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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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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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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7:01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無方腦子裡一片空白,像有濃濃的霧,伴著隆隆的心跳,讓她惶恐不安。

  他還是那種自大又自得的語氣,美貌驚世不驚世她不知道,畢竟先前看見的是冰山一角,只記得那抹唇色鮮亮如春,是她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

  想必他對自己的相貌很自信吧,真是個奇怪的人啊,分明愛美到不行,袍子卻從來不換。他害怕什麼呢?怕人認出他的相貌,會對他和魘都造成什麼損害嗎?她心裡起疑,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在他臉上緩慢游移——這裡是眉毛,眉形工整,飛入鬢角。眼睛單靠描摹,說不出來,但眼睫很長,刮過她指尖,癢梭梭的。然後是鼻子,是口唇……這些曾經深深鐫刻在她記憶裡,有時午夜夢回,她甚至不只一次回味過。

  對於一個人的相貌,視線的直觀感受,和觸摸投射在腦子的印像,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體悟。起先還需他引導,後來她的手指有自己的意志,一點一點細細“看”,皮膚的紋理和觸感,都如重拳一樣叩在她心門上。

  說他解風情,其實並不,他一開口就情調全失,“娘子,你像個瞎子……”

  她闔著眼,虎著臉,“閉嘴,不許說話。”

  令主認為她已經入迷了,果然他的美貌是無與倫比的。

  好吧,不說就不說,他想到一個挑逗她的好辦法。靜靜等著,等她的指尖移到他唇邊時,他伸舌一卷,把那櫻桃一點紅叼進了嘴裡。

  月色下的臉,大概已經紅得火燒一樣了,無方感覺頰上的灼熱一路向下蔓延,竄進交領,覆蓋住了胸膛。這沒羞沒臊的老妖怪明明花樣百出,還總裝純潔,她覺得以前真的看錯他了。

  要繃住,不能如了他的願,她寒聲說:“白准,其實你是一只狗精。”

  令主想反駁,可是不方便說話,聳了聳肩,隨便她怎麼調侃。

  於是她再接再厲,“真是越想越像啊,你忠實、誠懇、樂觀向上……”

  目前為止說的都是他的優點,雖然她猜錯了,但令主也不介意,很認同地點了點頭。

  “你到處標記,劃分領地,色心不死,膽大包天……”她莞爾,笑得十分含蓄,“所以你是狗精。”

  這下令主受不了了,“你胡說,什麼叫到處標記,我沒有隨地大小便的習慣!”然而一開口,她的手就從他嘴下脫逃了,令主發現自己著了她的道,氣呼呼說,“娘子,你變壞了。”

  她冷笑一聲,“彼此彼此。有的人表面老實,其實處心積慮,不單算計別人,還勾搭有夫之婦,道德敗壞,喪盡天良。”

  令主一聽發現不大對勁,難道說的是他?他歪著腦袋想了想,“我勾搭自己的娘子,也算勾搭有夫之婦?”

  無方對他的裝傻充愣表示不齒,“我說的是冥後,別以為別人看不出來,你們倆之間分明有染。”

  令主目瞪口呆,三千多年前的事她都知道了?她不是才活了一千來歲嗎?他決定撇清關系,“我和冥後之間很清白,而且我不喜歡羅剎女。倒是你,我可以提一個要求嗎?”

  “說。”

  “你和冥君可以不要眉來眼去嗎?那個老鬼皮膚干燥,長得又醜,他根本連本大王的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

  無方忍不住撇唇,不知道他在吃什麼飛醋,“我是為了看墮落生冊,才不得不應付他。再說人家並沒有任何不軌的行為,我也沒有和他眉來眼去。”

  不承認,很好!令主牽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好了,談話到此為止,娘子你可以繼續摸了。”

  可是她的手卻從他胸前移到了一邊頸項上,也不說話,仔仔細細撫觸那細微的肌理。令主知道,她是在研究他的紋身。上次他故意顯露的脖頸在她心裡留下痕跡了,女人啊,就是口是心非,嘴上說不要,手卻很誠實。

  令主使了點心眼,“娘子,你在摸什麼?”

  她說沒什麼,“我就瞎摸摸。你骨骼清奇,非等閑之輩。”

  令主無聲地笑起來,那是必須的,他到哪裡都是萬中無一。不過畢竟是第一次被女人揣摩,令主歡喜之余有點小尷尬,某個地方連接他的心髒,心髒跳得越急,它便越渴望。

  渴望的具體是什麼,他還不知道,反正他就想抱一抱她。未婚妻閉著眼睛的樣子真美,好想對她為所欲為啊……可惜他不敢。他說:“娘子,我是真心喜歡你的。以前那個跟人跑了的守燈小仙,我從來沒有想過和她生孩子,可是你,我第一眼看見你,就想和你……”

  啪地一下,還沒說完就挨了一個大嘴巴,令主泫然欲泣,“白頭到老啊。”

  好像冤枉他了,無方有點愧疚,在她打過的地方順手抹了兩下。

  令主又不死心,他壯起膽拉她的手,“別總摸臉啊,為夫還有很多地方值得賞玩。娘子你要不要試試盲人摸像?”

  這下真的觸怒她了,她想掐他,但緊繃的肌肉讓她無從下手。她大呼小叫,“你輕薄我!”然後找到他的腰,狠狠揪了一把。

  令主嘶嘶吸著涼氣,天地良心啊,他還沒干就被她識破了。他揉著腰說:“反正你要嫁給我,別說這麼見外的話。”一面嘀咕一面摟住了她的肩,“娘子你讓我抱一下,我天天看著你,還是很想你。”

  《大愛通要》上說,如果你深愛一個人,會觀之不足,即便她就在你身邊,你也還是一刻不停地想念她。令主對比一下自己的症狀,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了,如果這個未婚妻又跟別人跑了,他可能會抹脖子的。

  喜歡啊,真喜歡,心髒收縮成小小的一顆核,表面千溝萬壑,每一道凹槽裡都裝滿了思念和愛意。她掙扎,全當她熱情的回應了。令主用了點力把她按在懷裡,小聲噓著,借此安慰她,“我知道你也是愛我的,只是不肯承認罷了。”

  無方想哭,那她的理想怎麼辦?過去一千年的兢兢業業全打水漂了嗎?天知道她是怎麼惹上這個煞星的,她到現在連他的長相都不知道,就算動心,至少他得有人格魅力能吸引她吧!可他呢,一腦袋漿糊,淳樸裡透著奸詐。他到底是什麼秉性,她越來越看不懂,反正就是無賴加流氓,沾上了怎麼都甩不掉了。

  她唏噓著,帶著哭腔,“後話先不說,你能不能把衣裳穿起來,我閉著眼睛好難受。”

  令主咦了一聲,“你到現在還沒睜過眼嗎?至少偷看我一下啊。”

  所以她永遠跟不上他的腦子,偷看一下,把她當成什麼人了!

  令主咂嘴嘆息,“剛才的蟲子不見了,身上也不癢了,娘子其實是你使詐吧?”

  無方認命地點頭,“我放了菟絲蟲在你身上,想教訓你一下,沒想到……”沒想到他打蛇隨棍上,居然把自己脫了個精光,以後她再想懲戒他,必須三思而後行了。

  令主恍然大悟,松開她說:“難怪呢……那這回我算是白脫了?我連褲子都沒穿……”

  無方枯著眉,垮著肩,聽見他窸窸窣窣的動靜,腦子裡浮現出一個寬肩窄腰,光著屁股蛋子到處找衣服的身影……阿彌陀佛,她這是色心萌動了嗎?忙結起手印念經求清靜,剛默讀了一個開頭,令主又活蹦亂跳跑過來,在她肩頭輕輕一拍,“好了。”

  鑒於他有撒謊的前科,無方沒敢立刻睜眼。她伸手在他身上摸了兩把,聽見他吃吃地笑,“娘子,你還是很眷戀我這具身體的,對吧?”

  隨便他怎麼說吧,她松了口氣,戰鬥沒能燃起硝煙,她已經敗下陣來,她覺得精疲力盡,一下子倒在了草地上。

  剛才那熒熒的亮還沒有散盡,她側過身子,聞見青草的味道,看地平線被一簇簇的光點亮,極細的一道青灰的影,向遠處奔騰而去。金鋼圈裡的須彌幻境,隨人的意志變化,它是一個獨立的空間,沒有外界的浮躁和喧囂,她的內心是怎樣的,這幻境就是怎樣的。以前她拿它連起天極城和十丈山,它就是一段近路,可以讓她快速抵達想去的地方。心裡有目的地,瞬間便能轉移,來梵行剎土前目標是虛無的,只好漂洋過海一步一個腳印。但反過來呢,從梵行回到鎢金剎土,回到無量海畔,只需一眨眼的工夫。

  還好,其實她還有退路。

  身旁的草地簌簌作響,她轉頭看,他躺在她身旁,似乎很愜意,兩手枕著後腦勺,袖子落到肩頭,手臂上暗紋發出微光。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伸手戳了一下,“是梵文嗎?”

  他唔了聲,“不是好東西,是我的封印,但願一輩子沒人能解開。”

  他身上有很多秘密,就比如這封印,無方試探著問:“解開就要給人做碎催了,是嗎?”

  他忽然變得很驚喜,“娘子,我說過的話你一直都記得,還說你不愛我!”

  她嫌他總是東拉西扯,“我在跟你說封印的事。”

  封印麼,就像他說的,不是好東西,因為一旦有人解開,他就得入世了。他把胳膊送到她面前,“其實也不能算碎催,不過是命運捆綁,相互扶持,相互倚仗的關系。不過我就想在梵行剎土上當土霸王,不大喜歡換環境……娘子你試試,看能不能解開它。”

  無方抓著那條胳膊研究了半天,“我來試試嗎?怎麼試?”

  “以口為鑒,以心轡之。”

  “直截了當一點。”

  “親它一下。”

  無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翻完後自己也覺得怪誕,一個惡人真可以催逼出所有表達不滿的肢體動作。以前她不會翻白眼,跟他混久了,不由自主變得粗豪了。

  親一下,不過是拿口唇當鑰匙,這麼理解心裡就踏實多了。只是她仍舊納罕,為什麼他身上會出現所謂的封印?不會又在胡謅吧?

  她猶猶豫豫,看了他一眼。他仍舊躺著,臂彎那頭隱現一個完美的側臉,高深的鼻梁和眼眸,恍惚讓她想起吉祥山千佛像上的空居天①。

  逐步逐步看見他的臉,從一部分,到整個側面的輪廓,雖然心裡五味雜陳,卻不會像起初一樣,再感到驚訝了。可能是宿命吧,無方這麼安慰自己。宿命難違,現在盼望著自己是這個有緣人,她不願意老妖怪被人牽著鼻子走。他這種脾氣,只適合在這片穢土上當個土霸王。

  在那熒熒發亮的紋路上擦了擦,她吸了口氣,“我要親了。”

  令主閉上眼睛,陶醉地說:“娘子不必客氣,不光這條胳膊,為夫的全身上下都是你的。”

  她低下頭,溫柔的唇瓣,果真印在了那片皮膚上。令主心頭疾跳,咚咚地,一聲接著一聲,幾乎擊穿他的耳膜。真沒想到,這麼聰明的姑娘居然上當了,她親他了!主動親他了!

  令主霍地翻身坐了起來,她以為他要起變化了,瞠著一雙妙目緊張地盯著他,“怎麼樣?封印解開了嗎?”

  他喉頭咯咯地響,抓住她的手,“娘子……”

  她回握,握得緊緊的,“怎麼樣?”

  “我的胸口好難受。”他哀嚎,又無骨地癱軟下去,只剩下哧哧的喘氣,臨終宣言似的一手指天,“我白准——生是艷無方的人,死是艷無方的鬼,老天為我作證。”

  無方起先很擔心,害怕他會變身,變成一只九個腦袋十一條腿的怪物。結果他裝腔作勢半天,什麼事都沒發生,氣得她踹了他一腳,“你這瞎了心的黑狗精!”

  令主嗚咽了下,被踢出去一丈遠,但一點都不惱火,反而四仰八叉哈哈大笑。笑過了看未婚妻的臉,她的表情堪稱精彩,以前的佛性超然已經破了功,顯露出最真實的,姑娘家的本性。

  他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娘子過來,到我身邊來。”

  她怨懟地死瞪了他半天,再想和他理論,遙遙有雞啼傳來。回身望,東方金烏升起的地方浮起了蟹殼青,幻境裡的時間和金鋼圈外一樣,天要亮了。

  他還賴在地上,喚他他也不肯起身。她不再多言,揚袖一揮,把金鋼圈收回腕子上。低頭看,令主躺在地板上,像個滿地打滾的無腦患者。

  她從他身上邁過去,打開了臥房的大門。門一開便看見兩個突兀的腦袋探在面前,她重重咳嗽一聲,“你們在干什麼?”

  聽壁腳的瞿如和璃寬茶收勢不住被拿個正著,十分尷尬,“我們起得早,晨跑跑到這裡……”璃寬見他家令主躺在地上,頓時咋咋呼呼,“主上,您這是怎麼了?這一晚上您不會打地鋪了吧?酆都這麼冷,您會著涼的。”

  在璃寬看來這事確實太怪異了,昨晚是他們第一次同床共枕,萬年沒有碰過女人的令主佳人在側,能忍住不搞小動作?可以預見會被魘後臭罵、暴打,反正這晚肯定不太平。退一萬步,就算得手,這麼高興的事,不得搖床吶喊一下嘛,結果什麼都沒有。他和三足鳥偷聽了整整一個時辰,他們房間裡靜悄悄的,連說話聲都不聞。剛才終於有動靜了,沒想到魘後直接開門,然後令主躺在地上,不知是在撒潑還是被打得倒地不起了,璃寬看到簡直忍不住一陣心疼。

  無方重重嘆氣,心情灰敗,瞿如悄悄扯她衣袖,她搖搖頭,因為不知道怎麼解釋才好。

  酆都的天比梵行還暗幾分,她走出去,空氣裡有硫磺的味道,據說是城裡每日一行的消毒開始了。向下俯視,蜿蜒的石階盡頭有盛裝美人款款而來。忽而仰頭,看見她,綻出一個燦爛的微笑,“令主起身了吧?十八獄已開,我來接他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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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空居天:佛典謂居住於空中之天眾為空居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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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7:12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真是可惜,如果來得稍早一點,就能看見令主躺在地上的醜樣子了。無方遺憾地想,看向冥後的時候,臉上掛著同情的笑意——她也是個妙人兒啊,認識了白准這麼些年,居然還能對他產生好感。冥君除了臉色蒼白一些,好像也沒有什麼明顯的缺點,難道比不過一個沒臉的老妖嗎?妖界什麼都好,就是思想太開放不好。既然已經嫁作人婦,為什麼不守著她的夫君和她的城安生過日子?白准到底有什麼討喜,值得她念念不忘?

  無方性情內斂,心裡想得再多,也不至於做在臉上。冥後步上最後一級台階時,她甚至體貼地相扶了一把,“我們冒昧來酆都,給冥後添麻煩了。天剛亮,害冥後起得這麼早,實在是對不住。”

  冥後卻是很高興的樣子,“魘後客套了,酆都看著天天熱鬧非常,但來往的大多是奔著投胎的中陰身,我與我們主上的朋友,很少有人願意踏足這裡。我算了算,距離上次地藏王菩薩蒞臨,已經過去兩千年了,這兩千年,只有昨日無岸殿才算有了生氣。您與令主能來,我們很是歡喜,所以那點小事,務必要為兩位辦妥,不枉你們千裡迢迢走了這一趟。”

  無方含糊笑著,冥後口才很好,說出來的話也很識大體。只是不知道她對令主的感情到了什麼程度,一大清早趕來,想必昨晚都沒睡好吧!

  她回頭看了眼,令主在門前探了一下身,很快又縮回去了,她抱歉地微笑,“他剛起床,還沒來得及洗漱。昨晚上城裡喧鬧,他睡不安穩,所以今天臉色有些不佳。”

  冥後眼裡閃過驚異的神色,但轉瞬又平復下去,“酆都就是這樣,天天鬼哭神嚎的,難得住一晚的大多不習慣。”說著頓了頓,復一笑,“魘後剛剛說起令主的臉……我記得剎土早年流傳一種說法,說剎土有三大不可測,一是陰山妖精洞的數量,二是馬王爺的眼睛,三是魘都令主的相貌。我們夫妻和令主認識好幾千年了,從來未見過令主的真容。”

  聽她這麼說,無方頓時有種松了弦兒的感覺。如果當真喜歡,如何看不見他的臉?想來是冥後和冥君做了三千年夫妻,做得百無聊賴了,剎土上又沒有其他妖能和冥君比肩,只有這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白准,尚且能夠滿足一下女人對愛情的幻想。

  “他不愛顯山露水,幾千年來已經養成習慣了。”無方隨口應付了兩句,“冥後裡面請,怕要勞煩你稍等一等了。”

  冥後說不打緊,坐便不坐了,等是很有耐心的。

  磨磨蹭蹭的令主終於出來了,他有了新的提議,“還是你倆去十八獄吧,我和冥君上第一殿。”

  可是這個意見很快便被否決了,冥後道:“十八獄是煉獄,裡面多少鋸腿晾心肝的,令主不怕魘後受驚嗎?況且她的體質不適合去那裡,萬一招惹邪祟就不好了。至於第一殿,秦廣王是個認死理的人,我去又怕他不賣面子,因此只好讓我家主上陪同魘後了。”一面說,一面笑得溫婉賢良,“都是自己人,不興避嫌那一套。時候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去得早一些,正趕上百鬼點卯,方便問話。”

  冥後的理由無懈可擊,實在沒有別的方案可行了,令主只得走出門檻,經過無方身邊時低聲囑咐她:“小心那個冥君,他可不是什麼好鳥。要是他敢對你動手動腳,你就給我狠狠打他,專打他的臉,不要怕,為夫給你撐腰。”

  無方冷冷看了他一眼,人家的夫人不也在他身邊嗎,不明白他有什麼可擔心的。

  她這目光,搞得令主提心吊膽,他說:“你放心,我們雙管齊下,他敢對你不尊重,我就打他老婆。”

  無方覺得自己真要敗給他了,其實她擔心的不是他會對人家冥後如何,反倒是怕,怕冥後一不做二不休,中途把他給糟蹋了。於是她轉頭叫瞿如,“你隨令主一道去,他沒見過振衣幾面,怕認不出他來。”

  瞿如得令,撲騰上前,夾在了冥後和令主中間,“師父你放心吧,有我在,保證出不了錯。”

  於是冥後寒著臉,領他們去了,想必和令主獨處說兩句悄悄話的計劃宣告失敗,心裡老大不情願吧。

  無方牽了下唇角,對璃寬茶道:“冥後是個周到人,看樣子同你家主上交情不淺。”

  她輕描淡寫,可驚著了璃寬,他立刻說:“主上對魘後一片真情,是任何人都破壞不了的,您一定要相信主上啊。”

  可惜她對這種公式化的回答一點都不滿意,涼聲道:“我想知道他們之間的淵源。”

  璃寬咽了口吐沫,脖子也跟著伸縮了下,仔細斟酌再三才道:“具體是怎麼回事,屬下也不太清楚,畢竟屬下只活了八百年,對三千年前的事只知道個大概。當初主上號稱玉樹臨風剎土第一美男子,又因消滅九妖十三鬼一戰成名,很多不明真相的姑娘都喜歡上了他……冥後就是其中一員。這世上最無奈的事有兩件,一件是肚子餓了必須吃飯,第二件就是被人追求反對無效。主上多次明確拒絕,連冥後問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他都沒有被感動。後來冥後發現希望破滅,就嫁給了多次喪偶的冥君,但退而求其次,肯定不如一手的好。多年來冥後對主上還是很關心的,不過這種關心僅限於道德能接受的層面,從來沒有任何越軌之處,您千萬不能誤會主上。”

  這蜥蜴的表達水平,無方聽得直搖頭,有這樣的手下,令主其實是不幸的。不過總算弄明白了,至少白准對冥後沒有非分之想。也是啊,他如果有這頭腦,也不會打一萬年光棍了。

  那邊冥君已經出現在石階上,無方收回視線又問:“我常聽說金剛座前守燈小仙,她悔婚後,究竟去了哪裡?”

