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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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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引 江陵首富

  有人囤才好,價格喊得越高越好,不枉她那晚多囉嗦了幾句,學人論什麼政。因為節南清楚,大王嶺原本是貨比引貴,但只要貨路一暢通,交引的價格就會漲起來了。

  西北香藥金貴,有天災人禍,也有人為操縱。由於天災人禍,她從大王嶺運出來的香藥賺了;由於人為操控,她手裡剩下的香藥引也應該大賺一筆。

  於是,節南安下心,點了小菜小酒,觀察臺上如何掛摘牌子,台下商人們如何出價,還能順眼瞧瞧樓下年顏死了活了。

  碧雲很快覺得沒趣,聽又聽不懂,看也看不明,只在客人給夥計一塊銀子當賞錢的時候,眼睛才瞪出光來,嘴巴張圓了。

  「少說有七八兩。」她驚嘆,「茶樓一個夥計就能拿那麼多賞錢?」

  節南通曉其中規矩,「他們並非普通端茶遞水的夥計。這裡做的是交引買賣,這些夥計負責領桌,交牌送牌,還能給客人及時消息和報價,和掮客的作用相當,要是更機靈聰明些的,可能成為買賣一方的決勝力,七八兩賞錢都不算什麼。」

  「你賞錢最多拿過多少?」節南轉頭就問何裡。

  到如今,何裡對節南再不會有一絲懈怠,畢恭畢敬,「曾拿過一回一百兩銀票。」

  碧雲捂嘴驚嘆天哪,想不到何裡這麼富裕。

  「了不起。」節南笑拍兩下手,「你能在這層樓面稱霸了吧?」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裡沒正面回應。

  節南點點頭,「你忙去吧,我今日只來看看,不好耽誤你拿賞錢。」

  何裡站在原地沒動,「小的最近不帶二樓的客,聽憑姑娘差遣。」

  這麼一句話,在碧雲聽來沒什麼,在節南聽來卻包含了一條消息。不帶二樓的客,他卻帶她上了二樓,而且還帶了兩回,滿樓的客人只有她是女子,難道在立規矩?如此,她就卻之不恭了。

  不一會兒,節南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瞧一眼,多了一桌倆客。

  仍是男客,一矮瘦,一長胖。矮瘦那位穿著圓錢紋褐錦衣,道士髻一絲不苟,板起的五官,髮色盡灰,有些年紀了。長胖那位一身素杏色長衫,頭紮學生巾,光潤圓面的年輕人。

  節南沒看那兩人第二眼。

  何裡彎下腰來給節南添茶,借這個動作低聲傳遞消息,「桑姑娘今日可能來巧了,紀老爺親自上樓,十之八九會放出香藥引。」

  「紀老爺?」節南問著,也留意到好些客人望過來。

  他們個個神情大振,尤其是甲三號桌那位香藥大商,手放上了腰間錢囊,眼睛發光,臉上鋥亮,要冒汗之感。

  「紀老爺是江陵首富紀氏出身,朝廷欽定鹽商,去年大手筆收購香藥引。小的記得清楚,咱樓裡賣出的錦關香藥七成都讓紀老爺低價收了。」這就是聰明夥計的作用。

  節南右手攏袖,捉到袖袋裡那幾張交引,輕輕掂著——

  能賺兩番,還是三番?

  「狸子不是在嘛。」

  這頭何裡同節南說話,那頭有人喚何裡。

  何裡直起身,回眼對那人慇勤笑著,「紀老爺,小的在。」

  「前些日子我讓朴管事找你來著,可大掌事說你暫不上二樓,我就懶得來了。你小子可是我的福星,沒你帶位,我怕衰。」紀老爺的嗓音有些高,卻不乏威嚴之氣。

  何裡答道,「怎麼會呢?紀老爺福星高照,小的搭您的福才是,不過今日實在沒辦法,小的要招待這位姑娘。」

  紀老爺和再次看過來的節南對了一眼,利眸微閃,「都說這樓如今許女子進來了,我本不信,這會兒眼見為實,還真是如此。可這規矩改歸改,萬德樓裡做得不是普通買賣,百萬銀子來去,怎能把什麼人都放進來?倆小丫頭片子,桌上連塊銀錠子也沒有,這是打算押上自己?」

  人們哄堂大笑。

  碧雲的臉蛋漲得通紅,但倔性很強,就是不低頭。

  節南根本不想爭辯,一笑算數,目光瞥過紀老爺身旁那位圓臉公子。

  她雙手捧杯啜飲一口茶,心頭卻不明所以一動。

  紀老爺雙眼眯起,瘦長的臉突現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張開右手五指,「狸子,我今日要賺這個數的,賞錢絕不少於五十,你當真不帶我這張桌?」

  其他夥計眼睛都冒綠光了,可是,何裡絲毫未動容。

  「謝紀老爺看重,今日當真不行。」

  紀老爺哈哈一笑,「好!我就喜歡你小子這樣的,該拿的絕不手軟,不該拿的絕不眨眼。拿去!」桌上多了一小張鈔,「讓我開心一回,賞你的。」

  何裡雙手託了,謝過。

  碧雲嘀咕,「這麼賞法,一個月就能掙幾百兩,還當夥計作甚?」

  何裡低聲回應,「像紀老爺這般大方,是極少見的。」

  另有一名掌事過來接待紀老爺,很快拿了一塊牌子遞上檯子。

  臺上掌事掛牌,同時高喊,「掛——南府香藥,二十石一引,總計二百石十引,今冬十二月止,二十萬貫,即出即入。」

  甲三號桌立刻有夥計直接跳上臺交牌子,其他才跑動起來的夥計們苦了臉,怏怏止步。

  掌事驗看,馬上取下剛掛的紀老爺的牌子,高喊,「成交——」

  何裡察言觀色,見節南沉眼似苦思,以為她看不懂,立馬解釋,「即出即入,指價錢沒得商量,就看誰接牌最快。甲號桌離檯子最近,自然有優勢,哪怕要被樓裡抽到一成佣金,也是大商們的首選桌位。南府香藥每石官價一千七百貫,紀老爺卻只報一千貫……」

  一石激起千層浪,本來還空著的兩張甲號桌,立刻有客搶坐上去。

  節南猛地站起,回身驚瞪鄰桌,卻不是因為紀老爺將香藥引低價拋賣,從而破壞她的發財大計,而是因為——

  紀老爺順節南的目光,看看自己身旁垂眼吃點心的年輕小胖,表情就顯得頗有趣味,拿扇骨敲敲他的手背,「你再吃下去,可就錯過桃花開了。」

  如湯糰一樣的臉微抬起來,眼皮往上掀一掀,但把五官一個個拆開了,絕不可能難看。

  「小山姑娘。」

  這個整整胖了一圈的男人,唯有音色未變,清寒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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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46:1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一引 漲發饅頭

  王泮林胖了?胖了王泮林!

  節南目瞪口呆,張口結舌,手不自覺就撫上額頭,擋去眼前的人影,搖頭咬嘴,最後轉過身去,慢騰騰坐回她的座位。

  既然不忍觀瞻,還是無視算了。

  碧雲大眼溜溜轉,「六姑娘認識那位公子?」

  節南答得極快,「不認識。」

  那位公子的笑聲如魔音,直接繞緊了節南腦仁,「小山姑娘翻臉比翻書還快,某以為你我也算患難之交。」

  這下,不僅碧雲,連何裡都詫異起來。

  節南深吸一口氣,坐著轉過身,笑眯眯,壓沒了那對生火的眸子,以驚訝不得了的語氣道,「泮林公子?你怎麼成了這副漲發饅頭的模樣?」

  紀老爺忍不住哈哈笑出。

  王泮林推開點心碟子,手心往後一攤,握起商樓掌事親自送上的巾子,仔細擦乾淨嘴和手,聲音散漫又有些微妙輕諷,「我以為小山姑娘一看便知。」

  節南呵呵兩聲,「我這人只挑好看的入眼,九公子變成饅頭,實在慘不忍睹。」

  王泮林卻笑得萬般自在,「我記得清楚,小山姑娘喜歡俊的。」一雙眸漆亮若星,湯圓的臉也堵不住裡面璀璨,「小山姑娘曾說自己皮相美也,今日瞧來,之前確實也是我錯了。」

  青面削瘦,一咳彷彿就要沒命的病姑娘,此時膚色雖仍顯得有些蒼白,卻有了健康的光澤,眼波若泓,唇如櫻花粉潤,霸氣逼人的氣質襯上這等幾近漂亮的面容,光芒再難掩藏。

  誇她好看?節南有點小驕傲,頭一仰,「那是當然。」

  師父說,女子的美,源於自信。所以,她和小柒對自己的容貌都非常滿意,不管別人怎麼論。

  「小山姑娘來茶樓是為了——」

  王泮林一句話提醒了節南,但她再看臺上那面大牆板時,就在她調侃王泮林饅頭臉的當兒,最新成交的南山香藥引已經跌至每石九百貫。

  而紀老爺這時又出手了。

  「錦關香藥,二十石一引,總計四百石二十引,一百萬貫,明春三月止,即出即入——」

  臺上掌事那口氣還沒走完,甲三號桌的夥計已經跳上去送鈔子,比猴子還竄得快,那位香藥大商的臉上都樂開了花。

  錦關香藥本該比南山香藥貴兩倍,官價三千四百貫,紀老爺卻以每石兩千五百貫的價格賣出?

