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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別怕
過橋時, 蔣西池腳在台階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險險站定,喘了口氣, 繼續向前飛奔。
東巷一樣的熱鬧, 綿延一片的紅燈籠, 只在一處出現了缺口,就像是瀲灩紅妝上的一塊瘀傷。
那處缺口,就是方螢的家。
蔣西池兩步躍上台階, 猛拍門板:“開門!”
拍了幾下,沒聽見裡面有一點聲響, 索性一腳踹了上去。門板搖晃兩下, 撲簌簌往下落灰。
動靜之大,把鄰居給驚動了。一位大媽開了半扇門, 探出頭來張望:“誰啊!出什麼事兒了?”
蔣西池繼續踹門,“開門!再不開我報警了!”
便有更多人打開門出來看熱鬧, 有人認出了蔣西池, 趕緊上前阻攔, “小蔣, 你別管這家的閑事,大過年的, 趕緊回去吧,外面多冷啊!”
話音剛落,便聽“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方志強一步邁出門, 先向著大家鞠了個躬,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著大家過年了,真是過意不去……”
他見蔣西池緊抿著唇,悶著頭要往裡衝,一閃身將他攔住,“這位小朋友,你是來找方螢的?今兒我家裡不方便招待你,你回頭再來吧……”
蔣西池冷眼斜睨,“過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當然不方便讓我進去!”
方志強臉色一變,“你亂說什麼?”
便有人附和方志強:“小蔣,話可不能亂說……老方媳婦兒的情況,我們大家都知道,發起病來六親不認……”
“你知道?”蔣西池抬眼掃過去,“你見過,還是你聽方志強跟你說的?”
那人被堵得一時語塞。
阮學文和吳應蓉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叫了一聲“西池”,擠開圍觀的人,上前幾步擭住蔣西池手臂,“你干什麼呢?”
“外婆……”蔣西池盡量克制自己憤怒擔憂的情緒,他很清楚自己干不過一個成年的男人,既然這會兒大家都在圍觀,不如趁此機會,徹底把這膿瘡捅破,“方志強打方螢和丁阿姨,我在望遠鏡裡看見了……”
吳應蓉臉色一變,瞅了瞅眼前看著老實巴交的方志強,又瞅了瞅自己乖巧聽話的外孫,“……你……真看見了?”
蔣西池沒應,衝屋裡大喊:“方螢!出來!”
臥室裡,復讀機被摔作兩半,磁帶的黑色塑料膠帶也被扯了出來,絞作一團。
丁雨蓮篩糠一樣瑟瑟發抖,方螢緊抱著她,頭皮發疼,腦袋裡嗡嗡直響,口腔裡泛著鐵鏽般的血腥味兒。
外面估計來了人,她知道。
但她很清楚,無濟於事。
大家都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方螢!出來!”
方螢忽地一怔,豎耳去聽。
真的是蔣西池,嗓子快破了似的,一聲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方螢!是我……你出來,別怕……”
別怕。
方螢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覺眼前一片模糊。
她抬起手臂使勁擦了一下眼睛,“媽,我出去一下……”
丁雨蓮緊扯著方螢的衣袖,“囡囡,囡囡……”
“媽,”方螢拍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撫,“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門外,方志強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吳阿姨,您在蕎花巷這兒住了多少年了,咱們兩家就隔著一條河,我家是什麼情況,您能不知道嗎?方螢淘氣,估計是跟您外孫亂說了什麼……”
“我沒亂說。”清冷冷的一道聲音。
大伙兒放眼看去,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方螢只穿著一件秋衣走了出來,嘴角滲血,鼻青臉腫,額頭緊挨著頭皮那處,血絲緩緩往下蜿蜒。
方志強一聲斷喝:“你跑出來干什麼,還不趕緊進去看著你媽!”又立馬換了副笑模樣,跟大家解釋,“……我那口子發起病來六親不認,你看,我閨女就是被她……”
“方志強,”方螢抬眼看他,目光仿佛淬了毒,“敢做不敢當,你是不是狗娘養的?”