  璃寬老老實實說:“跟一個地仙跑了,應當去中土了吧,具體在哪裡,主上和屬下都沒有打聽過。人家都不要你了,管她去死呢。主上雖然因為被甩難過了很久,但那種難過只是因為男性尊嚴受到打擊,不算真正的情傷。對您可就不同了,要是您現在不要他,他可能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您要好好呵護他,不要讓他受到傷害啊。”

  無方聽後不置可否,只是視線往他離開的方向眺望。那九幽十八獄不知在什麼地方,每一處都跑遍,應該要花不少時間吧。

  璃寬迎來了冥君,十分熱絡地行禮,“屬下恭候多時了。”

  冥君四下望了望,“你家令主已經往十八獄去了?”

  璃寬道是,“屬下和我家魘後隨您前往第一殿。”

  冥君眨巴著眼睛覷魘後,天光下看佳人,風味更獨到。魘後的美是沉靜的美,不像冥後的飛揚跋扈,她有潤物細無聲的魔力,如果對你一笑,那脈脈溫情能夠穿透你的心。

  冥君蹭過來,帶著一點羞澀和怯意,今天他特地穿上了最美的華服,來見她時的心情,就像見初戀的女朋友似的。

  “嫂夫人,不知現在可方便啊?馬車已經在城下候著了,請嫂夫人移步,本君為嫂夫人引路。”一手比著,請她下台階,一手在她背後攔住了璃寬茶的去路。這蜥蜴實在討厭,魘都裡橫行無忌是白准縱著他,到了酆都,一切可由不得他了。

  冥君帶著假笑,很抱歉的樣子,“尊使,第一殿不容外人隨意進出。魘後和我酆都不衝突,她去就罷了,你是血肉之軀,入殿會壞了酆都的法度。秦廣王可是只認人頭不認臉的,萬一不小心傷到你,那多不好意思。”

  璃寬完全置生死於度外,訕笑道:“小妖的使命就是護我魘後安全,至於人頭,小妖不在乎,秦廣王要殺我我不怕,只要冥君不想殺我就好。”說完嘻嘻衝他齜了齜牙,繞過他,追趕魘後去了。

  第一殿在酆都之下,這裡衙門排列的順序就像萬像山上那條九泉一樣,是倒著來的。酆都為檢閱一切鬼事的終站,但地位最高,必須離地面最近。至於那些典獄,當然沒有資格談論環境,頭頂哀鴻遍野,腳下業火沸騰,就是各司的現狀。
  從地面趕往第一殿,馬車得走上一陣子。冥君是個有心人,他在車裡供上了一爐香,和一幅天界神眾的畫像,因為知道魘後向佛,這麼做算投其所好。

  無方坐在車裡,聽見車門上傳來篤篤的敲擊聲,打起竹簾往外看,一大束彼岸花從窗口塞了進來。

  “送給你。”冥君臉頰微紅,“這是我們酆都都花,外面花錢都看不到。”

  他送花給別的女人,不知冥後看到後作何感想。這刻無方有些慶幸,好在令主手筆大,送起來就是滿山。十八獄刀山火海油鍋滾滾,他想送也沒有天時地利。

  她並未接,滿含歉意地微笑,“我碰到花粉就流眼淚,恐怕要有負冥君美意了。”

  冥君失望地哦了一聲,“本來鮮花配美人……可惜了。”隨手一扔,把彼岸花扔下了萬丈深淵。想了想又搭訕,“嫂夫人的徒弟,就是和令主成親那位,是什麼機緣收入門下的?他不是凡人嗎?凡人一向膽小,不像妖魅能夠自保,按理說他本不該進剎土的。”

  細說起來,委實有很多不合理,她垂首道:“他是我救的一個奴隸,到我門下時受了重傷,我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把他醫好。後來他就一直跟著我,我入梵行,他也跟著一起來了。”

  冥君點了點頭,“一個凡人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在匪夷所思。”

  正因為匪夷所思,查閱墮落生冊的時候,就越加謹慎小心。不過工作量有點大,這冊子不光記載身前身後事,甚至有具體的人物畫像。看似薄薄的一本,翻起來卻是無止無盡的,三千世界的一花一木都在其列,要找到一個人,難度不亞於大海撈針。

  秦廣王在中土篇裡翻了很久,喃喃道:“籍貫不詳,幾百個州縣一一對照過去,不花個三五天,很難找全。中土姓葉的共八千七百三十三人,小王每個都看過了,其中並沒有叫葉振衣的。會不會是弄錯了名字?”小老頭兒一邊嘴角叼著煙鬥,一邊嘴角煙霧裊裊。因為兩手不得閑,沒空扶煙鬥換氣,硬生生熏出了兩炮淚,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無方慢慢搖頭,“名字不會錯,當初他在天極城辦文牒,落款就是這三個字。”

  冥君忍不住問:“會不會用了化名?他的本名可能不叫葉振衣,這世上人的生死全在這冊子裡,如果找不到,不是提供的信息有誤,就是這人不在五行中。”

  無方心裡只覺得懸,從踏進第一殿開始,她就有了不好的預感。畢竟收這徒弟是機緣巧合,她只看見他受難時的情景,他之前經歷過什麼,都是從他口中聽說的,真真假假她從來沒想過去考證。

  可是騙她做什麼呢,她在閻浮行醫,沒有權勢,修為也不高,也許唯一的好處,便是帶他進了人進不了的梵行剎土。然而就算有目的,凡人畢竟是凡人,用盡辦法也找不到,除非他上天了。

  她忖了忖,“可否從最近的亡者名錄裡查找?只要裡面沒有他,我就放心了。”

  秦廣王說好,眯覷著眼把一本裝幀華美的冊子搬過來,嘿地一笑,“魘後和這徒弟不對付嘛,要不然怎麼不想讓他當帝王呢。”

  冥君一看大為惱火,“是亡者,不是王者!你昨晚上又通宵搓麻將了?看看這眼袋,都快掉到肚臍眼了。”

  上司一罵,秦廣王立刻回了神,“啊,我會錯意了……那什麼,立馬就查。”於是帝王冊轟地一下被扔到了牆角,死亡名錄隨後接檔,一頁一頁翻找,一張一張臉對照,還是沒有。

  “這下真沒轍了。”冥君摸了摸後腦勺,“嫂夫人,要不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關於這葉姓小子的信息。比如他多大年紀,曾經在哪裡討過生活……”

  這麼一說她還真想起來了,“中土太極二年,長安城中貓丕作亂,鶴鳴山上有修道之人下山降妖……他說過,他師從鶴鳴山,是俗家弟子。”

  秦廣王拍了一下大腿,“這就好找了,鶴鳴山是道家仙山,弟子眾多,但俗家弟子不多。太極二年……”他把煙鬥擱在一旁,一手蘸了唾沫翻書頁,飛快瀏覽過那細密的一叢文字,“入門需往前推上十年,有了!”

  無方忙過去看,看到彭祖收徒的記錄,太極二年前後五十年,只收了三名俗家弟子,清清楚楚寫著他們的名字——溫之存、惠宣年、明玄。

  冥君眨巴了兩下眼睛,“裡面沒有一個叫葉振衣的?”

  無方的心往下沉,所以振衣終究是騙了她,他的來歷徹底不明了。她托秦廣王詳查這三個人,其中兩個倒有出處,哪州哪縣哪戶人家,都記錄在案。只有這個叫明玄的,籠統寫著祖籍洛陽,小字伏麐,沒有畫像,連生卒年都未記載。

  三個人面面相覷,這種情況很少見。問緣何如此,秦廣王道:“只有一種可能,這人的命格還未定,也許是在等一個契機,成仙還是成魔,自有他的造化。”

  無方惘惘的,直起身悵然一嘆:“看來我和那徒兒的緣分到此為止了。”向冥君和秦廣王抱拳,“今日偏勞二位,艷無方感激不盡。”

  冥君和秦廣王忙肅容還禮,“魘後客氣,未能找到高徒下落,是我等無能。”

  她笑著搖頭,“是我唐突,門下弟子,除了化名旁的一概不知,貿然來酆都查墮落生冊……讓二位見笑了。”

  她走出去,耳邊是嘈雜的呵斥和哭喊。忽然覺得失去了方向,人站在這裡,心思卻不知飄到哪裡去了。

  璃寬茶一直候在門外,見她露面迎上前來,低聲問:“如何?查到那凡人的死活了嗎?”

  她握起拳,愁著眉看了璃寬一眼,“這下子你家令主有理由笑話我了。翻遍墮落生冊,葉振衣……查無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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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7:24 |只看該作者
第42章

  其實她是想多了,令主得知後半點沒有取笑她的意思,反正就一句話,“徒弟找過了,你的擔子也放下了,咱們可以回魘都成親了嗎?”

  前半句話還算在理,後半句就有點讓她發懵了,她好像沒有答應過下完酆都就成親,只是說找不見就放棄了,權當他已經回中土了。

  反正十八獄裡令主跑了個遍,一處一處排查,連正在下油鍋的鬼也撈起來核對過,實在沒有葉振衣的下落。人說上天入地嘛,地府找過了,不見他的蹤跡,剩下就是上天了。天上不必找,能去那裡的都過得很不錯,根本不用為他操心。

  令主收拾了一下,黑袍上沾染了晦氣,站在空地上從上到下自潔個遍。抬頭看看天,天上流雲奔騰,他說上路吧,“眼看要下雨了。”

  冥後追出來老遠,切切叫著白大哥,“這就要走嗎?”

  令主語氣不太好,“我和冥君商談了九幽客棧的經營權,過去百年你們掌管,今後百年該輪到我了,可惜他不同意。買賣都做不下去了,還留在這裡干什麼,回去了。你們好好商議一下,盡快出個價,今後那間客棧就歸你們了,你們自己玩兒去吧。”

  本來黃泉路上無客棧,當初剎土大亂後死了一批妖鬼,酆都一下吸收不了,令主就和冥君合辦了這個買賣。買賣絕對獲利,大家心知肚明。很多妖長期租住,一住就是上千年,結果冥君還天天哭著喊著說賠錢,鬼話果然不能信。

  買賣不成,情義也不在了,令主對錢比較敏感,這回是真的有點生氣。他說既然連年虧損,那就別辦了。以後的妖死了不入酆都,全住中陰鏡海,那間客棧也拆了,大家省事。誰知冥君又不干,好說歹說決定出個買斷價,打算一氣拿下獨自經營。

  男人的事業,女人不參與,冥後只是戀戀不舍,“好容易來一次的……”

  無方嗅出了奸情的味道,怎麼同游了一次十八獄,感情突飛猛進,還叫上白大哥了?

  她轉頭看瞿如,瞿如攤了攤手,表示莫名,看來人家自有暗中溝通的訣竅。

  那冥後也不背人,見令主去意已決,招手命鬼拿來了一個包袱,打開讓他過目,“我知道你喜歡穿黑,這是我連夜縫制的,你身上這件穿了那麼多年,也該換換了。”

  那是一件黑得很透徹的黑袍,不同之處在於領褖袖口鑲嵌上了金絲滾邊,看上去十分貴氣且有品味。無方料著愛美的令主拒絕不了這個誘惑,可他卻說不,“我的黑袍多得穿不完,要了你的東西,回頭客棧價格上勢必吃虧。一進一出的錢,買一百件袍子都夠了,不要。”

  完全不給面子,完全不解風情,她都替冥後覺得尷尬。果然冥後訕訕收回了手,冷笑道:“原來在令主眼裡,我就是這種上不得台面的人,真傷我的心。”

  令主大袖一揮,“我的心都讓你男人傷透了,你就別來和我賣苦情了。”說著回身叫無方,“娘子,咱們回家。這裡有屍臭,本大王是一刻都呆不下去啦。”

  矯情的令主沒等冥君來道別,帶著他的人踏上了歸途。

  路上無方還在問:“冥後怎麼忽然喊你白大哥?”

  說起來那個親切的稱謂當時嚇他一跳,不過稱謂也就是個稱謂,令主很實際,“她愛叫什麼隨便,只要把買客棧的錢給我就行。”

  無方不語,料想冥後現在應當在房裡大哭吧!不過多年前一樣沒得到回應,可能被拒絕得久了,已經有自愈的能力了。

  從酆都回到剎土,連萬像山上的樹木都覺得可親可愛。令主心情大好,從此未婚妻再也不惦記別的男人了,以後一門心思和他過日子生孩子,這種生活真令他向往。他殷情地招了小轎給她代步,自己在外給她扶轎,觍著臉道:“爾是山那個茅草屋就別回了吧,魘都的新房至今都是我一個人獨住,實在太凄涼了。你看昨晚上咱們多和諧,你對我又親又摸,我任你予取予求。”

  無方紅了臉,瞿如和璃寬茶雖然沒回頭,但耳朵一下就伸長了。她憋了半天,咬著牙斥他,“你能不能別說這種有歧義的話?我摸你……為什麼摸你?親……那根本不是親!”

  令主很無辜,“我都脫光讓你摸了,你怎麼吃完就賴呢?還有親,你敢說你沒有抱著我的胳膊下嘴?”

  無方簡直無地自容,這個笨蛋,這種事可以大庭廣眾下說嗎?他是有意拖她下水,想壞了她的名節,逼她就範。越解釋,越有掩飾的嫌疑,她索性不再說話了,任他怎麼啰嗦,都閉口不語。

  跟他回小心台階殿住,那是絕不能的,她雖然不抵觸他,但尚且沒到決定嫁給他的程度。成親是一輩子的大事,她和他認識的時間太短,設想一下,今後要和一個行為異常的人捆綁在一起,她對自己沒有信心,對這種婚姻也沒有信心。所以最後還是回了爾是山,踏進熟悉的環境,心境也隨即放松下來。看看這蒲團,再看看這香案……其實她渴望的從來都是簡單的生活,不想有牽絆,不想因為多出一個人,打亂一直以來的寧靜。

  她重新拾起菩提煉氣,朏朏繞著她直打轉,瞿如托腮在邊上看著,忽然說:“師父,你是不是已經喜歡上令主了?”

  她的心在腔子裡跌了一跤,雙眼緊閉,“沒有,別胡說。”

  “我胡說了嗎?”瞿如跳上窗台坐著,兩腿輕輕搖晃,自言自語道,“以前師父煉氣的時候,我喊得再大聲你都不理我。剛才我隨口一說,你就反駁我,可見這座打得一點都不專心。”

  無方才發覺她說得對,她的心思不在煉氣上,究竟在哪裡,自己也說不上來。

  “前兩天不是吃了千歲蟾蜍嗎,師父已經不必煉氣了。其實我覺得令主很好,雖然歪門邪道,但他對師父是真心的。”瞿如探了探身問,“師父感覺不出來嗎?被一個男人喜歡,是件很幸福的事吧?”

  無方手裡的菩提忘了盤撥,面前香煙一縷逐漸扭曲,盤成了螺旋形。

  她沉默了下,認真思考瞿如的問題,幸不幸福……覺得很多事不必憂心,不再感覺沉重,這是幸福嗎?

  瞿如見她不回答,歪著腦袋靠在窗框上,喋喋抱怨著:“我活了這麼多年,別的三足鳥早就成家了,只有我還單身。我也想嫁人,本來打算和振衣發展一下人鳥戀的,沒想到他半道上失蹤了。師父說他究竟是什麼來頭?連生死簿上都找不到他,難道他是神仙嗎?你現在一定很討厭他吧,他捏造身世,肯定有不軌的企圖。”

  至少目前還未對她造成什麼傷害,說討厭,算不上,頂多就是失望而已。

  她靜坐很久才問她,“瞿如,你還記得當初來梵行剎土的目的嗎?”