  節南的右手還在袖中,原本只是輕掂著,這會兒捉得緊,神情沉甸,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像其他有香藥引的賣家一樣急拋。

  她看看紀老爺,暗猜這位巨賈打著什麼算盤,今日這麼拋售,明日卻暴漲,賣早的人豈不是得不償失?

  紀老爺自然沒有在意心思沉沉的節南,反而王泮林瞧在眼裡。

  「紀老爺。」他拉長尾音,「朝廷何時發新引?」

  「三月。你不是對這買賣沒多大興趣嗎?問來作甚?」紀老爺道完,拐見節南豎起耳朵專注的神情,就拿扇尾無聲點點王泮林,再大方透露,「兩國休戰,朝廷急需休生養息,整農為第一要務,加上冬雪春雨都及時恰好,茶葉香藥必定豐收,交引面額要跌的。」

  說到這份上,節南再不懂就是傻子了。朝廷三月發行新引,紀老爺早聞風向,他拋賣,她也必須拋賣。想到這兒,她從袖中拿出錦袋,請何裡找一位遞牌子的夥計來。

  何裡垂手恭立,「桑姑娘不必找別人,小的即可效勞。」

  節南也沒工夫好奇客氣,將錦袋裡的交引紙一股腦兒抽出來,「錦關香藥,每引三十石,共五引,明春三月,報三十七萬貫,即出即入。」保住老本。

  何裡接過,速速去了。

  紀老爺聽著,抬起眉,「姑娘什麼價吃的?」

  節南不答反問,「紀老爺什麼價吃的?」

  「保本。」紀老爺直答。

  「……」節南沒想到紀老爺這麼乾脆,本能蹦出實話,「兩千貫。」

  紀老爺怔住。

  王泮林笑道,「小山姑娘這是做什麼?紀老爺跟你說笑,你還當了真,打腫臉充胖子也要爭口氣,卻不想想紀老爺手上拿著千石萬石的交引條子,你便是每石多賺五百貫,難道還能比紀老爺富裕?」

  節南馬上明白紀老爺沒報實價,抿嘴咧一抹大笑,「我就是好強的性子,其實是二千四百貫收的,趕緊保本罷了。」

  唉,初學經商,她到底尚欠火候,被紀老爺誠直的回答騙了,傻乎乎就報出自己這邊的實價。

  紀老爺半信半疑,隨即因王泮林的話而心中豁達,「兩千貫也好,兩千四百貫也好,沒賠錢就好。這位姑娘信我,不出半個月,錦關香藥引每石也就值一千多貫。」

  「今後的香藥要便宜了。」節南以為。

  紀老爺搖頭表示不對,「香藥乃是貴物,尤其錦關一帶,出產總共也不過三千石,實貨價格只漲不跌,就是交引賤了而已。」

  節南諾諾受教,不朝王泮林瞥多一眼,只要想到他從前的模樣,眼前這張臉就刺得她眼珠子疼。

  何裡託了銀票盤過來,「甲三桌的客人買了姑娘的交引。」

  節南無所謂誰買,點清銀票,抽了幾張鈔給何裡,大約十貫的數目。

  何裡推卻,並承認自己看走眼,曾將這姑娘當成剛進城什麼都圖新鮮的鄉下妹子。

  節南但留在桌上,「你該知道我可不是大方人,上回說好不給你賞錢,這回卻是你應得的。拿著吧,不然下回再來,我就不找你帶位了。」

  何裡這才收起來,「多謝桑姑娘。」

  節南站起身,對鄰桌的紀老爺屈膝行禮,「今日多虧您指點,沒讓我賠了本錢。」

  紀老爺穩穩受了這一禮,「好說。做小買賣的老闆娘並不少見,上交引鋪子的姑娘你卻是我見過的頭一個,勇氣可嘉,所以贈你些消息罷了,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節南微笑,「一回已是足夠,我手中寶貝盡出了。」

  她說罷,喚了碧雲就走下樓去。

  「小山姑娘。」

  哪知,王泮林跟來,圓丟丟的臉,似笑非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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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46:32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二引 食言而肥

  節南深呼吸一口,「碧雲,你先上車等我。」

  碧雲在兩人之間看了又看,磨磨蹭蹭去了。

  節南轉過身,視線就是不落王泮林那張發胖的臉,「九公子還有事?」

  王泮林笑得十分瞭然,「我不過胖了,早知小山姑娘會這般嫌棄,一眼都不肯多施捨,我又何必為難自己呢?」

  呃?節南單眉跳了跳,「九公子稍等!你變成泡湯包子,與我何干?」

  「自然——」王泮林做出一個請她好好觀賞他的手勢,「——與小山姑娘有莫大的干係。」

  節南從上到下打量一遍,根本想不到任何關聯。

  「小山姑娘可還記得為何將我踢上船?」王泮林墨眸幽幽,嘴角翹刁。

  節南皺眉眯眼,冷笑不答。

  「因為你覺得我騙了你,沒有燒掉對你不利的東西,反而扣在自己手裡。」幽墨的眼底浮一線天光,「但你問我的時候,我卻不認。」

  「你不認,未必就無辜。」節南笑容變得好不歡暢,一看就是幸災樂禍,「對了,不知九公子一切可好?聽說你一回家,就有喜事上門了?」

  「托小山姑娘的福,如今出趟門十分不易,不提也罷。」王泮林客客氣氣回應,「不過,這算是咎由自取,若非我得罪了小山姑娘,就不至於落到今日這個地步。」

  王泮林語氣極輕極淡,垂著眼眸,彷彿已經認命,然而節南心裡半點不覺輕鬆,還寒毛直豎。她在他手上,好像沒討過好。

  「大不了就跑。九公子不是擅長麼?」寒毛豎在脖後根,臉上神情自若,可以說是硬著頭皮。

  「要的,只是在那之前,我得先和小山姑娘解決了過去的恩怨,省得總記掛心裡,挺好的妙緣變成惡緣就不好了。」王泮林抬起眼,眼裡卻盛滿笑意,再不見半絲幽冷。

  節南可一點笑不出來,眼前這位是無情的主,「你到底什麼意思?」

  「就是我認了,當時說的話不算話,這樣的意思。」笑眼本來也是很好看的,偏臉上坨起兩堆肉,徹底破壞俊美。

  「認了?」節南一反問,馬上又睜目,伸手向人張討,「好得很,你終於承認沒燒我的東西了!快還我!」

  王泮林卻背起雙手,「姑娘別急,我把自己吃成泡湯包子,就是要給你最誠心的答覆。打四個字。小山姑娘聰明,猜猜?」

  「一諾千斤?」節南冷嘲,「可惜你這人說話不上心,別說一千斤,一兩都不知有沒有。」故意說諧音。

  王泮林背手不動,圓臉珍珠白,「請小山姑娘莫怪我食言而肥。」

  節南剛哼了哼,又陡然明白過來,張大了眼。

  食言而肥?!

  王泮林笑著,聲音清寒,「我說話不算話,騙了小山姑娘。自從被小山姑娘踢上船,想來想去,也只有這麼做……其實若真要弄個是非曲直,那些東西也並不屬於你。」

  怎麼做?把自己吃胖?節南懵著,滿腦子飛「食言而肥」四個字。

  「小山姑娘既然已感受到我的誠意,今後再見了面,可別裝作不認識。」

  王泮林的目光在節南雙肩停留一瞬——

  「伴讀終是低人一等,並不適合你……」似乎沒說完,卻也不說了,雙袖散漫輕甩,悠然上樓。

  節南一直懵,連自己怎麼上車都不大記得,只覺胸口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氣膨脹膨脹,直到沒法呼吸才爆發出來,卻是哈哈笑!

