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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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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1:37:19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引 倦鳥歸巢

  回到趙府,節南直接就去見桑氏。

  崔衍知那邊,她是不擔心的。人說三歲看老,崔衍知就是那種表裡如一的正經官兒,且不說他打聽不著什麼,就算她自己招認的,叫了他姐夫,他難道還能把她姐搶他成親的事扣到她頭上?她全家死光光了,就剩她一個,他要公報私仇,忘恩負義,她可不會由著他。

  節南一到正院門口,看兩片門板合得緊緊的,就覺得有些奇怪。她雖住進這家裡才三日,還不曾見正院的門關上過。

  碧雲在一旁,節南也不能施展功夫,就讓碧雲去拍門。

  門開了,管內園大門的孫婆子居然管這扇門來了,歪嘴笑著,「喲,這不是表姑娘麼?」

  碧雲怔住,「夫人把你調這兒管門了?」

  節南不語,噙一絲笑,等著聽孫婆子回答。

  孫婆子的嘴咧得更大,露出缺牙的兩洞,顯得份外得意,「這不廢話嘛?大夫人不使喚,老婆子敢自己隨便換地方看門?你這丫頭蠢呆呆的,如何伺候得好表姑娘,今後多用點兒心思,別給表姑娘添麻煩。」

  節南眉一挑,大夫人?

  她的葉兒眼俏利往門裡一瞧,發現院中幾個高壯的僕婦正在拍被子曬太陽,三兩個小丫頭擠一處洗一大盆的衣物,正屋的窗子全都關得嚴嚴實實,門簾換成沉紅色,看著厚重。

  節南正想問,豈料孫婆子往旁邊一讓。

  「表姑娘裡邊請。」

  節南走進門,卻對想要跟進來的碧雲吩咐,「碧雲,你先回去告訴柒姑娘一聲,免她等得不耐煩,還以為咱們在外頭吃好吃的了。」

  碧雲應聲而去。

  節南瞧孫婆子插栓上門,笑及眼底,「大小姐這會兒應該到安平了吧?水路方便,坐一日船就到了,怪不得她常往舅舅家走動,真讓我羨慕,我外公家那邊沒什麼人了。」

  「這種事啊,羨慕不來,都是命。」孫婆子刁笑著,手突然過來,好像要推節南往前走,到腰口上手勢卻成了惡狠狠的夾勢。

  哪知,夾空了。

  節南定定心心在前頭走著,「你好好看門吧,我自己去給大夫人問安。」

  孫婆子眼一豎,想不到這個病怏怏的丫頭挺能猜,知道大夫人搬回正院。

  節南不理會院中那些壯婦,到了正屋外,笑道,「六娘來了。」

  同時,撩簾進入外屋。

  兩年輕的姑子正在擺觀音堂,聞聲連忙轉頭來看節南,目光頗好奇。節南雙手合十對觀音像一個默念,回姑子們一笑,又走進裡屋去。

  原本清爽明亮的屋內惡香濃郁,浮著一片藍濛濛的煙。榻上坐著一名老相的婦人,讓十來床被子墊著背。她身前放著小桌案,桌案上有文房四寶,一本佛經翻開,大概正抄佛經。另有一名慈眉笑眼的婆子伺候在側,給婦人捶腿。

  節南輕輕一福,「見過大夫人。」

  劉氏陰沉盯著節南青瘦的模樣,見她果然如僕婦形容,病怏怏,光剩骨架子,應該威脅不到雪蘭的婚事,稍稍安心,面上卻不假辭色,「不懂規矩的東西,既投奔別人家裡,初見母輩也不行跪禮。」

  節南絲毫不在意,笑眯眯坐到榻沿,對上劉氏陰冷的目光,眸子湛湛,「大夫人說笑呢。如今臣對君都不用跪了,更何況平常百姓家裡。而且大夫人外頭擺觀音,裡頭抄佛經,一瞧就是要做菩薩心腸的。大夫人抄得什麼經?可需我幫忙?我雖不會抄字,以前學畫過千手觀音。」

  劉氏竟讓節南幾句說懵了,一時無話刁難。

  劉氏身旁的婆子就道,「表姑娘剛從哪裡回來?」

  劉氏想起正事,面色狠戾,「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扮作我兒雪蘭,到暢春園與林侍郎次子相看去了。」

  節南大方承認,「正是,姑丈為了長姑娘,也是煞費苦心。也請大夫人勸勸長姑娘,讓她早日回家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是哪有多少父母不為孩子著想的呢?要是大夫人實在不放心,改日請林二公子來家裡一趟,您親自瞧一瞧。我今日雖只是遠遠瞧了個人影子,但覺風度頗佳,姑丈挑人的眼光應不錯。」

  劉氏眼珠子凸出,冷笑連連,「看你長得一副晦氣相,想不到能言善道,就靠一張嘴也足夠騙倒不少男子了,我差點讓你哄過去。你今日敢冒充雪蘭,明日就敢弄砸雪蘭的終身大事,也許借雪蘭的好名聲替嫁了!我無論如何不會任你們胡來!」

  節南垂下視線,看著劉氏右手褪下左手腕的一串玉佛珠,語氣淡然,「大夫人誤會了,不過我也確實不該多言,哪怕當真一片好心。」起身再一福,「大夫人保重身體,我改日再來看您。」

  節南轉身要走。

  劉氏喊,「站住,我都還沒教訓你,你往哪兒去?」

  婆子就撲了過來,速度竟比節南預料得快,左手爪的指甲又長又尖,沖準節南的臉。

  節南心想,額頭已經破了相,臉上再落下鬼爪印還不要命?她立刻抬起腳,似慌裡慌張,不小心踹到婆子的肚子。

  踹完之後,節南彷彿恍然大悟自己做了什麼,「這位老媽媽沒事吧?我家鄉山多蛇多,小時候撒丫子歡跑,見蛇就踹,長大怎麼也改不過來。您剛才突然過來,我一時慌神,當成蛇頭了。」

  那一腳,不會留痕跡,只會讓婆子躺上半個月,找大夫也頂多當作婦人病,以為年紀大了病事多。

  婆子捧肚,蹬蹬蹬退坐回榻上,傻翻白眼,只覺悶疼得站不起來。

  挨踹的都不知道其中名堂,劉氏就更看不出來了,罵道,「野丫頭把這兒當山溝,沒教養的破爛貨,跟你姑母一個樣。從今日起,我住回正院來,就是要拿回本來屬於我們母女倆的位置,不教訓你,如何立威?來人,給我撕爛這臭丫頭的嘴。」

  節南驚恐,轉身跑出去。

  外屋倆姑子沒動彈,但等節南跑入院子,那幾個壯婦就圍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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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1:37:3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一引 開撕致敬

  節南當然不是真驚恐,既然說過自己是山裡丫頭,便發揮撒丫子歡跑的本事,繞著院廊,花圃,大樹跳來躍去,搞得壯婦們暈頭轉向,更甚者互相搧耳光。

  孫婆子守著門,喊道,「死丫頭,總有你乏力的時候。」

  節南沒乏,只是輕鬆爬上了樹,借樹枝一彈,落在牆頭,跳出去,臨空暗道解藥真真好。

  這一落,卻正正好好,就在桑浣面前。

  桑浣身後立著看直了眼的淺春淺夏。

  桑浣剛回府,還沒收到劉氏強佔正院的消息,看到節南這麼出現,心知不對,皺起眉頭,不悅地問,「你怎麼回事?有門不走,跟野丫頭似的。」

  牆不高,以節南練過功夫的身體底子,攀上跳下皆不難,所以桑浣也不疑心其它。

  「姑母,大夫人搬回正院住了。」作為小輩,告狀是不可恥的。

  桑浣一愣,隨即眸裡閃起狠光。

  節南看在眼裡,又道,「大夫人以為,姑母您讓我扮成長姑娘和林二公子相看,是為了把我嫁出去,或者弄壞長姑娘的名聲,惱著要教訓我。我覺得冤枉,沒法不跑。」

  院門開了,以孫婆子為首,一連跑出好幾個手提棍棒的婦人,看到桑浣稍愣,卻也無懼色。

  節南暗道劉氏這是要撕破臉啊!為什麼呢?仗什麼呢?還是要讓小柒來看看劉氏,是不是裝病?