  瞿如居然像她一樣,想了好半天才道:“是為追查偶人沒有魂魄的原因。”

  本來心懷大計,試圖找出那個吸人魂魄的妖怪,最後卻發現真相和她們設想的大相徑庭,好一場白忙活!接下來的遭遇,開始變得越來越離奇,仿佛被引領著走上了一條莫名的歧途,離她的初衷越來越遠,幾乎要回不去了。她有點擔心,不知道繼續留在這裡,還會發生別的什麼事。她低頭握緊菩提,猶豫了下道:“我們回南閻浮提吧,收拾一下,可以去別的洲。”

  瞿如吃了一驚,“可是您和令主有婚約了,就這麼走了,是想讓他滿世界張貼榜文尋妻嗎?”

  無方煩躁起來,“這件事本來就很荒唐,為什麼要拿他當真呢。現在靜下心來思量,如果不是為了救振衣,我不會去森羅城找觀滄海,也不會去求那對血蠍,更不會莫名其妙受了白准的聘禮。”一面說,一面滿心怨懟起來,“我倒懷疑,這一切會不會都是他安排的,連那個振衣也是他派來的。”

  懷疑得很有道理,可瞿如還是提出了異議,“他身上的傷是師父親自治的,他是泥人還是真人,師父會斷不出來嗎?再說我覺得令主沒有這個腦子,他要是能設這麼大一個局,還用得著萬裡迢迢上鎢金剎土撞天婚?”

  瞿如這話一說,她心裡愈發不自在了,結親結得毫無誠意,如果拿了那對血蠍的是別人,豈不和她沒什麼關系了?其實白准是個沒挑揀的傻子,裝到籃裡的就是菜,只要是女人,任誰都可以。

  她站起身,層疊的裙裾拖曳過重席,仰身在竹榻上躺下。窗外蟲袤低吟,席席長風吹進檻窗,案頭的燭火也噗噗搖擺起來。她閉上眼,“明天回無量海吧。”再這麼蹉跎下去,她的努力真的要功虧一簣了。

  害怕,從來沒有這樣對前途感到迷茫過。她翻個身,心靜不下來,腦子也靜不下來。就像瞿如說的,她是不是喜歡上白准了?她打了個激靈,好像是的,否則怎麼能逐漸看見他的臉?如果他長得又老又醜,她還可以心安理得,然而他非但不老不醜,還很鮮嫩,她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唉,道行不夠,五色迷心。她蜷縮起來,像朏朏一樣,蜷成一個圓。外面的山嵐夜深時彌漫進屋裡,她昏沉沉的,有些困了。

  迷蒙間感覺背後有人,是個很溫暖的懷抱,把她包裹起來,裝進懷裡。她沒有掙,他的手順著她的臂彎向下蔓延,將她的拳也握進掌心。

  是白准吧,一定是他。不知從何時起,她習慣了他這種色裡色氣的碰觸,不揩一點油,不是他的風格。如果醒著,她當然不能讓他這麼放肆,但現在是在夢裡……夢裡便不要計較那麼多了。

  他倒還算老實,沒有做出什麼出格的動作,只是手指靈巧,在她指間穿行,若即若離的,讓人心頭發癢。

  她長出一口氣,愈發倦怠,鬢邊有涼涼的氣息吹過,忽然聽見一個聲音,近在咫尺地叫了聲“師父”。她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是誰?是瞿如嗎?音色不大對,大概聽錯了。然後更清晰的一聲喚,就在榻頭上,就在耳畔……她猛然醒過來,從屋裡一直跑到屋外,四方查看,但山野莽莽,根本沒有人跡。

  奇怪,振衣失蹤這麼久,她是第一次夢見他。夢境還有些不堪,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大概嘴上說放棄,心裡還有些牽掛吧。

  先前出門動靜太大,吵醒了瞿如,她從房梁上跳下來,揉著眼睛問:“出什麼事了?有人夜闖草廬?”

  無方搖頭說沒有,“我睡迷了,做了個夢……夜裡有點冷,以後別開窗睡覺了。”一面探手摘下樹枝,把窗戶關了起來。

  這一夜是沒法睡了,她在香爐前枯坐到天明。想想之前的夢,心裡七上八下。她想逃了,總覺得梵行剎土詭異,留在這裡時間太久,人會瘋的。撫了撫金鋼圈,因為常年不離身,這銅鐲吃透了她的體溫,被供養得圓融又耀眼。從梵行剎土到天極城,上萬由旬的路程,對這法寶來說只需一眨眼。她褪下鐲子,放在面前的矮幾上,定定看著,看了很久,依然拿不定主意。

  帶朏朏出去溜了一圈的瞿如回來,見她這樣頓住腳問:“師父決定了嗎?”

  她咬了咬唇,卻半晌未語。

  瞿如蹲下,在朏朏屁股上拍了下,把它趕到內間去了,自己靠著門框說:“沒有立刻回答,說明師父舉棋不定,以前您可不是這樣的。既然舍不得走,那就不走,反正我覺得梵行挺好,除了曬不了被子,其他生活都不受影響。況且我在這裡,簡直如魚得水,魘都那麼多男偶等我去解救,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活得這麼有價值過。師父,我救男偶,你救令主,我們師徒這也算普渡眾生,積德行善。”

  無方啐了她一口,“魘都上萬男偶,都等你去解救,你也不怕貪多嚼不爛。”

  瞿如聳了聳肩,“我可以先救他十個。等令主和師父圓房,他知道怎麼捏女偶了,其余男偶就有救了。”

  無方紅了臉,害怕她看見,匆忙站起來,打了傘往外面去了。

  剎土上沒有太陽,但風霜雨雪一樣都不少。這天氣裡,成了事的山精野怪都躲起來了,剩下的必定都是沒有修成人形的,她可以上山轉轉,也許能遇上好的草藥。

  雨很大,打在傘面上劈啪作響,她從院裡出來,雖然疏朗的籬笆起不了什麼作用,依然很仔細地關好了院門。回身望,門前那條蜿蜒的小路在土坡上拐個彎,通向山野那頭。她默默站了一會兒,想起前陣子令主犯傻幻化各種人形來問路,那時候倒是極熱鬧的……

  她笑了笑,發現自己有點沉迷了,過去總覺自己是鐵石心腸,不可能沾染那些俗世氣。誰知這種無牽無掛的日子沒能長久,她跌下來了,跌得滿身泥濘。以後的路應當怎麼走,實在兩難,她吁了口氣,把心頭的郁結吐出來。可是剛吐了一半,身後蹦出個聲音,歡天喜地地說:“娘子,我換了件新袍子來見你。快看,是不是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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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7:37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不管先前內心如何跌蕩,聽見他的聲音,她便有竊竊的歡喜。所以不要隨便討厭一個人,也許討厭只是因為沒有深交。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她曉得自己吸引他的,也許僅僅是美貌。他能讓她為之駐足的,大概是那用不完的熱情,和單純到近乎幼稚的企圖心吧。

  她打著傘,凝眸望他。他今天穿了件花枝招展的紅袍子,深深的帽兜依然蓋住面目,但領口莫名挖掉一大塊,結實的胸形和線條在豁口處若隱若現,蕩漾的春情都快掩不住了,一看就不像正經妖。

  她看得不好意思,飛快調開視線。一萬年了,可能他從來沒有想過換衣裳吧,連婚禮當天也不過在胸前掛朵大紅花敷衍了事,今天打扮成這樣,不知道他想干嘛。她局促地轉過身去,含糊道:“果然很漂亮……哪裡來的新衣裳?那天冥後贈你的好像不是這件。”

  令主說當然不是,“那件我根本沒收,這件是我自己的手藝。今天走在城裡,偶人們都打聽出處,我說是我娘子給我做的,把大家羨慕壞了。”

  無方腹誹不已,這下魘都上下大概都覺得她是個豪放人了,把他家令主妝點得如此放浪,敗壞他的威嚴。

  “你是故意的?”她側目,“怪我沒給你做衣裳?”

  令主說哪能呢,“我跟你講,我這人心靈手巧,動手能力很強,根本不用麻煩你給我做衣裳。我今天過來,就是想讓你看看,你喜不喜歡這款式。我還帶了尺子,我們進屋吧,你躺下,我給你量一量,替你做件一模一樣的,你看怎麼樣?”

  令主盡量說得委婉,兩只手很純良地交疊在腹前,以掩蓋他深沉的小算盤。

  量尺寸這件事,是他昨晚翻來覆去睡不著時的靈光一閃。冥後那只羅剎女,對他垂涎三尺幾千年,這回終於干了件大好事。璃寬茶覺得沒收那件袍子很可惜,他卻從中發掘出了靈感。反正錢會有的,華服也會有的,現在的重中之重是先把媳婦騙到手。

  陷進愛情裡的人,當然要想方設法創造一點肢體上的接觸,那是一種本能,越靠得近越心花怒放。如果未婚妻躺下了,他就可以全盤掌握她的身材比例,例如胳膊多長,腰有幾掐,一方面對捏出女偶有幫助,另一方面能夠滿足他想親近她的美好願望。

  無方真是太讓他感動了,聽璃寬說冥君半道上送她花,她都拒絕了,說明對他忠貞不二,和冥後這種人完全不一樣。冥後在第九獄的轉角欲輕薄他,被他推開後咬牙切齒地罵他:“艷無方落到冥君手上,白准你的腦袋就快綠了。”

  他很堅定地罵回去,“你男人才是大烏龜。”

  罵得好,因為自己絕對有底氣,未婚妻正直不阿,連他色誘都沒能成功,冥君臉像棺材板,對她更加沒有半點吸引力。令主一向樂觀,他自己推算了一下,覺得未婚妻還是愛他的。既然愛,那就愛得徹底一點,因此帶了尺子……她應該不會拒絕吧。

  可是她卻毫不領情,這種款式她能穿嗎?這老妖怪使起壞來簡直令人發指,還有,“為什麼量個尺寸要躺下?”

  令主很想說這樣發展空間比較大,量著量著,說不定就可以洞房了,可惜他不敢。他糾結了一下,“我量起來比較仔細,務求盡善盡美,怕你站久了會累。”

  她知道他的小九九,不想再搭理他了,板著臉繞開他獨自往山上走。令主不死心,攤手攔住她的去路,“娘子你干啥去,外面雨好大。”

  無方頓住腳,這才發現他已經淋得稀濕。薄薄的面料被水浸透後緊貼胸膛,顯露出血脈噴張的好身板。她心頭大跳,視線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尷尬地飄忽著,“你……你不會避水嗎?”

  令主搖頭,“我只會放火,不會避水。”

  其實令主本領高強,不會的東西很少。但男人不能時刻強大,太強大勾不起女人的同情心,所以他收起了法力,任雨水在他傲人的身體上肆虐,他經受得住。

  付出總會有回報的,未婚妻果然看不下去了,手裡的傘偏過來,擋在了他頭頂上,“我打算上山采藥,雨這麼大,你回去吧。”

  他說不,“我要和你在一起,我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呢。”

  能說什麼,無非是洞房。她抬眼盯著頭頂的傘骨,“你猜什麼樣的丈夫,女人最喜歡?”

  令主猶猶豫豫,“我這樣的?”

  真是不要臉到家!無方負氣,“錢多話少死得早的。”

  令主啊了一聲,“為什麼?怎麼會這樣?”

  細數一下,自己人窮話多,還活得沒完沒了。那怎麼辦,難道她喜歡的終究是冥君這種類型的嗎?令主心如刀絞,“錢不是問題,本大王……有很多。話少了怎麼和你交流呢,你本來話就不多,我再不說話,將來孩子會變成啞巴的。至於死得早……娘子你不想和我永生永世在一起嗎?這還沒有成親,你就嫌棄我,我……”

  他大放悲聲,人高馬大的身量,仰頭長嚎的樣子太讓她心驚肉跳了。她忙安撫:“我胡說八道,你別這樣。這山裡處處有精怪,別丟了自己的臉。”

  “我娘子都想讓我早死了,我還怕丟臉?”他絲毫沒有悔意,說得理直氣壯。

  無方只得努力踮起腳尖把傘舉得高高的,自己只覺丟人,這令主大人,每天都讓她“驚喜”不斷。

  令主吵吵嚷嚷,終於把裡面的瞿如吵出來了,她站在廊檐下大喊:“師娘你怎麼啦?要哭進來哭吧。”這才讓他閉上了嘴。

  他委屈巴巴,“娘子,我要和你一起活到地老天荒。”

  無方頭痛不已,“好好好。”

  “我也不能少說話,因為在外面我已經盡量不食人間煙火了。”

  當真什麼漂亮話都敢往自己身上用啊,他那是不食人間煙火嗎?分明是稱霸剎土,危害一方!但這時候沒法和他理論,她認命地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令主終於滿意了,“我想靠在你肩上,剛才用盡了我所有力氣,我要先休息一下,然後陪你去采藥。”

  無方覺得自己的油碗都快被他熬干了,不答應,他是不是又要搬出她摸他親他那一大套來?

  她重重嘆了口氣,“白准……”

  他說:“干啥?你連名帶姓叫我,總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能不能叫得溫存一些?在冥君面前你就叫我阿准。”

  無方控制不住的想打他,她提高了嗓門:“是你讓我給你面子的,我能怎麼樣?”氣呼呼地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快靠,靠完了我要走了。”

  說要走,心思又回到了昨晚的決定上。如果她離開,他會不會像當初被守燈小仙悔婚一樣,難過個幾天,就又精神飽滿地投入到下一次撞天婚上去了?

  令主借著機會,不懷好意地在那光致致的脖頸上蹭了兩下。未婚妻的香味幽幽鑽進他腦子裡,他閉上眼,兩手悄悄伸過去,攬住了她的腰。

  無方滿心惆悵,把視線投向遠山,輕聲道:“以前沒有我,你也活得很滋潤。以後沒有我……”

  “你敢丟下我,我就尋死覓活。”令主是個敏銳的人,還沒等她說完,他馬上接了口,“徒弟找完了,牽掛也沒了,你就動了逃婚的心思,別以為我不知道。”

  無方窒住了,大有被他戳穿的難堪,“我沒……”

  結果他直起身來,一向話癆的人,忽然不出聲了,分外給人壓力。她垂下眼,有點不敢看他,他沉默了好久忽然說:“要走可以,帶我一起。”

  無方愣了下,“你的魘都呢?不要了?”

  他嗯了聲,“魘都不重要,那萬把個偶人的命也不重要,死了就死了,反正靈醫不怕造孽,我也不怕。我跟定娘子的心是不會動搖的,你敢走我就走,到時候魘都變成死城,剎土妖鬼橫行,都不關我的事了,我要和你遠走高飛。”

  這算什麼?拿跟她毫無關系的東西來威脅她嗎?她被他氣得發笑,“你是不是傻了?”

  他答得含情脈脈,“自從遇見娘子那天起,我就已經傻了。”

  然而無方說完就知道自己錯了,他非但不傻,還猴兒精。明知她修行,明知她不忍心連累生靈,拿這麼大一頂帽子來壓她,她還能走得了嗎?那些偶人雖然沒有魂魄,但活著有思維,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她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死,看著魘都變成她降生時的中土小城,或者變回兩根老舊的筷子嗎?

  她放棄了,狠狠點了點頭,“我活了這麼久,沒服過誰,就服你白准。”

  他說:“承讓承讓,剎土上的精怪都不敢惹我,真冤枉我了。其實我這個人很善良,很顧全大局。”

  她涼笑一聲,把傘從他頭頂上移開了,“下著雨呢,你還是回去看看吧,萬一琉璃珠失效了,你的滿城偶人可就要淋壞了。”

  他說不必,“淋壞得花三五十年,斷了靈力供養,他們只能活三個月。”

  最後連威脅帶糾纏,無方再次敗下陣來。令主跟她上山,她在前面走著,他在後面替她背筐。鮮紅的一道身影,出入山林尤其扎眼。

  良好的關系,要靠不斷共處建立。他一手在眉前搭起涼棚,笑著說:“娘子,你看雨好大,我們進金鋼圈躲躲好麼?我給你變戲法,你喜歡看什麼?放煙花好不好?”

  他這是嘗到甜頭了,天天肖想著進金鋼圈干點什麼勾當。無方斷然拒絕,“金鋼圈是佛界法寶,不是讓你拿來耍把戲的。”

  令主不滿,悄聲嘀咕了兩句,這東西不就是提供這種便利的嗎。他知道它還能助她遁逃,總有一天他會算計了它,因為留著實在太危險了。

  雨下得滂沱,山精野怪都不出現了,她還在林間尋尋覓覓。醫者采藥是必做的事,令主在旁陪伴著,覺得枯燥乏味得很。她想找什麼呢,好藥材生長的年數要長,越老越有價值。比如人參,沒有個千兒八百年,得吃多少才奏效?

  他覷了她一眼,一塵不染的人,走在泥沼裡,照樣半點污濁也不沾身。這爾是山是他的地盤,不能讓她做無用功。他放眼四顧,看見前面坡上有一支上千年的首烏隱藏在枯草裡,於是裝模作樣指了指,“去那邊看看吧,背風的地方植被茂盛,說不定有好東西。”

  她提裙隨他過去,在雜草從中發現一株纏繞的藤,葉片葳蕤,形狀頗像吉祥山。褐紅色的根莖,看樣子很有年頭了,她輕輕嘆息:“這何首烏大概已經修成人形了。”

  令主說那不一定,“剎土雖然利於聚養精魄,但也不是個個適合修煉,我看這支首烏就是野生瞎長的。”說著掏出短刀晃了晃,“把它挖出來,咱們就可以回家了。”

  剛要動手,聽見不遠處有嗚咽聲。無方忙拽住他,咫尺之遙的大樹後面露出半張臉,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又懼又怕不敢哭出聲。兩只手塞在一張嘴裡,那嘴的容量,讓無方切實感受到了什麼叫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看來不是瞎長的。”她喃喃說,揚聲招呼那只首烏精,“別怕,我們不動你。”

  首烏挪了半步,不說話,知道能活命了,大張開嘴開始盡情嚎啕。由於他的本體是黑色的,因此整張嘴像個黑洞,看上去十分不美觀。加上他嗓門很大,那哭聲簡直讓令主懷疑人生。

  “別哭啦,哭得好難聽。”令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叉腰暴喝,“再哭,把你根挖出來,切塊晾干,拿去洗頭!”