  「這人真是——」

  太好笑了!把自己吃胖了,弄出一「食言而肥」的身坯,就能堂而皇之霸佔她的東西,還說其實不是她的東西?

  怎麼不是了?她繼承了桑家的全部,她爹的就是她的!再說,就算不是她的,那也不是他王泮林的!

  碧雲嚇一跳,小心翼翼喚道,「剛才那位公子跟您說什麼了,讓您這麼生氣?」

  節南的哈笑立刻敢乾巴巴收場,偏頭瞧著碧雲,「我明明在笑,為何你會覺得我在生氣呢?」

  她這是怒極反笑!

  總不能說有人為了扣下她的東西,情願吃成一發漲饅頭,臉皮厚厚宣告自己要食言?

  不過,她也承認,剛認出王泮林的時候,除了驚訝,確實有一種他很活該的痛快心情。但是,當她知道某人自己故意吃胖時,她就一點痛快都感覺不到了,只有被耍被賴的光火。

  碧雲再怎麼能分辨眼勢,也料不到自家表姑娘和那位公子的詭異恩怨,只好道,「六姑娘還是要當著心,同那位公子遠些,免得讓人說閒話。瞧瞧咱長姑娘就是……」發現自己多嘴,急忙摀住。

  節南對趙雪蘭的事實在提不起興致,只反覆咀嚼王泮林最後那幾句話,雖然大覺不妙,卻也實在猜不透他想要做什麼。如果因為她綁他上船而打算報復,那她還從山賊頭子手裡救了他的小命呢!

  到了趙府側門外,年顏去開門,偷瞥一眼巷口,終於確定那兩個跟蹤的人已經不見。畢竟,一個血流不止的人很難在茶樓外等那麼久,對方不管有多少疑心,都會因此消去。

  年顏心想,桑節南雖有公報私仇那點小任性,至少還算顧全著大局。

  等馬車入府,碧雲扶節南下車後,看看年顏,驚著要掏帕子,「你怎麼滿頭是汗?今日有這麼熱嗎?還不到三月哪!」

  年顏沉著臉讓開臉,咬牙站得筆直,眼瞳緊縮成黑點,一不留神就往上翻,光剩眼白。

  「你下去吧。」節南知道他在等自己這句話,走到他身前,順勢擋住碧雲的目光,不想讓碧雲瞧出蛛絲馬跡。

  她和小柒的心思一樣,年顏這傢伙只能由她們整治,不由其他人上手。

  年顏馬上趕車走了。

  節南和碧雲一回到青杏居,領著橙夕橙晚啃甘蔗的柒小柒就大聲道,「趙雪蘭回來啦。」

  碧雲馬上將今日所有的遭遇拋腦後,眨著一閃一閃的圓眼睛,顯然只有此類八卦才能引起她濃厚的興趣,「是回來瞧大夫人麼?還是搬回來住了?」

  柒小柒吐一口甘蔗渣渣,表現出不屑,「哪個都不是,是讓劉家給送回來的,回來就哭得不省人事,大夫人也不敢請大夫。」

  節南想,真是自作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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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三引 恨嫁不成

  這夜,廚房直接送晚膳到青杏居,不知是趙雪蘭回府讓桑浣上火,還是年顏行動失敗讓桑浣頭疼,總之,沒心思再擺和和氣氣的大飯桌。

  一般吃過晚飯就會出去找零食的柒小柒,不知是囤夠零嘴了,還是想看趙雪蘭的笑話,居然不出門了,帶著碧雲到荷塘附近逛蕩了大半個時辰,才跑回來。

  「要不要聽?」柒小柒直接跑進節南的寢屋,笑嘻嘻倒茶解渴。

  節南正在屏風後面更衣,「說。」

  「媒婆說既然是感情這麼好的姐妹倆,非要嫁進一個家裡,那就都嫁王五,好事成雙。」原先覺得趙府地方小,如今知道小有小的好處,誰吼一嗓子都聽得見。

  節南撲哧笑道,「這是媒婆說的,還是王家人說的?」

  「媒婆。」柒小柒沒在這上面留心眼,「還說王家公子這麼多,都聽過趙雪蘭的美名,她若肯為妾,自然個個有意。王家幾個早已成家了的兄長,娃都三四五六個了,亦有心思。所以,配給誰,都引得其他人不服,唯有配給王五,眾公子才沒話說。娥皇女英,傳古佳話。」

  「我也覺得如此最佳。趙雪蘭對她表妹推崇備至,對她舅舅舅母愛如親生爹娘,若能共事一夫,也不用傷感出嫁後天各一方,一輩子都當好姐妹。這是皆大歡喜的結果,為何趙雪蘭還要哭鬧不休?」節南心眼雖多,卻看不出這件事對趙雪蘭的壞處,不過——

  原先不是說給王泮林麼?怎麼變成大家不服了?

  當然,趙雪蘭既有當小妾的覺悟,又願聽憑劉學士夫婦安排,嫁誰不是嫁?更何況那個王五,還是劉家為劉彩凝千挑萬選的夫君,自然不會差到哪裡。

  柒小柒把茶喝完了,掏出骰子來玩,「趙雪蘭哭鬧,不是因為她不肯嫁,而是她嫁不成。劉家推了媒婆,才把趙雪蘭送回來的,就當從沒說過這樁親事。」

  原來如此。

  節南換好衣服,從屏風後走出來,笑道,「其實趙雪蘭應該得意才是,劉家雖然利用了她,但也很忌憚她,怕她爭過劉彩凝去。」

  「趙雪蘭小鼻子小眼的,哪裡想得到這個,只是恨嫁不成,又被這麼趕出劉府,回到她放話要斷絕關係的家裡。我聽姑丈大發雷霆,說這個臉丟大了,要把趙雪蘭送到老家尼姑庵裡去。然後大夫人哭叫連天,讓姑丈看在她的面上,到底是嫡親閨女什麼的……」柒小柒看骰子在杯中骨碌碌滾動,最後停成三個六點,滿意地晃晃腦袋,「你說,我要不要去給趙雪蘭把把脈,免得她爹娘不找大夫,人沒氣了都不知道。」

  「有師叔呢。」節南知道桑浣什麼都會一點。

  「她赴宴去了。」柒小柒這才想到說,「哪家夫人做生辰,請她聽戲,她還帶了雨蘭和趙摯一道去。」

  「是得避開。趙雪蘭為了嫁進名門,放低身段為妾,恐怕有些頭臉的人家都知道,結果婚事依然不成。而劉家落井下石,立刻把趙雪蘭丟回趙府,他們是撇乾淨了,趙府卻丟大醜。桑浣要是在一旁,還不正好給劉氏藉口開罵,這會兒趙琦肯定怒不可遏,誰在旁邊都可能倒霉。」

  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還不是一件小事。趙雪蘭的輕率無知,沒準會搞掉她爹的官帽子,要跟她爹回鄉下種地去。趙雪蘭當初嘲笑過林溫林二公子小時候種過地,但種過地總比要種地好。

  節南推開後窗,坐上窗臺,雙腳收起,脖子掛著兔面具。

  柒小柒轉頭看節南一眼,繼續拋玩骰子,「老是用一張面具,不怕文官兒起疑啊。」

  「起疑有什麼用,那位辦案講證據。我反而希望文官兒能把人移走,省得我動手,惹得羌掌櫃起疑。」兔面具相同無所謂,左撇子卻能和廢了右手的她連結在一起。

  節南讓柒小柒改盯百里將軍府,柒小柒就發現,往將軍府送食材的小販其實是桑浣手下羌掌櫃的線人。

  桑浣絲毫未提起過這件事,只說事關重大,年顏全權負責,讓節南從旁協助,其他門人知道得越少越好。顯然,羌掌櫃擅作主張,想要搶功而已。

  明日大今使團離開都城,這幾日將軍府卻風平浪靜,羌掌櫃必定,也只會選在今夜行動。年顏上午受傷,桑浣已經知道,這個節骨眼上還能去聽戲,節南也是挺佩服的。

  「你攛掇兩邊打起來不就得了,烏漆抹黑,誰也看不清誰。」柒小柒的沒心眼有時展現最直接的智慧,隨即哼了哼,「還有啊,我今日瞧見王家兩兄弟從將軍府出來,直奔楊柳河渡包了船,天沒黑就和姑娘摟摟抱抱上船風流去了。你說得對,明琅君子不是我能壓的,看著衣冠楚楚溫文儒雅,其實表裡不一,到頭來還不知誰逗了誰。」