看見方螢這幅模樣,頃刻間,此前還同情方志強“老實巴交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義之神上身,轉而紛紛指責起來。
蔣西池上前一步,伸手,碰上方螢的指尖。
他覺察到她身體顫抖了一下,一點一點的握住她的手指,緩慢地攥入掌心。
真冷,冰塊一樣。
“方螢……”
方螢抬眼,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她眼睛裡分明是濕潤的,卻衝他笑了一下。
蔣西池感覺自己心髒跟著一顫。
那邊的“批鬥”,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責,自然也有人跳出來說“公道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很快,便有人提議送方螢和丁雨蓮去醫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請母女二人到自家暫住……
“還是報警吧……”
“警察不過年?”
“大過年的,別把事情鬧大了,老方估計也不是成心的……”
方志強立馬順杆而上,猛抽了自己兩個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陳詞:“是我的錯!我不是個東西!可我真沒對不起她娘倆兒!這大過年的,我出去收完賬回來,原指望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回來一看,冷鍋冷灶,我發了兩句牢騷,我這有本事的閨女,還衝我擺臉子……你們給我評評理,換誰誰心裡受得了?我對我這閨女不盡心嗎?天天跟她後面擦屁股,這大家伙兒都是能看到的……”
方螢齒冷,“誰讓你編排我媽有病?你才有病!”
“她沒病?四五年她出過一次門嗎?”
“你不讓她出門!出一次門你打她一次!”
“她個爛貨!出門給老子丟人現眼!”
“爛貨”二字,讓方才還義憤填膺的鄰居,臉上又多了幾分曖昧不明。
方螢氣得全身發抖,甩開了蔣西池的手,就要衝上去跟方志強拼命。
吳應蓉一把將她攔住,“小方,小方!聽奶奶的話,去把你媽媽帶出來,今天去奶奶家住……”轉向圍觀的鄰居,“大家伙兒都散了吧,過年呢,該干啥干啥……”
方螢回屋,把丁雨蓮從床上攙下來,披了件外套。
丁雨蓮攥著她的腕子,“囡囡……你這是准備去哪兒?你爸走了嗎?咱別惹事兒……”
方螢按捺著怒氣,柔聲安撫:“媽,沒事的,有人來幫我們了。”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螢把人帶出來,吳應蓉攬住丁雨蓮肩膀,“走吧。”
方螢狠瞪了方志強一眼。
方志強臉上掛著恬不知恥的笑,罵了方螢一句“小逼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別回來!”
蔣西池忙將方螢一拽,攥著她的手,搖了搖頭,制止道:“阿螢,走吧。”
方螢緊咬著後槽牙,一字一句:“……方志強,我遲早殺了你。”
•
進屋,吳應蓉先給丁雨蓮和方螢倒了杯熱水。蔣西池去屋內取來醫藥箱,給方螢消炎上藥。
阮學文扳過方螢腦袋瞧了瞧,“頭暈不暈?送你去醫院急診瞧一瞧?”
方螢搖了搖頭,“沒事的,阮爺爺。”
蔣西池捏了兩根干淨的棉簽,順著方螢額頭上蜿蜒的血跡,緩緩往上擦,湊近了看,才發現她頭上有一綹頭發被生生扯了下來,血就是那兒流出來的。
聽見方螢“唔”了一聲,手抖了一下,忙問:“疼?”
“沒……”
蔣西池垂著眼,手上動作更輕,把血跡清干淨了,又蘸著碘伏,一點一點給她消毒。
方螢小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望遠鏡看到的。”
方螢瞪大眼睛,“你偷看我?!”
“……沒有,意外看到的。”
“你可是三好學生,居然偷看女生……”
“……真的是意外。”
方螢噗嗤笑出聲,“誰信你。”
蔣西池無奈,往她紅腫的臉上外敷消炎藥,“還笑,不疼?”
“疼啊,可是哭也沒用啊,還能讓疼輕點兒不成?”
蔣西池神情緊繃,現在都還沒放松下來。
這個時候,比起看著她笑,他寧願她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樣。
另一邊,在吳應蓉的安撫之下,丁雨蓮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但仍是害怕,呆呆地望著方螢,不住地抹眼淚。
吳應蓉嘆聲氣,“小方,究竟怎麼回事?你爸打過你們幾回?”
