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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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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尤四姐 -【玄中魅】《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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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0:30:05 |只看該作者
第50章

  他這一說,無方隱隱感覺到疼痛。此情此景談論這個真的合適嗎?所以令主這人奇就奇在這裡,他可以精心營造氣氛,也可以三言兩語讓人好感敗盡。她得學會不和他計較,計較下來無非把他痛揍一頓,到時候又哭又喊,她還是拿他沒辦法。

  她吸了口氣,“令主淵博,連這麼冷門的學問都知道。”

  令主不好意思地笑笑,“哪裡哪裡,男人一般都比較喜歡武俠類的東西。不瞞你說,我曾經想學俠士快意江湖,可惜到最後沒掙來什麼好名聲。奇怪,當初我弄死了九妖十三鬼,照理說是為民除害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剎土上的妖還是喜歡在背後抹黑我。”

  她隨口敷衍他,“因為他們都把你當成假想敵了。”

  令主恍然大悟,只有夠優秀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假想敵,一拍大腿,“娘子果然冰雪聰明!”

  現在可以繼續了嗎?她把他的手從頸項移到肩頭,然後是整條臂膀。

  “希望令主仔細留意,機會只此一次,再沒有第二次了。”

  令主立刻閉上了嘴,她的意思他明白,趁著現在她還情願,好好感受一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把時間浪費在扯閑篇上不值得,這種事對她來說相當吃虧,畢竟還沒有成親,她能做到這步,簡直大仁大義。

  還好還好,令主慶幸不已,虧他想出了這麼好的辦法,否則就算露了臉,也未必能同她親近。她太正派了,正派的未婚妻多令人哀傷啊。想當初守燈小仙就是先和別人上了車,才回過頭來悔婚的。如果無方有她一半開放,以他的手段,早就攻克她了。

  不過能正大光明揩油,想起來就好高興。可惜看不見,絲帶下的眼睛努力張大,不知那東西是什麼質地,居然怎麼看都看不穿。

  他能感覺到她緊繃的線條,肌肉微微顫抖著,極其緊張。其實兩下裡沉默,他也非常不安,畢竟他深深喜歡她,簡直成了一種信仰。從剛開始的敬若神明,到後來的想入非非,經過了不短不簡單的一番轉變。越喜歡越渴望,甚至在對著乾坤鏡觀摩學習的時候,眼前浮現的也是她溫柔的眼眸和曼妙的身姿。

  眼下這情節不久之前在金鋼圈裡上演過,只是換了角色而已。原來摸與被摸,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體驗。令主有點害羞,聽見自己匆促的氣息,在這靜謐的夜裡被擴散得老大。

  他的手在翻山越嶺,每一個指節,每一寸肌理細細審度。她的身軀是世間最完美的傑作,他得好好控制,不能讓滿腦子綺念破壞這份聖潔——雖然他很想直接玷污她。於是令主一臉肅穆,正襟危坐,然而骨頭發軟,仿佛已經支撐不住了,好想帶著她一起躺倒。

  “娘子……”他嘴唇亂哆嗦,“胳膊已經量完了,可以換別的地方了。”

  他的視線受阻,無方知道他看不見,便在緋色的夜裡盡情紅了臉。

  心跳得雜亂無章,她只記得當初被道士追趕逃命時,才有過這樣的體驗。他說他是踏火而生的,所以所到之處電光火石,引發混戰。她在他指尖瑟縮,他大概感覺到了,微微抽回手,那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指和她拉開了兩寸距離。她死命地盯著,仿佛下一刻他就要把她投進火堆裡。

  她也不知道怎麼稀裡糊塗走到這一步,功德積攢到最後,把自己賠進去了,聽上去實在不可思議。可是人到一個階段,就有一個階段的風景。還是蓮師透徹,他說跟了白准得和他一塊兒玩泥巴,她的宿命就是這樣的吧。

  她咬咬牙,橫下心,牽引他的手,覆蓋在徐隆漸起那一處。愚蠢的令主大概沒想到幸福會突然降臨,滿臉呆滯,“這是啥?”一面問,一面了捏兩下。

  她惱羞成怒,“白准,你不要裝糊塗!”

  細細揣摩了一圈的令主終於反應過來,很是驚惶,但手卻舍不得縮回來,保持著那個尷尬的姿勢,結結巴巴說:“娘……娘……娘……”

  無方好想賞他一個大嘴巴,“我不是你娘!”

  他終於緩過勁來,“我太激動了,娘子……”

  這時候最好別說話,多說一句就多一點尷尬。她伸手把他的嘴也捂住了,感覺到他熟能生巧,感覺到如火的掌又開始慢慢游走,她知道這個白痴是不嫁也得嫁了。

  令主專心致志的時候,會給人一種奇異的感覺。先前他目光如電,她總不敢仔細打量他。現在他被蒙住了雙眼,趺坐蓮上,紅衣如火,佛印煌煌,那妖而莊嚴的樣子,像大徹大悟後的魔。她終於可以不必自矜,好好審視他了。

  他有長長的眉,棱角分明,斜飛入鬢。他的眸,當初曾給她不小的震撼。那深幽的,滿池碎芒迸散的眼瞳,是她見過最美的金輪。他的鼻子,他的嘴……她到底還是移開手,絲帶下鼻如懸膽,唇含朱丹,唇瓣輪廓那麼豐潤,他不是個薄情的人啊。

  美麗的夜,會催發滿腹柔情。令主覺得捏不捏泥人都是後話,他把手挪到她肩上,輕輕往懷裡帶,緊緊抱住了她。

  未婚妻的身形雖高挑,但還是略顯瘦弱。他安撫式的,輕柔地撫摩她的背。那蝴蝶骨伶仃凸起,令主認定她之前一定過得很艱辛,心口驟痛起來。

  她把手心貼在他坦露的前胸,聽著他隆隆的心跳,莫名安心。人總有惰性,疏懶了,松懈了,就不想再動了。奇怪,似乎這樣貼著已經不夠,她唾棄自己的貪婪,但還是悄悄伸出手,環住了他的腰。

  令主的腰身曲線是無懈可擊的,她面紅耳赤地想。她從醫,對人形的身軀有較高的審美標准。令主的腰腹沒有一絲贅肉,她很難想像,一向隨波逐流的令主,怎麼會有那份閑心管理自己的身材。

  “你除了捏偶,還做別的體力活兒嗎?”她輕聲問,幾乎是氣音,害怕打破這刻的寧靜。

  令主微微垂首,一邊臉頰貼著她的額頭,姿勢相當溫情。他說:“娘子,你是不是垂涎我風流的身段?魘都以北有萬頃良田,早前我沒事干了就去犁地,後來偶人多起來,不必我親力親為,我就找個沒有人煙的地方奔跑——脫光了跑。極力舒展身體,每天跑上幾百由旬,這腰腹的力量,展示出來你都怕。”

  因為他有璃寬茶這個半瓶醋的行家作指導,璃寬說男人什麼都可以不好,唯獨不能腰不好。一段幸福的感情,全都系在這根腰上,只有腰好,才能過上美滋滋的夫妻生活。他還記得當初是如何加強鍛煉的,那時正值和守燈小仙的婚期臨近,他天天兩頭夠著木樁,璃寬茶在他腰上栓十桶水,他就那麼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好羞恥,但是非常管用。後來守燈小仙和人私奔了,他傷心了兩天,鍛煉就不那麼密集了,改成長跑。長跑其實是最適合他的運動,拋棄束縛,撒開四肢,任狂風從襠下猛烈穿過。涼快是涼快了點,但獸的形態和人不同,不會那麼不方便,也不擔心砸到或者磨破。

  長期鍛煉,他喜歡奔跑,腰部越來越緊實。璃寬和他顯擺他的成果,露出壁壘分明的腹肌時,他別過臉嗤地一笑。腹肌有什麼了不起,他有鮫人線,還能拿腰砸核桃,他能嗎?

  煉腰千日,用腰一時,他的力量蓄勢待發。她如此脈脈溫情地回饋他的愛,他怎麼能不讓她滿意?所以只要未婚妻願意嘗試,讓她哭爹喊娘絕對不是空話,他說到做到。

  可是他不加掩飾的描述,卻讓無方哭笑不得。脫光了跑……那畫面太美她不敢想。為什麼這樣上佳的長相,智力卻缺斤短兩呢。害她好糾結,想與他訴一訴衷腸,又怕他蹦出莫名其妙的話來,滅了她的好興致。

  她認命了,破罐子破摔式的感慨:“白准,如果你不說話,可能早就娶到媳婦了。”

  令主消化不了,“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覺得我不好?我為人謙虛,誠實可靠,從來不耍花槍……”

  她簡直要大笑,不耍花槍?他?是誰一次又一次被她識穿?他根本不是不會,是沒有那個腦子維持罷了。當初雪頓山下璃寬茶給他作出場介紹,說他人狠話不多,她險些信了。誰知越相處,越看出他的短板來。他哪裡是什麼人狠話不多,明明是人蠢話還多。

  她牽過那華麗的紅袍子,蓋住了他裸露的胸膛,“我問你,除了障面,你還有別的事瞞騙我嗎?”

  令主遲疑片刻,想起金累有點心虛,但立刻決定狡賴,“絕對沒有。”又諂媚地笑笑,“娘子你太聰明,我在你面前玩花樣,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也是,無方放心了,他的那點小奸小壞不傷原則,無非發現得晚一點,最終還是瞞不住她的。

  夜涼了,中陰鏡海是亡魂的樂土,較之剎土別的地方更陰冷。無方是煞,本來也不畏寒,但今天不知怎麼,特別怕冷。也許是以前沒有依靠,冷不冷沒有人關心。現在有了他,她便嬌氣起來,反正他會安慰她。

  她往他懷裡縮了縮,重新圈起他的腰。本來應該是她供他做模板的,結果調轉過來,她眷戀那手感,摸上癮了。

  他氣息綿密,感覺她的手指蠕蠕劃過去,移到哪裡哪裡就起栗。令主心慌氣短,覺得今天多少應該發生點什麼。這麼好的機會,鏡海上除了還沒睜眼的泥胎,沒有外人,要是錯過了,事後肯定會被璃寬茶笑死。

  剛才那蘭胸,想起來便讓他酥倒。他雖然是胎生,但母親生下他即離世了,他們這族母子是不能共存的。從骨子裡來說,對那裡的眷戀是天性,但更知道一旦她容許他碰觸,就是認可他們的關系了。令主大多時候糊塗,本能這種東西畢竟沒有喪失。情生愛,也生欲,未婚妻都這麼抱著他了,他再無動於衷,豈不該天打雷劈?

  他羞答答的,“娘子,你迷戀我的肉體嗎?我可以借你玩一下。為了公平起見,我們交換好了,這樣就算歃血為盟,你看怎麼樣?”

  無方不知道他又在盤算什麼,“可以說清楚嗎?”

  令主呃了聲,“就是那個……最要緊的地方。你也知道,我得給金累捏女偶,缺了那裡,就不成女人了。”

  他磨磨蹭蹭說完,無方驚得坐了起來。她知道性別確實靠那裡分辨,但真的要供他觀摩,這比洞房更讓人無措。

  怎麼辦,她困窘不已。這不是豁不豁得出去的事,思量再三,伸手抽了他眼上的絲帶。

  “我比給你看。”她紅著臉說,揚臂甩出畫帛,一鉤一繞,摘回了一朵含苞的紅蓮。

  令主盤腿坐著,“花?那裡長這樣?”

  無方無地自容,低低喝了他一句,“你別說話可以嗎?”

  令主妖嬈的妙目含冤看了她一眼,“我比較想看娘子的……”被她狠狠敲了下腦袋,再不敢多嘴了,只管揉著後腦勺泫然欲泣。

  無方撥開花瓣頂端,遞到他面前,“你就照著這個樣子做。”

  他探過來觀察,花骨朵被她開啟了一個小小的口子。他把一只眼睛貼在口子上,往裡看,裡面是中空的筒狀,谷底還有一小簇嫩黃的花蕊,幽幽的花壁,滿壁紅霞。

  “這是啥?”他一頭霧水,“女人也開花?”

  她抬起腳來要踹他,他眼疾手快猛地摟住了,照著那肉乎乎的粉紅的腳趾上親了一口,“娘子的腳丫都是香的。”

  她站立不穩摔下來,還好蓮瓣綿軟並沒有摔疼。倒是這令主,快讓她腦子炸開了。她又想揍他,他可憐巴巴望著她,瑩瑩的一雙眼,叫她下不去手。她忽然發現自己是太急進了,他沒見過,不能無師自通。如果一點就透,她才應該苦惱呢。

  她嘆了口氣,盤腿在他對面坐下,“好了,你別冒傻氣,我們心平氣和來看。”指指那開啟的地方,“這是外部,不多,露出這一點兒,五分左右吧。剩下的是體內的,你看不見,但它確實存在。你得做進去,如果是實心的……那就不對了。”

  令主還是懵懂的樣子,“空心的?要它干嘛?”

  “你……”她被他氣得不輕,咬牙切齒瞪了他半天,把他瞪得矮下去三寸,最後怒斥,“乾坤鏡裡收錄的片段是干什麼用的?看來你到現在還沒弄明白其中精髓,你這個笨蛋!”

  令主囁嚅:“我當然明白啊,就是陰陽相交嘛。”

  “既然明白為什麼想不通?”無方覺得自己現在一定很凶很醜,他真的太有本事,幾乎把她的煞氣都逼出來了。

  令主捧住耳朵怕她揍他,“你別動怒,我就是想問透徹,免得走彎路。”

  可是這種透徹,讓她有種被扒光的感覺。她已經很難堪了,為什麼他還不理解?她閉上眼勻了好幾口氣,重新平靜下來。管不了那麼多了,把那小荷嵌進了腿縫裡。

  “看,這下懂了嗎?”

  令主張口結舌,未婚妻的傾囊相授,令他豁然開朗。他忽然發現不單女人的構造,連自己身體器官的作用,也達到了一個認識的新高度。

  他歡欣雀躍,一把抱住了她,“娘子,這下我全明白了。”

  無方甚感欣慰,因為他再不明白,她真的已經不知道怎麼和他講解了。她點點頭,臉上帶著慈愛的微笑,“好了,那我們就來做女偶吧!需要我幫忙嗎?”

  令主說暫時不需要,從紅蓮的角落裡掏出一塊青泥來,仔仔細細雕琢。她看著那靈巧的指尖忙碌,很快有了面部輪廓,還是閉著眼的胖娃娃。因為將來長大是姑娘,他甚至為它點了一對酒窩。

  骨骼小一些,手腳玲瓏一些,至於胸脯,他揉了兩個芝麻大的核藏在皮下,衝她一笑道:“發育後就有起勢了,會像你一樣的。”

  無方面上一熱,催促他趕緊完成。於是他又捏了一個開口的花骨朵,在他認為對的地方埋了下去。

  他是得意的,覺得萬無一失了。可無方看了半天發現不妥,照著胸部發育的邏輯推斷,這個位置將來極有可能開出一朵花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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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16:04 |只看該作者
第51章

  “你這麼處理,似乎不太妥當。”她還是提出了她的看法,“這花發育後會盛開吧?我剛才和你說了那麼多,現在看來,你好像還是一知半解。”

  令主已經將那個泥胎放進了最近的那朵紅蓮上,他慈母式的垂眼看著他生命中的第一只女偶,儼然已看見了她在曠野上奔跑的樣子。正是滿心感動的時候,被她這麼一糾錯,頓時有點傻眼。

  “我都是照著你的指導一步一步完成的。”他手裡的小棍兒戳了戳泥胎的襠部,“你看,花瓣在體外露出半分,其余埋在體內。中空,裡面有走廊……”他眨了眨眼,羞澀地說,“便於通行。”

  在面對學術研究的時候,沒有那麼多閑工夫害臊。無方蹙著眉,一本正經地同他推斷,“如果長大後仍舊維持現狀,當然是可行的。怕就怕她發育……比如你在胸口埋下的核兒,不是也得長大嗎?萬一開花了,你想過會是什麼樣的嗎?”

  令主愣了下,這個他真沒考慮過。他舔了舔唇,“說到底還是因為我沒有見過實物啊。開花不對嗎?你明明拿花做示範,花兒不也得開嗎。”

  她語窒,發現和他紙上談兵完全就是浪費時間。可恨的是她還挑不出他的錯處來。如果細究,她用來舉例的東西,他確實一絲不苟地完成了。現在說這不對那不對,顯然不是他的責任,是她的引導本身出現了偏差。饒是如此,她也不看好他,以他的悟性,基本可以告別剎土一哥的寶座了。

  “你長個腦袋,就是為了顯個兒高吧?”她已經不想發火了,只是平心靜氣望著他,“難道你覺得女人的褻褲底下都開著花嗎?”

  他支吾著,半天才道:“我又錯了?”

  她點了點頭,“我拿花做示範,是為了讓你有直觀的了解。原理大略是這樣,你心中有數,可以學以致用。結果你原樣照搬,知道什麼叫化用嗎?”

