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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明開夜合 -【春天的十個瞬間】《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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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7 00:02:52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風波

  蔣西池在車棚那兒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方螢從教學樓裡出來,她兩手攥著書包帶子,耷拉著肩膀,有些無精打采,快走近時,才抬起頭來向他打了聲招呼。

  “怎麼了?”

  “沒……”方螢蹲下身去給自行車開鎖,“聽說你沒得第一?”

  蔣西池頓一下,“你沒看到最後?”

  方螢打了個哈哈,“……你才藝展示結束我就沒看了。”

  兩人推著車,往校外走,蔣西池解釋:“顧雨羅才藝分比較高,她是冠軍。”

  方螢撇撇嘴,“老師什麼眼光。”

  “沒事,一樣的。”蔣西池打開書包拉鏈,把剛到手的亞軍小獎杯遞給她。

  “給我?”

  “嗯。”

  方螢笑了,“給我干什麼,這個又不能吃。”卻還是接過去,在手裡掂了掂,塞進自己書包裡。

  七點多,比平常晚了些,又比初二初三上晚自習的早了些。

  方螢不想這麼早回去,提議一起去吃東西。她帶著蔣西池穿街過巷,到了臨近科技大學的一條小吃街,找到一家看著比較干淨的粉面館,把車停在店前。

  進店,抬頭端詳掛在牆上的塑料板上的菜單,“我要一碗素拉面,你要什麼……”

  蔣西池瞟一眼,“兩碗牛肉拉面。”見方螢面有難色,又補充道,“我請你。”

  方螢一笑,拖出凳子坐下,掰開一雙筷子,相互摩擦上面的毛刺,看著蔣西池說:“……我以後會有錢的。其實我已經攢了一些錢了,但是不能用。”

  “你攢錢做什麼?”

  方螢肘部撐在桌子上,手托著腮,“當然是離開這兒啊。”

  蔣西池抬眼看她,“去哪?”

  方螢聳聳肩,“去哪兒都行,只要不在蕎花巷,不在墨城……”

  她視線不知道落在哪一處,神情悵惘又期盼。

  蔣西池一時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能說什麼。片刻,他手伸進包裡,掏出一個MP3,插上耳機,遞給方螢。

  方螢接過耳機,塞進耳朵,聽見裡面傳來“故事的小黃花,從出生那天就飄著”的歌聲,驚喜問:“你有MP3啊?怎麼以前沒看你用過。”

  “……才買的。”

  上周,蔣家平終於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准備過來拜訪拜訪他外公外婆,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的。他毫不猶豫,說要一個MP3。隔天蔣家平過來,就給他買了一台MP3,一部“小靈通”。

  蔣西池這才想起自己還有這麼一部新的“小靈通”,從書包裡掏出來,搗鼓了一下,問方螢:“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

  “嗯?你說什麼?”

  蔣西池把她戴著的耳機摘了一只下來,“你家電話號碼是多少?”

  方螢笑笑,垂眼,“我家沒電話。”

  蔣西池怔了怔,但也沒說什麼,抄出本子,往上面寫了個號碼,撕下紙遞給方螢,“這是我的號碼,有事可以打給我。”

  方螢瞟了瞟,收起來,又繼續去研究蔣西池MP3裡的歌。最後發現,除了幾首Westlife的,其他全是周傑倫的。

  “……原來你也喜歡周傑倫啊?”

  蔣西池:“……”

  看一眼她,什麼也沒說。

  吃過拉面,沿著河提,兩人騎車回家。

  方螢把蔣西池的MP3揣在口袋裡,戴了一只耳機,留著另一只耳朵和蔣西池聊天,“你為什麼拒絕孔貞貞。”

  蔣西池皺了皺眉,“不喜歡……”

  “她挺漂亮的……”

  蔣西池不作聲。

  方螢轉過頭來看他,“你喜歡什麼樣的?顧雨羅那種?男生都喜歡顧雨羅。”

  蔣西池語氣有點不耐煩了,“不知道。”

  方螢愣了一下,抿唇,收了聲,不再說話,把另一只耳機也塞進耳朵裡,只悶頭聽歌騎車。

  蔣西池意識到自己態度有點不好,想著要跟她道聲歉,但騎了一路,沒找著機會。

  到橋頭,方螢摘下耳機,把MP3遞換給他。

  他剛要說句“你留著吧”,忽聽旁邊宵夜攤子上,有人抬高了聲音說:“今兒老方家那口子又犯病了吧?”

  另一人接腔,“可不是麼,我聽人說,好大動靜啊!屋裡叮鈴哐啷的,估計又是在砸東西……”

  “難為老方了,攤上這麼一個人……”

  方螢臉色一變,車頭拐個彎,飛快往蕎花東巷騎去。

  蔣西池有點不放心,正要跟過去,卻見方螢回頭,厲聲道:“你別跟過來!”

  腳下一慢,車子差點兒栽倒,趕緊腳點地停住。躊躇片刻,他心一橫,到底是好奇心蓋過其他,一磴踏板,跟上前。

  隔了十來米,他看見方螢跳下車,把車一扔,破破爛爛的自行車哐一聲摔在地上,輪子空轉了幾下,偃旗息鼓。

  方螢摸出鑰匙開了鎖,一下把門踹開,片刻,門“嘭”地一聲摔上了。

  他在原地站立片刻,停了車,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方螢的家,用“破敗”已不足以形容。門上油漆都剝落了,幾扇破窗戶,拿黑布糊著,裡面沒透出一丁點兒的光。

  他走到窗前,打算找出條縫往裡看,忽聽窗戶後面傳來一聲巨響,不知道是什麼摔碎在了地上,緊接著便聽方螢高喊:“……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一陣陣悶響,夾雜著方螢語愈喊愈烈的罵聲。

  蔣西池聽得眼皮子直跳,然而他什麼也看不見,不曉得裡面是個什麼情況,方媽媽“發病”又究竟有多嚴重。

  躊躇半刻,他走到門前。

  正准備舉拳敲門,身後傳來一道女聲:“你是吳奶奶家的小外孫吧?”

  蔣西池回頭。

  一個大媽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將他一把拽回路中間,“你快回去!趕緊的!別管這家的閑事!”

  大媽孔武有力,拽得他趔趄一步。

  “不是有人病了嗎,怎麼不送醫院……”

  “哎喲,”大媽把她往巷外推,“腦子裡的病,送醫院能管用嗎?你趕緊回去,別給自己惹麻煩!”

  大媽的架勢,恐怕是不會讓他往方家靠近一步。蔣西池無法,只得騎上自行車,過橋,回西巷自己家裡。

  吳應蓉問他吃過晚飯沒有,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提著書包回自己房間。

  把窗戶打開了,往河對岸看。然而除了一窗昏暗的燈光,什麼也看不見。

  開門到了廊下,拾級而下,到了河沿上。然而還是隔得遠了,對面門窗緊閉,聽不到一點兒動靜。

  “阿池!”

  蔣西池趕緊應一聲,幾步上了台階,回到屋內。

  吳應蓉端了一碗粥過來,“大晚上的,你去河邊干什麼?”

  蔣西池垂頭,舀了一勺粥送進嘴裡,“沒……我去試試河水冷不冷。”

  吳應蓉笑說:“還想下河去游戲啊?霜降都過了,天冷,別下河了,免得感冒。”

  “……嗯。”

  吳應蓉就坐在他對面,笑吟吟問:“今天口語大賽,結果怎麼樣啊?”

  “亞軍……”蔣西池一頓,“我去給您找榮譽證書。”

  吳應蓉擺手,“不用!”像是怕外孫沒得冠軍不高興,還特意安慰了兩句。

  蔣西池還記掛著河對岸的事,“外婆……”他抬頭看一眼吳應蓉,“對面方家……方志強的老婆,得病很長時間了?”

  “有好些年了吧,”吳應蓉想了想,“怕有三四個年頭了……怎麼突然想起問這事兒了?”

  “聽說今天又犯病了……”

  吳應蓉嘆聲氣,“也是造孽,好端端的一個家……”

  喝完粥,蔣西池洗了個澡回到自己房間。什麼事都沒心思做,靠著窗戶,盯著河對岸。

  正考慮著怎麼過去探一探情況,忽聽書包裡“小靈通”響起來。趕緊翻出來一看,一個本地的號碼。

  他有所預感,一接通,果然是方螢發顫的聲音:“……蔣西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

  蔣西池扯了一個要給河對岸同班同學送數學課本的謊,出了門。不疾不徐地走了十來米之後,他飛跑起來,踏著坑坑窪窪的石板路,兩分鐘內,到了橋頭。

  方螢又換上了那副口罩帽子的裝束,靠著橋柱蹲著,聽見他喊了一聲,才抬起頭來。

  “你……”

  方螢緩緩地站起身,兩手插在衣袋裡,微微有點佝僂著背,“……謝謝你。”

  “你借錢做什麼?”

  方螢微蹙著眉,“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你先告訴我,到底做什麼?”

  “……非要說了才能借給我?”

  “是。”

  “……買藥。”口罩後的聲音含糊不清。

  “什麼藥?治……精神病的?”

  方螢霍地抬起頭,眼神慍怒,“我媽沒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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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7 00:03:03 |只看該作者
第11章 執言

  蔣西池從沒見方螢這樣生氣過,像是瞬間被戳中逆鱗一樣。他心裡早已有自己的判斷,這麼一問只是想驗證自己的猜測。

  沉默片刻,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封信封,遞給方螢。

  方螢拿衣袖籠著的手背擦了擦眼睛,接過掂了掂,有點厚,揭開抽出三張,剩下的又遞還回去。

  她把三張紙幣緊攥入手,悶聲說了句:“謝謝。”

  蔣西池脫口而出:“去哪兒買?我陪你去。”

  方螢不做聲,躊躇片刻,轉過身去。

  兩人一前一後,腳步聲疊在夜色下,六尺河潺潺的流水聲中。

  走了五百多米,到“六尺大藥房”門口,方螢停下腳步,“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蔣西池看她一眼,點點頭。

  他就站在藥房外靜等著,不知所想,心裡有種情緒野草一樣滋長,偏偏又捋不清楚。

  四五分鐘後,方螢提著一只塑料袋子走了出來,她見他目光看過去,把袋子往身後一藏,“走吧。”

  又到了橋頭,方螢頓足:“謝謝……我會盡快還給你的。”

  “需要幫忙嗎?我送你回……”

  “不用!”方螢急忙阻止,“不用了……你別跟過來。”這一回的語氣裡,帶一點哀求。

  他看她一眼,片刻,點點頭,“……你在家如果需要幫忙,可以在河對岸喊我——河水很冷,你別游過來。”

  方螢輕笑了一聲,“喊你名字?”

  蔣西池想了想,“……喊周傑倫吧。”

  方螢這下徹底笑出來,片刻,又鄭重地道了聲謝,往東巷走去。

  蔣西池看著方螢身影不見了,准備回家,腳卻是往藥房的方向去的。

  櫃台後面坐著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醫生,逢人便笑,“小朋友,需要點兒什麼藥。”

  蔣西池走到他跟前,往背後整齊碼放的架子看了一眼,“剛才過來買藥的……”

  “阿螢是吧?”

  蔣西池點頭,“我是她同學……她說,可能有點不夠,讓我再幫她買一點。”

  老醫生低頭瞅著他,笑意慈祥,心裡跟明鏡似的,“藥是我開的,肯定夠。都是止痛消炎的藥,一次也不能多吃,你說是吧?”

  蔣西池頓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醫生斂了笑,語重心長道:“阿螢不容易,你當同學的,在學校多幫幫他。”

  “方螢家裡……是什麼情況?您知道嗎?”

  老醫生又恢復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這你得自己去問阿螢,她信我,讓我不說,那我就不能說。”

  •

  距這一次的“發病”之後,方螢家裡似乎消停了一陣。

  天漸冷,白天越來越短,學校縮短了中午休息的時間,下午則提前半小時放學。方螢中午要回家,下午一放學就不見蹤影,只有早上那一會兒時間,兩人才有空單獨待著。

  寒冬腊月的天氣,呵氣成冰。

  蔣西池推著車子到橋頭,方螢正等在包子攤前,打了個呵欠,對他說了句:“早。”

  “早。”

  方螢頭發長長了些,發尾給睡彎了。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摸了摸口袋,掏出三百塊錢遞過來,“謝謝。”

  蔣西池瞥了一眼,“……到學校再給我吧。”

  “現在給,學校給,有什麼差別嗎?”

  蔣西池憋了一會兒,“……學校可以洗手。”

  方螢哈哈大笑,“你買早餐不碰錢哦?”

  “我一次性給了兩百,讓他記賬,慢慢扣……”

  方螢快笑瘋了。

  到學校,在教室門口,方螢與今天值日的孔貞貞迎頭撞上。孔貞貞不自在,嘴唇動了動,沒說出打招呼的話來,錯身出門拍粉筆擦去了。

  經過上回的“表白事件”,魏明他們幾個,跟方螢就稍稍有點疏遠了,碰到了仍然會打招呼,但不會再找過來玩。

  方螢卻仿佛絲毫沒放在心上,仍然是下課睡覺,上課發呆。

  期末考試臨近,升入初中的第一場期末考試,關系著寒假是否過得安生,大家自然不敢懈怠,埋頭苦讀。

  第一堂課是數學。

  冬天天氣冷,大家不開窗,都悶在教室裡,悶出一股腌抹布的味兒。

  張軍拍一拍手,“打起精神!打起精神!坐窗戶旁邊的把窗戶打開,透透氣,裡面這麼悶,你們不缺氧啊?”

  大家拖拖拉拉的,把窗戶打開。冷風四面八方地竄進來,大家立時被吹清醒了。

  “這堂課,我帶著大家把這學期的知識點都過一遍,速度有點快,大家跟上節奏……”張軍一翻開備課本,便有什麼東西,從裡面掉了出來。

  玫紅色的,帶白蕾絲的……

  三角內褲。

  全長嘩然。前排的目瞪口呆,後排的交頭接耳。

  張軍氣得臉一會兒綠,一會兒紅,猛一拍桌子:“誰干的!”

  大家噤聲,垂著頭憋笑。

  “翻了天了!到底誰干的!給我主動站起來!我看你們膽子是越來越大了,目無師長,擾亂課堂紀律!”

  大家都不說話。

  “好,不承認是吧——全班起立!”

  稀稀拉拉的聲音。

  “既然沒人承認,大家就一起罰站,站到有人承認為止——你們記住,是一顆老鼠屎壞了你們一鍋湯!”

  張軍目光環視一周,忽瞥見最後一排,方螢還安然不動地坐著。

  “方螢,你給我站起來!”

  方螢掃他一眼,“又不是我干的,我憑什麼站?”

  “不是你干的?我看就是你干的吧!”張軍一拍桌子,雙腿彈出去,幾步到她桌前,猛拽著她胳膊,從位上拖了出來。

  方螢臉色立刻就變了,雙臂使勁掙扎,“放開!”

  張軍將她扭到走廊,往講台上拖。

  “我操你大爺!放開!”

  “你罵什麼?你再罵一句?我看你是無法無天了!你真以為我治不了你是不是!”

  十三歲女生,相對於成年男子,力量之懸殊,可謂蚍蜉撼樹。

  方螢死掙也無法脫身,想也沒想,低頭就朝張軍手上咬去。張軍未防,手背厲痛,猛地一甩。

  方螢被他甩得退後一步,踉蹌一下,站穩。

  身體前傾,狠盯著他。

  那氣勢,像頭作困獸之鬥的孤狼。

  蔣西池心髒像是被扯了一下,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張老師……”

  張軍目光掃過來。

  “沒證據是方螢做的,您這樣體罰學生……”

  “體罰?我體罰她了嗎?”張軍揮一揮被方螢咬出牙印的手,“她不體罰我就不錯了!”

