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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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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18: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玄中魅 作者:尤四姐

內容簡介】:

白准:我眼中的愛情,是楊柳花下百轉千回,是思之不盡點滴入心,是清風,是新綠,是紅塵覆面甘之如飴。

艷無方:別逗了,不是裝傻充愣,費盡心機,寬衣解帶,無所不用其極嗎?

*玄幻外殼言情文,男主純情手辦控,女主口嫌體正直,大寫加粗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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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18:19 |只看該作者
第1章

  太陽落下去了,濃稠的赤霞彌漫上來,天邊有地光,頭頂有星月,鎢金剎土的夜晚,向來是這樣一副詭譎又深刻的畫面。

  一條小路從山包頂上垂掛下來,地光把它染成了彩色的絲帶。絲帶蜿蜒,鋪向山腳,山腳下有一座碑亭,黃土蓋頂,像野地裡的孤墳。

  一只三足鳥飛過,翅膀帶起獵獵的狂風,吹倒了路旁的枯草。朦朧間乍現一盞鬼燈搖曳而來,青灰色的芒時斷時續。漸漸走近了,燈籠圈口映照出一張精致的臉,五官工細,眉眼繾倦。那身形也是裊裊,但不似蛇的無骨,或者狐狸的痴媚,她一本正經,目的明確。花了很大的力氣攙扶身邊的男人,腳下踉蹌著,眼睛卻緊盯那座石碑。

  “快到了,阿郎你要堅持住。”

  鬼燈先行,停在碑的中段,碑上沒有字。她仰頭看半空中盤旋的瞿如①,瞿如是剎土靈醫的領路人,只要有它在,靈醫就不遠。

  她一手攬著身邊的人,一手叩擊石碑,“陰山麓姬,求見靈醫艷姑娘。”

  她的嗓音在無垠的曠野上回蕩,石碑毫無動靜,別說靈醫,連只蟲袤都沒有。

  她等了又等,摸了摸男人的臉,輕聲說:“阿郎,你答應過我會堅持住的。我們到鎢金剎土了,只要見到靈醫,你就會好起來的。”

  可是靈醫並不是說見就能見的,剎土靈醫,治三界內妖魔魑魅。不像人間看病的大夫,把個脈開兩劑藥,不傷醫者本身。病人是精怪,有時候施救需要靈力相佐。靈醫是個女人,修為損耗了,恢復得用上一段時間,所以前後兩次接診,通常要相隔半個月。

  鬼燈照出男人的臉,一派森森的死氣。麓姬心急如焚,一面叩碑一面哀聲懇求:“艷姑娘,兩界都傳你心地最善良。麓姬的心上人忽然染了重疾,藥石無醫,求艷姑娘發發慈悲施以援手,麓姬將來為奴為婢,報答姑娘大恩。”

  結果好話說盡,不見成效。求醫問藥的人太多了,誰來的時候都不會罵天罵地。阿諛的話到靈醫耳朵裡,打個滾就出溜了,撞不進她心裡去。麓姬束手無策,那三足鳥停在碑頂,古怪的人面上沒有表情,只有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她,照這意思,是讓她繼續。

  男人站不住了,直往下滑,麓姬用更大的力氣叩擊石碑,把掌根敲得生疼,“艷姑娘,你開開門吧,麓姬願意獻上內丹供姑娘使用,求姑娘成全。”

  內丹是妖怪的精元,是一生修為的結晶,再怎麼發誓做牛做馬,也抵不上這種實打實的交易。被逼到那個份上了,求人救命得拿出誠意來。剎土靈醫究竟活了多少年,沒人知道。年紀大,老江湖,不見兔子不撒鷹。麓姬面向月亮,無量海上吹來潮濕的風,她在風裡張開嘴,把胸中供養的內丹吐了出來。

  藤樹的內丹和走獸飛禽的不一樣,別人是赤紅的,她是綠色的。漂浮的珠子流光溢彩,四周擴散的暈,比鬼燈還要亮幾分。她放下阿郎,雙手承托上去,“麓姬微末之妖,身無長物,唯有此丹還有些用,請艷姑娘救命。”

  這麼直接不做作的手段終於打動了靈醫,石碑邊上的空間開始蕩漾,豁了個細長的口子,縫隙間有光泄出來。麓姬大喜,背起她的心上人,快步擠進了狹小的通道。

  邁過那道屏障,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這裡沒有赤霞和地光,卻有大如鍋魁的月亮。長長的石板路,十步一盞燈籠,路的盡頭有三間屋子,建得很奇巧,蓮華蓋頂,素紈飄拂……麓姬覺得好像在哪幅畫裡看到過這個場景,不過時間隔得太久,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無論如何救人要緊,她溫柔地蹭了蹭阿郎的額,嘴裡說著“得活”,把他送上了診室的竹榻。

  回身找靈醫,預備痛哭流涕道一道感激。因為靈醫的名號早就以剎土為圓心,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了,眾妖都道艷無方很美,但她實在想像不出來能有多美。見慣了狐狸和鹿變幻出的人形,還有怎樣的容貌,能夠令妖怪吃驚呢。

  靈醫從她身邊經過,畫帛像一道煙,滑過她的手背。沒有任何香氣,然而有種奇異的力量湧動,和以往她遇見過的任何妖魔都不一樣。也是一怔忡,居然錯過了看清她長相的機會,只看見側面精瓷般的耳廓和風流的身段,不像個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靈醫,反倒像壁畫上舞樂的飛天。

  麓姬有些納罕,不過暫且顧不上其他,定了定神,焦急地搓起了手。擔心之余又很忌憚,萬一靈醫發現一些私密的病因,譬如縱欲過度導致元神耗盡什麼的,那就尷尬了。

  她的視線跟隨她游走,靈醫的腳腕上有紅繩拴著銀鈴,移步的時候琅琅作響,仿佛高僧震動錫杖上的九環。

  麓姬小心翼翼問:“艷姑娘,我的郎子有救嗎?”

  她不語,挽起袖子試圖吸出精魄,結果竟掌中空空。

  終究不太好吧!麓姬怔怔看她,她臉上神色難辨,半晌搖頭,“救不了,你帶他回去吧。”

  麓姬一聽癱坐下來,“姑娘是剎土最高明的靈醫啊……”

  那身形一閃走開了,麓姬再哭,她也沒有半句安慰。悲傷衝昏頭腦的人,一般都不願意輕易接受現實,麓姬膝行過來伏地哀求:“艷姑娘,你一定有辦法的,求你救救他。”

  靈醫坐在一架銅爐前調息,爐頂的香煙環繞,為那張艷麗的面孔覆上了一層輕紗。麓姬這才看清,燈下的美人美得恆赫,美得驚天動地。

  用不著什麼清雅含蓄,就是濃烈伴著凌厲。煙霧飄渺間的紅唇尤其讓人印像深刻,如同異聞錄裡惑佛的羅剎女。麓姬那刻忘了哭,腦子裡竄出個想法,覺得世上應該沒有任何妖魅能夠賽得過她了。亦正亦邪,煞氣縱橫。不知她是什麼幻化的,只知道她的名字取得太過貼切——美艷不可方物,確實是當之無愧的絕色。

  輕飄飄一道目光投過來,帶著冷眼旁觀的味道,靈醫的嗓音單寒,她說:“我只救活物,但凡有靈識的,就算離了魂,我也能把他拽回來。可你帶來的人,空有人形,無魂無魄。救他不成,會壞了我的規矩,毀了我的名聲。”

  麓姬一怔,“怎麼會無魂無魄呢,我們相處了三個月,他明明是活的呀。”頓了頓,似乎有些心虛,看見她盤弄菩提,忙雙手合什向她參拜,“請姑娘恕罪,麓姬是走投無路了,才鬥膽來求姑娘救命的。姑娘有過心愛的人嗎?眼睜睜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實在太過殘忍了。”

  心愛的人?艷無方想了想,發現從來沒有,所以也無法體會這只藤妖的心情。

  她在鎢金剎土行醫上百年,替各式各樣的生靈看病,只是為了修點功德。能相救,固然是好的,不管救的是妖魔還是鬼魅,使他們擺脫痛苦,對她來說初衷就已經達到了。救不了,也沒什麼遺憾,每條生命都有自己的運數和造化,她不做逆勢而行的人。

  她偏過頭看麓姬,“我說了,你的郎子無魂無魄,現在的他,和一只花瓶一顆石子沒有區別。你要他活,不是不能夠,隨便撿個游魂塞進他的軀殼,你自己就可以救他。但這樣他就不是原來的他了,他不認識你,將來會和別人雙宿雙棲,你願意嗎?”

  麓姬果然不哭了,回首看她的心上人,慢慢搖頭。

  無方笑了笑,妖總是很實際,皮相都是次要,能和你談情說愛的唯有這個靈魂,三魂七魄都沒有了,留下軀殼也礙事。

  既然不需要診治,交易便終止了。麓姬見她重新合上眼,爐裡的金香在她指尖繚繞,旋轉成一個小小的漩渦。失去情人並未讓麓姬難過多久,妖的一生很漫長,如果能逃過天劫,甚至會無止境地活下去。活得越久,男歡女愛的東西經歷得越多,抽身得也越快。不過感情在存續期間是絕對真誠的,所以她願意拿內丹去救人。但如果實在無力回天,盡過心也對得起逝者了,畢竟愛情很多時候是調劑,除了點綴枯燥荒蕪的生命,別無他用。

  “我入結界前曾經許諾,姑娘為阿郎看病,我就將修為敬獻給姑娘。”

  內丹從身體裡催逼出來,麓姬抬掌推了過去,“雖然郎子沒能活下去,但姑娘肯見,麓姬已經感激不盡了。妖也有道義,說過的話必須算話,請姑娘收下診金。”

  藤樹的精魄干淨純粹,散發出植被的清香。綠色的光暈包裹精元,以大小推斷,大概有七八百年了。

  無方睜開眼,“沒有了內丹,你就是最尋常的一株藤,一切要從頭開始。”

  麓姬說不怕,“我修成人形花了五百年,五百年轉眼就過了。”

  可是這五百年要經歷風霜雨雪,萬一運氣不好被砍了,這輩子也就完了。

  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尖蔻丹紅得悍然。輕輕一彈,那內丹又朝麓姬骨碌碌滾了過去。

  “人在踏進我的醫廬之前就已經死了,我沒施救,當然不能收你的診金。再說一個是屍首,一個又化作了藤,我還得花力氣移植善後,太費手腳。”流轉的眼眸輕俏一瞥,“醫事終了,恕不相留,姑娘請吧。”

  對麓姬來說,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結局。靈醫不肯收診金,並不是她賴賬不給,不怕以後六合八荒拿她當笑柄。

  她背起阿郎的肉身千恩萬謝,臨走卻又支吾起來。無方問:“還有事麼?”

  她說:“今日我們來求醫的事,萬一有人問起,請艷姑娘代為隱瞞。”

  既然要隱瞞,想必見不得光,如此偷偷摸摸,看來現在的妖界也很亂吶。

  無方臉上淡淡的,因為生得艷麗,面無表情的時候顯得格外嚴謹,“這是為醫者的操守,你不必擔心。”

  那個藤妖帶著她的心上人離開了,瞿如送他們出了結界才飛回來,落地變成一個小姑娘,尖尖的耳朵,頭發長得幾乎垂到地上。

  “我是看著他們過十丈山的,在山頂上的時候那個人還和藤妖說了兩句話,怎麼會沒有魂魄?”她追著問無方,“師父所謂的無魂無魄,沒往深裡說吧,是不是還有什麼內情?”

  內情倒沒有,診斷的結果就是這樣,“那個人連鬼都不是,不在三界內。空有個殼兒,裡頭是實心的,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傀儡。可是,誰見過這樣有血有肉的傀儡呢……他鼠蹊鼓脹,房事不斷,嘖!”

  瞿如斜眼看她,“才一忽兒工夫,師父檢查得真仔細!”

  無方正襟危坐,“我是個大夫,不能錯過任何細節。”

  有時大夫和仵作只有一線之隔,如果你不幸躺在那裡了,上下被人摸個遍,不是很正常嗎?

  瞿如開始思考,“那你說,這人會不會是操勞死的?”