“……數不清了。”
“這麼多年,怎麼就沒人發現?”
“吳奶奶……”方螢神情淡漠,“他們不是沒發現,是不想發現。”
吳應蓉一時難以應答,片刻才又問道:“你媽媽,是不是精神狀態不大好?”
“……是被方志強害的。”
蔣西池有點兒不忍心,不想看著方螢都這樣了,還得把這些事都掏出來回憶,低聲說:“外婆,明天再說吧?”
吳應蓉站起身,“好……我去把酒釀熱一熱,你們喝一碗,今天早點兒睡。”
吳應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換上新的床單被套,怕她們冷,又額外加了一床蠶絲被。
方螢先伺候著丁雨蓮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著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臉。
吳應蓉和阮學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進屋了,也就關了電視,上樓去休息了。
蔣西池睡不著,快到零點了,外面煙花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穿上外套,打開門,忽發現衛生間門半開著,裡面有燈光。走過去瞥一眼,卻見方螢正站在鏡子前,拿著一把剪刀剪頭發。齊肩長的頭發,已被絞斷了大半。
“方螢。”
人影一頓,轉過頭來,衝他笑了一下,手上動作卻沒停,“你還沒睡?”
“你……”
“剪頭發,”她瞧了瞧鏡子裡面,“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你頭發長點……挺好看的。”
方螢聳了聳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蔣西池不做聲。
“你要不要剪著試試?”她把還剩一半的中長發在手指上繞了繞,向著蔣西池遞出剪刀,“還挺好玩的。”
蔣西池緊抿著唇,“不要。”
方螢眨了一下眼,語氣帶點兒請求的意思,“……你幫我剪吧,好嗎?後面我看不見……”
蔣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緩緩走進去,從她手裡接過剪刀。
方螢背過身去,聲音帶笑:“……你好好點兒剪,剪壞了怪你。”
蔣西池繃著臉,“你能不能閉嘴。”
半刻,沒聽見回答了。
蔣西池微微蹙著眉,抓住她後面的頭發,手指夾著,比劃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你快點兒啊。”
蔣西池牙關用力,半刻,合攏剪刀柄,“哢嚓”一聲,最後一把也就這樣斷了。
發絲從指間滑落,落進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裡。
蔣西池捏著剪刀,把太過整齊的地方,修理得參差有層次了一些,讓她這個短發好歹看著像那麼回事兒。
片刻,他低聲說:“好了。”
“你抓一下,”方螢聲音很輕,“……試試還能不能抓住。”
蔣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摜,“你自己試。”
哪怕是假的,像征性的,他也做不到去傷害她。
“阿池……”方螢轉過頭來,“……謝謝你。”
淺黃的一盞燈光,映在她眼裡,像月色揉在水裡。
蔣西池緊抿著唇,看著她,一聲不吭。
窗外煙花一聲一聲炸開,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這樣過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裡漫漶的水霧頃刻消失無蹤。
似乎已經過了零點,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來了。
方螢背過身去,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澆了一捧水。
“……”蔣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剛給你擦過藥的。”
方螢手一頓,笑出聲,“……你煩死了。”
打開後門,兩人到了廊下,借著頭頂燈籠投下的光,蔣西池又給她塗了一遍藥。
方螢翻個身,學他之前那樣,面朝著河水,兩腿懸空。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你找人幫過忙嗎?”