  “要期末考試了,您讓全班無緣無故罰站浪費時間,也是不合適的。”

  好學生的話,還是有幾分分量的。

  張軍瞪著方螢站了一會兒,拂袖而去,“你們自習!”

  大家稀稀拉拉地坐了下來,繼續交頭接耳,教室裡跟個鍋爐似的沸騰。

  範之揚維持紀律:“安靜!安靜!”

  蔣西池看著方螢。

  她獨自一人站在走廊裡,全身戒備,仍是戰爭的姿態。

  他突然想,這樣的“戰爭”,她不知道已經經歷過多少回,才能那樣反應敏捷。

  四周有同學在議論:

  “肯定是方螢干的吧?她跟張軍一貫不對盤……”

  “說實話,你們不覺得還挺爽的嗎,所有老師裡面我最討厭張軍……”

  “那她自己又不敢承認,讓我們一塊兒罰站……”

  方螢慢慢走回座位上,拉開椅子,往桌上一趴。

  蔣西池轉頭看她一眼,沒說話,從書包裡掏出MP3,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很冷,冰坨一樣。

  方螢像是被驚嚇了一樣,飛速地抬起頭,一看是蔣西池,才卸下戒備。

  蔣西池把MP3塞到她手裡,什麼也沒說話。

  她眼眶是紅的,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片刻,她啞聲說了句謝謝,把耳機往耳朵裡一塞,頭埋進雙臂之間。

  蔣西池徹底看不進去書,鉛筆捏在手裡,半天沒落下一筆。

  方才那一刻,方螢出於本能的拼死抵抗,像是形成了一個漩渦,把他也波及其中。

  閉了閉眼,一種難以遏制的惡心之感翻上喉頭。

  他丟了筆,站起身。

  教室外寒風陣陣,他去衛生間拿冷水洗了把臉,又回到教室。扯了張紙,刷刷寫了一行字,塞給方螢,自己抄了本書,走出門去。

  臨近期末,體育課也停了,偌大的操場空無一人。

  蔣西池在上回那巨大的鐵牌子後面坐了片刻,方螢也過來。

  她在已經枯黃的草上坐下,分了一只耳機給他。

  “而生命對每個人都不公平,也沒道理,只能撲向泥濘,迎向那陣驟雨,由不得你……”(《逆鱗》)

  天空高而遠,荒寂又空曠,陣陣回旋的風穿堂而過,略過他們耳畔。

  許久許久,才聽見方螢輕輕說了一句:“蔣西池。”

  “嗯。”

  “你干嘛幫我出頭啊?”

  “……嗯。”

  “……傻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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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7 00:03:17 |只看該作者
第12章 期末

  “傻不傻”,後果會如何這些事,蔣西池一概沒想過,他只是單純的無法做到袖手旁觀。

  方螢似乎覺得冷,把身上並不厚實的外套裹得緊緊,“阿池——我能叫你阿池嗎?”

  “嗯。”

  方螢扯了一根草,纏在手指上,絞緊又松開,“你想沒想過,長大以後會去哪兒?”

  蔣西池看著她。她被寒風吹得發紅的臉上,眼睛明亮和清澈。

  像寒夜裡的孤月。

  “……帝都吧。”

  “我想生活在可以看見水和船的地方。”她看蔣西池手裡有書和鉛筆,湊攏過去,把書翻到最後一頁,在上面畫上房子,陽台,小人,一望無際的海,和散落的白帆……

  她手被凍僵了,但一筆一劃,從未有過的認真。

  她把筆塞回他手裡,抱膝蹲著,長長地嘆氣:“……真想快點長大啊。”

  蔣西池凝視方螢筆畫簡陋的未來生活的“藍圖”,“……會的。”

  MP3裡的歌唱了一首又一首,方螢笑問:“都要期末考試了,你干嘛翹課?”

  “復習好了,”蔣西池看她,“你呢?”

  方螢聳聳肩。

  片刻,方螢問:“你寒假准備做什麼?”

  “不知道……”蔣西池頓時覺得有些煩躁,“要回我爸那兒。”

  “你爸住在哪兒?”

  “江東區。”

  “蠻遠的,你為什麼不跟他住一塊兒?”

  蔣西池沒回答。他們的談話一貫是這樣,彼此都已經習慣了。都是對秘密諱莫如深的人,所以也格外尊重對方的諱莫如深。

  歌跳到下一首時,蔣西池忽然說:“……他再婚了。”

  方螢愣了一下。

  蔣西池聲音平淡,“徐阿姨——就是我爸再婚的對像——懷孕了,五月末生。”

  方螢“啊”了一聲。

  “外公外婆對我很好,但是……”

  終歸和父母有一些差別。

  方螢笑了笑,聲音說不上是自嘲還是惆悵,“原來我們都沒人管。”

  •

  越臨近期末考試越兵荒馬亂,但方螢反倒比平常的時候更閑。各科目都改作自習了,老師在講台上坐著,等學生來一對一答疑,只偶爾下講台巡視,維持紀律。

  語文課自習到一半,張軍忽然過來,把魏明喊去了辦公室。

  魏明一去兩堂課,直到中午放學了才回來。

  方螢簡單收拾了東西離開學校了,蔣西池翻出校園卡,正准備去食堂吃飯,魏明徑直走過來,把他一堵,“蔣西池,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卑鄙小人!”

  蔣西池掃他一眼。

  “別跟我裝無辜!是你跟張軍告的密吧!”

  蔣西池莫名其妙。

  “知道我要整張軍的,除了方螢、丸子和貞貞,就剩你了,除了你,還能有誰!”

  蔣西池懶得跟他扯,“讓開。”

  魏明卻偏偏更往旁邊一挪,魁梧的身體將走廊過道堵得嚴嚴實實,“想走,沒門!”

  蔣西池印像中,剛開學的魏明,還不是這樣的“一身匪氣”,不過才過了半年……

  “有證據嗎?”

  魏明愣了一下。

  “是張軍告訴你我告的密?”

  “你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丸子她們還會出賣我?難不成方螢還能跟張軍是一伙兒的?!”

  蔣西池還是這句話:“讓開。”

  魏明山似的杵在那兒。

  外面忽傳來張軍的聲音:“魏明!還待這兒干什麼!趕緊去請你家長過來!”

  魏明地哼一聲,牙縫裡擠出一句“咱倆走著瞧”,轉身,讓出了道。

  待魏明走了,張軍向著蔣西池看了一眼,關切地問:“怎麼了?魏明是不是找你麻煩了?”

  “沒有。”

  “他要是干擾你學習了,你跟老師說……”

  “張老師,沒有,”蔣西池打斷他,“我去食堂吃飯了。”

  “哦,”張軍有點訕訕,“去吧,去吧。”

  •

  期末考試一結束,大家立即玩脫了形,聊天的,看課外書的,聽歌的,全都擺到了台面上,十個範之揚都壓不住。

  方螢同桌閔勝男最後一道大題的第二問沒做出來,還在苦思冥想,撓掉了半頭頭發,還是沒一點兒思緒。

  片刻,她放下筆,看了看旁邊趴著聽歌的方螢。

  她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十二萬分的勇氣,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方螢的手肘。

  “嗯?”方螢摘下耳機。

  閔勝男推一推眼鏡,“那個……我最後一道題,做不出來,你能不能拜托,蔣,蔣……”

  “蔣西池,”方螢一踢前排的椅子,“給人講道題。”

  閔勝男愣了一下——這也太直接了吧?

  蔣西池轉過身來,“什麼題?”

  “最,最後一道……”閔勝男把自己抄在草稿紙上的題目推過去。

  蔣西池卻看也沒看,直接捏著筆,在自己的草稿紙刷刷劃了幾筆,“先拆括號,再找最小公倍數,再合並同類項……”

  “但,但是……”閔勝男把自己列的式子推給他看。

  蔣西池掃一眼,鉛筆在一個加號上輕輕一勾,“這兒錯了,是減不是加……”

  “哦,”閔勝男恍然大悟,“難怪我覺得最小公倍數有點奇怪……”

  她笑著道了聲謝,看蔣西池轉過身去了,又對方螢道了聲謝。

  方螢擺擺手,又繼續趴著睡覺了。

  鬧騰到了第三天上午,所有成績都出來了。

  蔣西池數學滿分,英語作文扣了兩分,語文作文加上閱讀理解統共扣了八分,一百分的文科綜合,地理滿分,歷史和政治各扣了兩分,最後所有分數加起來,毫無懸念的班級第一。

  方螢戳一戳蔣西池的背,伏在桌子上,笑說:“好像五班的顧雨羅比你還要高一分哦?”

  “嗯。”

  “我以為你已經是怪物了,怎麼還會有比你更怪物的人……”

  蔣西池:“……”

  張軍羅裡吧嗦了一大通之後,指派了兩組值日小組做大掃除,寒假就正式開始了。

  方螢把書本試卷胡亂一抓,往書包裡塞。

  蔣西池一眼掃見她的語文試卷,拿過來一看,頓時愣住。

  她總分只有九十多分,前面都做得亂七八糟的,有的空著,有的干脆只寫了一個“答”。但做了的題目都是對的,包括他都做錯了的那道閱讀理解。而作文,只扣了兩分。

  方螢伸手去搶自己的語文試卷,笑說:“看我的干嘛?”

  蔣西池抬手臂將她一攔,“怎麼不寫主觀題?”

  “麻煩,懶得寫。”

  蔣西池更不許她把卷子搶回去了,“……作文借我看看。”

  “看我的干嘛,看顧雨羅的啊,聽說她作文滿分。”

  蔣西池瞥她一眼,“你怎麼老提顧雨羅。”

  “我什麼時候老提她了?”方螢撇嘴,“你愛看就看咯,只要把寒假作業給我抄。”

  兩個人推著車,往校外走。

  門口車輛行人川流不息,走出去好遠了,才能順利騎上車。

  “你什麼時候回你爸那兒?”

  “後天。”

  “這麼著急?”

  “嗯。”

  方螢垂頭喪氣,“本來還想跟你玩的……”

  蔣西池頓了一下,忽停下車。

  “怎麼了?”

  就看他從書包裡,把常年關機的“小靈通”掏了出來,開機,摁了一串號碼存進去,“這個寒假借給你用,有事打我家座機。”

  方螢想了想,沒和他客氣。

  •

  過了兩天,蔣家平開車過來接蔣西池。

  吳應蓉一見著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不留情面地數落了一通,最氣憤的還是蔣家平不顧兒子前途,不讓蔣西池就近去最好的市一中讀書。

  蔣家平急忙賠笑,“媽,您這就是……”

  “誰是你媽?”

  “阿姨,阿姨,”蔣家平改口,“您真是冤枉我了,不是我不想讓阿池讀市一中,是他自己非要過來的。”

  “青野中學這個鬼樣子,他為什麼要來?”

  “阿池孝順,”蔣家平嘆聲氣,“說你們二老都沒個人在跟前體恤,他是您外孫,是凌凡的兒子……”

  “你還有臉提凌凡!”

  蔣家平立刻住了聲。

  阮學文嘆聲氣,“行了行了,凌凡去世也不是家平的錯,你衝他吼有什麼用……”

  不提倒罷,一提吳應蓉就心頭發梗,也坐不住了,起身回屋。

  沒一會兒,蔣西池收拾好了東西。

  蔣家平提出說要請二老出去吃頓飯,被吳應蓉一頓夾槍帶棍擠兌回去了。

  蔣家平熱臉貼冷屁股,搞得灰頭土臉,也一肚子氣,忍著沒發,該盡的禮數還是盡了,提上蔣西池的箱子,把人接走。

  車停在橋頭,正要走,蔣西池忽聽外面一陣自行車鈴的聲音。

  抬頭一看,方螢弓著腰,使勁踩著自行車越過了拱橋的最頂端,借著慣性,又一路叮鈴哐當地溜下來,齊頸的發絲,被風吹得往後飄去。

  她敲了敲車窗,把擱在自行車前面框子裡的一束藍紫色的干花往他懷裡一扔:“蔣西池,年後再見!”

  蔣西池接過,不知怎麼就揚起了嘴角,“再見。”

  方螢愣著了。

  這是她第一次見蔣西池笑。

  笑得真的……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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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7 00:03:30 |只看該作者
第13章 事

  等車上了路,蔣家平開玩笑道:“這麼快就有女生給你送花了?”

  蔣西池把花攏得更緊,皺著眉沒搭理他。

  但也不妨礙蔣家平展現自己為人父的熱情,“我聽說了,你這回又是年級前三……你外婆說得對,在青野中學還是太埋沒你的天分了,要不你還是轉去市一中吧?麻煩是麻煩點兒,但我去走動一下……”

  “不用。”

  蔣家平住了聲,往後視鏡裡瞅了自家兒子一眼——他已從包裡掏出了游戲機,埋著頭,手上按得劈裡啪啦。

  “你是不是還為我娶了你徐阿姨這事兒,跟我置氣呢?”

  問題拋出去,沒聽見回答,蔣家平不由嘆了聲氣。

  蔣西池剛滿五歲,他媽媽阮凌凡就去世了。

  此後蔣家平工作忙,所以雖然孩子是跟在自己身邊的,但大部分時間,都還是他姐姐——蔣西池姑姑蔣家莉在幫忙照看。前幾年他時常出差,一年下來,在墨城待不了兩個月。回來一次,蔣西池就變一個樣,個子直躥不說,還越發沉默寡言,小小年紀,已十分有自己的主意。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已被兒子排除在世界之外了。

  到家,身懷六甲的徐婉春撐著腰,正要蹲下去拿拖鞋,被蔣西池伸手攔住了。

  “徐阿姨,我自己來。”

  徐婉春笑一笑,“好——拖鞋都是剛洗過的。”

  蔣家平把蔣西池行李箱拎進屋,問徐婉春:“我姐好了嗎?准備什麼時候過來?”

  “莉姐已經先去酒店了。她說半年沒見到西池了,這一頓怎麼著也得她來請。”

  蔣家平點頭,“那收拾收拾,直接過去吧。”轉頭一看,蔣西池正靠著門口的鞋櫃,面無表情地按著游戲機。便抬手去摸他腦袋,“去換身衣服吧,你徐阿姨給你買了件新羽絨服,你看看合適不合適。”

  蔣西池偏頭一躲,“我不去。”

  蔣家平愣了一下,“為什麼不去?難不成還讓你徐阿姨專給你一個人燒一頓?”

  蔣西池緊抿著唇。

  徐婉春拉蔣家平衣袖,笑說:“要不給莉姐打個電話,讓她到家裡來吃?西池剛考完期末考試,肯定是累了,你多體諒體諒他。”

  蔣家平沉吟,“行吧,就在家吃。我找個館子訂桌菜,讓人送到家裡來。”

  蔣西池回自己房間,把抱了一路的花輕放在書桌上,外套也沒脫,往床上一躺,扔了PSP,抬起手臂蓋住眼睛。

  PSP上,小人兒停止進攻,沒幾下就被怪物砍死了,屏幕上彈出一行血紅的“GAME OVER”。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外面傳來敲門聲,緊接是徐婉春笑說:“莉姐,快請進——真是麻煩你跑這一趟了。”

  “沒事,在家裡吃也好,家裡暖和。”

  “我去喊西池出來跟你打聲招呼……”

  “西池在休息是吧?那先別吵他了,這剛考完期末考試,估計累得夠嗆……”

  蔣西池摸出MP3,把耳機往兩只耳朵裡一塞,讓Westlife的歌聲,徹底蓋過外面的交談聲。

  吃中飯時,徐婉春過來敲門,“西池。”

  蔣西池摘了耳機,“來了。”

  菜已經擺上桌,蔣家平正在開紅酒。蔣家莉靠窗坐著,上身穿了件煙灰色的高領毛衣,下半身配一條高腰的呢子包臀裙。頭發燙了卷,順在一側,配合濃淡適宜的妝容,整個人顯得氣色極好,一點也不像是過了四十歲的女人。

  她抬頭,朝著蔣西池笑了笑,“西池。”

  蔣西池看也沒看她一眼,抽出高背椅,在另一側坐下,繼續擺弄PSP。

  蔣家平橫了兒子一眼,“姑姑跟你說話,你懂不懂禮貌?”