  無方咳嗽了一聲,一只三足鳥,懂得好像多了點。

  “他長得瓷實,操勞也不至於要命。反正魂魄不見了,是被妖魔吸了,還是從來沒有過,只有麓姬知道。”她說完起身,撫了撫後頸,“我剛起床,牙都沒來得及刷,本以為能大賺一筆……”失望地嘆口氣,背著手回後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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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瞿如:出自《山海經•南山經》,形狀像鵁,白色的腦袋,長著三只腳,人一樣的臉。它的叫聲就是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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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18:31 |只看該作者
第2章

  鎢金剎土,是一片很遼闊的土地,橫向有大小十六個區域,分屬於十六座城。縱向倒很簡單,和別處一樣,最上層住的是菩薩,中有三界,妖魔和人共存。再往下是地府,煞魅並行,是世上最陰暗的地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熱鬧,天極城是剎土上最大的一座城,這裡甚至和中土互通貿易。白天你走在城裡,人潮往來如織,街頭總有數不盡的商戶,售賣各種小玩意兒。

  經濟越發達,貧富就越懸殊,有錢人乘著花船在湖上泛舟的時候,窮人正在岸邊的地裡摳番薯。

  剛下過一場雨,山色空蒙,當然裙角也是污濁的。站在泥濘的田壟上,繡花鞋早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忽聽見遠處有人喊小史,地頭的人拎著藤蔓直起腰,轉眼人就跑到了跟前。

  “小史正忙?”來人穿著公服,滿臉橫肉絲,粗聲大嗓卻憋出了溫和的語氣,“又到發餉的時候啦,怕小史沒空領餉,裡長讓我給小史送過來。”

  地頭的人沒說話,站在水渠邊上的孩子接過錢串,鄙夷地掂了掂,“上次說了要漲月俸的,結果這個月還是照舊。”

  公差賠笑,“喊了二十多年了,聽著高興高興就算了,切莫當真。”說罷拱手,“小史辛苦,裡長接到消息,說過兩天有場暴雨,煩請小史留意神塔。等雨後修塔的錢款撥下來,到時候把小史的屋子一塊兒修了,還請小史暫且忍耐幾天。”

  公差說完,很快跑了,地頭的人咂了咂嘴,“瞿如,買塊肉回家紅燒吧。”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在江邊的集市上,看上去窮,卻頗受禮遇,行人見了紛紛搭訕:

  “小史出來買菜?”

  “我這兒還有一把香椿,小史拿回家炒蛋吧。”

  走了一路,蘿蔔冬瓜裝了半筐。屠戶半賣半送切上兩斤肉,像征性地收了十個子兒就完了。瞿如很高興,“師父,名聲這東西真能當飯吃。”

  她師父平庸的臉上露出笑意,瘦瘦的身杆像青竹,又直又挺拔。

  在這地界上混,沒有兩個以上的身份,你都不好意思活著。無方每逢初一十五到十丈山下坐診,平時就在天極城守塔。鯉魚江畔的舍利塔裡供奉著佛骨,守塔人俸祿不怎麼樣,但也算公職,地位很崇高。守上五十來年,她幾乎成了塔的像征,城眾個個都很尊敬她。

  想當初,她不過是個邪祟啊,戰爭把東土小城變成了死城,她是煞氣凝結而成的。生得突然,好像打個嗝就來到這世上了。那時候屍橫遍野,她一個人孤伶伶到處游蕩,世界完全是安靜的,連只老鼠都沒有。滿月的夜裡她經常坐在城牆上看月亮,有一次遇見個古怪的道士,手眼如鉤想拿她喂劍,幸好蓮師路過救了她。出身的緣故,她總是滿腔怨恨,謀劃著要做點符合身份的壞事。然而做壞事也不是那麼簡單,對著鏡子操練,美美的臉,忽然張出個血盆大口,結果把自己嚇倒了……

  其實人活一世要開心,妖魅也一樣,想來想去還是算了。後來上越量宮求蓮師點化,這些年攢了點修為給陰陽兩界的妖鬼看病,閑來無事時,變個不起眼的樣貌,在天極城兼職看塔。

  瞿如呢,是只被人唾棄的怪鳥,長了三個爪子,一張人臉。無方第一次遇見她,她在谷子地裡逮田鼠,田鼠掙扎,把她的臉抓破了。那時無方追個游魂正追到那裡,看見她叼著田鼠滿臉血,模樣十分駭人。醫者或多或少總有慈悲心,她給她上了點藥,不過舉手之勞,可她二話不說,就決定當她徒弟了。

  一個是煞,一個是妖怪,雙雙棄暗投明,阿彌陀佛,大造化。日子清貧不過是外人眼裡的,守塔的時候穿公服,種番薯,坐診的時候又是艷而不糜的靈醫,兩個身份不停轉換,可以為這蒼白的生活增添些趣致。

  攜瞿如回家,卷起袖子做羹湯,無方的手藝從原來的只求煮熟,漸漸也往色香味上靠攏了。將近午時,太陽從屋頂破了的窟窿間照進來,打在灶頭的鹽巴上。她把鹽罐子挪開一些,“他們說暴雨過後才來修屋子,今晚又要淋雨了。”

  瞿如一點即通,不聲不響飛上屋頂,把那些斷裂的瓦片都換了。

  當妖魔的日子沒有什麼追求,酒足飯飽,一覺睡到傍晚。月亮升起來的時候,踏著夜色到鯉魚江邊散步,江很寬,谷深峽險,傳說這裡是第一條鯉魚化龍的地方。但年代太久遠,自從有人涉足,仙氣就蕩然無存了。

  無方背著手,昂著頭,腳下石子累累,走在長長的江堤上。隱約有號子隨風傳來,領句很長,合句稍短,“嗨呀嗨呀”氣勢如虹。

  天極城再好,畢竟不是上界,這裡除了人妖混雜,和中土沒什麼兩樣。鯉魚江上有船工,長年運送木料。船的吃水太深,又是逆流而上,這種苦活兒一般人不願意干,所以充當船工的大多是囚犯和奴隸。

  月色下一串人影移過來,船工們精著上身拉纖,身子壓得很低,斜斜的一線,幾乎貼地。這種場面天天能看見,活著就是這樣,各司其職,沒有什麼稀奇。她摘了片葉子銜在嘴裡,即興吹了個《十道黑》,婉轉的音律從葉片間飄散,回蕩在沉沉的夜幕裡。

  瞿如在她頭頂盤旋,似乎又犯困了,一味催促她回去。她卻不著急,夜色正濃,願意在這裡吹吹風,發散一下煞氣。

  百無聊賴的瞿如東張西望,忽然咦了聲,“師父你看那個人!”

  無方的視力在夜間尤其好,二裡開外都能看得清。聽了瞿如的話順勢望過去,只見一隊匍匐的船工間站著一個人,江風吹起襤褸的白衣,破損處都被血污浸透了,然而脊梁挺得很直,哪怕鞭子抽打在身上,也分毫不肯屈服。

  “有風骨。”瞿如說,“看上去還很年輕。”

  年不年輕不清楚,沒有胡子,應該不老吧!反正臉上傷痕累累,分辨不清樣貌。無方想起了初見瞿如時的情景,當然這人比瞿如慘得多,腫脹變形的臉,眼睛像個桃兒,基本已經面目全非了。

  她輕牽唇角,“風骨有什麼用,能傲一時,還能傲一世嗎?”

  一人一鳥駐足看,上游水流湍急,纖夫們行進得很慢,短短的兩丈遠,那個人又挨了十幾下。

  鞭子和皮肉接觸發出的脆響傳到這裡,干淨利索毫不含糊。那人搖搖欲墜,眼看要倒下了,瞿如問:“師父,你打定主意見死不救了嗎?”

  這話說得奇怪,為什麼要救?世上閑事那麼多,哪裡管得過來!

  “啪”,又是一聲。這次愈發響,那個人的頭皮被打裂了,血順著鬢角汩汩流淌,把胸前的衣裳都染紅了。

  瞿如落地化成人形,她知道師父的脾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指望她上前阻止是不可能的。她只好自己幻化,打算緊要關頭出手相救,因為她有血有肉,有惻隱之心。

  她的腹誹無方都知道,然而一道有一道的規矩,救人的方法施在妖身上不起作用,救妖的方法強加給人,人也承受不起。中土的草藥她以前研究過,但這上百年來從未醫過一個人,就算把他救下了,她心裡也沒底。

  她揣著袖子嘆息,那人終於跪下了,夜幕掩蓋了鮮血淋漓,但她看得一清二楚。

  終歸醫者父母心,她猶豫了下,還是走過去,在監工再一次揚手的瞬間格開了他的鞭子,“請手下留情,這麼打下去,他會死的。”

  干這種活兒的人,十有八九都凶神惡煞。那個監工正要大罵,奪過火把一照,照見了她的臉,滿腔怒火立刻擰成了微笑,“小史怎麼在這裡?吃完了晚飯出來消食兒?”

  無方漫應一聲,垂首看跪地的人,傷太重,恐怕是站不起來了。但他抬起眼,腫脹的眼皮間仍有微光透出。窺不見那眼神的內容,無方也沒有興趣探究,因為這血肉模糊的臉實在太恐怖,她很快調開了視線。

  朝邊上指了指,示意監工借一步說話。守塔人在天極城有功勛,監工也讓她幾分面子,依言閃到一邊,拱了拱手問:“小史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無方道,“我想打聽一下,那人是什麼來歷?”

  監工哦了一聲,“中土販賣來的奴隸,幾經轉手,鬼知道他是什麼來歷。小史打聽他做甚?”

  無方不太好開口,還是邊上瞿如插嘴,“我師父覺得這人長得很像她表哥,不忍見他受苦,特來請孫吏賣個人情。”

  監工張口結舌,不太相信這世上有這麼巧的事,不過既然守塔人有求,不應怕遭報應。反正奴隸多得很,時不時會死上幾個,到時候往上一報,隨便就糊弄過去了。當然自己的難處是要誇大一下的,兜了個含蓄的圈子,順利換來下次頭排祈福的特權,這個被打成了血葫蘆的小子,就送給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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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18:50 |只看該作者
第3章

  熱切想救人的是瞿如,但最後要把人運回去時,她卻兩手一攤,“師父看我這體格,像是背得動人的嗎?”

  無方沒辦法,捏個訣招來四只狸奴,連扛帶拖,把半昏迷的人弄回了茅草屋。

  屋裡燃著一盞小小的油燈,還是蓮師贈予她靜坐修行的時候用的。當這裡的守塔人,除了五十年如一日的月俸一吊錢,沒有任何額外的補貼。不過問題不算很大,她們本來就擅長夜間活動,有沒有燈都無所謂。

  瞿如挨在一旁看,“他還喘著氣,應該有救吧?”

  昏昏的燈光暈染那張腫脹的臉,無方拉起他的手腕把脈,脈像雖然羸弱,陽氣倒很旺,一時半會兒死不了。抓了兩把陳年草藥讓瞿如去煎,自己回灶上盛了一碗湯,拿勺兒慢慢喂進他嘴裡。他一口一口咽下去,空空的肚子有了暖意便續上命了。只是眼睛沒能睜開,相較之前似乎更腫了,連那一絲細細的線也不見了。

  也罷,反正不用問病情,無方從頭到腳把他摸了一遍——

  腿上有五處壞疽,結成了堅硬的殼,肉在底下逐漸腐爛,必須用藥把毒拔出來;上肢有損傷,右臂尺骨近手腕處脫節,照她摸骨的結果來看,應該是折斷了。

  她為驗證,略微用力捏了一下,榻上的人發出一聲低吟,病灶的位置可以確定了。至於頭面部,基本都是外傷,沒有累及頭骨。不過打在頭頂的那鞭子比較狠,直接抽出了兩寸來長的口子,橫流的血把頭發都糊住了,看樣子不剃頭不行。

  瞿如的藥煎好了,粗礪的陶碗裝著漆黑的藥汁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了下去。然後又領命出去,蒼茫的夜色下,紅著兩眼的三足鳥坐在青石板上磨刀,磨到高興處還唱,“老妖吃不飽呀,書生來得巧”……對於鳥類來說,口腹之欲的滿足就是最大的歡喜。瞿如救了個年輕人,心裡高興,唱起來也酣暢淋漓。

  舍利塔沒有精美的刀具,靈醫家當都在十丈山下,所以無方揮舞著粗蠢的菜刀,在男人或長或短的抽氣聲中,把他的頭發全剃完了。

  青白的頭皮顯露出來,傷口更加觸目驚心。拿清水清理一下縫合,撒上金創藥,然後找塊長長的絛子上下一繞,打個漂亮的結,頭上的傷就處理好了。

  “就這樣?”瞿如問,“是不是太簡單了?師父你不能因為他是人,就隨便敷衍。”

  無方蹙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嫌不夠壯烈?”