  總算把他嚇住了,令主剛要和未婚妻說話,不知哪裡又觸到了他的機簧,他收勢不住,復哭起來。

  敬酒不吃吃罰酒,令主一個彈指,封住了他的喉嚨,世界終於清靜了。然而首烏卻不甘,他壓著脖子作奄奄一息狀,看得無方很不忍。

  “你答應不哭,就讓令主放開你。”

  首烏點頭不迭,令主才不情不願地撤回了咒。

  不看嘴,光看他的身形,穿著黑色的肚兜,扎著一根衝天揪,虎頭虎腦的樣子還是很討人喜歡的。無方撐著膝蓋彎下腰問:“說了不挖你,你為什麼還哭啊?”

  首烏是個直爽孩子,他一語道破天機,“剎土上流傳著一句話,令主要你二更死,先要玩你兩下子。小妖怕令主去而復返,最後還是把我挖了。”

  無方回身,同情地望向他。他以前究竟做了多少十惡不赦的事,才把自己的名聲糟蹋成了這樣?

  令主很氣憤,“是哪個混蛋抹黑我?”

  首烏沉默了下,“小妖聽祖輩說過,當初令主大戰蠪侄①,抓抓放放二十多次,最後把人家弄瘋了。所以小妖很怕,怕令主也這麼折磨我,倒不如現在就把我挖了。”

  無方明白了原委,但認為他應當沒有虐殺戰俘的意思,不過玩性比較大,一不小心把那九頭狐禍害了。處在萬眾矚目的位置,很多時候極細微的動作,也會被人放大千萬倍來解讀。於是令主就成了他們口中不上道的大魔頭,上至冥君,下至幼年的妖精,無一不對他心存忌憚。

  令主郁悶不已,無方也不知道怎麼寬慰他。這時雨停了,她收起傘放進他的背簍裡,“走吧,時候不早了,該回去做飯了。”

  一路上令主都沒有說話,大概被這首烏精打擊壞了。無方看他落落寡歡,笑道:“反正你也沒有什麼好名聲,再壞能壞成什麼樣,何必生氣呢。”

  令主立刻看開了,“對啊,我只對我娘子好,外人怎麼評價我都無所謂。”他心情好起來,趕到她前面,倒退著說,“娘子,再過兩天中陰鏡海上的紅蓮就開了,我打算再捏一批泥人,擴充一下城池,你陪我一起上鏡海好嗎?”

  她點頭說好,其實對他捏泥人的過程很好奇,有這個機會也願意見識見識。

  令主偷偷高興,盤算著前面打下的基礎已經足夠了,只等鏡海上最後的亮相。到時候她不知多驚喜,肯定慶幸自己運氣好,找到這樣一個完美無瑕的男人。

  他一個人琢磨得眉飛色舞,腳下也輕快異常,飄飄的,幾乎騰起雲來。剛要離地,冷不丁撞上一個人,嚇得他慌忙回身,定睛一看原來是璃寬茶,他老大的埋怨,“你站在本大王身後干什麼?”

  璃寬心說您倒著走,也不能怪我呀。嘴上當然不敢辯駁,哈著腰道:“我叫您好幾聲,您沒聽見。”言罷悄悄扯他袖子,壓著嗓子說,“主上,出大事兒了!”

  令主大風大浪見得多了,在他眼裡多大的事都不算事。他不以為然,“天塌了?”

  璃寬吸了口氣,張嘴欲語又停住,看了魘後一眼,估摸著她聽不見才道:“也差不多……您還記得那十五份聘禮嗎?屬下原准備今天出發去鎢金剎土的,剛出城就遇見雨師妾城和中容城的使者,他們帶來了兩位美人,據說都收了您的聘禮。主上,恭喜您,你又多了兩位未婚妻。以後再也不用找偶人湊牌搭子了,您四位坐下來正好一桌麻將,太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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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蠪蛭(longzhi):《山海經•東山二經》中的怪物,如狐,而九尾、九首、虎爪,其音如嬰兒,是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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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7:51 |只看該作者
第44章

  看來是真的要出大事了,令主驚慌失措,“怎麼辦,本大王不喜歡打麻將啊。”

  璃寬勸他,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過多糾結了。當初送十六份聘禮出去,就應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齜牙笑了笑,“其實主上很渴望享齊人之福吧?這也沒什麼,妖界三妻四妾的多了,何況您這樣的剎土霸主!您可以把這三位一起娶進門,剩下的十三份聘禮也別收回了,隔三差五來個有緣人,您的後宮就可以不斷填充進新的血液,如此常來常新,想想都很美。”

  美嗎?美他個大頭鬼!當初廣撒網,是因為自己被甩,想找梵行剎土以外的姑娘重新開始新生活。婚姻方面他是有自知之明的,名聲不好,加上這裡沒有日照,有追求的女孩子根本沒誰看得上他。他不信邪,想出這麼個辦法,雖然霸道了點,但不得不說好刺激,而且卓有成效。他沒有野心,處處留一手是怕沒人上鉤,並不是為享齊人之福。而且說實話,那些聘禮他本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想到某一天接到青鳥傳書,說閻浮的靈醫撞上了。他偷偷的,單方面相了一回親,滿意非常,娶到艷無方,就成了他日夜奮鬥的目標。

  緣分要麼不來,要來就扎堆,令主咧著嘴,笑得十分苦惱。

  “唉,城主們派人送嫁嗎?那些姑娘知道嫁的是我,還願意來,是不是腦子不好?”他冥思苦想,“就拿你家魘後來說,我差點沒跪下求她了,她到現在還沒松口。我為了討這個媳婦花了多少心思,那些姑娘卻老老實實送上門來,這也太容易了!”

  璃寬茶的五官都打結了,“那麼主上有何高見呢?畢竟聘禮是您留下的,您現在反悔也不合適。屬下的意思是不如先看看人再說,要是長得合您的眼緣,都留下算了,多幾位夫人,您可以多生幾百個孩子,何樂而不為呢。”

  令主覺得這不行,“我已經有無方了。”

  璃寬嘖了一聲,“魘後雖好,可她到現在還沒答應嫁給您,您剃頭挑子一頭熱,屬下看得真心疼。既然眼下有這個好機會,您就相看相看,如果魘後想通了,咱們也講先來後到,可以讓她做大,其他夫人做小。”

  令主搖頭,“我不要別人,就要她。”

  璃寬發現自己的老板是個死心眼,“愛情這個東西,有時候得靠搶的,有競爭才有美好的生活。屬下的意思是,可以借這個機會試探一下她的心意,假如她在乎您,聽說又來了幾位候選人,一定會很著急的。如果她不在乎您,那別說兩個了,就是您娶十個,她也會無動於衷。真要是這樣,屬下覺得您就不必再把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了,捂不熱的石頭,您還揣在懷裡干什麼,讓她回十丈海辦門診去吧。以後您要是有個頭疼腦熱的,開開後門掛個急診,料她也賣您這個面子。”

  令主被璃寬說得傷心起來,不敢想像無方要是真的不在乎他,他應該怎麼辦。他這一萬年攢起來的熱情,基本全用在她身上了,第一次的真感情有多寶貴,投入之巨萬,說出來自己都害怕。

  他吸了吸鼻子,“阿茶,你知道初戀的力量嗎?”

  璃寬茶愣了一下,“初戀?不瞞您說,初戀的力量確實大,大到我現在想起她,都想燒死她。初戀不是用來憎恨的嗎?”

  令主白了他一眼,爬蟲就是爬蟲,果然禽獸不如。他說:“初戀當然是用來懷念和愛護的啊,本大王不想將來有遺憾,所以必須一次命中,把初戀娶回家。”

  璃寬似懂非懂,哦了半晌,忽然想起來,“您的初戀不是金剛座前守燈小仙嗎,怎麼又變成魘後了?”

  他有點氣惱,“你廢話真多,我說誰是誰就是。難道我自己會不知道嗎,那個添燈油的我連面都沒見過,她何德何能當本大王的初戀?”

  璃寬給罵得狗血淋頭,只得認栽。不過當務之急還是得先解決難題,他壯了壯膽道:“主上總得有個決斷,那兩位城主派來的使節還在魘都恭候呢。人家姑娘也來了,主上就算不要人家,起碼給人家一個說法。”

  令主不勝其煩,“都怪你!”

  璃寬張口結舌,怪他什麼呢,當初預備那麼多份聘禮的主意可不是他出的。但老板遇到不順心了,總得找個人發泄發泄,順帶推卸一下責任,作為絕對的心腹兼智囊,忍辱負重是必不可少的技能。他躬著身子,把姿態放得極低,“是是是,是屬下無能,沒能為主上分憂。”

  令主再想繼續罵他,乍然抬眼,看見未婚妻停在檐下,正狐疑地打量他。他心下一驚,到了舌尖上的話又咽了回去,響亮地清了清嗓子,負著手,挺著腰,踱著方步進了草廬。

  璃寬茶那副心虛的樣子全做在臉上了,經過她眼皮子底下的時候直縮脖,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瞿如端了果子出來,絮絮叨叨說:“沒有太陽,連果子都發育不全……噯師娘,四腳蛇,你們吃罷。”

  令主心不在焉,轉了兩圈忽然撫掌:“我想起來了,還有點小事等著我去辦,那我就先回去了。”腳下磋了兩步,纏綿地叫了聲娘子,“我今晚再來,給我留個門兒,啊。”

  無方蹙眉看他,“昨晚你來過嗎?”

  令主搖頭,“昨晚上我忙著染布呢,沒抽出空。今晚上一定來,說好了量尺寸的,別忘了。”

  他搓搓手,嘿嘿笑著出門,奸詐的樣子讓人痛恨。

  瞿如啃著李子目送他,“令主還會有正事?我以為他的精力全花在師父身上了呢。”

  無方想起昨晚那個夢,只是緘默不語。剛才他和璃寬在談什麼?她隱約聽見一點,似乎是關於另外十五份聘禮的……看來這回的小事不小,能夠讓他自願從這裡離開,必然迫在眉睫了。

  倘或真是那些余下的聘禮出了問題,他會怎麼處理?她輕輕嘆了口氣,這個沒成算的,沒想到自己的桃花運洶湧而至了吧!這樣也好,不是只有一個選擇,彼此都會感覺輕松些。她什麼都不用做,置身事外就行,反正她不著急。

  然而趺坐蒲團上,氣息全亂了。朏朏走過來,團身伏在她腿上,她垂手撫了撫,不知怎麼弄疼了它,它驚叫一聲跳起來,委屈地看她一眼,從窗口跳了出去。

  瞿如蹲在重席旁看她,“師父怎麼了?有心事嗎?”

  她搖頭,腕上金鋼圈依舊緩慢轉動,今天有些異常,發出輕微的嗡鳴聲。

  瞿如再想同她說令主的事,突聞外面傳來咚咚的跺腳聲。推窗看,一個身穿輕裘,頭戴鬥笠的人到了院外。不過獨足而立,那腳像鳥類,有尖尖的爪和嶙峋的皮甲。瞿如咦了聲,“那是什麼?”

  無方抬眼看,“山之精,孩童樣的是梟陽,成人狀的是金累。”

  瞿如拍起翅膀飛出去,停在籬笆上審視他。金累默默站在院門外,先前下過雨,腳上沾滿了泥漿,爪尖緊緊扣住泥地,不聲不響,也沒有要進門的意思。瞿如覺得奇怪,揚起一翅微微扇了點風過去,鬥笠上的茅草拂動,過了很久帽檐才慢慢抬起來,露出一張半黑半白的陰陽臉。

  “我找靈醫艷無方。”他終於開口,很好聽的男人的嗓音,鬥笠下的發辮輕柔如水,在身後款款搖擺。

  瞿如沒有立刻為他引薦,只是歪著腦袋問:“我們暫時沒在營業,你找靈醫干什麼?”

  金累說看病,“我有錢。”

  有錢當然一切好辦,瞿如落地化成人形,打開柴扉道:“跟我來。”

  靈醫在一張粗獷的原木長幾前坐著,幾上供著粗陶的瓶子,瓶裡插著一支開不了花的梅。博山爐頂香煙裊裊,煙霧後是一張艷色無雙的臉,見了他不過輕輕頷首,再沒有其他了。

  金累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沉甸甸的一袋金子放在她面前,“我的身體裡住著兩個魂魄,白天是我,夜晚是別人。”

  “想把另一個魂魄趕出軀殼?”她微仰頭,“怎麼證明晚上的不是真正的金累?”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延伸到臉頰上,半晌沒有說話,幾乎在她等得快入定時才道:“那是我的心上人,我們遭人戲弄,魂魄雙生在一個軀殼裡。我主白天,她主黑夜,歲歲年年不得相見。”

  無方沉吟了下,“這個戲弄你們的人可是魘都令主?”

  她問得提心吊膽,好在金累說不是,“是蒙雙氏。他們自己受這種苦,也要我們嘗嘗。”

  蒙雙氏無方是知道的,生前是兄妹,結成夫妻為世俗所不容,被流放到荒野上相擁而死。神鳥可憐他們,在屍體上覆蓋了不死草,後來復活,兩人皮肉相連合二為一,變成了四手四足的怪物。

  既然不是令主,她就放心了。她頷首,“要把她的魂魄拿出來,不是難事,難的是沒有多余的軀殼安放。游離的時間長了,她會變成孤魂,會消散。”

  金累咬唇不語,斟酌了下道:“我自願拿出我的魂魄,把她留在我身體裡。”

  一個軀殼,只能容納一個靈魂,願意犧牲自己成就愛人,可見感情有多真摯。無方倒很為他的深情感動,只是可行性並不大,“你是男體吧?讓她留在你體內,就得顛倒陰陽,你不介意,她也不介意嗎?”見他面露難色,她笑了笑,“最好是有合適的宿主,如果能將她的魂魄移入女體,那麼一切就都順理成章了。”

  可是一個空殼哪裡那麼好找,金累垂首嘆息,“所以是無望了嗎?”

  無方不語,邊上的瞿如卻接了口,“怎麼會無望,師父忘了令主嗎,他可是造偶的行家。泥人本來就沒有魂魄,討一個來,裝進他的心上人就好了。”

  這麼一說,頓時有了指望,可金累想起魘都令主,還是有些遲疑,“恐怕令主……不那麼好相與。”

  瞿如哈哈一笑,“別人不好說話,我師父不一樣。不過你除了換魂還要另訂一具軀殼,這點診金可不夠。”

  她話剛說完,金累把手掏挖進懷裡,一拽一拋,又是一袋金子,“只要能解決這個難題,錢不是問題。”

  果然姓什麼就不缺什麼啊,好比師父不缺美麗,令主不缺白痴,金累不缺錢一樣。瞿如想想自己,打算回頭去翻翻字帖,給自己找個貼切的姓氏。

  可是無方卻把錢袋子推了回去,“這件事我很難保證能為你辦成,魘都的偶都是男人,令主迄今為止沒有捏過女偶,我若隨便答應你,萬一最後失敗,會讓你失望。”

  瞿如看看金累,他又沉默下來,但臉上的傷感已經呼之欲出。她有些同情他,悄聲對無方說:“師父看在他一片痴情的份上,幫幫他吧!女偶會有的,只要令主願意,什麼事能難倒他?”

  無方虎著臉,心裡怨她給她找麻煩。白准那點本事全在捏男人上,要他捏女人,當然不是不可以,首先她得自願給他做範本。他哭著喊著要娶她,最大的目的不就是想捏女偶嗎。她還不能確定他的真心,現在巴巴送上門,讓他怎麼看她?

  她搖頭,起身斂袖道:“這件事我無能為力,如果你能找到宿主,我可以分文不取為你移魂。但如果找不到……命該如此,便不要怨天尤人。”

  她要離開,金累忽然出聲,“靈醫不問宿主來歷,只要有一具軀殼,就可以為我移魂是嗎?”

  她一時竟不能回答了,蹙眉回身看他。他取下頭上鬥笠,原本俊秀的臉,因楚河漢界劃分成兩半,顯得格外刺眼。

  他咄咄,“靈醫能答應我,我即刻就去辦。天黑前便帶宿主回來,到時還望靈醫信守承諾,為我們診治。”

  他轉身要走,無方心下一驚,忙伸手攔住了他。他要拯救自己的愛情本無可厚非,但被他借屍的女妖豈不無辜嗎。有時她也為自己感到可惜,空有普渡眾生的心,沒有堅如磐石的定力。這種脾氣將來會拖累自己,最終害了自己。

  瞿如一旁怔怔看著她,幫著一起煽風點火,“師父,救一個殺一個,您忍心?”

  她掙扎良久,終是長嘆。白准剛才在山上和她說起,過幾天鏡海紅蓮盛開,要再造一批偶人。論時機倒是很合適,不必等太久,只是她遲遲下不了決心,要促成他捏出女偶,自己又得為成全別人,作多大的犧牲?況且現在他陷入聘禮事件,萬一挑選的余地多了,她這頭淡了,她還要去吃那明虧嗎?

  她退了一萬步,對金累說:“你暫且稍安勿躁,我試著想想辦法。我與魘都令主算不上熟,他能不能為你捏女偶,不得而知,但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說服他。結果我不敢保證,如果成功,你分身有望;如果不成功,你就算帶了軀殼來,我也不會為你渡魂,因為我不做傷陰騭的事,你聽明白了嗎?”