  蔣家莉笑說:“十三四歲的孩子都這樣,講個性。”

  “我看他就是太有個性了,擺了一路的臭臉,也不知道給誰看。”

  徐婉春在一旁打圓場,“趕緊動筷子吧,菜都要涼了。”

  席上,大家聊了會兒生意,最後不免又繞到蔣西池身上。

  蔣家平對這個兒子不無得意,“十月份英語口語大賽得了個亞軍,期末考試又是班級第一,年紀第二,也就低了第一名一分……”

  蔣家莉聽得認真,“這成績是真不錯,不去市一中讀,還是可惜了。雖說初中沒那麼要緊,但畢竟機會更多,以後考墨城外國語中學也更容易些……”

  蔣家平:“可不是麼,可這猴崽子就是不聽,非要跑去青野這麼一個三流初中……”

  蔣西池蹙眉,“你們煩不煩。”

  三個大人愣了一下,片刻,蔣家平把筷子往桌上一摜,“你怎麼說話的?”

  沒給他借題發揮的機會,蔣西池也丟了筷子,把碗一推,起身徑直回自己房間。

  蔣家平擼起袖子就要把人提溜回來,被徐婉春攔住了,“算了算了。”

  對面,蔣家莉悠悠地嘆了聲氣,“家平,這事我得自我檢討。”

  蔣家平和徐婉春同時看過去,“這話怎麼說。”

  “去年你工作忙,不是把西池放我家麼?那是四月份,大半夜的,他非要跑去游泳。那時候他是小升初的關鍵時期,我怎麼說都不聽,一氣之下,就……”蔣家莉神色沉痛懊惱,“打了他一巴掌。”

  蔣家平沉默。

  “後來你跟我說這孩子非要去青野讀初中,我心裡就一咯噔,心說恐怕就是因為這一巴掌,讓他記恨起我這個姑姑了。所以你別怪西池,都是我的錯,這個年紀的男生自尊心強……”

  蔣家平一擺手,“姐,沒事,你也是為西池好,關心則亂。也怪我這個當爸的操心太少——你別擔心,等年紀大了,西池就明白你的苦心了。”

  蔣家莉笑一笑,“但願吧。”

  蔣西池靠著牆壁,枯坐在飄窗上。

  天色灰白,往外看高樓大廈擋著視野,城市另一側的蕎花區,更仿佛在千裡之外。

  他不由自主地想,此時此刻,方螢在干什麼。

  在家嗎?還是騎著她那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走街串巷?

  不知道過了多久,驟然響起敲門的聲音。

  他沒應。

  敲門聲停了一瞬,緊接著蔣家莉在門外說道:“西池,我下午有事,就先走了。你有什麼需要,跟姑姑打電話。”

  片刻,那聲音又說:“……去年四月,姑姑不該動手。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是姑姑一時脾氣上來了……你生姑姑的氣可以,但千萬別拿前途開玩笑,你好好考慮一下,還是轉來一中吧……”

  蔣西池扳下窗栓,猛一下把窗戶推開。

  寒涼的風猛地灌入,吹得他立時屏住呼吸。

  蔣家莉走後沒多久,外面消停了一會兒,忽然又響起一陣爭吵聲:

  “……我跟你結婚三年了,你都沒去我娘家過過一次年,是不是有點兒不公平?”

  “婉春,你也知道我現在這情況。不是我不想去,只是西池……你也看到了,我現在跟他水火不容,這節骨眼上,我再不順著點兒他,我們父子真的要離心離德了。”

  “我沒有不顧及西池,只是五月我就要生了,這也是你的兒子是不是?你能不能給你第二個兒子一點面子,好歹讓我在我娘家人面前抬得起頭?知道我媽怎麼說我?骨頭賤,倒貼個二婚的,爭搶著跟人當後媽……”

  後半段,蔣西池沒往下聽了。

  平心而論,徐婉春待他不壞,只是凡事都透著一股生怕得罪了他的客氣。

  蔣家平和徐婉春爭了半天,也沒爭出個統一的意見。

  蔣西池起身,把臥室門打開了。

  分坐兩端的蔣家平和徐婉春,立時抬眼看過來。

  •

  天尚早,出了太陽,薄薄的一輪。

  方螢把自行車停在超市門口,進去買了一大包東西,紫菜、粉條、打折促銷的牛肉丸子等等……拿條尼龍繩,往後座上一捆。抬頭一看,忽然發現自行車前面筐子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束橘燦燦的花。

  她愣了一下,四下一望,卻見前面河沿上站著一個人,兩手插在黑色羽絨服的口袋裡。

  方螢驚喜喊道:“蔣西池!”

  那身影轉過來,看她一眼,緩緩往這邊走來。

  “你怎麼回事?不是昨天剛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蔣西池聲音平淡:“我爸要去徐阿姨娘家過年,我不想去。”

  方螢瞅他一眼,片刻,揚眉一笑,“那多好,你有我陪你過年了!”

  蔣西池沉肅的神情柔和了幾分,“嗯。”

  方螢拿起筐子裡的花,“你買的?你怎麼知道我來超市了?”

  “我出來逛逛。在橋頭喊了你一聲,你沒聽見。”蔣西池目光低下去,去看她抱在懷裡的孔雀草,小太陽似的,耀眼的橘色,襯得她臉色都亮起來,“……你送我一束,我還你一束。”

  方螢哈哈笑起來,“昨天那束干花是我去藥房劉爺爺那兒順來的,一分錢都沒花……”她手指撥弄了一下花瓣,“你虧了。”

  蔣西池看著她,“不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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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二個瞬間

  方螢推著車,蔣西池跟在她身旁,兩人慢悠悠往回走。

  蔣西池:“來我家玩吧。”

  方螢轉頭看他一眼,笑吟吟說:“你外公外婆不知道別人是怎麼說我的嗎?”

  “……你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蔣西池目光看著前方,冬天的六尺河河水碧寒,沿岸一叢叢枯黃的銅錢草,冷風裡瑟瑟顫抖。

  方螢低下頭,突然就笑不出來了,腳尖踢著小石子,“……你不要太相信我了。”

  沉默著到了橋頭,蔣西池頓住腳步,再次做出邀請:“下午過來玩吧。”

  “我看情況吧,家裡還要大掃除。”

  蔣西池點頭,“有空就直接過來,我下午一直在家。”

  方螢推車過橋,哼著歌,一路到了家裡。

  她翻出一個空了的大可樂瓶,涮干淨,拿剪刀剪去一半,盛滿清水,把新鮮的花插進去,擺在自己桌上。

  片刻,聽見客廳裡傳來喊“囡囡”的聲音,忙應了一聲,回頭又看了花一眼,才跑過去。

  丁雨蓮拳抵著嘴,輕輕咳嗽一聲,翻了翻方螢買回來的東西。

  “媽,方志強回老家了,過年不會回來,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丁雨蓮常年不見陽光,白得發青的臉上立時浮現出幾分驚恐惶惑,“不……不了吧,要是你爸知道……”

  “他不會知道的……”方螢想一想,回房把插在塑料瓶子裡的花抱出來,往丁雨蓮面前一推,“好不好看?”

  花朵燭光似的映在眼裡,丁雨蓮緩慢地點點頭。

  “我們去逛逛花市,怎麼樣?買兩盆花回來……過年就我們兩個人,我們煮火鍋吃。”

  丁雨蓮瞧著那艷麗明亮的橘色,有些心動,“他……他真不會回來?”

  “肯定不會的。”

  丁雨蓮沉吟片刻,點了點頭。

  方螢把家裡裡裡外外打掃了一遍——能砸的東西都砸光了,連家具都不剩下幾尊,家徒四壁倒也不是沒好處,起碼打掃起來足夠方便。

  中午和丁雨蓮簡單吃了一碗面,方螢出門,從橋上下去,沿著河流西岸,西巷屋後那排狹窄的,高高低低的台子,到了蔣西池家後門的廊下。

  門關著,朝東的兩面窗戶,窗簾沒拉好,露了一線。

  她徘徊片刻,眯著眼順著窗簾的縫隙往裡看了看,沒瞧見人影,屈指,輕輕敲了敲窗,小聲喊:“蔣西池,你在家嗎?”

  片刻,就聽吱呀一聲,窗戶朝內推開,露出防盜網後蔣西池微訝的臉,“你怎麼不走大門?”

  方螢趴著防盜網,笑說:“有時間嗎?陪我去逛花市好不好?”

  “有,我跟外婆說一聲。你去橋上等我吧。”

  方螢頓一下,“……我媽也去。”

  蔣西池一愣,點頭,“好。”

  丁雨蓮穿了件藍灰色的棉襖,披了塊披肩,沿路有人側目,她目光閃躲,低著頭,腦袋都快埋到了胸前,拿那披肩裹住了頭,只露出一雙眼睛。

  方螢腳步一停,“媽,沒事的。”踮腳抬手,揭開披肩,讓她把清瘦的臉露出來。

  丁雨蓮手一縮,“囡囡,我還是回去吧,別找麻煩了……”

  “你怕什麼?”

  “我……”

  “真的沒事,”方螢把她的手緊緊一攥,“我聽到方志強跟人打電話了,他親口說的,初八開工,他那時候才會回來。”

  午後陽光清透,照在人身上,有幾分暖意。

  丁雨蓮被方螢牽著站了半刻,總算點了點頭,“走吧。”

  蔣西池已在橋頭等著了。

  他是第一次見到方螢的媽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丁雨蓮個子不高,頂多一米六。身形削瘦,臉白得毫無血色,甚而有些病態。

  “阿姨好。”

  方螢忙說,“媽,這是我同學,蔣西池。”

  丁雨蓮扯了一下嘴角,可能是想笑,但沒能笑開。

  三人這奇怪的組合,一路上引得不少人注視。方螢毫不示弱,一路瞪回去。

  等出了蕎花巷範圍,認識他們的人就少了。

  丁雨蓮自在了些,不再像方才那樣疑神疑鬼東張西望。

  快過年的花市熙熙攘攘,蝴蝶蘭和金魚草花團錦簇,銀柳染作五顏六色,迎客松千奇百怪,一字排開……各式年花裝點得整個花市極具年味。

  方螢挑了一盆年桔,一盆富貴竹,擠到攤前去付賬。

  丁雨蓮被這氣氛感染了,臉上都多了幾抹血色。

  等買完了花,方螢又帶著丁雨蓮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冬天風冷,但走一陣身上就暖和了。丁雨蓮走累了,在長椅上坐下。

  方螢蹲在岸邊,掰點兒餅干丟進湖裡喂魚,饒有興味地看著紅色的錦鯉圍上來,爭搶過魚食,又散開。

  蔣西池立在一旁看著——他從沒見她這樣真心實意地高興過。

  方螢喂了會兒魚,轉過身來看著丁雨蓮,笑說:“媽,你也過來看看吧,這幾條金魚可肥了。”

  丁雨蓮一縮肩膀,“我……我不喂了。”

  方螢有些失望,臉上歡喜的神色立時消退了三分。

  站了片刻,蔣西池往她身旁一蹲,伸出手,“給我一點兒。”

  方螢把手裡的碎餅干遞過去,蔣西池拈了一點。

  有點兒癢,像什麼啄了一下。

  蔣西池把碎末撒進湖中,“阿姨是不是不常出門?”

  “她怕。”

  “怕什麼?”

  沒聽見回答,只看見方螢緊抿著唇,泄憤似的,把手裡剩下的餅干屑,一口氣撒入了湖中。

  下午四點,三人回到蕎花巷。

  蔣西池一手抱著一盆花,把方螢和丁雨蓮送到了門口。

  方螢接過花盆放在門前台階上,又轉身一步跳下台階,兩手插進衣服口袋裡,“你明天有時間嗎?”

  “有。”

  “我去找你玩,好不好?我們一起寫寒假作業。”

  “好。”

  方螢看著他,眼神明亮,“阿池,今天謝謝你。”

  •

  第二天早上八點,響起敲門聲。

  蔣西池趕在吳應蓉之前把門打開了。方螢換了件白色棉襖,下面穿著一條淺藍色牛仔褲,這一身襯著她比平常文靜了許多。頭發也應該是認認真真梳過,發尾沒像平常一樣翹起來。

  “阿池。”

  蔣西池盯著她多看了幾眼,“……進來吧。”

  她站在門檻外,往裡一瞥,有點兒忐忑,“你外公外婆呢?”

  “在家。”

  話音剛落,系著圍裙的吳應蓉就從廚房裡走出來,“阿池,誰啊?”一瞧見門口探進來的腦袋,愣了一下。

  “外婆,我同學方螢,過來跟我一起做寒假作業。”

  “哦,”吳應蓉無所適從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那個……請進來吧。”

  方螢笑說:“吳奶奶,打擾了。”一背身,從門外搬起一盆富貴竹遞上來。

  蔣西池也跟著愣了一下——昨天從花市上搬回來的富貴竹,原來用處是派在這兒的?

  吳應蓉倒是真沒想到方螢這樣識禮數,接過她遞上來的盆栽,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局促地站了會兒,說道:“那你們去屋裡做作業吧——書桌夠不夠,要不我給你們把飯桌騰出來?”

  “夠了。”

  “那行,你們……”吳應蓉往廚房裡張望一眼,“我還燒著水,就先不管你們了?”

  “外婆,您忙吧。”

  方螢進了門,抬頭,把蔣西池的房間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地審視一遍,“你房間好大。”

  蔣西池往書桌前多放了一張凳子,“以前是我媽住過的……”

  “你媽媽……”

  “我五歲的時候去世了。”他看方螢一下沉默了,似有歉意,又說,“沒事,已經過去很久了。我那個時候記憶也不深。”

  方螢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手枕在雙臂上,看向蔣西池,“……你徐阿姨對你好嗎?”

  蔣西池沉默著,過了片刻才說:“……再好也是外人。”

  氣氛立時有些傷感。

  蔣西池自己也覺察到了,把書包拎過來,翻出課本和本子,“寫作業吧。”

  ……最後,就他一個人在寫。

  兩個人一人分了一只耳機,他哼哧哼哧寫數學題,方螢在一個本子上……抄歌詞。

  蔣西池有些無奈,“你好歹寫點兒啊。”

  “不想寫。”

  蔣西池把她的歌詞本一蓋,遞過語文《寒假生活》,“你寫語文。”

  方螢哀嚎一聲“你好煩”,但還是勉為其難地翻開了,一手撐著腮,一手懶洋洋地捏著鉛筆,往習題冊上填“ABCD”。

  蔣西池看她速度這麼快,又說:“你別亂寫。”

  方螢一臉無辜,“沒亂寫啊。”

  蔣西池將信將疑,拖過來一看……還真的都是對的。

  一上午,在蔣西池的鞭策之下,方螢一邊開著小差,一邊把語文寒假作業寫了五課。

  吳應蓉往屋裡來了兩次,給他們送飲料和小零食,順帶著觀察方螢這個人。

  說來也奇怪,鄰裡口中的“混世魔王”,在蔣西池跟前,溫順得跟只小羔羊一樣。

  中午,吳應蓉做好了飯,往廚房裡喊了一聲,“阿池,跟小方出來吃飯!”

