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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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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門閥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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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3 10:22: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節 人心(1)

到了八月,長安的氣候越發炎熱。

但,人心也同樣炙熱起來。

因為,麥子熟了!

去歲新豐豐收后,新豐麥種貴重一時,關中富商貴族之家,紛紛爭相搶購。

九卿有司亦紛紛下場爭搶。

如今,新麥既熟,無數人自是爭相翹首,等待著各地畝產數據的回報。

不過,很顯然這又是一次大豐收無疑了!

大司農桑弘羊,如今已經樂得嘴角都要翹起來了。

以至于其連上朝,都有些輕飄飄的樣子。

“桑公……”剛入宮門,桑弘羊迎面就遇到了自己如今在朝堂上的盟友太仆上官桀,上官桀近前一步,作揖道:“桑公可是有喜事?”

桑弘羊微微撫須,笑道:“關中豐年歲登,天下升平,為人臣子,焉能不喜?”

上官桀也是跟著笑起來:“此桑公之功也,陛下必有重賞!”

桑弘羊聞之,沒有和往常一樣謙虛的推辭,只是默不作聲。

倒不是他膨脹了。

而是,這功勞他不能謙虛,更不能推辭!

如今朝局看似平靜,實則詭異無比。

自貳師將軍歸朝,天子拜之為衛將軍授光祿大夫,實際是榮養了起來。

由之,貳師系在短短數月之中,近乎分崩瓦解。

除了少數死忠外,余者盡皆做鳥獸散,各自尋找出路去了。

到得如今,至少在軍事方面,貳師系已經是完蛋了。

然而,詭異的是,丞相澎候劉屈氂的相位,卻坐得相當牢靠。

御史彈劾、貴人諷諫,天子聞之都是笑而不語。

甚至上個月劉屈氂六十三歲壽誕,天子欽賜御劍一柄,更手書‘國家柱石’四字以賀。

更詭異的還是那位如今已經基本被架空的衛將軍光祿大夫了。

天子居然讓小皇子劉弗陵以其為師!

由之朝局向著所有人都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讓人不得不懷疑,那位衛將軍,是不是還有起復的機會?!

在這樣的局勢下,哪怕素來內斂的桑弘羊,也不得不找一切機會刷臉,找一切辦法表功。

因為,他若不刷臉不表功,那么就可能會被邊緣化,甚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上官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輕嘆了一聲,道:“桑公知否,前日有河西使者入宮……”

“張鷹揚又有何事?”桑弘羊微微一楞,問道:“可是匈奴又有變故?”

“非也!”上官桀道:“居延粟田大豐,畝產幾近五石!”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猶如平地驚雷,讓桑弘羊竟毛骨悚然,只覺站立不安。

便聽上官桀道:“此外,令居都尉領護羌校尉事韓增亦表奏天子曰,湟水豐收,已是定數,預計畝產將不低于三石……”

桑弘羊聽著眼睛猛然瞪起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道:“圣人用心,如淵如獄,為人臣子,唯謹奉詔罷了!”

居延畝產五石不稀奇,因坐鎮居延的乃是創造了畝產七石奇跡的張子重。

稀奇的是,天子卻引而不發,沒有和往常一般立刻宣告天下。

以至于他這位大司農,還需要從與宮中關系密切的太仆嘴里聽說此事。

而這意味著什么?

再聯想到,天子今年的一系列人事安排與政策制定。

答案已是呼之欲出了。

“太仆以為,張鷹揚可愿回朝理政?”桑弘羊勉強安定了心神,低聲問道。

當今天子,今年春秋已然六十六載!

已是漢家諸帝之中享壽最久之君,孔子說六十花甲,七十古稀。

今天子以近古稀之年,哪怕其如今身體情況不錯,但恐怕也不得不為身后事做安排。

尤其是這位陛下一直擔憂太子據,怕其百年之后,太子朝令夕改,于是便立太孫以制衡。

但這遠遠是不夠的。

朝堂之上,必須有一位能夠鎮得住場子的人,且能夠為了當今天子而不惜挑戰君權的大臣來充當中流砥柱。

舍張子重,更有其誰?

但張子重功高,為制衡其,于是衛將軍、丞相澎候得以保留。

更為避免其一家獨大,天子于是在今年開始一系列人事安排。

拜霍光為水衡都尉領衛尉事,以尚書令張安世為御史中丞,拜侍中趙充國為奉車都尉,又拜宗室敬候劉佩為駙馬都尉……

從前,桑弘羊沒有聯想的這么多,但現在,他將這一系列事情聯系在一起,便知道這是天子在為將來張子重入朝輔政掃清障礙。

現在,唯一的問題,只有一個——那位鷹楊將軍愿意回朝總領內外大政嗎?

而他一旦回歸,這長安內外,三公九卿,有一個算一個,做好了給鷹楊將軍當洗腳婢的準備了沒有?

上官桀吞了吞口水,看著桑弘羊,苦笑一聲,道:“此豈你我所可以揣測的?”

但在內心之中,上官桀知道,那位鷹楊將軍,幾乎是一定會回來的。

畢竟,河西風沙那么大,西域條件那么苦。

四周又盡為夷狄膻腥之輩,張子重為公羊學派領袖,士人楷模,豈會在那種地方多待?

刷夠軍功與名望,差不多就得回來了。

對士子而言,帥師伐國,何如口畫天下之政,立萬世不移之法有趣呢?

而一旦其歸朝……

以其威勢,以其人望,以其戰功、政績。

滿朝文武,無人能有資格與之抗衡。

屆時,他就將是周公一般的人物,三公九卿都只能唯其馬首是瞻。

上官桀也好,桑弘羊也罷。

可都不想看到那一天,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天!

這天下,眼看著就要步入那三代一般的盛世,當年秦人刻在官署地磚上的銘文曰:海內皆臣,歲登成熟,道毋饑人,踐此萬歲,而現在,正一點一滴的慢慢出現于漢家。

粟麥畝產高漲,四夷賓服,東南治河也是如火如荼。

此等盛世,無論是誰,只要站在舞臺上,便足可受萬世祭祀。

倘若能站在中央,那么,就是當代的周公、傅說、管仲。

是有機會生為名臣,死而為神,甚至配享社稷,與國同休的。

故而,長安諸公,現在有一個算一個。

無論曾經與那張子重是友是敵,關系遠近親疏,都是不肯讓其回來的。

他回來,等于所有人都淪為配角甚至是史書上的‘諸臣’。

便如當初,周武王自詡‘予有亂臣十人’,然而,大家就記得姜太公與周公。

帶著這沉重的心情,桑弘羊與上官桀相對而視,想要說點什么,話都嘴巴卻如鯁在喉一般,難受的緊,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直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進入他們的視線。

“霍令君……”桑弘羊與上官桀對來者微微拱手。

“桑令君、上官公……”霍光微微笑著,還了一禮,近上前來,好奇的問道:“兩位明公何故如此心事重重?”

“勞令君掛記,無甚大事!”桑弘羊敷衍著回答,然后問道:“卻不知令君此來有何賜教?”

“豈敢在兩位明公面前言教?”霍光拱手道:“只是,吾與明公久未相聚,甚為想念,若兩位明公不棄,本月癸卯,光于寒舍略備薄酒,掃榻相待……”

桑弘羊與上官桀對視了一眼。

他們自知,自從衛將軍李廣利折戟西域,他們與霍光之間的盟友關系便走到了盡頭。

隨著,雙方爆發了無數摩擦與糾葛。

這主要是因為,霍光想要入局,于是屢屢舉薦他的故舊、親朋,更試圖擠壓上官桀與桑弘羊的權力。

由之這數月來,他們和霍光見面都只是點頭一笑,相視而過。

然而現在霍光卻主動遞出橄欖枝。

此乃高帝召韓信,所圖者項羽而已!

心中念頭一閃,桑弘羊問道:“未知令君除請我等,還有何人?”

霍光輕笑了一聲,道:“執金吾、御史中丞、大鴻臚與太常卿皆已應允!”

桑弘羊與上官桀聞之,立刻拜道:“固所愿爾,不敢勞令君之請!”

霍光聞言,笑著點點頭,然后越過兩人,走向前方。

而桑弘羊與上官桀目送著霍光遠去,內心皆是震撼無比。

因為,這不得不讓他們想起當初他們與霍光抱團的目的——為了對抗彼時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公孫賀父子及李廣利集團。

現在,舊日的聯盟,再次要吹響集結的號角。

劍鋒所指,已不言自喻!

只是……

在數年之前,那位如今需要霍光親自串聯,連同朝中九卿、三公共同制衡、抗衡的對象,還只是一個小蝦米,一個在他們眼中需要幫助、提攜的小兄弟。

不過三載,當初的小兄弟,就已經成為昔日大哥眼中的大魔王。

其人遠在河西,連影子都沒有看到,只是一些線索和跡象,就嚇得大家需要抱團取暖,才有可能制衡一二。

造化之妙,機遇之變,未有奇如此者!

建章宮中,老邁的天子剛剛飲完宦官獻來的冰鎮燕窩湯。

他舒服的伸了一個懶腰,然后揮手叫來侍立在殿中的謁者令郭穰,問道:“郭令吏,朕讓令吏去做的事情,做的怎么樣了?”

“回稟陛下,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已經將您的意思,暗示給了諸位明公……”郭穰叩首拜道:“只是,諸位明公會如何去做,這就是奴婢所不能知曉的事情了……”

“繼續盯住這個事情!”天子輕聲道:“他們的動靜,隨時報告給朕知曉!”

“諾!”郭穰再躬身叩首,便屈身退到一旁。

“陛下……”這時,一個宦官走進來,拜道:“太孫殿下受命入覲,如今在殿外候命!”

“傳!”天子立刻露出笑容,高興的道。

片刻后,大漢太孫劉進,便亦步亦趨,來到天子面前,躬身參拜:“孫臣進,恭問皇祖父大人安!”

“朕躬安!”天子道:“太孫起來吧!”

“孫臣謝大人!”劉進連忙起身:“未知大人喚孫臣來,可有訓示?”

“朕便不能只是想與太孫說說話?”天子笑著打趣。

“孫臣……”劉進一時有些語塞。

天子見了,也就不再逗他,對其問道:“太孫可知道,張子重,又給太孫找了個妃嬪?”

“啊……”劉進目瞪口呆,隨即認命了一般,問道:“未知是哪國公主?”

沒辦法,在之前,這位大漢太孫已經被自己那位大臣塞了二三十個各族女子進了后宮,其更踹動著劉進,多娶各國妃嬪,美其名為‘殿下身系天下,為天下之重,安能不廣納妃嬪,綿延子孫,福澤社稷?’,更將迎娶異族夷狄女子,上升到了關乎天下社稷百姓的高度,讓劉進就算想拒絕都拒絕不了,只好捏著鼻子收下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各族女子。

“烏孫公主!”天子笑著道:“朕已然同意了,將遣宗正往烏孫一行,為太孫迎娶公主!”

“太孫可知,那烏孫此番,可是準備了許多嫁妝啊!”天子笑著道:“連大宛之地,烏孫人都欲以為公主嫁妝!”

劉進恭身道:“大人,孫臣以為,這恐怕是烏孫人的障眼法吧?”

天子聞言,贊道:“太孫說的沒錯,確實只是一個障眼法……但……在朕面前,烏孫人的伎倆,安能奏效,進兒就做好準備,將來從諸子之中選一人往大宛為王吧!”

“唯!”劉進恭身。

將來,自宗室甚至是皇室之中,擇以賢良、有力之士,封于西域甚至異域萬里之外,這是劉進與張越、天子商議過多次,并取得了共識的事情。

宗周以為天下先,所以封侯八百,于是方有今日。

漢室劉姓安能落于人后?

“此外,朕叫你來,乃是打算叫你來看一場好戲的……”天子將大宛的事情放到一邊,拉上劉進的手,走到殿中內室。

這里,已經被人重新裝飾過一遍,布局也重新調整了一次。

劉進一進其中,便瞪大了眼睛。

因為,他看到了,這內室墻壁上,掛滿了各種小紙條。

而在這些紙條之側,釘著竹符,竹符上,寫著一個個人名。

大司農桑弘羊、太仆上官桀、執金吾韓說、太常卿商丘成……

長安城中,三公九卿,有一個算一個,大名皆列其上。

劉進見著不明所以,看向天子,問道:“大人……這是……”

“進兒……”天子拉著自己的孫子的手,走到被燭光照亮的地方,指著那些墻壁上的紙條,道:“朕今日叫你來,是要教你怎么馭下,如何用人的……”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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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3 10:23: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節 人心(2)

劉進走到墻壁前,凝視著那墻壁上密密麻麻的紙條,一張張看下來。

越看這位太孫就越是心悸。

“四月已亥,奉車都尉(霍光)與會執金吾說,對曰:明公世為漢臣,修德百年,名高海內,若一日宮車晏駕,舍明公其誰可以佐新君定天下?說聞之,不語而笑,乃攜手入室,抵足而眠!”

“五月辛卯,太常商丘成受天子命,使于雒陽,見太子,時故太子太傅德為治河都護從事,與丘成會于雒陽宮闕之北,德前而問之:明公為太常,佐天子而輔社稷,今天下攘攘,明公何故一語不發?丘成嘆而謝曰:老太傅焉知吾不發一語?天子獨斷,大政悉決于內廷,早非一日之事,吾見而退之,以保其身罷了……德乃前曰:太子賢惠,心懷天下,假有明公之輔,未嘗不能扭轉乾坤,改易惡政,推行仁政,以正天下……”

“七月衛將軍親登丞相澎候宅與宴,席中,丞相私語衛將軍曰:吾聞皇子弗陵,既惠且聰,有周公之姿,將軍為皇子師,親觀其質,未知然否?衛將軍不語,及宴散,退入內院,方曰:自古王者受命,建功立業,必有禎祥,皇子弗陵,親天子之子,既貴且尊,敏而好學,其之生,光耀內庭,有鳥飛于枝,龍蛇之起于陸也,若使泰伯在,必以讓天下!”