方螢冷笑了一聲,“我報過警的,沒用。”
起初,方螢半夜被隔壁房間裡的哭喊聲驚醒,跑過去詢問怎麼回事,方志強呵斥她幾句,讓她趕緊去睡。
後來,一次又一次,方志強不再避著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順意,就會拿丁雨蓮出氣。
有一次,丁雨蓮被打之後跑出去求救,沒跑遠,就被抓回來,被往死裡一頓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漸漸馴化得再也沒有逃脫的勇氣。
方螢求救過,報警過。
然而左鄰右舍早就被方志強打過招呼,沒人會去懷疑一個“忠厚老實古道熱腸”的丈夫,即便少數幾人有所懷疑,也聽說這丈夫被“戴了綠帽”,哪個丈夫受得了這種奇恥大辱,教訓教訓妻子,簡直天經地義;派出所的民警過來,一聽說是“夫妻打架”,只勸導了兩句就回去了,讓“兩口子的事,好好溝通,別用暴力解決”,久而久之,一聽說是方家的小孩兒報的警,甚至都懶得出警。
方螢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形成了一個真空,明明周遭人來人往,可她的聲音卻被徹底隔絕,沒有任何人能聽到她的呼救。
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
等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成了鄰居口中“無惡不作”,“有爹生沒娘養”的“狗雜種”。誰要是造謠丁雨蓮“搞破鞋”,“腦子有問題”,她就衝上去跟人拼命。
方螢晃蕩著兩條腿,“……人就是這樣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會對你服軟。現在沒人再敢當著我的面說我媽的壞話,他們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鐵定拼不過不要命的。”
她頓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蔣西池讓她“別說這種話”。
轉過頭去,果然蔣西池正目光復雜地看著她。
方螢往他身旁挪了挪,“……你會幫我保密嗎?”
“不會。”
“……”方螢兩手撐著欄杆,身體稍微往前傾了一點,彎著腰去看蔣西池,“幫我保密,別跟學校裡的人說。”
“條件呢?”
方螢目瞪口呆:“還要講條件?”
“當然。”
“你說吧,什麼條件?”
蔣西池斟酌著,片刻才回答:“……好好學習。”
方螢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這個。”
“為什麼?”
“我不是讀書這塊料,我也不想讀書。”抬眼望去,遠遠近近的燈火連成一片,“……我只想攢夠錢,帶著我媽離開這兒。”
“你攢了多少了?”
方螢抿住唇。
“你在酒吧打工?”
方螢一愣,臉上生出幾分慍色,“你跟蹤我?”
蔣西池不否認也不解釋什麼。
方螢往旁邊一挪,扶著旁邊的廊柱,翻個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覺了。”
“方螢。”蔣西池喊住她。
方螢停下腳步。
“你在怕什麼?你其實很聰明。”
“謝謝你了,”方螢轉過頭來,笑嘻嘻說,“還是不如你聰明,年級第二。”
•
第二天一早,阮學文領著方螢去附近的小醫院做了個檢查,又開了些內服的消炎藥。
初一預定了要去走親戚,吳應蓉頗有些為難。
蔣西池提議自己不去,留在家裡照顧方螢和丁雨蓮。
那邊的親戚,本來與蔣西池的關系也不怎麼近,吳應蓉思索片刻,便答應下來,讓蔣西池有事隨時給她打電話。
臨走前,吳應蓉給兩個小孩兒一人封了一封紅包,又安撫方螢,讓她先在家裡住著,等走完親戚回來,再商量以後要怎麼辦。
中午吃過飯,丁雨蓮睡午覺,方螢准備回家一趟——她惦記著那被摔壞的復讀機和磁帶。
鎖上門,蔣西池陪她一塊兒回去。
家裡門敞開著,剛一邁進去,就聽見廁所裡傳來嘩嘩的衝水聲。
片刻,方志強一邊扎著皮帶,一邊從廁所出來,瞥見立在門口的兩個人,腳步一停,“你還曉得回來?”
“這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能回來?”
方志強昨晚丟盡了臉,本就一肚子怨氣,瞧見方螢這幅德性,火氣立刻就上來了。
蔣西池看他架勢像是要動手,往前一步,把方螢往身後一護。
“這是我的家事,輪得到你這個小逼崽子插手?”方志強冷笑一聲,瞅了方螢一眼,“不得了,才多大歲數,就學你媽在外面瞎幾把亂搞……”
方螢熱血上湧,脫口罵出:“方志強,我操你大爺!”
蔣西池趕緊將方螢一攔。
經過昨晚的曝光,方志強也知道不得不暫時收斂了。戰局到底沒擴大,他換了身衣服,罵罵咧咧出了門。
蔣西池第一回 進方螢家門。
偌大幾間房,除了床,櫃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什麼也沒有。白色的牆皮掉得七零八落,牆角滲水,浮著一層青白的霉。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樂瓶子裡,插著已經蔫兒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還能看見點兒橘黃的顏色。
踱去臥室,方螢正站在鋪了一層報紙的書桌前,把鉛筆插入磁帶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帶子一點一點繞回去。旁邊,放著摔成了兩半的復讀機。
蔣西池拿起復讀機,“還能用麼?”