  桑浣到底在趙府十年了,眉頭蹙完就冷靜下來,「你們這是作甚麼?」

  孫婆子嘿笑,「二夫人回來得正好,大夫人今日搬回正院了,二夫人趕緊請安去吧。」

  桑浣面色溫和,道聲好,對節南又道,「六娘,你也隨我來。」

  節南心裡不由膩煩,也不知道桑浣打什麼主意,怕自己給她當槍頭使,到時躲不得逃不掉的,代之受罪。

  「姑母,我身子不適。」

  孫婆子一聽,「喲,我還以為表姑娘敢對大夫人不敬,因為不是真親戚,卻原來是連親姑姑都收服不了的脾氣,恁地了不得。身子不適?適才表姑娘蹦得跟猴子似的,可一點兒都瞧不出不適。」

  桑浣冷瞪節南一眼,「讓你來就來。這裡是趙府,不是你自己家,可以隨便撒嬌任性。」

  節南只好跟在桑浣身後,又回到劉氏榻前。誰讓她扮得是桑浣的侄女,而不是老娘呢。她忍,總行了吧?

  讓節南踹一腳的婆子,此時內傷還未完全發作,臉色不好,尚能坐得起來。

  劉氏看到桑浣立沉臉,再看到節南,正好指桑駡槐,「上樑不正下樑歪,目無尊長的野姑娘,心術還不正,如何使得!」

  桑浣明白得很,「姐姐……」

  劉氏就等桑浣開口,劈頭蓋臉來一通,「桑氏,虧我把這麼大一個家交給你,望你照顧好老爺和孩子們,結果你逼走我女兒,氣煞老爺,放任侄女冒充雪蘭誆騙林大人一家。我要是再不管你,我們趙家就毀在你手裡了。」

  桑浣垂眼,默然半晌,然後才道,「姐姐,這個院子本就是你的,如今你要住回來,我絕無二話。」

  桑浣吩咐淺春淺夏收拾她的東西,再對劉氏道,「雪蘭並非我逼走的,我也同姐姐說句實話,雪蘭東挑西撿,現在外頭已傳著一些不好聽的話。」

  劉氏聽不得這句實話,「雪蘭一向有孝名,若真有什麼不好聽的,那肯定也是你派人外頭散播。」

  桑浣一點兒不氣,「姐姐,雪蘭的名聲有損,雨蘭將來也別想嫁好,我何苦來哉?」

  劉氏聽不得,卻未必不關心,「外頭傳些什麼?」

  桑浣笑笑,「姐姐派人去打聽吧,我不想學人嚼舌根。至於今日相看,也請姐姐放心,林二公子壓根沒見著六娘,更不會以為六娘是雪蘭。我剛回府,林夫人就送了信來說對不住,林二公子堅持大考後才成家,還要當三年的太學生,所以不能耽誤雪蘭。」

  林家拒絕了趙雪蘭。

  劉氏撇笑,鄙夷得很,「林氏家底單薄,林侍郎雖是三品,沒有光耀門楣的祖宗,林家二郎算不得好人選,他不能耽誤雪蘭,雪蘭也瞧不上他。雪蘭跟老爺吵了一架,回頭就同我哭訴,我雖覺得雪蘭過於衝動,也不完全錯。以雪蘭的姿容性情,不比劉彩凝差,劉彩凝如今定給了安陽王五,雪蘭嫁入世家就是遲早的事。」

  這叫有其母必有其女。

  節南靜立,不學自己的姑母低調做人,葉兒眼彎彎如笑。

  劉氏瞧見了,自然又冒火,「你笑什麼?」

  節南直視劉氏,眼珠兒轉半圈,「我不曾笑,倒是鬆口氣,好在林二公子沒瞧見我,大夫人這一頓教訓可以省下。」

  劉氏又沖桑浣發火,「你自己瞧瞧,你這侄女眼裡有沒有長輩?」

  桑浣不望節南,淡然答道,「六娘本是鄉下丫頭,才進府兩日,我今後會慢慢教她,至於她的婚事,能找個本份老實的就好。雪蘭卻是趙府大小姐,這麼鬧僵了跑出去,萬一叫別人知曉,姐姐應知後果。」

  節南見桑浣始終不湊高就低,有點出乎意料。她以為桑浣會忍,而且還會拿她轉移劉氏視線,最後作壁上觀。她卻不知,桑浣已經經營這個家多年,到如今,除了劉氏身邊這一群,趙府盡掌握在桑浣手裡,地位不可搖撼,故而並不太忍氣吞聲,遵著禮,該說的卻一句不漏。

  「這等事用不著你說,是我讓雪蘭一早到她大舅家去的,本就是說好的事,正好可以散散心,回來之後倆父女自然就會沒事,只要你別對老爺吹枕頭風。」劉氏則是臉凶命弱,全憑正妻的地位蠻橫,無德無能,「雪蘭和老爺可是嫡嫡親親的血脈,不似你的女兒和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老爺的。」

  千軍萬馬的殺陣沒讓節南震驚過,但聽了劉氏這話,她震驚了。

  這種話是可以隨隨便便說出來的麼?不需要背對著人,偷偷摸摸議論麼?

  節南對劉氏突生一種莫名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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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1:37:4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二引 鱷魚眼淚

  劉氏太無畏了!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必須是讀了很多書,又不能活靈活用,堵在腦子裡成了石頭,才直接砸出來,粗暴到極致!

  而桑浣的反應就讓節南大感無趣。

  桑浣眼中微微發紅,面色略蒼白,雙手蜷成鬆拳,「我知姐姐在氣頭上,不同姐姐計較……」

  在節南聽來很懦弱的話,劉氏的反應卻是暴怒,用力將手中那串玉石佛珠砸向桑浣的額頭。

  桑浣不是節南,動也沒動,任那串玉珠砸中,才抬手撫過額頭。

  那裡很快紅腫起來。

  劉氏不解氣,大罵,「你不同我計較?你個賣唱賣笑賣身,不要臉的東西!你在洛水園的時候和多少男人勾搭,老爺納你進門那會子,你肚子裡還帶著個小的呢!」

  桑浣眼睜大。

  劉氏又喊,「你瞪我幹什麼?怎麼?以為你伏低做小這麼些年,我漸漸信了你,這幾年身體不好,還把家裡事交給你管,你那些破落事我就會忘掉麼?」

  劉氏哈哈笑兩聲,眼神帶瘋,「妾就是妾,老爺贖你出來,賣身契雖然在老爺手上,只要我讓我娘家略施壓力,我就能賣了你,你信不信?我看你真是好日子過昏了頭,不給你顏色瞧瞧,你就當自己是趙府女主人了?做你的青天白日夢去!我告訴你,我要是死了,雪蘭還沒嫁,我兄嫂就會替她招贅,接掌趙家,等老爺過身,就把你和你那對寶貝兒女趕出去!」

  節南一聽,原來打著立女戶的主意,怪不得要撕破臉。

  桑浣掩面抽泣起來了。

  節南雖然只見過桑浣數面,絕對沒見過這一面,親眼瞧著不禁——

  恐怖!

  想想看,神弓門的小長老,雷厲風行的這麼個人,從小接受苦練,十二歲進洛水園,姿色也不是最出眾,受多少人擠兌,還能一步步爬上第一位,打著血淚往肚裡吞,眼淚都是武器,不可能白哭的!