一條條看下來,劉進只覺心驚膽戰,毛骨悚然。

因,這些紙條,涵蓋朝野內外,甚至涉及了許多在野名士,致仕勛臣。

可以這么說,長安城內有名有姓的兩千石以上的達官貴戚,有一個算一個,統統能在這墻壁上找到他們的名字或者發現他們的名字出現在某位大人物的紙條上。

而將這些紙條看了一遍后,劉進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天下皆逆臣也!

這文武百官,有一個算一個,都是亂臣賊子!

不是在私底下誹謗君父,非議國策,就是悄咪咪的想著假借國家政策,以私個人之利。

很多人的嘴臉,更是丑惡到讓劉進作嘔。

天子卻是神色如常,輕松的坐在塌上,看著自己的孫子,問道:“太孫有何想法?”

劉進聞言,上前拜道:“孫臣愚鈍,不知大人之意?”

天子聽著,呵呵的笑了笑,對劉進招了招手,道:“太孫近前來……”

劉進于是趨步向前,來到天子榻前,跪侍在下。

天子則是從榻中的坐墊下,摸摸索索,然后取出一本一小冊子,遞給劉進,道:“太孫先看看這個……”

“這是朕命少府自石渠閣之中密檔抄錄出來的歷代先帝秘聞……”

劉進聞言,脫帽而拜,然后鄭重的接過那本小冊子,拿在手里,小心翼翼的翻開,借著燭光看了起來,這一看,劉進的眼睛都瞪了出來,因為,這冊子上記錄的事情,實在是……太過震撼!

讓劉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這冊上所載的諸般故事,幾乎將那些他曾經敬仰和孺慕的名臣大將的皮給拔了個干干凈凈。

若其所言是真,那么……

而天子卻是看著劉進的神色悠悠的躺在軟塌上,道:“朕與太孫講些故事罷……”

“當初,朕受先帝遺命,以奉宗廟……”他緩緩的說著:“時丞相魏其候竇嬰、太尉武安侯田蚡為三公,御史大夫趙綰、郎中令王臧為左右輔政大臣,與勸于朕,行以新政,奮發圖強,中興漢室……”

“然……魏其候故君子,君子所以能欺之以方,而武安侯固小人,是小人固唯利益之事,趙綰、王臧,書生而已,空有抱負,卻無踐行之力……”

“由之,新政廢止,群臣下獄,新政廢十之八九,獨武安侯所議之諸策能留……”

天子說到這里,看向劉進,問道:“太孫可知何故?”

劉進茫然的搖搖頭。

天子笑道:“朕初也未能明了,及后稍長,方知其因!”

“是因武安侯小人,小人圖利,其所議之策,皆利也,長安貴人大臣,貪其利而保之而已!”

“而魏其候固君子,君子之議在于義,義之害者,貴戚之利也,故其即便太后之侄,其議亦不能留,固其廢也!”

劉進聽到這里,還是不懂,他疑惑的看著自己的祖父,問道:“大人所要小子明白的是?”

“人心!”天子起身,掌起一盞宮燈,拉著劉進,走到墻壁前,指著那些紙條問道:“太孫請看,此之上者諸公,可為天下賢能?國家棟梁?!”

劉進先是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最終低頭道:“請大人恕小子愚鈍,不能辨其賢愚忠奸!”

這上面的許多人,可都是平素里輿論風評不錯的清貴士人,君子貴戚。

但他們私下的作為,從紙條上所述來看,幾乎全是亂臣賊子!

天子聽著,呵呵一笑,再次問道:“朕問太孫,李斯、趙高何人也?”

劉進斬釘截鐵的答道:“奸賊罪臣也!”

“嘿!”天子哈哈大笑,道:“進兒嘴里的奸賊罪臣,于始皇帝之時,卻是天下一等一的能臣干將!”

“李斯佐祖龍,先法后王,一統天下,于是書同文、車同軌,一度量,更造馳道,修長城,今朕之天下亦賴其之制多矣!”

“至于趙高,雖為閹宦,然其侍奉祖龍數十年,處置內外事務,細心周全,其人高大魁梧,言行謹慎,文武雙全,遺作《爰歷》六章,迄今天下開蒙然用之……”

天子轉身看著自己的孫子,問道:“李斯趙高,于祖龍之前,忠貞賢能,敏而能干,何以二世用之,禍國殃民,以至天下洶洶,秦社稷傾覆?”

劉進聞言,想了很久,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脫帽拜道:“請大人教誨!”

天子見著,微微一嘆,道:“當年,太中大夫東方朔,曾做歌曰:用之則為龍,不用則為蟲……其人雖荒誕,此言卻是有些道理!”

“君王之責,在于用人,在于制人,在于馭人!”

“而人,陰陽所化,乾坤所變,萬物之靈長,天地之所鐘也!”

“既如此,則天下之人,自有萬般之樣……”

“所謂忠貞賢愚,不過世人窺其一斑而所斷也!”

“其他不言,就以谷梁、公羊,所議之宋襄公為例,谷梁以為襄公自棄其民非君也,公羊以為襄公為君子,比之文王……”天子笑著道:“相同一人,而兩派各據其論,這天下事亦如此!”

“這就是朕要與太孫說的事情!”天子滿懷深意的看著自己面前的孫子,意味深長的說道:“天下事,天下人,皆分陰陽,有利必有弊,有其賢必有其愚!”

“所以人主布政,用其利而棄其弊,得其賢而祛其愚,此明君也!如祖龍之用趙高李斯,反之,則如二世之用趙高李斯,必禍國殃民,遺禍子孫,殃及祖宗!”

“而朕……”天子輕聲道:“此番就要教太孫,如何用利棄弊,如何用賢祛愚!”

“愿大人教之!”劉進立刻拜道。

“簡單……”天子微微翹起嘴唇,道:“利朕者,用之,貴其為龍也,不利朕之,去之,貶其為蟲豸也!”

“至于所謂忠孝賢愚?”他咧嘴笑了起來:“不過凡夫俗子之見罷了!”

“傅說困于版筑之間時,天下何知其賢?百里奚匿于隸臣之中時,誰知其能?”

“儒臣以君子小人,而分天下之士,以為君子清貴,小人齷齪,何其鄙薄?”

“大河水濤濤,長江水滾滾,大河泛濫,黎庶流離,長江泛濫,黎庶亦流離……”

劉進聽著,卻是似懂非懂。

但他卻從此留在建章宮之中,侍奉于天子左右。

親眼目睹著他的祖父,在他面前如何把玩、戲弄、控制朝臣。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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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節 涼州為尊(1)

居延的八月,氣溫漸漸涼爽起來。

秋風吹過田野,一個又一個巨大的秸稈堆,林立于視野之中。

道路兩側的空地,隨處可見晾曬的粟米場。

五顏六色的粟米粒,看的人心花怒放。

驅車而來的人,更是眼睛都看的直了起來。

“居延豐收,看來是真的了!”從車簾縫隙之中,向外看去,朱安世感慨萬分。

河西四郡,皆是移民所建。

而且,歷史尚短,所以類似內郡那樣可以獨霸州郡的豪強世家,暫時沒有成型。

但同樣的,河西新土,有的是機會。

縱然是布衣,只要有手腕有能力有機會,便可以在這里飛速成長。

何況朱安世這樣聞名天下的游俠巨頭?

三年前,朱安世率長安游俠數百人,遷為居延屯田戍卒,但因為他的名聲實在是太大了。

所以,他才抵居延,便立刻迎來無數仰慕者。

登門來拜訪他的人,自九原而至居延,絡繹不絕。

其中,不乏州郡之中的頭面人物,甚至就連貳師將軍李廣利也對他伸出橄欖枝,想要延聘他為門客。

當然,這些人大部分打的主意,不過是想要拿著他朱安世刷刷名聲,當個吉祥物一般罷了。

真正肯用他的沒幾個。

這一點,朱安世心知肚明,所以對大部分延聘和招攬請求,他都是婉拒。

甚至主動避入山陵,以表明自己沒有重操舊業的心志。

而那些湊熱鬧的人一看朱安世不想再為人黑手套,當狗腿子了,自然大多四散而去——對這些人來說,朱安世唯一的價值,大抵就是他在長安給公卿們當過黑手套的光輝履歷了。

現在,他不愿再當打手、狗腿子,去做那些臟事,價值自然立刻清零。

當然,也有真心實意,想要延聘他做事的人。

這其中,就有著故武威太守馮珂。

馮珂是關中人,早就已經聽說過朱安世的名聲,而且清楚他的為人。

所以,三番五次遣使登門拜訪,甚至親自上門游說。

朱安世為其誠意感動,于是應允后者,接受馮珂的舉薦,自居延遷武威武成塞,從一個邊墻烽燧校尉開始干起。

兩年下來,朱安世在武威經營的有聲有色。

率眾辟田兩萬余畝,更建起了一條三十多里的渠道,引狐奴水支流西直河以灌武成塞周圍數萬畝田地。

由之被提拔為武威東部都尉丞,秩比六百石,成為武威郡內有數的頭面人物。

唯一可惜的是,當初親自登門延聘他的武威太守馮珂歲前卒于任上。

朱安世以義子身份,親自為馮珂扶棺,披麻戴孝,送回關中故里,上個月才返回河西任職。

這也讓他錯過了,貳師將軍與鷹楊將軍交接的時間。

以至于沒有第一時間登門拜謝。

如今,看著眼前的情景,回憶著當年與那位剛剛入仕的鷹楊將軍的約定。

朱安世終是內心忐忑起來。

“也不知張鷹揚會否怪罪于我?”朱安世嘴里輕輕呢喃著,而前方道路一轉,黑城塞的輪廓,已是映入眼簾。

朱安世抬眼看過去,卻見原本寬敞的大道上,如今車水馬龍。

數不清的車馬,將整條道路堵的死死的。

數以百計的男子,奔走于道路之間。

更多的人,則負劍而立,圍在一輛輛馬車之側。

彼此推諉、咒罵、威脅之聲不絕于耳。

而百余名披甲騎士,策馬于道路側,威風凜凜的列隊巡邏。

他們手里揮著馬鞭,見到有太過分的人,便是一鞭子抽上去,打的后者哇哇大叫,然后老老實實的縮了回去。

正是因為這些騎士的存在,這條被堵的水泄不通的道路,居然沒有混亂。

雖然嘈雜了些,然而秩序井然。

朱安世感嘆著道:“能讓這河西四郡的貴族、官員、豪強,聚于一地而不亂,僅以百騎而約其序,鷹揚之威,不同凡響!”

于是,朱安世掀開車簾,對著護衛在他馬車左右的扈從、家臣吩咐:“爾等務必收束個性,不可張揚,不可與人爭鋒,不然觸怒鷹揚,神鬼莫救!”

“諾!”眾人紛紛應諾。

哪怕之前有桀驁之心的人,看到眼前的情況,也不敢再跳了——前方車馬之中,不乏有太守、郡尉之家,然而,就算是這樣的兩千石人物的家臣,在那些騎士面前,也與車隊里的商賈、豪強之家沒有區別。

誰不守規矩,就是一鞭子抽過去。

而其主人,竟不敢言語,甚至要唯唯諾諾,向那些騎士致謝。

只是看到這里,眾人眼中,遠方的黑城塞,已如一尊散發著無邊威勢,讓人不敢直視的神人。

其神三頭六臂,額生一目,神光如焰,照遍天地。

“以一人而鞭一州,莫不敢言……吾曾以為,此蚩尤戲中故事,卻不料能親眼目睹……張子重,果為虎狼一般的人物!”一個聲音,突兀的從旁邊道路傳來。

朱安世扭頭看過去,卻見一個褐衣男子,率眾策馬而來。

其人年紀約莫三十上下,生著一張粗狂的國字臉,髯須長而粗,口音聽上去,仿佛是燕趙一帶的。

“尊駕是?”朱安世輕輕將手按在腰間劍柄上,不動聲色的出言問道。

“在下九原郡馬恢……”那人輕笑著對朱安世微微頷首,有些張狂肆意的問道:“敢問閣下是?”

“嘿!”朱安世輕聲一笑:“我原以為是什么英雄人物,竟敢于吾面前,誹謗鷹楊將軍,原來不過是九原郡的浪蕩子!”

馬恢的名聲,朱安世素有耳聞。此人乃是九原當地望族馬氏之子,而馬氏,故九原太守馬直之后,其家族從二十年前開始就把持著九原地方的大權,也出過不少校尉、都尉。

但同樣的,不成才的廢物也不少。

其中,尤以這位馬恢最是厲害!

其事跡,哪怕是朱安世在武威都聽說了不少。

據說,最近馬家又巴結上了那位在九原塞外的龍城的姑衍單于。

借助著那位天子冊封的姑衍單于,塞外之王的威勢,壟斷了整個九原與塞外的商路,特別是毛料貿易之路。

只是……

朱安世猛然拔劍向前,猶如猛虎捕食一般,從馬車上躍起,長劍直刺對方胸膛。

只是一瞬之間,馬恢甚至只來得及做出本能的躲閃反應,但卻根本來不及,直接就被朱安世手中長劍挑開他身上的衣甲,然后長劍向上一挑,一削。

馬恢立刻慘叫一聲,從馬上摔下,在地上打起滾來。

而朱安世則笑著將長劍橫于眼前,看著劍刃上那只血淋淋的耳朵,譏笑起來:“什么東西,也敢直呼鷹揚之名?也配評論鷹揚之事?姑且念乃祖之德,留你一命!”

“你!”馬原捂著自己的耳朵,從地上爬起來,正要發作,卻見朱安世身側,數十名武士拔刃而出,皆粗壯果敢之士,這讓他語氣不由得一衰,只好問道:“你可知傷人犯法?”

“傷人自是犯法……”朱安世仰天大笑:“不過,我邊郡子弟,慷慨壯烈,仗義而行,縱死無悔!”

“況區區割耳之事?!”

他身后的隨從也都大笑起來。

河西邊塞,自立郡以來,便是尚武不已,械斗之事,蔚然成風。

在多數情況下,河西邊塞,律法只是不得已下的最后手段。

大家公認的推崇的解決問題的辦法就是——拳頭!