  原以為正骨的時候必會有一番撕心裂肺的呼號,誰知這人也不過嘶了兩聲。受了這麼重的傷,輕描淡寫就過去了,這份忍耐比她上次醫治的金毛吼強得多。不管怎麼樣,要緊的傷今晚都得收拾好,固定包扎,查書研藥,待全部忙完,已經月上中天了。

  所以說啊,醫人比醫妖麻煩得多。無方走出去,站在院子裡伸展一下筋骨。回頭看,冰涼的月光灑在舍利塔的翹角飛檐上,多處磚頭凹陷,就像那個男人身上的傷疤。

  瞿如追問怎麼不用拔毒膏,因為下肢的傷勢也不輕,耽擱下去,恐怕兩條腿要保不住了。

  無方走進小藥房翻找,木鱉子、玄參、蒼術、蜈蚣……翻到最後回過身來,“缺了一味藥,今晚沒法熬制。”

  瞿如看看天色,“再有兩個時辰天就亮了,是什麼藥,等城門一開我就買回來。”

  無方說買不著,“他的壞疽深入骨髓,普通的方子沒有用。要以毒攻毒,化了表面的死肉才行。”她抄起兩手靠在門框上,仰頭看著月亮道,“缺了一味血蠍,把血蠍搗爛加進膏子裡,綁上七天就差不多了。可是血蠍這東西又毒又狠,剎土上多年不見其蹤影,一時上哪裡去找!”

  瞿如也訥訥的,“既然救都救了,好事做到底,留他個囫圇個兒吧。沒了兩條腿,這人和棒槌有什麼分別?”

  一個妖怪,能有這麼澎湃的良知真難得。無方咬唇計較,“你記得五年前的森羅城主嗎?他還欠我個人情,如果我去找他,或許能解燃眉之急。”

  森羅城是剎土十六城之一,地處邊陲,滿城毒物,因此領地雖不大,卻從來沒人敢凌越它。森羅城主是半人半屍,為免屍毒侵入另一半心髒,常年需要控制。聽說靈醫能治各種病症,八抬大轎把無方抬進了城。當時他的病並不好治,屍毒蔓延全身,靠近後那股味道,真是臭到哀傷。無方冒著窒息的危險把他從黃泉路上拽了回來,城主很感激她,錢財已經不足以表達他的謝意,答應以後靈醫只要開口,一定有求必應。

  瞿如卻很遲疑,“那個城主說過想娶師父,萬一這次又提,怎麼辦?”

  無方說:“我是煞,他想娶我,是嫌命太長了。”

  可憐的煞,煞氣太盛,世上沒幾個人能受得了。這些年她靜心參禪,試圖洗脫這身晦氣,雖然略有成效,但終不能全消。蓮師說過,這是命中的劫,是老天的考驗。所以她從來沒想過嫁人,就這麼長久地、孤單地,游蕩在鎢金剎土上吧。

  她笑了笑,守塔時頂著一張不起眼的臉,然而這臉上也有一閃而過的芳華絕代。她說走吧,“森羅城距此三千裡,打個來回得花不少時間。”

  瞿如不語,躍到空中振振翅膀,兩翼徒然拓寬了三丈。無方騰身而起,她一個俯衝穩穩停在她足下,一直向上飛去。風馳電掣裡,鳥背上矮小的身影開始變幻,眨眼便長身玉立。飛揚的烏發和白色的衣裙在星空下逶迤,像越量宮前經年不散的雲霧。瞿如的翅膀帶起狂風,身後戈壁塵土漫天,土丘上拜月的沙狐躲閃不及,被灌了一嘴沙子。

  靈醫來了,森羅城滿城皆驚。城主得到消息迎出宮,剛上露台就見空中有瞿如盤旋,艷無方從長橋那頭走來,身後一輪朝陽耀出萬點金芒,襯托著那艷絕的臉龐輕俏的身形,一步一蓮華,不過如此。

  “姑娘怎麼突然……怎麼不先知會我……”城主激動得語無倫次,頰上生紅,腳步匆匆迎上去,“烈日灼身,姑娘快裡面請。”

  無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不請自來,還望城主見諒。”

  “不不,求之不得。”

  這天人之姿,直視都覺得是冒犯。城主輕輕看她一眼,很快避讓開,殷情向殿內引路。如雲的宮娥從屏風兩側魚貫而出,城主就是城主,瓜果美酒款待貴客,極其闊綽地堆放了滿桌。

  不方便直接切入主題,無方先委婉地詢問了他的近況,城主受寵若驚,“多謝姑娘,自從五年前得姑娘救治,這毛病就再沒發作過。我多次尋訪姑娘,姑娘總是閉門不見,不知可是我哪裡唐突了,惹得姑娘不快?”

  無方耐煩地微笑,“城主多慮了,我只有初一十五接診,外面徘徊著等候多時的傷者,時間有限,不敢耽擱,並不是不肯見城主。”

  這麼一說城主立刻沒了脾氣,“看來姑娘太忙了,我不該打攪。今天姑娘是路過,還是……”

  “我是專程來拜訪城主的。”無方在座上欠了欠身,“我昨天救治了一個傷者,傷勢很重,需要血蠍制藥拔毒。血蠍絕跡多年,這剎土十六城,恐怕只有城主知道它的下落。還請城主幫我這個忙,讓我找到血蠍,好回去救人。”

  森羅城主啊了一聲,“血蠍?野生的血蠍早就滅絕了,現在只剩飼養的。我這裡倒有一對,是魘都令君贈給我的。”

  無方聽到魘都怔了下,那地方不在閻浮以內,她對其了解不多,只知道太陽照不到那裡,城池常年浸泡在黑暗中。如果硬要打比方,差不多是和酆都一樣的存在。不同之處在於酆都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魘都裡全是男人;酆都裡的鬼幾經輾轉可以投胎做人,魘都裡的魔魅來歷不明,不老不死。

  “城主和魘都令主是朋友?”

  森羅城主吞吞吐吐,“算不上朋友,有過幾面之緣罷了……”一邊說一邊下令左右護法,“去養室,把那對血蠍給艷姑娘取來。”

  血蠍對普通人來說是劇毒之物,避之惟恐不及,但在醫者和玄門眼裡卻是無價之寶。護法用一個木盆裝著,把兩只血蠍送到她面前,她趨身看,發現這東西的個頭比一般的蠍子大些,通體紅如朱砂。尾端的毒鉤氣勢洶洶地倒掛著,兩顆芝麻一樣的眼睛瞪著她,大概知道她要打它們的主意,差點沒把她瞪出窟窿來。

  城主笑得大度,“血蠍是沙漠至寶,換做別人,我連看都不讓他看一眼。既然現在姑娘有急用,就贈給姑娘了。”

  無方收回身道:“這是城主和魘都的交情,我不敢取盡,只求其一,剩下那只還是留給城主。”

  城主卻很執拗,“姑娘是醫者,將來總有用得上的時候。我欠姑娘一條命呢,這小玩意兒不足掛齒,姑娘別和我客氣,都拿去吧。”

  無方覺得很不好意思,再三感謝,“以後城主有傳召,在下一定隨傳隨到。”

  她起身告辭,城主隨她到殿外長街上,戀戀不舍送了又送,“姑娘這就要走嗎,不多坐一會兒?”

  靈醫的性格本來就落落難合,停留了這麼久,都是因為有求於人。他看著她含笑搖頭,走到長街盡頭凌空而起,纖纖的身姿翩若驚鴻,很快消失在視線盡頭,徒留城主空對天幕,滿懷感傷。

  右護法喃喃自語:“真沒想到,來取血蠍的人竟是她。”

  城主吸了吸鼻子,“天意。”

  右護法覷他面色,小心翼翼道:“城主不是喜歡艷姑娘嗎,怎麼能拱手讓人呢,咱們想個辦法李代桃僵吧。”

  城主聽了一哼,“你以為白准那麼好糊弄?不怕森羅城變成一座真正的死城,你就想辦法去吧。”極目遠望,無限惆悵,“都拿了人家的聘禮了,不嫁也得嫁。她自己還不知道吧,老妖從今天起,怕是惦記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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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費什麼周章就拿到血蠍,過程順利得出乎預料。瞿如對森羅城主誇贊不已,“一個半屍,這麼講道義,實在難得。”

  無方之前對他的印像,屍臭幾乎占據半壁江山。今天打過交到之後,頓覺自己以前膚淺了。所以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得往深處發掘美。就像那個城主,雖然依舊青面獠牙,但心地善良,足以掩蓋相貌上的欠缺。

  “不趁人之危,也算是個君子。如果舊事重提,那才尷尬。”無方談笑著,左手捏住血蠍的尾針,右手捏住頭,使勁一掐,蟲子就身首分離了。

  異界的東西,總有一些古怪的地方,比如這血蠍就名副其實。小小的身體裡不知裝了多少血,怎麼流也流不完似的。無方提著尾巴倒吊起來,控出滿滿一大碗,把整個石臼都染紅了。瞿如嘖嘖稱奇,看著那蟲子的顏色由紅轉白,隨手加進了蜈蚣和兒茶,一杵子就把它杵了個稀爛。

  那邊又荒腔野調哼起歌來,無方把剩下那只血蠍裝進小匣子裡。它剛剛親眼目睹了同伴的慘死,好像還沒從震驚和恐懼裡回過神來,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無方安慰它,“修不成人形,只能拿來做藥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放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動你。如果實在走投無路了,我也會盡量讓你死得其所的。”

  那只蠍子嚇暈了,尾巴一軟,趴下了。

  有了藥引子,膏藥做起來沒費什麼工夫,從研磨到熬煮,半個時辰就制成了。

  油紙上滴了厚厚的一層膏子,瞿如托著盤兒進來。榻上的人還沒清醒,五官浮腫不見多大起色,只比昨晚略微好了一點。她走過去看了兩眼,“師父,他要睡到幾時?”

  無方說快了,掀起被子撩他的褲腿。膏藥隔火熏烤,待膏體軟化後,“啪”地一聲扣在了僵死的皮肉上。

  他還在昏睡,師徒兩個百無聊賴,坐在廊下喝茶。天色眼見暗了,西邊推起了層疊的雲頭,一陣大風刮過,群鳥南飛,撲棱的翅膀發出巨大的轟鳴。無方問瞿如:“今天初幾?”

  瞿如搬動手指頭,一天一天數過去,最後一拍大腿,“該去十丈山了,今天是初一。”

  時間過得真快啊,一月月,一年年……活著的年月裡沒有經歷過感動,也沒有經歷過憂傷,日子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如果有人問她今年多大,她說不上來,年紀這東西,連個符號都算不上。反正就這麼過下去吧,直到哪天得道,或者灰飛煙滅。

  所幸漫無目的的生命裡,至少還有一樣是她渴求的。她轉過頭,看向遙遠的吉祥山,山體隱匿在雲霧間,山高不可望頂,那是蓮師的道場。從獲救那天起,她就想拜他為師,但因為身上煞氣不滅,總怕玷污了清靜地。也許再等等,蓮師雲游去了,走個三五十年大有可能。等他回來,她就去越量宮碰碰運氣,如果遇上蓮師心情好,說不定就收下她了。

  空氣裡有細碎的水氣飛揚,一場豪雨如期而至,筆直的雨柱箭矢一樣射進草叢裡,濺濕了無方的青布鞋。她站起身,披上蓑衣,說要去塔周巡視。干一行愛一行嘛,既然拿著俸祿,哪怕只有微薄的一點,也要盡心盡力。

  瞿如攔住她,“還是我去,師父守著小和尚。”

  無方詫然,“他不是和尚。”

  瞿如失笑,“剃了光頭,又在寺廟落腳,不是和尚是什麼?”