  令主坐在蓮上冥思苦想,“也就是說,最重要的是那個口子,內部構造不必詳盡雕琢,是這個意思嗎?”她的眼裡顯示出贊同的神色,令主長長哦了聲,“那太容易了。”

  伸手一撈,把泥胎撈了回來。用小刀剖開腹部取出那個花骨朵,三下兩下又把腹部捏上。這麼一來,泥胎外觀上依舊雌雄莫辨,無方好奇地旁觀,不知他打算怎麼處理接下來的步驟。他略有些尷尬的模樣,一手托著泥胎,一手執著小棍,噗地一捅,把那棍兒的一截捅進了泥胎下體。

  無方瞠目結舌,這種簡單粗暴的改造過程,看得她一陣隱痛。

  “手法比較血腥,娘子不要介意啊。”他笑了笑,“反正……就是這麼回事,你別把它當成活人,暫時它只是個泥疙瘩。你見過集市上賣的糖人吧?糖人就是這麼挑在棒子上的。”

  他把小棍抽出來,青泥粘性很大,棍上還沾著泥渣。不知怎麼,一種可怕的羞恥感湧上心頭,這女偶將來怎麼面對金累呢?再有便是她講解半天,歸根究底僅是如此而已。虧她想了那麼多辦法,繞了這麼長的彎路,結果當他懂得原理後快刀斬亂麻,她剛才的諸多隱喻,竟顯得忸怩作態,小家子氣了。

  他有一雙靈巧的手,天生是創造奇跡的。創口上他給捏出了花瓣的形狀,唯一不足之處就是有些過量。無方蹲在一旁,拿手指點了一下,“不用那麼多。”

  令主抬了抬眼,“多少合適,娘子你說話。”

  她比了下手指,“兩瓣。”

  天啊,實在羞死人,無方覺得腳趾頭都紅起來了。她怎麼淪落到這步田地!白准這個不知羞恥的,居然還當著她的面把小棍兒杵到水裡嘩啦了兩下,說沾上了,得清洗一下。然後舉著泥胎仔細端詳腿間,自己看不算,又遞到她面前,讓她再給提提意見。

  她不大好意思,胡亂點頭說差不多了。

  令主很高興,這下可以大批量生產了。可惜她來前他預先做的偶基本已經定型了,要不然男改女,還可以節約一點時間。

  想把泥胎放回紅蓮裡,一回頭看見她正撥弄著什麼。他探頭看,見她拔下發簪壓那花瓣的底部,兩邊壅起來,壅成了狹長的一線。然後紅著臉把娃娃交給他,“後面的就照這樣做,別忘了。”

  令主說好,想了想問:“壓實是為更美觀嗎?”

  她嘖地一聲,火氣又湧上來了。令主見狀不敢多言,窩窩囊囊地靠過去,訕笑道:“好累啊,今晚忙壞了,娘子我們睡一會兒吧。”

  語言是門博大精深的學問,通常不能單純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無方微微挪開一點,不讓他緊貼她,“夜才開始,女偶也只做了一個,你不想給男偶們捏娘子了嗎?”

  令主有時還是比較自私的,心說自己的娘子還沒著落呢,偶人們的終身大事就先放一放吧!

  看看,都已經那麼親密過了,他靠近些她還躲呢。他負氣在紅蓮上翻滾了半圈,滾過之後衣衫不整,美人春睡似的臥著,一手支著頭,飄飄煙視她。

  “娘子,為夫懷裡空空的,你來嘛。”

  無方頭皮一麻,十分唾棄他,“蠢就算了,還賣弄風情,當心我踹你下去!”

  令主頓時心都碎了,“我又沒在別人面前賣弄,你剛才不是眼睛都看直了嗎,我以為你喜歡我這樣。”

  他說得委屈,她卻鐵石心腸,“我哪裡直了眼,分明是你看錯了。原本今晚是為了幫你做女偶的,既然你累了,那我四十九日之後再來。到時替金累移了魂,功德全算你的,不會讓你吃虧的。”

  她作勢要走,他一個飛身餓虎撲羊,獰笑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你以為我中陰鏡海是你家炕頭?艷無方,別怪我不給你面子,你要走可以,先讓我親一口。”

  然後一個撅得圓溜溜的紅唇靠過來,眼看就要貼到了,她慌亂中抬起胳膊抵擋他,另一只手恐嚇式地衝他揚了揚,“白准,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

  上方的令主呆住了,恍惚想起來,昨天,就是昨天,他想親她,挨了她一個大嘴巴。這女人,反抗起來一點都不心慈手軟,不知道愛情進行到這個階段,多少該做一點酸臭的事了嗎?

  他嗚了聲,隔著她的手臂伸長脖子,渾身扭動起來,邊扭邊左右轉腦袋,“娘子,你看我的臉,難道不合你的心意嗎?上萬年啊,這臉,這渾身的陽剛,都是留給你的。”

  上萬年的……無方細一斟酌,因為自己職業的緣故,想得又多又復雜,實在尷尬得要活不下去了。他還扭,滾燙的身子,能磨出火來。她僵著腰,大氣也不敢喘,“你給我閉嘴!不許亂動……再動我就不客氣了。”

  好不容易抓到機會和她黏在一起,令主當然不願意這麼快分開。他老實了,知道自己一開口就壞她的興致,學會了揚長避短,干脆不說話了。

  未婚妻的身子好軟啊,令主頭一回感受到,原來女人像個棉花包,壓上去讓他一輩子不想站起來。她掙扎,他一萬年的修為可不是假的,豈容她逃脫。雖然有點無恥,但他長得漂亮啊,長得漂亮的調戲姑娘至多算撩,不算耍流氓。

  他邪魅一笑,自覺笑容銷魂蝕骨,未婚妻肯定醉了。那一條玉臂橫亙在面前,令主將計就計,輕輕將那衣袖一拂——啊,一彎雪臂近在眼前,潔白的皮膚,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他捧起來,印上自己的熱吻,一路從指尖吻到肩頭,吻得專心而虔誠。

  令主這輩子,沒干過如此偉大而有意義的事。到底那些片段不是白看的,耳鬢廝磨誰不會,怎麼膩歪怎麼來,她一定喜歡。

  未婚妻的牙咬得咯咯作響,不知道下一刻是打算反客為主呢,還是有了揍他的欲望。令主決定不理,先用他的絕世容顏電暈她。剎土上修煉的精怪,都有利用幻術迷惑人的本事,本來令主也可以,但他不屑這麼做。他堅定地守住了道德底線,要風流不要下流。和未婚妻的一切發展都得出自她自願,否則等她清醒了,說不定氣得入魔,就把他給碎屍萬段了。

  他一面親吻,一面抽空抬眼觀察她。本來自信滿滿,以為會對上一雙惺忪迷蒙的眼,沒想到未婚妻目露精光,就那麼死死盯著他,盯得他下不去嘴了。

  “你再親一下試試看。”

  她語氣陰森,看起來很不好惹。令主氣急敗壞,“你怎麼回事嘛,我這麼投入,都已經起反應了!”

  無方腦子裡嗡地一響,他這人口無遮攔,真是什麼都敢說。視線溜下去,有點希望觀摩一下“反應”是什麼樣的。結果紅袍掩映下赫然露出一條花褲衩來,墨綠的底子上繡著鴛鴦戲水紋,鴛鴦分別占據兩條褲腿,兩個腦袋對拱著,拱在了最核心的位置。

  她的臉終於也綠了,語重心長地說:“白准,什麼時候你的品味能跟上你的長相,別說這梵行剎土,就是四大部洲,都會在你掌握之中的。”

  這話說的,明誇暗損啊。令主很郁悶,“雖然我的穿衣品味不怎麼樣,但我的建築造詣高啊。況且我並沒有稱霸四大部洲的野心,我只要在剎土上娶個媳婦,捏捏泥偶,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說完後又莫名懊喪,現在是怎樣?男上女下純聊天嗎?他又不是柳下惠!反應是實打實、硬碰硬的。這種旖旎的環境,漫天霓虹,花火無邊,應該談一談孩子,研究一下姿勢,而不是對著他的花褲衩長吁短嘆,這不道德!

  他說:“艷無方,你究竟想怎麼樣?今天給我個准話,到底嫁不嫁我?”

  又是這樣,像雪頓山下見面第一句話,“准備好,明晚我來迎娶你”。他不知道,當時她就很想揍他。

  然而嫁不嫁呢,當然是要嫁的。

  她輕嘆一口氣,“昨晚我入定,蓮師來看我了……”

  令主渾身的刺都豎起來,“什麼?白天不來晚上來,他在打什麼主意?有沒有對你動手動腳?”

  無方剜了他一眼,“你的腦子裡就裝著這些東西嗎?他哪回出場不是前呼後擁,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人家又是修成正果的佛,何至於這麼不堪。”

  他嘀咕那可說不定,反正在他眼裡他的未婚妻是天上地下最好的姑娘,長得貌美心地又善良,只要是男人,都必須對她垂涎三尺。

  無方憶起千年以前蓮師搭救她的場景,依然很感動。她娓娓說:“沒有蓮師,我可能被關進葫蘆裡,化成血水了。我記得那天下著很大的雨,那個大胡子道士長得凶神惡煞,扛著好大的一口刀,追了我二十裡。我在雨裡狂奔,以為自己完了,那時候蓮師腳踏祥雲出現……”

  令主嘲諷地嗤了聲,小姑娘果然好騙,“說不定那個道士就是蓮師的分身,好人壞人全是他。你當初道行太淺看不破,那些神佛總喜歡搞這套,讓人走投無路,然後他來個佛光普照,渡你修行。要不然誰願意吃齋念佛?沒有大魚大肉,沒有美男和酒,百年如一日的枯燥乏味,連調戲個和尚,還得爬上山。”

  他這人有時就是這麼不可愛,活著總要有信仰,他破壞起她的信仰來,簡直心狠手辣。

  發現她瞪著他,他唔了聲,“說錯了嗎?干嘛這麼看著我?還有你瞧現在的情況,你在我身下和我談別的男人,合適嗎?”

  是她讓他壓著她了嗎?原本她想說的不是這個,都怪他打岔。

  “能不能讓我言歸正傳?你再聒噪我就走了。”

  他悻悻的,“好好,你說,我聽著。”

  “昨夜蓮師來,勸我不要放棄修行,畢竟千年道行,得來不易。”她輕輕偏過頭,有些不好意思,“我思量再三,我活到今日,沒有欠過別人什麼。只有上次去森羅城求那對血蠍,確實占了你便宜。倘或你願意容我拿別的來償還,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補償你;倘或你不願意,執意要成婚……那我便舍命陪君子,嫁與你,做你的娘子。”

  她說完,半晌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心裡便有些涼了。猶豫著看他一眼,上方的人僵在那裡,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叫她摸不著頭腦。

  “我已經和蓮師說清楚了,以往的修行甘願打水漂,也要同你成親。”她有點著急,怕他智商不夠,轉不過彎來,因此說得很直白,“白准,你咧個嘴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不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結果說完,他把頭低下來,和她額與額相抵,“這是你說的,回去就舉行婚禮,不許抵賴。”

  她輕輕笑起來,伸出兩臂,雲一般交織在他頸後,說好,“回去便辦吧,反正我的道已經修不成了。”

  “既然如此,為了表示我的誠意,就允許你親我一下吧。”他的嗓音漸漸低下去,磁石一樣吸住她。然後鼻尖親昵地蹭了蹭她,唇峰輕觸,若即若離,那調調,居然有幾分久經沙場的老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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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16:17 |只看該作者
第52章

  無方被他勾得心癢難搔,其實論起脾氣來,她應當比他還急一些。

  都已經這樣了,蜻蜓點水式的,也算親過了麼?她不動聲色仰起頭,他的每一次降落,她都以為會成就一番刻骨銘心,可是竟沒有。他所謂的親親,就是這樣而已,親完了還要觀察一下她的表情,見她神色清明,不甘心地補一記。結果是越補越涼,越涼越補……到最後她的怨念擴張到無限大,他驚異不已,撐著身問:“娘子,你不覺得甜蜜嗎?你應該很陶醉,然後呻吟兩下才對。”

  無方忍不住想罵娘,陶醉?呻吟?一個吃不飽的飢漢子,眼巴巴瞅著一桌山珍海味,卻只能拿兩塊蘿蔔解饞,這樣還能陶醉得起來?他雖秀色可餐,但這種光景下光靠看,終歸是不夠的。姑娘矜持,矜持是希望男人主動。結果這男人的主動竟然如此讓人敗興,不想天雷勾地火,就不要來撩撥!她強自忍耐了半晌,終於有些躺不住了。

  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她一把捉住了他的後脖頸,“你的乾坤鏡裡,有沒有人形與人形的片段?”

  令主想了想,緩緩搖頭,“獸形荒郊野外想戰就戰,人形時候都躲到洞府裡去了,我不能扒人家窗戶。娘子你想看人形的嗎?我有三十二種動物合集,如果要求不那麼高,看起來也蠻有意思的。”

  她憤然瞪他,“所以你到現在其實什麼都不會,也在這裡混飯吃?”

  令主反思了一下,“也不能說什麼都不會,大方向上我都明白,因為這是本能啊。”

  所以小細節就不那麼考究,他學會了動物求偶時花枝招展的顯擺自己,學會了互生好感時彼此嗅嗅熟悉味道。明白自己的要害該往哪裡尋出路,卻不懂親吻的精髓是勾勾繞繞。

  無方慶幸,還好自己知識面比較廣,過去千年的積澱,也比玩了一萬年泥巴的令主強許多。她捧著他的臉,帶他與自己口唇相交,然後舌尖在他唇腹上一掃,令主的身體頓時僵住了。他像發現了神奇的密宗,唔了聲就要張嘴,她趁著這個機會竄進去,把他勾出來,帶著戲謔的味道,在他舌上輕囓了一下。

  真是一把辛酸淚,她無比懊喪地想。從南到北,從上到下,哪裡有她這麼倒霉的姑娘,找了個看似精明的男人,實則連親吻都要她引領。可以預見不久的將來,穿著花褲衩的令主會是怎樣一副狼狽模樣,如果洞房也得她主動,這也太傷她的心了。

  好在令主不愚笨,師父領進門後,他就懂得開發創造,把一切資源最優化。

  他嘗到了蜜糖的味道,未婚妻是一個巨大的蜜罐子,怎麼會這麼奇妙呢。他一直以為親吻不過是唇與唇的問候,沒想到裡面機關重重,還可以深挖。於是他纏住她,不依不饒。身體某個部位和嘴唇是相連的,抬頭、再抬頭……他下意識沉了沉腰,聽見她驚惶的抽氣聲,令主覺得自己作為男人,已經大圓滿,他終於能讓未婚妻神魂顛倒了。

  無方羞愧地想,也許煞的天性裡包涵淫欲的成分,她沾染之後就戒不掉了。居然這麼喜歡和他痴纏,喜歡他的臉和身體,還有他的悟性。令主雖然傻,但絕不是無可救藥。說真的他還是很聰明的,進退得宜,輕重有度,沒有咬得她生疼,也沒有磕破她的嘴唇。

  戀戀不舍地推開他,再親下去要壞事了。他似乎不怎麼滿意,酡紅著臉頰,雙目盈然,“娘子怎麼了?不好嗎?”

  很好,真的很好。她仰在蓮蕊上,微微眯縫著眼,抬手撫摩他的臉頰,“記住了,從我這裡學到的本事,不許外傳。你要是動心思想和別的姑娘試試,當心我打斷你的腿。”

  他愉快地答應了,“你放心,我只和你親。剛才那個……我好喜歡,反正大家感覺都不錯,不如順便洞房吧!”

  他說完就要撲上來,她笑著搖頭,“等我正式嫁給你,咱們再談洞房的事。別整天吵著嚷著,被別人聽見不像話。”

  他嗚咽了聲,像只小獸,退而求其次,緊緊摟住她的腰。這樣的幸福,無方沒想到自己竟有機會品嘗。她一直覺得跳出紅塵外,和青燈古佛相伴,就是最大的成就。結果現在兩下裡比較,終於發現溫暖的感情,要比冷冰冰的香煙和四壁誘人得多。她劣性未除,六根不淨,看來是修不成正果的,還是和他一同捏泥巴算了。

  自發把自己歸入魘都,偶人的幸福也成了她要關心的重點,“魘都上萬泥偶,要個個替他們配上伴侶,你還得再花三千年。”

  開封後的令主簡直柔若無骨,他盡情地黏著未婚妻,答得沒心沒肺,“哪個國家也做不到人人有配偶,不說別人就說我,單身上萬年,我的痛苦有誰知道?女偶要一個一個捏,能得垂青的先娶媳婦,運氣不好的稍晚兩年。這種事也得講究緣分,或者良性競爭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無方靜靜聽著,發現他的手不知何時悄悄攀上了她的腰。她嫌他膩歪,想撣掉他,他卻牢牢粘附怎麼都甩不脫。她偏頭看他,“你做什麼?”

  他驚訝地喊起來:“娘子你這麼瘦,腰上居然有贅肉。”被她一腳踹過來,轟地一聲落進了水裡。

  那不是贅肉,是她的元嬰袋。煞的魂魄不像人,沒有扎實的軀殼做依附。她們有一個小小的皮肉做的口袋,裡面存放元嬰,如果軀殼毀了,元嬰四散,遇見一個願意收集它們的神人,也許千萬年後的某一日,還有重新臨世的機會。當然那種幾率微乎其微,基本是無望的。

  落進水裡的令主倒也自在,鏡海水不深,沒有泥沙,底部是天然的鏡面,他在水裡游曳,紅袍襯著綠水,很是悠然自得。

  渾身都濕透了,袍子緊貼身軀,那利落的線條和精壯的胸膛,看得她面紅耳赤。他抹了下臉上的水,浮在海面上笑得燦爛。浸濕的皮膚,愈加散發出剔透的光澤。他的白淨是健康向上的,因此妖嬈的耳飾和臂釧並沒有令他過分陰柔,反倒有種玄異的,佛性超然的感覺。

  他在水裡繼續賣弄,“娘子,來呀,這裡的水一點都不涼。”

  她坐在巨蓮上,耷拉著眼皮,從那一線縫隙裡鄙視他。他撩水,浪得人沒眼看,邊撩邊裝腔作勢感嘆:“這時候有壺酒多好!烈酒、美人、紅蓮、碧海,還有獨一無二的本大王……人生快意,不過如此。”

  她嘆口氣,把燥熱和羞恥一並嘆了出來。

  仰頭看天,鏡海上倒有繁星,但在蓮火的映照下,實在有些黯淡。令主游過來,兩臂搭在蓮瓣上,“娘子,你是不是遺憾看不到月亮?”然後抬手一指,一道強光從他指尖迸發,直衝天際。起先耀眼異常,待到了半空中,光逐漸柔和下來,只見細細的銀絲繞著圓球流轉。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以為又是他的戲法,他說不是,“那是我的內丹,我花了好大工夫才煉成的。”

  本來他們這族是不需要那種東西的,天生有靈力,本尊就是通行證,到哪裡都受人敬仰。他們壽命不長,兩千年後或浴火或飛升,那珠子很多余,要了也沒用。但他比較特殊,闖過了大劫後隨便活,為了趕上潮流,他日夜琢磨弄出了一個內丹,裡面凝集了八千年的靈力。因為身後有魘都和滿城泥人,萬一他哪天必須離開了,這丹朱可以留給他們當遺產。

  人怪,內丹也不一樣。無方訝然:“好大呀……”

  令主羞澀地微笑,“當然很大,我滿身都是重器,不信你來看。”

  她完全沒有理會他,一心一意看假月亮去了。水裡的令主很郁悶,他都這麼犧牲色相了,她怎麼不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他氣惱半天,大聲咳嗽,她都不關心,最後他發狠了,偷偷繞起她的裙帶一拽,她驚呼,終於撲通一聲落進了他懷裡。

  這下好了,在水裡看月亮也很美。他得意地親她一口,她狠狠擰他,“我的衣裳都被你弄濕了!”