特別是高層,尤其如此。

一般來說,能用拳頭解決的問題,河西人從不愿訴諸官府。

而且,基本上,誰告官誰群嘲。

特別是像今天這樣的事情,基本上哪怕告官,官員都不想受理——在河西人的思維里,兩個貴族因為正治立場、思想形態、個人恩怨而產生的矛盾,假如不能在嘴巴上解決,那就拔劍而對。

勝者贏,敗者輸。

如是而已。

若是不服,那么就回去苦練武功,圖謀復仇。

舍此之外,別無它途。

馬恢聽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良久他方捂著自己的耳朵,問道:“敢問尊駕仙鄉何處?尊姓大名?也好叫我日后登門‘拜訪’!?”

心中卻是起了,尋機給此人一個好看的想法。

朱安世聽了,哈哈笑道:“武威朱安世!”

“馬家的浪蕩子,若是敢來,吾自待之!”

馬恢聽著,頓時臉色大變,而周圍的扈從也都是如臨大敵。

沒辦法,朱安世乃是天下知名的游俠,其自長安遷居延為戍卒時,整個涼州、并州都為之轟動。

自然,他們也都知道,這位朱安世乃是鷹楊將軍保下來的故人。

所以……

馬恢最賤,朱安世持劍而上,非但沒有任何問題。

反而是大大的忠義行為,傳出去是要被人稱贊和傳頌的。

不客氣的說,朱安世就算是當場殺了馬恢,馬家也只能忍著,甚至得登門道謝。

感謝其為馬氏誅一禍患!

一時間,馬恢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頓時僵持起來。

而周圍之人,也都紛紛圍攏過來,當起了吃瓜群眾。

恰在此刻,遠方一隊騎兵打馬而來。

“怎么回事?”一位看上去似乎是軍候的騎兵軍官,揮著他手里的馬鞭,帶著部下,闖入人群里,看到這個情況,立刻揚鞭喝問:“當眾鬧事,持刃相對,爾等以為漢律為何物?”

說著,便揚起馬鞭上前,對著馬恢與朱安世及其周圍的人,高聲下令:“爾等速速棄械跪地,受我盤問!若不然,視為叛亂,吾當依法誅之!”

朱安世聞言,立刻棄下手中兵刃,當場拜道:“武威東部都尉朱安世謹奉明公之命!”

他身后眾人紛紛棄械,跟著他恭身下拜,以示尊從命令。

反倒是馬恢,稍有猶豫。

畢竟,他在九原橫行霸道慣了,又自詡名門望族,哪里肯輕易在一個區區軍候面前服軟?

但他這一猶豫,立刻就招來了后者手中的皮鞭。

啪!皮鞭狠狠的抽在馬恢身上,讓他疼的腰都彎了起來:“跪下!棄械!”軍候大聲呵斥著,他身后的騎兵,則紛紛將手按在腰間的馬刀上。

這些天來,他們已經習慣了處置類似局面。

將主也給他們授權——凡不從令者,軍法殺之!

而在漢家,哪怕兩千石、列侯,于軍法面前,也是一視同仁!

馬恢見到這個情況,終是有些忌憚,只好悻悻然的跪下。

他這一跪,他的扈從自然馬上就跪在了地上。

“到底怎么回事?”軍候見到這個情況,策馬來到兩方中間,問道:“爾等何故如此?”

朱安世立刻拜道:“貴官容稟:吾武威東部都尉朱安世,奉太守之命,來此拜謁鷹楊將軍張公,路遇此人,自稱九原馬氏子恢,無故誹謗鷹楊將軍,污將軍為虎狼……某曾受鷹楊將軍大恩,誓為將軍門下鷹犬,恩公受謗,安能無動于衷,乃持劍割其耳以戒其嘴而已!”

這還是現在的朱安世,脾氣已經好了無數倍。

若是以前的游俠朱安世,單單是對恩公不敬,這馬恢便已經死了幾十次了!

那軍候聽著,眉頭一皺,扭頭問馬恢道:“事實可是如此?”

馬恢正要辯駁,周圍圍觀之人,就已經紛紛替他答了:“確實如此,吾等皆共聽,馬氏子直呼張鷹揚之名,以虎狼而謗之,假吾為朱都尉,則其死矣!”

顯然這些人都是抓住機會,就來蹭熱度,表忠心,想要借機抱大腿的。

至于馬恢?

區區九原郡的所謂名門望族?那里能與如今的河西之主,天下名將相提并論?

更遑論,大家來此都是有求于那位鷹楊將軍的。

馬恢聽著,卻是面如死灰,終于后悔了起來。

那軍候卻是揚起馬鞭,道:“因一口角,而拔劍相對,傷人肢體,此律法所不容,雖系出有因,卻也不能不審!”

“鷹揚將軍曾有令:法如是足矣!”

“今朱都尉、馬公子皆坐法……還請隨我回城,至官署之中受訊!”

馬恢聞言,驚喜起來,這個事情進了官府,不就是他的天地了嗎?

他馬家別的資源不多,官方人脈可是管夠!

于是洋洋得意起來,卻沒有看到,那位軍候嘴角翹起來的嘲諷之笑。

在居延,冒犯了鷹楊將軍,到了官府,只有一個結果——小事變大,大事為禍,禍事殃及宗族。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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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節 涼州為尊(2)

“朱安世?”張越忽然聽到這個名字,有些一楞,他都快忘記了此人了:“怎么了?”

“君候,據云此人于城外道中,遇人誹謗于您,便拔劍而起,割其耳,今兩方皆被帶回官署,刑曹令吏請問如何處置?”居延丞方煒在旁請示者,這是一個年輕官員,今年才二十五歲,本是江都人,年幼時隨父來居延戍邊,靠著乃父余蔭,在居延官署做了一個管文書的小吏,張越至居延后,發現此人記憶超群,而且才思敏捷,在文書工作方面天賦異乎尋常,便試著提拔,分配一些工作給他,結果每一件事情他都處理的妥妥當當,于是提拔為居延丞,負責民政瑣事,梳理上下公文,上任兩月以來,他做的得心應手,從未讓張越失望,于是張越進一步放權給他,現在居延上下的民政事務,大體由他負責執行、宣布,張越只充當一個政策制定者和規劃者。

聽著方煒的話,張越接過他手里的公文,看了一遍,就道:“依法處置吧!”

“律法如何,便如何,不要顧及我!”

“唯!”方煒雖然不是很理解,但還是無條件的遵命。

待方煒去后,張越握著劍,走到官署門口,嘴角溢出絲絲冷笑:“九原馬氏?呵呵……”

對早已立志要征服世界,建立不朽偉業的張越來說,如非必要,他不會輕易破壞程序正義。

只是,程序正義歸程序正義。

在官場之中,想要整人,有的是法子。

當然,張越不會馬上出手就是了。

正治人物,越是高層,便越是小心謹慎。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猛虎撲羊窮盡一切。

追求的就是一擊斃命,不給敵人任何掙扎與逃生的機會!

想了想,張越就命人叫來田苗,對其吩咐道:“汝以我的名義,去一趟刑曹,將我的請帖送給在武威東部都尉朱安世,請他今夜來與我一見!”

至于馬氏?

張越連理都懶得理,根本不會給眼神。

畢竟,不教而誅是為虐嘛。

但過了今年,馬氏不能給他一個滿意的態度。

那就是看不起他嘍。

更是給臉不要臉!

自然,整死馬家不過一個指頭的事情。

在都尉官署,處理完政務,就已經到了中午,張越自是回到內院,準備用午飯。

剛剛進門,張越就聞到了陣陣肉香。

進門一看,案幾上已擺滿了精致的美食。

其中,甚至有著火鍋肉這等后世的經典菜肴。

這是漢家鑄鐵技術的最新成果——新一代的鐵鍋,現在已經可以勝任高溫炒菜,由之迅速的風靡起來。

唯一的問題是產量太低,目前只能專供貴族。

不過,隨著民間商賈們看到利潤,紛紛加入,這鐵鍋的降價和普及,是遲早的事情。

旁的不說,張越就已經要求新豐工坊署,在年底前將一千件鐵鍋發來居延,作為漢軍的炊具。

“郎君……”韓央迎上來,跪在張越腳下,為其拖鞋解帶,換上常服,一邊做著,她一邊輕聲問道:“近日官署事情是不是有些多?”

“嗯?”張越點點頭,道:“居延、河湟豐收,河西四郡的大大小小官吏、世家皆派人來向我求粟種……”

“那郎君可是答應了?”韓央隨口問著,在她想來,這種事情自家丈夫是不會拒絕的。

卻不料,張越笑了起來:“哪里可能呢?”

“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想要從居延拿走幾百上千石粟種?哪有如此簡單的事情?!”

自居延豐收的消息一傳開,河西四郡上上下下的人物,就紛紛來到居延。

一是拜碼頭,二是想要求種子。

來的人,有地方官員,也有地方名門望族、頭面人物。

這些家伙口口聲聲念著百姓,滿嘴的黎庶,講來講去,都是讓張越無償的提供粟種、技術給他們。

可惜,張越一個人也沒有答應。

從來都是笑而不語,或者岔開話題。

韓央聽著,奇了,于是問道:“夫君為何不答應?這粟種交給地方官員和名士,由他們去推廣,夫君豈不是可以坐享其成?”

張越聽著,微笑著搖頭,道:“汝終究還是未能擺脫韓氏高門的思維……”

“和光同塵的思想太重拉!”

“粟種給他們,且不說最后這些粟種會不會真的到百姓手中,即使是,恐怕也要被此輩訛詐一個天價,最終恐怕未能利民,反倒害民!”

“若如此,這河西四郡,最后到底是漢家的河西,還是他們的河西?”張越淺笑著:“再則……吾初臨河西,威權未固,恩義未施,正要借此機會,行恩威于涼州!”

“原來如此!”韓央滿臉崇拜的看著張越,微微欠身,道:“妾身受教了!”

張越笑著拉過韓央的手,一起坐下來用飯。

但心中卻是知道,其實他所說的,只是一部分緣故,不過淺嘗即止而已。

事實上,他真正的目的,在于借助這一次的粟種事件,將整個河西四郡,都冠上張姓。

將這里經營成一個鐵桶,一個屬于他本人的根據地。

而欲做到這一點,那么,那些可能與他爭權奪利,可能阻礙他實現這個戰略的人或者勢力,就屬于鏟除和消滅的對象。

所以,粟種只是一個誘餌,一個類似商君原木立信的原木的照妖鏡。

借助此事,張越可以找到,那些人是愿意聽命于他,且愿意給他驅策的,而那些人又是死都不會與他合作,甚至會給他使絆子的陰陽人。

這是釣魚執法,也是引蛇出洞。

只是,這些事情張越不會和任何人說。

夜幕降臨,黑城塞之中,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居延都尉官署一帶,能有點點燈火。

幾個用布罩著的油燈,矗立在都尉官署前的巷子里,數不清的飛蛾,圍繞著這燈光,不時有著蚊蟲賺進油燈里,發出滋滋的響聲。

朱安世在一個官吏的引領下,走進這條小巷子,沒由來的,他感到有些恐懼。

恐懼的原因是,他無法理解自己那位恩主的作為。

白天的時候,他聞馬氏子出言不遜,所以以劍割其耳,隨之被巡邏軍士送到了居延都尉的刑曹令吏處受訊。

在那里他非但沒有見到那位馬氏子為官吏訓斥。

反而,他挨了懲罰。

不僅僅被打了十鞭子,還罰金五十。

馬氏子則只是因為‘擾亂治安,抗拒漢吏’的罪名,罰銅三十斤,并處一歲徒刑,而這徒刑,自是可以用錢抵充的——只需交一萬八千錢就可以了。

這種處置,對一般百姓來說,可能是天大的禍事,然而對那馬氏子而言,卻連懲處都算不上,甚至等于是鼓勵、獎勵。

這樣的結果,讓朱安世惶恐非常。

甚至在心里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破壞了自家恩公的什么事情?

直到恩公家臣送來請帖,他才放下心來,長出一口氣。

如今,臨門當頭,朱安世又不免恐懼起來。

沒辦法,三年前,他或許還資格在恩公面前有說話的地方,但三年后,怕是連站的位置都已經沒有了。

英候鷹楊將軍,涼州刺史、持節奉詔總攬西域、匈奴、烏孫事……

任何一個頭銜,都如泰山一樣,威重如海!

而其功勛,更是天下無雙,一言嚇阻匈奴,一語定國策。

這樣的人物,只是靠近,都會讓一般人呼吸困難。

便是朱安世,亦不能例外。

懷著復雜的心緒,朱安世一步步走到官邸門前,遞上請帖與名帖,在經過簡單的檢查、核對后,他與引領官吏進入了這在整個河西都讓人敬畏三分的鷹楊將軍行轅、居延都尉官署。

“都尉請隨我來……”早已在官署門口等候朱安世的一個仆臣,立刻就迎上來。

朱安世連忙拱手道:“勞煩明公!”

“您言重了……”那人微微笑著,帶著朱安世,穿過戒備森嚴的官署,進入了內墻之中的別苑,然后推開一扇門,回頭道:“都尉請入內,我家主公已備酒在候!”

朱安世惶恐的垂首拜道:“安敢讓將軍等候,安世死罪!”

便換上木屐,脫下腰間佩劍,然后低著頭,萬分鄭重的跨過門檻。

就見室中燈火通明,屏風之中,人影綽綽,他趕忙上前一步,長身拜道:“末將武威東部都尉安世,敬問將軍閣下!”

“既是故人,不必多禮!”屏風之中傳來一個帶著磁性的男聲,朱安世聽著只覺如沐春風,仿佛受圣人撫頂一般,心中立時生出感動之情,便再拜道:“蒙將軍不棄,拯末將于水火之中,再造之恩,孰能償報,余生愿為將軍門下牛馬走,縱賤軀先填溝壑,無所改易!”

就聽屏風中的將軍笑道:“都尉近前來說話……”

朱安世連忙匍匐著,爬到屏風前,再次頓首:“末將謹聞將軍訓示!”

“汝在武威做的事情,吾都聽說了……”屏風內的將軍輕聲夸贊:“做的不錯,不枉我當年出手……浪子回頭,千金不易,所言者,都尉也!”