方螢搖搖頭。
“我幫你修修看。”
“沒事……估計修不好了。”
蔣西池看她手裡,“磁帶呢?”
“磁帶還是好的。”方螢聲音沉悶。十一月剛買的新專輯,她都舍不得一次性聽完。
•
初三,吳應蓉走親戚回來了。
中午吃過飯,方螢送丁雨蓮回房間去休息,再出來時,蔣西池就不在屋裡了。
吳應蓉,說他出去了,買點兒東西。
方螢百無聊賴,去蔣西池屋裡,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筆起了個頭。
等第一段寫完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兒八經地在幫他寫作文,還刻意學了男生的語氣。
作文字數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兩個人的都搗鼓出來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蔣西池終於回來。
方螢聽見他的聲音,正要出去,他已往臥室走來。
抬眼一看,先看見一束金燦燦的花。
蔣西池把花往她懷裡一塞,“拿著。”一返身又出去了,半會兒,拿著一個盛滿了清水的廣口玻璃花瓶走了進來。
方螢一愣一愣的,聽他吩咐把花插進去,才反應過來。她一邊撥弄著花,一邊見他把斜挎在背上的書包卸下,“你就是出去買花了?”
“不是。”蔣西池摸了摸書包,摸出一堆金屬零件,往抽屜裡一放,最後,摸出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往她手裡一塞。
這東西比雞蛋大不了多少,上面幾個突出的按鈕,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蔣西池繼續掏書包,掏出一節七號電池,把東西拿過來,一邊安電池,一邊跟她講解,“隨身報警器,拔出插銷,會發出130分貝的報警聲……”
“130分貝多大聲?”
“噴氣式飛機起飛才140分貝。”蔣西池把電池蓋子扣好,“以後,要是方志強動手,你就拔插銷。”
“你能聽得到嗎?”
“估計整條巷子都能聽到。”
“那我試試……”
蔣西池還沒來得及反應,方螢已動手了。
“烏拉烏拉”,震耳欲聾,那幾個突起的“按鈕”紅光亂閃,嚇得方螢心髒都咯噔了一下。
蔣西池趕緊奪過去,按回插銷。
外面傳來吳應蓉的怒吼:“你們兩個鬼東西在搞什麼!嚇死人了!”
方螢捂著心髒,和蔣西池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她把警報器珍而重之地收起來,笑說:“謝謝,我一定隨身帶著。”
“嗯。”
“所以,”方螢故意逗他,“你以後別拿著望遠鏡偷看我了。”
蔣西池:“……”
方螢笑得前合後仰,把作業本往他面前一推,說回正經事,“作文我幫你寫了。”
蔣西池接過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當宇航員。”
“管你的,男生都想當宇航員。”方螢看他一眼,“……你自己改。”
蔣西池:“……”
“那你的理想是什麼?”
“……不知道。”
方螢愉快地替他做了決定:“那不就得了,先朝著宇航員努力吧。”
•
正月十二,新學期開學。
方螢和丁雨蓮已經搬回了家裡,有警報器傍身,方螢膽子大了不少。
事實上,自除夕那天之後,方志強就一直沒回家,估計也知道最近輿論形勢對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風頭。
下學期和上學期沒什麼兩樣,只是張軍搞了一套新制度,為了鼓勵爭先創優,讓學生根據考試的名次順序,自由選擇同桌和座位。
蔣西池是上學期期末考試的第一名,擁有絕對的優先權。
半個班的女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禮,他站起身,誰也沒看,直截了當,“現在的座位,我跟方螢坐。”
張軍一愣。
方螢在後面踢了他椅子一腳。
他無動於衷,問張軍,“張老師,座位現在換,還是等會兒換?”
“等……等會兒換吧,確定好了一起換。”
座位大調動,蔣西池主動去幫方螢搬桌子。
方螢瞟他,“你有毛病!”