  說的也對,畢竟是從奴隸堆裡撿回來的,脫了奴籍才能光明正大走出去。無方揣著雙手,眼看她呼嘯著衝進雨裡。瞿如喜水,下雨是她最高興的時候。兩腳狠狠往泥潭裡一踩,濺起半人多高的水柱,澆得自己滿頭滿臉,然後手舞足蹈樂不可支。

  她嘆口氣,搖頭回到屋子裡。屋頂東北角的瓦片沒有蓋實,又滴答漏起了雨。她拿只陶碗接盛,轉回頭發現榻上的人醒了,正支著身子茫然四顧。

  她走過去,上下打量他,“除了皮外傷,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他搖頭,垂眼看手臂上纏繞的繃帶,勻了幾口氣,艱難地向她拱手,“多謝姑娘出手相救,如果沒有姑娘,我大概已經被監工打死了。”

  無方擺了擺手,道謝的話聽得太多了,她救人不是為了得人一句謝。

  倒杯水遞過去,“你叫什麼?從哪裡來?”

  榻上的人說:“我姓葉,葉振衣,東土人。這段時間一直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請問姑娘,這是哪國地界?”

  哪國地界,倒不太好作答,她坐下道:“沒有國,只有十六城。你是東土人,聽說過南閻浮提嗎?這裡是鎢金剎土,閻浮五方聖土之一,蓮師的道場。”

  這下他好像消化不了了,一個尋常人,如果不是生在剎土諸城,永遠不可能有機會接觸這個世界。

  他果然撫額,滿臉的不解。忽然驚覺自己的頭發不知什麼時候沒了,更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無方看著他,他眯覷兩眼,頰上皮膚水腫,底下有明晃晃的光,再配上錯愕的表情,真是慘不忍睹。她指了指他的腦袋,“頭頂裂了個大口子,不剃掉頭發不好包扎。我知道你們中土人,講究什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可是此前性命攸關,我想你的父母應該也不會反對的。”

  他聽完了,呆呆頷首,無方讓他多休息,自己從屋裡走了出來。

  救一個人,實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並未在無方心裡留下什麼痕跡。負手看檐外的雨,樓台在雨中杳杳的,雨勢太大,真擔心年久失修的舍利塔會轟然倒下來。所幸瞿如轉了一圈回來,說一切都好。無方告訴她人已經醒了,她聽了興匆匆跑進去,身上濕透的衣裳都沒來得及變干……便宜那小子,底下風光大概一覽無余了。

  果然聽見亂哄哄的驚呼,沒關系,她知道瞿如很喜歡那個硬骨頭的男人。鳥兒大了總要找歸宿的,妖的世界沒有那麼多扭捏作態,看上誰就大膽示愛。越過貨比三家刨根問底,要是能一口氣睡了,那這人直接就是你的了。

  她慢吞吞走進廚房,房梁上垂下來一只鐵鉤,鉤子上還掛著半籃蔬菜。開地窖掏出上年儲存的腊肉,小心翼翼切下一塊,撈起袖子開始做午飯。

  振衣傷勢不輕,不方便上桌,瞿如像伺候產婦似的伺候他。無方坐在桌旁獨自吃飯,一面聽她邀功:“振衣哥哥你知道嗎,是我求師父把你救回來的……”一只上古的鳥兒,好意思管人家叫哥哥,情這東西真是神奇。

  吃完了午飯小睡,一覺到傍晚。入夜前起來觀望,還在下雨,一時也沒有要停的意思。她進房看振衣,他合衣歪在床頭,不知道眼睛是閉著還是睜著,反正半天沒吭一聲,應該是睡著了。

  瞿如破天荒飛針走線,來歷不明的灰褐色布料上,針腳粗壯得像扁擔。

  她湊過去,“縫褲子?”

  瞿如抖給她看,不光有褲子,還有一件緇衣,“昨天我在地頭,看見阿時衣角的花繡得很好看,我試了一下,沒成功。拆的時候力用得大了點,把布料撕破了,你瞧。”

  無方覺得沒什麼,他身上的衣裳都爛成一道一道了,不會嫌棄這件的。眼見時間差不多了,轉身道:“你留下看護他,我一個人去十丈山。”

  那可不行,瞿如扔下手裡的針線追出來,見她已經布好陣法,把舍利塔罩住了。

  十丈山,無量海,在天極城以西,鎢金剎土的邊緣,如果僅憑雙腿走,得走上很久很久。蓮師當初得知她要行醫,贈她一個金鋼圈,可以連通南閻浮提兩極。邁進圈裡,就是一片無垠的草地,青草依依,夜風習習,她打著一把鮮紅的油紙傘,頭頂盤旋著三足鳥,走到一棵老槐樹底下邁出去,十丈山便到了。

  斑斕的極光映照下,慢慢順著小路往前,剛到山腳就聽見有人在哭,一看是個黑胖的豬妖。她仰著脖子嚎啕,面前地上躺著個男人,斯文的長相,修長的身量,可惜一點活著的跡像也沒有,大抵已經死了。

  無方生平最討厭哭號的女人,有問題就想辦法解決,眼淚一點用處都沒有。豬妖的嗓門驚人,又尖又利,錐子似的直戳人腦子,她喝了聲“別哭了”,順利堵住了她的嘴。然後蹲下身,牽袖探傷者氣息……太微弱,弱得游絲一樣。

  就算施救,恐怕成效也不會太顯著,但不作為,這人就必死無疑了。她托起他的上半身,開華蓋穴,向左右血海施靈力。一旁的豬妖似乎不能理解哪裡殺出了個程咬金,定定看著她,臉上還掛著淚滴。

  半空中的瞿如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有時候她的名號比無方還響,那些趕來求醫的妖魅未必認得靈醫本人,但見到瞿如,大都無條件信任。

  所以眼前這個好看的女人就是靈醫吧?原來靈醫不是老嫗……豬妖瞪著銅鈴似的眼睛發呆,漂亮的姑娘人人喜歡,她的美艷出塵,愈發對比出自己的粗鄙。

  豬妖很有些委屈,情郎半死不活,自己又深受打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那把撐在一旁的紅傘被風一吹,篤篤滾出去兩步遠,連人家的傘都那麼富有詩意。

  她耷拉著嘴角問:“艷姑娘,他怎麼樣?”

  無方想盡辦法,只換來這人長長的呻吟,睜眼一瞥,倒下去就咽氣了。

  豬妖大哭:“死了?他情願死也不肯和我歡好!”

  無方看著她涕淚滂沱,想起上次的麓姬,心裡不免有些猶疑。再探病者的元宮,渺渺茫茫,竟然沒有半絲殘魂余魄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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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19:19 |只看該作者
第5章

  近來是怎麼回事,接二連三遇見這樣的病症,裡面總有些緣故吧!

  豬妖還在撕心裂肺地哭,看來傷心頗深。她說這人寧死不從,不從才讓人更加牽掛。豬妖和上次來的麓姬不一樣,麓姬生得貌美,轉腳就能遇到愛。她呢,生得黑糙,膀大腰圓。能吃得下她這口的,必不是凡人。

  痛失所愛,難免感傷,無方靜靜聽她哭了一陣才詢問:“為什麼不早點帶他來無量海?病到這種地步,應當已經病了很久吧?”

  豬妖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不是來得晚,是路上花了太多時間。艷姑娘啊,我的情路坎坷,三個月沒碰他一指頭,現在想想真後悔。他到底得的是什麼病?我知道他脾氣大,可也不能一不高興就死了吧!他總嫌我醜,上個月我特意梳妝打扮了一番,他還對我笑呢,誰知晚上就糊塗了。我背著他走了十天十夜,十天十夜啊!可剛到這裡,他便斷氣了。”

  無方從她混亂的描述裡聽出些端倪來,又是相處三個月,又是無魂無魄的行屍走肉。她做靈醫很久,鬼魅見得不少,照理說多玄異的病症都不會讓她驚訝。人死為鬼,鬼死為聻,既非鬼又非聻,可以有宗旨有思想地活上三個月,那也太不可思議了。

  她隨口勸了豬妖兩句,“節哀順變吧。我剛才替他把脈,發現有異像,請問姑娘,他在發病前是否遭過襲擊?”

  豬妖漸漸平靜下來,想了又想說沒有,“我一直把在困在我的洞府裡,他根本沒有機會出去。”

  “可是我發現他的神魂早就沒了,是不是有人趁你不在,潛入過你的洞府?”

  豬妖嗷地一嗓子,“難道有人試圖染指他?艷姑娘你幫我看看,他的處子之身還在嗎。”

  無方笑得無力,“男人的處子之身是驗不出來的。”

  豬妖飽受打擊,回手撫摩男人的臉頰,喃喃道:“我對你一往情深,你卻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那個人是誰,把你的魂兒都給勾走了,你這一死,是為了報復我囚禁你嗎?”

  無方越聽越覺得不對勁,“我說的魂魄沒了,不是你想的那樣。姑娘可否告訴我,你從哪裡來?”

  豬妖嗚咽著說:“九陰山,離這裡太遠了,我日夜兼程,把鞋底都磨破了。”

  又是九陰,和麓姬的出處一樣。這些年南閻浮提一直很太平,妖魔各行其道,如果九陰山真的出了個會吸人魂魄的妖怪,那麼這三界內的生靈就都要遭殃了。

  她仰頭看,月亮高高掛在天上,星輝璀璨,一如過去百年一樣。人既死,後面的事就不和她相干了,她站起身,拾起道旁的油紙傘,先前天極城大雨如傾,走了這一路,傘都還沒干。她重新將傘搭在肩頭,向石碑漫行而去,豬妖抬眼時她已經走遠了,只余一個婀娜的身姿,供她瞻仰。

  她匆匆叫了聲艷姑娘,“我這小情兒的屍首會不會屍變?萬一爬起來追我怎麼辦?”

  妖也怕鬼嗎?無方很想告訴她,她的小情兒就算屍變,恐怕也沒有興致追她。不過礙於好修養,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如果你覺得不方便,可以找個地方把人火化了。我對他的死因很好奇,倘或燒完之後有異像,還請姑娘一定來無量海告訴我。”

  她隱入結界,霎時不見,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豬妖背起屍體,打算尋個風水寶地架柴火,迎面遇見個細長個頭的女人。女人指尖捏著訣,嘴裡念念有詞,正驅使十幾只碩鼠抬人過來。豬妖都看呆了,沒想到老鼠有那麼大的力道,腦袋頂上扛著木板,木板上還躺著人,一溜煙過去,把她閃了個大趔趄。

  無方接診期間一直很忙,因為半月才開一回門,慕名前來的病者總是絡繹不斷。她擅長治妖,更精通鬼症,譬如莫名被占用了軀殼,或是身上無端出現異狀,終可以從她這裡找出首尾來。

  一個狐女踏進她的診室,施施然向她行了一禮。

  “我最近總是心慌,提不起精神,三天前生了一場病,清醒過後發現長了這個。”狐女跽坐在席墊上,撩起袖子露出了瑩潔的手腕,“起先以為是不小心刮蹭到的,可是任憑怎麼施法,都消除不了。我擔心有邪祟入體,特地來求艷姑娘為我診斷。”

  無方只看了一眼便問:“姑娘最近是否有至親過世?”

  狐女呆了一下,低頭說:“是我娘親,一個月前坐化了。我那時不在她身邊,現在想來……真是悔恨不已。”

  世上有一種感情,是親人之間的牽絆,沒有私心,跨越生死。無方無父無母,有時候也很羨慕這些被爹娘深深愛著的孩子。

  她牽起她的袖褖,掩住了她的手腕,“姑娘不必憂心,這不是病症,是姑娘的福氣。不論人和妖,活著時都有三魂七魄,歸陰時魂魄齊全,才好踏入輪回。但世間總有牽掛,有些亡者願意犧牲一魄,保護最割舍不下的人。姑娘腕上的是血線,危難時可以救你一命,待事情過後,這條線自然會消失的。”

  狐女很意外,隔著衣袖握住腕子,“艷姑娘的意思是,我娘親的一魄化做了這根線嗎?你先前說魂魄齊全才能轉世,如果不全,會怎麼樣?”