  劉氏還叫囂,「到時候,看洛水園還收不收你?還是賣了你的雨蘭——」

  一陣風從節南身旁捲過,原來是趙老爺,折膝上榻,直接就給了劉氏一巴掌,暴喝,「閉上你的臭嘴!」

  劉氏那身子骨,欠削卻經不起削,立馬暈菜了。

  劉氏身旁的婆子嚇得三魂出竅,後來回魂了,跌坐在昏厥的劉氏腳邊,哭天搶地,「大夫人,您醒醒啊,快醒醒啊,您要是這會子走了,長姑娘可怎麼辦哪?」

  趙老爺打暈了大老婆,原本有些內疚,但聽婆子哭聲,又火氣上頭,對婆子踹去一腳,「本來挺賢良的一個人,都是讓你們這群碎嘴皮子挑唆的,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七出她快犯滿了!我就算休了她,也問心無愧!」

  也該著婆子倒霉,被節南踹一陰腳,再讓趙老爺踹一陽腳,疼得打滾。

  桑浣對淺春淺夏一使眼色,兩丫頭把婆子拉了出去。

  所以,等劉氏悠悠醒轉,發現三比一,獨自面對著怒火中燒的丈夫,眼裡沒有眼淚卻發出泣聲的桑浣,還有神情趣味盎然的桑氏六娘,那感覺就跟掉進了冰窟窿裡,遍體生寒。

  劉氏咬著牙,此時只能強硬下去,「趙琦,你剛說什麼?要休了我?」

  趙老爺自打納了妾,受盡劉氏各種精神折磨,今日也算大爆發了,「沒錯,我休了你又如何?我在外頭全聽見了,從前的事我好不容易說服自己算了,你怕我偏寵浣娘,不得不為自己和雪蘭謀好,我都明白,儘量讓你心裡好過,也以為你過一陣就能想通,任你打掉了我趙家頭一個兒子,任你欺負浣娘,還把氣撒在我老爹老娘身上。就當我從前作孽,休了髮妻,妄想窮小子當了官,能往家裡娶個名門姑娘,那是光耀門楣。結果,爹娘讓兒媳婦瞧不起,弟弟妹妹還在鄉下種地,我也不好接上來,因為你嫌棄他們土裡土氣。要不是浣娘進了門,對我爹娘照顧得無微不至,恐怕老人家們會怨我到死。」

  劉氏瞠著雙目冷笑,「我嫁得是當年三甲,當得是六品官夫人,又不是村婦,要親手把屎把尿,替你照顧一家老小。你說桑氏無微不至,她那是裝出來的,博你歡心罷了。」

  趙老爺反問,「至少她還想博我的歡心。你呢?除了我的官位,你還喜歡我什麼?」

  劉氏張嘴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當年她嫁他,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心裡並不滿意。

  「老爺,這也不好怪姐姐,她畢竟出身名門……」桑浣開口勸。

  劉氏這時聽不得一點桑浣的聲音,立刻嘴噴,「要你小唱(諧音)婦假惺惺!」

  趙老爺臉色鐵青,「你若想要離開趙家,只管說,我會將休書寫好,你隨時想走隨時可拿。至於雪蘭,你也說錯了。父女血緣可以斷,雪蘭恥我為她父,我亦不要無情女兒,明日就將雪蘭遷到劉府戶籍上。從此,我只得一子趙摯,一女雨蘭。還好,這兩孩子以父為榮,將來能將趙家傳繼下去。而浣娘的賣身契,我早燒了,官府消了奴籍,誰也賣不得她。」

  劉氏面若死灰,到這時方知,她和女兒的任性讓事情弄到無法轉圜的地步。明明親爹還在,雪蘭的戶籍遷出,她被休回娘家,那將是怎樣的醜聞?她想到這兒,陡然一顫,腦袋清明起來。

  「老爺啊,咱們才是一家人啊。」她也哭,只是完全不能和桑浣比,醜得不引人同情。

  趙老爺走到桑浣身旁,目光落在她腫高的額頭,眼中心疼,語氣也疼惜,「浣娘,劉氏到底還是我的妻,她若想住正院……」

  桑浣輕柔笑笑,「老爺,我怎麼會同姐姐爭呢?本來這裡就是姐姐住的,也沒有多少我的物件,剛剛讓丫頭們都收拾了,這就能搬回我從前的院子。」

  趙老爺扶著桑浣往外走,「那院子濕冷的,怎能住人?你搬我書園子去吧,也省得我兩頭跑。」

  兩人說著話就出去了,只不時飄來些溫馨的話音和低笑。

  劉氏頹然伏倒榻上,眼窩乾涸,像兩個空洞的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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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三引 正經密探

  濃香浮青霧,屋中應該一片死寂,卻總有一些說不上的動靜,好像櫃門哢響,又好像牆內沙沙,十分詭異。

  「大夫人,為了長姑娘,最好還是活久一點。」

  劉氏猛然抬頭,才發覺節南還沒走。

  她也沒力氣喊了,虛弱道,「你還想怎的?」

  節南抱臂偏頭,淡淡一笑,「大夫人發了好大一通脾氣,不但沒幫到長姑娘,更是重重傷了姑丈的心。不過,我瞧姑丈還是念些舊情的,不然也不會同姑母商量,讓我假扮了長姑娘去給林家相看。因為,姑丈沒放棄長姑娘,希望長姑娘要是回家來,不至於錯過了一門好親事。」

  劉氏眼中閃了閃,突然長吐一口氣。

  「大夫人要是撐不過去,長姑娘就得為您守孝,短則一年,多則三年,您說的招贅,大概會有很多變數。無論如何,您到時也管不了了。最好的法子,還是給長姑娘安排個好婆家,您說是不是?您最信賴的娘家人,在姑丈娶我姑母時幫你了麼?您最信賴的娘家人,把自家女兒嫁進名門,長姑娘卻還待字閨中,您心底真覺得他們能比姑丈還疼長姑娘麼?好歹也要看到事實,才說娘家人不負你的信賴,硬氣地堵姑丈的嘴不是?」

  節南轉身出去了,卻見桑浣等在廊下,院中無他人,連忙笑著過去喊姑母。

  「孫婆子和那幾個僕婦呢?」她問。

  「老爺讓人關柴房了,要餓上幾日。」桑浣娥眉一聳,「學到了吧?」

  節南立刻駭笑,「別,我不學這個,嚇煞人,兵不血刃就把敵人砍得奄奄一息。」

  桑浣冷哼,「放心,敵人沒那麼容易死。百足老蟲,死了也未必僵。而且也沒你說得輕易,今日這片刻工夫,花了我十多年心血。」

  節南眉毛跳跳,「虧我還讓劉氏撐住,敢情白說。」

  「那也未必。經剛才一齣,劉氏一口氣上不來,沒你拉著,也許真就沒了。」桑浣走出院門,斜瞅節南一眼,「你為何勸劉氏?」

  「我哪兒是勸她,分明是氣她,落井下石才對。再說,姑母也不想她這會兒就嚥了氣吧。」節南刁刁一笑,說得是真話。

  桑浣也不多想,「算你歪打正著,劉氏是不能死,不然就成了我和老爺合夥逼死她似的。只可笑她已經輸得一敗塗地,還擺正室的架子,以為佔個正院就是主母。想來趙雪蘭和老爺鬧翻,她就慌沒了神。」

  「沒準是想來個玉石俱焚,大家都別過好日子。」節南故意吹鼓腮幫,做個手起刀落的動作。

  桑浣沉吟,半晌後搖頭,「不會,劉氏千不好萬不好,卻是個疼愛女兒的好母親。」

  節南嘻道,「我隨便說說。」

  桑浣從袖中拿出一封帖子,「這宅子裡的事你可以不學不管,跟劉氏沒大沒小,我也不會推你出去挨她的巴掌,不過我交代你的事若辦不好,犯的就是門規。這幾日少亂跑,專心準備一下。」

  節南打開帖子一看,「觀鞠社?」

  「觀鞠社如同千金手帕社,發起人長公主,太后撐腰,包括炎王爺之女蘿江郡主,幾位縣主,相府閣老的千金們。非三品以上大員的女兒連入社的資格都沒有,便是有資格,也得有一樣拿得出手的才藝,才能被她們接受。劉氏書香倒是真香,可惜門第人才凋零,劉氏這代沒出過一個要員,四品學士到頭,只能拿貌美的女兒們換換好女婿,撐劉家門面罷了。」

  這才是桑浣,通時局,掌時訊,看得清虛假和真正的繁盛。

  節南也知劉家已經凋零到了必須要召回庶出子弟的地步,她前未婚夫已成為劉家新生代的希望。

  不過,這樣的事,節南不會跟桑浣說。

  「既然如此,我拿了帖子也進不去啊。」手裡沉甸甸,預感任務有點高難度,「而且,就算混進去,姑母又要我如何?」

  「鞠英社那日會有一場都安對安陽的大賽事,觀鞠社這回多發三十張千金帖,只要憑帖就能入觀樓。我要你接近其中一人。」以神弓門在都城的人脈,帖子好拿得很。

  節南正色,「誰?」

  「崔相獨女崔玉真。她喜好書畫,目前拜書畫院的李師門下,學習書法山水。她之前有兩名伴讀姑娘,皆是她母親為她尋找的官家女兒,免得出入書畫院不便。如今兩名伴讀出嫁,崔相夫人正物色新人。」桑浣露出一味深長笑意,「你應該知道,能自由出入崔相府和皇宮書畫院,打進觀鞠社,與各家千金交往,對我們有多大的好處。」