  金累道好,“如此,我等靈醫的好消息。”

  他拱手,戴上鬥笠單足躍出門,足尖輕輕一點,像煙火一樣躍上半空,消失在了茫茫天際。

  無方苦笑,“來得真是巧,這當口缺個女偶……不會又是令主設的局吧!”回想一下,之前他還厚著臉皮想給她量尺寸,所以越琢磨越像他的作風。

  瞿如對令主的智商是不抱多大希望的,“他哪有那麼壞,我看來看去都覺得令主是老實人,師父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無方被她回了個倒噎氣,自己竟變成小人之心了?她氣呼呼喘了兩口,心裡很不是滋味,“如果不是為了金累,我真不想去見那只老妖怪了。他如今可搶手得很,天知道他現在在忙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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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8:02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令主的忙處,當然一言難盡,他坐在殿上,和那兩個使節說了無數遍,“冥後人選已有,本大王不打算再娶第二房。尊使受累,帶來的人可以帶回去了。或者問問你家城主,如果他們願意接手,那就皆大歡喜了。反正目前彼此還沒有感情,她們也不是非我不可……那兩樣聘禮,就當我送姑娘的禮物,多謝她們萬裡迢迢奔赴魘都來看我。”

  雨師妾和中容的兩位使者對看一眼,臉上露出模棱兩可的微笑。

  說真的,那些禮物沒人稀圖。令主應該是個比較實際和會過日子的人,他的目標相當明確,將來的魘後不能只會吃喝玩樂,她得有一技之長,比如做個針線,蒸個糕點啥的。所以他留在雨師妾城的是剎土推廣的全套色板,留在中容城的是一柄細到只能濾水的漏勺,一度讓當時的城主懷疑,他不是想娶親,是出來招聘裁縫和廚娘的。

  這種東西,哪裡來的有緣人上門討要,放在角落裡積了好厚的一層灰,要不是仔細翻找,幾乎找不到了。前陣子忽然傳出森羅城主交差的消息,他們以為令主很快會召回遺留下的聘禮,沒想到兩三個月過去了,魘都居然一點動靜都沒有。加上婚禮當天令主吃了好大的憋,一眾城主都認為此事刻不容緩了,再不給他找個對像,萬一他發起脾氣來,大家都得遭殃。

  合計合計,回去之後就張羅,兩城搶先舉辦了女紅和廚藝大賽,頭名狀元的獎品就是令主留下的聘禮。

  不出所料,同靈醫得知自己忽然和令主有了婚約後的反應一樣,那兩位姑娘也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來前在老家做了好大一通戲。不過最後胳膊擰不過大腿,在城主們親自普及了魘都令主的凶殘後,兩位姑娘為了家人的生命和財產安全,還是舍身來到了魘都。

  既然人已來,魘後的位置暫時又空缺,趕緊娶一個就完了,大家太平。可令主不知道什麼緣故,送上門的新娘也不要,大概當初被守燈小仙甩後遺留下了後遺症,加上舊傷未好新傷又添,徹底對愛情失去信心了吧。

  雨師妾的使者好言開導他,“令主是什麼人?萬年才出一個的真豪傑!過往的小小挫折,在您的生命長河中如同一顆沙礫,完全不值一提。中土有句話,叫美人配英雄,令主神功蓋世,讓兩位美人效法女英娥皇一同嫁給您,正好湊個雙喜臨門,何樂不為?”

  令主不住擺手,他可從來沒有想過要娶第二個夫人。骨子裡他是個保守的人,還是崇尚一夫一妻制的。

  不過美人配英雄,這話說得太有道理了,無方嫁他,不正好應了這句俗語嘛。

  他又開始想念未婚妻了,自己花心思追求的是心頭的寶,自動送上門來的他可不承認。他寧願再遭受她幾天白眼,也不想隨便找個女人成婚,他也是有選擇的。

  中容城使者眼看使命完不成,有點著急,“令主,當初的聘禮既然留下了,等於契約成立,我等有義務為您物色合適的佳偶。如今人選已經有了,如果您不願意兩個都留,至少擇其一,也好讓小使回去交差。”

  令主態度依然,“你的意思是為了讓你們交差,本大王應該視婚姻為兒戲嗎?”

  “不不……”兩位使者白了臉,“我等絕沒有這個意思。但雀屏中選的兩位美人確實是我城最有內涵的,不僅相貌絕佳,性情溫和,手藝也很好,一定不會讓令主失望的。”

  可惜令主連見一見姑娘的想法都沒有,他說:“本大王雖放浪不羈,感情上卻絕對專一。既然已經有人先得了聘禮,後面的契約就該自動作廢。”

  兩位使者囁嚅:“可是您之前並沒有交代過呀。況且天極城的靈醫不是已經……把您踹了嗎……”

  璃寬茶一聽不對,這麼不會說話,小心過會兒血濺五步。他適時站了出來,拱手道:“兩位尊使誤會了,那天婚禮雖然不太順利,但好在風波已經過去了。我家魘後和令主重歸於好,兩位沒有聽說嗎,前兩天他們還一同出游呢,感情好得蜜裡調油。”

  那這算怎麼回事,好就應該昭告四方,順便把聘禮收回去才對。大家都含糊著,城主們為部洲和平花了那麼多精力,說糟蹋就糟蹋了?

  使者不甘心就這麼放棄,想了想道:“退一萬步,就算令主和靈醫重歸於好,位高權重者也沒有死守一個人的道理。不管怎麼樣,還是先見一見人吧,萬一令主看了喜歡,和靈醫說兩句好話,想必她也會接受的。”

  於是沒等令主反對,使者們急急忙忙把人弄了進來。砰地一聲,平地炸雷,兩個窈窕少女忽然站在了空空的大殿上。爐鼎裡的火光在她們眉心跳躍,都是很美的姑娘,使者很有信心,令主看後一定會改變心意的。

  反正令主究竟有沒有改主意,暫且不知道,璃寬茶直接看直了眼。

  這是啥?雨師妾的姑娘之彪悍,簡直讓人驚脫下巴。可能是審美的緣故,她們喜歡在耳垂上穿蛇,未婚的姑娘左青右紅,已婚的則反之。那蛇可不是金銀打造的飾品,是真正的活蛇。兩顆芝麻小眼一瞪,蜷曲伸縮如彈簧。看誰不順眼信子亂探,即便沒毒,也讓人膽寒。

  璃寬是蜥蜴,分明同類,但也讓他倒退了兩步。他挨在令主邊上,咬著指甲問:“夜裡睡覺這活蛇耳環拿下來嗎?還有它們吃什麼?進食是把耳朵伸到碗裡,還是站在戶外,讓它們自己捕食昆蟲?”

  使者白了他一眼,直接忽略了他的問題,只是殷情引薦,“各城有各城的風俗,我們那裡就喜歡養蛇於雙耳。令主看,我們的姑娘是最美的,豐乳肥臀,腰似楊柳,絕不比靈醫差。”

  令主緩緩搖頭,美不美他沒心情評斷,指了指姑娘的雙手,“請問,她握兩只烏龜是啥意思?相親帶著烏龜,分明是在嘲笑本大王。看來她將來做了魘後,是立志要讓本大王變成她手裡的東西了,這種姑娘能娶?”

  雨師妾使者慌忙解釋:“這是我城的習慣啊,姑娘以蛇為美,以龜為尊……”

  “什麼狗屁規矩。”令主一點情面也沒留,“牛龜蛇神,不是罵人是什麼?”

  使者苦了臉,看看璃寬茶,璃寬調開了視線,知道令主故意找茬,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所以雨師妾來的姑娘是徹底出局了,中容城的使者硬著頭皮介紹自己帶來的,“中容乃帝俊後代,我們是最接近於人的,我們吃五谷雜糧,還會馴服野獸……”

  帽兜深深,看不見令主的臉,只見那黑漆漆的帽口轉過來,對准了局促不安的姑娘。說實話她不像雨師妾那麼怪樣,五官正常之余還有點好看,令主設想中的守燈小仙,應該就是這樣的長相。如果沒有先遇見無方,令主這種對娶妻要求不高的人,可能湊合也就娶了。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現在珠玉在前,令主的眼光早就拔高了幾十倍,這世上除了艷無方,再也沒有人配得上舉世無雙的他了。

  璃寬心裡卻有小小的激動,他拽了拽令主的衣袖,“這個不錯。”

  眼高於頂的令主撇了下嘴,哪裡不錯?

  璃寬湊到他耳朵邊上說:“您仔細看看,這姑娘身材勻稱,四肢修長,如果做女偶的模子,再合適不過。您還記得紅蓮的花期嗎?眼看就到了,如果又錯過,偶人們多失望啊!主上,您不能只顧自己不顧他們,他們盼您捏女偶,盼得脖子都長了。魘後遲遲不答應,您又瞻前顧後沒有進展,依屬下看,不如把這個留下,如果魘後依舊堅持不和您洞房,您就和她洞房算了。女人嘛,蠟燭一吹都一樣,相信我,准沒錯。”

  結果他說得口沫橫飛的時候,大管家從外面進來了,小心翼翼繞開雨師妾的雙蛇,一直走到令主寶座下。

  “主上。”他仰頭叫了聲,“告訴您一個好消息,魘後進城啦。”

  令主悚然一驚,“進城了?這麼快?”

  如果換個時間,他一定樂瘋了,說明金累的那劑藥奏效了,他離洞房又近了一大步。他千算萬算,本來的計劃是金累走後讓她糾結一段時間,晚上他去找她,她半推半就讓他量身,然後不可描述的事就順便發生了。可是……未婚妻等不及,親自來魘都見他,這說明啥?令主一則慌張一則狂喜,她心裡是有他的。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料錯了她的反應,她這麼主動,一主動就壞事了,正好把他捉奸在堂。接下來怎麼辦,令主急得團團轉,這事可不能穿幫。

  “阿茶……”他一把揪住了璃寬的衣領,“快把這些人帶到後山藏起來,別讓魘後發現。”

  璃寬蹦起來領命,剛想疏散他們,只聽大管家幽幽道:“來不及了,魘後已經在殿外了。”

  令主一陣頭暈,顫著兩腿跌坐回了寶座裡。抖抖索索撐著扶手往外看,這一看不要緊,又嚇出一身冷汗來。未婚妻就在廊檐下,眼風如同兩柄利刃,狠狠插在了他的太陽穴上。雖然她一貫雲淡風輕,甚至看見這兩位姑娘還帶著微微的笑意,可他有預感,自己的好日子要到頭了。千辛萬苦准備水滴石穿,結果石頭變成了鐵板,只要她自己不鏽,他永遠等不來她穿孔的那一天了。

  他哀嚎,“娘子,你來了……”

  門上的人走進來,美麗的光芒,立刻閃耀了整個殿宇。

  無方只是恨,自己也說不清恨從何來,反正看見他就想往死裡揍他。不過她修養好,絕不能讓別人看見她亂了方寸,因此臉上笑意更盛,以掩蓋那顆隨時准備暴走的心。

  一面笑著,一面煞氣縱橫,火盆裡的炭火自從她進殿之後就獵獵搖個不停,令主終於體會到了大難臨頭前的恐慌。他往他的骷髏王座裡縮了縮,腿軟得站不起來,結巴著吩咐:“愣著……愣著……干什麼,還不給魘後加個座!”

  她到底開口了,說不用,轉身掃視殿上眾人,“令主有貴客,是我來得不湊巧了。”

  那兩個使者幾乎看傻了眼,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靈醫。他們自問美人見得不少,但從來沒有一個能長得這麼極致和囂張的。難怪令主吃了秤砣鐵了心,誰還不知道挑好的?他們帶來的姑娘,先前看來是極美的,結果到了人家面前就給比下去了。他們再也說不出讓令主通吃的話來了,幸福是需要有取舍的,給誰一個這麼美貌的夫人,其他女人不都得襯托成糞土嗎。有佳肴不吃吃大便,誰也不是傻子。

  殿上很快陷入了尷尬的局面,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瞿如比較不管不顧,她尖叫著:“師娘,虧我一直在師父面前給你說好話,你竟敢瞞著師父相親!”

  令主霍地站了起來,“這哪是相親,小鳥你不要亂說話。”

  璃寬茶眼見不好上前打圓場,“對對,這不是相親,是雨師妾城和中容城的使節代表各自的城主,來和令主商量合作計劃……”

  她仍舊微笑,但那微笑多了讓令主心驚肉跳的魔力。她點了點頭,“合作是好事,我此來也是為了和令主談合作呢。既然你們還沒談完,我可以晚些再過來。”

  令主手腳亂哆嗦,從上面直撲了下來,“娘子別走,我這兒都談完了。”

  可惜天不從人願,雨師妾的姑娘比較潑辣,她站出來道:“名人不說暗話,我等是來和令主結親的。剎土十六城的聘禮是令主投放的,我和中容姑娘分別得之,由使節送到魘都下嫁令主。結果令主竟說不娶了,這樣玩弄人的感情,靈醫難道不覺得過分嗎?”

  過分啊,當然過分,她也覺得他不是東西。她轉過頭看了令主一眼,“當初一口氣發放那麼多聘禮,令主沒想到會有今天嗎?”

  令主搖頭,“沒有,真的沒有。”

  她調開視線嘆了口氣,“做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能讓人家白跑一趟,至少得貼補一點損失。”

  雨師妾和中容兩位姑娘嗯嗯點頭,全忘了之前是怎麼哭天喊地不願來梵行剎土的了。

  提起補償,令主就肝兒顫,以前婚姻老大難,現在不肯娶親還得賠錢,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不過為了盡快脫身,錢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所幸九幽客棧的買斷款已經到位了,讓他有了足夠的余地顧全面子。他大袖一揮,“行,你們跟著大管家上庫房吧。快走快走,別讓我再看見你們了。”

  人都轟走了,他指指璃寬茶,“你還杵在這兒呢?剩下那十三城不去跑一遍,回頭個個都來要賠償,滿城就上陰山喝西北風去吧!”

  璃寬喏喏道是,拽著瞿如一溜煙跑了,偌大的殿宇轉眼只剩令主和未婚妻,令主嗚地一聲哽咽起來:“娘子,我失策了……”

  無方冷笑,“哪裡失策,分明是收成的季節到了。她們都要賠償,我分文不取,還給你送錢。等事情辦完了,請令主放我回閻浮,自此山高水長,永世不與令主再相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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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令主感覺自己頭頂上的天裂了個大口子,滿海的水從天而降,幾乎要把他淹死了。他站在那裡,渾身打顫,未婚妻要和他恩斷義絕,就因為他幾千年前的小小失誤?

  做人怎麼能這樣,好歹相處那麼多天,難道一點感情都沒有嗎?令主聽她說要走,難過得不能自已,他是一心一意想和她成親的,為了成就這段姻緣,把自己的後路全斷了。結果她要拋棄他,想過他的感受嗎?

  他握緊拳,答得十分倔強,“不行,我不答應,你哪兒都不許去。”其實他很想再厲害點,直接告訴她今晚就拜堂成親,然而斟酌又斟酌,沒敢。害怕她一氣之下真的跑了,萬裡追妻費工夫不說,他也當不得相思苦。

  無方心裡怎麼想,自己也說不上來。希望他答應,又害怕他答應,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他了。

  你有沒有這樣的體驗,看見你愛的人為你痛苦,心裡又痛又舒坦?

  她有。

  以前不知道,感情是這樣復雜又奇妙,雖然她刻意回避,但該來的終究會來,真的讓她離開這裡,恐怕已經做不到了。她倒不是一個愛了便犯糊塗的人,不會為留住愛情委曲求全,也不會為證明自己無理取鬧。令主辦的蠢事應該不單只有這一件,不傷及原則,還是可以原諒的。不過原諒歸原諒,必要的教訓不能少,必須讓他長長記性,以後才不會再犯。

  她心裡潮濕,面上當然也不豫,說話難免有棱角。令主還跟她玩起霸道來,她就要不客氣了。他張開雙臂攔住她的去路,她伸手給了他一爪,“你留得住我的人,留不住我的心。”

  令主的袍子應聲而破,五道裂口從肩頭斜斜劃過前胸,不穿中衣的人,白花花的皮肉從豁口露出來,那茱萸一點紅得鮮亮,正好落進她眼裡。

  她有點尷尬,匆忙轉身,聽見令主幽怨地嘟囔:“想看就直說嘛,我脫了就是了,何必這麼粗暴。”然後挨過來,拿肩頂了頂她,“娘子你的招式那麼凌厲,給我開膛都夠了,我卻連油皮都沒擦破一塊,可見你還是心疼我的。你說實話,發現別的未婚妻找上門來,你是不是很生氣啊?”

  她為他的措辭不當感到憤怒,“在你眼裡但凡拿了你那些污糟聘禮的,都是你的未婚妻?真沒看出來,令主還是個多情的人呢。剛才那個雨師妾的姑娘,我看長得就很好看,令主凡心動了沒有?如果不是我先於她們拿了那對血蠍,你敢說你今晚不會歡天喜地准備入洞房?”

  令主被她說得無力反駁,細想想,單身一萬年,終於有了結婚的對像,他當然喜不自勝。就像她深度剖析出來的結果一樣,他可能真的立刻張羅婚禮准備成親了。但姻緣這種事,玄妙就玄妙在它的不確定性嘛。他絞著手指說:“這麼一來便是另一個故事,不是屬於我們倆的了。世上哪來那麼多的如果,我們不要計較那些如果,就看當下好麼?你可以為這事生氣,但不能懷疑我愛你的心。娘子你看,我都為你散盡後宮了,還不能證明我的清白嗎?你再瞧這袍子,早上我穿紅的,為了見她們特地換回黑的,我的色彩只屬於你一個人啊娘子,你怎麼能不相信我?”

  這話倒也是,無方進殿頭一眼就發現了,總算他還知道避嫌,沒有讓人誤以為他高興得艷裝相迎。但別扭還是要鬧一鬧的,她朝殿外望了眼,冷嘲熱諷,“真是奇怪,居然有人願意不明不白地嫁給你。”

  令主的答案很簡單,“大概因為是從雨師妾城來的吧,連名字裡都帶個妾,可見他們那裡的人對名分不看重。”

  無方瞥了他一眼,發現這人真是傻得太透徹了,“中容那個姑娘也很好啊。”

  令主說不好,“我不喜歡唯唯諾諾的姑娘,她半天連個屁都沒放,最後雨師妾的怎麼說她就怎麼點頭,順便坑我一筆錢,她哪裡好,反正我沒看出來。”說著摳了摳她的胳膊,“娘子,你這是在吃醋嗎?”