“將軍昔日諄諄教誨,安世不敢忘懷,能有今日,全賴將軍!”朱安世再次頓首。

“都尉過謬了!”屏風忽然被人推開,露出了在其中端坐著,似乎在處理公事的將軍。

朱安世微微一瞟,與三年前相比,那位當年的侍中官看上去成熟了許多,只是坐在那里,就讓他感覺仿佛看到了一頭靜臥叢林的猛虎一般,渾身上下的毛發都倒立起來,根本不敢窺伺。

甚至連想都不敢多想。

因為,只要一想,朱安世心里就會出現尸山血海一般的煉獄。

數不清的殘肢斷骸,堆積如山,漂浮于褐色、黑色、紅色的血海之上。

死者的冤魂,日夜哀嚎。

公孫賀父子、馬氏兄弟、江充……無數他曾熟悉的權貴,懼在期間。

而更多的,則是匈奴人……

“這就是橫掃天下的名將之威啊……”朱安世在心中感慨。

沒辦法,如今這天下,有關這位鷹楊將軍的傳說與流言實在太多了。

朱安世在武威,就親眼見到過渾邪部的牧民們,嚇唬部族里不聽話的小孩子的時候就說:“再不聽話,蚩尤就要來了,不聽話的孩子,可是要被蚩尤責罰的哦!”

而那孩子立刻就不哭了。

不止孩子,渾邪部的權貴們,也是如此。

自這位鷹楊將軍履任,那渾邪部上下一下子就改變了作風。

不止按時像官府繳納應繳的種種賦稅,就連過去積欠的賦稅和貢獻,也全部補齊了。

而這位鷹楊將軍上任以來,一次渾邪部也沒有去過。

這就是人的名,樹的影。

一句話就能讓匈奴人噤若寒蟬,俯首應命。

威加于四海,刑及八荒!

腦子里胡思亂想著,就聽鷹楊將軍問道:“汝在武威多年,想必對渾邪、輝渠、谷羌、渠羌等也有所了解了……”

“我來問問汝,這幾部可還算恭順?”

朱安世聞言,連忙摒棄內心的雜亂心緒,規規矩矩的頓首拜道:“回稟將軍,末將在武威,久居武威塞下,與諸部都有所接觸……”

“諸部中,渾邪桀驁,以其部眾多,常有欺凌谷羌、渠羌之事……”

“而谷羌、渠羌,今大半皆已農耕定居,牧羊之業,雖也操持,卻無往日之盛……”

“其部眾基本會漢家官話,能從四季時令,其祀以兵主,自稱兵主之后,于官府較為恭順……”

“而輝渠,則半牧半兵,其眾多為屬國騎兵,于天子自是忠心耿耿!”

鷹楊將軍放下手里的公文,看著眼前戰戰兢兢的朱安世,微微一笑,道:“汝于諸部,倒是頗為了解啊……”

“我再問汝,若吾欲并諸部,皆編戶齊民,何部將與我為敵?”

朱安世聞言一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頓首拜道:“將軍有意將諸部編戶齊民?”

便聽鷹楊將軍道:“正是如此,孔子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今河西四郡諸夷,皆于漢疆之中,彼輩豈非中國乎?”

朱安世聽著,頓首道:“以末將愚見,若將軍行此,諸部必聞書而附,感恩戴德,以將軍為再生父母!”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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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節 涼州為尊(3)

對河西諸藩部而言,想不想要漢室戶口本?

自是做夢都想要!

不止是一般牧民,高層貴族也是如此!

因若非漢家臣民,那么輝渠部的貴族,就永遠要面對他們升遷路上的天花板!

不能擔任將軍,不得出任縣令以上文官,便連想送子弟進學,都只能找那種不入流,純粹只看錢的士人。

而底層牧民,則因無漢家戶籍,故而放牧區域、范圍皆是大鴻臚固定的區域,越界之人輕則受罰,重則可能被以細作、通敵的罪名處死。

對谷羌、渠羌這樣已經定居下來的熟羌部族而言,沒有漢室戶口本的弊端則更大!

因是藩部,所以他們需要受屬國都尉與大鴻臚的雙重限制。

不能購買鐵器,遇到災禍不能得到官府賑濟,不能得到國家撥款,更不能與漢家移民一樣享受賦稅徭役減免政策,更無法和其他漢家移民一般得到漢室資助的農稷技術指導。

故而,河西諸部,上上下下日日夜夜都在做夢,夢想著長安天子大發慈悲,降下恩詔,準他們和漢朝移民一般編戶齊民,享受種種漢室政策的優惠。

只是……

朱安世低著頭,拜道:“將軍若欲如此,末將恐大鴻臚那邊不會同意……”

這倒是實話!

漢家九卿,各司其職。

其中大鴻臚,除了負責對外,還兼有控制對內諸藩的職責。

更有著一個龐大的屬國都尉衙門來專門負責對口諸部。

而屬國都尉,是大鴻臚中油水最肥厚的機構了。

旁的不說,就單單以現在暢銷天下的毛料而言,幾乎所有的原料產地,都在受屬國都尉控制。

人家隨隨便便伸伸手,就是幾百萬的利益。

但張越卻只是輕輕一笑,不以為意的道:“無妨,如今的屬國都尉司馬玄乃我舊部……”

“至于當朝大鴻臚……”他咧著嘴笑了起來:“相信他會理解的!”

嗯,不理解也沒辦法!

整合河西,集中權力,這是他的既定方略。

誰擋路,誰就是他的敵人!

朱安世聽著,楞了一會,終于知道,恐怕今日的事情,乃是這位舊日的侍中策劃已久的。

說不定,他一直就在等著今天。

一個橫掃群雄,一統涼州的機會。

于是,他迅速俯首拜道:“末將愿為將軍效犬馬之勞!”

張越聽著,笑了起來,道:“汝且近前來!”

朱安世于是爬到張越面前,拜道:“請將軍吩咐!”

“汝明日且先回武威……”張越湊到朱安世耳邊,低聲的囑托起來。

朱安世聽著,不停點頭,同時在心中將這些事情牢牢記住。

接下里數日,來到黑城塞的人越來越多。

幾乎整個河西四郡的地方望族、豪族乃至于太守、郡尉,都派來代表,求見張越。

張越自是一邊虛與委蛇,與他們打起了太極,而在另一邊,則悄然派遣司馬玄、郭戎、常寬等親信心腹,率部打著巡視的名義,進入敦煌、武威、酒泉、張掖諸郡,然后以鷹楊將軍的名義,將各郡地方戍卒、郡兵統統掌握在手中,釜底抽薪,斷絕了發生變亂的可能性。

待一切準備就緒,張越忽然召集所有在黑城塞之中的諸郡名門、豪族及官員代表,向他們宣布:民生,天下之重也,生民,先王之訓哉!今天子命我為涼州刺史,當親民親為。

于是,將地方農稷事務、水利建設,統統收歸刺史所有。

這自然立刻引發了這些人的反對與異議。

可惜,沒有用!

作為天子欽命的刺史,持有天子所許可‘便宜行事’的權力,自然有權如此行事。

作為鷹楊將軍,他手握大軍,也有能力這樣去做。

作為公羊學派的領袖,他更有資格如此做。

河西四郡,乃至于隴西、北地、九原諸郡之中,根本不存在可與他分庭抗禮的存在。

兼之,如今居延、河湟大豐收,整個涼州的百姓,甚至是地主貴族,都在期盼著他這位鷹楊將軍將優良的種子、先進的農具與技術傳授給他們。

于是就連原本這些地頭蛇最大的依憑——百姓民心與輿論,都在張越這邊。

他們的反對與抵抗,簡直和蚊蟲一樣,不疼不癢。

故而在宣布了自己的這個決定后,張越便直接將這些人統統打發回去。

旋即就任命司馬玄為涼州護粟都尉,而他本人則親自擔任涼州護粟將軍,組建了隸屬于刺史下面的‘農稷司’。

然后,隨著他的一聲令下,早已經進入四郡,控制了地方郡兵、戍卒的司馬玄等人立刻率領大軍,直接接管整個涼州的地方事務。

直到此刻,河西四郡的地方豪強、士族才反應過來。

但已然遲了。

在刀槍劍戟面前,他們的所有掙扎都顯得和小孩子的哭鬧一般可笑。

不過數日,河西四郡的地方事務,就在地方官員的配合或者半配合下,落入張越之手。

而張越旋即下令,命地方郡縣,立刻開始度田,并進行人口普查。

這一手,直接打在了河西四郡的許多豪族身上。

讓他們痛苦不已,甚至還有人組織暴亂,企圖暴力抗拒度田、清查人口。

然而……他們的反抗,迅速被披堅執銳的軍隊所淹沒。

到了這個時候,所有人都反應了過來。

哪怕是再不情愿,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也不得不主動配合、協助張越來完成度田與人口清查工作。

沒辦法,胳膊終究是拗不過大腿。

河西四郡的所謂豪族、名門,終究歷史太淺,底蘊太單薄了。

簡單的來說,就是朝中無人!

若換了內郡,張越這樣搞,朝堂上早已經是風起云涌,各種聲音不絕于耳了。

但,在河西四郡,卻不存在這樣的問題。

這些歷史最多三十年的所謂名門、豪族,說白了就是一群暴發戶。

在河西或許可以橫行鄉野,但在長安,他們連個水花都翻不起來。

而隨著度田工作的進行,張越的權力,終于從居延、令居兩地,深入到了整個河西四郡的地方,直接入駐到亭里之中。

到得九月初,便是河西的山峽里的羌人,也知道,現在河西乃是鷹楊將軍說了算。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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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節 大宛戰局

河西地方行政權力,一落到手中,張越旋即就徇私、瀆職、貪污等罪名,定點清除了數百名不怎么聽話的地方官吏。

其中,包括兩位太守與一位郡尉。

當然了,他本身是沒有權力處置這些人的。

所以,只能以天子節,召他們來黑城塞,變相的軟禁起來。

同時,派人快馬往長安,呈遞彈章。

做完這些事情,整個河西,立刻噤若寒蟬。

張越的威權,于是徹底在河西地區沉淀下去。

只是,張越卻覺得還不夠!

因為,這只是虛假的權威,不過是名頭上好聽罷了。

地方官與地方機構,依然不是他的人馬,若想搞鬼,隨時都可以!

所以,張越立刻就著手準備,在河西推行公考,以選拔人才,充實地方。

同時,命人回長安,請見太學祭酒董越,請求董越盡快的發動一批士子,前來支援邊疆。

就在張越準備離開居延,前往河湟,并順便處置河西內附藩部問題時,田水派人送回了他在大宛戰場上的第一份觀察報告。

張越將這份報告看完,合起來,交給方煒,囑托道:“收起來,命人復刻一份,送回長安,轉石渠閣歸檔!”

“諾!”方煒領命而去。

張越則有些感慨的嘆道:“宛人的祖先,恐怕做夢都不會想到有今天!”

曾幾何時,馬其頓帝國橫掃歐亞,兵臨印度河,鞭笞著婆羅門,

其先鋒更是越過蔥嶺,橫渡藥殺水,于大宛腹地建立起了為夸耀其武功的亞歷山大極東之城。

便是在百余年前,安條克三世東征,也差點重寫了亞歷山大的征服史。

然而,在現在,大宛,這個馬其頓希臘人的后裔所建立的王冠,已經淪為多國混戰的戰場。

匈奴、烏恒騎兵,在其境內肆虐。

一座座歷史悠久的鄔堡,在戰火之中焚毀。

數不清的百姓,被匈奴、烏孫騎兵所捕,然后在貴族的清點、分理下,依照性別、年紀、外貌分級。

就像牧民們將牛羊按照雌雄、大小、毛發分圈一般。

戰敗者與被俘者毫無尊嚴的被一根根繩子串著,驅趕著向著匈奴的西域押送。

沿途,哭泣聲響徹天地。

按照田水的描述是‘淚如雨,延綿不絕,藥殺水為之哀戚’。

但,這已經是這些人最好的下場了。

而且,還是漢家介入后才得到的待遇。

不然,這些俘虜起碼會死掉大半!

如今,有了田水領銜的漢家戰場觀察團,最起碼,匈奴人不敢隨意下死手了。

若是僅僅是這樣,張越還不會感嘆。

關鍵是,田水報告說,在大宛軍隊里,發現了明顯非大宛的軍隊。

匈奴人更捕獲不少俘虜,審訊后得知,他們乃是來自康居的騎兵。

這讓匈奴人暴怒不已,已經決意,滅亡大宛后,就將康居提上下一個攻擊目標的日程。

而康居戰俘們,還同時向匈奴人揭露了另外一個事實——他們是受月氏人的邀請,才能介入大宛戰爭的。

于是,匈奴貴族聞之,如飲烈酒。

當場就亢奮起來,據田水觀察和探知的情報,匈奴人正在加緊審訊戰俘,搜集有關月氏的情報。

有匈奴貴族,甚至在私底下說出了一句讓張越膽戰心驚的話:“何必與漢死戰?不如西求月氏擊之,獲其土地、人民、牲畜,豈不樂哉?!”

若此人的言論,變成匈奴人的主流想法。

張越知道,匈奴人的西遷,恐怕遲早到來!

而匈奴一旦開始西遷,溈水流域的月氏大和尚能否擋住這些家伙呢?

答案恐怕是不能。

畢竟,匈奴,哪怕在漢軍面前,屢敗屢戰,看上去已經不足以威脅到漢室的東亞霸權了。

然而,匈奴到底是在東亞怪物房里,被養蠱百年的怪物。

其戰力之強,可以說除漢之外,無人能敵!

反觀月氏人呢?

當年他們就是匈奴人的手下敗將。

如今,距離月氏西遷,已去將近百年。

他們在溈水流域,建立起了自己的統治,但他們周圍的敵人,實在是太孱弱了。

唯一一個可與之爭鋒的大夏王國,在月氏人抵達時,便已經在內亂與政變之中,混亂了數十年。

其他所謂對手,都是些像三哥、康居這樣的敵人,連給月氏人練手的能力都不足。

張越就記得,歷史上,東漢初年,全盛時期的貴霜帝國,以七萬大軍挑釁東漢,然后被班定遠帶著兩千不到的漢軍,按在地上反復摩擦。

所以,真不是張越看不起月氏人。

實在是,他們在東亞這個怪物房里的怪物們眼中看起來,就像是一群小學生玩農藥,純屬菜雞互啄。

恐怕連列陣對決的資格都欠奉,直接會被打到六分投。

故而,張越不得不暫緩行程,留在居延,密切關注局勢變化。

果不其然,只過了數日,田水的第二封報告,就送抵了居延。

雖然這兩份報告,相隔只有數日,但其日期卻間隔了半月。

在這份新的報告中,田水向張越匯報了匈奴人的最新進展:秋八月辛卯,匈奴克貳師城,殺其城守,得降卒七千,捕虜士民百姓兩萬余,于是搜羅貳師城附近三百里,求得大宛馬三千余匹。

“八月辛卯?”張越換算了一下:“是二十日前,八月二十三啊……”

換而言之,匈奴人的動作非常快,快到讓張越驚訝!