  好處多多,機會眼前,節南卻一臉為難,「姑母,我自然明白其中便利,不過都城中有多少官員之女,我一個才到都城沒幾日,還只是外親的女子,怎麼拿得到?」

  「你盡力一試。」桑浣也不是不清楚,「當初宮裡挑小宮女,上百個女孩子,你不也一下子就被挑上了麼?我覺得你也許有一種讓人過目不忘的獨佳氣質。還有,柒珍對你破例,不但收你為徒,還越過小柒,屬意你繼承衣缽,亦是如此。」

  節南好笑,「姑母誇我,我惶恐。」收好了帖子,「我且試試,姑母別抱太大期望。」

  與桑浣分開後,節南回到青杏院,只道一句大夫人搬回了正院,以後找姑母要去趙老爺的書園子。

  碧雲眼睛骨碌碌轉,一會兒就明澈了。她本是桑浣的二等丫頭,有些事趕不上也猜得著,更何況大夫人削起二夫人來的狠樣子,前些年還能常見。

  柒小柒卻是沒興趣知道,等碧雲她們洗碗收拾去,才說,「別看桑浣在這家裡作得了主,對都城裡的門人大概應付得吃力。」

  節南放柒小柒出門,柒小柒也不只是找吃的,而是辦實事去的。

  節南也不驚,「不是桑浣應付得吃力,卻是她無心應付。我適才看她對付大夫人,不經年累月算計,哪裡能穩固如此?」

  不用桑浣說明,節南都看得出來,桑浣對趙府放了很多心血。

  桑浣放得越多,節南越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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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四引 精英賽事

  表面看起來,南頌都城的神弓門人很安穩,又遇神弓門大換血,基本放羊吃草,自給自足,收集些消息,就是全部了。然而,隨著金利撻芳對神弓門的控制加強,這裡的力量分佈也將出現變化,或者說已經開始變化了。

  節南來此的目的,除了拿解藥之外,就是養精蓄銳,觀察神弓門勢力分佈,掌握所有線人的名單,才能伺機而動。

  有人可能會問,她們姐妹不是想要脫離神弓門麼?

  但脫離並不是簡單的逃走,是需要籌謀的。

  柒小柒道,「桑浣有三大手下,分管城東,城南,城西,我看了幾日,城南城西那兩人就跑了城東幾回,對信局羌掌櫃畢恭畢敬,事無大小全部上報。羌掌櫃派人送過一回信,直接寫給金利泰和,卻並未通報桑浣。反倒是桑浣,往羌掌櫃那裡送了一回信,就在我們到達趙府的當日。」

  節南點頭,「桑浣最不想得罪的就是金利撻芳,我們遲來一年,她肯定急著稟報上去。羌掌櫃大概是金利泰和的人,桑浣說不定也清楚,只不過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柒小柒不多想,「我瞧這裡也沒什麼驚天大事要做,誰願意當雜役就誰當唄,要是我,正好樂得清閒。」

  節南笑一笑,遞給小柒那張帖子,「可是你不是桑浣。她若真想清閒,也不會給我弄到這張觀鞠社的帖子,想我打進那群千金中去,替她當眼線了。」

  柒小柒看過,沒覺得特別,將帖子遞迴去,「洛水園的眼線還不夠麼?」

  「桑浣自己就是洛水園出身,恐怕知道其中弊端。更何況,洛水園那種混雜地方,羌掌櫃也可以安排他的人。」節南扇著帖子,「桑浣提到舊都人脈基本廢棄,並非說謊。我們不是偷瞧過那些線報麼?七零八落,不成氣候。而新都的洛水園也比不得從前,因為世道亂,美人還不足以解憂,豪商才子高官三者皆在的萬德茶樓卻更具機會。」

  萬德茶樓絕對是老樹開新花。

  柒小柒還沒去過萬德茶樓,也沒聽碧雲說起,所以就問,「萬德茶樓裡的東西好吃嗎?」

  多簡單的評判標準。

  節南卻答,「走到門口就讓人趕出來了。」

  柒小柒哈哈笑,「肯定是夥計看你就是個小氣的,要我去,還不趕緊給我張大桌子。」

  節南也不說實情,逗柒小柒是她尋開心的常用法子,「過幾日我還要再去一回,到時候就靠你啦。」

  可柒小柒也是很瞭解節南的人,看節南那麼乾脆,反而感覺不大對,「到時候再說。」話鋒一轉,「千金會要我跟你一道去麼?」

  「不用。你還是幫李羊跑一跑,他要找地盤開賭坊,正需有份量的人添膽。再有,盯著城外的孟大將軍,如果皇上召見,立刻告訴我。」

  節南儘量不和柒小柒一起行動,是從最壞處打算的。不過,這話不能和小柒說白了,免得小柒又傷春悲秋,說她不守信用。

  柒小柒不多問,只說知道了。

  鞠英社比賽這日,節南起一大早。

  碧雲過來梳頭,見節南已經換上二夫人送來的新裙子,眼睛亮亮讚嘆,「六姑娘的臉色白裡透紅,跟桃花一樣好看。」剛來那會兒還一臉病入膏肓,五六日工夫就完全變了另一個模樣,想都想不到的靈秀。

  和一眼就讓人覺著端莊清美,不易親近的大小姐不同,六姑娘是越瞧越水靈的人物,怎麼都好看的葉子眼,微帶劍鋒的黛眉,膚色粉澈透出玉潤,那張小嘴翹彎彎,飽滿亮澤,招著招著就能把人心裡的喜歡勁兒給勾出來了。

  「我也覺得挺好看,而且衣服還配得好。」節南挑了套杏裙粉褙,裙裳繡著春燕過桃山,窄袖長襟,挺規矩,沒有花俏,比較合乎趙府表姑娘身份的打扮。

  聽節南不謙虛,碧雲怔了怔,隨即笑道,「婢子當真喜歡六姑娘呢。」

  碧雲進趙府來之後,看兩位夫人明爭暗鬥,看大小姐和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搶父寵,害得自己時時刻刻說話當著心,怕一個不慎被捲進去。

  節南似懂碧雲突然冒出來的感慨,眼彎嘴翹,逗樂,「你要是常常真心誇我,我也當真喜歡你。」

  碧雲撲哧一聲,「這多容易。」

  「不容易。」節南起身,邊往外走邊道,「真心最是難得。」

  碧雲稍愣,半拍之後反應過來,忙追跟出門,卻未再多言。

  真心,不是靠嘴皮子說出來的,往往就是不經意間的曇花一現,刻意再為之,反而失真。

  主僕二人起得早,出發也早,到蹴鞠場邊時,卻不是最早的。

  蹴鞠是頌人最喜愛的一種運動,鞠英社是南頌最大的蹴鞠社,分佈各大州城,每年各分社之間進行一些賽事,漸漸就成為全民參與的活動,不但有強隊弱隊之分,人氣高的社員名利兼收,連皇上都會點名召見。

  這些明星社員,不少還是富家子弟,生活優越,吃穿不愁,讀書也好,閒來無事參社玩鞠。聰明的人到哪兒都聰明,有機會在皇帝面前露臉,直接封官也不是沒有前例的。

  今日不僅是這年的首場賽,還是遷都後的首場賽。安陽鞠英社社員就近二百人,高手如雲,但往年總輸給舊都的鞠英社,如今正碰上新都新社,安陽隊自然摩拳擦掌,大有一雪前恥的雄心壯志。而新都鞠英社由卸甲老將軍百里原帶領,多是皇族官貴將府二代,初生牛犢不怕虎,傲氣直衝雲霄。

  這樣的一場賽事,發生在大今和南頌第二回和談開始之前,邊境仍處於停戰的好時候,具有多種美好意義,怎能不引發萬人觀潮。

  單是安陽觀客,就把都城的客棧擠滿了。來自安平,三城之外的金陵,蘇城等地的遊客只能住到寺院和客船,甚至寄宿郊外農莊,一大清早再趕進都城。更有因為解了宵禁,在賽場外露宿排隊的,能佔個好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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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五引 千金貴社