  無方一瞬飛紅了臉,“吃……吃醋?為你吃醋?令主真會開玩笑。”

  難道還沒有嗎?令主實在想不通,以她的表現來看,應當是沒錯的。但鑒於他總是摸不清狀況,經常自我感覺太良好鬧笑話,所以她否認,他又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他垂手站著,看上去充滿憂傷。好想露臉啊,現在就露,逼她看清自己的內心。可是不能,令主考慮再三,認為時機不對。她正氣惱的時候刷臉,她會不會直接看穿他的陰謀?再說第一次,一定要在風景如畫的地方,這樣千百年後回憶,腦子裡還存著一幅美好的畫卷,想起來就蕩漾。要是憋不住現在破功,留給她的是什麼?襤褸的衣衫,落魄的處境和滿面愁容……不行不行,不能這樣。

  令主滿心糾結的時候,無方卻悄悄往他帽兜裡看,奇怪為什麼自己到現在還是看不清他的臉,難道喜歡他是個錯覺嗎?她心裡七上八下,總覺哪裡不對。是不是感情轉變成了她的一廂情願?若他不動情,她縱然再愛,也看不到嗎?

  她有些難過,鼻子發酸,居然想哭。害怕他看見,忙轉過身去,“你忙自己的事吧,我先回去了。”

  他伸手拽住她,“娘子,你來不是有事要和我商量嗎,怎麼忽然要走?”

  她不得已停住了腳,勻了勻氣道:“那事不怎麼要緊,以後再說也可以。”

  怎麼能不要緊呢,鏡海紅蓮明晚就要開了,錯過這個機會又得等上好幾個月。她忽然這麼冷淡,連病人都不顧了,是不是真打算舍他而去了?令主的天要塌,他緊緊扣住她的臂,傷心得語不成調,“娘子你別這樣,我好害怕。你別走,走了叫我怎麼辦啊。說好了陪我去鏡海的,你要反悔了嗎?”垂眼看見她腕上那個金鋼圈,心一橫,趁她不備強行捋了下來。然後退了好幾步,得意地舉起來衝她顯擺,“好了,你的寶貝在我手上,這下你可跑不掉了。”

  她也不急,只是凝眉看他。那金鋼圈是佛寶,當初她為了能駕馭,在舍利塔裡淨了百年煞氣。最後戴上時戰戰兢兢,唯恐被它反噬。因為它不單有移挪的神力,也是斬妖除魔的利器,萬一它不認同你,碰它一下便會灰飛煙滅,她賭不起。結果令主這出身不詳的,竟能將它盤弄在掌間,金鋼圈似乎還很受用,居然沒出息地嗡鳴起來了。

  她慢慢松懈下來,心裡明白這老妖其實並不是妖。究竟是什麼來歷他不願說,她也不想再去尋根究底,只是伸出手來,“把它還給我。”

  令主將金鋼圈藏到了身後,“不能還,我不想明天爾是山下人去樓空。”

  這已經是他能想到的最可怕的畫面了,他喜歡看見草屋中有人走出來,即便不是熱情地迎向他,只要人在那裡,他心頭就是安定的。妖魅沒有根,不像人,家在哪裡,永遠都牽系著,走不遠。妖四海為家,只要她願意,可以讓他上窮碧落下黃泉,哪兒哪兒都找不見。

  無方發笑,“難道你認為,我沒了金鋼圈就跑不了嗎?”

  他沉默下道:“不是跑不了,是留下押金你就舍不得跑了。”

  好吧,他很有生意人的頭腦,她被他氣了太多次,火氣早就磨滅了。四下看看,發現這殿上空空,只有高處那張滿布骷髏的寶座,是他用來彰顯凶狠的道具。

  她覺得乏累,在台階上坐了下來。回手一指,“這是你的戰績?殺了那麼多人?”

  令主說不是,“亂葬崗撿的,沒主的孤墳,腦袋被野狗刨得滿地都是。我和阿茶花了一晚上洗干淨運回來,然後一個一個拼起來的。怎麼樣?是不是很威風?很有心狠手辣的霸主風範?”

  他說到高興處哈哈大笑,把剛才的千鈞一發全忘了。無方按住了腦門,“別笑了,我有正事和你商談。”

  令主把剩下的得意咽了回去,腦子轉得飛快,料想她說的正事,一定是有關於金累的了。

  剛才的事都是小插曲,一切終於重新回到正軌上了。令主再不像以前那樣捂起耳朵“我不聽、我不聽”,這回顯示出了極大的興趣,扯了扯不能蔽體的袍子,和她並肩坐在了一起。

  “娘子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只喜歡你一個人,只娶你一個人。你別擔心我會移情別戀,誰變心誰是王八。”他搶在她開口之前把話都說完了,然後愉快地拍了下膝頭,“好了,你可以說了。”

  被打斷的無方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我今天接了個病患,男女共用一體……”

  令主哦了聲,“明白了,蒙雙氏。”

  無方搖頭,“蒙雙氏是身體相融,我接的這個是魂魄擠在了一個軀殼裡。他們很可憐,歲歲年年不得相見,來找我,想請我為其中一個渡魂,好把兩個人拆分開。”

  令主心裡偷偷歡喜,表面卻很鎮定。他一如既往東拉西扯著:“我就羨慕你這樣的職業,不單能治病,還能給人救姻緣。情字苦啊,以前我不明白,現在說起來分外感同身受。娘子你幫幫他們吧,不過是渡個魂而已,對你來說應該很容易。”

  無方遲疑著頷首,“渡魂容易,難就難在缺少盛放魂魄的軀殼。”

  看吧,一點一點上鉤了,令主高興得直搓手。他是狗肚子裡盛不下二兩油,有點什麼就要表現出來。還好暫且沒有讓她看見臉,否則興奮的紅暈就全落進她眼裡了。

  他穩住氣息,裝得熱心又善良,“缺殼?缺殼你說話呀,魘都別的沒有,就是殼多。他想要什麼樣的?現成的可以來挑選,挑不中也沒關系,明晚紅蓮就開了,我可以為他量身定做。反正我娘子的事業,我是絕對全力支持的。”

  無方覺得這話有點難出口,她絞動裙上的絲絛,吞吞吐吐道:“金累是個男體……”

  令主沉默了下,“是個男體呀……別扭是別扭了點,但只要兩人真心相愛,克服一下也就適應了。”

  他的腦子一向那麼殊異,沒有這種癖好的人,面對同性怎麼代入這段感情?強行拆分,還不如保持原樣,至少不會斷送了他們的姻緣。

  她漠然把兩袋金子放到了他面前,“我有個不情之請,鏡海紅蓮盛開時,勞煩令主為我捏一個女體。既然決意幫人家的忙,好事就要做到底,如果把魂魄按進男偶身體裡,兩個男的……不太和諧,也會影響以後的繁衍生息。”

  果然一切全在他的計劃之中,令主已經被這幸福砸得暈乎乎了,當時的設想很粗糙,純粹抱著不行也無所謂的態度,自己前腳走,後腳派金累去了草廬。本以為她精明,堅持不了三句話就會被她識穿,沒想到金累的演技那麼好,居然把她糊弄住了。所以妖魅啊,不能有軟肋,無方的軟肋是心善,前為葉振衣取血蠍,後為金累求女體,都是替他人作嫁衣裳。令主覺得自己雖然使了點小心機,但也是為促成彼此共同的幸福,所以他挺著腰杆子,問心無愧。

  “女體?”他裝作很驚訝的樣子,“女體我可不會呀。娘子你是知道的,我還沒成家,男偶可以照著自己的樣子捏,女偶……我不知道女人長什麼樣,叫我怎麼下手呢。”

  無方紅了臉,很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自己心裡也懊悔,居然為了這種事來求他,這不是往槍口上撞嗎。然而不來怎麼辦呢,讓金累隨便抓個女妖,把人家弄死嗎?就像瞿如說的,救一個害一個,怎麼都不能算積德行善。想來想去,只有他能不必傷筋動骨幫上忙,不過她自己得做好准備,犧牲一點色相。

  沒有別的選擇了,她下定決心,鄭重其事道:“你不必為難,明晚我可以幫你。你不了解女體構造,有我,你只要告訴我怎麼做,我來動手就是了。”

  結果這話招來令主好大一通嘲笑,“你以為捏泥人是簡單的玩泥巴嗎?他蘊含了無盡的愛和永恆,是對這世界深感無力時的宣泄和再造。我問你,你做過茶壺沒有?”

  無方被他唬住了,搖了搖頭。

  “沒有做過茶壺,應該做過盆碗吧?”

  她還是搖頭,一種淡淡的羞恥感縈繞心頭,簡直覺得自己無知至極。

  令主嘖地一聲,“連盆碗都沒做過,你的手對泥坯一點感覺都沒有,怎麼做?你一定猜不到,當初我入門,失敗了多少回。雪頓山現在看著是一座山吧?我不說,你知道那山是我用廢棄的青泥壘成的嗎?我花了兩千年時間,才把偶人做成今天這樣,我沒有小看你的意思,單覺得你認為三言兩語間就能為金累做出個宿主來,有點不切實際。”

  無方面紅耳赤,自己一個門外漢,口氣那麼大,委實有點侮辱他的專業了。她低下頭,到底還是松了口,“那麼……到時候要我做些什麼,我全力配合你。”

  令主心頭大跳,陣陣血潮奔湧,轟隆隆的聲響,在他耳朵裡回蕩。臉皮厚似城牆的人,破天荒地害羞起來。雖然洞房一直掛在嘴上成了口頭禪,但真的近在眼前時,他又心慌氣短,覺得自己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不說話,因為緊張,兩手無意識地揉搓膝頭的袍子。那布料經不起他摧殘,還沒用力,嘩啦一聲被他捅穿了。殿門上有微風吹來,胸口和膝蓋都涼颼颼的,原來愛情就是這種迷亂微酸的味道啊。

  無方見他沉默,料他現在一定滿腦子都是戲。她微別過臉,悄悄攥緊了裙角,看來白痴真的會傳染,她莫名其妙跟隨了他的情緒,想起明晚,心裡也忐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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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9:25 |只看該作者
第47章

  長久地坐著,兩個人都沉默,這畫面看上去有點詭異。

  無方瞥了他一眼,“你在想什麼?”

  令主唔了聲,“什麼都沒想,腦子裡一片空白。”

  她說不對,“你現在應該很多想法,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對麼?”

  對嗎……是啊,對。他可以說他有點蠢蠢欲動嗎?乾坤鏡裡的的短片不是白看的,他收錄了三十幾個物種雌雄互動的過程,想起來便復習一下,經過長時間的觀摩,他覺得自己已經熟練掌握了這門技巧。熟了才有多余的精力浮想聯翩,從剛開始的一頭霧水,到現在的辨證施治,令主有自信,能夠出色地完成初夜這項艱巨的任務。

  理論上,令主是無懈可擊的。就像工作,必須愛一行才能干好這行,首先你得投入。以前令主的投入,基本是在心,和身沒有多大關系。隨著感情的升華,某一天開始,他有了全新的感悟,看見未婚妻的臉就想親一口,看見她的裙擺就有掀起來的衝動,這算徹底開竅了吧?

  自己如痴如狂,不知道她的心裡怎麼想。和她並肩坐在台階上,好快樂的體驗啊。令主的心上開起了花,默默看她一眼,把手蓋在了她的手背上。

  “娘子?”他旖旎地叫了一聲。

  她想都沒想便應他,“有話就說。”

  他低下頭,羞赧地剔著指甲,“我是有話……你看明天就要去鏡海了,我又答應替金累捏女偶。我們究竟是先洞房後成親呢,還是先成親後洞房,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她枯著眉,“去鏡海,就要洞房嗎?單純協助你捏泥人不行嗎?”

  令主噎了一下,掙扎半晌說也行,“不過我怕自己理解有偏差,給金累捏出個人妖來。”

  無方當然知道最終會牽涉到這個問題,她也開始認真計較,按常理來說,應該是先成親後洞房的。不過時間有些緊,倉促辦事總會有疏漏,再說她也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她思來想去,“實在不行……我可以畫給你看。我是從醫的,醫者經手形形色色的身體,可以擇最優者,提供令主參考。”

  令主覺得難以置信,畫給他看?這和他的設想好像不大一樣啊。不過逼得太緊,吃相未免難看,於是他退而求其次,溫和地說:“娘子這個提議很好。這樣吧,尺子我照舊帶著,如果有需要,就到娘子身上量一量。畢竟當初我捏男偶,就是這麼干的,而且圖畫和實際相結合,更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無方聽後吊起眉角,了然地點頭,“那就是說,魘都偶人每一個都是令主的拓板,身體的各個部位都經過精密測量,還原率達十成,是嗎?”

  令主有點自豪,“我是個很縝密的人,為了逼真,數據再三校對,確認無誤才投產。”

  她長長哦了一聲,“原來如此。遙想當初,麓姬帶著一個偶人來我醫廬求醫,我看他無魂無魄,給他做了全身檢查。”說著微微一笑,玲瓏的梨渦在唇角隱現,那樣的俏皮可愛,和平時的端莊大不一樣。

  令主為她的美麗傾倒,正想說兩句恭維的話,忽然發現不大對勁。全身檢查?為什麼查在偶人身,他卻有種被看光的感覺?她究竟想說明什麼?難道想說他的身材沒看頭?還是原版對她已經毫無吸引力,喪失了新鮮感?

  他慌起來,“那……那個……其實不能說一點不走樣,多少還是有點出入的。本大王畢竟是剎土令主,怎麼能讓區區偶人和我一模一樣呢。我通常會克扣一些,比如他們的相貌遜於我,身上的某些部件,當然也不如我。”

  她依舊微笑,“是嗎?”

  令主背上出了一層虛汗,很堅定地點頭,“自然。況且你看到的是垂死的偶,他們沒有了靈力供養,就是一灘死肉,怎麼和活生生的我相比?”說著聲音矮下去,嘀嘀咕咕道,“我就說女孩子家家不該當全科大夫,男人身上摸來摸去,以後會影響夫妻生活的。”

  他雖然自言自語,她還是聽見了,涼涼衝他一哂,“你剛才還說支持我的事業呢!而且我覺得你應該心存感激,要不是為了救人,怎麼會著了你的道?”

  這下令主無話可說了,攤了下手,把一切都歸於命中注定,“除了我,別人配不上你。”

  恭維別人不忘抬高一下自己,誰說令主是個二傻子!

  無方覺得和他談不到底了,站起身往外走,四下找徒弟,“瞿如人呢?該回去了。”

  身後一串腳步聲噠噠跟了出來,令主說她可能跟著璃寬茶一道去鎢金剎土了。一面交叉著十指問:“你不覺得小鳥和阿茶很相配嗎?等我們成親之後就撮合他們吧,我還盼著他們生出一個肥遺那樣的怪物來呢。”

  令主想搞實驗,無方對新品種沒什麼興趣,也知道瞿如是無論如何都看不上璃寬的,遂道:“你別費這份心了,瞿如和璃寬茶一向不對付。再說瞿如的志向是整個魘都的偶人,她不可能為了一只蜥蜴,放棄整城美男。”

  令主吃了一驚,“鳥小,志向不小啊……”

  正說著,石階盡頭有人跑過來,定睛一看是大管家。令主忽然心下一痛,發現他的大管家有點滄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期財政壓力過大的緣故,明明和別的偶人一樣精心打造,有俊俏的五官和勻稱的身板,卻莫名比別人顯老。

  他提著袍角憂心忡忡趕來,“主上,雨師妾和中容商議出了賠償金額,屬下覺得金額過大,不敢擅作主張,特來回稟主上。”

  令主最討厭別人惦記他的錢,一聽說數額過大就皺眉,“她們想要多少?”

  大管家遲疑地伸出一只手,翻了一翻,又翻一翻,再翻一翻……

  令主看著那不斷翻面的手掌,火氣從頭頂上冒了出來,“行了,直接說好嗎?”

  大管家苦著臉道:“酆都送來的款子剛夠……”

  令主終於炸毛了,他撐腰站著,襤褸的黑袍翩翩,沉默的樣子還是很令人恐懼的。半晌哼笑,“看來是存著心的想訛我一筆啊。既然如此,讓使者回去,把她們都留下。我魘都滿城千年光棍,還愁消化不掉兩個女人?再去問她們一遍,滾不滾,不滾就送到廣場犒賞三軍。本大王惡名在外,當我假的?敲詐到我頭上來了,瞎了她們的狗眼!”

  令主這回總算硬氣起來了,以前他就是太軟,乍聽很糟糕的聲望,其實性格溫和得像朏朏一樣。致使魘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稱霸剎土,甚至他頒布的法令,也常有妖敢罔顧。

  大管家挺起腰杆領命去辦,一路走一路振臂高呼,很快召集了十幾名黑衣偶人。開玩笑,撒野撒到人家地盤上來了,知道魘都從來沒這麼有錢過嗎?窮慣了倒無所謂,一旦庫房充盈,還沒焐熱轉眼又空了,這種落差誰受得了?

  一隊人凶神惡煞地去了,可惜個個長得都很好看,究竟能不能嚇唬住那些人,誰知道呢!