  節南笑笑,鑽出窗,輕巧躍上牆頭,趁著夜色直奔百里府。

  百里府屋舍不多,練兵習武的場地大大小小卻有好幾處,且開闊易見,藏不住人。據小柒查探的結果,其中一處有地屋,藏在兵器架子的下方,有守兵出入。所以,節南身披綠草皮,伏在十丈開外的牆下,通過小柒事先刨出的一狗洞,往那邊看。

  節南伏藏了約摸一個時辰,也沒瞧見任何人影,正當她懷疑自己又否「聰明反被聰明誤」,忽然聽到了一串腳步聲。她回頭一看,兩盞燈籠成一列,六個人身穿紅灰相間兵衣,腰佩黑鞘大刀,在她藏身的不遠處拐進練武場,走往兵器架。

  節南眯起眼。

  「換班咯,兄弟。」一人蹬蹬兵器架下的泥地。

  地下立刻就有燈光透出,笑聲敞亮。

  「你小子怎麼晚了兩刻鐘啊?快下來,快下來——」

  六人一個個鑽下地屋,不知是誰,「啪」地用力合上板,黑夜頓時湧回,重新抹得漆烏一團,天上那輪鐮刀月慘淡晾著,跟一片剪壞了的窗紙似的。

  節南伏著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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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46: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四引 虛晃百里

  節南雖然感覺那六人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哪裡古怪。他們只是晚到一會兒,也不能就此認定是羌掌櫃的安排,而且領頭那人似乎確實是守衛,下方看守還和他說話。那麼近的距離,不可能看錯人。

  因為她習慣性想得多,情願多等一會兒。

  約摸一刻,她就確認了。

  既然是換班,為何只有下去的人,沒有上來的人?

  肯定是下去的那六人有問題!

  心思輾轉之間,她可是長著一顆大王膽子,自小到大也沒怕過什麼,隨手戴上兔子臉,就打算起身去瞧瞧。

  呼啪啪!微弱的火打風聲拍進節南的耳中!

  她重新伏地的動作快不過眨眼,腦袋頂著洞口,凝目冷望那塊空蕩蕩的練武場。

  西牆升起一片明亮火色,幾乎同一瞬,幾十道身影紛紛翻過了牆,手抓火把,腳步蹭蹭急近,將兵器架子圍起大半圈。東牆立起一排弓箭手,提翎捉弓,蓄勢待發。

  節南睜圓雙目,手心頓捏一把冷汗,暗道僥倖。

  火光霍霍中,身著青色官衣的崔衍知背弓跳下東牆,一邊往地屋入口處走,一邊高聲道,「我乃御史台推官崔徵,地屋裡的人聽著,只要你們繳械投降,不傷及他人性命,配合御史台審案,我一定替你們求情,從輕發落。」

  節南看不清崔衍知的臉,卻聽得出崔衍知的聲音。

  「你們不上來,我們可就下去了!」崔衍知顯然沒多少耐心,手一抬。

  咚咚咚!啪嗒!地屋門板掀砸地面的重重響聲,還有一聲淒厲大喊——

  「救命——」

  節南讓那群官兵擋住了視線,只聞其聲,不見其情形。

  崔衍知喝聲,「住手!裡面沒有你們要找的人,何必傷及無辜!」

  火光在晃,人影在晃。西牆來的圍兵少了一些,東牆的弓箭手急速過去補位,又一排弓箭手立上牆頭。配合默契之高,讓節南亮了下眼。

  話說回來,雖然從一開始,她就不信鞠園真拘了簪珠兒,但對於百里府,她的自信頗足。想不到狡兔三窟,竟又是一處圈套!

  節南聽那邊兵器交接鏗鏘金金,還有吆喝聲聲忽高忽低,漸漸涼下雙眼。簪珠兒不在這裡,羌掌櫃的手下雖和自己同門,她卻完全沒有出手相幫的動力。

  神弓門派出執行任務的人,事先必要服赤朱,再藏劇毒。一旦失敗,未落入敵手之前,可以自決。要是懦弱怕死,或沒自決成功,也不過多活一年兩年,最終叫赤朱奪命。

  她要是幫他們,他們不會感激她,大概還會把責任推到她身上。

  神弓門,不崇尚同門友愛,勝者為王才是鐵則。

  節南想到這兒,動作再無半點猶豫,匍匐退開。桑浣為了自家應酬棄任務不顧,羌掌櫃擅自行動卻栽了,內鬥讓外敵佔了便宜,她一點損失沒有,就當看戲。

  她儘量讓心情變得美好,卻管不住自己的頭腦,往趙府去的腳步打了個急轉,無聲奔向另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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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夜,兩岸幽謐,燈孤零。柳橋下泊著幾隻豔舫,歌舞已歇,春窗弄影,無聲依依。水聲流轉不停,風中挾帶嗚嗚,似夜梟欲出來覓食。

  一隻不起眼的私舫上,兩名守夜的船伕披蓑抱櫓,正打瞌睡,小小舫艙內卻有五人,了無睡意。

  王楚風正襟危坐方桌前,盯著角落裡五花大綁的女子,看她蜷成一團呻吟,痛苦翻來滾去,長髮濕黏在她火紅色的臉上,額頭眉間隱隱一團青烏氣。

  他隨後瞥開眼,望向桌對面微胖男子,道兩字,「可憐。」

  那男子正是王泮林,相比王楚風的君子架子,他連搭架子都懶,出口冷心冷肺,「有何可憐?她自願服毒執行任務,應該想到或有這麼一日。」

  桌上擺著酒菜,王楚風還時不時夾一筷子東西吃,但王泮林面前的碗筷乾乾淨淨。

  「自從九哥回家來,我未見過你這般沒胃口。」對這位前些日子的貪吃相深記在心,王楚風自然留意到王泮林今夜未曾沾一點食物。

  王泮林的眼突然笑眯了起來,眸光閃熱切,一種欣然快意,「這張——」雙指彈一下自己臉皮,「已經派完用場的臉,可以瘦下去了。」

  王楚風有聽沒懂,但與王泮林相處小半年下來,他可以做到的是——見怪不怪。

  「何以見得她自願服毒?」還可以做到的是——把話題拉回來。

  王泮林一撇嘴角,「她本來只需策反成翔知府,結果她受人賄賂干涉知府辦案,一年工夫就貪了幾萬兩,足以見得她很精明,知道如何為自己撈好處。如此利慾薰心,手段老練,更有長久享福的打算,哪裡會是被迫服毒?」

  女子一甩亂髮,那對妖嬈的眸子怒瞪王泮林,嘴裡沒有堵東西,抖顫蒼白蛻皮的唇瓣,卻說不出一個字,當真乏力。

  此女不是簪珠兒,卻是誰?

  王楚風默然了。聰明如他,自然一聽就知道王泮林說得沒錯。

  「十二弟不必自慚形穢,你要是出門歷練十來年,也會同我一般,再不輕易施予善意,甚至不耐煩裝彬彬有禮的君子了。」

  王泮林起身,換坐了搖椅,沒骨頭的懶相,高舉一本黃皮薄冊,翻書的動作也是百無聊賴,一頁一眼,看到底頁之後,再往前翻一遍,不像看進去的樣子。

  王楚風只覺這位堂兄又嘲諷自己,心情可不愉快,「既然你瞧不慣我,又為何要拉我上車?二伯只交待了你。」

  「我爹讓我倆一道,你要是不信,回去後大可問他。」王泮林淡答。

  簪珠兒原來確實被關在百里府。

  百里老將軍邀請王楚風和王泮林兩人,表面是來將軍府的靶場練習騎射,實則王沙川借兩個小輩的馬車進府,旁聽御史台對簪珠兒的審訊。

  王楚風認真練了一下午騎射,王泮林偷懶睡了一下午的覺,等王沙川回來跟王泮林嘀咕了幾句,王泮林拉王楚風上自家馬車,簪珠兒已經在車上,由他倆悄悄運出將軍府,最後轉上這條船。