  蔣西池應了一聲。

  方螢伸了伸懶腰,打個呵欠,從椅子上站起來。

  蔣西池跟在她身後,無意識瞥了一眼,忽地一怔,“方螢。”

  方螢回頭,“嗯?”

  “你褲子上……怎麼有血?”

  方螢立即轉頭去看,屁股後面,靠近胯間,淺藍色的褲子上,一團暗沉色的血污。

  她愣了一下,手足無措,想去碰一碰,手卻不自覺地顫抖著,快靠近時又縮了回來。

  她沒有受傷,也並不覺得疼,她有點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吳應蓉端著兩盤菜從廚房出來,看兩個小孩兒在門口傻站著,“怎麼了,出來吃飯啊?”

  蔣西池隱約有點意識,下意識退後了半步,“外婆,方螢她……”

  吳應蓉放下盤子,朝兩人走過來,“怎麼了?”低頭順著方螢的目光看了一眼,神色一變,按著蔣西池把他往外一推,“你先出去。”

  門一闔上,方螢聲音發顫,小心翼翼問道:“吳奶奶……我怎麼了?”

  “你多大?是不是跟西池一個年紀?”

  “去年八月滿十三歲……”

  “那是了……”吳應蓉安撫似的拍拍她肩膀,“別怕,沒什麼事,你長大了。”

  方螢還是懵懵懂懂,“什麼叫長大了?”

  “你媽媽沒和你說過?”看方螢傻愣愣地搖了搖頭,嘆聲氣,“你先在房裡坐會兒,我出去給你買東西。”

  蔣西池立在外面,臉色煞白,門一開,他往裡瞥了一眼,恰好與方螢目光對上。

  兩人不約而同地別過了目光。

  吳應蓉將門虛虛帶上,囑咐蔣西池別進去,抄上錢包,說道:“我去買點東西,回來再開飯,你外公在樓上澆花,你上去喊他一聲。”

  “您要買什麼,我去吧……”

  吳應蓉斜他一眼,不容置喙,“上樓去。”

  半會兒,吳應蓉提了只黑色塑料袋回來,推開蔣西池臥室門,把方螢帶去衛生間。

  蔣西池在餐桌旁坐著等了很久,兩人才從衛生間出來。

  方螢換了條褲子,黑色的,吳應蓉的,有點寬大,不大合身。

  她拖開凳子坐下,雙頰泛紅,自始至終低著頭,沒看蔣西池一眼。

  吳應蓉給大家盛了飯,轉頭一看,兩個小孩兒都呆頭呆腦的,“別愣著了,吃飯。”

  席上,蔣西池夾菜的時候,時不時瞟一眼方螢,然而方螢就是不抬頭,只悶頭扒飯。

  吃過飯,方螢准備回家。

  蔣西池:“不再寫一會兒?”

  “讓她先回去……”收拾桌子的吳應蓉插入一句。

  方螢去蔣西池臥室,悶著頭收拾書包。

  蔣西池站在一旁,低頭看她。她有點兒神不守舍,裝了這樣,又落了那樣。

  蔣西池拿起夾在自己書頁間的她的橡皮,遞過去,“……下午還過來麼?”

  “……明天再說吧。”方螢把橡皮塞進文具盒裡,“……我還要回去給我媽做飯。”

  方螢收拾完書包,吳應蓉也從廚房出來了,拉開她書包的拉鏈,把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往裡一塞,低聲說:“牛仔褲奶奶一會兒幫你洗,干了讓西池給你帶去。剛剛奶奶交代你的,都記住了?千萬別沾冷水……”

  方螢猛點頭,“記住了。”

  蔣西池將人送出門。

  正午剛過,透過稀薄的雲層,巷子裡漏了一線陽光。

  方螢兩手攥著書包的帶子,低頭踢了一下路上的一顆小石子,“……我先回去了。”

  “嗯。”

  方螢頓一下,轉過身。

  蔣西池忽然開口:“方螢。”

  方螢轉過頭來。

  他卻愣著了,不知道該說什麼,片刻,搖了搖頭。

  方螢笑了一下,一路踢著那顆石子,走遠了。

  蔣西池一直看著她身影消失在拐彎處。

  有一種直覺——

  有什麼好像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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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除夕

  蕎花巷年味重,腊月二十八開始,就有鞭炮聲陣陣轟鳴。七八歲的小孩兒穿著簇新的冬衣在挨家挨戶掛滿了紅燈籠的巷子裡打鬧,趁人不備,往人腳下扔炮仗,討一頓罵,反而越發嬉皮笑臉,趕在大人板子招呼上來之前,笑鬧著一哄而散。

  方螢上午來西巷找蔣西池,恰好撞見幾個小孩兒,計劃著把點燃的炮仗扔進花盤裡試一試威力。興許是這一陣方螢出來“活動”得少了了,搞得這幫小屁孩都忘了還有她這麼一號人存在——一個理著瓜皮頭的男生瞧見她走過來,揚手就往她腳邊扔了一個剛剛點燃引信的炮仗。

  這招用來嚇唬女生屢試不爽。瓜皮頭小鬼正好整以暇准備看戲,卻見方螢眼也沒眨,抬起一腳碾上去,那炮仗還沒炸就偃旗息鼓了。

  瓜皮頭小鬼目瞪口呆,還沒來得及反應,手臂已被方螢一把扣住,腕子一翻,手裡攥著的打火機,連同還只炸了兩個的整盒炮仗,就到了方螢手裡。

  “膽子肥,敢嚇唬你方姐。”方螢挑眉,把瓜皮頭小鬼的帽子一抓,丟了枚沒點的炮仗進去。

  小鬼嚇得屁滾尿流,別著頭跳著腳,要把帽子裡的東西揀出來,“快!快幫幫我啊!——要炸了!哇!要炸了!”

  方螢哈哈大笑,轉頭一看,蔣西池不知什麼時候到了門口。

  她把手裡東西往旁邊另一個小孩兒手裡一扔,兩手插著衣服口袋,走到蔣西池面前,踮了一下腳,又穩穩站住,笑一笑說:“阿池。”

  這幾天,方螢都往蔣西池這兒跑。在他的威逼利誘之下,她破天荒的,在寒假還剩下一大半的時候,就半寫半抄的,把寒假作業完成得七七八八了。

  幾天下來,吳應蓉對方螢改觀最大。從前只知道她是個混不吝的主兒,接觸下來才發現,她就跟普通小女孩兒沒什麼區別,不但沒區別,反而更懂事,更知道察言觀色。她幫著擇菜,或是到廚房裡打打下手。問她什麼,都禮貌地一五一十地說了,但唯獨旁敲側擊問她家裡的事,她總是笑一笑一帶而過。

  方螢進屋,吳應蓉正在往壇子裡腌圓白菜——冬天壇子裡的酸水,只需一宿,圓白菜就腌制入味,清爽可口。

  “吳奶奶。”

  吳應蓉應一聲,笑眯眯問:“作業還剩多少?”

  “不多了,”方螢看向蔣西池,“對吧?”

  “那干脆今天就抓點兒緊,一口氣寫完了,好好過年。”

  到傍晚,除了幾篇作文,方螢的語文作業總算完成了,她伸個懶腰,站起身,趴在桌上去視察一旁蔣西池的進度,“數學你寫完了嗎?”

  “嗯。”

  “給我抄一下剩下的。”

  蔣西池卻伸出手臂把作業冊一壓,“拿語文來換。”

  方螢驚訝,“你要抄我的?”她瞅一眼蔣西池,仿佛覺得不不可思議,“你年級第二,抄我的作業?”

  蔣西池把壓在肘下的數學作業一推,直接拿過她的語文作業,換了過來。

  方螢花枝亂顫,笑了半天,才問:“阿池……我是不是把你帶壞了?”

  “我本來就沒你想得那麼好。”蔣西池往她面前扔了個空白的本子,“作文也歸你負責了。”

  “喂!”

  “你打草稿,我謄抄一邊。”

  “我要去向楊雲舉報你!”

  蔣西池看著她,眼裡也不由自主地染了點兒笑意,“楊老師會信嗎?”

  ……三好學生抄她的作文,聽起來是不怎麼可信。

  方螢瞅著他,“……你是不是在算計我啊?”

  “怎麼算計你了?”

  方螢對上他的目光,下意識地一低頭,避開了,撓撓頭,“那個……我差不多得回去做飯了。”

  “嗯。”蔣西池站起來收拾桌子。

  “明天除夕,我就不過來了,提前跟你說新年快樂。”

  她低著頭,一樣一樣地往文具盒裡收揀東西。頭發仿佛在不知不覺間又長了些,快要到肩膀了。

  半刻,蔣西池才意識到自己是在盯著她發呆,回過神,趕緊把書本碼放整齊。

  吳應蓉從廚房出來送她,“小方,是不是家裡就你跟你媽媽兩個人啊?”

  “嗯,方……我爸回老家了。”

  “是這樣的,”吳應蓉擦了擦手,“我跟你阮爺爺商量過了,說要不明天你跟你媽媽來咱們家過年?人多,也熱鬧一些。”

  方螢不知道這話是客氣話,還是真心實意的邀請,本能地轉頭去看了看蔣西池。

  蔣西池點了點頭,也說:“過來吧。”

  方螢想了想,低頭笑說:“吳奶奶,謝謝您的好意,我們還是不給您添麻煩了……”

  “不麻煩,三個人五個人都是過,人多還更有年味。”

  方螢笑一笑,再次道謝婉拒。

  天快黑了,巷子裡的紅燈籠都亮了起來,遠遠近近,氤氳著暖光,夜風都被照得溫柔了幾分。

  到門口,方螢就讓蔣西池停步了,然而他一定要把她送過橋。

  “年後你要走親戚嗎?”

  “要去一個遠房舅舅家吃頓飯。”

  方螢轉頭看他,“你爸那邊的親戚呢?”

  蔣西池沉默著,半會兒才語焉不詳地“嗯”了一聲,又問起她的情況。

  “我沒什麼親戚可走的,”方螢撇撇嘴,“爺爺奶奶十年前就死了。我不知道我外公是誰,我外婆沒結婚就生了我媽,生完就跑了,據說是去了北方,找了個老實巴交的農民結婚了……我媽是被她舅舅——我的舅姥爺養大……我媽沒讀什麼書,為了不遭舅姥姥白眼,初中沒畢業就去打工了……”

  她語氣不帶什麼感情,竹筒倒豆子一樣,幾句話就把家裡的情況給交代完了。

  蔣西池心裡有點兒發堵。

  “你別可憐我。”方螢卻一下戳破他此刻的想法,“我最煩應付什麼親戚朋友了。你不覺得嗎?讓你唱個歌,讓你背個‘床前明月光’,讓你來個才藝展示……”她笑出一聲,“你這麼天才,小時沒少被親戚要求背九九乘法表吧?”

  蔣西池跟著笑了笑。

  “大人就是這樣……”方螢走路一項不規矩,總是要踢點兒什麼,一粒石子蹦出去,在石板路上彈了幾下,發出清脆的聲音,“……從來不把小孩兒當人,而是當成任由他們擺布的玩具。”

  •

  除夕,方螢起了個大早。

  清晨開始就鞭炮聲不停,今天天氣也好,河上霧氣沆蕩,散盡之時,一輪薄陽躍上中天。

  中午,陽光斜進屋裡。方螢開了半扇門,把爐子提到客廳的正中間,架上鍋,煮上鍋底,把粉絲、肉丸、白菜、豆皮等裝在盤子裡,一字排開。

  這樣一頓火鍋,就是團圓飯了。

  下午,丁雨蓮突然興起要給她打件毛衣的念頭。過年店都關門了,也沒處去買毛線。

  方螢翻箱倒櫃,找出幾件以前穿過的舊毛衣。三件舊毛衣,拆出六個毛線團。

  新毛衣要起針,丁雨蓮數了一遍,加了幾針,又數,又加……最後呆望著方螢,朝她伸出手。

  方螢走過去,把手遞進她手裡,“媽,怎麼了?”

  “囡囡……”丁雨蓮眼眶濕潤,“……怎麼一眨眼,你都這麼大了。”

  方螢不說話,無所適從地站著。

  “開年十四歲,都成大姑娘了……”

  “媽,”方螢笑一笑,聲音有點兒啞,“打毛線吧?我也想學,你教我好不好?”

  方螢當然不是打毛衣的這塊料,打幾針漏幾針,最後也懶得動了,就坐在小板凳上,挨著丁雨蓮坐著,看棒針在她手裡上上下下,沒一會兒就圍出短短的一截下擺。

  太陽照進來,她腦袋枕著手臂,手臂抱著膝蓋,被太陽曬得暖洋洋的。

  夜裡吃過飯,方螢提議出去走走,丁雨蓮仍是不願意。

  方螢便不勉強,早早地洗漱,從櫃子最裡面,拖出一個上鎖的鐵皮盒子,開了鎖,拿出自己攢錢許久買的復讀機和磁帶,爬上床,和丁雨蓮腳挨著腳坐著,放最愛的周傑倫給她聽。

  她跟著哼:“……我牽著你的手走過,種麥芽糖的山坡,香濃的誘惑,你臉頰微熱……”

  河對岸,轟鳴的鞭炮聲都快蓋住了電視裡春晚的聲音。阮學文喝了幾盅酒,有幾分醉意,等撤了桌子,坐在木制的沙發椅上,就著濃茶跟蔣西池講他喜歡的小花小草,小雀小鳥。

  說到興頭上,又不免把他那寶貝的望遠鏡拿出來跟蔣西池炫耀,“這真是一個好東西,一分錢一分貨!我帶出去觀鳥,連鳥身上有幾根羽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把眼睛靠過去,眯起另外一只眼,忽然嚷嚷起來:“西池!西池啊!咋啥都看不清了!這望遠鏡是不是壞了啊?!”

  蔣西池接過來,對上去瞧了一眼,不由覺得好笑,“您忘揭蓋子了……”他把蓋子一取,順勢舉起來往河對岸看了一眼。

  這動作完全無意識的。望遠鏡裡,一道影子一閃而過。

  他愣一下,緩緩地對回去,頓時一驚——

  河對岸,方螢家裡,朝西的臥室窗戶開著。

  方螢背對著窗,把丁雨蓮緊緊護在懷中。

  方志強滿面通紅,額頭上青筋暴出,豁著一股拼命的氣勢,一手揪著方螢的頭發,一手提拳,朝著她瘦弱的肩背上狠揍下去……

  外面陡然一陣煙花炸開,照亮了河水。

  蔣西池驚得退回一步,差點摔了手裡的望遠鏡。

  闔家團圓,火樹銀花。

  一河之隔,人間地獄。

  蔣西池把望遠鏡往外公懷裡一塞,拔腿就往外跑。

  “阿池——大過年的,你去哪兒?!”

  胸腔裡心髒激烈跳動,快要從喉嚨裡蹦出來。

  原來是這樣,果然是這樣。

  阮學文追了出來,在身後一聲聲喊他名字。

  他什麼也聽不見,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他得去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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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7 00:04:27 |只看該作者
第16章 別怕

  過橋時, 蔣西池腳在台階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險險站定,喘了口氣, 繼續向前飛奔。

  東巷一樣的熱鬧, 綿延一片的紅燈籠, 只在一處出現了缺口,就像是瀲灩紅妝上的一塊瘀傷。

  那處缺口,就是方螢的家。

  蔣西池兩步躍上台階, 猛拍門板:“開門!”