  濕了好,濕了才能看清底下的風光。令主覺得千言萬語化成了咽不完的唾沫,未婚妻的胸脯子被精美的心衣遮擋,視線看不穿,但形狀一目了然。他簡直想哭,怎麼這麼好看呢。心裡歡喜透了,一把抱起她,托著她的腰臀把她舉高,讓她俯視他。她怕摔下來,當然下意識攀住他,於是白綾裙浮在水面上,水下兩條修長的玉腿勾上來,緊緊纏住了他的腰。

  他仰頭看她,如痴如狂,“娘子,你的下巴好圓,像我的內丹。”

  氣得她一個爆栗鑿上來,他到底有沒有常識?從底下往上看,再美的臉也就那樣。她眈眈地,“你說兩句好話能死嗎?重說!”

  “娘子,你的胸脯好圓,比我的內丹還圓。”

  無方已經感覺無力了,這個狗嘴裡吐不出像牙的家伙,就別指望他能有什麼長進了。

  不過一切的不完美,那張臉都能彌補。他膜拜式的望著她,大概舉得太高,距離便遠了,他的手臂放低,她隨之降下來,摟住他的脖子,和他胸貼著胸。兩兩對望,水珠恍惚看成了熱汗,說不出的旖旎和誘惑。她側過頭,和他鼻息相接,彼此都有些迷亂。然而即便在這個時候,令主的陶醉也四外冒傻氣。沒等她靠過來,他便親啟了唇,像朵任君采擷的嬌花。

  此情此景本來應該投入而莊重的,無方卻別開臉笑不可遏,把令主笑得一頭霧水。

  “你不能這樣。”他憤懣不已,“我有那麼好笑嗎?”

  她連連致歉,“我不是故意的,剛才不小心走神了。水裡多涼啊,太涼對你不好,我們上岸去吧,剩下一點時間,可以再做幾個泥娃娃。”

  令主怏怏不樂跳上紅蓮,把她也拉了上來,說今晚和的青泥都用完了,先看看這個女偶成型後到底怎麼樣,再決定要不要大批量生產。

  “做成了,她就是一條命,如果做得好,皆大歡喜;做不好,害她一輩子,到時候又央求我銷毀她,我受不了這種打擊。”多年前那個失敗的嘗試給他造成了不小的陰影,從此他對制作女偶就格外小心。

  既然如此,無方也不便催促他了,和他並肩躺下來,手牽著手看星空。寧靜的夜裡,花海無邊,就這樣也很快樂。

  沒有真的想逾越,所以除了親親摟摟,發生不了太出格的事。第二天回到魘都,滿城的偶以迎接英雄的態度來迎接他,那殷殷期盼的目光,一瞬讓令主有些無地自容。

  他站在四通八達的城內主干道上,清了清嗓子,“那個……經過本大王和魘後的通力合作,昨夜第一個女偶已經制成了。”

  他振臂一呼,底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管家代表眾偶發言:“主上辛苦了,魘後辛苦了。二位奮戰的一夜,是為千千萬萬城眾造福的一夜。幾輩偶人盼望一生的壯舉,終於在昨夜完成了,從此魘都的歷史將發生翻天覆地的轉變。偶們最理想的生活,人人有飯吃,人人有娘子,已經快要實現了。”

  歡呼聲此起彼伏,滿城熱情高漲,無方瞥了令主一眼,帽兜下的臉上湧起了幾分難堪。

  直說就捏了一個嗎?這一個還是給別人定做的……令主覺得說不出口。無奈鏡海紅蓮只開五十日,就算今晚趕工期,到時候花一謝,女偶半生不熟也是枉然。他得想個委婉一點的說辭,於是對插著袖子道:“不瞞大家,本大王捏偶的過程中,遇到了一點難題,我與魘後切磋再三,最後才定了終版。因為時間緊迫,又是第一次捏女偶,這次僅僅作為嘗試……下次!下次紅蓮盛開,就可以大規模投產了。”

  這話頓時澆滅了偶人們的熱情,大家面面相覷,心裡認定令主和魘後的“切磋”,肯定耗光了所有時間,哪裡還有閑情捏女偶!他們看向大管家,希望他說句話。大管家承載著殷殷期盼,拱手問:“那麼主上,昨夜究竟捏了幾個呢?”

  令主遲疑著,顫巍巍伸出一根手指頭來。大家齊齊盯了那根手指半天,最後嘁了一聲,散了。

  令主很尷尬,大管家很無奈,清早的風吹過來,霧氣撲在臉上涼颼颼的。

  這時聽見一聲高呼,璃寬茶連蹦帶跳飛奔而來,“屬下把鎢金十三城的聘禮完好無損收回來了,主上放心,年代太久遠,有的都爛了,絕對不會再有姑娘拿著聘禮來找您負責了。不過此次前往諸城,屬下沒能見到城主們,據說中土有新君臨世,十六城的城主都上那裡道賀去了。”

  無方覺得新奇,“南閻浮提向來和中土沒什麼交集,中土皇帝登基,為什麼鎢金十六城的城主要去道賀?”

  璃寬茶答得含糊,“據說那個皇帝,是光持上師的意生身。”

  所謂的光持上師,是持明上師的一種,他持咒,能見本性,大多修行成了初地菩薩,一剎那可產生一百個化身,那化身就稱之為意生身。初地菩薩入世做皇帝,以前並不是沒有過,意生身沾染了俗世的污濁,便有了私心,自成一段機緣,同那位光持上師沒有必然的聯系了。但意生身最終會成為明君,這點倒毋庸置疑。無方想起上次在草廬前看見的喜旋,到今天算是徹底有了印證。還記得她初生的那個中土小城,就是因昏君執政才弄得滅城,如今出個明君,也不是壞事。不過千年已過,中土離她太遙遠,所以提起也無關痛癢。

  “瞿如呢?”她問璃寬茶,“她沒有同你一起嗎?”

  璃寬哦了聲,“順道經過不句山,她決定回老家上個墳,讓我和魘後告假,明天就回來。”

  知道她的去向就不著急了,無方說好,轉回身時卻對上了心事重重的一雙眼。她怔了下,心裡惶駭起來,看不透令主滿面的陰霾,可他轉瞬又衝她一笑,“昨晚忙了一夜,想必娘子累了,我送你回爾是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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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16:31 |只看該作者
第53章

  送她回去?回爾是山去?

  無方以為自己松了口,他便恨不得把她綁進小心台階殿,再也不會讓她離開魘都了。沒想到他竟會主動要求她回草廬,實在讓她感到意外。留不留下,其實都沒有什麼要緊,要緊的是他的態度。他這種刻意的疏遠,讓她一瞬有了從炎夏墜進隆冬的感覺,她莫名有些擔心,輕聲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令主說沒有,笑得有些勉強。

  “我是想,接下去要舉辦婚禮,興師動眾的,城裡會很亂。你不是喜歡清靜嗎,滿城亂糟糟的,我怕你不自在……你先回爾是山去,等到了正日子,我來接你。”

  她滿臉狐疑地打量他,他低著頭,深深的帽兜罩住眉眼,只看見那唇欲語還休。最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囑咐璃寬茶,“這兩天加派人手,守住魘都各大出入口。還有那藏臣箭啊,淨化得差不多了,從寒淵撈出來,供在殿前的月台上吧。”

  按照令主以往的脾氣,現在正是他神氣活現的時候。畢竟上回的婚禮是他一廂情願,這次可是來真的了,剎土靈醫艷冠四大部洲,還不夠他揚眉吐氣的嗎?可是無方卻沒有從他臉上發現得意之色,他很沉穩,沉穩得有點不像他。她遲疑走了幾步,忽然頓住腳,“你要是有事要忙,只管忙你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他大概也意識到有些不妥,換了個輕俏的口氣說:“我這一萬年活得太悠閑了,難得找到一件事干,居然有點無從下手。娘子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婚禮辦周全的。我要發喜帖,廣邀剎土諸妖,到時候他們敢空著手來,我就好好和他們算一算稅收。”

  他錙銖計較,如意算盤打得劈啪響。語氣故作尋常,反而更加難解她心裡的疑雲。他送她回去,乘著風,在雲頭上飛馳,她時不時看他一眼,他那個自以為是的毛病又藏不住了,搖頭晃腦說:“娘子,不必貪戀我的容顏,我永遠都是你的。你們煞有沒有同盟會之類的組織?到時候你可以向他們炫耀我的美。現在炫夫,將來還可以炫娃,我一定……”他咬著牙,說得賭咒發誓,“要和你生一百個孩子。”

  這個宏願發得無方傻眼,就算壽命無盡,生這麼多也不是好玩的。她嘀咕:“你以為生孩子是捏泥人嗎,一晚上能造出幾十個來。”

  令主十分自信,“雖然趕不上捏泥人,但為夫精力無限,可以三百六十五天連軸轉。娘子你不用擔心我的身體,那麼多千歲蟾蜍不是白吃的,我身強體壯可以奮戰到地老天荒。”

  無方鄙夷地撇了下嘴,誰擔心他的身體,她是擔心自己而已。

  從魘都到爾是山,只需一炷香時間,因為速度太快,又顯得相處的時間不夠長了。所以落地略早一點,在山前的第三個拐角處按下雲頭,剩下的路,他可以陪著她一道走走。

  “那個什麼衣的,當初你怎麼會收他做徒弟?”他忽然問,似乎漫不經心。

  人活著,會有很多機緣巧合,振衣來得並不轟轟烈烈,走也走得無聲無息。無方不算薄情,但也絕不多情,那回下完酆都,發現他連背景都是捏造的,她就把這徒弟放下了。生命裡總有人來人往,沒有必要記得的,不必掛懷。時隔多日,他不提,她幾乎已經想不起他來了。

  說他的來歷,三言兩語就能概括,“他被賣到天極城做奴隸,我和瞿如上鯉魚江邊消食,恰好看見他被打得血肉模糊,就發了善心把他救回來了。他在我門下幾個月,我沒教過他什麼,把他帶到梵行剎土,也是為了讓他做餌,引你出來吸魂……”她發現說漏了嘴,慌忙咳嗽幾聲掩飾過去,“不過來到剎土後,發現事實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我原先是要幫他殺貓丕,替他奪回修為的,可惜你又蹦出來逼嫁,這裡面一打岔,他後來就失蹤了。”

  他慢慢哦了聲,“他一失蹤,不就引出了藏臣箭嗎,本來那法器都已經封了幾千年了,一見天日又被藤妖盜去,這一串串的故事,連起來能編一本書了。”他哈哈一笑,“你這徒弟不簡單啊,鶴鳴山俗家弟子裡沒有他?”

  那次翻完了墮落生冊,因為並未找到他的確切記載,她便沒有和他細說。現在他問起,她一點一點回憶,“彭祖在太極年間,門下確實有三名俗家弟子,但沒有一個叫葉振衣的。”

  “你還記得那三個人的情況嗎?”

  她想了想道:“一個叫溫之存,江夏人。一個叫冷宣年,朔方人。這兩人都是父母亡故,少年離家,被彭祖收留在山上受戒修行。至於最後那個,叫明玄。奇怪得很,來歷和歸處都沒有記載,只籠統收錄了他的年紀和小字,據說是洛陽人,三歲便上了鶴鳴山。

  令主聽後沉默了半晌,終是一嘆:“真可惜,那天我沒去第一殿。明玄……中土現在的帝王就是明氏。娘子你猜猜,那個新登基的意生身,會不會正是彭祖的第三個俗家弟子?”

  無方沒有考慮過那些,大概這就是男人和女人思維的差異吧。在她看來中土與兩大剎土沒有實質上的聯系,鎢金十六城的城主之所以去道賀,也只是出於立場上的一種表示。畢竟光持上師和蓮師算同門,他的意生身,大家要讓幾分面子。

  “四大部洲和中土,都在三千世界內,有心往來,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總覺得離我很遠,所以並不關心那個新登基的皇帝到底是誰。”她在淡薄的霧氣裡回身望他,“你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十六城的城主都去了,你沒有出席,有點說不過去?”

  他聽了嘖嘖,“有啥過意不去的?他們想登佛界,我可不想。梵行剎土早不在金剛座下了,我是個妖啊,道個屁的賀。要是和我計較,剎土上還有冥君呢,把他也一塊兒帶去,不嚇死那些凡人才怪。”

  那倒是,酆都掌死事,那麼喜慶的盛典,冥君就別去湊熱鬧了吧。

  她把兩手背在身後,倒退著往前走,細細的身形,在山野裡看上去伶仃。

  “你今天和以往不一樣,能分析得那麼深遠,真讓我刮目相看。”她歪著腦袋說,“你很在意中土皇帝的事?”

  他說哪能呢,“我在意的只有你。”

  她笑了笑,至少現在她能看清帽兜下的表情了,知道他說的都是肺腑之言。

  踏上草廬前的那條小路,老遠就看見朏朏立在院牆上,發現她回來,飛快竄上前,跳進了她懷裡。然而還沒來得及臥好,就被令主提溜著耳朵拎了起來。

  “這東西到底是公的還是母的?本大王都沒有這個待遇,你算怎麼回事?見縫插針地揩油,把我當擺設?”他晃了晃手,朏朏被他晃得鈴鐺一樣搖擺起來。他乍著嗓子斥它,“抬起頭,聽我訓話!既然身在我魘都,就得老老實實服管。這是魘後,你必須敬愛她。以後可不許這樣了,再讓我撞見,就把你扔進兔籠裡,讓它們隨意糟蹋。”

  他這一番滅絕人性的恐嚇,把朏朏嚇得瑟瑟發抖。它應當是聽得懂人話的,耳朵和後脖子被揪著,依舊艱難地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後來不管無方做什麼,它果然只敢在她腳邊打轉。有時抬眼看她,一雙濕漉漉的大眼睛,透著無比的向往和渴望。無方見它可愛想抱它,它也只是搖著長尾巴避開,大概很怕觸怒令主,真的和兔子關進一個籠子裡吧。

  他送她進屋,流連不去,摸摸這摸摸那,不太想走。無方也願意他多留一會兒,他在,其實她心裡就很高興。只不過那張兜不住事的臉上,偶爾會透出彷徨來,她看著,心裡總覺得沒底。然而有些話,他不願意透露,便是時機不成熟,她也不會刨根問底逼迫他。他們之間的相處,終究是淡淡的,隨性的。

  她替他斟了一杯茶,“如果有事發生,我希望你不要背著我,要告訴我,讓我一同分擔。”

  令主略一頓,感動得淚眼婆娑,“娘子,我娶你算是娶著了。”感動之余摟摟抱抱再親兩下,最後戀戀不舍分開,他搓著步子往外走,邊走邊揮袖,“進去吧,你送得我都邁不開腿了。明天……明天我再來看你,後天夜裡咱們就成親,以後再也不分開了。”

  無方含笑點頭,暗暗長出一口氣。

  終於還是要嫁了,如果早知道會有這天,當初就不該逃婚。世上很多事,總在不明所以的兜圈子,當時覺得可笑和驚異,今天回望又如何呢?令主的感情來得想當然,她卻感動於他的潤物細無聲。相處一段時間,有共同的一兩個目標,一起完成一兩件事。吵吵鬧鬧走到現在,沒有什麼驚心動魄,以後更不願有驚心動魄,仍舊像過去千萬年那樣活著,除此之外別無所求了。

  他走後,她開始收拾東西。蓮師贈她修行用的寶燈,她藏在金鋼圈裡。還有過去千年替妖魅看病的收益,一心修行的妖,中途不願欠人交情,所以她也零零散散攢下些錢財和靈力。匣子一開,五顏六色的朱丹飄飄升騰起來,像她現在的心情。

  怕那些靈力跑了,手忙腳亂把盒子關起來,關上後悻悻發笑。念個訣,案頭的白紙幻化成了紅綢,她走過去捻起表面的一層,揚袖一抖,紅綢舒展,滿地逶迤。她操著銀剪,一段一段剪下來,然後仔仔細細包裹她的嫁妝——不論多少,成親總歸要有個成親的樣子。

  一個人忙碌,邊上是無論你干什麼,都有興趣旁觀的朏朏。她把所有東西收拾完,整整齊齊擺在地心,感覺有些累,便伏案而睡。心裡還在盤算著哪裡做得不周全,想起來就去整理一番,所以真正入睡,已經是三更天了。

  這一夢,睡得好沉好長,一夢到長安。

  起先並不知道身處何方,只覺得和天極城有點像,當然要比天極繁華和富庶得多。街上行人絡繹往來,有金發碧眼的胡姬,也有雍容華美的貴婦。她站在人潮中,兩頭眺望,看不到盡頭。耳邊傳來當當敲鑼的聲響,她伸手胡亂拽住了一個人,問這是哪裡。人家拿她好一通打量,“這裡是長安。”

  長安,歲月長河中旖旎和艷情的代名詞。她沒有去過,也從沒有向往,莫名就到了這裡,夢裡也知道是在做夢。她踽踽獨行,走到了麗水邊上,前面有個水榭台子,垂掛著水紅的輕綢。輕綢款擺,錯綜間看見台上鋪著華美的波斯地毯,一個身段輕柔的女子,正手拈金碗翩翩起舞。

  她駐足看,舞姬披著繚綾薄紗,半裸的腰間綴滿銀鈴,進退旋轉,鈴聲啷啷。這舞叫綠腰,無方記得在書上看到過,詩人用“翩如蘭苕翠,婉如游龍舉”來描述它的美,果然很傳神。舞姬臉上覆障面,只露出一雙水滴滴的眼睛,微挑的眼梢,妖嬈像貓一樣。轉過來了,轉過來了……畫帛輕拂,背倚著欄杆的男人直起身牽住,舞姬被拽了個踉蹌,臉上障面松脫,她驚呼一聲,目光卻穿雲破霧,向她投來。

  無方心頭一跳,這臉好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正思量,發現她從繞腕的跳脫①上抽出一根金絲來,談笑風生間水袖隨意一纏,纏住了男人的脖頸。

  仿佛驚雷打在她頭頂,她想起來了,那個舞姬竟和自己長著同一張臉。忽然強大的一股吸力把她吸過去,轟然一聲撞進軀殼裡。待她清醒過來時,手裡纏著金絲,面前的男人已經身首分離了。

  噗、噗——動脈咆哮奔湧,血柱噴到半空中再灑落下來,淋得她睜不開眼。怎麼會這樣?她恐懼且驚惶,四面八方響起譏誚的嘲笑,“你殺人了,你開殺戒了”。然後一雙金色的大掌從天而降,泰山壓頂般碾壓下來,把她拍進了無底的深淵……

  草廬的門開著,殘燈一線,當風搖晃。地心的紅妝都准備停當了,越過那綢緞扎成的大紅花,門外天還沒亮。黑洞洞的夜,像個巨大的吞口,讓人心慌。

  朏朏從梁上跳下來,繞著重席打轉。這裡嗅嗅,那裡嗅嗅,剛才長案後面坐著的人不見了,就一眨眼的工夫,不見了!