  碧雲饒是本地人,站在馬車上,看著人山人海的空前盛況,也驚圓了兩眼,「馬車根本過不去啊。」

  節南跳下車,眼中儘是攢動的人頭,卻笑得歡朗,「擠過去吧,也沒多少路了。」

  比賽場地由官家提供,設在明珠門殿前的闊庭,皇貴官胄可以從明珠殿樓往下觀賞,門牆三面放木架梯凳,也搭簡易帳篷,供小富的觀客們租用。

  怕圍觀的人太多,引起木架倒塌的危險,故而用皇帝行獵時的圍幔隔開所有街口,一旦坐滿,就禁止入內。

  而街口但凡有二三樓的房子,多臨時開放為觀台,租價能喊到二三十兩一桌。

  可是,到了比賽當日,有錢也買不到位子坐,反倒是屋頂上爬滿孩童和年輕人,突然窮也無價的歡樂感。

  如此炙手可熱,節南縱然到得早,要不是有千金帖,根本已經佔不到位子。

  碧雲向明珠殿門下的宮衛遞帖子,有些戰戰兢兢,一邊怕宮衛身後兩列站得威武彪揚的御林軍,一邊激動,想她長這麼大,有朝一日能和皇上同處一座樓。

  宮衛遞回帖子,打眼看看節南,略一點頭,和另一名宮衛讓開道,「觀鞠社在東樓,請從東梯上。今日皇上和皇太后在中樓正殿觀賽,所以不可任意走動,免得驚了聖駕。」

  節南淡淡道是,帶碧雲走過大門,右轉到底,找到內東門,拾階往上走。

  碧雲動不動就踩錯方向,看節南找起路來這般輕鬆,隨口就道,「這裡好多門,六姑娘怎麼知道哪扇門通哪個樓啊?」

  節南不能說自己早在神弓門就看過南頌新都的外宮城樓構造圖,笑笑,「既然是東樓,往東走肯定沒錯,然後就是憑運氣了。」

  上了門樓,眼前一亮。春風清爽微涼,高空藍雲低近,稍稍往下一探,整個蹴鞠場就入了眼簾,那兩頂大帳正在眼皮底下。

  節南突然留意到,大帳頂上搭著瞭望台,約有城牆一半高。城牆兩頭的烽台掛著繩,垂兩面巨旗,旗上分別繡著兩隊的徽征,隨風吹鼓,嘩啦啦響。不過,讓她這個心眼多的人看著,卻是從瞭望台爬旗,可以直接上到東樓?或者是東殿著火,多一條逃生路?哈!

  而碧雲感慨門樓上的殿宇竟然這麼富麗堂皇,兩眼閃閃,拉著節南一起開眼,「六姑娘,這些人都是宮女吧?宮裝好漂亮啊!還有,殿中那些擺設器皿,都是真金麼?」

  節南失笑,她們都想得太多了。

  於是,她哄碧雲玩兒,「豈止。你看到那幾根黃龍柱子了沒?那也是真金澆造。」

  碧雲雙手捂嘴,圓圓眼睛烏溜溜,嗡裡嗡氣道,「太容易招賊了吧?」

  節南笑出聲來。

  這時,一名宮人過來,對節南行禮。

  節南不等宮人說話,就讓碧雲給宮人看帖子。

  宮人瞧得仔細,隨即奉還,「婢子給姑娘領位,請隨婢子來。」

  宮人將節南領到最東邊的一大片方毯上,「這裡就是,姑娘可以隨便挑坐。」

  節南道謝,宮人就走了。

  碧雲趴在齒欄上往蹴鞠場看,蹙眉不滿,「還是剛才的地方好,這裡太偏了,還被帳篷擋了一片,看不到一方進球。」

  節南卻很明白,來這兒不為看蹴鞠,而是接近崔家千金的,當然不在意坐哪裡,一笑了之。

  位置雖然偏,宮人們並不就此冷落客人,沒一會兒便過來奉茶送點,撐開了幔傘,為節南她們遮陽。

  再過了一刻,就有其他姑娘上來。她們多半彼此相識,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說得好不熱鬧,一會兒往下面指指點點,一會兒歡笑,一會兒驚俏,忙得樂乎。沒一個到節南這邊來坐,或者說,沒一個乖乖坐到席中的。

  「蘿江郡主到——」

  這群姑娘連忙擁到樓梯口,自動分站兩邊,紛紛福身行禮喊郡主。

  然而,一下子上來七八個妙齡姑娘,容貌各有千秋,皆配美琅戴白玉,粉妝精雕細琢,髮間都插一支蹴鞠五彩團錦流金簪,一望就是一個社的——

  觀鞠社千金們。

  這些千金之後,又呼啦上來一大群丫頭使女,幾乎立刻,就將原本挺寬敞的東殿擠窄了。

  其中一位裙裝最為華貴些的女子,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周正,不美卻嬌,拐了眾多姑娘一眼,連同邊角角的節南一同看進,微微伸長了脖頸,薄唇輕抿苛刻。

  節南想,蘿江郡主。

  蘿江郡主讓宮人點人數。

  宮人稍後報上三十九名。

  蘿江郡主一勾唇角,「你去告訴守衛,此刻開始,就算拿著我們觀鞠社的帖子,也別放人進來了。」

  宮人領命。

  蘿江郡主看有些姑娘面上不解,就高聲道,「我們社這回共派出五十六份帖子,除了二十六名社員,多派三十份帖子,因為太后娘娘說我小氣,要了整個東殿,卻只給二十六位姑娘用。太后娘娘還說,她看我們二十幾個人看膩了,想見見新鮮人面。不過我覺著,那些比我還來得遲的人,架子太大,性情不好,不見也罷。等我回去列出名單來,你們今後誰也不准和她們有來往,不然就是和觀鞠社斷交了。」

  碧雲聽著,在節南耳旁低聲道,「還好六姑娘您出來早。」

  節南冷眼冷望,淡淡回道,「帖子上只寫明比賽開始的時辰,又沒說要比她們早到,不過仗著郡主的身份蠻橫胡來,其實無事生非,仗勢欺人。」

  碧雲連連噓噤。

  節南卻也無意嘮叨,只在蘿江郡主身後尋找崔家千金,忽聽有人說了句話——

  「玉真還沒來。」

  節南嘴角噙一絲淺笑,哈哈,哪裡有人唱高調,哪裡就有人唱反調。

  蘿江郡主瞬間尷尬,很快微笑掩飾,「玉真已經來了啊。我來時瞧見崔府的馬車剛走,她可能先去給太后娘娘請安。」忽然,她往中樓一指,「皇上和太后娘娘到了。」

  節南隨眾人一起望去,果然見中樓金鑾傘燦燦升起,南頌最尊貴的一群人華麗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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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六引 小鬼桑六

  「玉真在長公主身旁,看來不會過來我們這兒了呢,大家入座吧。」蘿江郡主笑了笑,樣子嬌俏,眸色深淺不齊。

  明珠樓殿成一個開口,和東西二殿的距離不遠,尤其折角向銜,只隔開一個扇形空廊,完全看到皇太后那邊的大概人貌。

  節南看到太后左手下坐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公主,模樣似民間描述的長公主。長公主身側坐著一位絕色姿容的女子,即便不能看得很清楚,遠觀也難以忽略的一種明美傲質,比嬌蠻的蘿江不知出色了多少。

  崔玉真麼?

  趙雪蘭的氣質與崔玉真有那麼一點點接近,卻是後養和天生的巨大差別。

  「有張新面孔呢。請問,你是誰家姑娘呀?」蘿江突然轉頭問起節南來。

  節南不慌不忙,起身,淺福,「我姓桑,軍器少監趙大人是我姑丈,前幾日才剛到都安。」

  都安,安陽,安平,三城繞一大太平湖,都安為舊城新建,亦稱南都。

  蘿江郡主長長哦了一聲,笑容中有一抹輕嘲,對眾家千金道,「可惜了,我本想給大家介紹趙府大小姐,她與劉彩凝稱為安平並蒂蓮,都城卻默默無名,讓我很是好奇。好不容易等到這個機會,誰知人家不屑得來,讓給表妹了。」