  他這樣處理,無方並未有任何疑議,只是眯眼遠眺天邊流雲,“我很好奇,鎢金十六城裡,你到底留了哪些東西做聘禮。”

  令主咽了口唾沫,發現婚變的警報其實還沒有解除。他支吾著說:“幾千年前的事了,有些城的城主都換了好幾任,我哪裡記得那麼清楚。反正你放心,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能就那對血蠍還像點樣子。璃寬茶已經去剩下的十三城追繳了,等拿回來你自然知道。”

  她卻低頭沉吟,“那對血蠍年歲不小了啊……”

  令主說是,“比你還大點呢。不過這東西要修煉成精,需要常年吸收日月精華。觀滄海怕它們逃脫,把它們關在鐵盒裡幾千年不見天日,所以它們除了混吃等死,一點長進也沒有,最後只能被你拿去做藥引子。”

  她合什念了聲阿彌陀佛,“真造孽,早知道就不動它們了。”

  “不動它們,你能救你的好徒弟?”他笑了笑,轉過頭看向南方,喃喃道,“或者你不救他,他也死不了,我知道,他命硬著呢。”

  無方聽他這麼說,心下猶疑,料他也許知道些什麼。但又怕自己問了他又多心,便不言語,提起裙裾往石階上去了。

  幾次來去魘都,基本都是匆匆的。這次心境不同,第一次有了歸屬感,將來和他成親,必要住在這裡,這城池會是她今後千萬年的家。

  走在青石路上,一階一階走得分外仔細,好奇這些石階究竟是後來修築的,還是那兩根筷子的一部分?令主其實是個神奇的人,活得久了,神通廣大。滿身本事沒有用在邪路上,大不了搭個城池,捏一些泥人,他的心,依然像孩子一樣充滿童真。

  魘都很大……非常大,要走完可能需要一整天。她走得不疾不徐,他在身旁陪伴著,邀功似的說:“娘子,這裡的格局很不錯吧?當初我可是照著風水書上搭建的。你看那座樓,形狀是男性的像征,高大、雄壯、力拔山河,已經成為我都的圖騰……”

  其實他不說話,就是對溫情最好的保護。和他在一起,必須學會享受自己的精神世界,因為本來蠻好的情調,他一開口就全破壞了。

  她怨而不怒,所以語調還算輕柔,“你閉上嘴。”

  令主一愣,什麼意思?未婚妻是腹有詩書的姑娘,每一句話在他看來都有特定的含義。內容結合當下的語境,令主腦子裡又開始嗡嗡亂響,難道她要親他?

  一陣雀躍,雀躍過後就是無邊的緊張。他手足無措,怎麼辦,他連唇都哆嗦起來,但還是很體貼地說:“娘子你別動,我來就好了。”

  他憋住沒讓她看見臉,這時候親親的話,怕她找不見他的嘴,親到鼻子多尷尬!所以他決定自己主動一些,畢竟他是男人,男人耐摔打,就算第一次沒經驗也不害怕,反正她也是第一次……

  令主總是飽含謎一樣的自信,他舔了舔唇,斷定自己一定能給她一個美好的體驗。他把兩手放在她肩上,微風穿過破洞輕拂他的軀體,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楊柳一樣款擺起來,那種好事將近的幸福,讓他陶陶然。

  抽空設個結界,別讓外人看見,自己撅起了嘴,准備靠過去蓋章了。

  無方不知道他想干什麼,四周屏障高起,因為他心神不寧,結界壁那邊的樓閣微漾,如同隔著層水幕一般。她仰起頭問他:“你怎麼了?”

  令主噓了一聲,低沉暗啞的嗓音,聽上去很性感,“娘子,好好享受吧。”

  他越靠越近,無方的眼睛越張越大,因為那黑洞洞的帽兜蓋下來,仿佛要把她吞噬了。她悚然,“你要干什麼?”

  即便看不見,也有強烈的預感,她甚至能嗅見他的氣息,還有那種若有似無的丁香的味道。

  他做好了准備,一副要干大事的模樣,頭昏腦脹著預備親上去,這一親便確定關系,以後她就逃不掉了。令主勢如破竹,帶著必勝的信念來到她面前,然而還沒等他找到港灣,啪地一聲驟響,在他耳邊綻開了花。他驚呆了,發現臉上火辣辣地疼起來,她不滿他的磨蹭,賞了他一巴掌。

  令主捂著臉抽抽搭搭辯解,“我就是有點緊張……”

  她氣得跺腳,“白准,你應該去淨身!”

  他不太理解,糊裡糊塗問:“親一下還得洗澡嗎?”然後看見紅色的輕雲自她鬢邊而生,慢慢蔓延,覆蓋了她的整張臉。他啊了一聲,“娘子你真好看。”

  可是她嘴唇抿得緊緊的,深幽的眼眸裡逐漸凝起水霧,一晃便搖搖欲墜。

  令主驚惶失措,不明白自己挨了打,為什麼她還要哭。他想安慰她,手卻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只好撐著膝,彎下高高的身子審度她的表情,“娘子你好好說話,不要哭啊。為什麼生氣呢,是因為我的准備工作做得太長,你等不及了嗎?你說要淨身,那我現在就去,你別哭啊。”

  無方氣哽不已,自己還看不見他的臉,他卻要輕薄她,究竟把她當成什麼人了!她踹了他一腳,正踹在他的小腿上,他吃痛單足跳起來,她氣哼哼說:“你胸無點墨,連淨身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去你的泥潭裡玩泥巴去吧!”

  她奪過金鋼圈,奮力砸向結界。哐地一下,屏障破了個大口子,她化作一道虹飛身衝了出去。令主想撈她,沒撈著,只覺涼如清泉的畫帛從指間滑過,剩他一人對著豁口欲哭無淚。

  動靜太大,引來了大批偶人,他們站在四周,對令主的難過感同身受。

  魘後走了,他們離男女平衡的夢想又遠了一步。都怪令主,搞什麼飢餓營銷,這下好了,衣裳都被打爛了,看來魘後是下決心撕掉這衣冠禽獸的假面具了。女人在感情方面不喜歡競爭,相較之下她們更熱衷於自己成為競爭的目標。一下子蹦出來兩個對手,造成這個她覺得可有可無的男人一夕之間供不應求,就他?也配!

  偶人們愛莫能助,上期剛制造的才膝蓋高的小偶眼巴巴看著他,“爹爹啊,你要哭就哭吧。”

  好好的局面,他總有能耐弄得一團糟。他確實有點想哭了,凶殘地驅逐著:“去去,好好念書去,別像本大王似的……”胸無點墨,沒有文化。

  偶們帶著小偶走了,大管家作為璃寬之外的第二智囊,覺得有義務開解他一下。

  “主上,事情都已經解決了,等魘後氣消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令主站在風中,像一具哀傷的石像,“照柿,你知道什麼叫淨身嗎?”

  大管家怔了下,“淨身?閹割啊。中土皇帝身邊服侍的都是閹人,這樣可以防止他們攻克皇帝。”

  是這樣的說法嗎?反正八九不離十吧!令主聽後更加傷心了,有個學醫的未婚妻真不好,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唯獨不懂專業名詞,又在她面前露怯,結果把她氣走了。

  大管家覷了他一眼,“主上,您看要不要派人盯著爾是山?萬一魘後一氣之下離開剎土,那就麻煩了。”

  好在令主還算鎮定,他說:“不用,她托我的事還沒辦成呢,暫時她是不會走的。叫我傷心的是她想閹了我,最毒婦人心啊!你先去鏡海,帶人把周圍布置一下,明晚我就讓她見識見識什麼叫男人的魅力。她想閹我,隨便!只要她敢下手……”他嘿嘿笑起來,“好事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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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9:37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瞿如這個不靠譜的,看來真的跟著璃寬茶去鎢金剎土了。無方回到草廬,並沒有見到她的身影,只有朏朏一直臥在重席上,發現她進門,一蹦三跳竄進了她懷裡。

  屋裡很安靜,獨剩她一個人,有些冷清。以前她是不怕冷清的,在那個中土小城孤伶伶活了上百年,看著堆積的屍體慢慢腐朽,皮肉化成油脂,滲透進泥土裡,風雨和屍身腹部膨脹炸裂的聲響,是那個世界唯一的一點熱鬧。後來遇見瞿如,她固然毛躁,總算是個幫手。有時候無方經常耐性不足,惱起來恨不得趕她走。師徒鬧過別扭,她離家出走,但時間持續得不長,大不了一頓飯工夫,就又回來了。

  習慣了有人做伴,忽然一人獨處,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也害怕寂寞。這時候反而能夠理解令主了,他和這穢土其實格格不入。沒有棲身之所,無法和妖魅為伍,又想活得光芒萬丈,人人聞風喪膽,只好自己造城,自己造人,自己當霸主。

  天色不早了,她才想起來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參禪。修行變得有一搭沒一搭,失去目標後,心裡有些空落落的。

  給朏朏弄了點吃的,它不太愛吃五谷,砸吧了兩口,尾巴尖上又熒熒發亮。大概是想出去釣魚吧,繞著她走了好幾圈,她撫撫它的腦袋,說去吧,別走遠。

  點了一爐香,坐在案前虔心誦經。也許動了凡心,信仰便不純粹了,人坐在這裡,心思卻紛亂得很。以前入定,可以進入一個無我的世界,那世界一片蒼茫,沒有花草,也沒有生命,干干淨淨一塵不染。現在卻不行了,她在世界之外徘徊,越是發急,越是不得其門而入。

  要靜心啊,她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從頭再來,凝神靜氣,深深吐納。所處的環境逐漸褪去色彩,褪去影像。然後她看見自己身著明衣坐在蒲團上,兩道青芒繞身游走,魂魄竟與肉身分離了。她訝然,納罕之際聽見一個溫暖的聲音喚她,她仰頭看,半空中有金蓮隱現,圓光萬丈。光影重重中浮現出無數空行,中央足踏蓮花的,是許久未見的蓮師。

  她一喜,“師父游歷回來了?”

  雖然沒有正式入蓮師門下,但這些年她一直稱他師父。佛觀一滴水,八萬四千命,喝水尚且大慈大悲,一個稱呼而已,並不需要過多糾正。無方仍舊記得,當初是他渡化她,她才走出那座死城,走進南閻浮提。後來入天極城守塔,從醫行善,皆是因為心中有明燈,才沒有渾渾噩噩淪為凶煞。蓮師於她有再造之恩,他的初衷是普渡眾生,但對她來說意義遠非如此。

  她虔誠參拜,蓮座上的人低眉淺笑,寶相儼然。

  “本座游遍十方世界海,回來辦功德大會,發現你不在了,特來梵行剎土看你。”

  蓮師可能是所有佛中最接地氣的一位,說話不像別的佛那麼高深,因為曾經行走三千世界,他救過人也伏過惡,不會一味勸導從善。就如他常說的,佛渡可渡之人,至於不可渡者,亦不必心慈手軟。無方算是他認為可以點撥的,她也不負他的期望,伶俐有悟性,所以他贈她金鋼圈,願她有朝一日能修成正果。

  可是她現在這樣的處境,自己知道已經上不去吉祥山了。世界微塵,沒有一樣是佛看不穿的,所以她也不必隱瞞,摘下金鋼圈,雙手承托敬獻上去,“九百年前我向師父發願,總有一天要入越量宮,當空行母。九百年後的今天,我想我的宏願無法實現了,我很慚愧,令師父失望。當年師父贈我的金鋼圈,我沒有資格再留在身邊,現在歸還師父,了結這段前緣。”

  圓光裡的蓮師並不顯得驚訝,他說:“今日種種因,皆是明日果。我要你明心見性,可惜你還是做不到。這紅塵三千,果然是你想要的嗎?”

  是不是她想要,不由她決定了。她低頭輕嘆:“我與人有了婚約。”

  蓮師的眉幾不可見地一挑,“這事本座早就知道,但還是勸你深思,沒有今日喜,便無他日怖,現在回頭,尚且來得及。”

  她卻說不,“道理我都懂,但已經來不及了。我修行短短千年,有些事終究勘不破。當初師父在檀香木墳場修行,以屍為座,以屍布為衣,克服逆境才得諸成就。我想我也需要磨礪,若有造化,說不定某一天便超脫了。”復向上呈獻,“請師父收回金鋼圈,我人在穢土,長久下去會玷污了它。讓它跟隨師父回鎢金剎土,交給另一位有緣人吧。”

  蓮師不大喜歡她一言不合就要還東西的做法,抽出一手輕輕擺了下,“贈你的東西本座沒說收回,便還是你的。你說得對,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大成就,你有心入紅塵,是你的選擇,我不便為你做主。但你記住,緣有許多種,有的緣生善,有的緣生孽,一旦沾染,便無路可退。”

  其實佛說和醫者囑咐病患,有時候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說得嚴重一些,嚇掉你的三魂七魄,最後結果卻未必那麼壞。無方總有僥幸心理,她想起令主,和他糾纏在一起,最大的悲劇大概就是被他同化,像他一樣越來越傻吧。

  她輕吁一口氣,說是,“我自己的選擇,至死不悔。”

  半空中的蓮師沉默了下,良久才道:“過去千年,你是本座渡化的最有慧根者,中途放棄實在可惜。本座是惜才啊……罷了,命盤如江山,不破亦不立。去經歷一番,對你也不算壞事。金鋼圈仍舊交你保存,送出去的東西又收回來,豈不讓人笑我小氣……”咳嗽一聲,下令眾空行母,“路遠迢迢白跑一趟,算了,回去吧。”

  無方心頭一松,果然還是她以前認識的蓮師,亮相的排場很大很豪華,說過幾句禪機後就要原形畢露。當然露餡之時,就是飄然而去的前兆。他要走,她起身叫住他,“師父,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蓮師別過去的身子又轉了回來,“何事?”

  她合什求教,“我與白准的姻緣,可能善終?”

  蓮師半闔的眼中流淌出佛法無邊,“天機不可泄露,你也修行千年了,不要問這麼幼稚的問題。”

  她囁嚅了下,“我想求個心安。”

  “心既無安放之處,你還成個什麼親?本座常感慨人在五行中,掙不脫七情六欲的束縛。潛心指引你,結果你也同人一樣,看來緣生緣滅果然皆有定數,非人力能扭轉。”

  他說得模棱兩可,無方只能自己消化。見龐大的隊伍重新挪動起來,她又叫了聲,“師父,弟子還有個問題。”

  蓮師嗯了聲,“你還沒完了?有問題能不能一口氣問完?”

  她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弟子就是想再問一下,我在天極城收的徒弟現在身在何處。我與令主入酆都查過墮落生冊,並沒有找到他的下落,他還活著嗎?我與他的這番際遇,日後可會有果報?”

  這次真的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蓮師思忖一下,挑了最簡單的一個回答,“活著,其他的無可奉告。既然你已准備入世,一切都要你自己去經歷。下次不要隨便翻看墮落生冊了,超出你能力所及的事不做為好。”說著長長嘆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本座就知道,嫁個上道的能助你脫胎換骨,嫁個不上道的,你就只能和他一起玩泥巴了。”

  蓮師的尾音尚在空中裊裊,法相早已消失了。所以總結一下他此來的目的,大概就是想勸她放棄。修行中最容易拖後腿的無非愛情,人能受得住外在的錘煉和打擊,獨獨經受不住內心的業障。心若不動,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愛恨貪痴,可惜她定力不夠,掙扎再三還是沉淪了。

  她存在在世間,對任何人都交代得過去,唯獨對自己,不敢直面。現在話已然出口,便一心一意走下去吧!爐中的香滅了,她沒有再添,裹著明衣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天氣很好,她的草廬陸續開始有病患光顧。妖和人一樣會生病,不過病因玄異些,她忙了一上午,中間令主給她送了頓飯,倚在門口衝來往的病人殷情介紹:“噯你知道嗎,靈醫是本大王的娘子。”

  妖魅們自然要讓他面子,誠惶誠恐地拱手:“恭喜恭喜……失敬失敬……”

  令主得意極了,高興地說:“好好修煉,總有一天你們也會遇上好姻緣的。”

  他在這裡打岔,弄得無方定不下心來。送走一只被地狼咬傷的鶴妖,她終於不耐煩了,“你走好嗎,別打攪我工作。”

  令主並不情願,“我沒有打攪你啊,和大家介紹一下,就沒人敢來找你麻煩了。”

  她無可奈何,“沒有人找我麻煩,找麻煩的從來只有你。”

  令主覺得自己是無辜的,但她既然不滿,自己就得反省一下,是不是無意間給她造成了困擾。他落寞地站了會兒,“那你吃飯好嗎,菜都快涼了。”

  無方免不得心念一動,遙想以前,每次做了飯都得和瞿如搶著吃,下筷慢了就沒她的份,這還是第一次享受有人送飯的待遇呢。可是嘴上不能松動,令主太容易膨脹,誇了他,又是無盡的麻煩。

  她臉上淡淡的,“我這裡有吃的,你不必費心。快回去吧,今夜紅蓮就開了,不需要提前准備一下嗎?”

  令主說:“東西都是現成的,尺子我早就帶好了,沒別的可准備了,我再陪你一會兒……”

  她煩躁起來,“我忙得很,不要你陪。走走走,別在這裡給我添亂。”

  令主被她趕出了門,站在院子裡說:“我也看病行嗎?你昨天說給我淨身,總得先例行檢查……哎呀……”話沒說完,就被裡面飛出來的杯子砸中了。沒辦法,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屋裡的人目送那背影,不由笑起來。以前總覺得男人必得殺伐決斷才受女人喜歡,結果她遇上的竟是這樣的。雖然到現在還是看不見他的臉,但自己的心,自己清清楚楚知道。退一萬步,就算今生都不能窺破,大概也會無怨無悔,畢竟讓她一點一點喜歡上的,終究是這個人。

  從醫廬回到魘都的令主,開始為今晚的初見精心打扮自己。縱然他豐神俊朗,美貌無雙,必要的烘托還是不可或缺的。他抿頭,將零散的發一絲不苟攏到耳後,從鞋櫃裡翻找出最精美的靴子,最後披上了他的大紅袍。

  結實的胸肌在眾偶眼中閃耀,他站在台階高處,自信猶如天神降世。大管家抱著賬冊,以敬仰的眼神仰望他,“主上這就要出發了嗎?”