  它跑出去,跑到院子裡,依然找不見她的身影。它開始急切呼喚,綿長的嗓音在空山裡回蕩,像漣漪傳出去很遠,又像石投大海,沉下去,杳無蹤跡。

  檐下一盞風燈,把它的身影拉得老長。它站了會兒,猛地扎進黑暗裡,向遠處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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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①跳脫:臂環,如彈簧狀,盤攏成圈,少則三圈,多則十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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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天終於亮了,起了點風,把魘都上方的霧氣都吹散了。那座像征著威猛和不倒的高樓,從連日的厚霾裡掙脫出來,半圓的,光滑的頂蓋上開了一排縱向的天窗,遠遠看上去是一線……真不明白,當初令主為什麼會把窗戶建成這樣。據他所說,是為了便於觀天像……好吧,都是男人,誰還不懂咋滴。說到底是為了更形像,那麼明目張膽的一棟巨樓,難怪會引得女妖們趨之若鶩。

  魘後嫁進城後,應當是會下令拆掉的。雖然令主效率有點低,但有了模板,美好的生活近在眼前。到時候女偶多起來,再豎著也不太合適。

  璃寬茶和大管家兩個蹲在土牆上吞雲吐霧,梵行剎土什麼莊稼都長不好,唯獨煙葉長得出奇茂盛。這麼多年下來,偶人們研究抽的方法,從煮水到研沫,煙槍也由短變長再變短,來來回回總在折騰。這煙啊,和山嵐比起來,就是雷鋒和雷峰塔的區別。他們擔負魘都方圓五百由旬內的空氣淨化,業余時間也會發展一下別的愛好。煙葉和山嵐的形質雖然一樣,但口味卻是大不一樣。自從上回護衛隊小隊長發現了卷成煙卷點著抽的奧秘之後,璃寬和大管家每天清早都會相約來上兩根。枯燥的魘都生活,這是最佳的消遣,也是最美好的時光。

  卷著褲腿的璃寬茶仰頭看了看,“今天要下雨。”

  大管家望向標志性建築,果然頂蓋濕了一半,起伏的曲線,像一幅潑墨山水畫。

  “雷陣雨。”他篤定地說,“要不要來賭一把?”

  璃寬茶搖頭,“煙和賭全占了不好,我可是有格調的男人。我就是擔心,會不會影響明晚的婚禮。四方賓朋來了不能讓人家淋雨,我看回頭就讓他們把雨棚搭起來吧,有備無患嘛。”

  大管家嗯了聲,“抽完了這根我就去。”

  璃寬轉頭打量他,他猛吸了兩口,癮兒還不小。細論年紀,大家管從成型到現在,也就七百多年,明明翩翩一少年,面相卻比同齡的要老。璃寬有些心疼他,他是真的為魘都操碎了心,這些年來吃苦在前,享福在後,令主窮得底兒掉,答應的薪俸已經拖欠了六百八十年,他還是幾百年如一日的兢兢業業,可見是個老實人啊。

  “我覺得第一個捏成的女偶應該許配給你。”璃寬說,“你為魘都立下汗馬功勞,你是魘都的中流砥柱。”

  大管家愣了一下,“這話是主上說的?”

  璃寬茶搖搖頭,“我說的,主上肯定也認同。你想要媳婦不?”

  大管家俊俏的臉上升起了紅暈,“媳婦誰不要,看主上和魘後,就覺得愛情很甜蜜。”

  “那第一個女偶更該給你了,滿城只有你配擁有。”

  誰知大管家連連擺手,“不敢不敢,我還是等下批或下下批吧。”

  “為啥?”璃寬茶很不解。

  大管家不愧是大管家,他的視角絕對具有前瞻性,“你不知道第一個的技術相對不成熟,將來會出現各種問題嗎?遙想當初的阿花……”唉,他長長嘆了口氣。

  阿花是令主實驗的首位女偶,她的一生是短暫而充滿悲情的一生,最後因為不堪忍受其他偶人異樣的目光,選擇了毀滅。她死的那天剎土飄起了雪,連老天爺都覺得她可憐。

  璃寬正想說,那次的失敗是令主的盲目自信造成的,這次有魘後從旁協助,就算再不濟,性別不會有偏差。他張開嘴,剛嗐了一聲,聽見牆根底下傳來偶人的通稟。垂首看,戍衛手裡拎著一團白,背弓得渾圓,像只沒毛的刺蝟。

  “什麼東西?狐狸精勇闖魘都?”

  戍衛說不是,“是只解憂獸,悶著頭就往哨口上撞,攔都攔不住。”腕子一轉,把腦袋給轉了過來,“它又不會說話,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二把手看一下,認不認得它。”

  璃寬茶從牆頭上跳了下來,那種獸,鼻子眉眼都長得差不多,但他還是一眼認出了它。

  “這朏朏不是魘後跟前的嗎,怎麼跑到這兒來了?”他昂起頭四下張望,“魘後進城了?”

  戍衛一臉茫然,“沒看見,來的只有這東西。”

  朏朏修不成人形,也沒有駕雲的本事,從爾是山到魘都上百裡,得靠四條腿跑。仔細看它的小蹄子,幾乎都磨破了,什麼樣的動力,能驅使這懶洋洋的解憂獸連夜跑那麼遠的路?

  璃寬茶覺得不大妙,把它兜進了自己懷裡,“你來找令主的?”

  朏朏點了點頭。

  他回頭和大管家交換了下眼色,“可令主昨晚上回老家辦事去了,到現在還沒回來……你找他有什麼事?”

  於是朏朏嘰裡呱啦連喊帶比劃,情緒激動得璃寬茶幾乎抱不住它。

  當然它的表達也是雞同鴨講,璃寬和大管家面面相覷,半天也沒搞明白是怎麼回事。

  大管家一頭霧水,最後干脆問它,“是不是魘後出了什麼事?你別再喊了,點頭搖頭就行。”

  他們最不願看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朏朏點頭,點得很重很重。璃寬茶啊了一聲,“完了……”轉頭狂奔向廣場,邊跑邊喊,“來人,快來人,點二十名精銳,跟我去爾是山。”

  慌不擇路的當口,咚地一下和人迎面相撞,撞出了滿眼金花,“誰誰誰!”他叫罵。

  “你魂丟了?”頭頂上飄下來一個聲音,帶著倒吸的涼氣,可能是被他撞疼了。

  璃寬茶差點哭出來,還好,令主回來了。他大力地比劃,“剛才朏朏來報,魘後好像出事了。屬下聽不懂它的獸語,反正照猜測肯定是這樣的……”

  令主愣住了,不等璃寬召集人手,一陣風地衝出去,廣場上晾曬的衣裳紛紛刮落在了地上。

  怎麼回事,出什麼意外了?令主感覺心在胸腔裡燃燒,只恨自己還不夠快,不能抬腳就到爾是山。

  他只離開了一晚上而已,臨走還在草廬周圍設了結界,能出什麼事呢?他已經在剎土上待了整整九千年,和老家幾乎失去了聯系。本以為永生永世不會再回去的,然而一個意生身的臨世,卻讓他不得不重新回到他出生的地方。

  無愛便無怖,一切的恐懼以他的愛情為載體,一點一滴生根發芽,乃至把他吞噬。他的族群,是一個與光輝相伴的族群,他們必須耗盡畢生心血捍衛皇權,這是他們的宿命。令主當初被貶進梵行剎土時,想法很簡單,族群拋棄他,他就在那裡混吃等死逍遙一輩子;如果有一天還會起復他,那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大不了不計前嫌,該輔佐誰就輔佐誰,反正帝王死了,他的任務就完成了。

  那是孑然一身時的想法。

  現在他有了未婚妻,有些想法就發生轉變了。他根本不願意浪費時間當人家證道的工具,就想和未婚妻在魘都過沒羞沒臊的日子,一直到地老天荒。

  於是他上明王山,拜見了十大長老。當初他出生時對他喜愛非常的長老們,現在看見他,依舊是愛恨兩難的感覺,“你怎麼回來了?”

  他說:“被貶又沒說不許回來探親,長老們還是我的親人。”

  明王殿上彌漫著悲傷的氣氛,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陰影,重新籠罩上長老們心頭。萬年前,阿准是明王山唯一的雙色麒麟,麒麟三色為佳,雙色是上品,單色則是極品。顏色越單一,神力便越強大,所以滿山五顏六色的麒麟崽子裡,只有他被寄予厚望。長老們覺得他將來一定會有一番作為,甚至能入長老院,和他們並肩管理明王山。

  麒麟是仁獸,不過幼年的麒麟像螃蟹一樣,脫一次殼,長大一圈。阿准第一次鱗甲脫盡的時候,大家都來圍觀,長老們認為他品性純良,說不定雙色有機會蛻變成單色,比如白色,金色之類的。結果他從草垛子裡抬起頭時,露出了一張小黑臉兒。長老們一驚……黑臉沒關系,白色的身子也行。可是天不從麒願,他是黑的,純黑。這下完了,黑色是不詳的征兆,加上他有尖牙,爪不能縮,明王山是留他不得了,只好把他貶到梵行剎土,讓他自生自滅。

  從來沒干過壞事的令主覺得很冤枉,於是他後來大開殺戒和吃生,也是為了符合人設。沒錯,他就是這麼自甘墮落。

  他裹著黑袍站在殿上,“我想問問,長老能不能派別人入世?我在穢土這麼多年,已經不能勝任了。況且我是玄色,玄色不吉利。”

  殿上的長老像廟裡的羅漢,“你的神兵有反應,上天指定了你,我們也無能為力。再說皇帝名字裡都有玄,簡直是命定的緣分。好好輔佐他,開創了盛世你有肉吃。說不定再蛻一次鱗,你就變成白色了。”

  沒心沒肺的令主其實一直有些自卑,上次告訴未婚妻姓白的原因,都是他編造的,白明明是他的追求和向往。

  他心裡著急,辭職果然不是那麼簡單的。和長老討價還價半天,無果,看來是不干也得干了,他只得無功而返。誰知道進城後聽見無方出了岔子,這下嚇壞他了,他馬不停蹄趕到爾是山,一聲長嘯驚起了滿山的鳥雀,但草廬空空的,她人已經不在了。

  噩夢變成現實,讓令主難以接受。他看著屋裡打包好的嫁妝,哭得大淚滂沱。

  隨後趕來的璃寬把偶都派出去搜山了,人去樓空最讓人傷感。熱戀中的令主從天上落到地下,可能又要面臨被甩的局面了,璃寬不知道怎麼安慰他,囁嚅著:“魘後要走,怎麼也不道個別……”

  “你瞎了嗎?哪有人准備好嫁妝逃婚的,她分明是被人擄走了。”令主一蹦三尺高,“是誰,誰擄走了我的新娘子,老子要和他決一死戰!”

  然而如何叫罵都沒有用,真相顯而易見。他已經動了激流勇退的念頭,人家不抓走他的愛人作為要挾,怎麼逼他入世?

  他站在那裡,第一次感到束手無策。過了很久,心情逐漸平復,對璃寬茶說:“回去,本大王要交代一下後事。”

  璃寬茶一聽就哭了,“主上您要振作啊,魘後失蹤了,咱們可以去找她,您犯不著自盡。世上失婚的人多了,個個尋死覓活,酆都早就鬼滿為患了。”

  令主白了他一眼,“誰說我要死?我是准備回去安排一下偶人們的後路,然後去中土。”

  璃寬茶愕然,“您去中土干什麼?魘後都不見了,您還有心思給人王道賀?”

  小小蜥蜴沒有慧眼,哪裡知道他的真身!古來就是如此,大人物想掩藏身份很難,他在剎土快活了幾千年,現在好日子到頭了,他得出山干正事了。

  “少廢話。”他答得有氣無力,“我就是要去找她。本大王出師不利,不過沒關系,我早晚會扳回一局的。”

  他在剎土,可以說是沒有天敵,誰能衝破他的結界呢,想來想去,只有那個意生身了。

  令主低下頭,挽起了衣袖,臂上的法印浮現出來,逐漸變得明晰。還有那柄藏臣箭,昨夜嗡然作響,它也有預感,到了它定國安邦,平衡天下的時候了。

  一切潛移默化的轉變,他沒有在無方面前說破。上次藤妖盜走藏臣箭,他就知道有詐。小小的藤妖,要它有什麼用,既不能換錢,還得防止被箭氣反噬。藤妖僅僅是個幌子,他們趕到萬像山前,真正的幕後之人早已經走了。想必試圖印證的也印證過了,弓被拉開,真命天子無疑,回中土奪位登基,然後靜靜等待麒麟上門護主。

  所以明玄究竟是誰,他隱隱有些頭緒。想不通的是盛世明君,怎麼一點都不光明磊落,可能除了他的姓氏,剩下的全都黑了。

  垂頭喪氣的令主返回魘都,站在大殿前的月台上,和他的孩兒們作暫時的告別。

  “本大王有事在身,得離開魘都百八十年。我不在的日子裡,你們要好自為之,別跟女妖亂跑,跑了也無福消受,白白葬送小命。”

  他說要走,眾偶都慌了,“主上要去哪裡?為什麼一走那麼久?”

  他嘆了口氣,“男人嘛,總有男人要追求的事業。你們別慌,我給你們留了丹朱,裡面的靈力夠滿城支撐兩百年。”一面說一面點了點手指,“都給我聽好了,妥善保存它,那是你們賴以生存的東西,弄丟了,三個月後你們就全完了。最好別有人動獨吞的腦筋,為了一己私欲害死滿城同胞,讓本大王知道了,挖地三尺也會重新送他回爐,記住了嗎?”

  台下啞口無言,一只偶都沒有回應他。

  令主棄城了,這是驚天噩耗,比不給他們捏女偶殘酷幾萬倍。他們現在就像被拋棄的孩子,前路茫茫,已經找不到方向了。兩百年……兩百年的期限內,令主會回來嗎?如果回不來,那他們的下場是否就是變回一堆爛泥?