自下郁成城,到下貳師城,只隔了不到兩個月!

這中間,還有大半個月是被張越喊停的。

看樣子大宛人的堅城要塞,在匈奴人從漢家學走的砲車、盾車與云梯面前,沒有想象中那么堅固。

而貳師既下,大宛人在整個藥殺水流域的統治已然宣告瓦解。

現在,匈奴軍隊可以肆無忌憚的逼近貴山城——這座亞歷山大東征留在東亞的最后遺產。

老實說,張越對大宛人能不能堅持下去,深表懷疑。

“貳師城既失,貴山城在藥殺水的北岸就失去了支點……”張越找來大宛地圖,仔細研究了后,想著:“恐怕,如今大宛國中的投降主義氣氛會不斷高漲……”

十余年前,大宛人就已經對遠征的漢軍跪下來過一次。

現在,若匈奴人施加足夠大的壓力,張越覺得,大宛人沒有理由不跪第二次。

哪怕康居人給了他們援軍,而且看上去月氏人也向提供了某種承諾。

然而,若大宛人對戰爭前途絕望,那么投降是不可避免的。

且,有著郁成城的例子在前面,張越覺得,貴山城的大宛貴族,恐怕沒有那個決心抵抗到底!

而若匈奴人在今年內完成滅亡大宛的戰略,這對張越來說,是極為不利的。

所以,只是思索片刻,張越便有了決斷。

他立刻派人出發,趕往大宛,向田水傳達他的指令——是時候,對匈奴人的戰爭行動,做出更加嚴格的約束了。

以仁義之名,以道德之名,盡可能的拖住匈奴人的進軍速度。

但這只能拖,而無法在根本上紓解大宛人的壓力。

所以,使者還帶去了張越的第二道指使——命令田水與烏孫昆莫翁歸靡取得聯系。

暗示漢家將支持作為‘親戚’與‘盟友’的烏孫。

并暗示烏孫人,漢家將從經濟、軍械與物資方面,全力支持烏孫在大宛的‘正義事業’。

必要時刻,漢室當局,將授予烏孫昆莫全權處置大宛的權責。

毋庸置疑,這是挑撥離間。

是赤裸裸的戰爭慫恿!

乃是要叫烏孫與匈奴聯盟破裂,并大打出手的計謀。

烏孫人會不會咬鉤呢?

張越判斷,只要烏孫人不傻,這個鉤子,他們必咬無疑。

原因很簡單——若大宛滅亡,吸取整個大宛王國的人口財富與數百年積累的技術精華的匈奴,將在國力上對烏孫形成碾壓。

一旦貴山城陷落,匈奴是必然對烏孫下手的。

這是人的本性,也是匈奴人必然的戰略選擇——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匈奴人那里會坐視烏孫人占據半壁大宛?

如何會忍受烏孫人將他們的疆域,擴充到大宛東部,與康居相連?

故而,張越知道,即使他不去慫恿,烏孫人也必定有與匈奴撕破臉的預案。

這就好比二戰初期,莫洛托夫與里賓特洛甫簽訂的那個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一樣。

這個條約的簽訂,就是為了撕毀的。

且雙方,都有撕毀條約的決心與準備。

故而,張越的暗示與慫恿,只是在加快和加速這一進程,只是讓烏孫人更快更堅定的下定決心而已!

當然了,張越同時也做好了,萬一烏孫人蠢到愿意坐以待斃的準備。

他已經命令,在西域的西域都護府,立刻準備好供給六千以上騎兵在冬季遠征的物資準備。

包括御寒的毛衣、手套,防凍的蛇油、鯨油,以及大批可以在馬上就地食用的湩乳、馬奶酒、奶酪、肉干、醬料。

當然,若無必要,張越不愿意在冬季出兵。

因為,那太考驗漢軍的運氣了。

一旦陷入暴風雪中,準備再充分,也可能損失慘重。

九月初的大宛東部草原,草場已經在消亡。

對烏孫騎兵來說,最適合他們作戰的季節,正在漸漸遠去。

一旦草原的青草不再生長,那么,他們就需要從后方運輸大批補給來維持大軍的作戰。

而這對一個游牧王國而言,乃是沉重的負擔。

所以,烏孫軍隊開始收縮活動范圍。

同時,他們開始整理自己在這數月戰爭中所得的財富、牲畜。

這一戰,烏孫人是賺了個盤滿缽滿。

不過三個月,他們就征服了大宛的千里草原,甚至還越過大宛邊境,占領了一塊康居牧場。

比起土地,他們繳獲的戰利品,同樣豐盛。

在牲畜方面,他們繳獲了大宛王國數十萬頭牲畜。

僅僅是馬匹就多達數萬匹,其中,大宛馬及有大宛馬血統的戰馬就多達五千匹之巨!

更俘虜、捕獲了四萬多戰俘,這其中女子超過一萬。

這使得作為昆莫的翁歸靡,可以在戰后,多任命一個翕候,從而能打破過去烏孫的平衡,使得他的力量超過泥靡的支持者。

但……

翁歸靡臉上卻沒有絲毫笑容。

他甚至愁容滿面,雙眼血紅,望著南方,那匈奴人攻略的地區,這位昆莫憂心忡忡。

“匈奴人現在距離貴山城還有多遠?”翁歸靡問著身側的堂弟原安糜。

“回稟昆莫,已經只剩下不足百里了……”原安糜有些擔憂的道:“以現在的速度,若匈奴人抓緊時間,可能在暴風雪之前,就攻陷那貴山城……”

“是啊……”翁歸靡點點頭:“我們都低估了匈奴人,也高估了大宛人的戰力……”

原以為,郁成城、貳師城這兩座堅城就足夠將匈奴人拖在藥殺水。

哪成想,大宛人的戰力竟已如此不堪。

若郁成城之陷,還可以推給內應,那么貳師城的迅速陷落,就徹底震驚了翁歸靡與他的貴族們。

號稱僅次于郁成城與貴山城的大宛第三堅城,在匈奴人的砲車與大軍面前,連一個月都未能堅持就宣告陷落。

而通過郁成城與貳師城的戰役,匈奴人的攻城能力與經驗,已然積累起來。

貴山城,這座號稱漢塞之外最堅固的雄城,恐怕也未必能擋住匈奴騎兵的進攻步伐。

“當年,大宛人到底是怎么拖住漢家四年的?”原安糜忍不住發問:“到底是大宛人弱了,還是匈奴人變強了?”

翁歸靡想了想,道:“恐怕兩者皆有吧……”

“十余年前那一戰,大宛人的脊梁已經被打斷了,他們在過去的十余年中全賴漢人的庇護,方能自立……”

“而匈奴又在這十余年中,與漢合戰數次,天山會戰、匈河會戰、余吾水會戰……每次都能逼退漢軍,只在去年為那位鷹楊將軍所敗……”說到這里,翁歸靡忽然問道:“格里當,以你之見,若匈奴與我烏孫戰,誰勝誰敗?”

原安糜聽著,沉默起來。

因為他知道,以匈奴人目前表現出來的戰力,再看烏孫軍隊的表現。

十之八九,被吊起來錘的一定是烏孫!

與匈奴的百戰之師相比,烏孫人,終究還是嫩了些!

“派人去康居吧……”翁歸靡忽然道:“我們是時候和康居人商量商量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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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節 父子

一行大雁,飛過建章宮的天空,湛藍的晴空之下,巍巍矗立的神仙臺,俯瞰著整個長安。

太孫劉進,站在神仙臺上,看著眼中的長安城,心里微微嘆了一口氣。

秋八月已亥,太常商丘成坐為太常不奉宗廟誅,牽連朝臣數十人,更波及河洛士人數百。

然而,事實上,商丘成真正的死因卻是其奉詔出使雒陽時,與故太子太傅、現治河都護府從事石德的一番對話。

尤其是其評價的‘天子獨斷’四個字。

當今天子,最恨別人如此形容他。

獨斷?那不就是拐彎抹角,陰陽怪氣的罵他乃是獨夫?

故此,商丘成必須死。

何況,這位太常回朝后,經常卷入爭斗中。

天子本就對其心存厭惡,他還天天跳出來在天子面前晃來晃去,商丘成不死誰死?

天子一聲令下,韓說的執金吾立刻出動,兩天之內就將商丘成安排的明明白白——這滿朝文武,哪個沒有黑歷史?

商丘成即死,朝野上下頓時就盯上了他空出來的太常之位。

許多人正欲擼起袖子,大干一場的時候。

一盤冷水從頭澆下——辛卯,故太子太傅石德‘暴卒’雒陽治河都護官署。

說是‘暴卒’,其實是對外界的說法,是為了太子的顏面而給出的死因。

實際上,石德是被賜死的。

而石德一死,無數消息頓時滿天飛。

真真假假,讓人難以辨別真偽。

但,大部分消息中,都有著商丘成與石德在雒陽的談話內容。

于是,朝野上下,人人驚慌、恐懼、失措。

三公九卿兩千石列侯紛紛排隊入宮表忠心。

在這個過程中,劉進身在天子身側,親眼見著自己的祖父,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將朝野內外大臣玩弄于鼓掌之間。

很多時候,只是一個眼色,就嚇得這些人魂不附體,戰戰兢兢。

于是,他祖父的所有人事任命與改策,在這一段時間中,以遠超過去的效率得到通過。

八月辛亥,拜故中郎將蘇武為太常。

九月甲子,遷京兆尹于己衍為衛尉,執金吾韓說不再兼任衛尉。

隔日,拜侍中趙充國為駙馬都尉,詔拜故駙馬都尉金日磾子金賞為奉車都尉,與趙充國一同執掌禁中宿衛。

旋即,罷京輔都尉馮異、射聲校尉王敢、武庫令揚信等三十多名執掌長城重要職權或者控制京畿治安或者駐軍的大臣。

至于理由?

沒有理由!

前腳罷免詔書下達,后腳任命詔書就立刻頒布。

以曹言為京輔都尉,張安為射聲校尉,楊敞為武庫令……

看似罷免的人與任命的人之間沒有什么直接聯系。

但,只要仔細研究,人們就會發現,罷免的不是舊日李廣利安插的部將,就是近年來霍光、劉屈氂、暴勝之等人舉薦的官吏。

而任命的這些人,有一個相同的背景——皆開國功臣之后也。

像曹言,平陽懿候曹參之四世孫,張安,北平文侯張蒼的五世孫,楊敞,赤泉候楊喜之后。

更重要的是,這些人都是功臣家族里的佼佼者。

文韜武略,皆是不凡。

曹言、張安,都是在家鄉治學數十年的名士,而楊敞更是當代大儒,弘農楊氏之主。

但,偏偏這些人的家族,早已經衰落。

除了平陽侯家族外,其他所有人的封國早已經被廢黜。

換而言之,這些人等于是被天子扶持起來的,在朝中沒有什么根基的官員。

他們除了天子外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和借助。

由之,朝中權力盡歸天子一人。

而其他主要大臣,特別是霍光、李廣利等人,則被商丘成與石德之死嚇得魂不附體。

為了爭寵,也為了保全自身,他們拼命的工作,想要拿出成績來證明自己。

由之,朝政非但沒有像劉進想象的那樣崩壞,反而變得更好了。

而天子也適時的收手,沒有進行進一步的擴大與追究—但每一個人都知道,他隨時可以做這些神奇。

于是,劉進學到了他祖父教給他的全新技能——恐懼,是權力的根基之一。

君王,需要讓人怕,才能有效的統治。

一個不被懼怕的君王,是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統治天下的。

這雖然與劉進的三觀不合,但他不得不承認,事實確實如此。

比起愛戴,朝臣也好,貴族也罷,更愿意服從于恐懼之下。

但,天子并不僅僅只是在恐懼來統治天下,駕馭群臣。

他在散播恐懼的同時,悄然的提拔了一大批元老舊臣之后。

這就是他教給劉進的第二課——平衡,乃是統治的藝術。

順便,在這些空當之中,天子以關中大豐的名義,宣布大赦天下,除百姓明年口賦、傳役。

這一套組合拳下來,朝臣也好,在野的勛臣也罷,庶民也好,統統被這位君王馴服的服服帖帖。

人人都只知道,天子圣明,陛下明哉!

錯的永遠是奸臣小人,而大漢天子永遠正確,永遠光榮,永遠賢明!

想著這些,劉進就又嘆了口氣。

因為他知道,還有更多事情,他還未看透,而他的祖父在等著他看透。

只是……

若有可能,劉進寧愿不知道這些事情。

寧愿他永遠是那個當年,以為天下皆是忠臣孝子,只有一二跳梁小丑,蠱惑君父,致使國事敗壞,只要人主圖治,懷有仁心,提拔任命君子,讓朝堂沒有小人生存的空間,自然海晏河清,天下大治。

到那時,君王只需垂拱而治,百姓自然畫衣服而不犯。

但現在……

童話破滅了。

看了這么久,劉進發現,這世上沒有什么君子小人。

準確的說是,小人可以是君子,君子也可以是小人。

朝堂之上的蕓蕓眾生,大部分都不過是因權勢而聚,因權勢而散的凡夫俗子。

“幸好,還有張卿,足慰孤心!”劉進長出一口氣,低聲呢喃著。

恰在此時,一個宦官輕輕走到劉進跟前,跪下來拜道:“殿下,奴婢剛剛聽聞,鷹楊將軍以敦煌太守陳威、酒泉太守衛先等不遵天子詔,殘害百姓,棄天子土等罪名彈劾之……”

“哦……”劉進點點頭,并未放在心里。

河西四郡,在大漢帝國的版圖上說重要也重要,畢竟那是前線,更是國戰的中心。

但若說不重要,也真的不重要!