  令主點頭,“本大王先行一步,接魘後的抬輦預備好,等天一黑就帶她到鏡海來找我。記住,方圓兩百由旬內不許任何活物出沒,我不希望好事被打斷。一萬年才等到這一次機會,如果壞了事,我可能會忍不住殺人的。”

  大管家連連道是,這不光是他一個人的事,更關系到整個魘都偶人的終身幸福,所以大家盡心盡力,絕不敢有半點懈怠。

  令主心滿意足,揚袖飛了出去,像一塊被風吹走的紅綢,飄逸地消失在了視線盡頭。大管家回身看眾人,“諸位,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一定要萬分小心的,安全的,將魘後送到中陰鏡海。”

  偶人們得令,重新燃起了不久前婚禮當天的熱情,眾志成城出魘都,一頂玲瓏小輿在肩頭顛蕩,四圍琉璃脆響,響出了幸福的曲調。

  這次大管家親自出馬,抵達草廬後站在院外輕聲細語喚魘後,“時候差不多了,屬下等送魘後前往鏡海。”

  草廬裡半天沒有動靜,候在外面的偶人面面相覷。正預備衝進去一看究竟,麗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步步生蓮,一點都不誇張。那光潔的玉足上未著鞋履,些些豐腴的足弓輕俏踏來,連路開滿了繁花。泥星不沾,如佛般聖潔,腳腕上紅線一縷束著銀鈴,帶起陣陣清音。魘後法相莊嚴,微風中烏發飛揚。

  世上有種美,是不容逼視的美,偶人們俯身下去,肩頭微微一沉,魘後已經端坐輿中。琉璃珠簾搖曳,她的臉在光影交錯中隱現。大管家抬手擊掌,暮色漸起的曠野上,一隊人馬颯踏而過——從爾是山到中陰鏡海,需要花上一點時間。

  肩輿行得飛快,兩旁景致在眼梢呼嘯倒退,因為知道是去會見他,無方心裡並不害怕,微有些緊張而已。

  她以前聽說過,鏡海是亡靈必經的一片海,立於海上,得見前世今生。曾經的經歷再次浮現,那一瞬產生的念頭,決定渡海後的去向。所以鏡海就如秦廣王殿裡的孽鏡台,不同之處在於孽鏡台前無好人,而中陰鏡海照一切善惡。

  不知他怎麼找到這個好地方,她隱約聽見風聲在山脊呼號,紅蓮吸足陰氣才會盛開,盛開的時節海上是沒有中陰身的,正適合養偶。設想一下,滾得滿身泥漿的令主坐在岸上和稀泥,是怎樣一幅辣眼的畫面,縱然如此,她來前還是打扮了自己……他要照著她的樣子捏女偶,她希望自己在他眼裡是完美的,起碼不要讓他失望。

  陰氣過盛的地方,總不乏詭譎和光怪陸離。天徹底黑下來了,這裡沒有地光,沒有極光,甚至連星辰都沒有。無方夜間的視力雖好,但有一程也辨不清方向。終於聽見大管家說“到了”,穿過極黑的通道,前面豁然開朗。肩輿停在漫天紅光下的鏡海入口,大管家拱手,“屬下等送魘後到此,剩下的路,請魘後獨自前往。”

  地上厚厚的氈毯向前延伸,鋪就一條寬坦大道,她心下好笑,那個二傻子又在犯糊塗了,不過他哄她開心倒確實有一套。

  她慢慢向前走,毛氈的紋理印在腳底,有種鈍痛酥麻的感覺。漸漸行至盡頭,還未做好准備,忽然一片花海撞進眼裡來。她詫然,狠狠吸了口氣,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蓮,花瓣鮮紅如血,花葉薄如蟬翼。每一朵蓮的中央都有沉睡的嬰孩,粉雕玉琢,全是令主的傑作。

  她蹲在水邊一面嘆息,一面欣賞泥胎。五官和肢體如此精致,果真巧奪天工。令主看上去傻乎乎的,沒想到手藝了得……想起令主,才發現來後還沒見過他。

  起身四下尋找,滿眼錯落的紅蓮綿延千裡。耳畔有簌簌的,花開的聲響,她調轉視線,在離岸百步的水面上發現了一個背影——濃密的發垂委在背後,因發質奇佳,蓮火映照下發出如蜜的光。袍子松垮,交領滑到臂彎,順勢露出一邊潔白的肩頭,他了扭個銷魂的姿勢,側身坐在最大的那朵紅蓮上。

  如此誘人的出場,真叫人既驚且嘆。無方猜他又要搞花樣,向前蹉了半步,“你的腰不酸嗎?”

  他終於扭過身來,卻不是她想像中的有頭無臉。只見耳上雙環灼灼,頸間刺青昭彰,衝著目瞪口呆的未婚妻風情萬種地一笑,“娘子,滿意你看到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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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29:51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無方無數次拼湊過他的五官,零零散散相加,心裡明白會是怎樣一副見之忘俗的長相。

  然而再多的臆想,都只在腦力所能及的範疇。她料他俊逸、健朗、充滿力量,但從未想到他的全貌,竟然會這樣令人惶惑不安。

  對,就是惶惑不安,因為她找不到別的詞彙,能更加貼切地形容她此刻的感受。本來男人再俊能如何,不過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但他的眉眼,卻長到了極致。

  你見過壁畫上的神眾嗎?濃墨重彩,富麗堂皇。要不是舉手投足間有股不正經的調調,令主大概就與畫像上一般無二了。

  他看上去至多二十來歲,有如畫的臉龐,抒情詩式的風骨。他纓穗束發,臂飾寶釧,半邊頸項上的刺青繁復而鮮明,順著白淨的皮膚蜿蜒而下,如龍似虎覆住了右面臂膀。半裸的身軀斜倚,因為沾過水,水珠在虯結的肌理間流淌,從胸口一直滑進腰腹……見她看得痴痴,拿手一抹一彈,挑撻的意味躍然紙上。

  冰涼的一點水珠穿雲破霧落在她唇上,無方才回過神來,臉頰上立刻轟轟烈烈一片滾燙。當初他忽然出現,揚言要娶她時,她料定他又老又醜,也許面癱,也許已經出現早期中風症狀。後來時不時窺見冰山一角,她推翻過想法,但絕沒有想到他是如此一副鮮嫩模樣。他真的一萬歲了嗎?她見過一萬歲的老龜,早就已經老得不成龜樣。他這一萬年是怎麼保養的?黑袍遮身,是為了抵御風吹日曬,還是因為長得不夠凶惡,怕鎮不住剎土諸妖?

  她滿腹狐疑,那朵巨大的紅蓮搖曳而來,停在了她面前。紅蓮上的令主很溫馴地把腦袋枕在她肩上,“麓姬帶去的偶被你摸遍了,我說我身上每個部位都比他強,沒騙你吧?”等了一會兒等不來她的附和,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一氣之下開始動手解他的大褲衩,“你居然不相信?不信我們就來量一量!”

  所以長得好看有什麼用,腦子沒跟上長相,果然令主還是原來的令主。

  她慌忙拽住他的手,“別……你又想干什麼?”

  他說脫褲子啊,“雖然我沒有和自己的偶人論長短的習慣,但為了讓娘子全面了解我,我什麼都可以讓你看。”

  這一露,可真的露得徹底了。她用力壓住了他的手,原本還在慶幸自己終於看見他的臉,終於對自己的感情有了交代,但被他這麼一鬧,頓時嚇出了一身冷汗。

  他力氣大,很固執地搶奪,她簡直有些壓制不住了,只得惱火地呵斥他,“世上怎麼有你這樣的人,當著姑娘的面脫褲子!”

  他眨了眨秀而長的眼睛,靦著臉訕笑,“你又不是外人,早晚要看見的。”

  如果他還是那個穿著黑袍,面目不詳的令主,她至多覺得他傻。現在他的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都落進她眼裡,這份傻就變成了處心積慮,一分生動就是一分心機。

  她局促不已,視線不知該停留在哪裡,飄忽閃避著:“不許耍無賴,你再不收斂,我就走了。”

  他說別,“咱們商量好了的,要給金累捏女偶呢,你這一走,女偶還捏不捏?紅蓮謝得快,泥胎養不夠四十九天,出來是個殘疾。就算你想通了,明晚再來也來不及了。”說著撐起兩臂跪在紅蓮上,流利的身體線條,看上去像一只蓄勢待發的豹子。探過來,幾乎和她面貼面,“娘子,我袍子都脫了,你仔細看看,看見我的臉了嗎?”

  他苦心經營了幾個月的心理暗示,今天就要見真章了。每一次在她面前刷存在感,什麼時機多少劑量,他都有一本賬。就得慢慢累積,潛移默化,等她自己都認同了,最後一擊即中,不愛也得愛。

  令主眨眨眼,再眨眨眼,纖長的眼睫羽毛似的刮到她臉上。怎麼樣,天怒人怨吧?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長得這麼好看!反差萌這種東西,向來屢試不爽,就算鎮定如靈醫,這刻也把持不住了吧?

  快說看見了,承認後就可以作深入了解了。令主簡直有些迫不及待,“看我的眼睛,看我的鼻子還有嘴……”然後微微偏過頭,拿手指了指眼尾,“看見沒有,我這兒還有一顆淚痣,是不是很妖嬈,兼具梨花般淡淡的憂傷?”

  他分明窺見了她眼中的驚艷,那種光是藏不住的,尤其感情濃到一定程度,令主覺得自己能夠看穿她的心。況且露不露臉這種事,自己絕對有自主權。他已經毫無保留,她要是再看不見,那她一定是裝的。

  他轉動腦袋,幫助她全方位了解他的長相。他們那一族,化成人形後都這麼美,令主認為自己更是族中翹楚。當初他降生時,長老們曾一致驚嘆,“從來沒有一個孩子能像阿准這麼漂亮”。他不是那種孔武起來就忽略五官的,他有女人喜歡的強健的體魄,更有女人痴迷的,精致魅惑的臉龐。

  他准備好了未婚妻為他神魂顛倒,正暢想她拜倒在他大褲衩下的景像,卻聽見了令他難以置信的話——

  她說:“白准,為什麼你只有腦袋沒有臉?”

  令主愣住了,忽然驚恐萬狀,“怎麼可能!娘子你是不是失明了?”

  無方慢慢搖頭,很為難的樣子,“花瓣上的每一道脈絡我都看得清楚,獨獨看不見你的臉。你不脫還好,脫了有點恐怖。”

  令主說不,他明明已經把臉上的屏障撤掉了,難道他的法術失靈了?他不相信,拉起她的手壓在自己臉頰上,“你摸摸,我有臉的。不單有,還相當勻停明媚呢。”

  無方強忍羞怯,在那光致致的臉上摸了兩把,“摸得著看不見啊,所以我還沒喜歡上你。”

  令主發現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照這態勢,他恐怕沒機會洞房了。

  他幾乎絕望,“你是不是把我當傻子了?前幾次我都控制得當,這次全露你卻說看不見,分明是有意刁難!”

  結果就是這一句話,印證了無方乍然蹦出來的猜想。

  他果然動了手腳,所謂的真心才能看破他的真容,也是他設的一個套。這老東西怎麼會這麼壞,以前她總把他當傻子,原來自作聰明的是她自己。他是又精又刁鑽,今天露一點,明天再露一點,全是他放長線釣大魚的好算盤。

  她氣得要命,雙手一推,把他推得仰在了花蕊上,“你才是把我當傻子呢,騙了我這麼久,藏頭露尾裝模作樣,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她衝他舉起拳,作勢揮了兩下。令主呆呆的,才發現剛才說漏嘴,被她識穿了。

  他一口氣上不來,頹然躺倒下去,捂住臉哀嚎:“怎麼會這樣!如此天衣無縫的部署……”在最重要的節骨眼上竟功虧一簣了。不過他從指縫裡偷偷看了未婚妻一眼,她似乎並不真的生氣,只是有點不滿,憤然瞪著他。

  她當然舍不得打他,他對自己有信心。想了想重新振作起來,兩手向後斜撐,勾著脖子,袒著精壯的胸膛,目光迷離地望向她,“娘子,那些都是小事,別放在心上,重要的是我們兩個很相配。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當我得知你從森羅城拿走了我的聘禮,我就意識到,我之所以活了一萬年,全是為了等到你啊。”

  他開始說好話,肉麻段位之高超,可以和他捏偶人的水准成正比。無方臉上不屑,其實心裡終歸踏實了。就像你點了一道菜,如果這道菜色香味俱佳,那當然再好不過。但如果口味尚可,形狀差點,也不能倒了,至多閉上眼吃下去吧。

  她不說話,他便來糾纏她,試探著在她手上碰一下,見她不反對,又在她耳垂上捏了下。

  無方被他撩紅了臉,故作鎮定地蹙眉,“你先把衣裳穿上行嗎?”

  令主精心設計的橋段又被潑了一盆冷水,負氣地拽了拽領子,坐在蕊上生悶氣。海底的蓮火映在他眼眸,這臉雖然無懈可擊,可還是讓無方覺得不習慣。

  她居然有點想念那個沒臉的令主,那時候傻得渾然天成,不像現在讓她暈頭轉向摸不著門道。這臉不是好臉,有令人沉迷的魔力,看久了覺得什麼都是小事,什麼都可以不在乎。

  令主快速調整了心態,認為得給她一點時間讓她慢慢適應。他向她伸出手,“娘子,過來。”

  無方撇嘴,挑眼他用詞不當,仿佛在喚一條狗。

  她毫無反應,令主憋屈不已,只得換了個委婉的語調,“這蓮花夠大,可以容納兩個人隨便戲耍……娘子你到我懷裡來好麼,讓我抱抱你好麼?”

  心在胸膛裡直打顫,既熟悉又陌生的令主,讓無方感覺前所未有的緊張。

  其實緊張也是互通的,令主撤了萬年的障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要不是為了贏得未婚妻的芳心,他才不會這麼干。一個人在黑暗處呆久了,會懼怕看到光明,那件黑袍像他的保護殼,殼沒了,差不多和赤條條一樣。

  他把兩手平攤在她面前,充滿誘惑的嗓音,低低說:“到我身邊來,別怕。”

  她咬著唇,終於還是把手放在他掌心。他握住了,輕輕一拽,她翩然而至。赤足踏在蓮上,不污不垢,不著浮華,那樣子真像菩薩。

  令主感動得想哭,一把抱住了她的腿,“還好我下手得早,否則你入了佛門,我上哪裡討媳婦去!”

  她垂眼無奈地看他,他在慶幸,她卻永遠和正果失之交臂了。

  海上夜風習習,腳下紅蓮搖曳。放眼遠眺,一朵朵的蓮,一簇簇的火,交織出奇異的畫面。就像令主的不可測,誰會想到這麼美的花海,凋謝後是中陰身必經的關隘。腐朽的,晦暗的人群從海面上走過,那景像大概就像修羅地獄吧!

  不過蓮上小兒是真可愛,現在身長還不足一尺,握著小拳,掙踢著小腳,看得無方心頭溫情湧動。

  “他們會隨花盤長大,四十九天之後差不多就是三歲的孩子大小。到時候偶們會來采摘他們,拿兩個大筐裝著,用扁擔挑回魘都。”令主笑道,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的牙,“是不是很好玩?你要是願意,可以跟著一塊兒來清點。”

  她應了聲,探頭往下看,“傳說鏡海能回顧前世今生,我這樣的人,有前世嗎?”

  她想應當是沒有的,她不入生死卷,不在五行中,來和去可能只是老天的心念一動,根本沒有根底可追究。

  水面微漾,水底火光熊熊,鏡像逐漸凝聚,出乎預料地,她竟然看見了那個中土小城。街市和樓台還和原來一樣,不同之處是人都活著,男女老幼,熙熙攘攘,是她還未形成時的場景。

  她心裡納罕,再想看,一雙溫暖的手移過來,覆在她眼睛上。令主說:“這裡是中陰身懺悔的地方,你不該看,看了對你沒有好處。”

  她茫然回過身來,“你追尋過你的前世嗎?”

  令主一怔,這鏡海對他來說就是一面大鏡子,“我只能看見我的本尊,上根大器①,英姿颯爽。”物種與物種之間的審美不同,令主眼裡的自己,原形照樣橫掃同族。

  無方悵然,一手托腮,崴身倚在花瓣上,“生和死只有一線之隔,那些中陰身的一輩子到這裡才算終結,偶人的一生卻從這裡開始。”

  令主一笑,“娘子說話太有禪意了,今天我們不談中陰身,只談偶人。我克扣一點尺寸造就了他們,回頭捏女偶,也只能照著你的模樣捏個大概。”

  她不解,“為什麼?”

  他目光流轉,如水一樣淌過她的臉龐,“因為你太好看,我怕自己手藝不精,捏不出你億兆分之一的神韻。”

  無方訝然,令主真是越來越會說話了。女孩子到底還是吃這套的,她低下頭,圓潤的耳垂染上一層霞光,慢慢有了兒女情長的況味。

  令主忍不住了,他搓著手道:“如此美景如此夜,娘子,讓我們來感受一下……”

  她抬起頭,“感受什麼?”

  看著那雙清澈的眼眸,令主忽然說不出真實想法了。他有些猶豫,“那個……為了精准地捏出女偶,我得先熱熱手。”

  她知道他的意思,羞怯地說等等,從袖中抽出一個畫軸展開,放到他面前,“我來前繪制的,尺寸也粗略量過了,供你參詳。”

  令主盯著畫上極簡的線條,無法接受,結結巴巴說:“我看……看見冷冰冰的數字就頭暈。我比較喜歡實地丈量,既然你在這裡,為什麼還要這麼麻煩……”後面的話難以表述,干脆伸手捧住了她的臉。手指游移過去,一面驚嘆於肌理的細膩,一面脫口而出,“你要是害臊,我可以把眼睛蒙上……”

  結果她當真了,立刻抬手解下頭上絛子,長發一瞬傾瀉而下。還沒等令主看夠,探手過來,一不做二不休地綁住了他的眼睛。

  那絲絛是她早前替鹿童子看病,他留下作為診金贈送給她的。用山蜘蛛的絲織就,金絲回文飾邊,止血有奇效。不過她常用來束發,所以一直隨身攜帶,既然他這樣提議,那就再好不過了。

  錦繡華美的絲帶,和浮誇的令主相得益彰。他被蒙住了眼,有點慌,“其實我覺得……視力受阻,判斷會受影響。”

  她不理會他,將手壓在他手背上,輕輕向下帶,帶到玲瓏的美人骨上,“女人和男人不同,這裡瘦削,更突出些。你捏時要注意,平了便不像女人了……”

  看不見,觸覺變得尤其敏銳。令主小鹿亂撞,頭昏腦漲地抖機靈,“這個我知道,就是琵琶骨。用刑的時候鐵鉤從這裡穿過去,能叫人武功盡廢,所以也叫鎖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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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上根大器:佛家語。具上等根器者。亦泛指天資、才能極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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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8 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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