍惚另一輪明月,在空中盤旋。

  無方起先滿腹怒氣,結果被他的小把戲吸引,居然忘了生氣。他見她沉迷愈發得意,揮袖把他的月亮送到更高處,屈指一彈,驟然間光華大盛,明月分裂成無數的碎片,像紛揚的雪,像數不盡的螢火,漫天落下來,把周圍的草地都點亮了。

  “娘子你喜歡這個嗎?”他看她臉上露出笑意,高興得搖頭晃腦,“我這萬年修為很有用吧?比起上次的邊春山,你更喜歡哪一種呀?”

  不可否認,他真的很會討她歡心。也可能姑娘就是這麼好騙吧,無方見過形形色色的法術和幻術,但有個男人為她幻化,還是頭一次。一種脈脈的溫情的心尖流動,她害怕自己不夠堅定,抬起兩手捂住了臉。

  令主見她這樣,彎下高高的個子打量她,“娘子你怎麼了?感動得哭了嗎?別這樣,這不算什麼,我還有更厲害的沒表演給你看呢。”

  他說來就來,無方忙拽住了他,寒著嗓子道:“我帶你進來,不是為了看你變戲法的,是有更重要的……”

  “賬要算嗎?”他搶先截斷了她的話,“因為我剛才親了一下你的手,你生氣了?還是我說要親你的臉,你想揍我?娘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夫妻之間多親昵的事情都可以做,親手親臉只是入門級,以後你要慢慢適應,因為我會越來越過分的。或者你不喜歡我親你的手?那親腳也可以,我不會嫌棄你的。”說著垂眼看,她的腳腕子掩在繚綾之下,繚綾輕盈,走得快些隱隱能夠看見一縷紅線系著銀鈴,琅琅之聲不絕於耳。美人足,是怎樣一種旖旎之態啊,光設想一下就心猿意馬。

  他的話說得不加掩飾,無方忙扯動裙角蓋嚴實,惱恨道:“你給我放尊重點。”

  令主開始苦惱,他覺得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一定程度就想和她有更進一步的接觸,這點本無可厚非。《大愛通要》上也說了,思想永遠停留在純潔的層面,那不是真的愛。真正的愛就是逐漸向肉體轉移的一個過程,這樣才能發展到洞房,才能生出孩子來。他覺得自己在非常有序的轉變,可惜未婚妻似乎不是。女孩子太矜持了,也是一個大問題,所以令主決定幫助她一下,讓她早點認清現實。

  猝不及防地,他把自己的手壓在了她唇上,“好了,這下你也親到我了,怎麼樣?是不是心潮澎湃?”

  無方瞠大了眼,回過神來狠狠打開了他的手,“澎湃你個鬼啊,白准你是二百五嗎?”

  能夠惹得四平八穩的靈醫破口大罵,令主大人是頭一個,因此他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堅定地告訴她,“打是親罵是愛,我不會生氣的。娘子你承認吧,如果哪天失去我,你會不習慣的。所以別上什麼吉祥山了,天天聞煙火味兒,聞多了對身體不好。我覺得比起香煙……你更喜歡花和青……草,你看我多了解你,了解也是愛情的開……噯……咦……開端……”

  好奇怪,他說著說著開始渾身發癢,先是肩頭,拱了兩下,肩上剛好一點,蠕蠕的蟲爬向下蔓延,一直到達胸膛。他啪地一巴掌拍在胸口,探進去撓了兩下,後背又開始發癢,以至於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手忙腳亂渾身抓撓起來。

  沒道理,怎麼會這樣?令主很著急,“難道我中了蠱毒?一定是情蠱!”

  無方得意地竊笑,“我看是你不愛干淨,身上長蟲子了。”

  結果令主尖叫起來,是切切實實的尖叫,邊叫邊脫袍子,“哪裡有蟲……我明明洗澡了……”

  無方大驚失色,本來只是想捉弄他,放了兩只菟絲蟲在他身上,可他大喊大叫的樣子著實嚇著她了。難道他怕蟲嗎?一個萬年的老妖怪怕蟲?更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開始脫衣裳,就這樣……光天化日之下開始脫衣裳……

  她忙捂住了雙眼,比他叫得更大聲,“白准,你瘋了嗎?誰讓你脫衣裳了!”

  他說:“我害怕呀,娘子你快幫我看看,哪裡有蟲子。”

  可是他的語氣變得出奇的平靜,甚至字裡行間夾帶了揶揄的味道,無方一瞬明白了,這個不要臉的裝瘋賣傻,脫光了想污染她的眼睛。她後悔不迭,不該拿這個蠢辦法整治他,這下被他反將一軍,把自己弄得無路可退了。她只有好言勸他,“別那麼想不開,還是把衣裳穿上吧。”

  月光下的令主說不,“我發現不穿衣裳還挺涼快的。娘子你別害羞,又不是沒見過,為夫的身材很好的。你看我一眼嘛,我都脫光了,方便你看清我的臉。”

  他越是這樣,她越嚇得閉緊了眼,又急又惱咒罵他,“白准,你就是個不要臉的癩蛤蟆!”

  他卻來拉她的手,“我比癩蛤蟆可好看多啦。你真不看嗎?不看也沒關系,反正手是第二雙眼睛,那就直接摸吧。”

  無方驚聲尖叫,他想讓她摸哪裡?奮力甩手,可怎麼也甩不掉他。令主氣壯,最後強行把她的掌心按在了自己臉上,哼哼淫笑著:“借你感受一下,皮膚是不是吹彈可破?本大王的驚世美貌,就問你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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