  眾人咯咯笑。

  節南也笑,目色安然,「郡主,我大表姐在安平,實在趕不及,特讓我給各位告個不是,改日再回請。」

  蘿江郡主眸中閃過刁壞,「好,我可是代大家記下了,等著趙大姑娘回請我們。」

  節南本是客氣,聽蘿江郡主刻意找茬,心裡暗嘆給自己弄出來一個後患,臉色卻如常,「一定轉告。」

  蘿江郡主細眉跳了跳,卻聽開賽的鼓聲和掌聲,急忙湊近樓欄,往下看去。

  眾姑娘們這時一個個喜逐顏開,學蘿江郡主,趴欄探身張望。

  節南卻想,白來一場,沒準還給趙雪蘭惹了麻煩。

  她坐那兒喝著酒吃著菜,對場下的蹴鞠賽毫無興致,哪怕歡呼震耳愈聾,碧雲告訴她連皇太后等貴婦們都靠欄觀賽,她仍獨我。

  好在也沒人留心一個六品官的侄女,誰都不多望節南一眼。

  半場比賽結束,節南不知誰暫時領先,開始盤算中途撤走。

  「走了。」望著那群千金姑娘興奮談論哪個人哪個動作漂亮精彩,以節南的耳力可以聽得非常清楚,但她興致缺缺,將盤算付諸於實施,趁人發花痴之際,往樓梯口走去。

  沉浸方才比賽的碧雲一步一回頭,有些不捨地問,「六姑娘,不能看完再走嗎?我還從來不知道蹴鞠可以踢得這麼好看呢。」

  節南一邊回望碧雲,一邊好笑,「要不你接著看,我先走。」

  說到這兒,她已經到樓梯轉角,不當心,直直撞上一塊鐵板,不,一個人。

  「啊!」節南撫著額頭往後退,又感覺雙臂被人拽向前,頭再撞了那人一記,「啊!」

  節南抬眼瞪去,怔住,發出第三聲,「啊!」

  那人立刻像甩燙手山芋,原本捉著節南的大掌往外一推,將幾乎貼身的姑娘推開丈遠,雙目點火,神情冷冽,「又是你!」

  節南反而嬉笑起來,「又是你,姐夫。」

  她發現了,姐夫這個字眼,喊喊就很習慣,還萌生依賴,好玩。

  崔衍知的俊臉剎紅,牙咬進肉裡,沉聲道,「你別亂喊。誰是你姐夫?」

  節南聽到後面的腳步聲,知道那是碧雲,手往後一抬,「碧雲,趕緊看蹴鞠去,我和這位大人說會兒話,馬上過來。」

  碧雲一聽,這是不走了,樂得回上去。

  崔衍知眯眼看著碧雲的背影,「這丫頭……」

  節南彷彿知道崔衍知要說什麼,「姐夫放心,我在暢春園就跟那丫頭說了,喊你姐夫只是為了嚇唬你,方便我們走脫。」

  崔衍知的目光落回節南臉上,「……」沉默半晌,才似痛下決心,「……你到底是誰?」

  節南則早下了決心,起手無回大丈夫的棋,沒法反悔,「我是桑氏六娘,我爹叫桑大天,家住……」

  「小山是——」崔衍知神情越發僵冷。

  「你叫我桑小山也行,無所謂的。」節南笑意深深,「姐——」

  「住嘴。」崔衍知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自己到底擺脫不了那場噩夢,「你之前為何隱瞞身份?難道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節南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我……」選個什麼時候能讓文官兒心裡好過呢?慎重!「……我和你分開後坐船來都城,有一晚風大浪大,生死關頭突然想起當年放走姐夫那事,才發覺姐夫就是崔大人,崔大人就是姐夫,哈哈!」

  崔衍知看節南目光閃爍,冷笑道,「還是鬼話連篇。」

  好吧,這人葷素皆忌。節南就道,「反正後來才想起來的。而且追究這個有何意義?」

  總不能說是戴著兔子面具打昏他之後才想起來的,估計這人會跟她拚命。

  崔衍知感到節南說得不錯,追究什麼時候想起來的沒有意義,當務之急是——

  「今後不准叫我姐夫!」

  節南是那種別人不讓她做什麼,她就非要做什麼的「惡劣」性子,「叫姐夫多親近啊。我剛來都城,人生地不熟,寄住在親戚家裡,不得不低頭。你也瞧見了,他們要我裝趙雪蘭,我就得裝。你雖然沒和我姐姐真拜堂,我救了你總是事實吧。」

  崔衍知瞧著她嘰裡咕嚕的小模樣,心覺有古怪,狠話在嘴邊卻就是說不出口。

  他頭疼欲裂!

  節南心頭笑翻了過去,看看把文官兒惹得差不多了,才放過他,「崔大人。」

  崔衍知攏刻眉川,「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沒錯,她當年救了自己,可他不會忘了,她嘲笑他長得太好看,才被她姐姐看上,還說因為他像紅顏禍水,她不是幫他,而是為了她姐姐好,為了桑家好,才要破壞這樁婚事。

  對了,她還騙他服解藥前要禁食三日,又給他送大魚大肉來誘惑他。那幾日的折磨,比她姐姐的撒嬌,比她哥哥的胖揍,比她老爹的威逼利誘,更讓他痛苦。

  臨了她送他出城,給他盤纏,卻在盤纏銀子上都刻了逃婿二字,讓他怎麼花?還有她兄長們花裡胡哨的衣服,讓他怎麼穿?

  那時桑六娘,年方十五,堪比小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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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七引 原來一家

  這時桑六娘,模樣變了不少,笑模樣卻絲毫未變,不可能變成善仙。

  所以,崔衍知問她打什麼鬼主意,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節南笑眼挺誠,「不能叫姐夫,也不能叫崔大人,那怎麼稱呼啊?」

  崔衍知氣滿胸腔,「那就別稱呼,本來你我也毫無牽扯。」

  節南瞧崔衍知上火的樣子,笑聲朗朗,點頭道,「好吧,不逗大人開心了,你我從無牽扯,還請大人自己記記牢,今後別一瞧見我就蹬鼻子上臉的,讓人誤會咱們有什麼淵源。」

  崔衍知哼了一聲,甩袖上樓。

  節南慢慢跟著上去,看著崔衍知的背影才發覺,他居然穿一身蹴鞠墨綠衣,紮袖紮褲黑金牛皮靴,頭上紮一方墨綠璞巾,原來還是都城鞠英社的一員。

  不過,崔衍知上樓歸上樓,站在樓梯口就不走了,招來一個宮人,「幫我喚一下我六妹崔玉真。」

  節南耳朵尖。

  崔衍知?崔玉真?這兩人是兄妹?

  她停在階上,決定聽一聽。

  崔衍知卻沒忘了身後的姑娘,回頭垂眼睨著節南,「你……」語氣陡然轉成猶豫,「……桑家究竟發生了何事?」

  節南那雙靈動的葉兒眼忽然凝了一片暗墨,「被人滅門——」

  崔衍知想起兔兒賊,目光凜冷。

  節南的眸子卻轉而清澈,「——的話,姐夫可會幫我伸冤?」沒有比姐夫更好的稱呼了。

  崔衍知定望了節南一會兒,沉聲道,「桑六娘,你能否正經說話?這般刁滑!桑家除你這個倖存者,沒有任何人站出來為他們喊一字冤,你該知為何。」

  節南眯笑眼,「我知道,因為桑家作惡多端,活該死光光嘛。」

  崔衍知看節南笑眼中的寒光,一時噎住。

  「那麼,我就請問崔大人,是不是桑家所有人都罪該萬死?我那兩個傻大姐,喜歡像崔大人這般的美男子,是不是就犯了死罪?大人雖避之不及,可她們因此救了好幾個境遇悽慘的男子,其中也有真心喜歡了我姐姐的人,結果都被殺了,是不是活該?崔大人是推官,提刑司奉法執法,相信所有的罪都應經過法判,而我桑家百餘口人就這麼沒了,只因為無人替他們喊冤,所以殺人者無罪,被殺者活該,你們提刑司就不需要立案了?」

  別說五年,再過五十年,她也會手刃仇人。

  正如小柒所說,她桑節南小心眼,殺她親人的人,一個都別想逃得掉。

  她回鳳來,復仇!

  她到這裡,哼哼!