四郡之土,皆是從匈奴人那里奪來的。

當地百姓,除了軍屬外,大部分都是歷年來遷去的移民。

這些移民中,起碼有一半是流放過去的罪犯、刑徒、犯官之后、游俠等社會渣滓。

且當地遠離中國腹心,地方寒苦,土地貧瘠,物產單薄,人煙稀少。

更缺乏文教,沒有什么讀書氛圍。

在帝國的正治版圖上,壓根就沒有河西四郡的位置。

可以這么說,若不是匈奴,河西就和交趾一樣,變成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只是……

“你說什么?”劉進忽然反應過來:“兩位太守?!”

河西的地方官,固然不值一提,但河西的太守、郡尉,卻又不一樣了。

那可是帝國前線邊境的太守、郡尉,實打實的封疆之吏,手握重權,可以獨當一面的兩千石!

河西四郡的每一個太守、郡尉,都是有可以升為九卿的潛力的。

事實上,漢室素來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欲為九卿,必為河西守。

絕大部分的九卿,都有過河西太守履歷或者河西邊郡服役、任職的記錄。

這是因為,國家的戰略重心在河西。

若沒有這個履歷,貿然為九卿,豈不是搞笑?

而現在,一次拿下兩位太守?!

劉進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那位大臣,恐怕要搞大動作了。

“然也!”那宦官答道:“奏疏剛剛從蘭臺送去了陛下御前,等待陛下圣裁!”

劉進連忙道:“走,隨我去面圣!”

他知道,這個事情無論如何,他都要過去一趟,提供些助力。

兩刻鐘后,劉進就抵達了如今天子所居的清涼殿前。

在這里,剛剛被天子任命為侍中的王已經在等候著劉進的到來了。

王是劉進之父太子劉據所舉薦的,其自郁夷令開始,便進入劉據決策圈的核心,去年更是陪同劉據南下,輔佐其建立起治河都護府的構架,立有大功。

他能為侍中,其實也是天子對劉據的某種補償——殺了人家授業之師,總得給個桃子。

見到劉進,王立刻迎上前來,拜道:“臣恭問太孫殿下安……”

劉進點點頭,道:“王侍中請起……”

然后他又問道:“王侍中,如今皇祖父大人何在?”

“陛下正在處理朝政,特地囑托臣,不要讓人打擾……”王卻是笑著道:“殿下還是請回吧……”

劉進皺了皺眉頭,退后一步,仔細打量了一番王,想了想,問道:“王侍中,未知侍中可否告知,祖父大人在處置何事?為何要令侍中在此?”

王故作神秘的笑了笑,沒有直接回答劉進的問題,只是道:“還請殿下寬恕,臣有臣的難處!”

若是從前,王這一句話差不多就可以打發走劉進了。

但,現在卻是不行了。

過去一個多月,劉進跟在當今天子身邊,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種種諸般之事,早已不是過去的那個劉進了。

名為猜疑的種子,早已經在他心中生根發芽。

所以,他認真的看著王,問道:“侍中可有皇祖父大人的詔書?或者口諭?”

王笑著道:“殿下,請恕臣無法答復……”

劉進深深的看了一眼王,心中隱約有個聲音告訴他——此人在欺騙我!他是故意的!

而為何如此?

劉進隱約知道答案。

他父親是太子,他祖父是天子,而他是太孫。

自有漢以來,從未有過現在這樣的局面。

天子、太子、太孫,三元并立,若再算上皇后,并是四足鼎立之局。

而偏生,各方各有勢力。

天子執掌朝政,手握天下生殺予奪之權,擁有絕對權力就暫且不提了。

余者,各有體系。

譬如他這個太孫,就是以鷹楊將軍張子重所創立的新豐系加上現在在河西的鷹揚系大將軍功集團為核心。

而他的父親,太子劉據曾經有一個強大的支持集團。

現在,雖然那個集團幾乎灰飛煙滅——最后的骨干與中堅,石德亦被賜死。

但,隨著太子南下雒陽,主持治河。

南陽、河南、徐州、青州的地方勢力與貴族漸漸聚集至其周圍,重新形成了一個新的太子系。

在過去,或許劉進會察覺不到這其中的微妙與差別。

只會天真的以為,自己的父親的大臣,也是他的大臣,他的臣子必是他父親的忠臣。

但現在,他卻不敢在這樣天真了。

事實上,劉進很清楚,他與乃父太子劉據,雖然父子感情較為深厚。

但他們父子的大臣,卻恐怕沒有幾個能看的上對方的。

蓋他們是支持兩個不同人的官員、貴族。

雖然是父子,但終究有隔閡。

且雙方的立場與利益,又存在天然沖突。

旁的不說,就一個問題——未來,倘若一日宮車晏駕,太子即位,如今他劉進父親身邊的那些大臣豈能不跟著雞犬升天?紛紛入朝主政?!

畢竟,哪怕是民間的三歲孩子都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可問題是,他這個太孫,當今天子欽定的隔代儲君,卻擁有著一群無論影響力、權力還是名望都遠超太子諸臣的大臣輔佐。

貢禹、龔遂、趙過、桑鈞、陳萬年,乃至于那位英候鷹楊將軍張子重領銜的河西諸將。

所以,屆時,到底是太子潛邸之臣,入主社稷,執掌朝綱,還是太孫攜先帝之威,擁百戰之師,建功立業呢?

這確實是一個問題,也是雙方揮之不去,不可不想的陰霾所在。

劉進近日讀史,齊恒公攘夷尊王,天下共尊,死后卻因五子爭位,以至尸蟲爬窗;趙武靈王雄霸戰國,晚年被困沙丘,竟活活餓死;祖龍一統天下,臣服四海,卻也不免受趙高李斯之害……

青史之上,斑斑可見。

哪怕劉進再善良,卻也明白,他和他父親相親是他們父子的事情。

而他們麾下的大臣,未必會相親相愛,甚至說不定能夠不仇視彼此,已然是高風亮節了。

更何況,今日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許多事情,讓他知道,縱然父子之親,也可能會在權力面前,刀兵相見……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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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節 鷹揚懼(1)

劉進死死的盯著王,凌厲的眼神,像刀子一樣刺進后者的眼眸之中。

這讓王終于有些承受不住。

他終究只是臣子,而且,還只是一個實際上沒有實權的臣子。

根本沒有底氣與身為太孫的劉進正面對抗。

但,他又不敢真的讓開道路,或者干脆替劉進去通報。

他只好沉默的低下頭,希望盡可能的拖延時間。

但劉進根本不給他機會,直接問道:“謁者令郭穰何在?”

王老老實實的答道:“啟稟殿下,郭令吏奉陛下詔命去甘泉傳旨了!”

“那黃門侍郎呢?”劉進又問道。

“殿下,萬侍郎今日休沐……”王再答。

“那么今日是何人值守禁中?”劉進冷笑著問道。

“回稟殿下,今日值守者乃是建章宮監何易……”王奏道:“此外,駙馬都尉趙公與臣亦受命陪侍陛下左右……”

“呵呵……”劉進笑了起來。

建章宮監何易?一個剛剛竄上起來的宦官罷了。

乃是他祖父身邊諸近侍中資歷最淺,權力最小的。

值守禁中這種事情,過去半年,他才撈到一次機會……

這么巧,今天居然是他值守?

而且,素來親近他的謁者令郭穰與黃門侍郎萬安還正好一個去了甘泉,一個休沐?

這種事情,單獨一個出現,還可以說偶然,湊在一起,就只能說有心了。

更不提,今天輪值的居然還是和李廣利關系默契的駙馬都尉侍中趙充國。

而與鷹楊將軍關系親近的奉車都尉金賞卻不在?!

若還不明白這里面的問題,劉進覺得自己可以找塊豆腐一頭撞死在上面算了。

于是,他徑直抬步向前,走向那清涼殿。

王見著,趕忙阻止,跪在地上,抱住劉進的大腿,哀求著道:“殿下,無詔擅闖禁中,乃是大不敬啊……”

劉進卻是向左右示意了一下,立刻就有他的貼身武士上前,抓住王,道了一聲得罪,便將這位新扎侍中拖了起來,然后強制的將他帶離劉進身邊。

劉進則毫不猶豫的抬腿向前,一邊走一邊道:“孫臣見祖父,人倫之道,天下之理也,孤何罪之有?”

他終究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他是漢太孫!

乃是開府建牙,威權自用,云集數百謀士的太孫殿下。

乃是常常微服,出于新豐、萬年、臨潼,甚至遠涉郁夷、華陰,見了無數人情冷暖的太孫。

再也不是那個,凡事都要問師長、親隨意見,時時刻刻都想要擺出一副禮賢下士,不恥下問做派的皇孫了。

再也不是那個生于深宮,長于婦人之手,既不知悲,亦不知喜的皇孫。

他的動作,極為迅速、果斷,直接帶著隨從,硬闖清涼殿。

負責守備清涼殿的衛士一個疏忽,就讓他帶著讓直接闖到了宮闕門檻處。

“孫臣進,求見皇祖父陛下!”劉進高聲一喝,長身而拜。

所有衛士頓時愣住了,呆滯了起來。

他們根本沒有處置這種事情的經驗。

而王則在心中哀嘆一聲,閉上眼睛,苦笑起來:“太孫殿下……果為英主!”

清涼殿中,衛將軍李廣利、丞相劉屈氂、執金吾韓說、太仆上官桀等重臣,一一在列。

而大漢天子,則端坐于上,看著面前的群臣。

“鷹揚的奏疏,卿等都看過了吧?”天子掃視著全場,問道:“有什么意見?”

群臣沉默著,沒有人敢說話。

天子見著,便點名道:“衛將軍,將軍曾屯河西十余年,說說看,將軍對此有何看法?”

李廣利聞言,起身出列拜道:“回稟陛下,臣愚鈍,不過一介武夫,請恕臣無知,不敢多言!”

“嘿!”天子笑了,道:“將軍不必謙遜,長安之中,若論對河西情況的了解,恐無人能出將軍其右!”

“將軍但說無妨!”天子鼓勵著。

李廣利于是脫帽而拜,奏道:“啟稟陛下,張鷹揚,目光遠大,志向高潔,此臣所遠遠不能及之處……”

“只是……”他抬起頭道:“以臣的愚見,鷹揚此番行事,恐怕有些過于操之過急了……”

“敦煌太守陳威、酒泉太守衛先以及酒泉郡尉田實,雖為人處世,有所瑕疵,但終究乃是鎮守邊塞多年的封疆大吏,陛下欽命的一郡牧狩之臣……”

“且夫,張鷹揚即使要罷,也當先表陛下,請陛下訓之、戒之,其不悔改,罷之不晚……今鷹揚輕罷太守,臣愚以為,此壞漢家養士之德,恐傷天下士人為國效力之心……”

“畢竟……”李廣利俯首拜道:“朝廷培養一個兩千石極為不易,而欲造就一位能鎮守邊塞之兩千石更加不易!”

“今鷹揚以小過罷之,其誰敢往河西?”

李廣利說完,抬起頭,看著天子。

而他身后的群臣,則是紛紛點頭,贊同不已。

哪怕是素來與張越交好的上官桀等人,也暗自對此表示贊同和支持。

因李廣利所言,確實是實話!

國家培養一個官員,實在是太辛苦了!

而大家爬到這個位置,更是孰為不易。

今日,張子重能因為區區小事,而罷兩位太守一郡尉,以天子節縛之。

明日,那張子重若登臨宰執之位,禮樂征伐隨心所欲,那么他豈不是可以輕易的罷黜這滿朝文武?一言不合就逐放列侯、三公、九卿?

屁股決定腦袋,沒有人愿意看到一個擁有那樣權力的超級權臣出現。

所以,要在其剛剛露出苗頭的時候,就狠狠鎮壓,一次打疼,叫他不敢再犯!

天子卻只是微微笑著,看著李廣利。

這讓李廣利的膽子頓時就大了起來,他繼續道:“此外,張鷹揚表奏欲引漢戶律,而將輝渠、渾邪、谷羌、渠羌等十余種編戶齊民,為漢庶民……”

“此議雖看似甚好,然則……”

“豈不聞,諺曰:夷狄譬如禽獸,得其惡言不足怒,得其善言不足喜?”

“彼輩不修文教,其俗自古無禮議,其性自古無忠貞,其人自古反復無常,與中國諸夏之貴胄,相去遠矣,如貿然編戶齊民,以為中國,臣恐亂彼輩陰亂諸夏之序,壞綱常之禮!”

天子聽著,呵呵一笑,終于道:“可朕聽說,河西諸藩,繁衍三十余年,與中國交,其俗其性,漸漸中國……”

“若那谷羌、渠羌,已是建屋定居,耕作為生,其以兵主為尊,四季祭祀……”

“輝渠,為朕鷹犬,鞭笞匈奴,征討不臣,素來忠心耿耿!”

“便是渾邪,亦多有去其舊俗,以中國禮而為之者!”

李廣利聽著,微微一楞,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天子所言,是事實!

而事實最難反駁!

畢竟,諸夏從來不是一個會用血統來決定人的命運與未來的民族。

孔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比起血統,中國文明更相信文化與教育。

文化決定了民族的性格,而教育決定民族的未來。

三王五帝以降,比起兵戈征服,先王與先民更重視教化的力量。

哪怕是如今的漢室,歧視四夷,也只是因為他們的習俗、文化實在太落后,太黑暗了。

但若是有文化、有制度,有禮儀的異族,那么漢室也鄭重對待,平等交往。

如漢室稱巴克特里亞為大夏,后來又稱羅馬為大秦。

故而,一時間殿中有些冷寂。

終于,大鴻臚王也起身拜道:“臣也聞:始作俑者,其無后乎?今鷹揚欲并輝渠、渾邪等部為漢,其后若西域諸國,乃至于羌氐之人,亦請為漢,陛下何以決斷?”

“臣聞匈奴以收繼之昏,父子同廬而居,羌氐更為不堪,竟用饒妻之制!”