“考試給你抄。”
方螢轉進如風,狗腿地稱贊:“……你真是個好人!”
然而方螢很快後悔了。
上學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閔勝男,她選了蔣西池前排的座位。
方螢很快發現,不止如此,蔣西池後排坐著第三名,斜前方坐著第四名,斜後方坐著第五名。
……她成了“淪陷區”,被四五個學霸徹底包圍了。
和蔣西池同桌,考試沒得抄不說,上課的時候,蔣西池時刻緊盯著不讓她開小差,下了課還見縫插針地給她講數學題。
而她周圍的一圈學霸,以蔣西池為中心,形成了極其濃郁的學術討論氛圍,上課下課不分,上學放學無差。
坐了一周不到,方螢就受不了了,嚷著要換座位。
“你什麼時候考過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
方螢心死如灰:“……下輩子吧。”
這裡面,唯一軟一點的柿子是閔勝男。考試的時候,只要拿筆戳一戳閔勝男的背,她就會把試卷立起來。
這事兒蔣西池管不著,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螢樂得回瞪他。
很快到三月,蔣西池的生日。
方螢提前一周開始思索該送他什麼禮物。思來想去,沒個頭緒。上歷史課,她戳了戳閔勝男的背,傳了張紙條過去。
“蔣西池要過生日了,送他什麼禮物比較好?”
閔勝男像是嚇傻了,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半天。
方螢有點著急,想再戳戳她,瞟一眼講台上,歷史老師正盯著這邊,不想害了好學生,只得作罷。
過了好半會兒,閔勝男才把紙條遞回來。
“方同學和蔣同學不是關系很好嗎,為什麼來問我?”
回了等於沒回,方螢嘆了口氣。
以前這種事,孔貞貞和萬紫琳能當她的參謀,但這學期,不知不覺間,她與她們已經徹底地疏遠了。
孔貞貞更加沉默寡言,上課下課都偷偷地玩手機;魏明越來越有不良少年的氣質,翹課打架無一不精;而萬紫琳則越發張揚,越發會打扮,和班裡的男生打成了一片。
有一回課間休息,方螢聽見有幾個男生曖昧笑著問萬紫琳,“喂,這周再一起去看?”
萬紫琳作勢要去打他們,臉上卻帶著笑,“你們惡心不惡心!”
方螢後來才聽說,萬紫琳和幾個要好的男生,一起去網吧看“那種”片子。
還有一次,有個男生扯掉了萬紫琳系在頸後的,小內衣的帶子,她立即一手抱住胸前,一手去捏帶子,嗔道:“你們干嘛啊!”
男生嘻嘻笑,目光往她胸前瞟,“發育得不錯嘛!”
仿佛一夕之間,男生之間所有的話題,都開始帶上了一點顏色,躁動的,好奇的,隱秘的,又堂而皇之的。
唯一沒受影響的,好像只有蔣西池。
放學,方螢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家。
到橋邊正要分開,蔣西池忽說,“等等。”
“怎麼了?”
蔣西池把書包卸下來,從裡面翻出一只布袋子,遞給方螢。
方螢好奇地接過,解開一看,裡面是她那台原本被摔作了兩半的復讀機。
方螢一愣,“修好了?”
“應該修好了,我那兒沒磁帶,你帶回去試試。”
方螢驚喜,揚眉一笑,“你跟我一起去吧。”
還沒到家,方螢遠遠就看見方志強從屋子裡閃了出來。
她一愣,腳下使勁一磴,飛快到了跟前,車子一剎,攬住他的去路,“方志強,你回來干什麼!”
“老子的家,你管老子干什麼?”
方螢心髒一懸,“我媽……”
蔣西池提醒她:“丁阿姨不在家,別擔心。”
方螢這才想起來,這一陣丁雨蓮都跟著吳應蓉去養老院裡幫忙了。
方志強盯著方螢:“你媽去哪兒了?”
“你管得著嗎?”
方志強斜她一眼,輕哼一聲,錯身走了。
到家,方螢打開衣櫃,拖出自己珍藏東西的鐵皮盒子。一看,傻了眼——鎖被撬開了,藏在裡面的錢一分不剩。
方螢氣得嘴唇發顫,把鐵盒子往床上一扔,裡面的磁帶翻了出來,散落在床單上。
她幾步跑出門,一直追到了橋頭,也沒見方志強的身影,估計早就走遠了。
“方螢!”