  船上除了他倆,其他人都是從文心閣請來的,一等一的功夫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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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47:1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五引 赤朱熔骨

  如同崔衍知是成翔案件的參與人之一,因此被御史台調用,王沙川已主動向御史台呈明王泮林和王楚風當時也在成翔的事,御史台對兩人分別問了話,再經仔細調查核實之後,才放心由兩人轉移簪珠兒。儘管,這兩位並無半點參與的本意,是被上方大佬們強令的。

  本來,簪珠兒這事一點不複雜。

  鞠園就是個幌子,也是測探大今動向的陷阱。真正的簪珠兒被關在百里府,由少數知情人看押,等大今使團明日作罷離都,然後雙方心知肚明,各讓一步,整個偷襲事件就此了結了。

  這事不複雜,卻極其機密。即便和談桌上南頌處於被動挨打的局面,大今也不能因為一封假官書和交不交出一個細作而公然發難,畢竟大今突襲造成死傷無數,死證據可以整船整車裝來,南頌朝廷能幫著遮掩過去,已是顯足誠意。

  既然機密,就不好驚動太多官員,尤其要防著主戰派。

  這日下午,刑部接到緊急線報,大今已查知簪珠兒的下落,今晚就會到百里府搶人。鞠園陷阱被觸發,卻讓人跑了個無影無蹤,所以御史台也不敢完全寄託於防衛,臨時改變計劃,將簪珠兒悄悄移出將軍府。

  大今使團秘密來都,總共只有二十餘人,南頌特意安排他們住進容易監視的賓園,並未瞧出任何異動。另一方面,又不知哪來的神通廣大,大今從鞠園追到百里府,每回精準踩著御史台行動的步子走,最該鬧出點什麼事的刑部和御史台大牢反而毫無動靜,以至於誰都覺得出了內鬼。

  避免再走漏風聲,這回關押簪珠兒的地點密之再密,除了御史台張大佬,崔相崔大佬,王沙川王大佬,再沒有一個官員知道。

  「我……想喝……水。」

  赤朱毒發作時,感覺骨頭根根灼燒的簪珠兒說不了話,發作完後身體好似縮水一圈,吃力爬靠牆角,交叉握著發顫的十指,眼底泛青,面色枯槁。

  王泮林在搖椅裡躺得舒服,只是斜睨了簪珠兒一會兒,沒動彈。

  舫艙裡另兩人守著門和窗,自然也不能隨便離開位置。

  王楚風暗嘆一口氣,拿了茶杯,起身走向簪珠兒。

  「十二弟小心她使詐,不要靠太近為好。」明明挺暖的一句話,卻讓王泮林的冷調子凍成了冰棱。

  王楚風停步,頓了半晌,到底還是將王泮林的話聽進耳裡,把茶杯放在安全距離內,再拿一根長竿推到簪珠兒手邊。同時他又懊惱,心想自己何曾做過這種笨手笨腳的事情。

  簪珠兒顫巍巍端杯喝光了水,虛弱道,「赤朱熔骨,消瘦至死,我已兩月不曾服解藥,哪來使詐的力氣。」

  王泮林坐起來,一派散漫,眸底卻無情緒,「此毒叫赤朱?只能按期服解藥?」

  簪珠兒雖然是他讓吉平抓出來的,但審完人之後,就交給劉老爺他們了,後由夏長河押送入都,他今日才又看到簪珠兒,剛剛知道她身中慢毒。

  簪珠兒點頭,稍微動了動身體,就痛得面容扭曲,「是,不過解藥有兩種。一種按期服,不能盡解。一種可以全解。我原本身上帶著半年的藥丸,但讓你們搜去了,只要肯還給我,再要想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們。」

  王楚風聽到「搜去」兩個字,抬眉望向王泮林。

  王泮林神色如常,笑道,「過去這麼久,別說找不到,就算解藥還在,多半也要到成翔去取,來去幾個月,不知你能否撐得到那時候?」

  簪珠兒面色白裡泛青,目光讓瘦棱的面容襯得猙惡,「此毒慢耗,只要一年內服用解藥,就有得救。」

  「一年麼……」王泮林垂下眼皮,嘴唇無聲動兩動,慢慢翻過一頁書。他已經胖足一圈,樣貌在很多人眼裡都算不得俊美,可也絕對沒有福氣的祥和,一旦陷入沉默,令人頓覺他孤高清遠。

  王楚風這才看清那是一本地經,就想到九哥似乎不看正經書,只翻縣誌地經這些雜類,要讓老爺子知道,難逃一頓訓斥。

  難得的,王楚風心裡起了壞,覺得要不要跟老爺子告狀。

  「服藥後立刻見效?」王泮林不知自己快把堂弟的君子樣磨沒了,似對簪珠兒突生關心。

  「是啊。」簪珠兒禁不住摸摸自己的臉,眼神有些自我嫌棄,「絕不會再是這副鬼樣子。」

  王泮林躺了回去,還背對簪珠兒,再不發一言。

  原本,簪珠兒重抱一絲希望,瞧王泮林對赤朱毒問得這般詳細,也許會幫她找一下解藥,哪知對方忽然又不聞不問了,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子恐懼,奮力爬向搖椅。

  只是不等她靠近椅子,窗下衛士就快步過來,拔刀低喝,「退回去!」

  簪珠兒只好拚命伸出手,想抓搖椅扶手,發覺抓不到,轉而伸向王楚風,淒喊,「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幫我弄點解藥來!我真不想再經受一回毒發!你們不懂!赤朱毒是地獄之火,發作起來淬血吸髓,發作完了痛楚也不會減輕半點,活一日就像死一日,連尋死的力氣都不給我留。」

  王楚風自問不是容易心軟的人,這時看簪珠兒那般苦楚恐慌的眼神,竟無法直視,不由撇開頭去。

  「你們在都安也安插了不少眼線?」王泮林聲音卻疏冷無情。

  簪珠兒哀求的動作一僵,就好似讓一盆冷水澆涼了心中渴切,手臂軟軟垂落,蜷回角落,環抱雙肩,眼窩青陷但閃寒光,再無方才狼狽相。

  「沒有解藥,你們就休想再套出我一個字。」

  王泮林笑聲隱隱,彷彿知道簪珠兒的一舉一動,「我知道你是裝可憐。」

  簪珠兒哼了哼,咬牙忿恨道,「既然不能指望你們,我總不能自己把活路堵死,等著瞧,我同伴會來救我的!」

  她話一完,外頭就傳來幾聲水花濺起的啪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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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47:21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六引 替人消災

  夜微涼,水映燈光反照上船,十來條黑影似亂晃,卻是亂中有序,身手無一不敏捷。

  簪珠兒神情欣喜,喊道,「我在這兒!快來救我!快來——嗚嗚——」

  門口那人不知何時過來的,往簪珠兒脖後跟一敲,弄暈了她,將手腳綁好,又拿布袋套住她的頭,同時問窗下衛士,「吉平,對方來了多少人?」

  「堇大,屬下這邊能看到十二三人。」窗下衛士方頭方腦,大名吉平。

  門口那位三十有餘,太陽穴高鼓,目光湛湛,氣拔山河之魄,是文心閣的武先生堇燊。

  文心閣,文有丁大,為天下學子所景仰,武有堇大,為江湖高手所拜服。

  堇燊再閉眼一聽,耳朵忽扇,睜眼就朝悠哉撐起身的王泮林道,「敵眾我寡,最好呼援。」

  王泮林搖搖頭,氣定神閒,「不可。一發信號,也會驚動他人。堇大先生還要讓你的人拳腳放輕,萬一吵起了鄰船的姑娘媽媽們亦是麻煩。她們一張嘴能頂百張嘴,比文心閣出的小報傳消息都快。」

  堇燊沒好氣,「九公子倒是演練看看,如何放輕法。」

  王泮林笑,「我若習武,專學那種借力打力的靜巧功夫,絕不學好看不中用的,十來人都對付不了,動靜卻鬧得挺大。若非父親千叮萬囑秘密行事,我自有鬧哄哄的法子解決這些人,不必文心閣各位好手特意跑一趟,弄個不好還丟了性命。」

  堇燊只當王泮林又耍嘴刁,而且一路押他回來也受盡他的氣,因此沒聽進耳,只對王楚風道,「十二公子還是帶九公子躲好,免得等會兒刀劍無眼,誤傷二位。」

  「拜託堇大先生了。」比起某人的無禮,王楚風就是君子表率,遇亂不慌,禮節不失,作揖之後搬了椅子坐在簪珠兒身前,「我也當盡綿薄之力。」

  王泮林嘴不饒人,「十二弟打算當一個細作的肉盾?要是因此死了,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不過當回傻瓜而已。比起這個必死無疑的女人,十二弟的命重要得多。」

  王楚風火了,「九哥!」

  哐啷!窗子破開,兩道影子飛闖進來,從頭到腳一身黑,只露兇惡雙目,各仗一柄青鋒劍,氣勢絕殺!