  桌上的油燈閃爍,幽幽的光落在無方的眼角,她調開了視線,“缺一魄,下輩子會變成傻子。”

  狐女愣住了,臉上的神情逐漸從驚異轉化為哀傷,終於哭起來,哽聲問:“姑娘可有辦法,替我把這一魄還給我娘親?我已經長大了,有能力自保,不必她做這麼大的犧牲。變成個傻子……我娘親活著的時候何等聰明,我不能讓她淪落到這步田地。”

  雖然她也很為這對母女感慨,但超出她能力範圍的事,她不能做。

  “送出的一魄要歸位,必須下酆都,甚至八寒地獄。那地方不是姑娘能去的,妖鬼殊途,去了就辜負你娘親的一片心意了。”

  狐女最後哭著離開了,無方送她到門口,青石路兩旁搖曳的燈籠把她的身影拖得老長。一旁的瞿如興嘆,“這世上對你最好的人,只有爹娘。”

  無方轉身回屋,邊走邊道:“清明將至,你好好准備,上不句山祭拜你爹娘去吧。”

  瞿如知道,每逢這時候她是最寂寞的,有個墳頭可以祭拜,也好過來歷不明。

  “師父什麼時候回東土看看吧,再去尋訪一下那座城。”她討好地說,“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故地重游,說不定會有新發現。”

  無方並不這麼覺得,漫山遍野的屍體,腐臭直上九霄。雖然她是個煞,但對於這種場面,她一點都不懷念。

  她揚手一揮,面前出現波光一片,透過這波光,可以看見結界外的一切。天極城暴雨不休,振衣還在床上躺著。視角轉到十丈山下,石碑前來了一頂轎子,轎外站著容貌秀麗的女人,轎簾打起來,裡面是個昏昏欲睡的男人。

  她拂袖打破了鏡像,覺得事情好像越來越莫測了。

  “陰山恐怕要出亂子。”她蹙眉道,“我窺不破裡面的玄機,為什麼病的都是年輕男人,為什麼個個無魂無魄……”

  瞿如看向那條深遠的石板路,“又來一個?”

  她點頭,“第五例了……如果依然是這個病症,我可能要往九陰山走一趟了。”

  莫名的病因和症狀,對她來說是極大的挑戰。她在剎土行醫多年,從來沒有病人死在面前,最近接二連三發生這種事,實在敗壞她的名聲。也許是她多疑,總覺得暗中有人在促成這一切,或許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引起她的注意吧。

  轎子裡的人進了結界,她早已在門外恭候。不等那女子說什麼,伸手先探天元,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個廢棄的軀殼。

  瞿如眈眈看著她,見她在錯綜的光影裡直起身,艷麗的臉龐上浮現肅殺的氣像,“你們可是從九陰來?”

  那女子略一怔,“不是,我們從衡石山來,不過距九陰不遠……靈醫看,他還有救嗎?”

  她並沒有回答她,只是追問病人的出處,“姑娘和他相處的時間有多長,是否正滿三個月?”

  這種問題涉及隱私,對方顯然不想回答,模棱兩可支應著,直到無方揚言要謝客,她才如實相告:“確實正滿三個月。他的出處我不便告知靈醫,總之我們是兩情相悅,和那些淫奔的不一樣。”

  看來九陰山附近擄掠男人的女妖不少,無方回身看轎子裡的人,“姑娘聽我一言,實不相瞞,這是我最近接治的第五起病例。病症都一樣,查不出端倪,也不必費心救治,治不活的。如果姑娘想知道病因,就請告知我實情。究竟是染疾,還是其他緣故造成的,我會查個水落石出。”

  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人死得莫名其妙,難道不想追究嗎?誰知這女子一反常態,敷衍著說應當是舊疾,“他早前身子就弱,今天的事倒也不突然。”言罷拱手告辭,草草把轎簾往下一放,指揮轎奴把人抬走了。

  瞿如側目不已,“兩情相悅為什麼弄得做賊一樣?死活也不問了,真不是偷人偷來的嗎?”

  無方嫌她粗鄙,“說不定人家有苦衷。”

  “我倒覺得是妖女們顛鸞倒鳳的時候沒拿捏好分寸,一個個如狼似虎,把人折騰死了。”

  無方翻著白眼進屋,關閉了石碑入口。今夜不打算再接診了,事情太蹊蹺,必須先理清來龍去脈。

  “九陰山在剎土西北,不屬於閻浮。可惜蓮師不在,否則可以討他個主意。”她轉過頭來問瞿如,“你知道那座山嗎?一向在誰的管轄下?”

  瞿如站在燈架上,歪著腦袋說:“閻浮以外的世界,我也沒有去過,不過知道九陰山在梵行剎土。聽說以前有金剛看護,後來金剛涅槃,那片剎土逐漸變成了穢土。陰山荒草遍野,多異獸,血蠍就是產自那裡……如果沒料錯,現在是魘都的地界。魘都裡有個萬年老妖,心狠手辣,喜食嬰兒。每逢月圓之夜滿城兒啼,剎土妖鬼個個聞風喪膽,師父應該聽說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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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19:31 |只看該作者
第6章

  魘都的惡名人盡皆知,烏金剎土距離它太遠,其實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機會去。然而三人成虎,傳得多了,那地方就成了第二個活地獄,魘都的令主,必然也是最可怕的魔王。

  無方以前對那個神秘的地方不存在任何好惡,從別人嘴裡聽說,也不過一笑了之。可是近來的病患實在太古怪,讓她覺得無能為力。如果不去尋根問底,可以預見接下來帶屍尋訪的人會更多。就像瘟疫爆發,那片土地上的活物終會全軍覆沒。她是個好面子的人,醫者的口碑是她的第二張臉,如果這張臉沒了,那她想脫胎換骨的願望也就幻滅了。

  “為什麼全是男人……”她數著菩提慢慢踱步,“半個月來沒有一位女患者,難道這病傳男不傳女?”

  瞿如十分想當然,“如果罪魁禍首是魘都令主,那他一定在下一盤大棋。把方圓百裡內公的都禍害完,可不就剩女人了嗎。到時候他一枝獨秀,霸占群芳,別說都城令主了,就是菩薩都沒他那麼逍遙。”

  無方聽過之後,覺得話糙理不糙,事情的真相有千萬種,猜測得雖不靠譜,但誰又能擔保沒有這種可能?

  “妖怪的世界你我不懂。”瞿如晃著腦袋說,“走獸和飛禽,兩者之間更是有巨大差異。”

  無方失笑,“說不定白准也是飛禽。”

  瞿如卻說不可能,“飛禽不喜歡占山為王,也干不出吃孩子的事來。”

  真相要探究,但實行起來卻不那麼容易。魘都確切的位置誰也說不上來,無方回天極城後找來閻浮圖志,無奈並沒有相關魘都的任何標注和記載。

  “或者再等等吧,等下一位病患來求醫,到時候再打聽去九陰山的路徑。只要到了九陰,魘都也就不遠了。”

  瞿如倒有點慶幸,如果現在就走,放不下她的振衣哥哥。等上半個月,振衣的傷勢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屆時不管他是留下看塔還是離開,她都可以放心了。

  大雨過後,天光晴好。無方站在舍利塔下仰頭看,塔頂經過暴曬,灰瓦的顏色逐漸轉淡,只有背陽的這面,依舊是大塊深邃,陷在陰暗裡。裡長說話算話,定好的雨後修繕,錢款撥下來了,請了十來個匠人和泥上塔。她看著那些人吊在半空中,略站了一會兒,回屋裡照看振衣去了。

  畢竟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吃好睡好歇上兩天,恢復起來很快。她一聲不響坐在床前為他把脈,半晌收回手道:“脈像平穩,再過三日應當可以痊愈了。”

  振衣臉上的浮腫緩慢在消退,漸漸能夠分得清鼻子眉眼了。還有他的皮膚,淤血散盡露出本來的顏色,雖然間或夾雜血絲,終也有徹底好轉的時候。現在看來,面目應當是很過得去的,非但不醜,還意外的俊秀。

  他向她道謝,頭上的布帶拆除了,露出縫合的針腳。自己走到鏡子前照了照,自嘲笑道:“原來我剃光了頭發,是這個模樣。”

  一個男人長得是否過關,得看他沒有頭發的樣子。他穿著瞿如給他做的衣裳,青灰的緇衣,利落的右衽,再加上一顆光頭,果真很像和尚。

  無方以為他傷懷,生硬安慰道:“過不了多久就長回來了……”

  他回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個,男人的樣貌不重要。只是姑娘令我意外,原來傳聞中的剎土靈醫,就是姑娘。”

  無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前夜你沒睡著?”

  他說:“我是眼睛腫得睜不開,並不是睡著了。當時又覺得偷聽你們說話甚為尷尬,所以就沒出聲。”

  無方思量了下,剎土靈醫也沒什麼丟人的,知道便知道了吧。

  “我以為你沒有來過南閻浮提,也不會聽說過我的名號。”她推開窗戶,用瓢兒舀了一勺水,慢悠悠澆窗台上養著的那些花。天極城四季如春,因此花卉常開不敗。一陣風吹過,淺淡的花香飄進屋子裡,一桌一椅都沾染上了香氣。

  振衣似乎有些掙扎,沉吟良久道:“姑娘不問我的來歷嗎?”

  在無方看來,他不過是個被打成重傷的奴隸。她救過他則罷,至於裡面隱含的內情,她並沒有興趣了解。

  實話實說,好像太不留情面了,她禮讓了三分,“我曾經問過監工,他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上次詢問你,你只說你是東土人,我知道的,僅限於此。”

  他卻慢慢搖頭,“我是東土人,這點屬實,但在淪為奴隸遭人販賣前,我師從鶴鳴山。”

  無方吃了一驚,“原來是位道長?”

  千年前她剛成形時,曾經被一個道士追著打,這個恐怖的記憶一直延續到現在,至今對道士滿懷畏懼。他們有道行,能窺破真身,她和瞿如一直過著無憂的日子,難道因為救了這個人,一切要起變化嗎?

  她心裡高牆漸起,“你會驅妖,那麼法力應當在妖魅之上,怎麼會淪落至此?”

  他閉了閉眼,話語間浮起滄海桑田式的味道,“太極二年,長安城中有貓丕作亂。我那時隨門中師兄弟捉拿貓妖,一次追捕中大意了,不慎著了貓丕的道,被吞噬了修為。”

  無方邁近半步,袖籠裡的雙手握成了拳,臉上卻含笑,“就算修為散盡,降妖的本能還是有的。那麼依道長看,我是什麼妖?”

  閻浮提本來就是個人和妖並行的世界,蓮師在收服剎土前,這裡是羅剎鬼國。後來經過教化,才有了男為勇士,女為空行母的淨土。然而西南遍地妖魔無處安頓,全數讓它們皈依又不現實,於是蓮師把天極和周邊諸城劃分出來,為妖魔提供容身之處,也免他們闖進娑婆世界禍害人間。

  所以到了這片土地上,隨便遇見個人就可能是異類,這位以捉妖為己任的道長,豈不是要忙壞了?

  本以為他會懂得迂回,畢竟命是人家救的。結果他並不買賬。

  他蹙眉審視她,“姑娘周身煞氣縱橫,來路不善。”

  無方被他逗樂了,“說得沒錯,我的確來路不善。你知道妙拂洲嗎?在海之中,島上遍地惡鬼,以人為食,我就來自那裡。”

  但似乎不能混淆他,他依舊搖頭,“我嗅不到血腥的味道,即便有煞氣,也是純粹的。”言罷一笑,“妖魔的來路,無非那幾種,化成人形後的路卻有千千萬萬。你的選擇,和你將來的結局息息相關,靈醫濟世,即便救的是螻蟻,也是積德行善。”

  滿口大道理,聽來倒真像個修道的人。無方轉過身在桌旁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輕呷一口抬眼望他,“振衣是你的道號,還是俗名?”

  他低眉垂眼,“我不是道士,不過命裡帶煞,自小被寄養在鶴鳴山罷了。葉振衣是我唯一的名字,我沒有道號。”

  無方哦了聲,想必是個半瓶醋,學藝不精跟師兄們下山降魔。結果敵不過那貓妖,被吸走了修為,販賣到這裡當了奴隸。這麼想來還真是命裡帶煞,命不好得很。

  他帶煞,她就是煞,所以誰也別嫌棄誰。無方側目打量他,“既然我救了你,你是否應該報答我?”

  振衣立刻長揖,“姑娘說的是,救命之恩,當以命相報。”

  她抬了抬手,“我不要你以命相報,就做我的徒弟,拜我為師吧。你的道行既然全沒了,不能再靠捉妖為生。我呢,恰好有一技之長,授予你,你以後就不怕餓肚子了。”

  他沒想到她會提這個要求,一時有些怔愣。

  “怎麼,你不願意?”她見他無動於衷,有點不高興,“多少妖魔想拜我為師,我都婉言謝絕了,現在給你這個機會,你不該感恩戴德嗎?”