  不知是誰頭一個小聲抽噎起來,“沒媽的孩子……”

  “現在連爹都沒了。”

  然後滿城哭聲一片,聲音之大,震耳欲聾。令主不明白怎麼會捏出這麼一幫沒出息的,“我不在,你們就不能自力更生嗎?”結果扯大嗓門的怒吼,還是被聲浪吞沒了。

  大管家從台下爬上來,抓住了令主的褲腿,“主上……”

  “照柿啊,”令主蹲下來,湊在他耳邊叮囑,“本大王不在,你要好好帶領全城。”

  大管家說不,“屬下的徒弟完全能夠代替我管理全城,我要追隨主上,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令主很為難,“我比較信得過你……”

  大管家的臉上顯現出了固執的痕跡,“主上別忘了,您欠著我六百八十年的工錢,因為數額龐大,屬下必須跟著您。”

  這下令主沒有對策了,雖然他連命都是他給的,但令主是個比較正直的人,一向把偶看成獨立個體,而不是他的附庸。債主追著跑,天經地義,令主沒辦法,只好點頭答應。

  “有事說事,哭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令主振臂一呼,偶們終於安靜下來,等他給出個大家可以接受的方案。他的目光掃過那一張張滿懷期待的面孔,慈愛地一笑,“我會經常給你們寫信的。”

  就這樣?偶人們集體傻眼。再想大哭,月台上忽然放射出萬道金光,光的最中央,藏臣箭徐徐降落,停在令主面前。令主單調沉悶的黑袍像冰雪一樣消融,褪盡後露出精壯魁梧的體魄,和驚艷叢生的面龐。倏忽一個轉身,幻化出最華美的衣袍,發上的纓穗伴隨凌空的烏發翻飛,那烽火璀璨的寶相,令所有人不敢逼視。

  令主不是老妖怪,眾偶松了口氣。然而得見令主的真容時,便是他與魘都告別之日。大家來不及贊美他,他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灰蒙蒙的天宇盡頭,徒留滿城的偶人,如喪考妣,痛斷肝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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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16:59 |只看該作者
第55章

  很大的流水聲,仿佛萬丈高空奔湧而下,撞擊地面,連腳下的土地都在顫抖。臉頰枕著石板,背後貼著山岩,無一處不在共震。她艱難地翻個身,發現自己能動了。大口的喘氣,終於從地獄裡爬上來似的,到現在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想不明白,怎麼會做那麼可怕的夢,余悸一直纏繞心頭,心髒陣陣收縮,慌張,口干舌燥……她困難地吞咽,嘗試慢慢放松自己。好了、好了,手腳有了知覺,她想自己一定是給魘著了,也或者是因為日有所思。無論如何,醒過來就好,她一度很害怕,怕自己再也見不到白准,怕自己不能完成和他的約定了。

  天已經亮了吧?她應該躺在重席上,昨夜忙到很晚,沒有回床上……眼皮千斤重,要掀起來,居然花了她好大的力氣。奇怪,她暗暗嘀咕,為什麼觸目的屋頂黑洞洞的,是嶙峋的岩壁?她心頭作跳,身上卻變得輕松。站起來四顧,極度陌生的環境,一時讓她如墜雲霧。

  巨大的平台,切割出無數方形的池子,一個連著一個工整地排列。她身處的位置,是縱橫交錯的堤壩中的一道,堤壩兩掖碧波蕩漾,厚重的水底有陰影飛快掠過,像空中的飛鳥。她有些忌憚,向後退了半步,堤壩很窄,又邁到了另一方水池的邊緣。她收勢不住險些摔下去,揮著兩手好不容易平衡住,忽然轟地一聲,碧水翻起了半人高的浪,有東西從池底竄了起來。無方悚然,料想應當是個怪物,然而卻是一張美麗卻懵懂的臉。她耳飾明珠,海藻一樣的長發用珊瑚別住,好奇地仰面望她。無方打量她,她有飽滿的額頭和略顯青灰的皮膚,她的唇是粉色的,一雙貓般的眼睛,面對兩壁火光的刺激,縮成細細的一線,看不出她的所思所想。

  無方知道,這是五十洲的鮫人,曾經生活在寬闊的水域裡。風雅的公子和小姐們,夜間在水榭上吟詩酬唱,鮫人便在水裡靜靜遠望。上次他們去雪頓山,也見到有鮫人趕來共赴盛宴。五十洲的鮫人和南海鮫人不同,他們熱情奔放,也更自由灑脫。

  “你……”她看看四周,“為什麼會在這裡?”

  問完了覺得好笑,自己不也莫名其妙出現在這裡嗎。

  鮫人不說話,大多數鮫人的舌系帶和舌尖粘連,他們欠缺說話的能力。無方以前沒有和鮫人打過交道,但知道有例外,希望能從她口中探聽到些什麼。很可惜,她不是那個例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無方有些失望,覺得自己可能闖進了鮫人的世界。結果她的兩手忽然從水中抬起來,攀住了池子的邊緣,指間有蹼膜,腕上有鎖鏈。無方怔了下,心裡的恐懼愈見碩大,不能再停留了,她退後些,在鮫女的視線裡跑向堤壩盡頭。

  當當當……外面有打鐵的聲響。平台的兩旁石壁上插著火把,那火把發出的光是藍色的,光到之處,一切詭譎莫測。高一腳低一腳向前奔跑,細碎的沙礫硌痛她的腳底也顧不上。走過一個漆黑的通道,前面有天幕發出的微光。她隱約看見了希望,料想快要走出去了。暗藍的穹頂低垂,視野越來越開闊,明明一腳就能逃出生天,她卻剎住了。也慶幸這一頓,停下來後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再進半步,腳下就是無底深淵。

  她茫然四顧,忽然感到無邊的絕望。這究竟是哪裡?仿佛一座大山被掏空,她在大山的肚子裡。她視線能及的,是繞壁而建的屋舍,和崖壁上千千萬萬人為開鑿的孔洞。她想起雪頓山上的太瓏客棧,也是依傍著山體造成,但看這裡的光景,應當和雪頓山一點關系都沒有。她甚至不敢確定,究竟還在不在梵行剎土上。

  應當鎮定下來,她強自按捺,盤腿坐在洞口勻了呼吸,摸摸腕子上,不知何時連金鋼圈都不見了。抬頭看,天上沒有星辰,只有圓圓的一片幽藍,一時有種身在井底的感覺。

  夢還沒有醒嗎?她掐了自己一把,很痛。所以先前長安街頭的盛景,和麗水之上的舞姬殺人案都是真的。

  她一瞬頭痛欲裂,只有振作起來才能走出去。好在她夜視的能力不錯,沒有光照也可以找到出路。這山洞邊緣有一條很窄的棧道,踩上去吱扭作響。她試了試,尚且能夠承受她的體重。順著它往下,下到寬闊一點的長廊上,廊子倒是結實的,腳下總算有了牢靠的感覺。

  她邊走邊思量,以目前的情況看,自己來到這裡不是無緣無故。鮫人被鐵鏈鎖住了,她呢,也許同樣是人家的戰利品。但幕後之人究竟是誰,為什麼任她逃跑不加以阻攔,真有點說不過去。她想不通的事太多,暫且拋到了腦後,現在只要從這裡出去。因為不知今夕何夕,她害怕耽誤了和白准成親的日子,又要讓他傷心。

  想起白准,她很想哭,自己孤伶伶漂泊在這裡,不知他會不會察覺,會不會來找她。

  她抱著兩臂匆匆向前走,終於前面有住戶了,檐下掛著燈籠,門上插著艾草和菖蒲,這裡也過端午節。她升起一點希望,走進檻外菱形的光帶裡,屋內兩個穿粗布衣的人背對著門坐在桌前,看樣子是在吃飯。

  她輕輕打了聲招呼:“請問……”

  屋裡人的反應略顯遲緩,半晌才直起身來。然後回頭,那五官讓她吃了一驚,他們只有一只眼睛,長在眉心的位置,呆呆的,怔怔的,面無表情。

  無方一瞬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雖然自己是煞,但看見他們碗裡裝著的生肉和髒器,依然忍不住一陣惡心。

  可是不能顯露出來,要盡量裝得平常。她笑了笑,“我初來貴寶地,走迷了,想打聽一下,這是什麼地方?”

  屋裡的兩個人走過來,頭上插花的女人面部表情終於有了點變化。她擠出一個微笑,滿口尖牙立現,“這是羅剎鬼國,姑娘從哪裡來?”

  無方糊塗了,羅剎鬼國在妙拂洲,早就被蓮師收服,怎麼又來一個羅剎國?她茫然應:“我從鎢金剎土來……這裡難道是妙拂洲?”

  羅剎女說不是,“這是妙拂洲外小世界,用以安置我們這些人。”

  她所謂的他們這些人,應該指的是不願被度化的低等羅剎。羅剎也分三六九等,比如冥後,長得美艷嬌俏,她是最成功的羅剎女。當然並非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樣完美,長殘了的,就如面前兩位,另一只眼睛不翼而飛了,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男剎咽了口唾沫,喉頭咕地一聲響,遲遲回手指了指桌上,“要不要一起吃兩口?”

  她忙擺手,說不必,“我吃過了來的。”

  羅剎食人,她一直知道。起先是沒有料到他們在妙拂洲外又建了一個世界,貿然上門問路。待他們轉過頭時,她就發現自己做錯了。在他們眼中,她的身體是極大的誘惑。她感覺到危險,但不能轉身就逃,逃了會引發他們捕獵的欲望。別看他們現在訥訥的模樣,羅剎又名速疾鬼,他們能地行,能飛空,論起速度來,誰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她慢慢退後,臉上依舊掛著笑,“謝謝二位替我解惑,多有打攪,真不好意思。”她比了比手,“你們繼續用飯吧,我告辭了。”

  兩只羅剎微笑著,大嘴裡的尖牙伸長了半分。她走得輕盈,女羅剎目送她,兩眼幾乎釘在她背影上,喃喃說:“她聞上去好香啊,你聽見她的喘氣聲了嗎,活生生的!還有她的血,流得多歡快……我可以拿它做血豆腐,保證讓你打嘴不放。”

  於是男剎回頭看了眼碗裡的肉,那肉是死肉,五天前從外面擄回來的一個中年和尚的,肉質粗老不說,還有點餿。他舔了舔唇,“可她是個煞,煞可不好對付。”

  “我們兩個,打不過她一個?”女羅剎善於分析,相當有頭腦,“而且她明顯落單了,連這是哪裡都不知道,一看就是外鄉人。”

  欺生這種事,做起來最稱手了。男剎嘿嘿笑,“我要吃香酥乳。”回身從牆上摘下他的斧子,往外一蹦就要追出去,被羅剎女一把揪住了。

  他不解地問她,“怎麼了?”

  羅剎女示意他看周圍,“動靜太大,肉就不夠分了。先跟著她,等她走下去,我們再動手。”

  “萬一被人劫胡呢?”

  羅剎女的獨眼狠狠瞪他,“你以為她見過了我們,還會再向別人問路嗎?”

  男剎恍然大悟,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衝她齜牙一笑。羅剎女看見他牙縫裡的腐肉,鄙夷地別開了臉——現在的世道,男人真是不如女人了。

  那廂無方走得很急很快。莫名遇到的所有事,都讓她消化困難。妙拂洲外小世界,從來沒有聽說過。為什麼她一覺醒來,會到了這裡?難道她果真在夢裡殺生,被佛祖打下十八層地獄了嗎?

  她心裡惶恐,又不敢聲張,這是羅剎的世界,一個閃失就會面臨被圍攻的困境。現在金鋼圈不在了,她只能靠自己摸索,才能走出這個鬼地方。她幻化出黑色的鬥篷,把自己從頭到腳罩住。心裡空落落的,很想念令主。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如果能,要把這番際遇講給他聽,他這麼記仇,一定會來把這裡連鍋端了的;如果再也見不到……那就把自己變成他,假裝他一直在身邊。

  她抓緊了領口匆匆前行,從羅剎居所前經過,眼尾掃見那些鬼魅紛紛看過來,還好,除了剛才那兩只,沒有新的羅剎加入。棧道盤旋,向上無門,只有向下。反正不能留在這裡,這裡是羅剎的聚集地,萬一鬥起來,她勢單力薄,勝算全無。

  萬籟俱寂的時候,聽力便出奇敏銳,她聽見身後腳步聲離得越來越近,也做好了准備決一死戰。卻沒想到,途徑一個洞口時,忽然從裡面伸出一只手來,把她拽了進去。她驚得幾乎尖叫,被人一把捂住了嘴。洞門外那對羅剎夫妻出現了,她問路時他們還穿著衣裳,醜是醜了點,至少有個人樣。現在腰上只圍一圈布,男的瘦骨嶙峋,女的胸脯高聳,不同的體形,同樣長到比例失調的雙腿。男的嘀嘀咕咕“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女的氣得哧哧喘,掄起手裡狼牙棒一指,“追!”

  兩只羅剎箭矢一樣,照著他們認定的方向急馳而去。緊貼岩壁的無方見他們走遠才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問救她的是誰,那人拽著她朝洞穴的更深處疾走,她甩又甩不脫,朦朧中見他一身黑袍,看身形似乎是令主。

  “阿准,是你嗎?”她幾乎要哭出來,另一只手拖住他的衣袖,切切問,“是不是你,你回答我。”

  可是他不說話,腳下走得更急了。她心裡沒底,一再追問他,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無方一頓,側耳聽見驚天動地的腳步聲又轉了回來,她感覺煩躁,不願意再躲避了。既然這山洞夠深,只要手腳俐落,應當不會引起其他羅剎注意的。

  她豁出去了,轉身擺出格鬥的架勢,黑袍褪盡,白衣獵獵迎風相向。這千年來她沒有開過殺戒,現在既然不再執著於修行,那麼就沒有事是她不能干的。

  她清喝一聲,十指化成利爪,追趕來的那對羅剎夫妻看見幽光中央徒然出現一個白衣厲鬼的形像,居然嚇了一跳。眯著獨眼細看,那煞暴走啦,兩眼血紅,要吃人似的。他們收住腳詫然對望,男剎問:“來不來?”

  羅剎女有點猶豫,順便一瞥,發現黑暗中還有個人影,她嘿了聲,“鮮肉!”

  於是男剎調轉了方向,打算衝黑袍鮮肉下手。他嘴裡喊著“哇呀呀”,尖牙暴漲出三寸長,甩開四肢就撲上去。結果對方只用了一掌,就把他劈倒在了地上。

  倒地後的男剎大張著獨眼,牙齒稀裡嘩啦全碎了,羅剎女瞠目結舌,再也顧不上鮮肉不鮮肉了,把狼牙棒往腰間一別,叉起男剎就把他拖走了。

  一場戰鬥一掌終結,擺著架勢的無方忽然發覺自己的雄心有點多余,訕訕收了功。他又來牽她的手,她順從地跟他走,山洞深處和她想像的不一樣,沒有變得更黑,反倒透出星光來。原來這山洞是個通道,通道的另一頭,連著外面的世界。

  一腳踏出來,再也聞不見腥臭的味道,空氣清冽又純淨,她想自己終於回到陽世了。

  她在這世上沒有親人,大概除了瞿如,就只有令主還記掛她。這麼多的離奇和凶險,讓她心力交瘁。以前在無量海邊清閑地坐診替妖鬼看病,何嘗想到自己會深入這種地方。相較起來梵行剎土一行,簡直就像游山玩水,充滿了平順和安定。

  她劫後余生,慶幸不已,抱住了他的手臂,長出一口氣,“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條手臂僵了下,倒並未抽出來,低低的嗓音裡滿含無奈,“師父,你好像認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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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你……振衣?”她倉促松開手,為剛才認錯了人,感到一陣尷尬。

  但事情好像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了,難道已經不在三千世界內了嗎?她找遍剎土都沒能掏挖出來的人,最後居然出現在這裡。這是否是種預兆,她會像他一樣下落不明,可能再也回不到梵行剎土了。

  她的心往下沉,哀於現狀的被動,又對一切感到懷疑。一個曾經向她捏造背景蒙騙她的人,值不值得信任,很難說。況且這地方太古怪了,以目前混亂的狀況來看,她甚至無法判斷面前這人的真偽。所以反應太過激烈,絕不是明智之舉,她只是表現出了微微一點納罕,“我找了你好久,能想的辦法也都想了,一直沒有你的下落。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對她迅速撤回手的態度隱隱感到失望,但還是勉強擠出個笑容來,“裡頭的因果,說來話長……羅剎鬼國只有永夜,沒有白天,我不知道自己來了多久,找不到出路,也沒有一個能說話的人。先前聽兩個鬼族議論,說水獄又有了新的活口,我本想去看看的,沒想到半道上遇見了你。”他說完,兩手緊緊扣住她的手臂,身體也卑微地躬了下去,“師父……能再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我已經快要堅持不住了,如果沒有人出現,我可能真的要瘋了。”

  他的話,她姑且也就一聽罷了。看看四周,荒煙漫草無邊無際。再回望來時路,只看到一面崖壁高聳入雲,那山崖是沒有任何棱角的,像一面光滑的牆,無盡向上延伸,把天一分為二。

  她開始飛快回憶,九山八海中是不是有這麼一座山,可惜想了一圈,毫無頭緒。垂眼打量他,他似乎陷進找到同伴的慶幸裡無法自拔,沉甸甸的份量壓在她臂膀上,她輕掣了下道:“我對你失蹤的前因後果很好奇,那天婚禮的經過,你能詳盡同我說一遍嗎?”

  他逐漸冷靜下來,找了個平坦的地方讓她坐。因為羅剎太多,不能點火取暖,兩人便抱著膝頭,像兩個落難的孩子。

  他勻了口氣,慢慢說:“我頂替你上了魘都的花轎,進城後不久就被識穿了。白准下令把我關進柴房,我以為麓姬會帶人來救我,可是等了很久,都沒能等到。後來聽見外面騷亂起來,本想找機會逃出去,無奈有偶把守。等了一會兒,嘈雜聲到了門前,我想總算有救了,誰知道忽然挨了一悶棍,等醒過來,就在這裡了。”

  其實說和沒說沒什麼大區別,無方靜靜聽著,心思卻飄到了那句“關進柴房”上。

  那個打腫臉充胖子的老妖怪,聯合璃寬茶把自己的牢獄說得多麼高大上,什麼天牢,什麼寒淵,沒想到就是一間柴房!混帳東西啊,如果不是遇見振衣戳穿,她到現在還蒙在鼓裡。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做城主能做到他這個份上,真有些心酸。他就是個老實人,老實人想做霸主,難度很大。他又想給自己貼金,又做不出傷天害理的事來,最後只能靠虛張聲勢豎立形像。

  她想起他,忍不住笑起來,如果當初認命嫁給他,就沒有今天的波折了,現在應當很快樂地和他生活在一起吧!她不嫌他窮,不嫌他負擔重,可以和他一起養活整城人。可惜啊,恐怕已經沒有機會了。

  振衣見她無端發笑,古怪地叫了聲師父,“你怎麼了?”