“若其陋俗丑習,傳入中國,臣恐天下綱常混亂,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如此天下亡矣!”說著,王也就長身頓首:“古人云:防微杜漸,則兇妖消滅,未雨綢繆,則邦國穩固……其望陛下明察之!”

群臣紛紛出列,頓首拜道:“其望陛下明察之!”

天子見著,微笑了起來。

事到如今,他豈能不知,群臣的意思與態度?

正所謂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他們的目的,已然昭然若揭了。

不過,這與天子的想法與盤算,差不多吻合在一起。

所以,天子微微的轉動了一下自己御座上的龍頭,然后扶著御座起身,道:“卿等所言,朕已知之!”

“只是……”他拿起在御案上擺著的那份奏疏,道:“朕還是覺得張子重所言,更有道理一些……”

“先王之治法也,為子孫法,故圣人之用政,不謀一時,而謀萬世,于是堯以孝,舜以德,而禹以功……”他輕聲道:“朕安能遺亂于子孫?此朕之所不為也!”

“至于夷狄之俗?”這位陛下笑了起來:“朕不是天天聽諸位博士先生言:德之至,則無不可教者,故有君子之居,則鄉鄰為親……”

“往諸部遣博士先生,以教其民,以化其風,三五年之中,不就可以有所功成了嗎?”

群臣聽著,楞了。

因為他們不知道,天子為什么在這個問題上忽然發力?

今天的重點,難道不是鷹楊將軍私罷兩太守一郡尉,有違朝廷制度,有悖國家法度嗎?

怎么就給天子繞到夷狄的問題上了?

但這個問題也很重要!

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其實河西諸藩編戶不編戶,問題不大,要頭疼的也該是大鴻臚,與其他人沒有太大干系。

真正的問題在于——這個事情,一旦叫那張子重做成了。

那么河西諸部,包括人丁數萬的渾邪,戰力彪悍的輝渠,還是谷羌、渠羌等部,恐怕都會成為那個張子重的死忠、鐵桿。

其若得此臂助,就將再難制衡。

等他回朝的那天,所有人,包括他們的親朋故舊子弟,都將活在那位鷹楊將軍的陰影下,仰其鼻息而活。

更關鍵的是,這位鷹楊將軍,自出仕以來,就以睚眥必報,果決明斷聞名。

其殺人盈野,尤其不憚殺大臣貴族。

而且喜歡連鍋端!

誰要犯在他手上,幾乎沒有私情可詢。

故而,沒有人愿意看到那位回歸。

特別是在未來的三五年到十年間,這個朝堂上就沒有人想看到那位鷹楊將軍回朝主事。

所有人,包括那位鷹楊將軍的‘友人’‘故舊’們,都是如此。

沒辦法,人家太能干了。

風頭名望也實在太高了!

一個人就可以將滿朝文武吊起來錘。

本來,很多人都覺得,匈奴可以拖住鷹揚起碼十年。

但現在來看,匈奴人自身都難保,人家一句話就嚇得匈奴十萬大軍止步不前,還能指望那些被其嚇破了膽子的匈奴人拖住他多久呢?

一旦匈奴敗亡,西域底定,其挾滅國拓土定疆之不世之功回朝。

屆時,這滿朝文武,勛臣列侯,誰能與之爭鋒?

所以,為了自己,為了家族,也為了子孫利益。

這些人不得不聯合起來,想方設法,盡可能的將那個恐怖的大人物拖在河西。

不管用什么辦法,無論怎么樣,讓他在河西別回來,是每一個人的心聲。

故而,思慮片刻后,丞相劉屈氂就果斷的拜道:“陛下所言,圣明無過,只是臣愚鈍,以為諸部未必愿意編戶齊民……”

“若萬一諸部貴人不愿,而鷹揚強為之,引出亂子,敗壞局勢,如何是好?”

“簡單!”天子笑著道:“朕會讓張子重立軍令狀,出了亂子,朕拿他是問……”

群臣聞言,有些啞口無言,但卻又覺得理所當然。

因為,那位鷹楊將軍最愛做的就是立軍令狀了。

只是麻煩的是——那位從第一次立軍令狀開始,每一次都超額完成了他的任務。

這讓群臣有些一拳打在泥水里的感覺,難受的緊。

劉屈氂正欲再言,這時候,殿外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孫臣進求見皇祖父大人!”

群臣聞之,紛紛心驚。

李廣利更是暗嘆一聲:“太孫竟來的如此之快?!”

天子則微微一笑,道:“太孫來的正好,朕正欲招之!”

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教育機會。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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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節 鷹揚懼(2)

劉進緩步踏入殿中,便見到了滿朝文武,皆列席其間。

當下心中便和鏡子一樣清楚了!

“孫臣進恭問皇祖父大人安!”劉進走到殿中間,頓首三拜。

“太孫來的正好!”天子呵呵笑著道:“來人,給太孫賜座!”

于是,立刻便有宦官近前來,將劉進領到天子御座之下的位置上。

群臣則紛紛起身,對劉進致意:“臣等恭問太孫殿下安!”

“卿等免禮!”劉進微微頷首。

天子卻是趁著這個空當,拿起了御案上的茶杯,飲了一口溫熱的茶水,舒服的打了個嗝,然后瞇著眼睛,觀察著這個殿中的群臣的神色。

作為君王,數十年的執政生涯,令他在權術與操縱朝臣方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

故而,其實今天的這個局面,軍功章上當有他一半功勞。

若無他的縱容、慫恿和暗示,這朝堂上下的反鷹揚聯盟,豈能形成的如此之快?如此之速?

但,凡事過猶不及。

反鷹揚聯盟成型之時,就是敲打之刻。

不然,真叫朝臣集體排斥鷹揚系,打壓河西,這仗還要不要打了?匈奴要不要滅了?!

他要的是一個對鷹揚系可以形成制衡,并在必要時可以打壓鷹揚系的朝堂。

但卻不能真的壓制住鷹揚系。

那樣,豈不是和那些自斷臂膀的昏君一樣可笑了嗎?

劉進卻是忽然對著天子躬身道:“大人,今日是有什么重要事務嗎?朝堂諸公,齊聚一堂,可是很少見的很呢……”

言語之中,已是暗箭藏鋒,讓無數大臣紛紛低頭,甚至不敢看劉進的眼睛。

天子聽著,呵呵的笑了起來,道:“太孫來的剛好!”

他揮揮手,道:“去將鷹楊將軍的奏疏,拿去給太孫看看……”

“諾!”當即便有宦官上前,從天子手中接過奏疏,然后亦步亦趨,走到劉進面前,跪下來呈遞。

劉進伸手接過來,看了那宦官一眼,咧嘴笑道:“有勞何令吏了……”

這宦官聞言,一個踉蹌差點沒有站穩,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謝道:“為殿下效命,這是奴婢的福分……”卻是終究不敢抬頭,逃命般的回到了天子御階之下,臉色慘白的垂下頭來。

劉進卻是沒有再分心理會這種小角色,他攤開那用白紙寫成,折疊在一起的奏疏,看了起來。

天子卻在這時,恰到好處的道:“太孫仔細著看,看完后,告訴朕這奏疏上所言之事,鷹楊將軍做的如何?”

“諾!”劉進微微恭身應著,然后坐回坐席,仔仔細細的看了三遍。

三遍之后,他心中已經了然。

于是,起身拜道:“大人,孫臣已經看完了……”

“那太孫以為,鷹楊將軍所為是否合適呢?”天子神色鄭重的問道。

事實上,在他看來,這是一場考試,測試劉進在他身邊這一個多月,是否長進了?是否已經有了作為君王的自覺與覺悟。

劉進想了想,頓首道:“回稟大人,孫臣斗膽,以為鷹楊將軍所奏之事,雖有所不妥之處,然重臣在外,豈能無權變之決斷?”

“春秋曰:祭仲存則存矣,祭仲亡則亡矣,故專命之臣在外,有所為,有所不為,而持節之將,詔命有所不受!”

“是謂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殿下……”丞相劉屈氂再也坐不住了,出列打斷了劉進的話,拜道:“臣斗膽,以為殿下所言有失偏頗也!”

“臣聞賈子曰:履雖鮮弗以加枕,冠雖弊弗以苴履,是故天子如堂,群臣如陛,眾庶如地也,所以禮曰: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今鷹揚以小事而罪太守,輕罷其位,令兩千石如小吏,是失國家延綿,墮禮教之風,使其風成,兩千石之貴何以尊之?”

“天下四夷必輕漢臣也,漢臣既輕,國家何以威天下?!”

“故國家自太宗孝文皇帝以來,不辱將相,此尊將相而以威社稷也!”

劉進聽著,臉上帶著笑容,但心里卻是mmp!

劉屈氂的說辭,早在很久以前,就在劉進與自己的大臣張子重的閑談之中,被后者錘進了土里。

要不是為了維持太孫風度,劉進已然直接打斷了眼前這個丞相的胡言亂語了。

他一直微笑著,忍耐著,等待劉屈氂說完,劉進才輕笑道:“丞相所言,一葉障目,何其繆也!”

“漢家自有制度,所謂制度,先帝之所立,皇祖父大人之所建也……”劉進微微向天子躬身:“自始至終,一以貫之者,是所謂‘壹刑者,刑無等級’!”

“孤只聞有不修職之兩千石坐法論罪者,只聞有不修德之諸侯坐法廢黜者,未聞有所謂‘階級’之論!”

“漢律三千條,刑書八百冊,條條無有丞相之所言之事!”

“三王五帝,伊尹周公,亦無教孤此事!”

“禮不下庶人?”劉進輕笑著:“傅說,版筑者也,百里奚,隸臣之屬哉!丞相之德,與之比,孰重之?!”

劉屈氂低著頭,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傅說、百里奚……

哪怕是在夢里,他都不敢與這兩位相提并論,尤其是傅說,那可是尚書之中的賢臣,殷商中興的功臣!

“刑不上大夫?!”劉進輕笑著問道:“管叔、蔡叔,親文王子,貴不可言,其德之壞,天下孰能為之并論?!”

“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今丞相以官職、爵位論人,失的恐怕不止子羽了……”

劉屈氂面對劉進的咄咄逼人,只能是默然不語。

不是他不想反擊,而是不能。

和太孫剛正面?!

而且是在天子面前?!

他可沒有活膩歪!

要知道,老劉家是最記仇,同時也最小雞肚腸的家族了。

這一點,作為劉氏宗室的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劉家記仇,一記百年,非是說說而已。

不信的人,請去看看當初那些在歷代先帝們潛邸時開罪了他們的家伙的凄慘下場!

任你三頭六臂,無論是你才高八斗,名高天下。

拉清單的時候,誰都跑不掉!

哪怕是死了,也要殃及子孫,禍及宗族!

劉屈氂可一點都不想數十年后,他的子孫在他墳前悲鳴:惜乎,不能容于世也!

但劉進卻并不想放過他,反而越加凌厲起來:“若以丞相之議,兩千石有過,而法不能制,這天下,究竟是兩千石的天下,還是漢家的天下?!”

“夫天下之治,首在得人,使賢者上,不肖者罷,使能者居,不能者去,令能佐民者升而殘民者貶!”

“今鷹揚察河西郡治,訪百姓之害,請罷不修職者,何罪之有?何過之有?!”

這一番凌厲的逼問,讓劉屈氂只能低下頭來,拜道:“殿下圣明,臣愚鈍不肖,未能覺之……”

而整個大殿的氣氛,更是一下子就詭異起來。

這時候,天子忽然笑了起來,道:“太孫、丞相,都退下吧……”

“不過是區區三個不修職不稱職之兩千石罷了,何必因為這等小人而壞朝堂氣氛?”

“就這樣吧……”他笑著吩咐:“尚書令、御史大夫……”

“臣在!”張安世恭身出列。

“臣謹聞陛下命……”御史大夫暴勝之出列拜道。

“詔下河西,準鷹楊將軍所請,罷諸太守、郡尉,令遣送廷尉,交廷尉、御史大夫雜治之,有罪論罪!”

“諾!”群臣戰戰兢兢,俯首再拜,到了這個時候,看到天子這個態度,再見太孫的神色,誰還不知道,再剛下去,那么大家就得成為張蒼、張釋之、張相如那樣的下場?

群臣散去,劉進也要離開,卻被天子留了下來。

“太孫今日觀群臣如何?”天子問道。

“蠅營狗茍,私欲熏心之輩!”劉進毫不避諱的答道。

這是他的心里話!

更是他在天子身邊這些日子來所見所聞的真相!

天子聽著,呵呵一笑,道:“太孫終究還是年輕了些,還是回去多想想,多看看……”

“天下無私?!那是圣人才有的境界!滿朝文武,皆凡夫俗子罷了,私欲熏心,乃是彼輩本能而已!”

劉進聽著,默不作聲。

天子見了,也不以為意,因為他在劉進這個年紀,想法和劉進幾乎差不多,所以他能理解。

于是,天子耐著性子,道:“朕今日教太孫一句話……”

“大人請訓示……”劉進連忙拜道。

“親眼所見,未必是真……”天子輕聲說道,想起了當年欒大在他面前表演‘法術’的時候的場景……

“親耳所聞,也未必是真……”天子雙眼迷離,想起了當年他在南巡之時聽到的所謂山呼萬歲的事情。

“唯有權勢……”天子握住了自己腰間的佩劍:“永遠是真!”

劉進聽著,似懂非懂。

天子見了,笑著道:“太孫啊,汝回去好好想想,仔細想想今天的事情……”

“若不明白,再來問朕,若是想明白了……”天子滿眼慈愛的道:“就不必來與朕說了……做給朕看就行了!”

劉進卻是糊涂了起來。

不是很明白他祖父為何將今天的事情與他說的那些話聯系起來?

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他今天親眼看到的那些事情呢?又親耳聽到了那些事情呢?