  反正不知他是出於報恩的考慮,還是真覺得自己需要這門手藝,掙扎了一下,最終屈服了。

  中土人講究男兒膝下有黃金,因此他只是恭敬向她揖手,“今日拜艷姑娘為師,一日為徒終身為徒,他日必發揚本門,以報師父授業之恩。”

  當初她收瞿如,不過她叫一聲師父,自己答應一聲就禮成了。現在振衣這麼一本正經,無方很欣慰,覺得他態度端正。

  她微微一笑,“發揚不必,清白為人就好。你也用不著覺得委屈,我長你千歲,做你師父綽綽有余。”頓了頓問,“當初你為什麼敵不過貓丕?它壽終之前要吃貓續命,最後一次才吃人化人,你遇上的,正好是第九次?”

  振衣有些慚愧,低頭說是,“它化人後不住央求,手裡還抱著孩子。當時孩子哭鬧,我閃了閃神,就……一敗塗地了。”

  無方不由嘆息,妖和煞,其實都是冷情的,大多不通人性。孩子落到他們手裡,本就危險至極,他居然會因為孩子打算饒恕貓丕,可見這些年的鶴鳴山是白呆了。

  “對妖來說,只要能達到目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成為工具。你被那只貓丕害得這麼慘,不想討回公道麼?”

  他略沉默了下,語氣無奈,“我在顛沛時聽說,貓妖被師門逐出了長安,師兄追趕至鹹海,它一直往西,去了九陰山。九陰在閻浮提以西,我只恨自己肋下無翅,去不了那裡。否則一定手刃此妖,報了這深仇大恨。”

  他靜靜說,她靜靜聽,心裡只是詫異,世上的巧合真多,近來撞到一處去了。她凝目看他,疑心有詐,然而他眼神堅定,心沉似鐵。

  她不再多言,讓他好好養傷,自己走出了屋子。

  瞿如在後面追問:“從今天起,我和振衣就是同門了?”

  無方心不在焉,“你不是想留住他嗎,我替你辦到了。”

  瞿如感激得想流淚,“師父你待我真好,放心吧,我會好好照顧這位師弟的。”言辭裡聽出了垂涎欲滴的味道,真叫人為振衣的將來擔心。

  其實無方收他為徒,原本有另一層用意。無魂無魄的都是男人,如果有魔魅作祟,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拿他做誘餌,也許能引蛇出洞。結果鬧了半天,他和陰山也有淵源,那麼一同前往,應當是合情合理的吧。

  回望舍利塔,五十年了,守塔人的活兒該辭去了。這一走不知耗時多久,佛塔無人看守,萬一佛骨被盜,就真白費了先前五十年的兢兢業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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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如果直接遞辭呈,裡長會因沒有人接手而勸她再守一段時間。畢竟這活兒不是人人能做,要有長性,有足夠的能力應急。妖可以活很久,然而抵得住佛骨誘惑的不多。當初她能上任,全因蓮師舉薦,所以要在短期內找到合適的人選填她的缺,恐怕不容易。

  守塔的阿鶴,很不起眼。矮矮的個頭,鼻梁上長滿雀斑,如果掉進人堆裡,篩上幾遍都未必找得出她。她從官道那頭過來,走到衙門口站住了腳,手壓腰刀的衛士看見她,咋咋呼呼叫了聲小史,“你上衙門來做什麼?神塔修好了?”

  她笑了笑,沒有作答,走進高而狹窄的木門前,身形一晃起了變化。目送她的衛士驟感驚慌,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最後一瞬的背影和以前判若兩人,那身形高挑纖細,兩手便掐得過來的柳腰輕擺,邁過門檻時裙角飄拂,一閃就不見了。

  接見她的裡長自然也嚇得不輕,問她是何人,她簡單表明了身份和卸職的原因,向上欠身,“我實在是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天極城逗留十日。十日內請裡長稟明城主,盡快找人接替我。”

  裡長還在發愣,她告辭退了出來。出得門檻,溫暖的陽光照在臉上,她已經不記得艷無方上次出現在街市,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瞿如停在她肩頭,她從集上走過,魔魅的相貌太出眾,引得眾人側目不已。沒有誰認得她,不久連那個守塔的阿鶴也會被忘記。無方想,如果能從魘都平安脫身,就找個山洞住下來靜心修行,等蓮師返回剎土,便上吉祥山拜師。出身選擇不了,常懷一顆祈願修成正果的心,也是好的。

  她慢悠悠,和人潮錯身而過,忽然聽見有人在她耳邊細語:“好好享受這日光吧,以後未必見得著了。”

  她一驚,回身張望,人來人往,剛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錯覺。

  “奇怪……”她喃喃,難道還有別人知道他們要去九陰山?瞿如原形時候的臉是平板的,沒有鼻梁。她呆滯的大眼睛看向她,張嘴怪叫了聲“瞿如”,拍動翅膀,衝上了雲霄。

  振衣立在廟門前等她們回來,他的傷基本已經痊愈,可以自由走動了。褪盡浮腫的臉,五官深刻,無方很喜歡他的眼睛,像天池的寒泉,因為深邃,黑得如同墨一樣。不平庸,難免氣勢凌人,有時候她會生出奇怪的錯覺來,即便他俯首帖耳,她也覺得他有反骨,將來必不服管。

  當然相處這麼久,他是第一次看見她的真面目,年輕的公子忽然面對絕色,又驚又慌不知如何是好。無方踏上石階揶揄:“怎麼?不認得為師了?”

  他站在高處,她在山門外,仰起的臉,在陽光下變得玲瓏剔透。振衣很尷尬,匆匆退到一旁,垂手道:“我找到了九陰山南北五千由旬①的地圖,魘都在陰山以北。瀚海東南一角,正好勾勒出了森羅城的地貌。”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她也曾擔心,看先前那些陪同來的女妖,好像沒有一個願意說出實情,想請她們指路,必定諸多推諉。既然有地圖,那就好辦了。她把圖接過來,在牛皮一角找到了森羅城,出城往西是瀚海,再過鐵圍山,山的那邊就是另一重梵行剎土。

  她的指尖在山巒疊嶂上輕輕摩挲,“原來魘都離酆都這麼近,難怪那裡常年沒有日光。”

  振衣說不,“照不見日光,並不是因為離酆都近,是因為鐵圍山。鐵圍山入水三百十二由旬,出水亦然。山太高,日月被其遮擋,所以魘都終年不見天日。”

  無方啞口無言,發現這徒弟在某些方面確實比她精明些。其實她這人一向不太認路,當初上吉祥山,能夠看得見山貌的距離她都走迷了好幾回,如果當真只有她和瞿如上路,恐怕走上一千年都到不了那裡。

  “山高三百十二由旬,翻過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咱們可以繞行,山體寬廣也是如此,但平地上行走,遠比攀山省力得多。”

  瞿如對他表現出了五體投地的敬仰,她在院裡大喊大叫:“啊,師弟真聰明!師父放心,有他在,我們一定能順利到達陰山。”

  無方不置可否,突然問:“你被貓丕吸走的功力,應當還有恢復的一天吧?”

  他沉默了下說是,“只要把貓丕殺了,我的功力就會復原,這也是我為什麼要跟師父一同去梵行剎土的原因。”

  果然這樣才說得通啊,無方點點頭。各有目標,但路線統一,還是可以齊心上路的。

  她留給裡長的十天時間很快便過去了,裡長終於帶來一個僧人,有些年紀了,她看得穿皮囊,那是個人。

  她把廟裡唯一的一把鑰匙交給了僧侶,向他囑咐守塔事宜,裡長掖著袖子道:“鶴小史……啊不,是靈醫。你守這塔已經五十余年了,沒有人比你更加穩妥。我把你卸職的情況呈報了城主,城主的意思是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但事情辦完後,可否復職?這位法師是暫且接替你的,待你折返,他還要回自己寺裡去。”

  無方終究沒有答應,“我此一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還是請城主另覓一個可靠的人吧。”

  再也留她不住,她交代了一切,便攜瞿如和振衣上路了。

  向西走,當然不會只靠雙腿。無方會騰雲,瞿如有雙翅,只有振衣是肉體凡胎,這皮囊行動起來是個拖累。瞿如自願背他,但對於妖,背一個人有如背一座山,因此走走停停,半個月才達剎土邊緣。

  站在森羅城外向西北望,瀚海莽莽,赤紅的沙灘和沙丘綿延不絕,仿佛連接向世界盡頭。如果先前的戈壁還可以忍受,再往前就是成倍的痛苦。沒有城池,水源稀缺,踏進那片地域,危險也就蔓延上來,隨時會沒過頭頂。

  她擰起了眉,“徒弟,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振衣似乎從來沒有想過退縮,他凝眉看向遠方,“我這一生本就是個錯誤,如果拼上一拼,也許還有補救的機會……”

  無方看見他眉眼間流露出絕決,知其命,生死不能易其心,那種執念真是強大得可怕。

  好吧,既然無怨無悔,那就出發吧!她兩指一挑,挑起輕如蟬翼的鮫綃嵌在耳後。正欲舉步,聽見身後有人喚她,回身一看是森羅城主,穿一身天青,稱得那面孔愈發陰郁寒冷。

  他跑得太快,身後舉著華蓋的侍從趕不上,落下了一大截。到她面前氣喘吁吁道:“我前日和天極城主喝酒,恰好提起你。他說你欲往陰山,有這事嗎?”

  無方嗯了聲,“我近來接了幾個病患,病因成謎,我寢食難安。那些人都是從陰山來的,所以我想去陰山探一探究竟。”

  城主似乎很憂心,“陰山在梵行剎土,那裡邪魅橫行,不似鎢金剎土。梵行太久沒人掌管,早就成了一盤散沙,妖鬼作惡,毫無顧忌,你去那裡恐怕會有危險。”

  她感激他的提醒,望向無邊的瀚海,“我喜歡尋根究底,找不出原因來,我不會罷休的。城主說那裡無人掌管,可我聽說魘都令主……”

  “他?”他像被針扎了似的,忽然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了,清了清嗓子道,“他最近正忙……預備娶親呢吧!你羊入虎口……我是說你貿然前往……”

  她說:“我是去九陰山,不會打攪魘都的。”

  “不不,”他忙擺手,“其實滄海來追趕姑娘,就是想幫姑娘一點忙。你也知道梵行剎土表面無人掌管,實則掌握在白准手中。姑娘此行恐怕艱險,到了陌生的地界無人照應,行事也不便利。我和白准有些微交情,姑娘到了那裡,可以直去找他,就說是我介紹的……他這人有時莫名其妙,但心地還是很好的……”

  無方覺得新奇,“心地很好?魘都令主?”

  森羅城主見她存疑,又重申了一遍,“是很好的,不惹惱他萬事可商量,惹惱了他,就不大好相與了。不過姑娘生得貌美,貌美就是橫行天下的通行證。他雖然不解風情,但見到姑娘,必定大開方便之門,姑娘請放心。”

  可是她這回查的事,不知和那位令主有沒有關系,如果有,送上門去豈不當真羊入虎口?

  她笑了笑,朦朧的鮫綃下紅唇仰出漂亮的弧度,一雙眼睛也彎彎如新月,向他拱手,“多謝城主,如此照拂我。”

  城主見她笑得甜美,立刻酥倒了半邊。揮揮手,命人呈上來一艘小船,托在掌心只有核桃那麼大,上有風帆桅杆,雕得栩栩如生。

  “這是沙舟,能在沙中揚帆,只要有風,日行千裡不在話下。”他轉過頭,向遠處指了指,“須彌瀚海大小兩千由旬,要走出去談何容易。就算姑娘的瞿如能飛,載不動凡胎,在瀚海蹉跎太久,也沒好處。姑娘帶上這沙舟,能為姑娘遮擋驕陽,讓姑娘躲避風雪。”

  瀚海中氣候多變也是事實,前一刻還是烈焰如火,後一刻也許就漫天冰雹了。無方本不欲收的,推辭半晌他一跺腳道:“就算借給姑娘的,好不好?等到了魘都,麻煩姑娘轉交令主,作為我恭喜他新婚的賀禮,這總可以了吧!”