  “哦……”她整整臉色說沒什麼,“究竟是誰把我們擄到這裡來的,你知道嗎?”

  他沉默下來,半晌才道:“其實我當初入師父門下,隱瞞了自己的身世。我以前在鶴鳴山學藝不假,因為我一出生,我母親就死了,父親唯恐我不祥,在彭祖跟前發願,讓我做了十八年的俗家弟子。我的真名,並不叫葉振衣,葉是我母親的姓氏。我是中土皇族的皇子,叫明玄。在流浪閻浮之前,我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回到原來的位置,現在看來……”他苦笑著搖搖頭,“我想盡辦法試圖逃出去,可每次都失敗,我根本找不到離開這裡的法門。這地方是羅剎王的庫房,所有他覺得有必要的東西都收藏在這裡,起先是我,然後是你。”

  無方蹙眉,心底一片驚濤駭浪。他的名字已經和墮落生冊對上了,看來這點是無誤的,那麼接下來就是更大的難題。

  “中土前兩天有新帝登基,新帝叫明玄,可這個明玄不是你。”她說得極慢,目光細細在他臉上流連,“明玄是光持上師的意生身,我搞不清楚這個意生身究竟是你,還是現在君臨天下的那位。”

  他知道她懷疑,略頓了下才道:“是我。正因我是意生身,他才不能殺我,所以要關到這暗無天日的地方來,讓我永世不能出去。”

  仿佛在聽一個奇異的故事,過去千年裡,無方從來不懂得權力的妙處,因此也不明白羅剎王,為什麼有興趣到中土當皇帝。

  “妙拂洲被收編時,蓮師明明進了羅剎王的身體,以號令眾羅剎。很多羅剎女都成了空行母,為什麼偏偏羅剎王又入世了呢?”

  他垂著嘴角,很長一段時間不見光明的緣故,臉色晦暗憔悴,一字一句道:“妙拂洲收歸鎢金剎土,是兩萬年前的事了。當初蓮師雖為羅剎王剃度,但顯然沒能渡化他的全部。現在他半僧半魔,入中土,就是想把那裡變成第二個妙拂洲,重新建立他的羅剎王國。”

  無方聽完,抿唇不語。從他失蹤起,很多事情一直像蒙著一層窗戶紙,叫人雲裡霧裡。如今忽然戳破,內情看似不合理,但一樁一件又能夠串聯起來。她不敢判斷他說的是真還是假,猶豫良久道:“果真如此,他抓你還說得通,抓我干什麼,我和這件事沒有關系。”

  他聞言一笑,“師父到現在還不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嗎?‘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他要瞞騙上蒼,就得拉令主做幌子,只要有麒麟為他護駕,就算他是個鬼,也會被當成意生身的。黑麒麟桀驁不馴,難以降服,如果沒有師父做要挾,你猜令主見到他後會怎麼樣?會不會一拳打死他?”

  他這一番話,把無方說得愣住了。她想過令主是蛇、是兔子,卻從來沒想過他會是麒麟。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傻的麒麟呢,君王靠他輔佐,不怕弄得亡國嗎?不過現在回憶起來,他以前好像確實說過,說他的族群每次只有一人入世,他的藏臣箭,是用來平衡天下的利器。

  這樣想來,錯不了了。她捧住了臉,記得他以前的一些小動作,如果把麒麟的本尊代入進去,蹄子挫地,能在她書案前挫出個坑來。張著鱗鬣,咧著大嘴,趴在泥潭邊上和稀泥……那傻愣愣的模樣,也可以無縫對接。

  她仰起頭,深深嘆了口氣,“我要回去,不能讓他受羅剎鬼牽制。”

  明玄抬眼看她,“師父和他……已經修好了嗎?”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依舊點頭,“原本明晚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他噎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兒才擠出個笑容,“那我應當恭喜師父,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做那些無用功。”他落寞下去,垂著頭,心裡陣陣泛起酸楚。

  她沒有關心他的情緒變化,只是追問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令主的真身是麒麟,進梵行剎土,其實也是為了找到他?”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諱言的,他說是,“追捕貓丕是真的,我被封住了修為,流浪到天極城,也是真的。為了引出令主,我自傷其身,促使師父去森羅城求來血蠍……”他難堪地看了她一眼,“我這麼做的確自私,但我沒有惡意。本來想見到令主,找機會同他好好談一談的,誰知黃雀在後,我醒過來時,就已經身在此處了。”

  無方怨怪他,對他心存芥蒂,他步步為營,心機頗深,和他們不是一路人。麒麟護主是天意,他來找守衛自己的靈獸,本就無可厚非,為什麼要繞那麼大的圈子,費那麼多的心思?

  “你說的這些,我能信嗎?”她寒著臉道,“我把你從鯉魚江畔救回來,完全是出於慈悲,你卻機關算盡,一步一步引我入套,最後落得這樣下場。”

  他說對不起,低垂著頭,神色慘然,“我有我的打算……是我太貪心了。”

  現在再多責怪也沒有用,無方怨憤地調轉開了視線,朝遠處眺望,“你有沒有試過走出這片荒地?”

  他灰心喪氣,“我試過,可是沒有盡頭。我走了一個月,走不出去,只好再回到這裡,看看能不能從羅剎城裡……”

  他忽然頓住,猛地站了起來。無方聽見地動山搖的腳步聲從那個洞口傳來,黑暗下一團團的陰影傾瀉而出,數量之大,足有五六十,是剛才那兩只羅剎,發動城裡的人手報仇來了。

  “肯定就在附近。”羅剎女吸了吸鼻子,他們這族嗅覺靈敏,可以指引方向。空氣裡還殘存著淡淡的甜香,她舔了舔唇,“兩個人,大活人!男的年輕力壯,女的細皮嫩肉。”

  那群惡鬼個個嗷嗷叫,方圓十裡內幾乎被他們踏成平地。聞得見味道,但找不到人,這種抓心撓肺的感覺最痛苦。他們急迫,口水滴滴答答流滿地。遍尋無果後折回來,一把揪起了男剎的胸毛,“人呢,在哪兒?”

  男剎剛被打掉了牙,痛得奄奄一息,對於羅剎女為了吃肉不顧他尊嚴的做法表示極度不滿。他伸手撈了兩把,掐住了她的一邊胸乳,“人呢,你說呀,敗家娘們!”

  羅剎女吃痛搶奪,邊抽涼氣,邊言之鑿鑿,“我說的都是真的,水獄裡的生人不見了,那個女人就是從水獄裡逃出來的。”

  這下羅剎們愣住了,“你說人是從水獄裡逃出來的?”

  “要不然這裡連只兔子都沒有,哪裡來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獨眼訕訕覷眾鬼,“大活人啊。”

  結果呢,遭到五六十只羅剎輪番呸了一通,等呸完,羅剎女夫妻已經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了。

  青面獠牙的領頭剎俯身鳥瞰他們,“上次開會,難道你倆又沒出席?大王說了,水獄裡的人隨便怎麼跑,都不許捕食。你就是養只雞,還得插一圈籬笆讓它放風戲耍呢,你們是有多饞,幾百年沒吃過人肉了嗎?”

  領頭剎的口氣酸臭異常,嗖嗖地,勁風似的,把他倆噴成了背頭。羅剎女哭喪著臉道:“可我聽見的是只要走出水獄就可以吃掉啊,難道我聽錯了?”轉頭問男剎,“你聽見了嗎?”

  男剎捂著嘴,反正不想說話。

  然後眾鬼開始就這個問題展開商討,究竟是誰聽錯了。畢竟上級的指導精神要全面領會,才能更好地貫徹實施。領頭剎讓眾鬼整齊排成兩排,開始一個一個詢問。

  他們耗時太長,讓貼著岩壁的無方很不耐煩。草地上無處可躲,只有使個障眼法,把身體和岩石融為一體。對面是為了保護她,將她整個罩住的明玄,雖然她心無旁騖,好歹他做了她幾天徒弟,在她眼裡師徒如父子。可他顯然不自在,她稍稍動一下,他的臉就紅起來。她覺得納罕,抬頭看他,他囓住自己的唇,把嘴抿成一線,狼狽地別開了臉。

  那廂領頭剎的統計終於出了結果,一致認定羅剎女為了吃人不擇手段。他冷冷哼了聲,“你好大的膽子,連大王的命令都敢篡改,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鬼,呸!”

  眾羅剎又輪番表示了一番鄙薄,浩浩蕩蕩回城去了。羅剎女抹著臉上的唾沫欲哭無淚,“我是真的聽見了……”

  沒了牙的男剎,基本已經廢了,他恨這娘們兒害他,掄起斧子就朝她砍過去,“叫你吃肉!叫你喝血!”

  羅剎女尖叫著逃進山洞,剛才吵吵嚷嚷的荒野,瞬間又安靜下來。無方推了他一下,他這才臊眉耷眼地讓開。剛才的當口她想了很多,奇異道:“麒麟是仁寵,如果你能奪回帝位,令主是不是得當你的寵物,就像朏朏一樣?”說完世界觀都崩塌了,令主那一身腱子肉……設想一下他蹲在地上,等待明玄撫摸的樣子,頓時雞皮疙瘩竄了一身。

  明玄也有點接受不了,他遲遲說:“所謂仁寵不過這麼一說,哪有人把麒麟當寵物的。”

  “那是要當坐騎嗎?我見過退役麒麟當了神仙坐騎的……”他和光持上師淵源太深,真要拿他當坐騎,那怎麼辦?她心裡難過起來,白准怎麼能讓人騎呢,想起他在別人身下的樣子,她的心都要碎了。

  天狼粲然一閃,鬥轉星移。世界這頭正傷感莫名,世界那頭三個身影並排蹲在麗水邊上,看姿勢相當落寞。

  璃寬茶鑽進了牛角尖,“我就是這麼一說,任何事不是都得往最壞處想嗎。萬一提了非分的要求,到底怎麼辦?”

  令主火冒三丈,“他媽的誰敢騎我,我弄死他!你別再惡心本大王了,這世上能騎本大王的,只有我的無方。”

  大管家隔著璃寬茶看了他一眼,憂傷地嘆息,不怨璃寬烏鴉嘴,誰讓同樣屬於四靈,人家龍啊、鳳啊、龜啊,一般都沒人騎,只有麒麟,太吃虧了。當初他們見到令主的真容,差點被他的美貌迷暈,後來得知了他的真身,就開始為他提心吊膽。

  “我算知道為什麼主上這麼喜歡捏泥人了。”大管家和璃寬茶聊天的時候說。

  璃寬問:“為啥?”

  “麒麟送子你聽說過嗎?主上不容易,待業期間都沒有放下業務,這份事業心值得我們學習。”

  於是兩個人唏噓不已,難怪他們令主這輩子干不成一件真正的壞事。想當年他們曾經猜測過,覺得他可能是狼妖,也可能是熊精、雕精,反正真身很犀利。結果他竟是瑞獸、仁寵……現在他們抵達長安了,發現真實情況比他們想像的要復雜得多。生性純良的令主,這次恐怕真的遇上大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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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璃寬茶撿了根枯枝探進水裡,很無聊地劃拉了兩下,“不是說水邊多麗人嗎,怎麼來了半天,一個姑娘都沒看見?”

  大管家也覺得很失望,其實他非要跟著來長安,有他自己的小算盤。樹挪死人挪活,令主要離開魘都了,說明短期內是盼不到他捏女偶了。毫無希望地再活兩百年,對於大管家來說是個煎熬,與其死等,不如來長安看看。長安的美人名氣很大,遠在梵行剎土的妖鬼們都知道。他還記得四十年前一次上中陰鏡海采摘小偶,曾經見到過一個女鬼,穿著精美的袒領襦裙,胸前兩團明月,看上去尤為壯觀。當然,姑娘的臉也是美麗的,眉尖輕蹙,攏著淡淡的哀傷。低頭看了水面半晌,蹲下大哭一場,然後才施施然往北去了。那時他就想,以後照著這個模樣娶個媳婦就夠了。在魘都時,要定住心神不受女妖蠱惑,因為他是魘都高層為數不多的正直擔當,不能壞了人設。現在離開魘都了,有兩百年時間,他可以隨便揮霍他的魅力和精力,想一想,簡直如在雲端。

  可惜來了,看到的景像有點令他失望。美人呢?如此良辰美景,不是應該有一大撥來水邊放燈求姻緣嗎,難道書上都是騙人的?他和璃寬茶緊緊攀住令主的胳膊,讓他帶著起飛又降落,令主速度太快,璃寬的眼睛都吹得睜不開了,他卻一直頑強地張著。誰也不知道,一個七百年的光棍為了尋找愛情,能夠迸發多麼堅定的意志力。眾裡尋她,他是個講究緣分的人,如果有幸找到適合他的姑娘,他就打算置一點田產,養一群牛羊,快快樂樂在人間過完這百八十年,圓了自己的夢想。

  結果現實和理想出現了偏差,他對著空空的長河愣了半天神。一氣之下開始脫衣服解褲子,打算跳進水裡,痛痛快快洗個澡。

  令主的眼睛在星空下,凝結著智慧的深邃。他沉默半晌,幽幽道:“臨近中土的時候,本大王就察覺到不祥了。這個國表面花團錦簇,私底下充滿了慌張……”

  璃寬茶並沒有察覺到什麼,問:“主上是怎麼看出來的?”說完眼梢就瞥見一個老頭,老頭手裡拎著銅鑼,和他眈眈對望。忽然兩手一揚,銅鑼哐地一聲落在地上,撒腿就跑,邊跑邊叫“有鬼啊、救命啊”,扭曲的聲線,像水一樣蕩漾開去。

  “你看。”令主做了個無奈的手勢,“他見過鬼嗎?世上有我這麼完美的鬼嗎?一定是有可怕的經歷或者傳聞在前,對他的心理造成了影響,所以把半夜見到的都當作鬼。”

  璃寬似懂非懂,“主上抵達長安後沒有立刻入朝,難道也有這方面的原因?您打算先降妖除魔嗎?”

  令主瞥了正洗頭的大管家一眼,“麒麟的眼睛,能識明君,能判社稷,這種本事可是獨一無二的。意生身臨世,應當處處祥瑞,可是我看不見一道瑞靄,反而滿城彌漫著若有似無的黑霾,這就不大尋常了。”

  水裡的大管家把頭發撩了起來,“主上覺得新君有詐?”

  “那魘後在他手裡豈不是很危險?”

  說起未婚妻,令主心如刀絞。他已經兩天沒有見到她了,開了天眼都找不到,可知被隱藏得極深。這個新君當然有詐,原本他料想明玄也許就是她那個失蹤的徒弟,可到了這裡,他又推翻了這個設想。王座上的人,恐怕既不是意生身,也不是真正的明玄。他能看見四周隱約蒸騰的鬼氣,這麼大的城池,晚上沒有一個人出門走動,就算有宵禁,新帝登基可是普天同慶的喜事,這期間應該百無禁忌才對,怎麼會一派死寂,比酆都還不如?

  令主把兩手挑在膝頭,垂著腦袋,萬分失意,“只要我一刻不以真身對外公布輔佐新帝,我的娘子她一刻就是安全的。所以我得繃住,靜觀其變。”

  璃寬茶一知半解,“暫時不去見新君嗎?”

  令主白了他一眼,“諸葛亮懂得讓劉備三顧茅廬自抬身價,難道我不會嗎?”

  璃寬作為一只妖,對人類的歷史知識完全不了解。所以為什麼令主是麒麟,他只能投胎做蜥蜴,個人的文化素養還是起決定性作用的。

  夜間的涼風習習吹來,不知道現在人間是什麼節令。大管家還在水裡洗澡,璃寬悶頭撥弄石子,囁嚅道:“我就是有點擔心魘後,畢竟她只有一千年修為,對妖來說一千年根本不算什麼,不知道她有沒有自保的能力。”

  這番話勾起了令主無邊的傷懷,他自己安慰自己,“沒關系,一千年修為夠用了,再說她有金鋼圈,人又機靈……”說是這麼說,一顆心卻快要揉碎了。

  越想越難過,他把頭埋進了雙膝間,開始絮絮念叨,“我這一輩子,實在是太不容易了,我都可憐我自己。就因為我長得黑,被他們從明王山趕出來,黑是我自己願意的嗎?我知道大紅大綠好看,我也喜歡大紅大綠,可是我長不出來,有什麼辦法。我孤身一人到梵行剎土闖蕩,建功立業,造了那麼大一座魘都,我自己當大王,白手起家的艱辛,誰能體會?母麒麟,沒有一個有眼光,誰都看不上我,一萬年來最賞識我的只有藏臣……”說到動情處,聲淚俱下,“沒關系,母麒麟看不上我,我自己找對像。好不容易金剛給我保了媒,誰知道媒人涅槃了,對像她就跟人跑了。我……”他啪啪拍打胸口,仰天長嚎,“我太慘了,我的血淚史,可以編成一本苦情書,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啊。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情投意合的人,婚期都定下了,她又被人抓走了。老天啊,你讓我降生到這世上,就是專門用來折磨的嗎?我的一生多麼坎坷,多麼委屈,必須要哭訴一下。我就是想問問,這霉運我都走了一萬年了,差不多也該走完了吧?再這麼下去,我可能要成為史上第一只瘋掉的麒麟,到時候打上須彌山,拔掉須彌根,都是你逼我的,不能怪我!”

  他的滿腹牢騷藏在肚子裡凝結成了化石,吐出來擲地有聲。水裡的大管家也沒心思洗澡了,胡亂擦了兩把穿上衣服,蹲在令主面前安慰他,“主上,黑不是您的錯,前魘後逃婚也不能怪您。我們知道您無辜,罪一定有受完的時候,總有一天您會過上幸福的日子的。”

  可是總有一天是哪天?令主淚眼婆娑看著大管家,“照柿,你說我還有命活到那一天嗎?”