  堇燊看吉平一支鐵棍獨自對付兩人,但立回門前,雙眼沉冷,似作旁觀。忽聞門板啪一聲,他卻動了,反身打開門,在殺手影子延進門裡的剎那,一掌推出,同時踏出門去,一夫當關。

  王泮林聽見一聲痛呼,再瞧著擋在門前力戰的堇燊,還有不斷晃上前的影子,心中確信他們落入對方的陷阱了。所謂線報,恐怕是對方設計,騙御史台將簪珠兒臨時挪換地方,方便下手。百里府護兵眾多,只要準備妥善,對方混進去容易,成功與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這時,窗口又躍進一人。

  吉平能跟在堇燊身邊,身手自然好極,對付倆黑衣人本來綽綽有餘,但他們豁出命的打法令他一時分身乏術,眼看那人走向簪珠兒。

  這人,比黑衣人多戴一頂黑紗斗笠,手中也是一柄最普通的青鋒劍。他走得不快,沒有黑衣人的凜冽殺氣,卻自有一股強勢,令倆黑衣更加賣力地攻擊吉平。

  王楚風雙眸冷對,捉緊椅背橫木,將兩椅腳拎離地板,一副要舉椅子砸人的架勢。

  黑紗下的人劍尖往上一挑,低聲呵笑,音色嘶啞不明,「白斬雞叼盤子,保得住自己,還是保得住盤子?」

  「既然是盤子,保之何用?」四周刀光劍影,王泮林卻從容信步,走到適才坐過的方桌前,忽地掀開垂地桌布,「如果非要保一隻盤子,我勸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動手。」

  桌布下,一個頭套布袋身穿囚裙的女子,手腳被縛,也是一動不動躺倒在地。

  黑紗輕拂,斗笠轉來轉去,稍後那人一聲冷哼,「誰說我要保盤子,我是來砸盤子的,既然有兩隻,一起砸了就好!」

  一個「好」字才出口,那人就動了,青劍如蛇影,捨近求遠,極快地刺向桌下。他也在賭,賭一招命中該死之人,省得出現變數。他帶了十幾名好手,卻還制不住船上幾個人,其中兩個還是看著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兒。

  「九哥小心!」畢竟是一家兄弟,王楚風急喊。

  他才喊完,艙頂就裂出一個洞,落下一把劍,隨之又飛下一個人。

  劍,是一色的青劍。

  人,是一色的黑衣。

  青劍薄如月光,劍紋似蜻蜓翅翼,破空發出一絲悅耳錚音。

  來人臉上不是黑布蒙面,也不是黑紗斗笠,而是一隻可笑兔面具。

  因為這支劍這個人,黑紗斗笠旋讓開去,稍頓即惱,「你什麼人?」

  兔子臉後兩隻眼幽洞無底,劍尖指地,立在桌前,不說話。

  王泮林看著「熟識」的這張兔子面具,似笑非笑,「收人錢財,替人消財,你怎麼才來?」

  兔子臉偏頭瞧了瞧王泮林。

  黑紗斗笠那位馬上就以為兔子臉是王泮林請來的好手,不再猶豫,一劍幻海生濤,劍光嘯厲,朝兔子臉招呼過去。

  蜻蜓翅振起,絲毫不受對手劍招的迷惑,彷彿一支定海針,帶它的主人穿過劍光,且一式浪子回頭,轉過劍尖,削向黑紗斗笠下的肩脖。

  黑紗斗笠人沒看清兔子臉的招式,但覺身後劍氣森然,回頭瞧見一道淩厲光刃朝自己的脖子橫削而來,急忙往後滾避。

  然而,不容黑紗斗笠人多想,蜻蜓翅紋又扇振追到。他驚喝一聲,揮劍欲擋,哪知那支奇異的劍尖如蜻蜓長尾,竟能急彎向下,對準他的左肩紮來。

  他如何躲得及?只憑這些年的經驗,知道不可硬拚,往旁邊再翻滾時,仍是吃痛了一記,隨兔子臉收劍,感覺自己肩膀溫熱濕淋淋一片,可聞到血腥氣。

  黑紗斗笠人左臂頓時使不出力了,心頭駭然。

  他一直緊盯著官府的動作,當然清楚對手是文心閣,因此出動自己直掌的全部殺手,打算以多以快來制勝。

  眼前這張兔子面,卻全不在他的預料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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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七引 冷熱相撞

  黑紗斗笠吹一聲宛轉呼哨,催外面的幫手快進來,但艙裡始終只有這些人。

  吉平對付兩名,已經處於絕對優勢。王楚風守一女,王泮林守一女。堇燊在門外,雖然看不到他怎麼出招,卻只聽他人慘呼。

  那隻從艙頂蹦下來的兔子重新站到桌前,劍尖指地。

  那是防禦招式中最放鬆的狀態,周身要害全開,但黑紗斗笠人很明白,自己絕不可能因此就討得了好。而等到這家的好手幹掉了外面他的人,再進來和兔子臉聯手,他能活著離開已是老天庇佑。

  想到這兒,黑紗斗笠心中就有了取捨,身形一動,卻出乎意料地,往王楚風那裡奔去。

  青劍發出破空錚音,表明絕不空手而歸的決心。

  兔子臉也立刻動,手上那柄奇異青劍光芒森寒,劍尖那點血紅躍躍妖美。

  黑紗斗笠人早有準備,向後擲出三柄飛刀,刀刀向著王泮林——賭了!

  兔子臉身形頓時急定,又往旁邊急踏兩步,擋在王泮林和飛刀之間,一抖就是七八朵劍花,護住周身,同時將飛刀一一撞開。但她才要懊惱只能救得一個王家郎,卻見五枚冒著火星的鐵藜子從腳邊骨碌碌滾過去,身後那位還怕動靜不夠大——

  「小心腳下暗器!」

  王泮林喊完,卻看那隻兔子猛地轉過頭來瞪他,又跟汙了她眼一樣,單手扶額轉回頭去,不由失笑。

  這以貌取人的毛病啊!

  黑紗斗笠人也回頭瞧,只見五個雞蛋大的烏球滾來,卻以為對方唬弄自己,轉身還要刺王楚風。突然,聽到身後一聲爆響,腿上隨之麻疼不已。

  他再次掉頭一看,黑煙躥升,原本圓丟丟的一個烏球變成了碎片,褲腿上滿是針眼。

  這時,又一個烏球炸開了,無數小針從球裡往四面八方極快射開,驚得他一下子蹦高,哪裡還敢掉以輕心。

  趁此機會,解決掉兩名殺手的吉平趕來,一把將王楚風拉開,但他再想救簪珠兒時,黑紗斗笠人卻比他更快一步,一劍刺進簪珠兒心口,穿窗而出。

  吉平追去。

  原本在門口的堇燊,只往艙裡探上一眼,也不見了。

  屋裡狼藉,三具屍身,三個活人,一個桌底下的,一動不動,不知死活的人。

  煙味,嗆味,兩個烏球炸開的地方黑抹抹一片,細針紮落各處,閃得星星點點。

  三個烏球靜靜靠著簪珠兒的屍身,保持原樣。

  戴著兔子面具的節南走過去,拿掉死人頭上佈罩,記得這張臉屬於金利沉香身邊的大丫頭,不由語帶責備,「真身應該藏在桌下。」

  雖然及時趕到,卻讓這倆兄弟弄砸了事,沒能保住簪珠兒的命。

  王泮林也走到簪珠兒身旁,卻對她的死活毫不在意,用腳踢開其中一隻完好的烏球,看它滾向王楚風那邊,語氣遺憾又疑惑,「為何沒炸——」

  話未完,那隻重新滾起來的烏球突然在王楚風腳邊炸了!