  她這才勉強收下,道了謝,請他回城,“前路漫漫,我們得及早啟程,就此作別城主了。”

  森羅城主滿臉不舍,目送她踏上瀚海紅沙。那身影漸漸遠了,最後只余清脆的鈴聲,回蕩在無盡的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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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①由旬:古印度長度單位,一由旬相當於一只公牛走一天的距離,大約七英裡,即11.2公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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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觀滄海說魘都令主是個很好的人,師父你信不信?”

  “不信。”

  “為什麼?”

  “因為一個好人,不會容許自己的轄下接二連三發生喪魂的事。”

  瀚海地貌多變,也許走上幾百由旬全是沙丘,心裡不抱希望的時候一抬頭,卻遇見了錯落高聳的石頭山。

  石頭山經千萬年風霜侵蝕,山體斑駁,橫溝縱壑,驟風吹過時會發出哀凄的嗚咽。但山與山之間有窪谷,巨大的平地,邊緣包抄起來,是很好的避風所。谷底成簇的鹽生草均勻分布,一片空曠地上生起了火堆,三個人形圍火而坐,從高處看下去就像一串蚱蜢,小得可憐。

  利爪勾住石頭縫隙,羽翅在狂風中紋絲不動。瀚海上空的星子尤其大,點綴著漆黑的瞳仁,泛起滿池波光……那雙眼睛緊緊盯著谷底,鬢邊風聲戾然,他們說的話依舊一字不差裝進了耳朵裡。

  煞的形成,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一點一滴凝聚,從飄渺的靈識,到軀體的實質,她和普通的肉身不同。在無邊的瀚海上漂泊了整月,振衣和瞿如因暴曬干燥,顴骨上的皮脫了一層又一層,這段時間臉一直是焦紅的。無方呢,風沙對她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她依舊皎皎如明月。

  瞿如對著鏡子長吁短嘆,“不知還有多久能走出瀚海。”看見一點翹起的皮,順手一撕,撕下來一大塊,疼得齜牙咧嘴。

  振衣展開地圖就光看,圖上標注得很清楚,“再有八百由旬便能走出去了。”

  無方枯著眉四下張望,夜裡的須彌瀚海是寧靜涼爽的。等天一亮,熱風很快吹散最後一縷薄霧,便又要投身進新一輪的燃燒中。

  走了許久,她存進金鋼圈裡的水用得差不多了,就算是煞,這麼渴下去也會干癟的。她撐起身道:“看這裡的地形,說不定會有沙棘。那果子好吃,我嘗過,酸甜酸甜的……”大家相視一笑,不約而同咽了口唾沫。

  振衣拍拍緇衣站了起來,“我去找找,萬一運氣好找見了,帶回來孝敬師父。”

  可是有沙棘的地方必有鳴蛇,振衣沒了修為,不過是個普通人罷了,遇上必定成為怪蛇的盤中餐。於是師徒三人開始為誰去而爭執,正陷入膠著,峭壁上的鷹隼張開翅膀俯衝下來,順道扔了整棵沙棘。那沙棘長得飽滿,枝頭沉甸甸綴滿果子,落地的時候樹干筆直插進沙土裡,仿佛天然生長。

  三人面面相覷,瞿如慶幸不已,“你看,好人有好報。那只鷹以前一定受過師父的恩惠,現在報恩來了。”

  不管怎麼樣,有貴鳥相助,夜風習習裡偎在火堆旁吃果子,別有一番風味。

  無方開始算計,實在不行真要動用那只沙舟了。原本想借著轉交賀禮的機會,去魘都探探虛實,既然是轉交,當然不能借用。然而這無盡的風沙和驕陽,恐怕那兩個徒弟招架不住,活著是當務之急,至於其他,容後再說吧!

  她枕著包袱側過身子,想得太多,來路和歸途在腦子裡混亂地融作一團。閉上眼,連日的奔波也讓她乏累,迷迷糊糊正想睡,隱約感覺出了異樣,似乎一直有人在暗中窺探。可是睜開眼,又只看見星辰和流轉的極光。漠上除了浩浩長風,再無其他。

  “唦唦”,一串細碎的前行引人注意,起先動靜並不大,仿佛地面下沙土流動的聲響。逐漸那聲音擴大了,如水、如浪,一直奔湧到她耳畔。無方一驚,猛坐起身來,瞿如和振衣也一躍而起,赫然發現前面沙丘上有只巨大的蜥蜴蜿蜒而來,大步流星的,很快到了面前。

  兩個成人身量的長度,確實令人愕然。然後它張開嘴,向他們露出了尖利的牙齒,分叉的信子扭曲搖擺,昂著脖子對月吞吐——熒熒的光亮透過頸部皮膚,看得見移動的軌跡。緩慢向上,到了頜下、到了口腔裡……忽然急速衝出來,懸浮在半空中,那蜥蜴經受了巨大痛苦似的,栽倒在地一動不動了,只有呼出的氣吹動身下的沙子,才看得出它還活著。

  振衣不知道它的用意,張開雙臂,將無方護在了身後。瞿如怔怔的,“這蜥蜴精來獻寶了?”

  無方這些年來救妖無數,她明白它的意思。輕拍振衣的肩,示意他讓開,上前仔細觀察靈的形態,那精魄在透明的薄膜下飛速旋轉成一個微型的風暴眼,看起來十分暴躁。薄膜外回旋的光暈已經變成墨綠色,對於爬行類來說,藍色是健康的,綠色便是走火入魔了。

  入了魔,找她當然最合適。如果是單純的沾染邪祟,用真火潔淨就可以,像它現在的狀況,必須將魔性吸盡,只有淨化了靈,它才能化險為夷。

  看了看伏地的蜥蜴,它氣息奄奄,再耽擱就要來不及了。無方抬起手,將丹朱收進袖裡,命瞿如和振衣為她守住兩掖,自己在一塊巨石前結印打起了禪坐。

  釋放出靈,讓它緩慢升騰,外圍的光擰成細細的一線,彙攏進輕啟的紅唇裡。丹珠在那團光裡翻滾,如置身業火。兩柱香後顏色逐漸開始轉變,暈也澄澈起來,驟然一陣光華,溫潤的藍色照亮她的臉,她輕舒了口氣,抬掌把靈推到了蜥蜴面前。

  對她來說舉手之勞,卻能救一條性命。蜥蜴艱難地抬起頭,長長的舌飛快一伸,將靈卷進了口裡。

  三人靜靜看它調息,來時烏黑黯淡的鱗甲轉成了銀色。它打個顫,形也化了,尾巴一掃,從一只爬蟲變成了瘦高的少年。

  少年滿頭銀發,褪盡野性舉止優雅,抿了抿頭,向無方俯身長揖,“多謝靈醫救命之恩。小妖前兩天煉氣亂了心神,不慎引邪煞入體,幸好靈醫經過,讓我白撿了條小命。大恩大德無以為報,靈醫橫穿瀚海途徑此地,想必快要斷水了吧?石頭山往南有一眼不老泉,如果靈醫需要,小妖願意陪同前往。”

  沙漠中行走的人,沒有一個會拒絕水。可是這萬裡瀚海,干得連肉蓯蓉都快活不下去了,哪裡來的泉眼!

  石頭山南的山坳裡,玄色的身影停在月下,牽起衣袖,揮拳擊向了地面。形如閃電的強光筆直向下蔓延,一瞬隱沒在沙土裡。未幾地下傳出隆隆的聲響,一眼清泉從石縫裡竄了出來,在月色中閃出萬點銀輝。

  腳步聲近了,黑袍化成鷹羽,呼嘯著直上九霄,眨眼消失不見。只有汩汩的泉水能證明,先前發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少年帶他們過來,笑著指了指眼前的泉眼,“看看,多新鮮,還帶著泥漿呢……”想想不大對,忙換了話鋒,“我的意思是,這泉眼時清時濁,濁時是在排污,稍等一會兒就好了。”

  瞿如是怪鳥,看見水就想洗澡。她眨巴著眼睛望無方,“師父,反正現在正濁,我沾一點兒擦擦身子好麼?”

  泉水噴湧而出,可以用個盡興,其余三人很知趣地背過身去,無方向少年拱手,“多謝了。我正愁沙漠裡沒有水源補給,沒想到遇見了你,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少年大手一揮,因道行不夠,肩頭的鱗片沒有褪盡,長成了甲胄模樣。他說:“靈醫太客氣了,我不過指路,怎麼和靈醫救命之恩相提並論!靈醫這是要去哪裡?從鎢金剎土到達這裡,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無方不大好作答,只道:“去梵行剎土,在天極呆了那麼久,想到處看看。”

  少年嘿地一聲,“我知道天極城,靈醫在那裡看了五十多年的塔,難怪那麼多人四處打探,都打探不出靈醫下落。我們瀚海,消息其實很靈通的,打從靈醫踏上紅沙起,周圍的妖怪們就都在傳……”

  吸引那些妖怪的,除了醫術,大概還有艷名吧!一路上總有數不清的眼睛在張望,這世界從來不缺乏好奇心。

  蜥蜴雖然天生冷血,但修成人形後,卻有滿腔古道熱腸。他絮絮叨叨和她聊起了家常,“靈醫是第一次去梵行剎土吧?那地方和天極城不一樣,知道要注意些什麼嗎?”見她搖頭,立刻道,“走出瀚海,外面是鐵圍山,鐵圍山下有蛀鐵蟲,長了一口好牙,遇上不順心的事就咬,靈醫可隨身帶上洞冥草,那蟲子怕洞冥草。過了鐵圍山,就到妙善界,別看妙善界名字叫得慈悲,那裡鬼怪遍地,有吞天。吞天靈醫知道嗎?饕餮都要管它叫爺爺。不論你是人是佛,遇見吞天就完了。它會化人,在界口迎你住店,靈醫要看清楚,伙計耳後是不是有個痦子。如果有,千萬不能跟他走,因為客棧的大門就是吞天的嘴變幻的,你走進去,就直接走進它肚子裡了。”

  所以梵行剎土是一個她完全不了解的所在,那裡生存著的,除了會找她看病的妖,還有吞天那樣凶狠貪婪的怪物。

  無方感謝他的叮囑,少年大方表示不算什麼,“到了那種黑吃黑的地方,最好找個庇護。靈醫知道魘都嗎?魘都是剎土上最強盛的城池,靈醫可以去找令主,令主品行好,只要靈醫有求,他必定能保你平安。”

  又一個說白准人好的,怎麼和剎土上的傳聞截然相反呢?但因為和這只蜥蜴沒有深交,無方不能隨意表態,不過含糊答應著:“既然到了梵行剎土,總要去拜會一下令主的。”

  少年愈發熱情了,“該去、該去……聽說令主萬把歲了,至今單身。最近定下一門親,對那位沒有見過面的新夫人死心塌地,真是個專情的人吶。”

  一直沉默的振衣忽然開口:“瀚海和梵行剎土之間,隔了一座鐵圍山,妙善界西北兩千由旬才是魘都,那麼遠的距離,閣下對魘都令主了解得也太透徹了。”

  少年頓時一窒,怔愣的大眼睛裡裝滿了莫名,“我受靈醫恩惠,把我知道的都告訴靈醫怎麼了?我是蜥蜴,六合八荒哪裡去不得?魘都雖遠,我三天就能打個來回,不像你肉體凡胎,拖累了靈醫和瞿如,害她們走了這麼久,還在瀚海上打轉。”

  一人一蜥吵起來了,蜥蜴一邊爭論,舌頭一邊亂探,真叫人擔心他把振衣當螞蟻舔進嘴裡。

  無方只得打圓場,這莽莽沙漠危機四伏,妖類畢竟不像人,不高興起來說變臉就會變臉,所以久留不得。

  讓瞿如趕緊把水囊裝滿,她托起沙舟當風一揚,那船瞬間擴大了萬倍。匆匆上船向少年道別,叮囑它下次煉氣小心,然後念個口訣,風帆鼓脹起來,駛進了昏暗的夜色裡。

  “走了?”咫尺之間有人問,儒雅的嗓音,像錚淙的琴聲。

  少年聳了聳肩,“都怪姓葉的鳥人出言不遜,否則艷姑娘一定會逗留到明天早上。”

  那嗓音裡帶了點詰責的味道:“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我看不是那鳥人出言不遜,是你話太多。”

  少年頓時苦了眉眼,“這麼說可以給魘後留下個好印像,將來見了主上,才能主動投懷送抱。真可惜,魘後已經走了,要是能多停一會兒,我還想同她談論一點主上的趣事,幫助她了解主上呢。”

  空空的石山上,氣流震動出了微波,“從古至今,沒有一只蜥蜴修成正果,你知道為什麼?”