有他父親太子劉據的近臣王阻他入殿……

有群臣聯盟,有意為難他的大臣張毅……

更有丞相等人,說什么‘禮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

這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像亂麻交叉在一起。

現在又聽到祖父的暗示,劉進糊涂了起來。

他一直想著,念著這些事情,拜別了天子后,就在這建章宮中隨處走動、思考著。

“王阻我……”他坐到蓬萊池畔的一個涼亭中,看著那漸漸蕭瑟的湖面,神色慢慢的凝結起來,眉頭漸漸鎖了起來。

這是他第一個發覺的奇怪的地方。

先前,他以為王與其他群臣是聯合起來,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

但現在想想,他知道事情沒有這么簡單。

問題太多了,疑問太多了。

首先,王若真要攔他,便不會給他機會。

身為侍中,他完全可以下令封鎖清涼殿附近,名正言順的以‘天子御朝’的名義,讓他這個太孫連靠近清涼殿都成為不可能。

所以……

“王在演戲?!”

“還是……他是故意如此做給孤看的?”

“但目的何在?動機何在?!”

劉進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王、趙充國、何易等人這樣做的道理在那里?圖謀的又是什么?!

還有丞相劉屈氂、衛將軍李廣利、御史大夫暴勝之、執金吾韓說、水衡都尉霍光等人,他們用著賈誼的理論,舉著‘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民’的旗幟,企圖何在?

劉進想著,頭都大了!

因為他發現,所有人的行為,都蒙著一層霧。

讓他看不分明,理不清楚。

恰在此時,一個少年郎,從涼亭對岸的走廊上蹦蹦跳跳的走過去。

這個少年郎不過七八歲的年紀,頭上還扎著總角辮,穿著一件樸素的青衣,嘴里卻是念著:“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劉進的神色頓時凝固起來。

他站起身來,對左右吩咐:“那少年郎是誰家公子?!”

有熟悉的人笑著答道:“回稟殿下,此太史令司馬公之外孫,御史中丞楊公之子楊惲也!太史公喜其聰慧,故養于身邊,教其文字,欲傳衣缽!”

“原來是老太史的外孫啊……”劉進感嘆道:“果真是文教之家,書香子弟也!”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揣摩著楊惲念著的那段文字,心中若有所得,于是對左右道:“且為孤俱禮備儀,遣使登太史公司馬先生之門,言孤聞先生之名,欲求請古今之事,愿先生不吝教之!”

劉進記得,當初,張毅在長安時,曾經與他說過:“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能知過失……”

他確實需要找一面鏡子,照照自己。

也確實需要好好的看看歷史,以鑒今日了。

他隱隱約約的感覺到了,他恐怕不能再依靠他的父親、祖父了。

因他長大了!

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大臣,自己的勢力,與自己的主張!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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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節 天命難違

第二天一早,劉進便帶著人,提著許多禮物,專程來到石渠閣前。

老太史司馬遷,早已率人在門口等候。

“老臣……”已是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太史令,來到劉進面前,躬身下拜:“拜見太孫殿下……”

“老太史快快請起……”劉進立刻上前,扶起這位德高望重的太史令:“孤安敢當老太史之拜?!”

說著劉進就攙扶著司馬遷,一起走入這石渠閣內。

“老臣這里簡陋,還望太孫殿下莫要嫌棄……”司馬遷彎著腰,將劉進請到上首,堅持讓其坐下來,然后問道:“不知道太孫殿下,今日忽然登門,可是有什么事情用的上老臣的……”

劉進聞言,連忙稽首作揖,道:“不瞞老太史,孤今日冒昧登門,確有事情想向老太史求助……”

“殿下請說……”司馬遷道:“能幫到殿下,這是老臣的福氣啊……”

劉進于是長身而拜,道:“孤曾聞: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近來朝政多變,國家多事,孤心有戚戚然,故此來求助老太史,求教古今之事,還望老太史不吝賜教!”

司馬遷聽著劉進的話,忽然呵呵的笑了起來:“此言,必是英候所出吧……”

“老太史也知道張卿?”劉進奇了。

“老臣雖然在這石渠閣之中修史,閉門不出,但修史之事,怎么能閉門造車呢?必引各方之說,問內外之言也……”司馬遷笑著道:“似英候這等英雄,老臣豈能不知?”

劉進聽著,微微點頭,便聽司馬遷道:“古者君子不鏡于水,而鏡于人。鏡于水,見面之容罷了,鏡于人,則知吉與兇……英候……果大丈夫也!”

劉進聽著,眼前一亮,拜道:“老太史之言,亦不差分毫!”

“君子不鏡于水,非老臣所言也……”司馬遷笑著搖頭:“此子墨子之言也!”

“故老臣才言,英候,大丈夫也!”

劉進聞言,若有所思,然后長身拜道:“老太史高風亮節,孤深敬之也!”

司馬遷卻仿佛沒有聽到劉進的話一樣,只是自顧自的道:“墨家之德,別于百家,其以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故其尊卑無別,尚義而輕死,所以其道衰,凋零至今,已是回天無術……英候能采墨家之術而用之于儒者,也算是給子墨子留下了一絲希望吧……”

劉進聽著司馬遷的話,自然知道,這位老太史似有所指。

司馬遷看著劉進,忽然笑道:“老臣老朽,總是喜歡絮叨,望殿下海涵……”

劉進連忙拜道:“豈敢,愿聽老太史之言!”

司馬遷和他的家族,可是漢家最著名的史家,其家族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宗周的周宣王時期,在那個時候,司馬遷的祖先就已是宣王的史官。

宗周傾覆后,司馬氏散落天下,其中一支流落到秦國,成為司馬遷這一支的先祖。

秦國名將司馬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司馬錯之子司馬靳,乃秦武安君白起之心腹,是在長平坑殺四十萬趙卒的直接指揮者。

眼前這位太史令,就是司馬靳的五世孫。

其與乃父已故太史令司馬談,為漢史官加起來將近七十年之久,橫跨了自太宗迄今的歲月。

所以,面對司馬遷,這位白發蒼蒼,腰背皆彎,滿臉皺紋,牙齒都快掉光了的老太史。

劉進感覺,就像歷史活了過來一樣。

厚重的滄桑與恢弘的史詩,仿佛在眼前展開。

他隱約有種感覺,自宗周迄今的歷史典故與人物,若司馬遷都不知道,那么這個世界就沒有人能清楚了。

于是,劉進長身再拜:“愿聽老太史良言!”

司馬遷于是臨襟正坐,對劉進道:“殿下想知道什么呢?”

劉進沒有急著發問,而是先對左右吩咐了一聲:“爾等皆退下,屏蔽左右,勿使人來擾孤與老太史!”

“諾!”忠心耿耿的太孫侍從們于是立刻盡數退出,順便將在這石渠閣內的文吏與宦官統統趕了出去,接著將門窗全部關上。

到這時,劉進才問道:“敢問老太史,以您之見,今之國家,史書之上可有相似之時?”

司馬遷聽著,呵呵的笑了笑,問道:“殿下欲問君?還是欲問臣?”

劉進問道:“君如何?!”

“齊恒、祖龍……”司馬遷毫不避諱的道:“自高帝以來,漢受匈奴之辱,諸夏為夷狄所制,此與齊恒之前之中國何其相似?齊恒之尊王攘夷,當今之大復仇,亦相似頗多……”

“而祖龍統六合,車同軌,書同文,一度量,當今御六合,廢諸侯之權,自設內朝,政令決于壹心……”

劉進聽著這話,只覺心驚膽戰,毛骨悚然。

齊恒、祖龍,自然都是不世之雄主。

然而下場卻都很凄慘。

齊恒死而齊衰,祖龍死而地分。

他祖父做下了這等偉業,做出了這么多事情。

豈是沒有代價的?

只是,從前沒有人敢這么直白的將這些事情說出來。

劉進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拜道:“那臣如何呢?”

“臣啊……”司馬遷閉上眼睛,仔細想了想,然后道:“自大將軍、大司馬、平津獻候與張湯、汲黯等先后死,后起之人,營營茍且,再無國家之材,社稷之用,老臣曾以為世將若危卵……”

“然……”司馬遷微微長嘆:“仲尼曰:生而知之者上,學則亞之,多聞博識知之次也……老臣曾以為,生而知之者,乃故老之說,卻不想,這風燭殘年之際,還能見到一位……”

“此天不亡漢也!”他竟有些唏噓、遺憾的說道:“二三十年后,世之周公、伊尹,舍英候外,無人能承!”

“即使如今,亦是負天下之望,集萬民之心于己身!”

說到這里,司馬遷忽然對劉進問道:“殿下,假齊恒、祖龍之晚年,而遇伊尹、周公之壯,齊恒、祖龍何以取舍?!”

劉進聽著,整個人都呆滯了。

齊恒公、祖龍始皇帝,自然是一等一的雄主,胸襟開口,氣吞萬里如虎。

于是,齊恒可以接納管仲,并以國家社稷委之,言聽計從,由之尊王攘夷,霸春秋,為天子方伯,禮樂征伐自齊恒出。

于是,祖龍能用蒙恬、王翦,也用的了趙高李斯,更用的了無數關東人才。

由之,大秦虎狼之師,橫掃六合,并吞萬里,一統天下。

但……

那是在他們的壯年,那時候壯士之心,志在萬里,所以能容人所不能容,能用他人所不能用之人,能做他人所不能做之事。

對敵人殘忍,對自己更殘忍!

然而,齊恒、祖龍之晚年呢?

那時,英雄遲暮,壯士末路,再遇伊尹、周公般的人物,還能放心嗎?

劉進不知道。

但朝政的詭異,與他祖父的那些意味深長的動作與安排,卻似乎已經揭曉了一些答案。

只是他不敢去想,也沒辦法去想。

而且,更重要的是,劉進的思維,偏轉到了另外一個事情上面。

他心中的疑問,猶如夏日的螢火蟲一樣,飛舞于腦海中,縈繞在思維里。

齊恒晚年做了什么?劉進清清楚楚,祖龍晚年又做了什么,劉進同樣清清楚楚。

而因此引發的后果,劉進一樣明明白白。

于是,這位大漢太孫根本說不出話來。

他努力的咽著口水,想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良久良久,劉進對著司馬遷長身一拜,再拜,接著起身道:“叨擾老太史良久,孤委實過意不去,就此辭別,還請老太史保重!”

然后,他就在司馬遷的笑容中,轉身推開房門,帶著侍從們踉踉蹌蹌的離去。

因他,發現一個被他一直以來忽視的問題。

那就是——當今之后,誰主沉浮?

這個天下,到底誰說了算?!

這是一個殘酷的問題,更是一個殘忍的問題!

而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面對這個問題!

齊恒晚年,五子爭位,趙武靈王被困沙丘,太子章被殺,祖龍晚年,蒙恬、扶蘇被趙高李斯冤殺,二世所行勃亂,于是二世而亡之。

當初,祖龍盛年時,有‘祖龍死而地分’之讖語。

而如今,漢家也有‘代漢者當涂高’之語。

他的祖父,當今天子,就曾公開說過: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涂高也!

雖然,這是當年為了和主張‘尊新王’的古文、今文學派的學者爭奪話語權而說的話。

但此言,影響極大。

如今,劉進聽完太史令司馬遷的話,不可避免的就聯想到了這一節。

再將當前朝政怪局與種種不尋常之事聯系在一起,劉進想不多想都不可能!

“孤聽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凡事過猶不及,故有大者不可以盈,當受之以謙……”他喃喃自語:“然而,孤又聞,天授不取,必遭天譴……”

一時間,他內心慌亂至極,已是不知如何取舍。

想要找人商量,可這長安之大,卻無人能與他商量,也沒有人可以給他提供意見。

“若張子重在就好了……”劉進嘆息著。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事情,猛然覺悟,于是對左右道:“走,與孤去求見皇祖父大人!”

因為,他想起了自己名字的由來。

他的名字是他祖父,當今天子所取。

進者巽也,巽者木也,為八卦之一,其像風,故君子以申命行事。

其卦有六象,最后一象正與他現在的情況非常相似——初六,進退,利武人之貞。

進退失據,是因為自己沒有主見,所以應當和武士一樣,堅定自己的決心,堅強自己的意志,一往無前,無所后悔。

蓋風之所吹,是沒有定數的。

不堅定決心,必受其咎!

司馬遷站在石渠閣的門口,已經渾濁的眼睛,倒映著劉進遠去的背影。

他微微笑了起來,隨了一個卦。

正是巽卦,卦為六四。

他輕笑起來:“田獲三品……為何不是上九之征?!”

良久,這位老太史仰天大笑:“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巽之六四,悔亡,田獲三品,有功也。

打獵打到了一個大家伙,今年過年有肉吃了!

巽之上九,巽在床下,窮也,喪其資斧,兇也!

上天入地,無路可逃,窮途暮路,死于刀斧,或亡盡家財、祖德。

自蠶室之刑后,他已心存死志。

若非父祖的使命沒有完成,他已自裁謝罪。

如今,《史記》差不多該完成了。

他也準備給自己找一個死法了。

最佳的死法,莫過于讓當政者處死他。

如此,他就可以和董狐一樣,名留青史,而讓那位被萬世所唾!

可惜……

可惜……

天意如此啊,天意如此啊!

這讓這位太史令,笑著笑著,流出了眼淚。

有時候,命運就是這樣。

當你想當忠臣時,卻成為了階下囚,受到了最恥辱的刑罰,受到了士人一生最痛苦的懲罰。

曾經的忠心,頓時化作滔天憤怒與仇恨。

連文字都帶上了恨與不忿。

連本心都開始偏移,連使命都被蒙蔽。

但,在這垂暮之年,當他欲行鬼祟之事的時候,老天爺和他開了這樣一個玩笑。

“吾這一生……”看著那卦象,老太史嘆道:“年少時不知輕重,壯志激烈,胸懷抱負,至于中年,依然不改此心,不信天命……”

“及至老年方知人力有時窮,天命終究難違!”

杵著拐杖,白發蒼蒼,垂垂老矣的老太史,走入石渠閣之中,叫來他的弟子門徒,讓他們取來自己花費一生心血所編著的那部史書。

將此書推到這些門徒弟子面前,老太史道:“吾老矣,命不久也,此書,吾一生之心血,爾等各自抄錄一部吧……”

“我死之后,待新君即位,既以此書獻之,或能換到些功名利祿,此我為爾等所能做的唯一事情了……”

弟子們聽著,紛紛哭泣起來。

司馬遷看著,搖了搖頭,道:“生老病死,物之自然,天地之理也,奚甚可哀!?”

“況我如今,心結已了,使命已成,無所遺憾也!”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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