  大管家的回答毋庸置疑,“您沒有想過,為什麼麒麟兩千歲壽終,您卻活到一萬歲嗎?有得有失,說不定就是因為您黑,所以才特別長壽。同理,魘後失蹤,也是老天爺為了給您一個表現的機會,故意設的局。在魘後最無助的時候,您英雄救美如天神降臨,哪個女人能受得了?到時候一定哭著喊著求您對她為所欲為,您的好日子不就來了嗎?”

  這時令主忍住了淚,想想很有道理,心情也沒那麼糟糕了。

  振作起來的令主施展神通,在麗水邊上幻化出了一組豪華精美的亭台樓閣。人家三顧茅廬,那是因為諸葛亮窮。他呢,雖然沒錢,但他有法力,法力到了人間比錢還好用。於是他結合了中土人的審美,把居所打造得很上檔次。談判嘛,得顯示出點氣勢來,窮得叮當亂響,現在這世道行不通了。就是要金光閃閃,不落人後,這樣假皇帝來了才不敢輕視他。萬一是真皇帝,更要讓他知道厲害,別想拿他當寵物,不封個國師他可不干。

  談判桌上,態度很重要,雖然未婚妻在對方手上,但他絕不能慌。不能表現得抓心撓肝,必須擺出女人可有可無的姿態,才好和對方談條件。

  等了兩天,那皇帝終於坐不住了,晌午時分,令主用花草變幻出來的家丁上樓報信,“回稟主上,大門之外來了個面白無須穿黃衣裳的人求見。”

  令主和左膀右臂交換了下眼色,砰地一變,他們倆搖身變成了妖嬈的姑娘,一左一右坐在松鶴屏風前。令主清清嗓子,“回稟什麼,直接帶上來就是了。”

  家丁一溜小跑出去帶人了,令主負手走到雕花欄杆前,這樓建得很高,長安的街景能盡收眼底。裡坊間又傳來哭聲了,這兩天城裡死了不少人啊,等見過了這位皇帝,他就該出去鎮煞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有人一級一級登上來,走得不急不慢。他捻著酒杯回過身來,看見那張臉,一絲笑意爬上了臉龐。

  來人也打量他,他戴紫金冠,穿竹紋白袍,金絲緣邊的圓領上,中單整齊地交扣著,襯出朗朗如日月的風骨。他的臉,不是人間男人能達到的長相,每一片眼波,每一道肌理,處處精致刻骨。皇帝慢慢仰起了唇角,果然麒麟瑞獸,非凡物可比擬也。

  璃寬茶和大管家在一邊旁觀,對這位人皇的根底很好奇。當看見他的面貌時,悄然對望了一眼。先前猜得沒錯,明玄的確就是葉振衣。可是五官雖像,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魄卻一點都不像。他是空頂了張臉,裡子耐人尋味得很。照他們的修為,看不穿他的真身,但令主的眼睛裡金芒微漾,想必已經有答案了。

  “我登門拜訪,令主怎麼不來迎我?人間可沒有這樣的待客之道。”皇帝老神在在,一面說,一面調轉視線掃了屏風前的美人一眼,“蜥蜴和傀儡?令主的喜好還真奇特。”

  璃寬茶和大管家對立刻被戳穿感到很氣憤,看破不說破的道理,他不也不懂嗎?不過這究竟是個什麼鬼,修為應當不在令主之下。他們茫然看向令主,令主一向睚眥必報,想來也會呲噠他兩下。

  令主當然不負眾望,“一縷殘魂還能凝結起來,你夠可以的。好好找個地方養魂不行嗎,跑到人間干什麼來了?”

  皇帝臉上表情瞬間就難看了,“麒麟不愧是麒麟,慧眼如炬啊。既然如此,那就開門見山吧。我今天來,就是相請令主出山,輔佐我開創盛世。”

  令主哂笑一聲道:“我只輔佐明君,你是個什麼東西!披頭散發,青面獠牙,長得這麼難看,有資格驅使我嗎?”

  所以是不能愉快地談判了嗎?羅剎王原來的設想裡,根本沒有這樣的套路。他知道黑麒麟的戰鬥力冠蓋天下,但自己手上有王牌,不怕他不屈服。誰知這東西這麼難搞,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他寒著臉,沉聲告訴他,“令主別忘了,只有本君知道尊夫人的下落。令主和魘後不是夫妻情深嗎,怎麼,大義當前,夫妻感情淪為糞土了?”

  令主心頭大大地波動起來,他得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克制住不去掐死這只羅剎。綁人所愛進行要挾,是最可恥的手段,現在的妖都不屑用了,這只和時代脫節的怪物居然沾沾自喜,真是不要臉到家。

  “有一種愛,叫迫於無奈,你沒聽說過嗎?”令主無可奈何地告訴他,“最近我常在思考,強扭的瓜究竟甜不甜,答案是……還可以。所以我要娶的那位,在第一次逃婚無果又落進我手心裡之後,不得不第二次嫁給我。我看得出來她不怎麼高興,她丟了之後,我也用這段時間進行了反思,有沒有必要為了救一個不愛我的人,和一只羅剎同流合污。當然了,救還是要禮貌性救一下的,所以我來了,來後沒有去見你,先欣賞了一下長安風光。長安真是人傑地靈啊,只不過鬼氣森森,到處都很臭。”

  羅剎王不太理解他的意思,“禮貌性地救一下?看來是不打算當回事了?”他哼笑,“既然如此,留著似乎也沒什麼用了,那我吃了她,令主不會介意吧?”

  令主揚眉一瞥,“快和我成親的女人,你卻打算吃了她?我來中土,四方皆知,如果多時不見昭告天下,上頭可是會發現的。得罪我,你這意生身的名可頂不成了,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這又不行那又不行,這黑麒麟果真如傳聞中的一樣難纏。羅剎王很氣惱,但權衡利弊,只得忍耐,平了平心緒道:“大家都是爽快人,究竟救不救,別再繞彎子了。”

  令主撓了撓額角,“想救,但又怕別人說我色欲熏心,置天下蒼生於不顧。”

  幻化出人形的羅剎王,這時候也忍不住想暴走了,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世上哪有這麼好的事?他咬著槽牙一笑,“看來我與令主是談不下去了。”

  “別啊,可以再商量一下。”他叫住了欲轉身的羅剎王,“我想到一個好辦法,你聽過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這句話嗎?”

  羅剎王鐵青著臉看他,不情不願拱手,“願聞其詳。”

  令主笑了笑,“如果為女人放棄大義,確實說不過去。但要是為兄弟,那就不一樣了。你看這兩位,一直伴我左右,對我來說和親兄弟一樣。要不然拿他們交換我的女人吧,一個換兩個,你還賺到了,你看怎麼樣?”

  邊上的璃寬茶和大管家都快哭了,心裡慘叫起來,雖然兄弟這稱呼讓他們受寵若驚,但拿他們換魘後是什麼意思?好傷心啊,追隨了千年的老板居然這麼不仗義,為了救一個剛認識幾個月的女人,拿他們堵槍眼,還說得這麼冠冕堂皇。事先都沒有和他們商量一下,萬一這個大頭鬼答應了,那他們該怎麼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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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羅剎王聽後先是一愣,然後便笑起來,“令主實在太會開玩笑了,本君不覺得一只沒開化的蜥蜴,加上一只毫無亮點的傀儡,能比得過令主的夫人。”

  他的話,引發了璃寬茶和大管家的極度不滿。說就說,為什麼要加那麼多形容詞?什麼叫沒開化,什麼又叫毫無亮點?當真如他所言,令主還能萬裡迢迢帶上他們嗎?

  他們倆霍地從屏風前站了起來,身上皮相褪盡,顯出本來的面目。兩個大高個兒,往前逼近幾步,也是很有氣勢的。
  璃寬抱著胸,向羅剎王冷冷哂笑,“我二人對於我家令主的重要性,不是你能夠體會的。在你眼中,什麼樣的人才是有價值的?我家令主的三觀和你不一樣,你的都敗盡了,他的自成一體,懂嗎?”

  大管家平常溫文爾雅,但是面對如此無情的嘲諷,他也覺得不能接受,“魘都城眾千千萬,唯有我才是令主最倚重的膀臂。你說誰毫無亮點?你這樣出口傷人,就合作角度來看,是完全沒有誠意的。”

  他們吵吵嚷嚷,群起而攻之,讓羅剎王十分不耐煩,“我可不是來磨嘴皮子的,你們究竟有沒有半點事態緊急的意識?你們的魘後在我手上,還要本君提醒多少遍?白准!”他兩指朝令主一點,“你的態度如果一直這麼曖昧下去,那這場談判就沒有再繼續的必要了。你大可以在這裡事不關己,等我捏碎那煞的元嬰,你就等著給她收屍吧。”

  羅剎王的這番狠話,放得令主心驚肉跳。元嬰沒了,那無方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他的本意不過是和他打太極,既然看清了他的真身,後面的事就好辦了。蓮師這個不靠譜的,當初只渡化了他的三魂六魄,剩下那一縷惡魄含含糊糊應付過去,以為就太平無事了?兩萬年,早養壯了他的根基,他能幻化,自然也能構建出一個小世界來,安放他的本體和他的那些徒子徒孫們。

  “終止談判,可就得冒蓮師出山平叛的險了。他活兒沒做干淨,再見到你,會不會放棄渡化,直接改為超度?”令主一面說,一面小心留意他臉上的神情,見他隱隱浮起猶豫之色,才又好言道,“你看咱們彼此牽制,尚且還能平衡,一旦失衡,我大不了重新找個女人,你呢,可就面臨挫骨揚灰的危險了。孰輕孰重,還要本大王提醒你?剛才我的提議,還望你慎重考慮一下。你放心,這二位去了,我也照樣會救的。換那個女人回來,只是想有個人端茶送水伺候我,並不為旁的。”

  羅剎王看他一臉凝重,居然真的想了想,不過結論當然是不行,“你現在亮出真身上外面跑兩圈,這事就完了,我立刻將你夫人還給你。何必繞這麼大的圈子浪費時間,大家都挺忙的。”

  令主緩緩搖頭,“你我的合作,可不單是亮個相這麼簡單。我希望你先放人,我後入世。你完全不必擔心,我以人品作擔保,絕對說到做到。”

  羅剎王負手,在地心踱起了方步,良久道:“憑什麼要本君先放人?”

  令主風流一笑,“因為我信不過你,只信得過我自己。”

  這個解釋聽上去合情合理,璃寬和大管家對看了一眼,心說大頭鬼快上當吧,反正他家令主從來沒什麼人品可言,這麼擔保,堪稱一本萬利。

  然而羅剎王的好耐心快用完了,他錯著牙問令主,“白准,你是不是當我傻?”

  令主無辜地攤手,“我可沒這麼說,是你自己說的。咱們現在在談正事,說負氣話就沒意思了。”

  看來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羅剎王算是明白了。那張帝王臉上露出莫測的笑容來,“這樣吧,令主好幾天沒見到尊夫人了,一定很記掛她的安危。本君讓你先看一看,然後再決定救不救她,這樣比較有利於合作的推進。”

  令主已經做好了准備,落在羅剎手裡能有什麼好處,大概被五花大綁,飢寒交迫著吧!光想一想,令主都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他的無方,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羅剎王確實狠毒,不過有消息總比沒消息好,至少讓他放下心來,確定她還活著。

  明黃色的琵琶袖揚了揚,兩手托起一團瘴氣,中央從虛到實慢慢推進,起先是波濤萬萬,然後是一面山崖。崖壁深而廣,不知綿延了多少裡,一直向前狂奔,終於一灣突出的海灘上出現了一個身影,纖細的,孤獨無依的,手裡抄著一根細棍兒,正蹲在水邊扎魚。

  “這是扔到孤島上了?人質沒飯吃,全靠放養,羅剎王的行事作風果然與眾不同啊。”

  令主嘴裡調侃,心裡早已經淚流成河。他的無方,孤苦伶仃這麼慘。以前在他身邊,食物是從來不用她操心的,他還會變著方兒給她換口味。現在呢,流浪在不知名的地方,身邊沒有他,該多麼的無助和慌張啊。

  令主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才忍住沒一口咬下這羅剎的腦袋來。那究竟是什麼地方?他擰起眉,飛快在腦中搜索相近的景像。九山八海中,七海是功德海,另一海是堿海,裡面除了蛀鐵蟲,沒有半條魚。可是看那崖壁的樣子,又和鐵圍山有點像,一樣寸草不生,一樣高聳入雲。

  她蹲了好一會兒,沒有收獲,臉上的神情有些沮喪。令主心疼不已,不能言說,只是緊緊握住拳,咬緊了牙關。

  忽然她回頭,同誰攀談起來,難道流放地這麼人性化,還提供聊天對像?令主很意外,發現陰影裡走出個人來,黑色的袍子從頭到腳罩住,要不是他人在這裡,簡直要誤以為那就是他自己。

  他怔了下,轉頭看璃寬,璃寬茶直接衝羅剎王開火了,“做人不能這麼卑鄙吧,你擄走了我家魘後,還弄個假令主在她身邊,她要是不辨真偽,把他當成令主,那怎麼辦?”

  認錯新郎官,可是要出大事情的。令主一方義憤填膺,被頂替的當事人當即臉色就不好看了。這鏡像他看得見摸不著,就如璃寬茶所說的,萬一她不察,後果豈不是不堪設想?

  令主受不了自己和未婚妻被人這樣愚弄,正打算撕破臉,羅剎王卻讓他稍安勿躁,“誤會了,這是我的另一個人犯,他們碰巧遇上,正好做個伴。”

  令主很難相信他的鬼話,半信半疑間,見那個黑袍的人抬手把頭上帽兜摘了,露出了一張和面前人一樣的臉。原來失蹤多時的葉振衣也被困在裡面,那人才是真正的明玄。

  令主被扎了心,怒極反笑,“你究竟是什麼打算?”

  羅剎王道:“很簡單,本君還是那句話,你麒麟入世輔佐我統治中土,一旦我根基扎實,就可創建出一個新的羅剎鬼國,把我失去的東西重新奪回來。”說罷乜著眼打量他,“你看見尊夫人身邊的那個人了嗎,說得好聽些,他是你要擁立的人;說得難聽些,他是你的主人,他可以奴役你,甚至踐踏你。驕傲如令主,想必不願意屈服於一個凡人吧!我的意思是,你我精誠合作,我只需你頂個頭,瞞住上面即可。你我是互敬互愛的合作關系,你的夫人,我會還給你,那個有可能壓迫你的人,我讓他老死在那裡,一輩子出不來。令主可以像以前一樣,過無憂無慮的生活,回魘都也好,在中土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夫人生兒育女也好,哪一樁不比給人當小弟強?令主細思量,是不是這個道理?”

  不愧是羅剎王,口才了得,三言兩語就能惑人成魔。可惜令主依舊面無表情,他的一番動之以情扔進了冷水缸裡,氣氛有點尷尬。等了半天見他沒反應,他只得自己解圍,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委實,這麼大的事,應該給令主一點時間考慮。沒關系,三五天我還等得起,令主只管斟酌,等想明白了,再命人入宮傳話,我隨時靜候令主佳音。”

  於是他收起鏡像,轉身下樓,皇帝的扈從護衛著假皇帝,浩浩蕩蕩返宮了。

  令主站在高樓上,身形一動不動,憂傷的背影分外凄涼。璃寬茶見狀上前兩步,低低叫了聲主上,“接下來怎麼辦,屬下等聽您吩咐。”

  令主不說話,渾身打擺子,天塌了也能當被蓋的主兒,這回真是氣大發了。

  大管家憂心忡忡,決定替他把心裡的不平喊出來,“大頭鬼居然想偷天換日,這種事能瞞一時,還能瞞一世嗎?中土如果真的變成了羅剎鬼國,到時候令主勢必被牽扯在內。這羅剎鬼用心險惡,死也要拉個墊背的,真是太令人不齒了!他等著吧,等救出魘後,一定有他好果子吃的。到時候咱們扒光他,綁在旗杆上做腊肉。主上,這時候您一定不能慌,屬下知道您現在心似油煎……”

  “這個不要臉的,為什麼和我穿一樣的袍子!”

  “啊?”大管家苦口婆心的當口,令主忽然蹦出這麼一句,弄得他和璃寬茶半天回不過神來。

  這個時候不是應當氣憤於乾坤即將被顛倒,羅剎鬼即將青天白日招搖過市嗎,氣成這樣,難道就是因為明玄和他撞衫?所以令主的思維,他們永遠跟不上,你也不要試圖去解讀他的心理,因為正常人最關心的,也許正是他最不關心的。

  讓令主不忿的,其實還有另一樁。他氣湧如山,叉著腰道:“一再強調自己不傻,把兩個人質放在一起,不怕他們合起伙來逃跑嗎?那個葉振衣,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就算他是意生身,老子也不買他的賬。雖然落了難,有人做伴是好事,可本大王就是有情緒!我娘子這麼美,萬一他心生邪念怎麼辦?都是男人,誰還不知道啊。像我這麼品行高潔的人存世不多了,俗話說相由心生,他長得那麼難看,掃把眉,小對眼兒,一看就是個欺師滅祖的面相!”

  盡量詆毀假想敵,完全不顧他們之間命運上的牽絆,令主絕對是個站穩了立場不動搖的人。他想了很多,想得腦仁兒都疼了,璃寬和大管家愛莫能助地站在一旁,他移到東,他們便跟到東,他移到西,他們便跟到西。

  令主看了他們一眼,覺得脾氣都快被磨光了,“別傻看著本大王啦,想個辦法好嗎?”