  少年一臉茫然,“這個問題屬下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難道主上知道原因?”

  “因為蜥蜴不愛穿衣裳,舌頭長,話又多,萬一不慎得罪了誰,容易被拔舌頭。沒了舌頭的爬蟲,轉世會變成一只蛞蝓,口水流滿地,卻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嚇得少年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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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0:11 |只看該作者
第9章

  監視一個人,沒有遮擋的開闊地當然是最好的。化作飛鳥,化作蟲袤,甚至化作清晨一點細微的水氣,存在也不會引人懷疑。

  沙舟在沙丘上航行,有風的時候日行千裡,無風就不好說了,一天飄上三五由旬,也不是沒可能。距離鐵圍山還有五百由旬,照這樣的速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走出瀚海。等不及了,對准風帆吹上兩口氣,沙舟倒是走得快了,可是引來了沙塵暴。小小的沙舟經不起掩埋,身形一晃變作透明的笊籬,把整個沙舟罩起來,等沙塵過後再吹兩口氣……如此反反復復,真是操碎了心。

  艷無方長得甚好看,靜靜坐在船艙裡,白淨的皮膚,眉眼蔚然。陰山上女妖鋪天蓋地,道行高深的為了變美,面皮不知畫了多少張,沒有一張能長成她這樣。煞有兩個極端,如果不是五官猙獰,那就一定美得出奇。當初金剛曾為這種容貌折腰,毒藥上沾了蜜,銷魂但凌厲的殺氣避無可避,生死也握在了煞的手裡。

  隨時取人性命,這是煞的天性,她可以吸食靈魂,吞吃肉體,很多時候煞和羅剎沒有區別。然而一個受了點化的煞,妖艷裡又有浩然正氣,這就稀有了。哪天長風自然吹過瀚海,令主得閑就化作一只蛾,停在艙門上聽他們說話。艷姑娘的聲音也很好聽,疏離中帶著人情味,像陽光灑在鹽堿地裡,蒼茫的,泛起粼粼的光來。

  對於魘都令主,不知什麼緣由,她的偏見根深蒂固。難道就因為陰山最近怪病頻出嗎?梵行五千由旬的土地,上面生活著數以萬計的妖魔,令主就是撕成碎片,也管不過那麼多閑事來。

  其實到了那裡,她就會發覺那裡的好,雖然常年沒有太陽照射,但光怪陸離,比鎢金剎土有意思多了。

  沙舟停在一片土丘後面稍事休整的當口,令主隱去身形坐在一棵枯樹頂上。陽光照得他眼花,他手搭涼棚遮住了眉眼,一身寬大的黑袍吸收熱量,暑氣難耐。不能學蜥蜴,脫光了怎麼見人呢,所以就算袍子積滿了沙灰,也不過拍一拍,因為他千萬年來只有這一身衣裳。

  那只瞿如四仰八叉躺在甲板上,一雙鳥眼看著樹頂,仿佛能看穿他似的。他閃了閃,她的眼珠子依舊定定的,應該是在發呆,嘴裡喃喃道:“師父,快出瀚海了,前面就是鐵圍山。可是蛀鐵蟲那麼厲害,上哪裡去找洞冥草?”

  他下意識抬起手,手指撥了撥胸前別著的青枝。洞冥草會發光,白天不能和太陽爭輝,但夜裡如燈如炬,能照一切鬼魅。等天黑了,就找個地方丟下,她撿到了一定很高興。

  她倒好像沒什麼擔憂的,“過兩天就是十五,走出瀚海自然有鐵圍山的妖魅來找我看病,到時候換一株洞冥草,應該不是難事。”

  一直默不作聲的男徒弟倒了一杯水遞過來,他的頭發長得很長了,不再像個和尚。仔細看看他的臉,眉間有烽火,眼裡有乾坤,應當不是個尋常角色。

  不尋常,進入瀚海後,四野連個准確的坐標都沒有,他卻可以堅定地引領她們直取鐵圍山。可是這麼有城府的人,為什麼甘於拜她為師,頗費思量。反正她對這個徒弟很好,教他方術,還許諾跟他一起去陰山打貓丕……

  令主從樹頂躍下來,沙地上留下了淺淺的腳印。黑袍落寞地走開了,背影無法不顯得凄涼。

  最終洞冥草還是放在了他們途徑的路上,雖然有些刻意,但到手後照樣可以激發驚喜。瞿如依舊把功勞都歸在了好人有好報上,令主發笑,世上哪裡來那麼多的好報,好人死得早倒是真的。

  不過看見她高興,這樣就很好了。記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有過一門婚事,雖沒見過未婚妻,但是自發一往情深。可惜後來未婚妻跟人跑了,他發現後整個人都懵了。琉璃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不是杯子,是他的心。都說三界內妖精最狡猾,可是人一旦壞起來,比什麼都厲害。

  血淚教訓在前,不得不謹慎。時不時窺上一眼,船艙那麼狹小的空間,裡面有男有女,多不方便!

  終於瀚海走完了,接下來是一片堿海。鐵圍山在堿海之上,從遠處看過去黑壓壓的,遮天蔽日。山如其名,就是一個大鐵塊,有嶙峋的險峰,但草木不生,更別提人煙了。令主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這裡,從魘都到須彌瀚海直接騰雲,誰還一步一個腳印!所以說肉體凡胎就是麻煩,如果只有她和瞿如,至多花上兩天,必定到了。

  他們雇了一條船,船主是他早就安排好的傀儡,除了搖櫓什麼都不會。船在汪洋大海上航行,令主站在船頭迎面激浪,顛沛了幾天抵達到堿海分界,海水也一剖為二,一半蔚藍一半黑暗。

  黑暗的世界,他的世界。昏昏的天色迎面撲來,那是和天黑不一樣的一種體驗,視力不好,恐怕有點暈眩。當然梵行剎土也分白天黑夜,白天就是這樣,並不是伸手不見五指,差不多就像山那邊的陰雨天。黑夜呢,無非是沒有月亮,但星星照樣閃閃發亮。梵行剎土雖然被隔在了鐵圍山之外,但它依舊屬於人間,除了少點煙火氣,其他什麼都不缺。

  一陣浪頭打過來,澆得黑袍稀濕,令主把手探進風帽裡,抹掉了臉上的水。回頭看,洞冥草發出的光,成為這昏暗海上唯一的照明。他們把它吊在桅杆上,風浪都澆不滅它,比燈籠火把好用多了。

  航過了一程波濤,海面漸漸趨於平緩,船艙裡的人松了口氣,她說:“無量海上從來沒有起過浪,這堿海果然可怕。”

  姑娘就是姑娘,其實用不著害怕,如果船翻了還有他,絕不會讓她淹死的。

  那個男徒弟處處表現得很淵博,十分討人厭。

  “閻浮提外有九山八海,堿海是第八海。不像其他七海蓄滿功德水,這裡是鹹水,沒有神佛庇佑,因此風浪大了點。”他溫和地對她笑了笑,“師父放心,過了這片水域就到梵行地界了。以前金剛曾經扔過神杵定海,即便妖風再大,水也不會起波瀾。”

  那只瞿如立刻滿眼崇拜,“師弟懂得真多,這是以前從鶴鳴山上學到的學問?”

  黑袍下的雙手握了起來,怪鳥膽小怕事,沒出息!既然喜歡,為什麼不緊緊抓住,讓他有時間在師父面前賣弄。

  艷無方當然很欣賞這個徒弟,作為一個凡人,能懂得這麼多,不容易。她在微笑頷首的時候,令主氣惱地轉過身,蹲在了船頭的纜繩樁上。

  船繞開鐵圍山的山腳,因為誰也不知道水下是什麼樣的布局,萬一觸礁就麻煩了。遠遠駛開一點,那山體直抵梵天,進入其籠罩的範圍,會生出渺小如螻蟻的卑微感。山下常年陰暗,加之濕氣重,前方的海面上彙聚起了濃重的霧。那片濃霧底下,隱約有星星點點的白,像飛雪凝集。

  船艙裡的瞿如也發現了,振臂高呼:“師父快來看,下雪了。”

  這世上哪有落進水裡不化的雪!無方忙出艙查看,起先離得太遠看不清,後來近了才發現,那根本不是雪,是成群的蛀鐵蟲,它們首尾相連,在這片水域築起了它們的王國。

  大家都有點慌,這種蟲子連鐵都能啃咬,普通的木船根本經不起它們的襲擊。只是奇怪,以鐵為食的東西卻長了一身好皮肉。通體的透白,乍然一看是純潔無害的,可是當它張開嘴,裡面密密麻麻的黑牙足以叫人膽寒。

  洞冥草只有一株,蛀鐵蟲已經彙聚成千軍萬馬,令主忽然發現自己好像算錯了,現在正是蟲子繁殖的季節,它們從四面八方湧向這片陰寒的水域,運氣不好的話,這場大集合要半個月後才結束。

  他回頭看了眼,她臨風立在船舷上,長發漫天飛舞。廣袖兜住了風,狠狠向上鼓脹起來,露出了一雙纖纖的臂膀。腕上戴著的金鋼圈,據說是蓮師送給她的。蓮師一個男人,對姑娘還真是關懷備至……他訕訕地想,忍不住再看一眼,金鋼圈上佛光耀眼,照得那雙玉臂如伎樂飛天。他開始懷疑,人間的那些壁畫,不會是照她的樣貌繪制的吧,簡直像到骨子裡去了。

  蛀鐵蟲到底被驚醒了,慢慢分散開,如豆的小眼緊緊盯向這裡,每一只都蓄勢待發。

  船在緩慢前進,桅杆上吊著洞冥草,光線所及的地方蛀鐵蟲都避讓開了。可是一棵草的威力畢竟有限,個別愣頭青被照見後化成了浮沫,更多的口唇大開,擺出了攻擊姿態。

  船還是駛入了它們的領地,被團團包圍住了。這些東西生來邪氣,如果不在它們進犯之前消滅它們,這條船頃刻就會被啃得一干二淨。

  令主撩起了袖子,准備發威,但他還沒來得及施為,一團火球就從天而降,轟地一下點燃了船尾的蟲群。

  他訝然看著堿海上火光如浪,這兩重相克的極端融合,沸沸揚揚照亮了半邊天幕。她依舊站在那裡,足尖一點,身姿輕搖。高擎的掌間蓄滿風雷,原來是她引來了地火,把船周幾裡內的蟲子都清掃完了。

  煞就是煞,該果決的時候毫不手軟。黑袍覆蓋的肩背放松下來,讓到一邊,聽見瞿如呱呱怪叫著,“師父,那裡還有!那裡……那裡……那裡……”

  葉振衣相較沉穩得多,他問:“師父怎麼知道地火能燒盡它們?”

  無方偶爾有點糊塗,放下袖子說:“水上漂浮的不是空心就是油性大,我沒有別的法寶,引地火試一試。”

  結果歪打正著了,令主輕輕舒了口氣,可惜離得有點近,可能被她發現了,那雙眼睛忽然看過來,嚇得他摒住了呼吸。

  蛀鐵蟲損兵折將,大部分四散逃亡,剩下個別有氣節的奮力啃咬船板,被瞿如執洞冥草照死了。傷痕累累的船從蟲陣裡出來,所幸底沒漏,勉強支撐到了渡口,他們一上岸,船就散架了。

  無方看著殘骸和艄公,嘖嘖道:“果真像船主說的那樣,有去無回了。”

  “賃金都收足了,人家不會做虧本生意的。”振衣接過無方手裡的包袱,背在了自己肩上。

  再往前就到了梵行剎土的邊緣,妙善界是一面巨大的門樓,分割開剎土和堿海,進入這裡,便徹底進入了精怪的世界。

  一路保駕護航領人進門,令主心裡很高興。蜥蜴追問他為什麼不現形和她培養感情,他覺得不能太急躁,空口白話告訴她“我是你未婚夫”,她不拿大腳丫子踹你臉才怪,女人最討厭光說不練。

  “去問問大管家,婚禮是不是准備得差不多了。”他搓了搓手,“我要給她個驚喜,她發現自己一來魘都就做新娘子,一定很高興。”

  蜥蜴剔剔牙花兒,覺得有點懸。就照他這個自說自話的做法,別說靈醫了,恐怕連只鵝都娶不到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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