  拍了幾下,沒聽見裡面有一點聲響, 索性一腳踹了上去。門板搖晃兩下, 撲簌簌往下落灰。

  動靜之大,把鄰居給驚動了。一位大媽開了半扇門, 探出頭來張望:“誰啊!出什麼事兒了?”

  蔣西池繼續踹門,“開門!再不開我報警了!”

  便有更多人打開門出來看熱鬧, 有人認出了蔣西池, 趕緊上前阻攔, “小蔣, 你別管這家的閑事,大過年的, 趕緊回去吧,外面多冷啊!”

  話音剛落,便聽“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方志強一步邁出門, 先向著大家鞠了個躬,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著大家過年了,真是過意不去……”

  他見蔣西池緊抿著唇,悶著頭要往裡衝,一閃身將他攔住,“這位小朋友,你是來找方螢的?今兒我家裡不方便招待你,你回頭再來吧……”

  蔣西池冷眼斜睨,“過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當然不方便讓我進去!”

  方志強臉色一變,“你亂說什麼?”

  便有人附和方志強:“小蔣,話可不能亂說……老方媳婦兒的情況,我們大家都知道,發起病來六親不認……”

  “你知道?”蔣西池抬眼掃過去,“你見過,還是你聽方志強跟你說的?”

  那人被堵得一時語塞。

  阮學文和吳應蓉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叫了一聲“西池”,擠開圍觀的人,上前幾步擭住蔣西池手臂,“你干什麼呢?”

  “外婆……”蔣西池盡量克制自己憤怒擔憂的情緒,他很清楚自己干不過一個成年的男人,既然這會兒大家都在圍觀,不如趁此機會,徹底把這膿瘡捅破,“方志強打方螢和丁阿姨,我在望遠鏡裡看見了……”

  吳應蓉臉色一變,瞅了瞅眼前看著老實巴交的方志強,又瞅了瞅自己乖巧聽話的外孫,“……你……真看見了?”

  蔣西池沒應,衝屋裡大喊:“方螢!出來!”

  臥室裡,復讀機被摔作兩半,磁帶的黑色塑料膠帶也被扯了出來,絞作一團。

  丁雨蓮篩糠一樣瑟瑟發抖,方螢緊抱著她,頭皮發疼,腦袋裡嗡嗡直響,口腔裡泛著鐵鏽般的血腥味兒。

  外面估計來了人,她知道。

  但她很清楚,無濟於事。

  大家都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方螢!出來!”

  方螢忽地一怔,豎耳去聽。

  真的是蔣西池,嗓子快破了似的,一聲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方螢!是我……你出來,別怕……”

  別怕。

  方螢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覺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起手臂使勁擦了一下眼睛,“媽,我出去一下……”

  丁雨蓮緊扯著方螢的衣袖,“囡囡,囡囡……”

  “媽,”方螢拍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撫,“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門外,方志強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吳阿姨,您在蕎花巷這兒住了多少年了,咱們兩家就隔著一條河,我家是什麼情況,您能不知道嗎?方螢淘氣,估計是跟您外孫亂說了什麼……”

  “我沒亂說。”清冷冷的一道聲音。

  大伙兒放眼看去,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方螢只穿著一件秋衣走了出來,嘴角滲血,鼻青臉腫,額頭緊挨著頭皮那處,血絲緩緩往下蜿蜒。

  方志強一聲斷喝:“你跑出來干什麼,還不趕緊進去看著你媽!”又立馬換了副笑模樣,跟大家解釋,“……我那口子發起病來六親不認,你看,我閨女就是被她……”

  “方志強,”方螢抬眼看他,目光仿佛淬了毒,“敢做不敢當,你是不是狗娘養的?”

  看見方螢這幅模樣,頃刻間,此前還同情方志強“老實巴交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義之神上身,轉而紛紛指責起來。

  蔣西池上前一步,伸手,碰上方螢的指尖。

  他覺察到她身體顫抖了一下,一點一點的握住她的手指,緩慢地攥入掌心。

  真冷,冰塊一樣。

  “方螢……”

  方螢抬眼,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她眼睛裡分明是濕潤的,卻衝他笑了一下。

  蔣西池感覺自己心髒跟著一顫。

  那邊的“批鬥”,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責,自然也有人跳出來說“公道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很快,便有人提議送方螢和丁雨蓮去醫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請母女二人到自家暫住……

  “還是報警吧……”

  “警察不過年?”

  “大過年的,別把事情鬧大了,老方估計也不是成心的……”

  方志強立馬順杆而上,猛抽了自己兩個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陳詞:“是我的錯!我不是個東西!可我真沒對不起她娘倆兒!這大過年的,我出去收完賬回來,原指望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回來一看,冷鍋冷灶,我發了兩句牢騷,我這有本事的閨女,還衝我擺臉子……你們給我評評理,換誰誰心裡受得了?我對我這閨女不盡心嗎?天天跟她後面擦屁股,這大家伙兒都是能看到的……”

  方螢齒冷,“誰讓你編排我媽有病?你才有病!”

  “她沒病?四五年她出過一次門嗎?”

  “你不讓她出門!出一次門你打她一次!”

  “她個爛貨!出門給老子丟人現眼!”

  “爛貨”二字,讓方才還義憤填膺的鄰居,臉上又多了幾分曖昧不明。

  方螢氣得全身發抖,甩開了蔣西池的手,就要衝上去跟方志強拼命。

  吳應蓉一把將她攔住,“小方,小方!聽奶奶的話,去把你媽媽帶出來,今天去奶奶家住……”轉向圍觀的鄰居,“大家伙兒都散了吧,過年呢,該干啥干啥……”

  方螢回屋,把丁雨蓮從床上攙下來,披了件外套。

  丁雨蓮攥著她的腕子,“囡囡……你這是准備去哪兒?你爸走了嗎?咱別惹事兒……”

  方螢按捺著怒氣,柔聲安撫:“媽,沒事的,有人來幫我們了。”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螢把人帶出來,吳應蓉攬住丁雨蓮肩膀,“走吧。”

  方螢狠瞪了方志強一眼。

  方志強臉上掛著恬不知恥的笑,罵了方螢一句“小逼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別回來!”

  蔣西池忙將方螢一拽,攥著她的手,搖了搖頭,制止道:“阿螢,走吧。”

  方螢緊咬著後槽牙,一字一句:“……方志強,我遲早殺了你。”

  •

  進屋,吳應蓉先給丁雨蓮和方螢倒了杯熱水。蔣西池去屋內取來醫藥箱,給方螢消炎上藥。

  阮學文扳過方螢腦袋瞧了瞧,“頭暈不暈?送你去醫院急診瞧一瞧?”

  方螢搖了搖頭,“沒事的,阮爺爺。”

  蔣西池捏了兩根干淨的棉簽,順著方螢額頭上蜿蜒的血跡,緩緩往上擦,湊近了看,才發現她頭上有一綹頭發被生生扯了下來,血就是那兒流出來的。

  聽見方螢“唔”了一聲,手抖了一下,忙問:“疼?”

  “沒……”
  蔣西池垂著眼,手上動作更輕,把血跡清干淨了,又蘸著碘伏,一點一點給她消毒。

  方螢小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望遠鏡看到的。”

  方螢瞪大眼睛,“你偷看我?!”

  “……沒有,意外看到的。”

  “你可是三好學生,居然偷看女生……”

  “……真的是意外。”

  方螢噗嗤笑出聲,“誰信你。”

  蔣西池無奈,往她紅腫的臉上外敷消炎藥,“還笑,不疼?”

  “疼啊,可是哭也沒用啊,還能讓疼輕點兒不成?”

  蔣西池神情緊繃,現在都還沒放松下來。

  這個時候,比起看著她笑,他寧願她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樣。

  另一邊,在吳應蓉的安撫之下,丁雨蓮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但仍是害怕,呆呆地望著方螢,不住地抹眼淚。

  吳應蓉嘆聲氣,“小方,究竟怎麼回事?你爸打過你們幾回?”

  “……數不清了。”

  “這麼多年,怎麼就沒人發現?”

  “吳奶奶……”方螢神情淡漠,“他們不是沒發現,是不想發現。”

  吳應蓉一時難以應答,片刻才又問道:“你媽媽,是不是精神狀態不大好?”

  “……是被方志強害的。”

  蔣西池有點兒不忍心,不想看著方螢都這樣了,還得把這些事都掏出來回憶,低聲說:“外婆,明天再說吧?”

  吳應蓉站起身,“好……我去把酒釀熱一熱,你們喝一碗,今天早點兒睡。”

  吳應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換上新的床單被套,怕她們冷,又額外加了一床蠶絲被。

  方螢先伺候著丁雨蓮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著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臉。

  吳應蓉和阮學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進屋了,也就關了電視,上樓去休息了。

  蔣西池睡不著,快到零點了,外面煙花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穿上外套,打開門,忽發現衛生間門半開著,裡面有燈光。走過去瞥一眼,卻見方螢正站在鏡子前,拿著一把剪刀剪頭發。齊肩長的頭發,已被絞斷了大半。

  “方螢。”

  人影一頓,轉過頭來,衝他笑了一下,手上動作卻沒停,“你還沒睡?”

  “你……”

  “剪頭發,”她瞧了瞧鏡子裡面,“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頭發長點……挺好看的。”

  方螢聳了聳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蔣西池不做聲。

  “你要不要剪著試試?”她把還剩一半的中長發在手指上繞了繞,向著蔣西池遞出剪刀,“還挺好玩的。”

  蔣西池緊抿著唇,“不要。”

  方螢眨了一下眼,語氣帶點兒請求的意思,“……你幫我剪吧,好嗎?後面我看不見……”

  蔣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緩緩走進去,從她手裡接過剪刀。

  方螢背過身去,聲音帶笑:“……你好好點兒剪,剪壞了怪你。”

  蔣西池繃著臉,“你能不能閉嘴。”

  半刻,沒聽見回答了。

  蔣西池微微蹙著眉,抓住她後面的頭發,手指夾著,比劃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點兒啊。”

  蔣西池牙關用力,半刻,合攏剪刀柄,“哢嚓”一聲,最後一把也就這樣斷了。

  發絲從指間滑落,落進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裡。

  蔣西池捏著剪刀,把太過整齊的地方,修理得參差有層次了一些,讓她這個短發好歹看著像那麼回事兒。

  片刻,他低聲說:“好了。”

  “你抓一下,”方螢聲音很輕,“……試試還能不能抓住。”

  蔣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摜,“你自己試。”

  哪怕是假的,像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傷害她。

  “阿池……”方螢轉過頭來,“……謝謝你。”

  淺黃的一盞燈光,映在她眼裡,像月色揉在水裡。

  蔣西池緊抿著唇,看著她,一聲不吭。

  窗外煙花一聲一聲炸開,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這樣過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裡漫漶的水霧頃刻消失無蹤。

  似乎已經過了零點,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來了。

  方螢背過身去,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澆了一捧水。

  “……”蔣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剛給你擦過藥的。”

  方螢手一頓,笑出聲,“……你煩死了。”

  打開後門,兩人到了廊下,借著頭頂燈籠投下的光,蔣西池又給她塗了一遍藥。

  方螢翻個身,學他之前那樣,面朝著河水,兩腿懸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幫過忙嗎?”

  方螢冷笑了一聲,“我報過警的,沒用。”

  起初,方螢半夜被隔壁房間裡的哭喊聲驚醒,跑過去詢問怎麼回事,方志強呵斥她幾句,讓她趕緊去睡。

  後來,一次又一次,方志強不再避著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順意,就會拿丁雨蓮出氣。

  有一次,丁雨蓮被打之後跑出去求救,沒跑遠,就被抓回來,被往死裡一頓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漸漸馴化得再也沒有逃脫的勇氣。

  方螢求救過,報警過。

  然而左鄰右舍早就被方志強打過招呼,沒人會去懷疑一個“忠厚老實古道熱腸”的丈夫,即便少數幾人有所懷疑,也聽說這丈夫被“戴了綠帽”,哪個丈夫受得了這種奇恥大辱,教訓教訓妻子,簡直天經地義;派出所的民警過來,一聽說是“夫妻打架”,只勸導了兩句就回去了,讓“兩口子的事,好好溝通,別用暴力解決”,久而久之,一聽說是方家的小孩兒報的警,甚至都懶得出警。

  方螢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形成了一個真空,明明周遭人來人往,可她的聲音卻被徹底隔絕,沒有任何人能聽到她的呼救。

  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成了鄰居口中“無惡不作”,“有爹生沒娘養”的“狗雜種”。誰要是造謠丁雨蓮“搞破鞋”,“腦子有問題”,她就衝上去跟人拼命。

  方螢晃蕩著兩條腿,“……人就是這樣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會對你服軟。現在沒人再敢當著我的面說我媽的壞話,他們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鐵定拼不過不要命的。”

  她頓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蔣西池讓她“別說這種話”。

  轉過頭去,果然蔣西池正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方螢往他身旁挪了挪,“……你會幫我保密嗎?”

  “不會。”

  “……”方螢兩手撐著欄杆,身體稍微往前傾了一點,彎著腰去看蔣西池,“幫我保密,別跟學校裡的人說。”

  “條件呢?”

  方螢目瞪口呆:“還要講條件?”

  “當然。”

  “你說吧,什麼條件?”

  蔣西池斟酌著,片刻才回答:“……好好學習。”

  方螢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這個。”

  “為什麼?”

  “我不是讀書這塊料,我也不想讀書。”抬眼望去,遠遠近近的燈火連成一片,“……我只想攢夠錢,帶著我媽離開這兒。”

  “你攢了多少了?”

  方螢抿住唇。

  “你在酒吧打工?”

  方螢一愣,臉上生出幾分慍色,“你跟蹤我?”

  蔣西池不否認也不解釋什麼。

  方螢往旁邊一挪,扶著旁邊的廊柱,翻個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覺了。”

  “方螢。”蔣西池喊住她。

  方螢停下腳步。

  “你在怕什麼?你其實很聰明。”

  “謝謝你了,”方螢轉過頭來,笑嘻嘻說,“還是不如你聰明,年級第二。”

  •

  第二天一早,阮學文領著方螢去附近的小醫院做了個檢查,又開了些內服的消炎藥。

  初一預定了要去走親戚,吳應蓉頗有些為難。

  蔣西池提議自己不去,留在家裡照顧方螢和丁雨蓮。

  那邊的親戚,本來與蔣西池的關系也不怎麼近,吳應蓉思索片刻,便答應下來,讓蔣西池有事隨時給她打電話。

  臨走前,吳應蓉給兩個小孩兒一人封了一封紅包,又安撫方螢,讓她先在家裡住著,等走完親戚回來,再商量以後要怎麼辦。

  中午吃過飯,丁雨蓮睡午覺,方螢准備回家一趟——她惦記著那被摔壞的復讀機和磁帶。

  鎖上門,蔣西池陪她一塊兒回去。

  家裡門敞開著,剛一邁進去,就聽見廁所裡傳來嘩嘩的衝水聲。

  片刻,方志強一邊扎著皮帶,一邊從廁所出來,瞥見立在門口的兩個人,腳步一停,“你還曉得回來?”

  “這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能回來?”