  王楚風驚得一抱頭。

  節南目瞪口呆,看一眼兩隻尚且啞著的烏球,安靜地走走開。

  王泮林拿袖子扇煙,神情再正經不過,「這可不行。」

  王楚風聽王泮林說這話,立刻放下抱頭的雙手,低眼瞧瞧自己衣袍上的針眼窟窿,眉頭皺得老深,「九哥,你到底從哪兒弄到的危險東西?」

  王泮林輕飄飄回道,「嚇唬人的小玩意兒罷了,針上也沒塗毒。」說著又撩開袍邊,露出腿上兩片鐵皮,「而且讓你事先綁了這個,根本連皮外傷都不會有。」

  節南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這人真是,怎麼說呢,有種做了好事還是很陰損的無敵刁感。不過,話說回來,這幾隻烏球為何讓她覺得恁眼熟呢?

  「你又從哪兒找來的這隻兔子?」王楚風心裡上火,這時要還能保持君子風度,就是聖人了。

  節南陡然止笑,往門口走去。

  「麻煩十二弟出去一下,我同這位……兔老弟說幾句話。」王泮林卻拍住節南的肩。

  節南可以閃,可也知道閃得過這回,閃不過下回,所以站住了,只是淡然將王泮林的手震開。

  王楚風詫異,「當真是你找來的人?」

  王泮林做著往外揮趕的手勢,但笑不語。

  王楚風傲性高,走出門去。

  王泮林走到桌前,也不坐,給自己倒杯茶,站著喝,「小山姑娘。」

  節南能以兔子面具殺下來,自然不怕相認,可也不摘面具,只恢復原聲,「泮林公子。」

  她重新蹲下身去,摸摸已經氣絕的簪珠兒的臉皮。

  王泮林瞧節南不死心的樣子,笑道,「小山姑娘不要懷疑了,那確實是簪珠兒不錯。至於這桌下,只是向義莊借來的屍身罷了。」

  節南嘆口氣,抬上面具,起身走到王泮林對面,將蜻螭劍放在桌上,也倒杯茶站著喝了,「九公子哪怕給我點暗示也好。早知你跟千眼歇王一樣,有這麼一手了不得的暗器,我就不會多管閒事,反而耽誤了正事。」

  「我這小玩意兒雖然借鑑了蠍王老兒的暗器,卻比蠍王老兒的要厲害得多,將來小山姑娘就會知道。」王泮林從袖中掏出一烏球來,放在桌上轉玩。

  節南哼了哼,「不就比蠍王的彈丸多裝了一些黑火麼?沒什麼了不起!還有啞巴不響的呢。」

  王泮林眼中一閃,「小山姑娘不愧是神弓門的人。」

  節南立時斂眸,「誰說我是……」不對!不對!「什麼神弓門?」

  王泮林垂眼望著蜻螭,任那道寒冷月光沉於眼底,「神弓門本是北燎密司,專精器胄,醫藥,武技,謀術,後來投靠大今,保持原來的用處。神弓門多用慢毒控制弟子,根據弟子身份高低,慢毒種類各有不同。最神秘的一種毒叫做赤朱,一般用於長老直屬弟子或親信執行重大任務之時。我以前只是聽聞,今日見到簪珠兒,才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毒,也才知道小山姑娘何以瘦成那副陋顏。」

  節南撇一抹冷笑,看王泮林的眼神好似他莫名其妙,「天底下多得是病症相似病不似,九公子可知誤診會害死人的,更何況你還不是大夫。」

  其實,她心正驚膽正跳,哪能想到王泮林居然把她的身份看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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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47:5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八引 一塹一智

  子夜,青杏居裡悄靜。

  一人輕落院中,一身黑衣,頭戴黑紗斗笠,右手捉著左肩,腳下一高一低,卻走得絲毫不遲滯,穿過院子,無聲推開節南的屋門,站到裡屋床前。

  節南正好睡。

  那人拿下斗笠,赫然是桑浣。

  她將被子微撩,看清節南身著白綢裡衣,又輕搭她的右脈片刻,緊皺的雙眉寬緩,目光從冷轉溫,神情滿意地退了出去。

  桑浣合上青杏居大門的瞬間,節南的眼驟然睜開,長吁一口氣,再從脖上拽下一根紅繩。

  窗紙吸著廊下燈色,將紅繩上的掛物映亮。

  那是一塊漂亮紅玉,玉中一幅秋水伴紅葉林,天然又奇妙的紋理讓它成為絕物珍寶。

  只是,節南看著紅玉的目光非但不稀罕,還冒火,一側身一抬手就將紅玉甩出去,任它撲落屋中某個角落,再不瞧第二眼,但魔音猶在耳畔——

  「三月十五,請小山姑娘來我家賞茶花。」

  方才她急著趕回來,沒工夫聽他扯,誰知他悠閒說來一句。

  當初王泮林給她的是這塊玉不錯,可她不是心眼多嘛,就讓小柒把王楚風的玉珮也偷了來。後來,為了博取孟長河的信任,她冒充王氏姑娘,交出去的卻是王楚風的玉。

  他拿著她的東西不肯放,她就不會還他的東西,還要踩它,摔它,拿灰塵埋汰它,讓它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至於王泮林曾說過的,憑此玉能向安陽王氏討回人情?

  她還是那句話——

  什麼破玩意兒!她不稀罕!

  賞茶花?

  她會去才怪!

  轉眼就到三月,杏花將謝桃花開,大今使團已離開數日,桑浣卻一直未給節南和柒小柒進一步指示,小柒也打探不到簪珠兒那件事的隻字片語。

  這日,節南「奉命」當侄女,同桑浣趙琦一道用早膳,卻看到趙雪蘭居然也坐著。趙琦固然說不上和顏悅色,面對趙雪蘭的無言乖靜,也沒法繼續咆哮,起先只同一對小兒女說話,隨後又問節南哪日要伴崔玉真。

  節南回道,「明日陪去太學。」

  趙琦就瞥看大女兒一眼,但對節南道,「聽長輩話的孩子才有福氣,要是不懂這個道理,就只能自己吃苦頭。還有六娘你之前提的那個孟元,我已見過,尚書大人和將作大人皆滿意,決定給他一個匠位了。」

  節南微笑道謝。

  趙雪蘭抬眼,神情冷冽,咬了一會兒唇,卻是一字不還口,垂下了眼。

  桑浣清咳一聲,單手夾菜給趙雪蘭,同時勸趙琦,「老爺,事情既然已經過去,就別再提了。」

  節南見桑浣左臂不動,自然知道是自己那一劍紮狠的緣故,嘴角淡淡勾起,自得地吃飯,掩去笑意。

  趙琦雖沒發火,不代表心裡熄火,氣衝衝道,「哪裡過去了?同僚都在背後偷偷議論,當我不知道那些話有多難聽。將作大人還找我談了話,讓我今後對女兒的婚事要慎重些,門當戶對為好。我要不是當著這個爹,真想吐一吐真言。哪裡是我想攀附權貴,卻是我那好女兒把自己當了金鳳凰,和我斷絕父女關係也要攀高枝。」

  趙雪蘭低著頭,把米一粒一粒夾進嘴裡。

  節南覺著這是練忍功。

  劉氏不在,桑浣勸得慇勤,「老爺大可說是劉府自作主張,咱們事先並不知情,事後不滿雪蘭委屈,就把婚事推了。再說,媒婆說親,不成事的多。」

  趙琦一聽仍皺眉,「可是,我們並未推掉這門婚事……」

  桑浣就笑,「老爺放心,媒婆那裡我已經打點過了,保準照著咱們的說法來。」

  趙琦神情頓然開朗,「還是你想得周到。」

  「事關老爺前程,妾身怎能不出力。只是坊間傳得什麼雪蘭貪圖名門公子,又嫉妒彩凝嫁得好,不甘心為妾,企圖勾引王五,才和舅家鬧翻了,這樣的閒言碎語,妾身就沒法子了,只能等日後人們淡忘。」

  趙雪蘭手中的筷子落了地,臉色剎那蒼白,眼淚啪嗒掉出眼眶。她知道自己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話,卻不知是這麼可怕的笑話。誰說她勾引王五?她連王五公子的樣子都沒瞧見過!