蔣西池追出來,卻見她背影立在橋頭,一動不動,覺得有些異樣。
往前一步,低頭看去。
夕陽照亮她的發絲,臉頰讓暖光映照得分外柔和。
她沒出聲,倔強地盯著前方的某一處,手緊緊攥著,嘴唇咬得泛白。
過了片刻,蔣西池才反應過來。
她是真的在哭。
蔣西池想也沒想,抓住她的手腕一帶,往自己懷裡一合。
很多的情緒,五味雜陳。
然而這個擁抱卻格外單純。
就像她冷,他給她溫暖;她渴,他給她清水;她害怕,他做她的避風港。
僅此而已。
過了許久,方螢發顫的聲音從牙縫裡擠了出來,“……方志強偷了我的錢……我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兩個人的車費……”
蔣西池沉默不語。
像有人攥著他的心髒把他拽上了半空,又猛地拋下,人倒是落了地,心髒還在高處懸著。
說不出的難受。
許久,他說:“……別怕。”
方螢怔了一下。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對她而言,“哭”這個行為非但沒有意義,反而會成為自己軟弱可欺的把柄。從她第一次反抗方志強,保護丁雨蓮開始,她就沒再哭過了。
被方志強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被攤子上的大媽指著鼻子痛罵的時候,被幾個男生堵在牆角的時候,她都沒哭過,可這會兒,無窮無盡的絕望巨濤似地掀起,又猛地摜地而下。
她發現,其實自己也是有極限的。
別怕。
這話像是恰如其分地戳中了她以為自己壓根就不存在的軟肋。
蔣西池緩慢地說:“……如果你真的想離開這兒,我可以借錢給你。”
靜了一瞬,“……但是你要想好。去哪兒,怎麼開始生活,一個月要掙到多少錢,才夠支持你和阿姨的開銷,你十四歲不到,初中沒有畢業,能找到什麼工作……”
方螢愣住了。
除了一腔一定要離開墨城的衝動和執念,這些問題,她統統沒考慮過。
一直想長大,跋涉了這麼久,才發現離長大竟然還有那麼遠的距離。
“阿螢,”蔣西池手掌按在她嶙峋的肩胛骨上,“……等十八歲,我陪你一起離開墨城。”
“去哪兒?”
“……有海有船的地方。”
方螢淚眼朦朧,“……還要好久。”
“不久……很快。”
沉默半晌,蔣西池忽說:“我生日快到了。”
“……我知道。”
“你別費心准備禮物,答應我這個要求就行了。”
十八歲,一起離開墨城。
方螢退開一步,抬手臂使勁擦了擦眼睛——她眼睛紅彤彤的,或許是被夕陽照得。
就這樣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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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西池生日這天,周圍的學霸“進貢”了不少賀禮,全套的《XX中學密卷》、《X年中考,X年模擬》、《X課X練》等等等等。
早自習下,坐在教室門口的學生喊了一聲,“蔣西池,有人找你!”
方螢本來准備補覺,好奇又是哪個“番邦朝貢”,抬頭一看,門口站著顧雨羅。
她手裡提了一只袋子,正探著頭往裡看。
方螢別過臉,頭枕在雙臂間。
片刻,她聽見旁邊的椅子被拖動了一下,蔣西池出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方螢正准備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去,過來一個男生,告訴蔣西池有老師找他。
蔣西池讓她等他一會兒,跟著男生離開了教室。
方螢等了十來分鐘,蔣西池還沒回來。
她百無聊賴,從他抽屜裡翻出來MP3,戴上一只耳機,聽歌。
播了五六首,蔣西池還沒回來。
夕陽落了一半,把教學樓的玻璃窗,映得發紅。
走廊裡一陣腳步聲,方螢急忙抬頭看去。
片刻,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
是孔貞貞,氣喘吁吁:“方,方螢!”
方螢摘下耳機。
孔貞貞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急促說道:“……快,快去救蔣西池,魏明要整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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