  方志強昨晚丟盡了臉,本就一肚子怨氣,瞧見方螢這幅德性,火氣立刻就上來了。

  蔣西池看他架勢像是要動手,往前一步,把方螢往身後一護。

  “這是我的家事,輪得到你這個小逼崽子插手?”方志強冷笑一聲,瞅了方螢一眼,“不得了,才多大歲數,就學你媽在外面瞎幾把亂搞……”

  方螢熱血上湧,脫口罵出:“方志強,我操你大爺!”

  蔣西池趕緊將方螢一攔。

  經過昨晚的曝光,方志強也知道不得不暫時收斂了。戰局到底沒擴大,他換了身衣服,罵罵咧咧出了門。

  蔣西池第一回 進方螢家門。

  偌大幾間房,除了床,櫃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什麼也沒有。白色的牆皮掉得七零八落,牆角滲水,浮著一層青白的霉。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樂瓶子裡,插著已經蔫兒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還能看見點兒橘黃的顏色。

  踱去臥室,方螢正站在鋪了一層報紙的書桌前,把鉛筆插入磁帶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帶子一點一點繞回去。旁邊,放著摔成了兩半的復讀機。

  蔣西池拿起復讀機,“還能用麼?”

  方螢搖搖頭。

  “我幫你修修看。”

  “沒事……估計修不好了。”

  蔣西池看她手裡,“磁帶呢?”

  “磁帶還是好的。”方螢聲音沉悶。十一月剛買的新專輯,她都舍不得一次性聽完。

  •

  初三,吳應蓉走親戚回來了。

  中午吃過飯,方螢送丁雨蓮回房間去休息,再出來時,蔣西池就不在屋裡了。

  吳應蓉,說他出去了,買點兒東西。

  方螢百無聊賴,去蔣西池屋裡,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筆起了個頭。

  等第一段寫完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兒八經地在幫他寫作文,還刻意學了男生的語氣。

  作文字數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兩個人的都搗鼓出來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蔣西池終於回來。

  方螢聽見他的聲音,正要出去,他已往臥室走來。

  抬眼一看,先看見一束金燦燦的花。

  蔣西池把花往她懷裡一塞,“拿著。”一返身又出去了,半會兒,拿著一個盛滿了清水的廣口玻璃花瓶走了進來。

  方螢一愣一愣的,聽他吩咐把花插進去,才反應過來。她一邊撥弄著花,一邊見他把斜挎在背上的書包卸下,“你就是出去買花了?”

  “不是。”蔣西池摸了摸書包,摸出一堆金屬零件,往抽屜裡一放,最後,摸出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往她手裡一塞。

  這東西比雞蛋大不了多少,上面幾個突出的按鈕,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蔣西池繼續掏書包,掏出一節七號電池,把東西拿過來,一邊安電池,一邊跟她講解,“隨身報警器,拔出插銷,會發出130分貝的報警聲……”

  “130分貝多大聲?”

  “噴氣式飛機起飛才140分貝。”蔣西池把電池蓋子扣好,“以後,要是方志強動手,你就拔插銷。”

  “你能聽得到嗎?”

  “估計整條巷子都能聽到。”

  “那我試試……”

  蔣西池還沒來得及反應,方螢已動手了。

  “烏拉烏拉”,震耳欲聾,那幾個突起的“按鈕”紅光亂閃,嚇得方螢心髒都咯噔了一下。

  蔣西池趕緊奪過去,按回插銷。

  外面傳來吳應蓉的怒吼:“你們兩個鬼東西在搞什麼!嚇死人了!”

  方螢捂著心髒,和蔣西池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她把警報器珍而重之地收起來,笑說:“謝謝,我一定隨身帶著。”

  “嗯。”

  “所以,”方螢故意逗他,“你以後別拿著望遠鏡偷看我了。”

  蔣西池:“……”

  方螢笑得前合後仰,把作業本往他面前一推,說回正經事,“作文我幫你寫了。”

  蔣西池接過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當宇航員。”

  “管你的,男生都想當宇航員。”方螢看他一眼,“……你自己改。”

  蔣西池:“……”

  “那你的理想是什麼?”

  “……不知道。”

  方螢愉快地替他做了決定:“那不就得了,先朝著宇航員努力吧。”

  •

  正月十二,新學期開學。

  方螢和丁雨蓮已經搬回了家裡,有警報器傍身,方螢膽子大了不少。

  事實上,自除夕那天之後,方志強就一直沒回家,估計也知道最近輿論形勢對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風頭。

  下學期和上學期沒什麼兩樣,只是張軍搞了一套新制度,為了鼓勵爭先創優,讓學生根據考試的名次順序,自由選擇同桌和座位。

  蔣西池是上學期期末考試的第一名,擁有絕對的優先權。

  半個班的女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禮,他站起身,誰也沒看,直截了當,“現在的座位,我跟方螢坐。”

  張軍一愣。

  方螢在後面踢了他椅子一腳。

  他無動於衷,問張軍,“張老師,座位現在換,還是等會兒換?”

  “等……等會兒換吧,確定好了一起換。”

  座位大調動,蔣西池主動去幫方螢搬桌子。

  方螢瞟他,“你有毛病!”

  “考試給你抄。”

  方螢轉進如風,狗腿地稱贊:“……你真是個好人!”

  然而方螢很快後悔了。

  上學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閔勝男,她選了蔣西池前排的座位。

  方螢很快發現,不止如此,蔣西池後排坐著第三名,斜前方坐著第四名,斜後方坐著第五名。

  ……她成了“淪陷區”,被四五個學霸徹底包圍了。

  和蔣西池同桌,考試沒得抄不說,上課的時候,蔣西池時刻緊盯著不讓她開小差,下了課還見縫插針地給她講數學題。

  而她周圍的一圈學霸,以蔣西池為中心,形成了極其濃郁的學術討論氛圍,上課下課不分,上學放學無差。

  坐了一周不到,方螢就受不了了,嚷著要換座位。

  “你什麼時候考過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

  方螢心死如灰:“……下輩子吧。”

  這裡面,唯一軟一點的柿子是閔勝男。考試的時候,只要拿筆戳一戳閔勝男的背,她就會把試卷立起來。

  這事兒蔣西池管不著,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螢樂得回瞪他。

  很快到三月,蔣西池的生日。

  方螢提前一周開始思索該送他什麼禮物。思來想去,沒個頭緒。上歷史課,她戳了戳閔勝男的背,傳了張紙條過去。

  “蔣西池要過生日了,送他什麼禮物比較好?”

  閔勝男像是嚇傻了,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半天。

  方螢有點著急,想再戳戳她,瞟一眼講台上,歷史老師正盯著這邊,不想害了好學生,只得作罷。

  過了好半會兒,閔勝男才把紙條遞回來。

  “方同學和蔣同學不是關系很好嗎,為什麼來問我?”

  回了等於沒回,方螢嘆了口氣。

  以前這種事,孔貞貞和萬紫琳能當她的參謀,但這學期,不知不覺間,她與她們已經徹底地疏遠了。

  孔貞貞更加沉默寡言,上課下課都偷偷地玩手機;魏明越來越有不良少年的氣質,翹課打架無一不精;而萬紫琳則越發張揚,越發會打扮,和班裡的男生打成了一片。

  有一回課間休息,方螢聽見有幾個男生曖昧笑著問萬紫琳,“喂,這周再一起去看?”

  萬紫琳作勢要去打他們,臉上卻帶著笑,“你們惡心不惡心!”

  方螢後來才聽說,萬紫琳和幾個要好的男生,一起去網吧看“那種”片子。

  還有一次,有個男生扯掉了萬紫琳系在頸後的,小內衣的帶子,她立即一手抱住胸前,一手去捏帶子,嗔道:“你們干嘛啊!”

  男生嘻嘻笑,目光往她胸前瞟,“發育得不錯嘛!”

  仿佛一夕之間,男生之間所有的話題,都開始帶上了一點顏色,躁動的,好奇的,隱秘的,又堂而皇之的。

  唯一沒受影響的,好像只有蔣西池。

  放學,方螢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家。

  到橋邊正要分開,蔣西池忽說,“等等。”

  “怎麼了?”

  蔣西池把書包卸下來,從裡面翻出一只布袋子,遞給方螢。

  方螢好奇地接過,解開一看,裡面是她那台原本被摔作了兩半的復讀機。

  方螢一愣,“修好了?”

  “應該修好了,我那兒沒磁帶,你帶回去試試。”

  方螢驚喜,揚眉一笑,“你跟我一起去吧。”

  還沒到家,方螢遠遠就看見方志強從屋子裡閃了出來。

  她一愣,腳下使勁一磴,飛快到了跟前,車子一剎,攬住他的去路,“方志強,你回來干什麼!”

  “老子的家,你管老子干什麼?”

  方螢心髒一懸,“我媽……”

  蔣西池提醒她:“丁阿姨不在家,別擔心。”

  方螢這才想起來,這一陣丁雨蓮都跟著吳應蓉去養老院裡幫忙了。

  方志強盯著方螢:“你媽去哪兒了?”

  “你管得著嗎?”

  方志強斜她一眼,輕哼一聲,錯身走了。

  到家,方螢打開衣櫃,拖出自己珍藏東西的鐵皮盒子。一看,傻了眼——鎖被撬開了,藏在裡面的錢一分不剩。

  方螢氣得嘴唇發顫,把鐵盒子往床上一扔,裡面的磁帶翻了出來,散落在床單上。

  她幾步跑出門,一直追到了橋頭,也沒見方志強的身影,估計早就走遠了。

  “方螢!”

  蔣西池追出來,卻見她背影立在橋頭,一動不動,覺得有些異樣。

  往前一步,低頭看去。

  夕陽照亮她的發絲,臉頰讓暖光映照得分外柔和。

  她沒出聲,倔強地盯著前方的某一處,手緊緊攥著,嘴唇咬得泛白。

  過了片刻,蔣西池才反應過來。

  她是真的在哭。

  蔣西池想也沒想,抓住她的手腕一帶,往自己懷裡一合。

  很多的情緒,五味雜陳。

  然而這個擁抱卻格外單純。

  就像她冷,他給她溫暖;她渴,他給她清水;她害怕,他做她的避風港。

  僅此而已。

  過了許久,方螢發顫的聲音從牙縫裡擠了出來,“……方志強偷了我的錢……我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兩個人的車費……”

  蔣西池沉默不語。

  像有人攥著他的心髒把他拽上了半空,又猛地拋下,人倒是落了地,心髒還在高處懸著。

  說不出的難受。

  許久,他說:“……別怕。”

  方螢怔了一下。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對她而言,“哭”這個行為非但沒有意義,反而會成為自己軟弱可欺的把柄。從她第一次反抗方志強,保護丁雨蓮開始,她就沒再哭過了。

  被方志強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被攤子上的大媽指著鼻子痛罵的時候,被幾個男生堵在牆角的時候,她都沒哭過,可這會兒,無窮無盡的絕望巨濤似地掀起,又猛地摜地而下。

  她發現,其實自己也是有極限的。

  別怕。

  這話像是恰如其分地戳中了她以為自己壓根就不存在的軟肋。

  蔣西池緩慢地說:“……如果你真的想離開這兒,我可以借錢給你。”

  靜了一瞬,“……但是你要想好。去哪兒,怎麼開始生活,一個月要掙到多少錢,才夠支持你和阿姨的開銷,你十四歲不到,初中沒有畢業,能找到什麼工作……”

  方螢愣住了。

  除了一腔一定要離開墨城的衝動和執念,這些問題,她統統沒考慮過。

  一直想長大,跋涉了這麼久,才發現離長大竟然還有那麼遠的距離。

  “阿螢,”蔣西池手掌按在她嶙峋的肩胛骨上,“……等十八歲,我陪你一起離開墨城。”

  “去哪兒?”

  “……有海有船的地方。”

  方螢淚眼朦朧,“……還要好久。”

  “不久……很快。”

  沉默半晌,蔣西池忽說:“我生日快到了。”

  “……我知道。”

  “你別費心准備禮物,答應我這個要求就行了。”

  十八歲,一起離開墨城。

  方螢退開一步,抬手臂使勁擦了擦眼睛——她眼睛紅彤彤的,或許是被夕陽照得。

  就這樣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

  蔣西池生日這天,周圍的學霸“進貢”了不少賀禮,全套的《XX中學密卷》、《X年中考,X年模擬》、《X課X練》等等等等。

  早自習下,坐在教室門口的學生喊了一聲,“蔣西池,有人找你!”

  方螢本來准備補覺,好奇又是哪個“番邦朝貢”,抬頭一看,門口站著顧雨羅。

  她手裡提了一只袋子,正探著頭往裡看。

  方螢別過臉,頭枕在雙臂間。

  片刻,她聽見旁邊的椅子被拖動了一下,蔣西池出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方螢正准備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去,過來一個男生,告訴蔣西池有老師找他。

  蔣西池讓她等他一會兒,跟著男生離開了教室。

  方螢等了十來分鐘,蔣西池還沒回來。

  她百無聊賴,從他抽屜裡翻出來MP3,戴上一只耳機,聽歌。

  播了五六首,蔣西池還沒回來。

  夕陽落了一半,把教學樓的玻璃窗,映得發紅。

  走廊裡一陣腳步聲,方螢急忙抬頭看去。

  片刻,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

  是孔貞貞,氣喘吁吁:“方,方螢!”

  方螢摘下耳機。

  孔貞貞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急促說道:“……快,快去救蔣西池,魏明要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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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7 00:04:42 |只看該作者
第17章 救人

  方螢一躍而起, “你說什麼?”

  “快,快去……不然來不及了!”

  方螢一把扯下了MP3,抓起書包往背上一甩, 幾步奔至教室門口, 和孔貞貞一塊兒朝車棚飛奔而去。

  孔貞貞都快喘不上氣了, 邊騎車邊跟方螢解釋:“魏明讓人把蔣西池騙去了學校後門,那兒有他安排的車,直接就把人帶走了……”

  “帶去哪兒了?”

  “區裡那個廢棄的青野體育場!我以為他就是口頭上教訓兩句, 沒想到……”

  “魏明打算做什麼?”

  “我……我出來的時候,他們正准備往他身上潑泔水——魏明知道蔣西池有潔癖。”

  方螢一口牙快咬碎。

  孔貞貞激動著急, 聲音裡已有哭腔, “……其實告密的真的不是蔣西池,是萬紫琳——萬紫琳為了要回被沒收的手機, 才去找張軍告的狀。我跟魏明說了,可是現在魏明根本不在乎蔣西池有沒有告密, 他就是想整他……”

  方螢打斷她:“為什麼?”

  孔貞貞眼裡汪著一包淚。

  方螢冷聲:“為了你?”

  方螢掃她一眼, 見她不說話, 心裡怒火直冒, 又不能這時候發作,只得使出全身的力氣, 把自行車蹬得快徹底散架。

  十來分鐘,終於到了青野體育場廢址。

  方螢把車一扔,轉頭緊盯著孔貞貞:“蔣西池是不是真的在裡面?你不會跟魏明聯合起來整我吧?”

  孔貞貞哇得一聲哭了出來,舉手發誓:“我沒有!我絕對不會害蔣西池!”

  “好, 我信你。”方螢把掛在背上的書包翻個面,從裡面摸出蔣西池給她的警報器,塞進孔貞貞手裡,“你找個地方躲起來,五分鐘後,你把插銷拔掉……要是裡面的人沒被嚇跑,你直接報警。”

  孔貞貞捏著那報警器,淚眼婆娑。

  “聽到沒有!”