  趙雪蘭捂著臉嗚嗚哭。

  到底是自己女兒,趙琦又非冷血,嘆口氣,「當真沒法子了麼?雪蘭一人倒還罷了,自己做的事自己承擔,大不了我養她一輩子老姑娘。可不是還有雨蘭和摯兒嗎?就怕我們這一家子今後都在人前抬不起頭啊!」

  趙雪蘭渾身一顫,哭得更厲害了。

  桑浣也嘆口氣,「我當真想了又想,實在沒辦法。」

  趙雪蘭哭聲漸收,抬起頭來,「事到如今女兒萬死難辭其咎,不過正如爹所說,我自己名聲有損也罷了,卻累及雨蘭和摯弟將來,所以無論如何都以為,有個法子,哪怕再勉為其難,都要試試。」

  趙琦忙問,「什麼法子?」

  桑浣眼鋒沉冷,表情卻急,「趕緊說吧。」

  「如果能讓雪蘭也給崔玉真當伴讀姑娘,謠言或者就能不攻自破。崔玉真潔身自好,才情出眾,出身更是貴比公主,她若接受雪蘭隨侍在側,別人又怎再說雪蘭的不是?如此一來,市井那些傳言自然成了無根無據。」趙雪蘭兩眼哭得發紅,卻透出芒光來。

  節南低下頭,抱碗喝粥,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

  自慚形穢!

  看看人家,吃一塹長一智,變得多聰明!

  趙琦直道好法子,「正好!六娘如今在崔姑娘跟前說得上話,讓她為雪蘭多講些好話,伴讀這事還不是輕而易舉嗎?就這麼辦!」

  節南心裡囂喊,這位官老爺從哪兒看出來她說得上話啊?還輕而易舉?

  「姑丈……」節南剛想發表一下自己的心裡話——

  桑浣打斷節南,對趙琦溫和笑了笑,「老爺別著急,這法子好壞還不一定。就算真要試,也得從長計議。那邊可是崔家千金,堂堂一朝宰相之女,為何要冒自身潔名受損之難,解我們趙府之憂,哪怕雪蘭其實委屈。別說崔相和夫人對玉真姑娘捧若掌珠,她還有太后和長公主的疼惜呢。」

  她哄完一個,哄另一個,「雪蘭,你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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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48:06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三十九引 學好規矩

  節南與之「一心」,「玉真姑娘冰雪聰明,我們千萬別弄巧成拙,讓她以為別有所圖,連我這個伴讀都不要了。」

  趙琦點頭,「也是,這事不能急,免得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位丈夫,這位爹,標準牆頭草。

  趙雪蘭面無表情看桑浣一眼,嘴角撇冷。

  吃過飯,桑浣對趙琦說想帶節南和小柒去她的鋪子看看,還要到成衣鋪子給姐妹倆做些春裝。

  趙琦自然不會不允,只是他一走,趙雪蘭也跟著走,似乎要給她爹多吹吹風。不過桑浣看著不怎麼在意那位大小姐吹風,讓馬房準備兩駕車,帶著節南小柒和淺春淺夏出了門。

  「今日讓你和小柒到信局瞧一瞧,也好記住些人臉,若有任何緊急消息,你可用那裡傳遞。」

  桑浣叫節南和她同車的時候,節南便知道這位師叔有話說,但聽了這樣的話,並不擔心,只在表面虛應著,「好。簪珠兒的事如何了?」

  自那日之後,桑浣和年顏皆沒了影,節南估摸兩人都在養傷。

  「等會兒再說。」桑浣神情無甚變化。

  「上回聽姑母說起信局掌櫃姓羌,不知此人是否好性子?要是他有什麼忌諱,姑母早些告訴我,免得我和小柒不小心開罪了他還不知道。」節南沒話找話。

  「不必。」桑浣瞥節南一眼,「我雖嫁人生子多年,外頭人事又常常變更,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要倚仗得力手下,不過大事上頭,還由我說了算。」

  節南覺得是時候試探,「姑母可曾想過五年十年後?難道等姑丈成了一品二品大員,您還要聽命神弓門,替他們跑腿做事,置趙府於通敵叛國的滅門之險?」

  桑浣看節南的目光轉為深沉,半晌後冷笑,「桑節南,我知你姐妹二人如今得過且過,全無替神弓門效忠的心思,好在上頭不敢當真派你二人大用場,我也就懶得管束你倆。只是你若一直不放棄脫離神弓門的念頭,還想說服別人,終有一日會死得很難看。」

  「姑母多想了,我只是好奇而已。」節南笑眼眯眯,眼中無畏。

  「不必好奇,且不說我選的丈夫絕不是一品二品的料,待日後我歲數大了,便會主動讓出護法之位,自請從門中隱退。我不是你師父,自問這些年兢兢業業,功勞不小,只求老來太平,誰也不好為難我。」桑浣當然有所打算。

  節南仍乖巧笑著,「原來還能門中隱退?我從前倒是聽說過,卻不曾見過半個隱退的門中前輩。老門主一讓位就病故了,不然可以算一個。不知姑母可有認識的,尚康健的老前輩呢?」

  桑浣一怔,隨即哼道,「既然已經退隱,能隨便讓你知道麼?」

  節南哦哦兩聲,「那我就明白了,從今往後,要和小柒努力打雜,守到功成身退的一日。」

  桑浣心中莫名煩燥,嘴上卻嘲笑節南,「你還是先想著怎麼才能讓門主願意根治了赤朱吧。」

  「姑母說的是。」節南答得恭順之極。

  隨後,桑浣找了個理由,留淺春淺夏在成衣鋪子裡等改新衣,讓年顏駕車到城東信局。

  信局不大,分前中後,前頭一間小門面專門收信收件,中間兩面長屋一面馬棚,議事房賬房和分類信件的大庫房等等,後面則是羌掌櫃和送信夥計們的住院。

  桑浣四人被夥計引進中院的會客堂間,喝完一盞茶,羌掌櫃才進來。

  「夫人來了。」羌掌櫃隨意對主座上的桑浣拱了拱手,大剌剌坐在下首。

  節南看他身材高壯,額頭飽滿天庭開闊,相貌不差,又才三十出頭,確實有股想要成就點什麼的氣勢。

  桑浣突然將茶盞重重往桌上一放,風韻十足的美麗面容陰雲密佈,目放犀利之光,「羌老二,你可是越來越不講大小了!當著這麼些手下人的面,還敢給我擺架子?」

  羌掌櫃愕了愕,打量一下節南和柒小柒,起身給桑浣作了個大揖,又自己坐下,神情絲毫不以為然,「夫人好久不來,裡外大小的事情都指著我定,你看,我忙起來就忘了禮數。夫人今日帶來的這兩個生面孔,就是桑節南和柒小柒吧?正好,門主還問到她倆了,讓我也好好盯著。撿日不如撞日,我讓人領下去,教她們學一學咱這兒的規矩,免得還想偷懶耍滑。」

  羌掌櫃喊聲來人,就有個尖頭瘦腮的夥計跑進來。

  羌掌櫃指指節南姐妹倆,對那夥計說,「阿猴,這倆就是我之前提的廢貨,既然到咱這兒來打雜,也不能讓她們繼續廢著,你帶下去叫大夥認識認識,也教她倆別拖咱後腿。」

  阿猴眼中不見主座位上的桑浣,頤指氣使沖節南和柒小柒喊,「你倆!跟我來!」

  節南看看桑浣。

  桑浣笑了,「去吧,我和羌掌櫃說會兒話。」

  節南對小柒作個跟上的眼勢,篤悠悠,同阿猴一道走出會客堂。

  阿猴領她們進入分派信件的大庫房,對裡頭十來人道,「大夥聽著,這倆就是大掌櫃前陣子提到的廢貨,這會兒暫時跟著夫人做事,今後沒準到咱信局打雜,所以大掌櫃讓我帶她們學規矩。」

  這些正幹活的年輕男子,身型各異,但皆矯健利索的手腳,一聽廢貨,個個眥牙譏笑。

  有人道,「咱們這兒憑本事說話,沒本事的廢物就是老麼,我們都是你們老大,我們讓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得乖乖做什麼。」

  又有人道,「總堂怎麼還養廢物?再怎麼沒用,總是女的吧,不可能用不上。喂,瘦柴那個,到我這兒來,小爺我教你如何物盡其用。」

  另有人喊,「錯了錯了,胖的那個手感才好,來來,讓我稱稱身上肉。」

  眾男子哄笑,目光絕非正經。

  柒小柒捏起肉拳,兩眼瞪圓,嘀咕著,「臭小山,我要揍得他們滿地找牙,你別阻止我,不然我先打你。」

  節南抓一張板凳橫在門前,抱臂翹腿,「先教訓那個喊我瘦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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