  「桑六娘……」崔衍知情知她說得一點不錯,桑家天火案疑點重重,是應該立案查實的。

  「大人覺得彆扭,也不用和我裝熟。」節南眼中寒光漸消,嘴角一抹淡笑,「一個孤女寄人籬下,和大人扯上關係,未必見得就是好事。」

  崔衍知眉頭深鎖,竟想安慰眼前這位笑得苦澀的姑娘——

  「我……」可以查桑家案。

  「五哥哥。」蘿江郡主小步子跑過來,笑顏比桃花還嬌美,「你剛才連進的兩球簡直精彩絕倫,雖然我們這會兒還落後,下半場一定贏過,看安陽那幫小子還得意什麼。」

  崔衍知才回轉身去看蘿江郡主,就感覺一陣清風,眼角拐見原本在他身後的女子走了過去,與那群姑娘卻也格格不入,不站在一起嘰喳。

  「郡主。」崔衍知冷淡作禮,「我找我六妹。」

  「玉真剛才在中殿,這會兒正過來呢,五哥哥稍等。」

  崔衍知讓對面這些千金瞧得心裡不耐煩,「既然如此,我還是不等了,煩請郡主轉告我六妹一聲,等會兒我約了人吃酒,不能同她一道回去,請她坐父親的馬車。」

  蘿江郡主嬌聲嬌氣道,「五哥哥再等會兒嘛,待我敬你一杯,先祝都安隊旗開得勝。」

  「等勝了再說。」不待蘿江郡主和眾千金再近,崔衍知轉身下樓去了。

  蘿江郡主噘起小嘴,「五哥哥討厭,每回瞧見我就恨不得插翅膀飛走。」

  節南雖然沒站一塊兒,該聽得話一字不漏,只覺得這關係夠鬧心的。蘿江郡主擺明和崔玉真有點一山二虎不相容之感,但此時又對崔衍知表現得極為上心,真是愛屋不能及烏啊。話說回來,崔衍知這怕女子近身的毛病,敢情還是她,不對,她姐姐弄出來的後遺症。

  要命!

  「玉真來啦。」

  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崔家六娘崔玉真,身後帶著兩個丫頭,終於加入這個小群體。

  節南偏過頭去打量。

  一身鵝黃絲裙,束高腰,金盞花籠袖,收腕口,短上腰金盞花小馬褙衫,烏髮高堆雲鬢,除了做髮式必須的箍簪,別無髮飾。臉如鵝蛋,杏眼帶粉梢,遠山青黛眉,眼波流轉之間恁多情,殷桃小口潤澤飽滿,引人想要一親芳澤。

  這是白玉無暇的一張絕色容顏。

  但這張容顏缺少真情緒,杏眼中除卻天生的多情,居然相當鬱鬱寡歡。

  崔玉真不快樂。

  即便她過來就和所有的千金微笑招呼,細聲軟語問好,不像趙雪蘭的清高雪冷,而是很善於人情世故。只是她的真心隱藏得很深,令人難以察覺她的待人接物其實是輕慢的。而她並非針對某個人,是對任何人皆如此。

  節南看得出來,因為她老練,與這些千金姑娘的年齡雖然相近,卻已經歷人世間的大起大落,心境絕然不同。

  「這麼漂亮的姑娘怎麼還沒許配人?」

  觀鞠社所有的姑娘都尚未出嫁,最小的不過十四五,崔玉真偏大,過二十了。

  「崔小姐的命不好。」碧雲突如其來一句。

  節南驚了一下,卻笑開來,「她的命不好,怎樣的命才算好?」父親是宰相,哥哥是推官,一家門高官,連外公外婆那邊隨便曬曬都是一方權貴。

  「崔小姐十四歲時就定下了親事,許給王氏七公子……」這樣的事早就傳遍大街小巷,已是昔年舊聞,卻仍讓人唏噓。

  節南心裡咯噔一跳,脫口而出,「崔玉真與王希孟有婚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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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八引 玉真姑娘

  「六姑娘也知道啊?」碧雲隨即點點頭,「王氏七郎,驚世奇才,當年太上皇親自教導的學生,誰人不知呢?這樣的絕世才子,也只有崔玉真那般的絕色佳人匹配得上。可是誰能料到,七公子突然病故,崔小姐一守五年,至今仍是孑然一身,拒絕了好多家求親。」

  風陡涼,節南再望崔玉真,目光截然不同。

  所以崔玉真也許並非清高,只是悲冷,只是緬懷,故而身上缺少一種活在今朝的熱情。

  王希孟。

  王氏最璀璨的一道星光。

  已經隕落了,卻還有很多人因他而痛苦,難以自拔。

  崔玉真一邊同姑娘們應酬,一邊朝節南那邊瞧了一眼,也一眼就記住了節南的模樣。

  葉兒眼,看似不過俏麗的中等容貌,但眼神卻是她十分熟悉的傷懷。

  午夜夢迴時分,當她輾轉難眠,呆呆坐到菱花鏡前,看到自己那雙充滿淚水的眼,也是如此。

  只是那熟悉的眼神不過一瞬間,再看第二眼,葉兒眼彎彎月,笑容好不自信,彷彿誰也比不過的美麗。

  崔玉真就想,又一個自以為是的姑娘,天真得想在天子腳下出挑,卻不知命有天定,根本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玉真,你要是再不過來,我也要到太后娘娘那裡要人去了。」蘿江郡主挽著崔玉真的胳膊,「長公主她們說什麼呢?我瞧皇上那邊的客人好些生面孔,好像還給太后長公主她們見禮。」

  崔玉真漫不經心回道,「是大今使臣。」

  蘿江郡主變臉,眾千金變臉。

  即便不懂時勢,無人不知南頌積弱,讓大今搶了半壁江山,年前談和不順利,一直拖到年後,卻不料大今使臣跑到新都來了。

  有這些嘮叨八卦的姑娘,也不用她引導著開口,節南認真聽講。

  「不是在同洲談和嗎?而且,大今使團來訪這麼大的事,怎麼之前一點兒沒聽我爹提起?」蘿江郡主果然驚問。

  崔玉真答道,「就在方才大今使團的人過簾拜見太后,我才知道的。似乎是從同洲過來,只停留幾日,怕引起百姓不安,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不會是來和親的吧?」不知誰說了一句玩笑。

  只是,誰也不當成玩笑,個個大驚失色,腳步往後挪,像要一哄而散的樣子。

  崔玉真看在眼裡,仍舊無波無緒,「沒聽太后提起,應是不會。」

  蘿江郡主到底身份高一些,恢復平常神情,驕傲道,「就是,不會的。再說,就算和親,使臣都瞧過玉真了,難道還能看上你們中任何一個?瞎擔心什麼呀?」

  崔玉真皺皺眉,沒說話。

  節南暗笑,蘿江郡主怎麼不想想,和親肯定是從公主開始挑的,長公主已有駙馬,另外幾位公主還小,不可能直接挑了宰相之女,而是郡主首當其衝才對。

  節南笑完,往中殿望去,可惜讓屏簾擋了,看不太清皇上那邊的客人模樣。

  大今會派誰任使臣呢?

  真要和親?

  大今帝年邁,皇后隻手遮天,不大可能再納妃子。大今成年皇子多封王,並娶有正妃,不可能讓南頌公主過去當側妃。再推,就只有一個人了,側妃倒是多,還差一個正宮。嫁過去風光無限,嫁進去冷暖不知,自求多福吧。

  節南想到這兒,正要把自己的心思擺正,盤算如何接近崔玉真,忽聽賽場擂鼓,蹴鞠又開始了。

  姑娘們一下子就把和親什麼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今朝俊哥今朝看,紛紛靠到齒欄前面,興奮俯瞰。