  孔貞貞猛點頭。

  方螢又摸了摸書包,從裡面的夾層裡摸出一把美工刀,揣進褲子口袋,把書包往自行車筐子裡一扔,推開了體育場鏽蝕的大門。

  三月,田徑場上的草剛剛冒出來,幾處地方的草種讓人徹底踩踏壞了,只露出一片一片光禿禿的泥地。

  蔣西池雙手被別在背後,手腳都讓人摁住了,臉緊貼在泥裡。

  不知道方才兜頭潑下來的是什麼,他眼睛被糊得睜不開,一股惡臭直往鼻子裡衝,讓他胃裡一陣翻騰。

  踩在他後腦勺上的那只腳往下一壓,“你硬氣是吧?蔣西池,我勸你別不識好歹,老老實實服個軟認個錯……”

  “跟你這種渣滓認錯?”從一臉髒污裡露出的一只眼睛,目光清絕,桀驁不屑,和上回一模一樣。

  魏明罵了一句,一腳踩在他臉上。

  “小魏,甭跟他廢話!我們晚上還有安排,要動手就趕緊吧,收拾他還不是分分鐘的事。”一旁壓著蔣西池手腳的,兩個從趙善那兒借來的社會青年,不耐煩繼續磨嘰。

  魏明瞧了蔣西池一眼,有點不甘心——暴力對蔣西池這種人沒用,他決計不會因為被多揍兩拳而輕易服軟。

  “劉哥,你們整治那些硬骨頭有沒有什麼辦法?”

  那兩人哈哈大笑,“那辦法多了去了。這小子瞧著長得還不錯,唇紅齒白的,那就更好辦了……有些人,有些個什麼特殊癖好,把他送過去,不出一晚上就老實了……”

  “這……”魏明猶豫,“……是不是有點兒太狠了。”

  一人鼻子裡哼了出一聲,“不狠點兒,怎麼跟著善哥混?善哥也說了,今兒就是給你練手,以後敢不敢給你委派重要任務,就看你今天能做到什麼程度。”

  魏明一抹臉,瞅了蔣西池一眼。

  他想到他那傲氣十足的眼神,立時把心一橫,“劉哥,我聽你的。”

  “那別磨嘰了,趕緊把人帶走……”

  “魏明。”門口處陡然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魏明反射性轉頭去看,卻見方螢一手插著口袋,緩緩地朝這兒走過來。

  那兩人罵了一句,“什麼情況?這誰?怎麼找到這兒來的?沒把條子帶來吧……”

  魏明收了腳,遠比同齡人魁梧的身軀晃了晃,立穩,與方螢對視。

  方螢到了跟前,目光往蔣西池身上掃了一眼,又立刻收回,她手指甲快把手掌心掐出血,生生按捺著怒氣,“……魏明,我以前幫過你。”

  那時候魏明是個矮墩墩的胖子,說話尖聲細氣,沒少被人嘲笑,有一回被班上幾個頑劣的男生堵住,非要脫了他褲子,驗一驗他是不是個男的。

  為了這個開學第一天為自己拿了一份早飯的同桌,方螢抓臉扯頭發扔椅子,什麼招數都使上了,最後自己掛了彩,也成功把他解救了出來。

  所以小學最後那兩年,雖然分歧不少,但魏明真心實意地跟她玩在一起,有時候還會開玩笑喊她一聲“方姐。”

  “阿螢,一碼歸一碼。你要是自己有什麼事讓我幫忙,我肯定樂意。但是蔣西池,不行——誰讓他自己犯賤!”

  半年多時間,他已經跟趙善混得一身匪氣,說話口氣也跟混子一模一樣,以前那個被人欺凌的人,搖身一變,就變成了欺凌人的人。

  方螢拼起命來可以真不要命,但她從來不會主動去欺負任何人。

  她的處世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睚眥必究。

  方螢深吸一口氣,“……我已經報警了。”

  魏明與那兩人飛快對視一眼。

  “警察很快就到。”

  被魏明喊做“劉哥”的男人臉上掛著極其膩心的笑,“小姑娘,你說報警就報警了?我告訴你,拿這招唬人,沒用。”

  “信不信隨你,頂多五分鐘……”

  魏明猶豫地看“劉哥”一眼,“劉哥,要不,咱們還是撤……”

  “撤個幾把!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劉哥”松開對蔣西池的鉗制,探身就朝方螢擭去。忽覺一道寒光一閃,直朝著眼睛這兒刺了過來。他迅速往後一退,卻見眼前這瞧著伶仃瘦弱的小姑娘,手裡不知什麼時候已,攥上了一把鋒利的美工刀,刀尖離眉心已不到兩寸。

  他為自己的大意嚇出一身冷汗,“喲,還是個狠角色!”

  魏明是了解方螢的,她雖然年紀不大,雖然是女生,但打起架來有一股男生都沒有的狠勁兒,她只要還喘著氣,就會抓住一切機會反擊,不管用什麼下三濫的手段。

  他們三個人,蔣西池和方螢兩個人,還真不一定能占得到便宜。

  方螢捏著美工刀的手極穩,紋絲不動,眼神狠厲冰冷,像是領地被侵占的困獸,亮著獠牙,只要對方敢往前一步,她就敢豁出一切,跟人拼命。

  正這時,忽聽外面一陣“烏拉烏拉”刺耳的警報聲。

  “操!”

  “劉哥”罵了一聲,趕緊指揮魏明和另一人撤退。

  那警報聲響了快半分多鐘才停下來,三個人也溜得無影無蹤。

  蔣西池咳了一聲,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

  抬眼一看,方螢還舉著美工刀,維持著方才的姿勢。

  蔣西池上前一步,去扳她的手指——岩石一般的,分毫不動。

  他輕輕地喊了一聲,“方螢。”

  方螢身體這才放松下來。

  他把美工刀從她手裡扣下來,刀片推回去,扔遠,沒入草叢。

  方螢目光緩緩移到他身上。

  他白色的T恤上,一貫干干淨淨的臉上,被潑得一塌糊塗,散發著一股惡臭。

  她嘴皮子顫了顫,片刻才出聲:“……阿池。”

  蔣西池強忍著胃裡窒息一般的惡心之感,“……沒事。”

  下一瞬,方螢一步邁了過來,往前一撲,兩條手臂將他緊緊箍住。

  蔣西池腳往後錯了一步,站穩,“……你別弄髒了。”

  方螢不說話。

  她自始至終沒敢去細看他現在的狀況,更不敢去細想這時候他是什麼心情……

  心裡難受得一塌糊塗,這樣過了片刻,她聽見頭頂蔣西池冷清的聲音:“……沒事了。”

  最後一縷霞光也要褪去了,暮色侵蝕了半面的天空。

  方螢想起什麼,忽地松開手,奔到田徑場外,靠近觀眾台的地方。

  她揮了揮手,“阿池!過來!”

  蔣西池走過去,聽見一陣嘩嘩的水聲,走過去才發現那兒有個水龍頭。

  方螢拉過他的手,移到水龍頭下,輕輕地搓洗。

  接觸到干淨的水源,身上粘稠惡臭的感覺反倒越發明顯。

  蔣西池沒忍住,一抽手,背過身去,蹲在地上,干嘔了幾下。

  方螢有點嚇著了,“阿池……”

  “沒事……”

  “你把衣服脫下來扔了吧,反正都髒成這樣了。”方螢往他跟前一蹲,伸手去捉他衣服的下擺……

  “別碰我!”

  他猛一下打掉了她的手。

  方螢一愣,卻見他臉色煞白,手指緊捏成拳,輕輕顫抖。

  她主動地退後半步,輕聲說:“我……我不碰,你自己脫掉衝一下吧,得趕緊回去,不然吳奶奶要擔心了。”

  暮色裡,蔣西池目光死寂,維持這姿勢,久久沒動,像是在和什麼不知名的恐懼做著對抗。

  過了好久,他才緩緩地站起身,啞著聲音對方螢說了聲“對不起”。

  頭往水龍頭下一伸,擰開了開關。

  水沿著頭皮嘩啦啦往下流,蓋過了穿堂風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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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分歧

  這邊蔣西池快衝洗干淨時, 門口傳來一道怯生生的聲音:“阿螢。”

  方螢這時候才想起來,孔貞貞還在外面。

  她一溜小跑過來,到跟前, 瞟了蔣西池一眼, 把手裡的一只紙袋遞給他, “我……干淨衣服,你換上吧……”

  蔣西池往她手裡掃了一眼,沒動。

  方螢這時候卻沒想著矯情, 都這麼晚了,又是蔣西池生日, 家裡恐怕都要急瘋了。

  她把紙袋子接過來, 拿出裡面的新衣服,一把扯掉了吊牌, 遞給蔣西池,“你快換, 我們去門口等你。

  一走遠, 孔貞貞眼淚又開閘似的, 嘩嘩嘩往下流, “阿螢,對不起……”

  方螢一肚子火氣:“這話你跟蔣西池說去!”

  孔貞貞咬著嘴唇, 哭得稀裡嘩啦。

  “手機。”

  孔貞貞睜大眼睛看著她。

  方螢不耐煩:“手機借我用一下!”

  孔貞貞手忙腳亂地從書包裡把手機翻出來遞給方螢。

  方螢給吳應蓉打了個電話,說這時候蔣西池和同學一塊兒在餐廳裡吃蛋糕,馬上就回來了。吳應蓉長舒一口氣,又把蔣西池批評了幾句, 讓他倆趕緊回去吃飯。

  孔貞貞接過方螢遞回來的手機,傻愣愣地看著她,也忘了哭了,“你……你都見過蔣西池的家長了?”

  方螢翻了個白眼,心想都什麼時候了她還想著“情情愛愛”。

  “蔣西池是我哥們兒,”頓一下,又強調一句“兩肋插刀的那種!”

  孔貞貞:“……”

  孔貞貞從口袋裡掏出報警器遞給方螢,又說:“我會去找魏明談的,我絕對不會讓他再找蔣西池的麻煩……”

  方螢神色淡淡,“魏明已經變了。”

  孔貞貞眨一眨眼,眼淚又要掉下來,“……丸子也變了。”

  方螢看著她。

  她大約是清楚方螢想對她說什麼,甕聲甕氣地解釋:“我這學期都沒和他倆一起玩了,他們跟趙善走得太近,我很擔心,勸過好幾次,他們都不聽……丸子還問我借過好幾次錢,數額都不小,我也不知道她做什麼用了,估計也不會再還給我了。”

  “把你當提款機了唄。”

  孔貞貞被直白戳破,哭得更大聲了,“……魏明一直在自作多情,這次也是,我都說了蔣西池對我什麼態度我不在乎。他不聽,他非要幫我討個說法……”

  方螢斜她,“你找他准備怎麼和他說?”

  “好好說。”

  “他能聽?”

  “不聽……”孔貞貞打了個嗝兒,“不聽我找我爸去,他手下干保鏢的、討債的,也不是吃素的……”

  “你想好了嗎?你這樣等於是和魏明徹底鬧掰。”

  “你不也跟他們徹底鬧掰了嗎?”

  “我不一樣,”方螢笑一笑,“我反正本來就沒什麼朋友,一個人習慣了……”

  話音剛落,身後鐵門“吱呀”一聲。

  方螢把自己扔在地上的自行車扶起來,對孔貞貞最後囑咐一句:“你自己當心點吧。”

  孔貞貞深深點頭,看著蔣西池,目光有點兒可憐巴巴,憋了半天,卻也只憋出一句“對不起。”

  蔣西池沒看她,只問:“衣服多少錢?”

  “……兩,兩百。”

  “明天還給你。”轉頭看向方螢,“走吧。”

  “怎麼走?你的車不是還在學校?”

  蔣西池握住她自行車的把手,“我載你。”

  “喂喂,”方螢不樂意了,“怎麼不是我載你!”

  蔣西池跨上自行車,往後座看一眼,“上來。”

  方螢撇嘴,“後座硌屁股。”雖這麼說,還是把書包往肩上一掛,側坐上去。

  轉頭一看,孔貞貞還站在原地,便說:“你趕緊回去吧,路上小心。”

  方螢這輛小破車載了兩個人,越發吱呀亂叫,隨時准備罷工。

  方螢手撐在前座上,顛得感覺屁股上的肉都要掉下來了。

  蔣西池身體微微向前躬著,肩背那處,嶄新的T恤被他撐出利落又好看的線條。

  方螢不知道為什麼,開口喊了一聲:“蔣西池……”

  “嗯?”

  方螢腦袋短路了片刻,“你書包……還在教室。”

  “作業明天早點去寫。”

  前方一個下坡,蔣西池低聲吩咐:“抱著我的腰。

  方螢伸手,頓了一下,把他腰環住。

  哐當哐當。

  自行車一路溜下去,風把她起耳的短發撩起來。

  她眯著眼,心情一路放松,糟糕的情緒霎時消退得無影無蹤。

  到蔣西池家裡,一大桌子菜已經擺上。

  丁雨蓮也在——她被吳應蓉介紹著在附近一家養老院做了一個清潔工的工作,朝九晚六,包午餐,一段時間下來,再不像之前渾渾噩噩畏畏縮縮,話多了些,能跟人正常交流,臉上也開始出現笑容了。

  吳應蓉注意到蔣西池換了身衣服,方螢忙解釋說剛在在餐廳吃蛋糕,蔣西池被人抹了一身奶油,所以臨時買了件新的。

  “那舊的呢?”

  “舊舊舊的……被那個同學帶回去洗了!”

  吳應蓉便不再懷疑什麼了,“你們這些鬼東西,真是皮得要上天了。”

  到晚上九點,蔣西池這頓生日宴才結束。

  丁雨蓮去幫吳應蓉洗碗。方螢上了個廁所,出來沒看見蔣西池人,往外面一看,才發現他站在廊下打電話。

  “嗯……不缺……還有事嗎?”語氣漸漸不耐煩,“……我知道了。”

  又過一瞬,他說了聲“拜拜”,把電話掛了。

  方螢走過去,往欄杆上一靠,“誰的電話?”

  “我爸。”

  蔣家平跟他說了句“生日快樂”,說往他卡裡打了一千塊錢,讓他自己買點兒想要的。

  方螢沉默著。

  片刻,“對了,”她摸了摸口袋,“送你個東西。”

  蔣西池抬眼看去。

  她攤開手掌,掌心裡躺著一枚彈殼,鑿了孔,串了條皮繩。

  蔣西池驚訝,捏著彈殼看了看,“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打工的那個酒吧,老板以前當過兵,我問他要來的。”方螢第一次笑得這麼靦腆,“東西不貴,你別嫌棄。”

  蔣西池直接把彈殼項鏈往脖子上一掛。

  方螢忍不住看過去。

  少年氣質文弱,白T恤下鎖骨分明,落在衣服前面的子彈頭,卻讓讓他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氣質,硬朗的,不馴服的。

  方螢摸一摸鼻子,“……還挺好看的。”

  蔣西池低頭瞥了一眼,“謝謝。”

  方螢笑一笑,坐上欄杆,晃了晃腿,“……你就十四了。”

  蔣西池側頭看她,“比你大。”

  “嗯。”

  蔣西池眼裡帶點兒笑,“叫聲哥。”

  方螢作勢要去打他,“……居然想占我便宜!”

  蔣西池捏住她手腕,“別鬧,小心掉進河裡。”

  方螢“哦”了一聲,收回手規規矩矩坐好。

  “阿池。”

  蔣西池看她。

  “你高中想去哪兒讀?”

  “……不知道。”

  “你去墨城外國語吧,”方螢抬起雙腿,交疊擱在欄杆上,身體往後面的柱子一靠,“……青野這邊不好,你不要待在這兒了。”

  要是在墨城外國語中學那種好學校的尖子班,蔣西池絕對不會碰上今天的事。

  “你呢?”