  大管家拿肘頂了下璃寬,意思是他聰明,他先說。

  璃寬舔了舔唇,他是蜥蜴,舌頭伸縮之快,即便人形的時候也改不了,“當初收服妙拂洲的是蓮師,現在羅剎王跑出來了,證明蓮師工作失誤,他應當負全責。主上的職責是入世保佑明君,明君下落不明,還保佑個球?所以屬下的愚見是要求蓮師出馬,先拿下羅剎王,然後咱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救回魘後,皆大歡喜了。”

  聽上去真是無懈可擊,令主卻白了他一眼,“你不怕他鬼急跳牆,我還怕呢。真要弄死他,用不著找蓮師,本大王就可以。可是剛才那個鏡像你們也看見了,我起先以為是鐵圍山,但再三細看,又不太像。如果沒有料錯,應當是羅剎王化現的小世界,這小世界是依附他而生的,如果他完了,那個小世界也就消失了。到時候裡面的一切都找不回來,我就真的要失去娘子了。”

  說著抽抽搭搭又要哭,璃寬忙和大管家上前安慰他,“羅剎王是死的,我們是活的,別著急,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令主沉默,盤腿坐在重席上,那濃濃的一雙劍眉負載了千鈞,一味緊蹙著,看得璃寬茶和大管家心裡都七上八下。

  他把兩手對掖起來,扣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眼,眸中清亮,即便高牆四起也不能撼動其心智。沉吟良久,眉心逐漸冰雪消融,“就他會幻化,難道我不會嗎?兩萬年前蓮師能變作他,兩萬年後本大王也可以如法炮制。我暫且不動他,還需要他供養那個小世界,但小世界怎麼進入……城裡夜行的那些羅剎鬼肯定知道。到時候找個由頭遣人回去辦事,咱們悄悄跟著他們,還愁找不到方向?”

  令主突來的妙計,讓璃寬和大管家刮目相看。真沒想到,令主竟然變得靠譜起來了,以前他辦事糊裡糊塗,並不是因為他傻,而是不願意較真罷了。現在到了緊要關頭,就像取經需要經歷九九八十一難,扶植一位君王,麒麟也是需要費點心的。否則在百姓頭頂上飛一圈,再去大殿上衝帝王點點頭,任務就完成了,那這瑞獸也太好當了。

  既然計劃已經擬定,就開始干吧,三個人坐在欄杆上,眼巴巴等天黑。

  一輪紅日漸漸墜下去了,最後的余光把天幕染成了赤色,像姑娘染布,著完了色漫天一揚,飄飄的紅綢覆蓋了半邊蒼穹。

  大管家對插著袖子長吁短嘆:“這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美的日落。”

  璃寬瞥他一眼,“算上昨晚,你這輩子就見過兩回日落。”

  大管家不理他,“這麼美的景色,如果能抽上兩口就好了,主要是我心情不太好。”

  令主憐愛地看看他,“照柿啊,你擔心魘後的安危,一片孝心本大王都知道。”

  大管家悶下了頭,半晌道:“不是,我難過的是主上要拿我們換魘後。我們為您出生入死,您卻選擇插我們兩刀。”

  令主頗感意外,沒想到他還記仇了。多大點事,傷了彼此感情不上算,令主嘆著氣感慨:“看來本大王的足智多謀,你一點都沒遺傳到啊。如果真的能用你們換回她,她不就知道那地方怎麼走了嗎,到時候我再去救你們,易如反掌。我這是有預謀的,你們竟沒看出來嗎?”

  他這麼一解釋,璃寬和大管家想想有道理,令主的形像就又樹立起來了。璃寬茶說:“到底令主就是令主啊,其實我們早想到了,您這麼做,無非是戲耍一下羅剎王。人家羅剎王下這麼大一盤棋,要是真照您的話去做,那他就傻得沒治了。”

  三個臭皮匠相談甚歡,紅日的最後一道邊邊在他們的哈哈大笑中沉了下去。余暉散盡,城池的各個角落裡緩慢浮起霾,起先是淡淡的黑影,漸次越聚越多,越來越厚重,直到把燈火都覆蓋住。從高處看下去,這城已經沒了半點生氣,成了名副其實的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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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8-25 21:17:59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羅剎王平時是怎麼傳喚那些羅剎的,作為根正苗紅的令主,當然不會知道。那麼如何才能不傷筋動骨釣回一只羅剎來呢,三人合計了一下,無外乎兩種辦法,一是食誘,二是色誘。

  如果遇上男剎,當然得靠色誘,如果是女剎,勾起了她的饞蟲,就等著她來色誘你好了。大家仔細斟酌,還是找個女剎下手比較好,女剎長得好看點,不像男剎那麼可怖。假如一個疏忽露餡了,打起來女剎也更容易制服。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到底由誰出面當餌合適呢?

  璃寬和大管家都看向令主,令主老神在在,“本大王有要務在身,回頭要幻化羅剎王,你們看我干啥?”

  璃寬說:“其實幻化羅剎王這種髒活累活,交給屬下就好了。”

  令主哼笑,“你才活了多大,見過羅剎王嗎,你就敢變?”

  “沒見過羅剎王,總見過新皇帝,屬下可以變成他的樣子。”璃寬獻媚地笑了笑,“主要是羅剎女的戰鬥力也很強,屬下這些年來光致力於體能鍛煉,疏忽了格鬥技巧的培養,我擔心還沒等我開口,就被羅剎女咬掉了頭。”

  令主看了大管家一眼,“你去。”

  大管家搖頭不迭,“屬下只是個偶人,修為還不如璃寬茶。您讓我去,擺明了是送死。”

  所以繞了一圈,他就沒有坐享其成的命。令主覺得不甚痛快,養了兩個手下,一個賽一個的窩囊。他嘆了口氣,“能者多勞啊,看來只有本大王親自出馬了。”

  畢竟是為救未婚妻,令主覺得任何犧牲都值得。回想剛才她和明玄同框的畫面,令主心裡隱隱有種不安全感。逆境中,人心是最脆弱的。孤立無援時有人和你相依為命,那這個人就是生死之交,男男可以成為知無不言的好兄弟,男女呢,說不定感情升華,最後就攪合到一塊兒去了。因此要快,時間很緊迫,救不救明玄是題外話,只要把無方拉回身邊,管他誰當皇帝。

  令主跳下欄杆,化作一道清風,落在了長安的街道上。四周圍真安靜啊,間或傳來一陣狗吠,穿插進飄渺的霧氣裡,伴著忽明忽亮的幾盞檐角燈,這名揚天下的都城,在夜裡顯得出奇的陰森。

  身著襕袍的書生,走在南北縱橫的大道上,戴著一頂襆頭,腰上束著蹀躞帶,小白臉的樣貌,是女羅剎最喜歡的款兒。坊院間的圍牆都是土牆,建得並不高,他一路走,一路拿余光四掃,結果走了半天,一只羅剎都沒遇到,反倒是住戶從窗縫裡看見他,噗地一聲吹滅了油燈。

  更暗了,星輝穿不透濃霧,灑不到地面上。令主想了想,可能自己還不夠招搖,於是轉過一處轉角,再出現時手裡提上了紙燈籠,一面走一面輕喚:“阿狸,你在哪裡啊?”半夜裡出來找貓,合情合理多了。

  走得更深一點,往霧氣最厚的地方去,終於開始有黑影飛快閃過了。倏地一下,從這頭竄到人家的屋頂上,蓬著頭,腦門長角,兩腿下蹲,兩手撐地,羅剎的形像真是千萬年不帶進化的。

  “阿狸……”令主壓著嗓子,叫出了未婚妻丟失的焦急和迷惘,“你在哪兒,快回來……”

  一左一右的屋頂上又各出現了一個黑影,三面呈包抄之勢,如果這就撲下來,他打算不玩什麼羅剎王現身的把戲了,直接抓回去刑訊逼供。

  皂靴踩在石子路上哢嚓作響,他裝作不察,暗自等待有鬼上鉤。可是那三只羅剎始終沒動,一直靜靜保持著蹲立的姿勢。敵不動,我自然也不動,他仍舊步步向前,逐漸走到了一扇門前。古樸的木板門,門上按著獅子銜環銅輔首,門扉虛掩著,縫裡透出一絲光來。他停住腳,輕勾了勾唇角,抬眼看,院落上方鬼氣森森繚繞。門裡的剎終究等不得了,輕俏的一串腳步聲傳來,那絲光線裡露出了人面桃花,嬌脆地噯了聲,“這麼晚了,郎君怎麼獨自外出,不知道城裡鬧鬼嗎?”

  羅剎女就是這麼風情萬種,一顰一笑都是戲。看見門外漢子生得俊美,不由倒抽了口氣,於是笑也笑得愈發賣力了,打開了門,俏生生在門內站著,“郎君是初來長安嗎?想必沒人和你囑咐夜裡的注意事項。不如進來呀,進來,奴家和你說道說道。”

  她搔首弄姿,為了引人上門,使盡渾身解數。不過羅剎勾人都是單獨行動,也不擔心門裡藏著一窩鬼,於是書生輕輕一笑,“我找我的貓,娘子可曾看見一只狸花貓?”

  鬼燈杳杳,照亮羅剎女精致的眉眼,她說哎呀,“先前那只貓,原來是郎君的麼?”說著撩起袖子,露出小臂。那凝脂般的皮膚上赫然有道血痕,哀怨地向前遞了遞,“奴看它可愛,摸了它一下,誰知它這麼凶,把奴抓傷了。”

  換做普通人,大概受不了羅剎女的引誘。但令主連冥後都拒絕過,這麼個小小女剎,除了感覺她的臭味比冥後更重以外,沒有別的了。

  他很賞臉地垂眼看了下,“我那貓兒嬌慣,實在對不住了。”

  “不打緊。”羅剎女背靠著門扉,像一株嬌花一樣依偎在門旁,“貓在屋裡,郎君隨奴家進來吧,奴家可是不敢再上手了。”

  於是書生從善如流,在那些羅剎鬼的注視下,邁進了她的院子。

  院子很大,卻只有兩間小瓦房,看得出這羅剎女要麼比他窮,要麼破罐子破摔,連經營場所都懶得收拾。從小路上過去,屋舍兩旁墳塋累累,每個墳塋前都豎著墓碑。

  “那些都是娘子的親人?”書生好奇地問。

  羅剎女唔了聲,“不是,都是往日相好。”

  吃完了還負責壘墳,真是羅剎中的一股清流。書生哦了聲,細數數,大概有二十之眾,他嘖地一聲,“娘子真是個多情的人啊。”

  前面的女剎挑著燈籠,走到花搖柳顫,一面擺腰,一面感嘆:“奴家苦命,只想找個好歸宿罷了,誰知這些男人都禁不住。”言罷回頭一笑,“我看郎君儀表魁偉……”眼波又一轉,落在腰下三寸的地方,“想必精力過人吧?”

  書生面上淡然,心裡很得意,精力當然過人了,不單如此,腰功還了得呢。不過都是留給他家娘子的,和她沒什麼相干。

  誰知他的沉默,激發了羅剎女強烈的興趣,她一個回身忽然抱住了他,調笑著:“找什麼貓兒,這麼爛的借口,奴家看你倒像個饞嘴貓兒!說吧,想對奴家怎麼樣?奴家腰軟貌好易推倒,什麼樣的姿勢隨你挑。郎君快來吧,與奴家耍一耍,莫辜負了這月黑風高。”

  羅剎女的投懷送抱沒帶來暖玉溫香,反而一股惡臭直衝腦仁,熏得他幾乎睜不開眼。他想也沒想,拿住了她的命門,略一使勁,羅剎女來不及開口便癱軟下來,兩只眼睛銅鈴似的瞪著他。書生拿一根手指挑著她,撇唇說:“你這麼猴急,不是羅剎,是只猴子精吧?”

  從遠處看上去,絕對是纏纏綿綿的步調,他們勾繞著進了屋子。一直隱身跟隨的璃寬和大管家很快聽見裡面傳出氣急敗壞的喝令:“看見屋頂上那幾個羅剎鬼了嗎,還不去干正事,等著看下半場呢?”

  他們倆對視一眼,吐著舌頭趕忙出了院子。

  屋裡燈影幢幢,把令主的臉照成了閻羅王。他不願意再拿手碰那髒東西了,意念化成利爪,扼住了羅剎女的脖子,“說,你家大王把巢穴設在了什麼地方,老實交代,還能饒你一命。”

  羅剎女想掙扎,使不出半點力氣來,“我並不知道,外面那麼多男剎你不去對付,難為我一個弱質女流,你要臉嗎?”

  不要臉這種話,未婚妻之前也經常罵,令主都已經聽習慣了。但是別人罵,他不太高興,意念又扣緊半分,“一個鬼,扮什麼弱質女流。你要真弱,外面也不會攢下那麼多孤墳了。本大王沒空浪費時間,再不說,就別怪我不客氣。”

  尖利的鋒棱已經摳進皮肉,很疼,但尚且忍得住。羅剎女依舊嘴硬:“我不知道!”

  令主脾氣再好,面對未婚妻的生死存亡,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黑麒麟嘛,反正不是善類,令主心安理得當起了反派角色。勾勾手指,像剝枇杷一樣,羅剎女的頭皮支了起來,順著絲縷一撕,露出了白慘慘的骨頭,“快說,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

  羅剎女的尖叫都困在了他設起的屏障裡,不管怎樣驚天動地,院子裡照樣一派靜謐。

  翻滾、反抗、血流滿面……最後無力再堅持了,她躺在地上,翕動著嘴唇說:“等活山……在等活山中。”

  令主沉吟起來,“等活山?和等活地獄有什麼關系?”

  羅剎女閉上眼睛,痛苦地嗚咽,“等活山毗鄰等活地獄……在大小兩座金剛山之間,是羅剎王創建的第二妙拂洲。”

  令主豁然開朗,難怪他在九洲壇前沒能找到這處密境。大小金剛山之間窈窈冥冥,中間藏著十六小地獄。當初羅剎王就曾經被打入等活地獄,這麼說來是對得上號了。

  得來太不費功夫,其實他不是不懷疑。但未婚妻到現在還下落不明,局勢又陷入膠著,即便是個局,他比必須入了,否則永遠不會有進展。姑且拿這羅剎女的話當真,外面有璃寬茶和照柿,只要他們能調動羅剎返回小妙拂洲,對他來說,至少也算一份希望。

  他收回法力,轉身欲離開,身後一片腥風血雨。那個羅剎女不肯認輸,化出了獠牙和利爪,向他飛撲過來。他只輕輕一瞥,轟然一聲,她的身體燃燒起來,眨眼便化成了灰燼。

  打開門,門外有浩浩長風,把灰都吹散了。大管家在門外候著,見他出來朝裡看了看,“羅剎女呢?”

  令主比了比漫天飛灰,“到處都是……”轉頭看東方,天邊晨曦微露,太陽快升起來了,他問,“璃寬茶的事,辦得怎麼樣?”

  大管家道:“很順利,兩只羅剎鬼將信將疑,被他裝腔作勢一頓脾氣唬住了。現在他已經暗中跟隨他們,一路會給主上留下記號的。”

  令主頷首,“白天羅剎鬼不能行動,看來沒走遠。”慢步從屋裡踱出來,看看左右兩邊的墳頭,古怪道,“羅剎鬼吃人還能留渣,這鬼吃得很潦草啊。把墳地挖開吧,屍骨曬一曬太陽就不會屍變了,否則走了羅剎,又該來骷髏軍了。”

  大管家得令,從檐下摘了把釘耙,三兩下翻開了一座墳。結果伸頭一看,臉都綠了,根本沒有屍骨,棺材裡只有一坨大便罷了。

  令主臉上五光十色,摸著鼻子道:“我就說了,羅剎鬼牙縫裡還能剩東西?這個……恭啊,也算死者身上的一部分,埋回去,讓它入土為安吧。”

  大管家手握釘耙,灰頭土臉。以前在魘都,這種粗活是不用他干的。現在難得做一回體力活,結果挖出一盒翔來,真是出師不利!

  既然第一個墳頭是這樣,那余下的也不用挖了。大管家把釘耙扔回去,跟著令主走出了院子。回程的時候坊院裡慢慢有行人了,晨曦一露,就像陰曹和陽世完成了交接,這裡暫時又是活人的世界了。

  令主觀察入微,在牆角發現了璃寬茶留下的印記——很好,魘都的標志性建築……順著走了半天,走出了長安城,遠遠看見城外有座荒棄的庭院,旭日之下門窗縫隙裡都透出黑氣來,想必是羅剎鬼白天的落腳點。

  璃寬茶悄悄潛過來,壓著嗓子叫了聲主上。令主點點頭,“問出具體位置了嗎?”

  璃寬說是,“屬下沒有直截了當探聽,怕他們發現端倪,而是很迂回地詢問他們的行程,問幾天能把人帶回長安。照著他們的回話,那地方是羅剎王開辟的小妙拂洲,位置在大小金剛山之間。”

  令主長出一口氣,分頭行事,問出相同的結論,那麼至少有五成的可信度了。他抬眼看看東方,時間還早,到天黑至少需要六個時辰,他有點等不及了,打算先行一步。

  囑咐照柿,讓他鎮守麗水邊上的府邸,萬一宮裡有異動,想辦法應付過去。璃寬茶依舊留在這裡跟蹤羅剎,如果一切進展順利,今晚後半夜,應當會在等活山彙合。萬一他找不到出入的法門,有這些羅剎在,就不用愁了。

  大管家有點擔心,“不知這些羅剎是不是事先通過氣,主上獨自前往,千萬要小心。”

  令主臉上浮起了一點不屑,“羅剎王要是有本事變出一只假麒麟來,也用不著想方設法逼我來中土了。”

  他拂了拂衣袖,頂著書生的臉返回城內,到集市上買了蜜餞,拿小盒裝著,珍而重之藏進懷裡。

  娘子啊……他的鼻子發酸,一面狂奔,一面淌眼抹淚。分開四天,感覺好像分開了好幾年。但願中土和等活山沒有太大時差,如果人間一天山裡一年,那他可不要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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