  節南和崔玉真落在後排,彼此互換一眼——

  節南往崔玉真走去。

  崔玉真瞧著節南走來。

  「崔小姐,方才你五哥來過,說賽後要和朋友吃酒,請你坐崔相的馬車回府。」讓突然冒出來的大今使臣打亂心思,蘿江郡主忘記傳話,正好給了節南一個藉口。

  崔玉真道了聲謝,但也就到此為止,返身往不遠處的烽台走去。

  兩名烽台守衛大概認得崔玉真,一句不問,就讓她上去了。節南不知氣餒,跟在崔玉真和兩個丫鬟身後,上了烽台。

  烽台沒有欄,只有四根柱,中間挖著一個大地爐,疊著整整齊齊的木頭塊,人只能沿著狹窄的邊沿走。

  四周再沒有擋風的東西,風就有些大,吹得衣裳簌簌響,碎髮亂舞。

  崔玉真回頭吩咐丫頭們等在梯口,自己走到最外緣坐了下來,雙腿擺外,雙腳騰空,忽覺身旁有人也坐下,看了一眼。

  「這位姑娘的話沒傳完?」她冷冷道。

  節南笑眼微眯,「傳完了,來搭崔小姐的福。」撇頭往腳下看,蹴鞠賽如火如荼中,「原來這裡才是最好的觀台。」

  崔玉真目光疏漠,「誰准你與我同坐?」

  節南如果說自己不無賴,誰能說她是無賴,「高處不勝寒,崔小姐獨自一人多寂寞,有個伴不好麼?」

  偏偏崔玉真這會兒是個不願意考慮別人的大小姐,不看節南,美麗的側面寒霜隱隱,「不好,我就喜歡一個人待著,你馬上離開,不然我就喚丫頭趕人。」

  節南壞想,要是沒那兩個丫頭盯著,直接掌風把崔玉真扇飛,再裝好心救人,桑浣佈置的任務十之八九就能搞定了。

  不過,這時候節南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站起來走人。

  哪知節南剛站直,崔玉真突然倒抽一口氣,雙眼珠子迷離,望著對面那排房子,一臉不可置信,同時慌亂收回一隻腳,整個人就要站起來。

  風,吹得烽台旁的大旗翻鼓如浪。

  那隻彩繡輕鞠悠悠劃弧,崔衍知踩過對手的肩,一招燕子剪水,足尖碰到鞠球的瞬間,看到烽臺上的六妹。

  崔玉真一腳忙中踩滑,好似一隻斷翅蝴蝶,跌下烽台。

  崔衍知大驚,硬生生在空中翻轉,任鞠球落在對手腳下,哪裡還顧得上爭奪勝負,拚命往烽台下奔去。

  人們本來痛呼可惜,卻也看到烽臺上的險情,驚呼聲迭起,引得中殿那邊都注意到了,一大群人慌成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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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7 11:39:0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零九引 拋旗起帆

  崔玉真感覺自己踩空的剎那,心就跳到了嗓子眼,尖叫著,同時眼淚迸出。

  她這是死期到了,所以才看到幻象?人終究勝不過命!她的命不好,剋死未婚夫,或許早就該死了!

  然而,崔玉真很快就感覺那種心驚肉跳的下墜止住了,身體撞上了堅實的物體,手腕傳來一股拉力。她急忙睜眼,發現面前是鞠英社的徽旗,再抬頭一瞧,驚見那位傳話姑娘頭衝下,雙腳倒鉤掛旗的繩索,雙手抓著她的右手腕。

  但最讓崔玉真吃驚的,不是自己得救,而是那姑娘臉上居然在笑,笑得還很歡,讓她立覺自己並非處於要命的險境之中。

  「快抓緊我的手!」

  節南倒鉤著,臉上笑,心情可大不妙。相信她,雖然有過那麼一刻希望崔玉真掉下去讓自己救,但那肯定是佈置周全的計劃。誰想到崔玉真會真掉下去啊?那點心理準備夠什麼用的?

  好啦,要是鉤久了,不像一個被廢武功的人。要是不管崔玉真,美人必定摔個稀巴爛。要是和崔玉真一起掉下去,嘿,柒小柒就要化鬼來找她了。

  怎麼辦?怎麼辦?

  上方半丈,丫鬟們亂喊救命,守衛們大概也衝上來了,卻夠不到節南的腳。

  崔玉真掉得突然,節南本能行動,這會兒兩人吊在半空,不上不下。

  「崔六姑娘欸。」喊出來才發現這位也是六娘,節南一邊說一邊想,「你怎麼回事?突然驚慌失措的!」

  崔玉真咬牙不語,只是回頭看看那排小樓。如果那姑娘握不住,至少讓她再看一眼。

  節南看著崔玉真轉頭望的動作,不由順著望過去。那裡有一些民居茶樓,樓臺上都有客。哈,這會兒,誰還看蹴鞠比賽,皆看她們表演雜耍了。

  「崔六姑娘莫非看見熟人?」節南要笑不笑,因為手上拽著一個人的重量,也是咬著牙。

  然後節南看看旗幔,看看底下白帳,再看看跑在最前頭的崔衍知,計從心來。

  「崔大人!崔大人!等你上來,我也堅持不住了!快,把旗子托起來,接到帳篷頂上,我們滑下來。」節南大喊。

  崔衍知在明珠門口站定,不過猶豫一瞬,立即就招呼身後的社員們,完全照著節南說得,去搶旗幔邊,再拚命往後拖。

  幔邊如果接到帳篷,是保證能活命的,節南就對崔玉真道,「我鉤不住了。」

  「不……啊——啊——」

  崔玉真驚恐說了半個不字,突然身體往下沉,手上再抓不住任何東西,阻止不了自己的滑勢,心在嗓子眼跳瘋了,禁不住連連尖叫。

  崔衍知還沒佈置好,眼見兩人極速滑下,卻也不容他再想別的法子,拽著旗幔,奮力向大帳跑去。

  節南耳旁大風呼嘯,練武的敏捷身體很快找到平衡感,頭衝下,呈大字型,迎風減緩滑勢。

  「崔玉真,你別慌!」還能喊話。

  崔玉真根本什麼也聽不到,只覺自己難受得要死,又不知如何求生,手足無措,導致整個人滾了起來,尖叫聲頓止。

  節南就知道崔玉真嚇暈了。

  再看下面,發覺自己錯算,旗幔不夠長,搭不上帳篷頂。而抓旗幔的人不夠多,如果漏接,崔玉真不死也是殘。

  崔衍知顯然也知道,臉色發急紅。

  不知何處,有一人高喊,「旗不夠長,快把旗拋起來!」

  節南聽了馬上明白,咬牙放任自己下落,將崔玉真攔腰抱住,同時也喊,「拋旗!」

  崔衍知沒工夫想,對所有抓著旗邊的人大喊,「聽我號令——拋——」

  旗如大帆,鼓風!

  節南借鼓起來的旗面,雙腳一點,帶著崔玉真往大帳頂上拋飛過去。

  這時,從一座二層小樓中躍出兩個人,劈里啪啦踩著屋頂,再點過欄幔。

  人們屏息而望。

  節南感覺自己的背撞了帳頂一下,卻又被彈起,往沒有人沒有旗的空地上落去。

  人們倒抽口氣。

  節南聽到了,但抱著崔玉真,看不到週遭情形,要是放開崔玉真,自己肯定不會有事,可是自己的手怎麼也鬆不開。

  「小山姑娘放手!」

  一道人影從眼前晃過,節南立刻相信那個熟之又熟的聲音,安心將崔玉真往空中推,「堇大先生接好!」

  節南把人推高,自己就急落,要不是慌亂中抓了一下誰的手,翻轉了身,又能提起一口氣,及時攀住帳頂沿,以至於跌撞地面時衝力不大,五臟六腑估計要碎一碎才罷休。

  饒是活著落地,節南仍滾出數丈遠,摔得七葷八素,眼前發黑,全身彷彿讓堅硬的地面撞散了架,最後仰面朝天,瞅著藍天白雲,只剩腦袋還在哢啦啦轉的感覺。

  這就是自作聰明的下場麼?

  節南聽見好多人喊著崔小姐崔姑娘崔姐姐崔妹妹,心想,無論如何,她回去也好跟桑浣交代了。這麼多雙眼睛瞧見她怎麼拚命救崔玉真,要再說她不盡力,真是天地良心。

  「小山姑娘!」

  那麼多崔崔崔的問候聲中,有一聲關心自己的。

  節南轉著眼珠子,看到頭頂上的某朵雲變幻成堇燊的臉,笑開顏,「堇大先生。」

  堇燊神色擔憂,蹲身搭脈,以內息探節南的身體狀況,隨之鬆了口氣,「還好未受內傷,只是……」打量節南一身狼狽樣,「樣子難看了些。」

  「崔玉真呢?」節南雖然聽得滿耳崔,卻不知對方狀況。

  「嚇暈了,毫髮無損。」堇燊起身招手。

  節南感覺身旁又多一道影子,扭頭見一位方頭正臉的男子,恍然大悟,「是你抓了我的手一下。」

  「在下吉平,慚愧,本應抓緊小山姑娘的。」

  節南感激還來不及,「怪不得你,我右手使不上力,才鬆脫了,而且多虧你,我沒摔得太慘,多謝。」

  堇燊扶起節南,「小山姑娘可還能走?」

  節南攤開手心,皮擦掉小半個巴掌,一摸下巴噝噝生疼,稍微走一步腳踝就抽痛,看來沒有內傷,皮外傷卻難看。

  「能走。」她輕輕推開堇燊的幫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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