  方螢沉默一霎,笑一笑說:“考上哪兒去哪兒吧。”

  “你記得答應過我什麼嗎?”

  “記得啊,我不會食言的。”

  蔣西池看著她,目光有點冷,“我是讓你答應跟我一起考出省。”

  流水潺潺,讓方螢這一刻的沉默格外尷尬。

  “我……”方螢扶著廊柱翻個身,面對著六尺河,“我讀書真的不行。”

  “你還沒試過。”

  方螢語氣有點不好了,“都知道答案的事,有什麼好試的!”她飛快地看他一眼,“還是你覺得只有‘好學生方螢’,才配得上跟你一起走?”

  蔣西池嘴角緊抿,過了片刻才問:“我說過這種話嗎?”

  裡面傳來丁雨蓮喊“囡囡”的聲音。方螢翻進欄杆內,匆匆說了句“我回去了”,結束了這次不愉快的交談。

  •

  生日之後,一切都消停下來。

  不知道孔貞貞跟魏明說過什麼,但確實蔣西池再沒被找過麻煩。

  孔貞貞也跟魏明和萬紫琳疏遠了,上課下課地抱著手機,獨來獨往,有時候盯著蔣西池發呆,但沒有一次主動找他說過話。

  方螢和蔣西池聊過這件事,頗為感慨,“我要是像她這麼有錢,才不會整天傷春悲秋。”

  “她再有錢,你有的東西,她也得不到。”

  方螢像聽見一個笑話似的,狂笑了兩聲:“有什麼是我有她沒有的?吃喝嫖賭的老爹?”

  蔣西池沒答她,悶頭寫數學競賽題。

  這之後,方螢三天問他借作業抄都被拒,快郁悶死了。

  •

  五月下旬的一天,在歷史老師讓人昏昏欲睡的語調中,方螢豎起歷史課本,偷著打了個盹,醒來現居然已經放學了。

  蔣西池卻沒叫醒她,椅子離桌子很遠,他伸長了腿撐在桌子下的橫杆上,背抵著椅背,神色有些頹喪。

  “阿池?”

  蔣西池回過神,目光轉過來看她一眼,“醒了。”

  方螢起身收拾東西,“都下課了,你怎麼不叫醒我?”

  蔣西池沒吭聲,坐著不動。

  方螢確定他今天是有點兒反常了,停了手裡的動作,低聲問他:“怎麼了?”

  “……徐阿姨生了。”

  方螢一愣。

  蔣西池仰頭,幾不可聞地嘆了聲氣:“……能陪我去看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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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慘被“兄弟”蔣西池。
  
  “叫聲哥。”

  “想得美。”

  “作業給你抄。”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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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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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27 00:05:13 |只看該作者
第19章 證書

  蔣西池和方螢在校外隨便吃了點兒東西, 乘公交到婦幼保健醫院。

  徐婉春已恢復精力,正靠坐在病床上,端著碗喝徐母給她煲的“產後營養湯”。嬰兒裹著絨巾, 放在一旁的小床上, 徐婉春娘家的幾個親戚, 圍著小床竊竊私語。

  蔣家平滿頭大汗,坐在床沿上,聽著丈母娘和老丈人“思想教育”, 時不時往小床上看一眼。

  蔣西池和方螢到時,就是這樣一派其樂融融的場景。

  蔣西池手裡提著吳應蓉囑咐他買的果籃, 和方螢在門口處站了片刻, 才出聲喊了一句“爸”。

  蔣家平這才發現大兒子來了,一抹額頭上的汗, 站起身把他迎進門,看一眼方螢, 問道:“你同學?”

  方螢喊了一聲“蔣叔叔。”

  病床上的徐婉春趕緊讓蔣西池和方螢進來坐, 又讓徐母給兩個小孩兒拿水果吃。

  “不用了徐阿姨, 我們坐一坐就要走了, 還得趕回去上晚自習。”

  方螢忙看了蔣西池一眼,張了張口, 但在他警告的目光中,把“初一不用上晚自習”這句話吞回裡肚子裡。

  “你真是有心了,這麼熱的天,坐公交車過來的吧?你爸也沒騰出時間去接你。”

  蔣西池搖搖頭。

  徐婉春笑說, “要不要看看你……你弟弟?”

  蔣西池完成任務似的往小床邊一站,聽徐婉春的七大姑八大姨,巨細靡遺地跟他嘮叨生了多長時間,順產還是剖腹,小孩兒生下來多重,哭聲多響亮……

  剛生下來的小孩兒,著實算不上好看。紅的,皺巴巴的一團。

  蔣西池微蹙著眉。

  這麼一個難看的小怪物,就成了他的“弟弟”,憑什麼?

  方螢看著蔣西池。

  這個剛出生的嬰兒,呼呼沉睡,懵然無覺,可卻被這滿屋子的人擱在心尖上呵護。

  十四年前,蔣西池剛出生時,是不是也是這樣?

  可現在,他媽媽去世,爸爸也不再是他一個人的爸爸,別說“一半”,恐怕連“四分之一”都不一定輪得上。

  她陡然覺得有些難受,上前一步,悄悄地握了握蔣西池的手,又悄悄地放開。

  蔣西池抬頭向她看去一眼。

  目光空茫茫的,霧氣彌散一般。

  只待了半小時,蔣西池就跟方螢離開了。

  初夏的夜風裡已悶著一股熱氣,剛從冷氣充足的醫院裡出來,便出了一身的汗。

  方螢拿手扇了扇風,“阿池,等會兒下車了,我們去買個西瓜吃吧……”

  “嗯。”

  方螢兩步跳下台階,正要跟他協商到時候誰吃瓜瓤中間的第一口,手臂忽被他一擭。

  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他拽著走出去三四步,卻聽身後一道聲音:“西池!”

  方螢回頭一看,一個穿套裙的高挑女人,“阿池,有人喊你。”

  蔣西池一言不發,拖著她繼續往前走。

  高跟鞋踏著地磚,急促地跟近,繞到側面,攔住兩人。

  蔣西池停下腳步。方螢抬頭看去。

  女人臉上掛著笑,目光只在方螢身上淡淡一瞥,便落在蔣西池身上,“來看你爸的?”

  蔣西池垂著眼,一聲不吭。

  女人的表情立即就淡了,盯著蔣西池又看了數秒,轉而看向方螢,“你是西池的同學嗎?我是西池的姑姑。”

  方螢忙點頭,“您好。”

  她笑一笑,問方螢:“你們去過病房了?”

  “去過了,我……”方螢瞥一眼蔣西池,“我們晚上還要回去上晚自習,所以……”

  “那你們在這兒等一會兒吧,我上去瞧一眼,開車送你們過去。”

  蔣西池:“不用了。”

  將方螢一拽,抬頭瞥一眼,示意蔣家莉讓路。

  蔣家莉訕訕一笑,往後退了一步,“那你們路上小心啊。”

  回去公交車上,兩人坐在最後一排。偌大車廂裡就三五個人,空空蕩蕩,哐哐當當。

  窗外一杆一杆路燈飛速掠過,一時明,一時暗。

  蔣西池身體略往下垮地坐著,光影錯落,照在臉上。

  方螢以前沒見過他這樣,數次張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沉默之中,忽聽蔣西池輕聲問:“帶MP3了嗎?”

  方螢忙從書包裡掏出來,遞過去。

  蔣西池卻只接過了一只耳機,塞入耳朵微閉著眼。

  正放著《以父之名》:“……沒人能說沒人可說,好難承受,榮耀的背後刻著一道孤獨。”

  一首歌放完,忽聽蔣西池開口:“我爸要跟徐阿姨結婚的時候,我跟他鬧過。”

  方螢忙把耳機扯下來,向蔣西池看去。

  “……我問我爸,我媽算什麼。他反問我,是不是想讓他剩下的這一輩子就單身。”

  他被“一輩子”這詞嚇住了。

  阮凌凡已去世六年,蔣家平才四十不到,人生將將過半。

  讓蔣家平余後的四十年都守著一個虛無的“忠貞”度過,這要求太無理取鬧了。

  方螢心裡說不出的難過。

  可那是他媽媽,他憑什麼得忍受外人進來破壞他關於“家”的記憶,憑什麼跟一個陌生人分享父愛。

  車疾馳,一片陰影霎時籠住蔣西池的眼睛。

  “……我其實早就沒有家了。”

  •

  六月初高考,他們初中受益,跟著放了三天的假。

  等放完假,就又到了關鍵的期末復習階段。

  方螢周遭的一圈學霸懸梁刺股積極備戰,但方螢卻提不起一點兒精神——尤其是蔣西池還被發配著去參加數學競賽了。

  方螢戳一戳閔勝男,“數學競賽你為什麼不去啊?”

  半學期下來,閔勝男已經了解了方螢的性格:看著張牙舞爪,實際上絕對不會主動去找誰麻煩。

  “我數學成績一般,競賽題都比較難,只有蔣西池和顧雨羅他們這種腦子靈活的比較適合……”

  方螢愣了一下,“顧雨羅也去了?”

  “嗯,我們學校一共去了四個人,除了他們兩個,還有七班的……”

  方螢沒往下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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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節 語文課,楊雲喜不自勝地走進教室,整個班掃一眼,問班長:“缺席的是……”

  範之揚:“蔣西池!參加數學競賽去了。”

  楊雲笑說:“蔣同學肯定能給咱們班抱一座獎杯回來——正好,我這兒也有個好消息。上個月墨城師大和墨城作協聯合辦了一個征文比賽,我把我們班有幾個同學周周記裡的寫的文章選報上去了。一個銀獎,兩個優秀獎……”

  楊雲揚了揚手中的榮譽證書,“銀獎,方螢;優秀獎,XX,XXX……大家掌聲恭喜!”

  方螢有點兒蒙。

  楊雲鼓勵地看她一眼,“請三位同學上台來。”

  方螢頓了好一會兒,才站起身,慢吞吞地走上講台。

  楊雲把三本證書遞到三人手中,讓他們並排站好,自己掏出一台卡片相機,拍了張照。

  方螢有些茫然地舉著證書,往講台下掃了一眼,各種目光兼而有之。

  她微抿著唇,等楊雲說了句“請回座位吧”,把證書一合,飛快地下了台。

  回位上,她看也沒看,把證書塞進抽屜裡。

  一抬頭,卻見往前兩排有個男生正回過頭來看她。

  方螢蹙眉:“看什麼看!”

  那男生脖子一縮,急忙轉回去了。

  閔勝男轉過身來,“方螢,你的證書……我能看看嗎?”

  方螢頓了一下,掏出來遞給她。

  閔勝男翻開,看著硬殼上燙金的一行“獲獎證書”,“哇”了一聲,“……楊老師跟我們很多人說過,說你作文寫得特別好。”

  方螢愣了一下,“我怎麼不知道?”

  閔勝男抿嘴一笑,“楊老師說肯定不能當面誇你,誇你你會害不好意思的……”

  方螢:“……我會不好意思?”

  ……細品了一下,居然真有點兒不好意思。

  方螢撇撇嘴,“那又怎麼樣,沒幾個人覺得我這樣的人能拿獎。”

  “我知道你一定能拿啊,”閔勝男笑說,“蔣西池也知道。”

  方螢愣住。

  下課,方螢追出去,“楊老師。”

  楊雲停住腳步。

  方螢走到她跟前,躊躇片刻,“您為什麼把我的作文報上去……”

  楊雲笑說:“當然是因為寫得好啊。”

  “……我成績又不好。”

  “這沒有必然關系。”楊雲看著她,“擔心有人說閑話?你既然這樣喜歡讀書,應該知道《三國志》裡,呂蒙是怎麼回應魯肅‘足下阿蒙’之說的吧?”

  方螢低頭:“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

  楊雲滿意地笑了笑,拍一拍她肩膀,“期末語文試卷好好做,不准偷懶了。”

  •

  第二天快放學時,蔣西池參加競賽回來了。

  他回教室,匆匆放了個東西,讓方螢放學了直接去車棚等她,自己背著書包去辦公室找張軍彙報情況。

  方螢兩天沒見蔣西池,越臨近下課,越有些坐不住。

  鈴聲一打響,背上早就收拾好的書包,飛快跑出教室。

  剛要奔出教學樓,卻發現前面樹下正站著蔣西池和顧雨羅。

  方螢腳步一剎,不知道出於什麼心態,回身往牆後一躲。

  距離不太遠,兩人的交談聲勉強能聽清。

  顧雨羅:“……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

  方螢心裡一驚,怎麼回事,要撞上告白現場了?

  顧雨羅:“……雖然我可能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但是,我們一起去競賽,這兩天相處下來,我覺得這句話,我還是一定要說。”

  方螢越發好奇顧雨羅到底會說什麼。

  片刻。

  顧雨羅:“……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再跟方螢一起玩了,她會耽誤你的。”

  方螢:“……”

  忍了又忍,才沒衝出去把人懟一頓。

  她順了順呼吸,突然難得地緊張起來。

  蔣西池會說什麼?也覺得她是“耽誤”嗎?

  她想到他生日那天,兩人不歡而散的談話。

  那是個坎,雖然這段時間沒有一個人主動提起,可這個坎,其實繞不過,遲早得面對。

  她蹲下身,抱住自己膝蓋,因為緊張,呼吸有點不暢。

  過了數秒。

  蔣西池:“……你確實沒資格說這種話。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方螢。”

  方螢愣住了。

  “……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有資格決定她會不會耽誤我。”

  春末夏初,學校裡不知道種了什麼花,一陣一陣清甜的香,被風送往遠處。

  方螢側過頭,看向牆外一碧如洗的天,笑了一下。

  蔣西池把自行車解了鎖,等了片刻,忽見教學樓裡跳出來一個人。

  方螢幾步躍到他跟前,“好哥們兒”似的攬了攬他肩膀,“你回來了。”

  蔣西池笑了笑,“嗯。”

  騎車到了橋頭,方螢去攤子上挑了個西瓜,擱在蔣西池自行車的筐子,看見車子因為陡然多出的重量晃了一下,樂得笑出聲。

  蔣西池瞥她一眼。

  這都能笑,傻不傻。

  到蔣西池家裡,方螢從廚房拿過菜刀,清水下衝洗過後,把瓜殺了。

  紅艷艷的兩半,勾得人垂涎欲滴。

  方螢拿勺子舀出中心那一塊,遞給蔣西池。

  蔣西池瞥她一眼,“你今天怎麼這麼大方?”

  “犒勞你唄。”

  蔣西池不客氣地接過了。

  方螢把一半西瓜整齊地切作了八牙,剩下的一半裹上保鮮膜塞進冰箱,等吳應蓉他們回來吃。

  廊下支上了小桌子,兩個人坐在欄杆上,正要瓜分西瓜,方螢忽說:“送你一個東西!”

  蔣西池等了片刻,她從屋裡出來,把一樣東西往他懷裡一塞。

  “這是什麼?”擦了擦手,翻開一看,獲獎證書。

  蔣西池眼睛都亮了,“……什麼時候的事?”

  “楊老師幫我報的,”方螢摸了摸鼻子,“你上次不是送了我小獎杯嗎,還給你這個。”

  蔣西池笑說:“你的含金量比較高。”

  “你是亞軍,我是銀獎,一樣的。”

  她啃了兩牙西瓜,轉頭一看,蔣西池還在愛不釋手地翻看那獲獎證書。

  “喂,你吃不吃了?”

  “嗯。”

  “快吃,吃完了還有事。”

  蔣西池看她一眼,“什麼?”

  方螢啃了一口西瓜,含糊地說:“……給我補課。”

  ——既然你這樣相信我,不能辜負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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